076.不如散伙2
干了这件大事,沐雅馨心气忽然大平,没有了恨,忽又念起他的种种好来,想着想着竟甜甜地笑了,脸颊红扑扑,**辣的,伏在丈夫的胸膛上亲了两口,抚摸着他腹部凸起的六块肌肉,幽幽感叹道:“这冤家不知受了什么委屈,竟发起这样的狠来,把自己折腾的这般健壮。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忽又嘘然一叹,怏怏不快起来。
发了一阵呆,兴致索然,十分无聊,一双小手就顺着六块整齐的肌肉向下滑去,在刚刚砍伐过的森林里找到了一根傲然挺立的神木。
这夜的后半段,李熙做了一个香艳的令他脸红的梦,他梦见自己躺在一块燃烧着的大石头上,左侧坐着羞怯可人的崔夫人,正一本正经地拿着账本向他报告月度家庭收支情况,本月收支相抵,盈余十万一千八百贯。李熙对正牌夫人的管家理财水平颇为赞赏,作为犒赏,他捏了捏她的小脸蛋,并承诺等她满十六岁就跟她圆房。
在他的右侧斜倚着美艳的韩夫人,刚刚进门,还有些新妇的羞怯,不过看起来她已经接受了命运的安排,接受了自己,接受了她的新身份,入门不到三天,她就下厨煲了自己最爱喝的甜汤,还不辞劳苦地正一勺一勺地喂自己喝呢。
李熙琢磨着喝完汤就带她去书房,看着她写字作画,和她诗酒唱和,或带她出门会客,这样的夫人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收在家里太可惜了,一定要带出去显摆显摆才好,让韶州士民知道我杨某人的艳福。
鉴于韩夫人此刻正在喂自己喝汤,为了防止她不小心把汤送错地方,或泼在自己脸上,亲密的举动就免了,给她一个含情脉脉的电眼吧。
至于身上骑着的沐夫人,怎忍她热汗淋漓独自忙,我死了也要陪她一起疯狂呀。
……
要不是热的实在难受,李熙真不想从这个梦里醒来。他热醒了,沐夫人却累睡着了。
……
李熙提前半天就回了灵鹫山玄天无上宫,带了一堆东西,拎不上山,打发松青领着火工头陀去搬。火工头陀是个瘦的只剩一副骨架的和尚,头上带着铁箍,耳朵上扎着银耳环,如果给他沾上一蓬大胡子,说不定他能演沙僧。
至于头陀的来历,修茂不愿多说,松青愿意说却语焉不详,她上山的时候头陀已经在山上呆了三十年了。
头陀一天只吃一顿饭,只会说一句话:“唉。”
“头陀,来吃饭。”
“唉。”
“头陀,把马桶拿去刷刷。”
“唉。”
“头陀,把小师妹许你做媳妇吧。”
“唉。”
“头陀,昨夜三更天师姐叫我去她屋里捉老鼠,我没敢去,你说我是不是很没种?”
“唉。”
“头陀,师姐每次去师父房里都很久才出来,你说他们俩之间是不是……啊?“
“唉。”
“头陀,师父今天讲的课我一句也没听明白,我是不是该去请教大师姐呢?”
“唉。”
“头陀,我万一去了她跟我动手动脚,我是喊呢,还是半推半就从了她呢?”
“唉。”
“唉……真是一个傻头陀。”
……
头陀在山上还要呆多久,怕是连他自己也不大明白,李熙却要下山了,无尘道长离山访友时说三天后即回,这一去却是白云飘飘,仙踪无觅。
在山上苦等了一个月后,修茂召集三个寄名弟子和李熙开会,她沉痛地说:“师父这么久没回来,八成是和师娘复合了。你们说说看,咱们怎么办?小弟你先说。”
李熙道:“我以为当务之急得先查明师父的下落,生要见活人死要见尸体,以后再做打算。若不散伙,我们尊师姐为掌门。若散伙,我出盘缠,师妹们若想嫁人,我送一份嫁妆,再风风光光,大吹大擂送出门,绝不会因为师父不在,就堕了咱们玄天无上宫的脸面。”
修茂跟三个寄名弟子说:“他这话,你们都议议吧。”
三人你推我,我推你,谦让了一回,松青先开了口,她字斟句酌地说:“我觉得师兄这话也有道理,师父他老人家性情散淡,向来不怎么守时的,他不回来,或许在那位朋友那流连忘返了呢,又或者留恋哪处仙山美景误了归程呢。不过才一个月时间,倒未必真的去见师娘了。”
李熙插嘴问:“师娘现居何处?”
松青瞄了眼修茂,怯怯答道:“或在终南山,或在武当山,或者就在灵鹫山。”
李熙向修茂建言说:“我看这样吧,咱们先在灵鹫山找找,找不到再等等,等不到再下山去会集各位师兄一起找找,实在找不到师父,咱们再从长计议。或推举师姐为掌门,延续这一脉的香火,以慰师父在天之灵。或各奔东西,若那位师妹贪恋红尘想嫁人,我说了,我送一份嫁妆!若怕找不到合意的郎君,我替你们物色。”
修茂闻这话,眼圈湿答答的,说道:“说来说去,你还是疑心他已经死了,其实我也怀疑他不在人世了,就算他跟师娘复合了,也该派人给我来个信。而今音讯全无,八成是不在了,他果然死了,我也不活了,我随他一起去了。小弟,我殉了师父,你就是玄天无上宫的掌门。至于三位师妹,你替师父做主,收她们为正堂弟子。”
三人雀跃欢呼,喜不自胜。
李熙咳嗽了两声,沉声说道:“师姐还没死呢。”
众人讶然,垂下头,都不敢说话。
修茂夜里失踪了,李熙判断应该不是自尽殉情了,她除了带走她自己的随身衣物,还卷走了三十二贯公帑和无尘道长悬挂在茅屋墙壁上的一口宝剑。
李熙推测她应该是下山寻找她师父去了,至于她跟她师父以及她师娘之间有何瓜葛,本就是笔糊涂账,李熙也懒得去搭理。
学艺不到一年,李熙突然成了玄天无上宫的当家人,养活三个小师妹不成问题,加上头陀也能养的起,但要领着她们修炼,那就难了,自己这半年多时间光顾着打柴、挑水、刷马桶和买米了,除了练过一些基本的吐纳心法,剑法、轻功什么的根本没接触过呢,自己没整明白的事,拿什么去指点人家?
李熙很坦诚地向三位师妹承认自己还是一张白纸,什么也给不了她们,他给三位师妹指了两条路:第一,下山嫁人,嫁妆他出。第二,另投别处,他出荐书和盘缠。
三个人同时沉默了,慕名而来拜师,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结果,三人中除了松青,其余二人年纪都超过二十岁,已经下定了出家修炼的决心,让她们下山嫁人,肯定是不愿意的,另投它门,虽然极不情愿,但看起来也只能如此了。
李熙说完,二人相视一叹,皆幽幽叹道:“我们的命怎么会这么苦。”叹毕,就默默起身收拾行装去了。
与二人的忧伤感怀不同,李熙说这话时松青始终低着头,脸颊红红,似含着笑意,贝齿咬着嘴唇,也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心思。
无上宫的晚饭都是由头陀做的,晚饭做的很简单,蒸米饭和蒸菜,菜是从山里采的,洗尽切碎滴上两滴香油,放在蒸锅里蒸熟,起锅时再撒点盐沫子。
这样的菜,李熙原本是不屑一顾的,不过现在却吃的很香,山上一天两顿饭,定时定量,每人一小碗,并不因为你是师父或做粗活的就有优待,初来那会儿,李熙常因饥火熬肠而彻夜难眠,不过很快他就找到了填饱肚子的诀窍。
灵鹫山遍地是宝,竹笋、蘑菇、山果自不必说,野鸡、山兔、鱼虾也随手可得,守着这么多能吃的挨饿,怕也只有火工头陀一人,其他的弟子蛇行犬道,龙行虎路,各有各的招。看到李熙挨饿,最先不忍的是松青,一日晚饭后,她找了个借口把李熙带到山下,领着他进山饱食了一顿山果。
作为回报,第二晚,李熙请她吃了一顿烤鸡。在此之前松青从未动过荤腥。
此后的日子里,并肩下山找食就成了二人晚饭后的必修课,如今师父走了,师姐也下山了,可是饭还要吃,火工头陀数十年如一日的饭菜实在难以满足他们越来越挑剔的胃口。
又下了山,松青雀跃而去,李熙却低着头慢慢地走,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论说无尘走了,修茂下山了,自己可以光明正大地结束清冷的苦修生涯回归红尘,享受红尘之乐,为自己当初的冲动画一个圆满的句号。
但此刻他的心里却像堵了一块石头,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哪儿不对劲呢,路过碧波潭畔时,他终于想明白了,自己其实并不想离开这,自己来此是来学艺的,而今学艺不成半途而废,又如何能高兴的起来?
他的忧愁,松青显然一定也不曾感受到,她蹲在水边玩了会水,又忙着去采野花,脸上始终洋溢着兴奋的笑,在碧波潭边,她叫住李熙说:“今晚我要吃鱼,你下去捕两条吧。”
李熙略略怔了一下,师父、师姐都不在,就算把碧波潭的水抽干抓鱼,把活鱼放在干柴上烤的唧唧叫,也没人责怪自己杀生心不净了,自己现在是玄天无上宫的当家,天不收地不管的老大了。
可是他还是提不起任何兴致,他只是机械地应了一声,开始脱鞋。
松青有些不耐烦,欺到他身后,用肩一撞,李熙一个趔趄就跌进了水里。
碧波潭的水很凉,李熙热身子一入水,忍不住打了几个寒噤。
他凫出水面,抹了把脸上的水珠,骂松青说:“谋财害命啊你,水很凉,会冻死人的。”
松青哼了一声,撅起小嘴,不理他,她找了水潭边的一块褐青色的石头坐下来,脱了鞋袜,把光洁雪嫩的两只脚泡进了水里,立即就有一群小鱼游过来,啄她的脚趾,痒酥酥的,她咯咯地笑着,却捡了一块石头投向望着他发呆的李熙说:“不许偷懒,抓鱼。”
077.小师妹(修订)
李熙弯下腰摸鱼去了,摸了半天一条也没摸到,由此他才想起自己根本就不会摸鱼。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浑身**地爬上岸,找了一块光滑的大石头躺下去,石头是温热的,身体瞬间就暖和了起来。闭上眼睛静下心来想一想将来的打算吧,松青却又来捣乱。她兜了一堆红红黄黄的山果跑过来,往水里一倒,哗啦啦的,有的沉了底,有的飘浮在水面。
“别偷懒,下去洗去。”她用脚踢了踢李熙的腰,半身酸麻,怕是被她踢中了穴道吧。松青年纪虽然小,学艺的时间却不短,玄天无上宫,除了无尘道长,只有她能从山顶一跃而下而无恙。不过她的修为只能从山上跃下来,蹬着山壁上去却是做不到的。
山果是在李熙摸鱼的时候到林中摘的,她摘山果,李熙清洗,很公平的一件事,所以李熙只好告别温热的石床跳下冰冷的水中,捞起沉底的山果,一个个认真地清洗起来。
松青蹲在一块石头上,盯着李熙,像一个认真负责的监工。
在她的目光盯视下,李熙丝毫不敢掉以轻心,一一枚山果搓的皮都快脱下来了,才敢递给她。
松青把它们一枚一枚摆在石头上,守着却不吃,她问李熙:“师姐们走了,我怎么办?”
李熙愕了一下,望着她黑漆漆的大眼睛,茫然地说:“你怎么办?”
“我问你呢。”松青不高兴地说,捡起一枚红果当石头砸向李熙。
李熙劈手接在手中,喀嚓咬了一口,随便嚼了嚼就吞了下去,赞道:“师妹挑的这个果子还真不错。”顺手把吃剩一半的果子递给松青说:“不信你尝尝。”
松青拍手打落在水里,却不生气了,又问:“问你话呢,说呀。”
李熙道:“看你的样子,是不大想另投它门,可是我又教不了你什么。那么你是想下山嫁人了,好啊。我认你做妹妹,给你准备一份厚厚的嫁妆,再给你选一户好人家。你觉得如何?”
“不好。”
“不好?你不想嫁人?”
“想,我想嫁人,嫁给别人不好,嫁给你就愿意。”
“我?”
“你不愿意?”
“愿意!小师妹长的这么好看,我岂能不愿意,不过……”
“你还是不愿意。”
“我愿意,真愿意,能娶到小师妹这样的人物,我三生有幸,我乐不可支。”
“可是你的夫人们会愿意吗?我知道你有两位夫人。她们肯让我进门吗?”
“肯定会有些小麻烦,不过问题也不大,倒是师妹你,你今年才十三岁,从小在山里长大,你,真的知道嫁人成亲是怎么一回事吗?男人女人在一起过日子可不是闹着玩的,两个人要是性格不合什么的,在一起会很痛苦的。这些你都想过吗?”
“没想过,不过我不怕,我知道你不是坏人。”
“我当然不是坏人。不过好人跟好人之间有时也会过不到一块去,这种事得看缘分的。”
“我们就很有缘分呀,我昏头昏脑地跑来拜师学艺,你也是,这不就是缘分吗?”
“是。”
“那我们能在一起吗?”
“可以。”
“那你什么时候来迎娶我过门呢?”
“随时都可以!不过为了慎重点,我觉得不妨再等上两年,等你长大点,多解除一些人情世故,再多跟其他男人打打交道,那时你如果还肯嫁给我,我随时娶你过门。”
李熙突然发现自己简直圣洁的像个圣人,真是混账,自己明明是个小人嘛,怎么莫名其妙地就做起了圣人呢,做圣人有什么好,假模假式的把好事全耽误了。
“好吧,当我刚才的话全是放屁,我现在就回去准备聘礼娶你过门。”
对嘛,这才是自己心里想说的,可惜李熙还没有机会说出口,松青已经吃吃一笑,说:“傻瓜,我逗你玩呢,谁想嫁给你了,我根本就不想嫁人。”
“不想嫁人?你,你逗我玩啊。”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当开个玩笑好了。你不至于因为这个生我的气吧?”
李熙很想说我不生气,我就是想掐死你这个小妖精,没这么逗人玩的。
“我七岁时父亲得病死了,死前很痛苦,翻滚哀嚎了一天一夜,母亲守着他哭了一天一夜,父亲去了后,她吞了块金子也随之去了,从那时起我就看破了红尘,再也不想过凡人的生活了。你别笑我幼稚,我就是这么想的。我想很随性地过我想过的生活,脱离红尘的牢笼,逍遥自在,一辈子开心快乐。所以我出家了,跟着师父修神锻体,脱去凡尘**,不受生老病死的束缚。你又笑话我,你不相信有神仙,为何跑来拜师求艺呢?”
李熙默然,松青说的对,不信神仙为何拜师呢?
自从见识了无尘道长的神通后,他对信仰了几十年的无神论思想已经有了动摇。不过现在就让他相信世上有长生不死的神仙,他还是有些难以接受。
松青继续说她的:“可我又是一个吃不起苦的人,跟着师父修神锻体,实在太幸苦了,挨饿受穷,年年日日为两餐饭犯愁,我受不了了,所以我就跑了出来。我也是见识了无尘道长的神通后才下定决心追随他的,他这个人没什么好,可在这儿我不必为两餐饭犯愁,他又不怎么约束我,我的日子过的很舒心。我不瞒你,我从未想过做什么正堂弟子,做什么都无所谓,只要能无忧无虑地活着。”
说到这,松青抬起头盯着李熙,黑漆漆的眸子里泛出异样的光彩:“你知道师父为何会收你为弟子吗?”
李熙茫然地摇摇头,这个问题他一直都很想知道。
“是我撺掇他收下你的。你怀疑师父不在人世了,他的确不在了,他羽化了,成仙了。本来他一年前就要渡劫飞升的,我拖着不让他走。他一走我又要四处流浪了,我实在不愿意过流浪的生活,所以我要他给我找个衣食靠山,他知道我不愿嫁人,所以就决心收个有钱有势的人做徒弟,照顾我一世衣食无忧。”
李熙脑中一片空白,这就是真相吗?他怀疑。
“你不相信?说出来让你很尴尬,对吧?师父在此修行数十年,韶州城里没有一个人知道有这么个地方,去年却忽然都知道了,贩夫走卒、达官贵人都知道有位得道的仙人在此清修。是我放出的风声。”
“咳咳,在我之前就没人来过吗?还是你们一个都没看上呢?”
李熙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如果松青说的都是真的,自己能入选成为无尘道长的弟子,除了幸运是不是还有些什么特殊的地方呢,比如说天赋异禀什么的。李熙现在越来越倾向于相信世上有神仙这回事了,如果自己是因为天赋异禀而被神仙选中,是不是可以说自己将来也有得道成仙的可能呢?尘世间所有的荣华富贵和权势又有哪一样比的上做一个逍遥世外的神仙来的激动人心呢。
结果让他哭笑不得。
“来了很多人,我瞧上眼的没钱,有钱的我瞧不上,挑来挑去,师父就恼了,说无非是个衣食靠山又不是挑夫婿那么挑拣做什么,就不让我挑了,他让他豢养的一龙一虎在山下布设了一个阵,说谁能过的了他的龙虎阵谁就是他的徒弟。”
李熙搓着手,兴奋地问道:“这么说山下那山豹和黑蟒是师父豢养的了,我一直以为我是在做梦呢,龙虎阵,好阵法,只是不知道师父他老人家布设这阵法是为了测试弟子什么呢?又测出了什么呢,我……是不是有些与众不同的地方呢。”
李熙舔舔舌头,期待着。
“一龙一虎说你是个自私、贪财、油滑而又怯懦无主见的人,师父说这样的人虽然没什么大出息却能守的住财,胆小也不会欺负我,所以就把你留下了。”
“就,就这些呀?”
“嗯,就这些。”
沉默了许久,李熙忽而哈哈大笑,手舞足蹈地说:
“小师妹,你这是在跟我开玩笑吗?一定是开玩笑!你最喜欢开玩笑了,对不对。”
“你就当这是个玩笑吧。不过我还是要跟着你,吃你的喝你的,但我是我你是你,我不会嫁给你,你也别打我什么主意。你能答应我吗?”
松青的语气像是认真的,李熙搓了搓手,说:“没问题,不过就是在家里添双筷子嘛,你跟着我好了,我把你当妹妹待。”
李熙说完擦了把汗,满脸的油汗,这个夏天的夜晚实在是有些热啊。
遣散了松青的两个师姐,问火工头陀有何打算,他回答还是一个字:“唉。”李熙索性替他做了主,安排他继续留在老鹰头,看守房舍兼养活他自己,李熙承诺每月按时送米、盐、酱、菜上山来。
松青收拾了她的全部行李跟着李熙下了山,先安置在客栈里,李熙的计划是在凤凰台新宅里专门建一所精舍供松青居住。这年头大户人家养几个道士和尚也是寻常事,外人不会说什么,倒是自己家里那两位有点麻烦。
不知为什么,在妻妾面前一向很有男子汉大丈夫自信的李熙,在如何向她们解释小师妹这件事上突然显得气短,回家后整整一天半时间都没敢开口,不是没有机会,我机会到嘴边他不敢把握,他有些心虚。
到了第二天午后,李熙借着一股酒劲,终于向崔莺莺和沐雅馨提起了松青的事,说明了她的来历,解释她现实处境的艰难,然后他话锋一转,笑问二人愿不愿意接受一位在家修行的同门师妹。
李熙说这番话时心里一点底也没有,问完心更虚了。
事实表明他的直觉一向很准,两位夫人罕有的异口同声地回答说:“不行。”
崔莺莺说:“夫君你好懵懂,松青道长是出家修行的人,你把她带回家来,没什么也变成有什么了,外人会怎么说呢,你不顾及自己的名声,也该为她考虑一二吧。你要照顾她衣食无忧,大可以在城中寻一间道观安顿了她,衣食用度时时供给,隔三岔五的再请来家中做客,既全了同门之谊,又免了街坊的闲言碎语,岂非两全其美?你把她接到家里来,时时面对,你如何自处,妾和姐姐又怎么面对?夫君你都想过没有?妾没什么见识,妾的话夫君请斟酌吧。”
李熙讪讪道:“玄天无上宫是清修门,未曾在官府入籍,没有度牒,哪个道观肯收呢。”
沐雅馨冷笑道:“哦,原来这位松青道长是个来路不明的,敢问夫君这些日子真的是上山拜师学艺了吗?”
李熙道:“咄,这是什么话?我不是拜师学艺去了,是去哪了呢?你说。”
沐雅馨道:“那谁能知道?你杨参军年少风流又肯使钱,哪儿不能混去。”
李熙指着沐雅馨笑骂道:“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要不要我给你松松骨。”
沐雅馨看他脸色不对,发了一声哼,不吭声了。
崔莺莺道:“夫君现在不还兼着僧录司的巡官吗,给她挂个籍有什么难的?”
沐雅馨道:“夫人不必为他开脱,他就是一门心思想把人家弄家里来,没有度牒去弄一个呀,杨参军神通广大,这点小事有他办不成的吗?”
李熙狠狠地瞪了沐雅馨一眼,后者心里生怯,移步躲到了崔莺莺身后。
对崔莺莺,李熙还是有笑脸的:“夫人也不愿让她进门?”
崔莺莺赔笑道:“妾这么做是为她好。”
李熙叹息了一声,挥挥手道:“你们呀,我算是白疼你们了,罢了,我不跟你们争了,为夫的这次就专断一次,我要在凤凰台那边给她专门修一座精舍,门嘛就开在院内,大户人家养个出家人在家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吧?至于别人说不说闲话,我不在乎!话我说在这了,今后她就是我们家的一口人,谁要是……你们懂的。”
沐雅馨讥讽道:“怎么样,大尾巴露出来了吧,门开在院里,还是一家人,你索性让她还俗嫁给你不就结了,绕了这么大一个圈,不觉得累的慌么。”
李熙白眼一翻:“懒得跟你啰嗦。”
沐雅馨抢白道:“你心虚了吧。”
李熙跳起来捉住沐雅馨,把她按倒在自己膝盖上,掀起她裙子,在她肥肥嫩嫩的屁股上不轻不重地拍了几巴掌,边打边凶狠地问道:“还敢不敢跟我翻嘴了?”
沐雅馨浑然不惧,反而大叫:“你索性打死我!有了她,以后还有我的日子过吗?喜新厌旧的贼!”
李熙手扬在半空,被她逗的扑哧一乐,推开她,振衣来到院中吩咐立在角门外的如花似玉和陈招弟说:“收拾两件衣裳,我要出趟远门。”
听说李熙要出远门,崔莺莺吃了一惊,问:“夫君要往哪里去?”
李熙不耐烦地说:“休要问。”
沐雅馨也道:“休要问他,人家有了新人,看着咱们碍眼,出去躲清静呗。”
李熙不理睬她,去接了衣裳和行李,背着,独自出了门。
他出门的那一刻,沐雅馨“哇”地一声哭了起来,跺着脚说:“你看这个没良心的,我只说了两句,他就真走了,全无半点情谊。”
崔莺莺笑笑,轻飘飘地说:“想来是咱们闹的太过了吧,太伤他颜面了,我看咱们回头还是去见见那位小师妹吧。”
“要去你去!我死也不去。”沐雅馨一口回绝,恨的咬牙切齿,气的胸脯鼓鼓,涨的一张脸红艳艳的。
李熙以家宅不宁为借口躲进了城北军营。
已经立秋了,朱克荣不日就要离开韶州,在此之前得抓紧跟他学两手。
朱克荣为李熙调教的二十三名后备军官,很快就移交到了李熙手上。交接很顺利,从朱克荣把他们从韶州营留守营地里挑出来的那天起,他们就等着这一天了,对他们来说朱克荣只是一个过客,再重要走了也是白搭,李熙才是他们飞黄腾达的阶梯,值得他们为其卖命。
李熙巡视了自己的班底,看得出这帮家伙都是些杀人放火的能手,手硬心狠,实战经验十分丰富,任他们为骨干,拉起三百来人的队伍绝对有战斗力。
这一点李熙丝毫不怀疑。
得知自己要留下来辅助李熙掌军,朱赫和李载风虽然都有些不情愿,但朱克荣发了话,他们也不敢说什么,朱赫个子不高,光头,精壮如铁打钢铸。李载风其貌不扬,看举止颇有些大家子弟的风范。
李熙向他们承诺说长则两年,短则一年,等自己熟悉了军中事务就放他们回去。
对此,李载风没说什么,朱赫却嘀咕了一句,声音很轻,不过李熙还是听到了,朱赫嘀咕的是:“好色如命的货,等你学会掌军,老子怕胡子都熬白了。”
冲着这句话,李熙决心要争口气,索性借松青的事发难跟沐雅馨、崔莺莺大吵了一架,把自己从温柔乡里挣出来。朱赫说的也有道理,守着沐雅馨这么个美人儿,哪有不好色的道理,不借故跟她吵上一架,自己还真未必能狠下心来走进兵营。
兵营都不肯进,凭什么掌军?
元和十二年的春夏两季,岭南各地都不甚太平,先是春季出奇的暖和,竟有正月里桃花开放的奇景。冬季太暖,害虫的虫卵平安度过冬天。入春之后,循州、潮州、广州、春州等沿海州府出现了连片的虫灾,这几个州的夏粮提前宣告绝收。
不过这对于物产丰饶的岭南来说还不是致命的打击,通过调拨余粮和向福建、安南,桂管等地购买粮食,夏季缺粮的窟窿总算是补上了。
按理说秋粮如果能丰收的话,岭南的这个年景还算不得太差。能有口粥喝,百姓就不会铤而走险闹事,这一点是岭南各级官员的共识。这一年岭南各级官吏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清廉自律的多。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个道理对熟读史书的时代菁英来说都懂。
当然懂不懂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又是另一回事,知易行难,古今一理,尽管军府州县各级官吏已经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清廉自律,但**的车轮仍依惯性滚滚向前,夺民一升粮放在丰收年景,无非惹来百姓一句骂,这个时候却足以引发一场暴动。
脆弱的官民生态岌岌可危,随时有崩坍的危险。
入夏之后,岭南节度使辖地内几乎所有的州县普遍地发生了水灾,受灾范围之大,灾情之重,堪称百年不遇。韶州是众州府中灾情最轻的一个,六个属县中确认秋粮绝收的已经有仁化、乐昌和浈昌三县,其余三个县中曲江和翁源秋粮减产已成定局。
不必有多少人生经验,人们也能看出元和十二年的岭南的冬天将是一个难熬的冬季,饥荒将威胁到每一个人,贵、贱,官、民,老、幼,概莫能外。
其实从入夏起,韶州的粮价就一涨再涨,飞涨的粮价引起人们的恐慌,恐慌而生囤积,囤积的结果促使粮价再次飞涨。盛夏未过,人们已经能提前感受到凛冬的严寒了。
虽然地处三道交界处,但韶州通往江西和湖南的交通并不便利,山道曲曲已经是十分难行,多如牛毛的匪寇更是令人头疼。
匪寇的规模普遍不大,但对付行动缓慢的商队来说已经占尽了优势,攸忽而来,攸忽而去,令人防不胜防。商队当然可以雇刀手护卫,但刀手的价格不低,运送一车珠宝可以雇请一百个刀手沿途保护,运送一百车粮食要雇请多少刀手护送呢。
由刀手护送到韶州的粮食又有几人能吃的起?
剿灭盘踞在三道交界处的山匪绝非一朝一夕能奏效的,韶州的灾情只有靠自救。粮从哪里来?刺史常怀德在追问州县僚属,也在问自己。
一向对练兵之事漠不关心的常太守入秋之后一连几次来到城北兵营,每次来他都便装简从,不打招呼直接进兵营,颇有些微服私访的实干精神。
李熙暗叫庆幸,要是老头子早一个月微服往兵营跑,自己这从九品参军非得被撸掉不可,从担任团练判官训练使至今,自己足足有大半年时间不在兵营!以至于绝大多数土兵都不认识这位正训练使,而把朱克荣这个训练副使当正主。
训练使不呆在兵营练兵而跑去灵鹫山学艺,这事要是让太守大人逮个正着,头上的乌纱还能戴的住吗?即便以太守贪财如命的性格,耗尽家财也未必能让他回心转意。
现在老头子微服私访来了,看到的是李熙和一伙军官们在校军场上摸爬滚打的火热景象。这个少年郎不错,虽然出身世家,却全然没有寻常贵族子弟身上的骄娇二气,竟能伏下身子和这帮蛮汉打成一片。
先入为主的好印象让老头子确信在过去的几个月时间里,他委任的团练判官兼训练使杨无敌也如他眼看看到的一样,时时刻刻和他的兵呆在一起刻苦操练呢。他是全心全意想要把韶州的兵练好哇。
即使不怎么懂军事的常怀德现在也能看出韶州的兵练的不错,兵好不好全在将官嘛,眼前虽然一个土兵也没有,可是你看看那二十五个军官,一个个跟小老虎似的,这样的官怎么能带不好兵呢。
通过实地观察,常怀德心里有了底,对如何应付今冬明春的大灾荒,他更有信心了。
常怀德贪酷不假,却并非庸碌之辈,早在这年的元宵节观灯宴上他就做出了设立韶州义仓的英明决定。地方无事大量囤积粮草有谋反嫌疑,那就换个名目,打出赈济城中贫苦孤寡的幌子,把粮仓取名叫义仓,以此为名大量收购粮食,谁没事去问?
这件事做的很高明,元宵节前后,岭南还没有出现灾情,彼时各地粮价还十分平稳,韶州义仓大量收购粮食的举动并未引起什么人关注。
收购粮食的款项一小部分是州县拨出的公帑,大头则是韶州各士绅富户的捐赠。
拿出大把的钱来做慈善自非士绅富户所乐见,不过韶州刺史常怀德的一段肺腑之言却让他们虽端坐暖阁却仍有身堕冰窟之感。常怀德跟他们说:“百姓若因灾荒而生流变,受害最深的是是谁?是我常怀德还是你们?韶州三百土兵,保一州衙足矣,却不知各位的庄宅谁人看顾?”
有了这番话,韶州义仓一举获募集了大量捐款,钱迅速又变成粮食,在灾情已成现实时,义仓里已经囤积了足够整个韶州百姓喝粥度过荒年的粮食。
现在的问题是谁来保护韶州百姓的口粮?
看到李熙和他“训练”出来的二十五名如小老虎般的土兵军官后,常太守彻底放心了,他盘算着等秋粮一收完就把那三百土兵集结起来,防御乡里,防守韶州城。
此外他还在盘算着能否赶在冬季来临前把韶州的城墙加固一下,韶州的城墙实在是太破旧了,除了供孩子爬上爬下游戏,就是挡挡牛羊,反正成年人一窜就能爬上来,这样的城墙太没安全感了,城墙每加高一尺那就多了一份安全呀。
不过想到加固城墙所需的巨大费用,老太守心里就打了退堂鼓,费用太浩大了,而且加高加厚城墙需要工部和兵部的批准,公文往来要耗费许多时间不说,能否照准还未必呢。
政事堂诸公早被河北那些骄横跋扈的藩镇吓破了胆,一听说哪地方要加高加固城墙就以为人家要招兵买马割据称王,搞的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好不笑人。
除了加高加固城墙,还有没有其他什么办法增强韶州的防御力呢,老太守思索着,慢慢向校军场行去,他决心跟那个年轻人好好聊聊,或许他会有什么办法呢。
078.论守城(修订)
李熙哪有什么办法,却又不便直接说没有,就支吾道:“城防是个系统工程,容卑职思虑周详后专门向公上份手折。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常怀德对李熙的回答很满意,时间不早了,他也该回城了,家中有人嗷嗷待哺呢。
常怀德刚刚起身,就看到两个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女人进了兵营,两个女子都堪称美人,即使是常太守阅女无数的老桃花眼看去也是如此,尤其是走在前面的那个少妇,鲜花般的体貌配着醇香浓郁的熟女风情,妈的,简直要人老命。
至于身后跟的少女,小荷才露尖尖角,一个字:嫩。除了肤色稍暗外,五官精致,体态轻盈,人绝对是百里挑一的小美人儿呢。
来的是沐雅馨和陈招弟,沐雅馨提着一个瓷罐,陈招弟则臂挎竹篮,竹篮上蒙着一块月白色的竹布。她们俩是来给杨训练使送饭来了。
李熙脸一红,神态有些忸怩,老太守只是微微一笑,没说什么就走了,行前专意看了一眼脸上笑成一团花的沐雅馨,一时忍不住把她跟自己家里收藏的三朵姐妹花进行了一番比较,结论是各有千秋,杨家小妾虽美,但奈何我常府人多呀。
看到训练使家眷来,朱赫和李载风带着二十三个韶州土兵骨干走了,行前,一向对女色无感的朱赫和李载风都狠瞅了沐雅馨一眼,朱赫哼了一声,啧啧嘴,闷头没吭声。李载风却悄悄的在心里把杨家如夫人跟韩氏做了番比较,结论也是各有千秋,韩氏美的冷艳,美的天然自成,美的超凡脱尘如蟾宫仙子;沐家小娘子美的真实,美的精雕细琢,美的如万丈红尘中摇曳着的一朵妖艳之花。
看的有些花眼的李载风在转身的时候不甚跌进了用作训练的陷坑,崴了脚,磕破了脸,疼的他呲牙咧嘴,暗骂沐雅馨这个小妖精惹不起。
杨无敌每次见自己的二嫂都溜着一双贼眼往死里瞅,人却活的活蹦乱跳,自己不过是随便瞄了一眼他家小妾,怎么就横遭此报应呢。老天待人忒也不公。
沐雅馨是来给李熙道歉的,经不住崔莺莺的劝,她还是跟正牌夫人一起去客栈见了杨贼的小相好,去时是满含醋意和敌意的,但一番座谈后,她回心转意了,女人的直觉告诉她,自己的丈夫和这个眉目如画的小道童什么瓜葛都没有。
松青身上罩着一股不属于这个尘世的仙气,这样的女人和她做朋友会是个知己,娶她做妻妾只怕是场灾难。凭沐雅馨对李熙的了解,她相信负心贼是有这个眼光的,看来是自己误会了他,他和她之间根本就只有同门间的友谊嘛,是自己庸俗了,想多了。
心里一连不安了好几天,她终于鼓起勇气,厚着脸皮来了。其实在李熙面前做什么,她都不会感到丢脸没面子,问题是杨贼有点小心眼,他还在气头上自己就撞上去,那真是找死。
先晾他几天,把他的邪气去了,把他的邪火养起来,再去。
一举拿下他!
在沐雅馨柔情似水的攻势下,李熙没坚持几个回合就束手就擒了,诚恳地为前两天的事向如夫人道了歉后,剩下的就是找地方共赴巫山**了。
兵营很大,房间很多,空房间里的床更多,野外也可以,就是时辰太晚,草丛里蚊虫已经起夜,哼哼哼哼,很是煞风景。李熙建议下回可以来早点,沐夫人愉快地答应了,并表示下次要带一块毛毡来,李熙则认为除毛毡外还需要带些驱蚊药水以备万一,情深意浓时时间总是过的很快嘛。
雨消云散,李熙打发沐雅馨和陈招弟回去,沐雅馨挽着他的胳膊啰啰嗦嗦不肯走,李熙道:“你可知方才那位老人家是谁?”沐雅馨摇头,李熙道:“本州常太守。我在军中练兵,你跑来已经十分不妥了,如今我再跟你回去,传到他耳朵里怎么得了?”
沐雅馨这才放开他手,再三叮嘱他一得闲就回来,对此李熙自然满口答应,反正何时得闲全是自己说了算。
李熙对怎么加强城防心里没底,送走沐雅馨后就去找朱克荣。时近黄昏,百鸟归巢,夜起的蚊虫在人眼前织成一道道雾障,李熙擦了厚厚一层驱蚊膏,虽然收到了很好的驱虫效果,但刺鼻的味道却早早暴露了他的行踪,离着朱宅院门还有七八丈远,黑虎就窜了出来,呲牙咧嘴地对着李熙一通狂吠。
这狗真通人性,李熙每回来它都要狂吠一通,早认定了他不是个好人。
朱宅大院里摆满了几十个包裹,大大小小,形状千奇百怪。不用说这都是韩氏的杰作。
朱克荣大马金刀地端坐在院中的一株香樟树下,独自在那发呆,刚刚跟韩氏绊了几句嘴,他心里既不痛快又觉无奈,要回幽州了,韩氏把这半年置办的衣物、家具统统打包起来,说要带走。
朱克荣就取笑她是看家婆,说这么多包裹带到幽州光路费就够重新置办几套的了,何苦费这力气呢,不想却挨了韩氏劈头盖脸一通数落。朱克荣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说错了什么话,一股苍白的邪火突然在她眸中燃起,往常温驯如猫的韩氏突然变身成母老虎,追着他骂,骂他毫不留情,语言之尖刻无情,是朱克荣与她相识以后从未见过的。
朱克荣骇的面无人色,瞬间就败退了下来,走又不敢走,留又怕惹韩氏嫌他碍眼,无奈就躲在香樟树下枯坐。
香樟树能发出一股特殊的香气,驱虫效果很好,他是跑那躲清静去了。
看到李熙在黑虎的“押解”下胆颤心惊地出现在院门口,朱克荣顿如久旱之逢甘霖,立即跳起来招呼道:“二弟,你来的正好,我正有件事要委托你呢。”
几步上前搂住李熙,急急在耳边轻声交代了两句。李熙点点头,表示自己完全理解。
朱克荣说让李熙找十几辆马车来,好装运满院的行李。李熙故意大声说道:“十几辆怕是不够啊,这么多东西我看得二十辆朝上才够。”说完就劝朱克荣说:“大哥这些东西我看也没什么稀奇的嘛,何苦费这力气运回幽州呢,倒不如在城里变卖了折成钱带着也方便。”
朱克荣也大声说道:“东西虽然不稀罕,却都是你嫂子用惯了的,她是个念旧的人,舍不得扔啊,还是带上吧,无非就是费点事花点钱嘛。啊?”
李熙笑道:“念旧好哇,念旧的人才有人情味嘛,不过俗话说的好人情念旧物念新,东西嘛,我劝嫂子还是不必带了,幽州是北地名邑,什么置办不起来?”
朱克荣向李熙挑起大拇指,赞他这话说的好。不料李熙话锋一转却又道:“不过我想嫂子虽然是个念旧的人,却未必是念这些东西,而是念大哥你呀。”
朱克荣一愣,李熙这话说的有些突兀,没按自己画定的路子走呀。他向李熙眨眨眼,提醒他有些说偏了。
李熙却不管不顾地说:“幽州跟韶州不同,韶州气候温暖,四季如春,幽州地方寒冷,冬天比夏天长,嫂子是怕大哥回去不适应,变了性情,待她不如在韶州时贴心贴意,知冷知热。我说的对嘛大哥?”
朱克荣“啊”了一声,李熙喝道:“什么啊啊的,嫂子等你回话呢?会不会呢,会不会呢,到底会不会呢?”
“不会。”朱克荣答道,他朝屋里喊道:“不会的,我不会的!我朱克荣在此对天发誓,我待你嫂子始终如一,这辈子绝对不会辜负她半分。”
李熙道:“哎呀大哥这个誓发的很没分量嘛,我看大哥你还要玩点狠的才行呀,斩条膀子意思一下吧。”
朱克荣怒目而视,李熙忙改口说:“哦,膀子斩了就长不出来了,那剪个指甲呢?又太轻薄了,哎呀,这个倒不好办了,嫂子呀,你说该咋弄呢?”
朱克荣望了眼李熙,感激地点了点头,李熙这话说在了他的心坎上,也说中了韩氏的内心隐忧。是啊,在韶州自己只有韩氏一人,亲亲爱爱,什么都在她身上。回去幽州呢,怎么也得分出一分爱给自己的子女妻子吧。人都是自私自利的,概莫能外。
当初自己被贬官韶州,韩氏以十四岁的如花年纪抛别父母要跟自己私奔,自己明知不妥,却仍旧把她带走了,她无名无份地跟了自己这么些年,吃了这么多苦,眼看就要修成正果了,却是晴天霹雳一声,一切都成了水中月影!而今要她回去面对她的亲人,面对自己的亲人,面对那么多熟悉的面孔,她的心里怎能不充满烦恼?这烦恼无处排泄,又怎能不酿作一腔邪火朝自己来?除了自己她还有什么呢。
可恨自己竟愚痴至此,半点猜不透她的心。
屋里传出“咣当”一声响,唬的二人同是一惊,正要冲进去,黑虎已经抢先窜了进去。
随即就听到了黑虎一声委屈的惨叫,韩氏提着一个铜盆走了出来,她穿着一身碎花蓝裙,头上裹着碎花蓝布巾,腰间围了一个围裙,满脸的尘土遮不住如花容颜。
只是她的眼神有些古怪,是怨恨,是忧伤,还是原谅?
李熙拱手施礼,韩氏草草回了一礼,把铜盆往地上一扔,“咣”地一声脆响,吓得悄悄跟在她身后的黑虎一缩脑袋,吓的趴在了地上,尾巴摇的倍儿亲。
“花了四贯钱买的,叫你拿去退,你不退,又不拿来用,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韩氏冷冷地盯着朱克荣数落道,话里有恨也有爱。朱克荣嘿嘿一笑,搔了搔头,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盆是他买的,两个月前家里木盆坏了,韩氏叫他去买一个回来,他揣了五贯钱上了街,看了一个木盆问人家几贯钱,老板吓了一跳,一个木盆三十几文钱,何来几贯之说?奸商眼珠子一转,就忽悠他买这个大铜盆,说高端大气又上档次,不贵,才五贯钱。
朱克荣觉得挺划算,就还了他一贯钱的价把盆拎了回来。一个洗脚盆花了四贯钱,心疼的韩氏当即跟他大吵了一架,让他去退掉。朱克荣拉不下面子不肯去退,又不敢说不去,就趁韩氏不在家,把这盆放在了承梁上,谎称已经去把盆退了,钱跟弟兄们喝酒时用掉了。
韩氏心疼他花四贯钱买盆,却绝不会心疼他拿四贯钱跟燕赵十二骑出去喝酒,这事就此了结,谁也没再提过。这个被束之高梁的高价盆若非因为搬家,恐怕再难有重见天日之机。
被韩氏拿住了把柄,朱克荣表情尴尬,手足无措,讪讪地笑着。
李熙弯腰捡起铜盆说:“送给我吧,我在兵营住正好用的着。”
朱克荣慌忙附和道:“对,在兵营就得用铜盆,木盆不结实,那帮小子手脚又粗又重,木头盆三两下就被他们折腾散架了,真是没办法呀。”
李熙道:“是啊,我正琢磨着给每个人配一个铜盆呢,虽说费用高了点,但俗话说的好买着贵用着便宜呀。铁打的兵营流水的兵,我这叫铜做的洗脚盆流水的兵。”
朱克荣和道:“这话说的好哇,二弟你真好见识。”
韩氏望着二人一唱一和,忽然“扑哧”一笑,斜白了朱克荣一眼,深深地呼吸了一口,转身对李熙说:“这些东西我都不带了,你用得着的你拿去,用不着的替我变卖了。”
说罢从李熙手里夺过那铜盆,说:“这个我要带走,路上用的着呢。”
韩氏把铜盆收好,转身去了厨房,边走边解围裙,蓝色碎花裙紧紧绷在她腰身上,修塑出好一副曲线玲珑的曼妙身材,李熙心里不觉又动了一下。
李熙舔了下自己的嘴唇,按奈下自己的邪恶思想,这才向朱克荣道明来意,朱克荣望了眼红彤彤的西天,说:“这事一两句话也说不清,咱们上城墙,我指给你看。”
振衣往外走,韩氏在厨下已经洗了脸和手,围上了新围裙,闻听朱克荣说要走,忙追了出来,问道:“晚上还回来吃吗?”
李熙抢先答道:“回来,回来,你多炒两个菜,我们转一圈就回来。”
朱克荣见他全没把自己当外人,忍不住大手在他肩上重重一拍,差点没把李熙拍散架。韩氏抿嘴噗哧一笑,眉眼弯成了好看的月牙儿。
朱克荣在幽州征战多年,对攻城守城都有着独到的见解。二人来到韶州城头,此刻红日已没入西山,晚霞正浓,滚滚浈江上铺了一层金红色,气象十分壮阔。
朱克荣指点李熙说:“韶州不比河北,加固城墙需要报朝廷核准,并不容易,时间上怕是来不及了,不修城墙,其实巩固城防的办法也很多,最便捷的办法就是开凿护城河。韶州的这护城河至少有十几年没有清淤了,已不堪使用,召集劳力把它清理出来,保一城百姓平安不成问题。”
当下,朱克荣便详细跟李熙说起了如何开凿一条符合战争使用的护城河,长、宽、深各是多少,如何引水,如何在河底布设签、桩、刀,如何在内河岸修筑羊马墙,又如何在城墙上设置箭垛,以分区控守河面,将护城河与城墙建成一道综合的防御体系,甚至清淤河道的步骤也一一说给李熙听。
李熙没想到挖一条护城河也有这么多讲究,原先以为护城河嘛,自然是挖的越深越宽就越好。听了朱克荣的讲解才发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护城河的宽与深只有与城墙和所能动用的防御手段联系起来考虑才有意义。
朱克荣最后嘘然一叹,说道:“其实韶州城防有一个致命的弱点,碰到高明的攻城者只怕瞬息即破。”
李熙悚然一惊,急问原委。朱克荣指着远处滚滚浈江水,说:“从此处看,韶州城比浈江略高,引江水灌城并不现实,但实际不然,韶州城北、城南有一段城墙都是建在洼地上,墙根在浈江大坝之下,若攻城者在那个地方筑起一道土坝,哦,就是那片*后。土坝建成后引浈江水形成一座悬湖,再将城北那片小树林砍倒,或将城南那座小土岗铲平,掘开大坝放水。届时洪涛滚滚,城南、城北的两段城墙瞬息可破,大水灌入城中,至少有一半的街坊会被淹没。到那个时候,城已无险可守,只有献城投降一条路可走。”
朱克荣见李熙不停地擦汗,遂笑道:“当然啦,非久在军旅之人哪懂这个?乱民都是一群乌合之众,有甚人才?你不必介怀。”
李熙擦擦汗问:“果然有人懂得筑坝造悬湖又当如何?”
朱克荣道:“那就主动出击,不让他把坝建成,若无法阻止,为城中百姓计,只有弃城或投降两策了。”
李熙吐了口气,抬头向城南葱葱郁郁的芙蓉岭望去,心里琢磨:得修一条上山的路才好,免得跑都来不及啊。
079.去去来来
从城墙上回来,韩氏做了一桌子菜,李熙却只吃了两口就推说有事要走,朱克荣留不住送他到院外,问他何故,李熙笑道:“休要管我,且回去好好宽慰嫂子吧,嫂子是好嫂子,可不忍辜负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朱克荣脸一红,叹了一声,默默地应了。
朱克荣带着韩氏及周宛等十名结义弟兄于十月初启程回幽州。
韩氏收拾的东西除了那个铜盆,一样都没带,李熙也懒得把那些瓶瓶罐罐拿去变卖,他让土兵把东西抬去兵营里使用。自己揣了二十三贯钱去朱克荣家,谎称是变卖所得。钱装在一个布口袋里放在桌子上,韩氏却久久不肯接,僵持良久,她跟李熙说:“我这些家当置办时不过才花了十几贯钱,用了半年,怎么反而更值钱了呢。”
李熙瞅着朱克荣不在面前,便压低声音说道:“嫂子是个精明人,小弟佩服。不过有些事还是装装糊涂的好,几贯钱的事,您何必呢。大哥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他对嫂子的一份情,我这个外人也看的清清楚楚,或许他不如我这么会说话,但心地却比我纯良多了,嫂子当多体谅他才是。”
韩氏抿嘴一笑:“论东拉西扯我不如你,你有钱孝敬你哥我就敢收。不过有些话该是你来说的吗?男子汉大丈夫嘴怎么比女人还碎叨。”
李熙忙把嘴一捂,起身说告辞,在院中和朱克荣及一干兄弟约定了明日相会地点,又回首向立在廊下的韩氏拱拱手这才离去。
在张罗朱克荣回幽州这件事上,李熙忙前忙后,又舍得使钱,燕赵十二兄弟对他的观感大有改变。现在,李熙单独和韩氏说上几句话完全不是问题,不管在院里还是屋里。
朱克荣回幽州,李熙赠了他三百贯盘缠,又假公济私开了公务路引,以便能歇宿驿站,二日一早在城外十里亭,李熙领着一妻一妾为朱克荣夫妇办了送别宴。
直到日上三竿,朱克荣一行才起行离去,目送众人远去,李熙久久伫立,如失魂魄。
沐雅馨打发陈招弟来请李熙回家,李熙见沐雅馨不来,就故意留住陈招弟,和她嘀嘀咕咕说说笑笑。不一会儿,沐雅馨就沉着脸赶了过来,斜了一眼陈招弟,咳嗽一声,说:“哟,二位有什么高兴的事,大清早的就嘀嘀咕咕说的这么热闹,能让我也听听吗?”
陈招弟移步退向旁边,低着头,抿着嘴,含笑不言。李熙怕沐雅馨没轻没重的又说什么伤她,遂打发她去了。惹得沐夫人一肚子酸味泛上来,啧啧嘴说:“好哇,瞧瞧,多懂得怜香惜玉呢,佳人已去,徒生哀伤,天地悠悠,谁解我心……”
沐雅馨嘴里念念有词,人就欺到李熙身边,和他并肩挨着,她知道当着崔莺莺等人的面,李熙不敢把她怎样,就壮着胆子狠狠掐了他一把,部位在大腿根部,疼的李熙冷汗直流,弓腰如大虾,呲牙咧嘴的又似要吃人的螃蟹精。
沐雅馨毫不怜惜他,以身遮挡,轻拍着李熙的脸冷冷笑道:“人走了,徒增伤悲也枉然,我这是为你好,帮你清醒清醒,免得糨糊糊住了脑袋不得回家的路。”
李熙强忍剧痛,笑道:“谁伤悲了,我看的很开呢。人生可就是一场离别,离别母亲温暖的怀抱,离别父亲结实的臂膀,离别故乡的河山,离别朋友和亲人,离别了记忆中的过去,等到无可离别时,就离别了整个世界……你猜猜,这人最后都到哪去了呢?”
伸手挑起她的下巴,李熙已经能直起腰了。沐雅馨一把推落他的手,杏眼圆瞪,嘿嘿冷笑道:“休要跟我装疯卖傻,当我不知道你们俩之间那点事,你可真行,朱将军待你如兄弟,你却图人所爱,兄弟妻不可欺,欺人妻遭雷劈。”
李熙禁不住老脸一红,嗫嚅道:“休要听外人胡言乱语,那都是过去的事了,那时候我年少无知不懂事,现在全都改了,我悟了。”
沐雅馨怒如母老虎:“你悟什么了?”
李熙嬉皮笑脸道:“兄弟妻不可欺,欺人妻遭雷劈。”
沐雅馨沤白了他一眼,眉梢一挑,笑道:“记得就好,今秋雨大雷多,小心真挨了天谴。”二人说话这空档,崔莺莺在陈招弟、如花、似玉的簇拥下已经乘上抬杆往回走了。李熙瞅着四周无人,目中邪光顿生,瞄着沐雅馨隆鼓的胸脯直吞口水。沐雅馨悚然警觉,脸一红,拧身就跑,早被李熙扑倒在地,欲叫,被他勒住脖子捂住了嘴,待挣扎,两只手又被拧在背后按死了。一阵无力的挣扎后,沐夫人消失在了路边的草丛中。
……
秋收还没结束,蹲在韶州街头找活的乡下青壮就多了起来,趁着秋后的闲暇空档,庄稼人,只要不是游手好闲的懒汉,都会到城里来打打短工,挣俩活钱贴补家用,或留着过年耍钱使。类似情形每年秋收后都有,似乎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城里的铺子、作坊借着秋收后的富足和迎新过年的喜庆劲儿,生意会红火上一阵子,生意好人手不够用,雇请两个短工临时帮帮忙自在情理中。
再有就是营建房舍住宅也需要大量人手,冬天太冷,春天太忙,夏天太热,唯有秋后这段时间,不冷不热又不忙,正适宜大兴土木。
按惯例,州衙两衙官府此刻也会安排一些公益性工程出来,比如疏浚城里的排水沟、下水道,修补破损的城墙,修葺州县两衙的公舍,以及修桥补路等等。这都需要大量人手。因而只要舍得一身力气,不愁没有挣钱的门路。
挣到的钱年前会变成各式各样的年货由进城务工者带回乡下,钱仍旧留在城里人手里,等待着下一次的轮回,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不过元和十二年的秋季情况有些特殊,因为广泛而深刻的灾荒已经成为现实,进城找活的青壮们已经不再是为找两个活钱贴补家用或当零花,这一回他们须指着这个来养家糊口。同样的钱,心境不同的人来挣,产生的结果往往是不一样的。
用工者瞧准机会尽力压低工钱,你不挣有人挣,你不挣,饿死你。
这钱挣着挣着就有了几分怨气。
其实有怨气也算不了什么,这世道本来就不公平,怨气何处不在,小民百姓的谁没受过窝囊气呢,忍忍就过去了。
僧多粥少受点气都不是问题,大和尚和小和尚吃的不一样多也不怕,小和尚要埋怨,可以让他找大和尚评理去,还可以问问他为何别人喝粥能喝饱你不行呢,你为何不从自己身上找找原因呢,整天怨天尤人而从来不从自己身上找原因,你这样的和尚活该没粥喝。
看,一句话就能噎他个半死。脑袋瓜再钝点的,活活能自己把自己纠结死。
只要有一口饭吃,没人会铤而走险,灾荒只会持续一年,犯险把脑袋丢了可是一辈子的事,这个账,大和尚、小和尚们算的明白着呢。
分粥的人心里很清楚,毋庸为此操心,天要是那么容易就翻过来了,那还有白天黑夜吗,还有日月星辰吗,还有大和尚、小和尚以及我们这些分粥的人吗?杞人之外不必忧天。
问题在于,僧越来越多,粥越来越少,少到即使最强壮的大和尚一天也捞不到一碗,粥也越来越稀,稀的近乎一碗清水,当水喝嫌它浑,当粥吃实在太稀。
不能填饱肚子可是要出大事的。
若是没有粥了,大家都挨饿,自然也无所谓。
老天爷瞧咱们不顺眼,预备把咱们全灭了,大伙一块死,你好意思不死吗,你好意思死前啰哩啰唆、跳来跳去惹人讨厌吗?闷头等死吧。
问题是,若有人连轻薄如水的粥一天也喝不上一碗,有的人却拿肉骨头喂狗,还当着你的面,你怎么办?安慰你快饿死的儿子说,人家的那肉骨头是祖上传下来的,是人家勤劳致富挣来的,是人家撞了大运道上捡的。
你这话除了让你儿子怀疑他不是你亲生的外,还有一个作用就是饿死你这个窝囊废。
窝囊的人注定要被饿死,累及妻子,要想活下去就得硬起来。
谁不想活?仅仅只是因为要活着,戾气就化成了仇恨,令人彻骨生寒的仇恨!
十月上旬,韶州属县仁化的一个偏远乡村发生了一起饥民讹诈大户的事件,四十多个饥肠辘辘的山民闯入一处士绅庄园,说要给庄园主人打一口井,方便提水灌园。庄主婉言谢绝了,说庄宅里的水渠够用,无须另外打井。饥民不听,强行在果园里打了一口井,强索三石米和六升小豆。庄主争不过,只好给了,事后告到仁化县衙。
仁化县十分重视此事,县尉亲赴庄园察看,查明事实后,将三个带头闹事者抓了,先打个稀烂,再锁枷游行,以此警示乡里。被讹诈去的三石米和六升小豆事后也归还给了苦主。
虽然招待县尉老爷一行苦主所费远超过三石米和六升小豆,但他仍然觉得值,有这样爱民如子的好官站在我们这一边,百姓才能安居乐业啊。
此事被当作一件普通的乡村民事纠纷报到韶州,老辣的常太守却一眼就看出了问题所在,为此他还特意把李熙叫去值房考问了一番。
李熙听完就说:“这是流民暴动的前奏啊,太守不可不察。”
常怀德问:“那以你看,当怎么应对呢。”
“开仓放粮,赈济灾民。”李熙冲动地说道,见太守脸色不对,忙改口说:“……当然这么做会有许多弊端,粮食是有数的,饥民却是无穷无尽的,一旦韶州放粮,整个岭南的饥民说不定都会涌过来,彼时就是有灵鹫山这么大的粮山也会被吃空。韶州不当这个出头鸟,等别的州扛不住先放粮我们再见机行事。在此之前,不如行以工代赈之策,由州县出资兴修水利、道路、桥梁,疏浚护城河,把青壮劳力统统钉在工地上,给他们一口饭吃,他们不做乱,这一州六县就乱不起来。”
常怀德连声赞好,忽问:“钱从哪来?你兴这么大的工程,没钱谁愿意干?”
李熙眨巴眨巴眼,答不出来。
常怀德笑道:“没有钱就不给钱嘛。让他们先闹去,闹到山穷水尽时,一碗稀粥都有人抢着喝。”
李熙表示不解高深,常怀德也不肯多解释,他旋即以团练使的身份宣布了一件事:从十一月中旬起,所有在役土兵,改由官府补贴粮食,不仅在营吃饭不要钱,每月还有三十斤粮食和五十个钱的补贴,条件是到明年夏粮收获前不得回乡,必须集中住在兵营。
这一回李熙听明白了,老太守果然深谋远虑,在大家普遍饿肚子的前提下,土兵们却得到如此优待,他们岂能不誓死报效?更为高明的是,这项命令从十一月中旬才开始生效,这既可让土兵们有所期待,又能节省下这一个多月的用度,高,实在是高呀。
李熙发自内心地拍起了马屁。
三百土兵接到集结命令后不到三天就全部进了兵营,这速度比往常足足缩短了约十天时间,李熙望着黑压压、欢喜雀跃的土兵们,心里却挺不是滋味,观一叶而知秋至,肯为一口吃食和每月三十斤粮食和五十个钱的补贴在此雀跃欢呼,不正是反衬了普通百姓的困窘吗?
他们跳的越欢,证明外面的灾情越大。
这个完全是要出大事的前奏呀。
080.优雅地把钱赚了(修订)
李熙位于凤凰台的新居于八月中旬落成,这座独占了一座小山的大宅,前后三重,内外共八座四合院,正门开向正南方,大门和头道庭院皆朴实无华,充分显示了主人低调内敛的处世风格,除了遵循时代流行的庭院格局,细节处也添加了属于宅主人自己的特色。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譬如,宅主人并没有将整个前院都铺上青砖,而是别出心裁地在院中设计了两座花坛,种植花草,好让庭院四时绿意葱荣,生机盎然。虽然也有人批评说这两个花坛出现在这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但李熙还是坚持不改,自家的庭院,凭什么听你来指手画脚?
整体而言前院的设计还是中规中矩的,低调内敛是主题。与之相对中院就显得十分“李熙化”了,虽然也是一座四四方方的四合院,院中的池沼、假山、游廊、亭阁却都不再与这个时代有什么瓜葛,这是宅主人亲自伏案设计的,山寨的对象是明清时的苏州园林。
李熙并非学古建筑出身,工作学习中对此也并无太多接触,更谈不上有何特别的研究,不过就是喜欢那个风格,就是向往那种意境,而今条件允许小折腾上一把,仅此而已。
凭着记忆画老虎,老虎很容易被画成猫,实际上李熙UU小说的老虎连猫也算不上,充其量也就是个卡通版的加菲猫吧。不过即便如此,看到宅主人这“新奇设计”的人,仍不觉捻须赞叹:果然是别出心裁、与众不同的……烂呀。
还是前面那句话,宅子是我的,我喜欢就行,凭什么要你来指手画脚?你说我听着,要我改没门。外面的批评声可以不理睬,家里的批评可不能不顾,考察了杨参军的大作后,崔夫人和沐夫人纷纷表示其实旧城区住着也不错,没必要非要搬到外面来,虽说外面地方敞亮空气好,但奈何它买菜不方便呀。
这当然都是她们的借口!李熙一眼就看穿了,你们嫌我设计的丑,好,我承认,我才疏学浅的确折腾不出什么新意来,第三重院子你们二位请吧,某倒要欣赏一下二位夫人的才学心思,某倒要看一看这宅子里是不是就我一个喜欢加菲猫。
杨参军一怒之下,雪藏了自己的设计图纸,全权委任两位夫人重新设计建造后宅三院,这期间他躲上灵鹫山学艺去了,期盼着有机会好好羞臊一下某些人,一雪前耻!
结果让他颇感失望,后院不论是宏观布局还是微观细节,不论是建筑风格还是建设成本似乎都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地方。
这重院落借地势而设局,在小山的山顶建了一座白石亭,以此为圆心依山构势环布着三座小楼,楼与楼之间或绿坪或花圃或池沼或假山或一片小竹林,诸景搭配错落有致,不满不疏,浑然天成。与中院大量使用人工绿化不同,三重院里最大限度地利用了小山上原有的植被,既保持了绿化植物的品种多样,还能减少养护费用及精力。
李熙一路看去,心中妒火熊熊。
一定是有问题的,世上哪有完美无缺的东西?可恨以自己的学识修养偏偏却看不出来,真是要老命,这岂不是证明这宅子里只有自己一个属加菲猫?
一定是我还不够努力,一定是我还不够细心,一定是我还不够泼辣大胆,我要突破思维定势,我要戴上有色眼镜,我不信我找不到你们的茬!
终于还是让我找到了一个问题,哼,还是一个大问题!
李熙得意洋洋地问两位夫人:你们在这后院盖了三栋楼,让我们三个人怎么分呐,一人一栋?!哼,亏你们想的出来,大家从此老死不相来往了吗?大家从此割地称雄各自为政了吗?这还像个家的样子吗?你们谁来回答我这个问题啊?
二人相视一笑,崔莺莺说:“这个真是大疏忽,是我们思虑不周,还请夫君想个补救的法子才好。”沐雅馨接着说:“我们都是妇道人家,没什么见识,竟犯了这么大错,夫君你快给拿个主意吧,要不然这楼只有拆了。”说完掩嘴偷笑。
看,自责的都笑了,我就说这宅子里不可能就我一个猫么。
李熙徐徐一叹,道:“罢了,都是第一次做这活,又不是科班出身,偶有失误也是可以原谅的嘛。虽然问题的确很大,但补救的法子也还是有的。不要动不动就拆楼,美好的家园是一砖一瓦建出来的,不是乒乒乓乓拆出来的!对不对?我们这一家子就三口人,三口人分住三栋楼,自然是很不成体统,对不对?所以……”
沐雅馨插话说:“那你是要我三个合一起住吗?你不怕挤吗?我怕。”
李熙愕怔了半晌,把腰一掐:“我说了吗?我说了吗?我说了吗?嗯?想事情不要非此即彼,不要把复杂的事情想幼稚,把幼稚的事情想复杂。嗯?遇事要多动动脑筋,脑筋!不是一根筋,一根筋是想不明白复杂的事情的,世上的确有简单幼稚的事,但并不是桩桩件件都是简单的幼稚的,偶尔你也会遇到复杂难解的,懂么,遇到复杂点的事情我们该怎么办,需要动动脑筋,脑筋,脑筋,懂吗?”
沐雅馨点头说:“我懂,不是一根筋。”
李熙张着嘴,咬着牙,瞪着眼,却发不出声来。
崔莺莺看了很想笑,但她又不敢,想笑不能笑的感觉实在很难受,她悄悄侧转身去,掩着嘴把笑都吐在了手绢上。
然后她转过身来,却看到李熙正满面微笑地伏在沐雅馨的肩上,凑在她耳边说着什么,后者缩着脖子笑的眉眼如花,正牌夫人咳嗽了一声,装着什么都没看见。
在恢复了常态的家主的主持下,三栋小楼很快都有了主人。正南的小楼给了崔莺莺,一楼做起居室,二楼是卧室、书房和梳妆房。因为地处正南方,故取名“南楼”。
李熙指出南楼不仅是正堂夫人的起居之所,更是后宅家眷集会、饮宴和执行家法的场所。李熙同时宣布由自己亲手设计、监造的家法藤条棒以后将供奉在南楼香堂内,作为镇宅之宝,日后凡侍妾、家妓、婢女触犯家法,就由正堂夫人执行家法,他若有空就过来监督,若正堂夫人触犯家法,则由他本人或委托侍妾、家妓、婢女执行惩戒。
《杨氏家法》经过家主的不懈更新,已达九卷八十一章一千四百多条,并以平均每月五十条的速度递增。鉴于《家法》的增删改订完全是家主兴之所至时的一句话,家法的所有条款只用来约束别人而对制定者本人豁免,在《家法》的执行过程中,大量存在着有法不依,执法不严,知法犯法,因人生法,因事废法的现象,其作为治家根本法的权威性早已荡然无存,业已完全、彻底地沦为家主赤果果地对妻妾进行恐吓的手段。
因此当李熙宣布增设家法藤条棒时,二人只当作是恐吓手段又出了升级版,除了厚颜无耻的程度有所加深,另外就是添加了些挑拨离间的小伎俩,除此之外实在是了无新意。
对这种了无新意的东西,二人自然不屑一顾,你要拿不要脸当有趣我们围观到底。
山顶的白石亭被李熙命名为望江亭,因为站在亭子里他可以望见滚滚南去的浈江。望江亭之东的小楼,造型别致,体态轻盈,青山为障,百花为裙,取其位置,被命名为“东楼”,作为沐雅馨的起居室、书房和梳妆房。
与之对应的,望江亭之西也有一座小楼,李熙思索半晌后,还是把它命名为西楼,并把它给了陈招弟做居所。一妻一妾顿时激动起来,面对一个厨娘有什么资格独占一楼的责问,李熙的回答是房子没人居住,时间久了会生虫子的,老鼠、蟑螂、蝎子,乃至是蛇都以为是无主之地而过来跑马圈地占地盘。
李熙问嚷的最凶的沐雅馨:“你若肯每隔三日过来清扫一遍,我就让它空着,行么。”
沐雅馨不吭声了,自己的屋子自己都懒得打扫,没事跑来扫空屋子,吃撑了差不多。沐夫人偃旗息鼓不吵了,心里却琢磨开了,自韩氏离开韶州后,她就发现杨贼跟陈家的之间关系越来越暧昧,如今倒好,几乎是明目张胆了,我筑西楼你藏娇,呸!想的美。
征得正牌夫人点头同意后,如花、似玉两个丫头就欢天喜地扛着行李乔迁新居了,她俩一个住楼下,一个“陪”着陈招弟住楼上。沐夫人很得意,想在我眼皮子底下会相好,门都没有!
迁入新居后住了还不到一个月,出于全家安全考虑,李熙就把家又搬回了城里。凤凰台孤悬城外,没有城墙的保护实在太危险,自己虽然手里握有三百土兵,却也不能假公济私吧,就算假公济私,也不好分兵一半去看家吧。
这个道理跟崔莺莺一说就明白了,沐夫人那儿却说不通,她不是不懂,是装着不懂,住新房子的新鲜劲儿还没过去呢,又要搬回拥挤、嘈杂、污水横流,空气中整天飘荡着炸馓子的油烟和臭豆腐怪味的老城区,不回去,宁可让山匪抢去做压寨夫人也不回去。
沐夫人一旦犟劲上来八匹马也难拉的走。
不过此等性命攸关的事,李熙可不会跟她蔫蔫糊糊,他果断地在城中租了新宅,指示正牌夫人和管家旺财把财物迁入城中,沐夫人愿意住就让她住着,真哪一天暴民到了门口,你看着吧,不用人招呼她也会翻墙逃跑。
沐夫人犟是犟了点,可不是个傻瓜,跟山贼进山做压寨夫人洗衣做饭啃草根,能有跟着杨某人吃香的喝辣的啥啥不用干来的爽快?
不过鉴于新宅营建已毕,即使暂时不居住,看守的人也是少不了的。
李熙让李十三招募了三十条壮汉,以绿化庭院为名开进新宅,一面磨磨唧唧种草种花,一面看家护院。李十三现在是曲江县的一个书吏,只读过三年书的他,做本职是外行,喝酒打混倒是一把好手,仗着李熙的势,在曲江县衙很是吃的开,名头大的很。
一听说他要找人看守庄园,上门推荐的和毛遂自荐的恨不得把他们家院门挤掉。
李熙营建的凤凰台新宅前后三重内外有八座独立的四合院,除了主体三重三院留自家居住外,另有五座独立的四合院,分配给了李十三夫妇一套,给旺财预留了一套,一套辟做客房,用以迎接过往的贵客。
还有两座庭院,一座即将改建为道观,供小师妹松青清修。还剩一座,李熙盘算着将来杨老夫人百年之后定会有些杨府老家人过来投靠,就用来安置他们吧。
李熙需要的三十来个壮汉两天内就招募完毕,都是本地人,都无牵无挂,都有点流氓习性。李熙很满意,乱世就得用这种狠人。
李十三现在是衙役,吃公家饭的,天天带人在园子里种花种草多少有些不像话,李熙就起用了雪藏已久的旺财。他在长安时就认定旺财是个狠人,是个能干大事的狠人,机会来了,让他表现去吧。
不过鉴于旺财小身板还有些单薄,怕他压不住人,李熙遂决心把张龙、赵虎哥俩派给他。李熙到韶州后,为了避免嫌疑,就把这俩兄弟安置在城外一座小山村里,二人闲极无聊,每日在院中打熬气力,练习武艺,引来一帮无赖子弟围观,看着心痒就去挑战,单打独斗加群殴,全无一个是对手。众无赖心里不服,筹钱去外乡请高人来替他们出头,来一个败一个,来一个又败一个,四邻八乡的高人请遍了,无一对手。
无赖们钱花完了,气也顺了,嚷着要拜在他二人门下求做徒弟。张龙赵虎虑及自身是个逃犯,不愿连累旁人,不肯收徒,不过答应闲暇时点拨众人一些拳脚。众无赖哪管这些,备了香烛礼品,聚在他院中,纳头礼拜口称师父,硬是认了二人做业师。
张龙、赵虎进城时身后有二十名“弟子”追随,李熙望着这一群流里流气的流氓无赖子,个个站没站相,坐没坐相,人品相貌学问武艺无一可取之处,心里直叹气,不过人都已经带来了,打发他们回去就太驳龙虎兄弟的面子,遂让旺财把人留下,却叮嘱说:“不许他们到我新宅内院乱写乱画。”
新宅有旺财和龙虎兄弟领着五十个人驻守,加之新宅里空无一物,李熙相信在即将到来的冬春之交流民围城事件中可保无恙。
不过平添了五十张嘴吃饭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家有金山坐着吃也有被吃空的那一天,何况自己的家里还没有一座金山,前次赴任途中搜刮和尚们的好处送了陈江湖十万贯,其他的七花八花的所剩不过十五六万贯的样子,这其中还有一些首饰、珠宝、金锭、银元宝什么的不宜流通的贵重货,真正能拿出用的不过就七八万贯。
那三十个绿化工每人每月答应给钱一贯的,三十个人每月就要三十贯,每年就是三百六十贯,十年就是三千六百贯,一百年……?
龙虎兄弟带来的那二十个小痞子倒是不必给工钱,不过人来都来了,来了都是客嘛,虽然房钱不必支付了,吃穿用总得顾着吧,按每两人一月一贯钱用度计算的话,一个月就得再支出十贯钱,一年就是一百贯,十年就是一千贯,一百年……?!
还有老鹰头上的火工头陀一年也要吃五贯钱的米、油、盐、酱,还有小师妹,住在客栈里,光房钱一个月就要一千五百个钱,还有吃穿用度。还有十三夫妇,眼看兰儿就要生了,自己这个做干爹的不得意思意思吗,这又是一笔费用。还有家里的邵二娘、陈招弟、如花、似玉,还有一妻一妾,还有自己……
李熙粗略算了一下每个月自己家里的净支出不少于一百贯!
“坐吃山空啊。”李熙哀叹道,得想个弄钱的办法才行。
贪污?受贿?可以,可是没机会啊。
做生意?除了卖桂花糖,别的自己都没接触过,让沐雅馨去卖桂花糖,不说她愿不愿意,自己也不愿意啊,能挣几个钱?再讨个“桂花西施”的名号,自己以后还有脸见人吗?
思来想去,李熙就带着崔莺莺去了凤凰台。
“夫人请看,我打算把这一大片地全部买下来。”李熙用手一划拉,凤凰台以北、武江和浈江之间的几千顷地就都成了他的了。
崔莺莺娇躯一震,差点没摔一跤:“夫,夫君你没事吧?”小女子吓的脸苍白,踮起脚尖摸了一下李熙的额头,是有点热,但应该不是发烧。
“嗨,我没事,你别疑神疑鬼的,我跟你商量正经事呢。”
“夫君没有病,为何突然想出这么个昏招来了?这几千顷地可有一块是适合耕种的?土质虽好,没有水灌溉,您是打算靠天收吗?您是跟海里的龙王爷有交情,还是认识韶州的江神,保你三日一场小雨,七日一场透雨?”
李熙拧了拧崔莺莺的小脸蛋,又在她的小翘臀上拍了一掌,轻责道:“好的不学,尽跟那个学些油腔滑调。我岂不知这里的地不适宜耕种?可这地便宜呀。”
崔莺莺哼了一声,以少有的不屑语气说:“灵鹫山上的地还不要钱呢,夫君为何不去圈一块,四周修上围墙,挖条壕沟,再修个门楼,悬块匾,上书‘杨家庄园’四个字呢。”
李熙道:“崔夫人再这么跟我对着干,下面的话我可就不说了。”
崔莺莺遂一笑,低眉顺眼地说:“我以为夫君是跟我说笑,故而才陪着你玩笑,既然是当真的,妾什么也不说了,夫君是个虑事周详的人,要买这块地一定有自己的道理。”
李熙赞道:“好夫人,我没白疼你。买下这块地我要干件大事,干成了一本万利,你我一家子几辈子吃穿不尽。干亏了,万贯家财散尽,咱可就只剩这块地了,到时候夫人怕就不能养尊处优做夫人,而要脱下钗钿和长裙换上短衫,打着赤脚下地耕作去了。你愿意我来冒这个险吗?”
崔莺莺道:“夫君是想好了要做吗?”
李熙点头。
崔莺莺道:“那夫君就去做吧,成了是命,败了也是命。你的命就是我的命。”
李熙不觉有些感动,他把崔莺莺揽在怀里,说:“这事胜面很大,因为我做的是一件利国利民利他利己的事。老天爷他没理由不帮我呀。”
十月中旬,韶州境内发生了六起流民吃大户的事件,除了曲江县,其余的五个县都出现了,浈昌县流民吃大户时还发生了冲突,造成六人受伤的惨剧。
韶州土兵奉命分出六路赴各县巡警,主力一百五十人留守韶州城,除看守四座城门外,州县两衙、学堂、粮仓、盐铁院都成了重点守护对象。这么一来,兵力就显得有些不足。李熙请示常怀德是不是可以招募一批辅兵。
常怀德没答应,他跟李熙说大灾才刚起个头,还没到最难的时候,现在你请辅兵,以后怎么办?朝廷久为河北所困,对州县聚粮募兵十分谨慎,轻易不要动这个念头,即便要募兵也只可一次,一而再再而三地募兵,朝廷怎么看待?
李熙趁机问鉴于官府兵力不足是否可以让士绅大户自己募兵守御庄宅,常怀德把手直摇,说:“万万使不得,刀把子永远也不能递在别人手上,递出去容易拿回来拿。不要管他们,随他们去吧,又能闹出什么名堂来。”
常怀德不肯把话挑明,李熙却听出了弦外之音:士绅若招募丁壮守御庄宅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绝不能放任不管,更不能出言鼓励,甚至一句明确的话也不要给。这样官府才能立于主动,方便控制。
得了这句话,李熙就给守备凤凰台新宅的五十个人都分发了武器,一人一把短刀,另有三张弓和五十支箭,弓箭是违禁品,不宜公开,李熙交给旺财收管,以备不时之需。
沐雅馨见李熙向众人分发武器,兴奋地问他:“你是不是打算搬回来了,我一个人在这住还真有些害怕。”李熙道:“怕你就搬进城去,我身为一州团练判官兼训练使,蒙老太守如此信任,肩负着镇抚一州百姓的重任,岂能因小家而不顾大家?真是岂有此理嘛。”
话虽这么说,李熙的一些举动还是让沐雅馨认定家贼嘴上一套心里一套,他还是想搬回来的,至于原因嘛,哼,他真能舍得把自己丢给山贼做压寨夫人,我愿意他还不愿意呢。
十月中旬以后,韶州城内外处处一片紧张狂躁的气氛,流入城里的青壮越来越多,城里能找的活却越来越少。嗅到灾荒的气息越来越近,城里的商户们纷纷打起了备荒的算盘,生意能不做就不做了,反正开门也做不到生意,空耗人力不说还容易树大招风,把不宜久储的货物出手,换成现钱攥在手里,准备粮食和清水,备荒猫冬,卑微地等候着春天的到来。
因为无所事事,聚集在街头的闲汉们每日高谈阔论,喧嚣吵闹,故作惊人之举哗众取乐,路人望之侧目,闲汉们则回以怒目瞪视,城里人不敢招惹,低头疾走,众皆喧然大哗,或遇见年轻妇人,便并肩而行,故作亲密状,逢人便言曰吾妻如何吾妻如何,妇人或厉声诘责,则轰然起哄,待妇人低头疾走,则哄声更大,更有甚者袒胸围堵,嬉笑怒骂兼靠蹭扣摸,不将妇人逼哭死不罢休。
或见妇人丈夫、兄弟寻来,则一哄而散。久之,胆子渐壮,遇有妇人丈夫、兄弟来亦不躲避,而是袒胸相迎,拍着胸口说:“有种往这来,打死你有种,打不死你就是缩头乌龟。”城里人见他光棍耍无赖,虑及家业家人,多数忍气吞声。
偶有冲突,也是闲汉们取胜,仗着人多势众街斗取胜后,再抢入苦主家中,端坐堂上要吃要喝,稍有不从则厉声辱骂,虽有七旬老翁,骂起来也跟骂孙子似的。
吃饱喝足,呼啸而去,若见苦主家室盈丰,则再索取若干财物,谓之保护费,扬言曰事后谁再来你家骚扰提我名号,我必护着你家,至于名号则每到一家换一个,信口胡诌。
待到事发,唤他名号时,人皆大笑,方知上当受骗。
人或报官,州县两衙捕手上街驱散了事,人是不敢抓的,抓一人入监牢,则乡党常聚集数百鼓噪衙门外含冤,昼夜不息,驱之不去,反越驱越多。
只有土兵巡街时,众人才稍有收敛,土兵各队统领深知他们欺软怕硬的秉性,见着就打,下手又极凶狠,土兵人多,纪律有严明,与闲汉们激斗数场,每战必大胜,偶尔吃亏则倾巢而出,满城追打,不报仇不回营,闲汉们由此惧怕,闻杨家兵至皆作鸟兽散,无敢当者。
因为手里有土兵这支劲旅,常怀德对城中出现的乱像便显得从容镇定,只要他们不冲击腹心要害,听之任之,不管他。
城中混乱之际,城外的凤凰台上却出现了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
李熙趁大灾之年,以低于平常市价三成的价钱将位于凤凰台以北、两江夹持间的三千顷土地悉数收入囊中,这些土地有私人的,有村舍共有的,也有无主的荒滩荒地。因为远离城区又不适宜耕作原来的主人并不看重,又因灾荒之年,听说州衙杨参军要买,莫不是半卖半送出手。
杨参军发狠买下这么多地做什么用呢,一时间成为韶州的一个热门话题。
三千顷地说贵真是不贵,全部拿下也不过三万贯钱,三万贯当然不是一笔小数目,不过对他这种从长安来,头上顶着封爵的世家子来说,拿出三万贯钱来也算不得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杨参军能拿出三万贯钱,花三万贯钱买下三千顷地,这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他有那个财力,地也就值那个钱,买卖双方公平交易,一个愿买一个愿卖,谁也没恃强凌弱欺负谁,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都算是一场公平、合法的买卖,没什么可说的。
买卖本事并不出奇,出奇的是在买卖完成后,人们关心的是参军事杨赞在这个节骨眼上买这么多地干什么?
这地块呈南北走向,南北长三里,东西最窄处不足五十丈,东、西、南皆是宽阔的江面,武江、浈江,江水滔滔奔流不息。虽然临江,却因地块地势普遍高出江面三四丈,提水十分困难,加之这块地本是由石山侵蚀而来,土壤肥沃,却容易渗水,并不适合耕作,甚至种植果林也非理想之所。
杨某人发了这么大狠心把这块地买下来究竟做什么用呢?
李熙没有时间去回答人们的疑问,这些天他白天驻在兵营,指挥各路土兵巡警六县,弹压奸恶,夜则挎刀巡城,镇抚宵小,一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大将风采。
让凤凰台上呈现一片热闹景象的是杨宅内管家旺财,旺财在凤凰台以北二里半处,划了一条线,线用生石灰标出,东西走向,只有五十丈长,线的一头连着浈江,另一头接着武江,旺总管对从城里赶来的十三家最有实力的建筑商说他要在这开挖一条壕沟。
沟底宽四丈,口宽十丈,深两丈二,壕沟的图样已经画出来,是一个底窄口阔的倒梯形,挖掘出来的土统统堆在南岸,沿沟渠东西摊铺开,铺一层压实一层,再铺再压,形成一道土墙,土墙基座宽六丈,顶部宽两丈,高三丈三。
修土墙用不掉的土则运去修补被江水侵蚀的江岸,按旺总管的规划,新开渠以南的这个地块,任何一处江岸都要保持与江面的垂直高度超过一丈三,这意味着有长约两里的江岸需要整修。
这无疑是个庞大的工程,粗略预计这项工程所费将超过两万贯,耗时三个月。
旺总管干硬的手一挥,寒着脸说:“三个月太久,我要一个月就完工!”
应召而来的韶州十三家包工头先是愕然无语,旋即都表示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他们要旺总管另请高明。见旺总管寒着脸不让步,便纷纷请辞。
旺总管把手一拍,说:“我出三万贯,一个月内完工,你们不接我另请高明。”
十三家包工头在一起商量了一炷香的工夫,年老资历高的黄老大做代表跟旺财说:“请总管再追加三千贯,另将预付款提高一成,我等担保一个月内完工。”
旺财道:“钱不是问题,我答应,可你们若一个月内完不了工呢。”
黄老大扫了一眼其余十二家包工头,众人齐声说:“我等愿与管家订立合同,完不成,分文不取。”
旺财笑道:“我不跟你们订合同,不能按期完成,韶州城内从此再无你们的容身之地。你们都听明白了吗?”
旺财一向以冷峻面孔示人,不熟悉的人第一次见面莫不心生寒意,都以为他笑起来或许会好看的,孰料他这突然一笑,众人皆莫名地生出一分恐惧来。
这些阅人无数的地头蛇们在这个十几岁的少年面前,竟然紧张的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李熙闻听旺财以三万三千贯的工钱将工程外包给韶州最有实力的十三家建筑商,限期他们一个月完工,连连点头说:“我没看错这个人,果然有独当一面之才。”忽而却又一愣:“三万三千贯?我不是跟他说超过两万贯要禀我知道的嘛,这小子真是拿我的钱不当钱啊。”
想到自己可能白白损失了一万三千贯钱,李熙坐立不安,茶饭不思,瞧谁都来气,苦苦煎熬到天黑,交代了事便出营疾奔凤凰台工地而去,他要好好地教训一下拿自己的钱充土豪的旺总管。
骑着韶州土马路过旺财在二里半画出的石灰线时,李熙忽又改变了主意。
夜色已浓,二里半却喧闹如庙会,上百人正在一片荒草地里安营扎寨,又有一群人在旺财画出的石灰线内指指画画商量着什么。
一副连夜开工挑灯夜战的架势。
李熙忽而想也许旺财做的是对的,一个月时间完成这么大工程的确是不容易,要想人拼命,没有厚利诱惑怎么成?
一个月完工,那个时候应该是十一月末,十一月末家里的粮食都该吃光了吧,小康人家揭不开锅了,一般人家得卖儿卖女卖媳妇了吧,他们还能不闹起来?
再恐怖的东西还不都是一开始让人害怕吗,将来未来之际,往后都吓傻了就没人怕啦。十一月末,那个时候人的心理应该是最脆弱的,也是最好忽悠的时候。“忽悠”这个词实在是很难听,改了,我杨某人冒着破家的危险搞这一出我容易吗。
我这表面上看是圈地炒地皮,实际是在向人们贩卖安全和希望啊,多么崇高的事业!
至于旺财,看未来杨家堡地皮的销售情况吧,擅自做主,盈利了也没他的分红,要是亏了,哼,看我怎么收拾他!亏掉的钱就从他工钱里扣,一年不行两年,两年不行三年五年十年,一辈子!
不过以他每月五贯钱的收入,猴年马月才能还得清呀,算上儿子孙子也得还上几辈子。也罢,为了让他能偿清我的钱,先给他长长工钱吧,一个月八贯,满勤五百钱。
父债子偿,旺财兄,我吃定你啦。
081.这真是撞了邪了(修订)
十月二十八是常怀德妻周氏母亲的忌日,周氏要到芙蓉山南陵寺给母亲做场法事,常怀德叫李熙带一队人马护送,李熙一想这是个拍上官马屁的好机会啊,就回家把崔莺莺、沐雅馨也叫上了,一家人倾力巴结,侍候周夫人舒舒服服上了山,舒舒服服拜了佛,顺顺畅畅做了法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一家人里里外外的这一通混忙看在周氏眼里十分满意,她又知道李熙是丈夫在公务上的得力助手,于是存心笼络,不顾自己的年龄做崔莺莺娘都有余而和她以姐妹相称,拉着她手,让她挽着自己的胳膊,亲亲热热地同乘了一辆车。
城内流民渐多,为防备意外,土兵除外出巡警者皆屯守城内,李熙尽力收罗也只带了十人,心里放心不下又让张龙、赵虎挑了八个徒弟跟随。
一行人三辆马车,三骑马,另加十八个护卫,浩浩荡荡的也十分可观。加之青天白日的,李熙觉得这阵势也够了,流民虽多,白天还敢对官家车队动手?以他们欺软怕硬的性格,借他们几十个胆也不敢啊。
南陵寺距离韶州南门不过二十里地,道路宽平,去时平平安安,回来时刚过五,秋日的阳光熏暖中带着点燥热,本料想也不会出什么事的,却是怕鬼有鬼,回程走到距城还有七里地时却被一伙人给堵上了。
此处是两座山包间的一个洼地,路左是一片小树林,右侧是一口池塘,骑在马上的李熙遥见前方路心横放了一根原木,心里吃了一惊,举手示意马车停下,车队徐徐而停。坐在头辆马车压道的沐雅馨正和陈招弟说笑,感知车听了,遂把车帘问李熙:“何故停了。”
一语未毕,一枚泥弹就尖叫着擦着她的脸颊射在车厢壁上,“啪”地一声,碎成粉末,碎屑乱飞,巨大的震波在沐雅馨耳边嗡嗡作响。
沐雅馨捂着脸大声尖叫起来。
这一声叫倒像是吹响了冲锋的号角,但听得小树林中“嘿哟”“嘿哟”的一阵鼓噪,草木翻动,宿鸟惊飞,一阵大乱后冲出了六十多号人,人人彪悍,个个手持竹签枪,一队堵头一队截尾,另有十几个拿弹弓的站在林中,纪律严明,阵法井然。
为首的一个人,圆脸,披头,散发,四旬年纪,个子不高,体态臃肿,形容略有些猥琐,他手持一条碧绿的竹杖,脚行外八字步,在两个精壮的年轻汉子的护卫下,优哉游哉地步出了小树林,竹杖在李熙的马前一插,翻眼一瞅,咧嘴一笑,却不说话。
张龙、赵虎以下迅速散开队形,各就各位,护定了三辆马车。土兵训练多日,倒也有些临阵不乱的定力,至于龙虎兄弟的那八个徒弟,这等阵势他们早是见多不怪了,不过是以前他们劫人,如今被人劫,调换了个位置而已。
龙虎兄弟同时来到了李熙身边,看得出这伙人的头目就是那拿竹棒的胖汉,擒贼先擒王,真要动手,就得拿这个人下手,否则凭他们这二十来个人想护住八个女子的周全,可不是件轻松的事。
李熙见这群人皆衣衫褴褛,披头散发,脸漆黑而面多脓疮,瘦骨嶙峋而腰多系黄金绳,心里倒是咯噔了一下,他在马上拱手笑问道:“敢问哪位是带头的大哥?”
为首的胖汉撇撇嘴,扶杖曲腰,昂首冷笑道:“你莫要跟俺们套近乎,俺们不吃你那一套,俺们大老远的跑到岭南来,是替天行道来了,不是跟你磨牙套交情的。我说那小哥,这大荒之年,别人家两顿饭都吃不饱,你们家却一次舍给庙里几百贯供奉,和尚们一个个肥头胖脑,俺们却个个面黄肌瘦,你这么做,不合适吧?”
这汉子说的是一口带有河洛腔的长安话,李熙听了微微点头,却没说话。
“我们这些个弟兄个个铮铮好汉,起早贪黑,辛苦劳作,手磨成了枯树皮,脚底板长的老茧,拿刀都切不动,却穿没有穿吃没有吃,这也不合适吧?”
李熙微微一笑,仍旧点头。
“你这小哥,年纪轻轻的就讨了八个老婆,我们这么多人却一个都没有,这个也不合适吧?”这一回李熙摇了头,胖汉也不计较,继续唠叨他的:“凭什么你有俺们没有呢,是你比俺们长的好看,还是你比俺们有本事呢,都不是,是你做的活好比俺们挣的多,你瞧你长的白白嫩嫩的,一看就是个没下过苦力的人,是也不是?那是什么缘故呢,还不就是你有个好爹娘,俺们没个好爹娘吗?你的好事都是老天爷赐给你的,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李熙微微点头,含笑听着他往后说。
“若说咱们无缘分,一切都免谈,可是老天爷他又是最讲公道的,他老人家安排咱们巧遇在这南国韶州地界,在这树林之右,池塘之左,在这夕阳徐徐落下时,这是赐给咱们兄弟的缘分呀。那小哥,你说是不是?”
李熙微微点头,手按马缰,微笑着问道:“你啰嗦了这么多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看你这个小哥还跟俺装糊涂,俺都说的这么明白了。俺们这么多人相聚在此,所为何来呀?难道是来跟你小哥认亲的,你有妹子嫁给俺,俺也没钱娶呀。”
四下里响起一阵哄笑,有人把竹签枪对准了李熙的坐马马腹,马儿感受到了威胁,呼噜呼噜地打着响鼻,以蹄刨着地,十分不安。
“哦,我明白了,你们莫不是来打劫来了?”李熙恍悟。
四周又起一阵哄笑。
“你看看你这小哥把话说的这么难听,什么打劫嘛。俺们来此就是问你借两样东西。”
“借东西,好说,好说,不过钱都舍给庙里的和尚了,身上没有呀,要不你们随我进城去取?”李熙笑着,斜了赵虎一眼,后者脸色发灰,如一尊泥雕。
“嗨,取什么取,跑来跑去不麻烦吗?东西就在马车里,俺们早都看准了,就看小哥你舍的不舍得了。”
李熙笑道:“舍得怎样,不舍得又怎样?”
那汉道:“舍得好说,俺放你们回去,当然啦,事先得委屈小哥你一下,俺得把你先捆起来,等俺们跑远了,再放你。不舍得嘛,更好办,俺把你们都捆起来绑上大石头扔这池子里,池子里的水又凉又深,一时半刻你们就死啦。”
李熙倒吸了一口凉气,道:“这么说我不舍得也不行啦,那么,我这三辆马车,你挑一辆吧。哦,最好就是这第一辆,这里面的两个小女子都是我的最爱,俊俏的很咧。”
四下又是一阵哄笑。那汉子不耐烦地把手一挥,说道:“哎呀不必挑了,挑来挑去多麻烦,俺全要了!”
一挥手,立在池塘边的三个汉子骤然跨步向前,竹签枪齐出,恶狠狠地刺向了李熙的坐骑。灰溜溜一声长嘶,土马中枪跌倒在地。与此同时,数十枚泥弹雨点般射向张龙、赵虎,这泥弹用胶泥搓成,里面混了糯米汁,晾干后坚愈石丸,这么近的距离猝然发射,饶是龙虎兄弟身手敏捷也连中数弹,满头满脸是血,翻身跌落马下。那马受惊,一声长嘶夺路而去,被七八个大汉半道截住,竹签枪一顿猛戳,先后倒地,踢腿挣命,哀哀嘶鸣。
龙虎兄弟刚落马,环伺左右的七八条壮汉手持竹签枪便抢上乱刺。
龙虎兄弟虽中弹落马,满脸是血,身法却仍十分矫健,竹枪刺到,二人就势一滚,拧身而起,腰间弯刀早已出鞘,幻化作一道银光朝手持碧绿竹杖的胖汉子袭去。
擒贼先擒王,龙虎兄弟身经百战,虽处逆境却丝毫不慌乱,去势之猛形如猛虎出笼,四下里一阵惊呼,十余条壮汉呼啸而上,以肉身作墙挡在那胖汉面前,强行拦截龙虎兄弟,雪刃上下左右翻飞,碧血残肉横溅。
龙虎兄弟冲到距离那胖汉子丈外被拦,冲势已竭,再难行进半步,只余怒吼连连如虎啸龙吟。那胖汉子临危公然不惧,立着纹丝不动。他的这份镇定激起左右的死战之心,人墙在血泊中滚动向前,硬是凭着血肉之躯将龙虎兄弟驱逐向后,又有十余众挺枪加入战团,尺寸之间和龙虎兄弟展开了殊死搏杀。
竹签枪出,血花点点,一众人悍不畏死,投身饲虎,只为给同伴争取出枪杀敌的机会;银弧过处,碧血横飞,龙虎兄弟状若疯虎,每一刀挥出都发出阵阵嘶吼。
猛虎斗群狼,好看,不过老虎虽勇猛,被群狼缠住后,处境也岌岌可危,这结果似乎不大妙啊。
李熙在坐骑倒地前一刻才离鞍,差点被倒下去的马压住腰腿,虽然没有受伤,但此刻却被六名大汉以竹签枪逼住,丝毫动弹不得。
这竹签枪以手臂粗的青竹削成,全长八尺,锋刃长近半尺,十分锋利,刚才刺杀李熙的坐骑已经充分展示了这种武器的威力。枪尖入肉,血顺着曲面空隙奔涌而出,片刻即可致人死命!
李熙虽然腰挎佩刀,却不敢拔,自己落马的那一刻先机尽失,如今又被六个壮汉逼住,他哪敢动弹?
龙虎兄弟与劫道者的激战瞬间见了分晓,二人浑身是血,身中七八枪后倒地不能动弹。手持碧绿竹杖的胖汉推开众人,走到龙虎兄弟面前,瞅了眼倒在血泊中的二人,嘿嘿一笑,一改方才的滑稽口吻,沉声问道:“张飞华、刘威?是吧?你们以为逃到岭南就没事了,俺早说过除非你们俩死了,否则就别想逃出俺的手掌心。”
张龙咧嘴凄然一笑,道:“活是咱们兄弟做的,报仇冲着我们来,不关其他人的事。”
那胖汉子道:“你这会儿才充英雄不觉得晚了吗,多少人都吃你连累了?常毅山,葛五指,疤眼李,祈贞贤,郭仲恭,还有眼下这伙人,哎呀,你们俩真是作孽呀。”
赵虎叫道:“你把他们怎么了?”
“怎么啦?自然是死的死,残的残了,难道俺还请他们喝酒斗鸡玩女人吗?”
胖汉转身取一杆竹签枪在手,望定赵虎的大腿根部狠狠地扎了下去,血箭迸溅。
啊——
赵虎惨叫一声,昏死了过去。
张龙破口大骂,骂没两声,胖汉的竹枪也刺进来他的大腿根部。
又是一声惨叫,这回没晕,张龙捂着大腿根在地上辗转翻滚着,涂的满地是血。
“行咧,行咧,又不是真扎,装什么装,要叫回长安再叫,俺这不过是扎着玩玩嘛。”胖汉说过朝李熙走来,空气中凝结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李熙抬头望了望天空,方才还是晴空万里,此刻却已灰蒙蒙的一片阴翳。
“哎,好汉别误会,我跟他们俩其实不熟。”李熙点头哈腰地陪着笑脸,胖汉进一步,他退一步,一面退着,一边抱拳打躬,抱拳的时候右手压在左手上,右手拇指高高翘起。
这是丐帮内部互相识别的手势,这群汉子腰系黄金绳,又是这幅打扮,李熙猜想他应该是丐帮中人,果然胖汉瞧见这手势愕怔了一下,李熙心中暗喜,正要鼓动三寸舌说话,那汉却又嘻嘻一笑,伸手按在李熙的手上,说道:“别打手势啦,俺知道你不是丐帮的,俺们不是一家人。”
李熙笑道:“怎么能说不是一家人呢,我跟福寿园的黄大龙是拜把兄弟啊,我们常在一起喝茶听戏找女人呢。”
胖汉怪眼一翻:“黄大龙?你认识他?”
李熙点头如小鸡啄米,连道认识。
胖汉嘻嘻一笑,一手拍在李熙肩上,勾着他的脖子,说:“黄大龙在俺眼里就是一泡屎,你跟他天天混在一块,那你也是一泡屎。”
李熙变色道:“你这样臭人就不对了吧。”
胖汉嘿嘿道:“没人要臭你呀,是你非把脸贴上来让俺臭的,俺有什么办法?”
李熙道:“无冤无仇的,你何必呢。你跟黄大龙有仇,跟他们俩有仇,关我什么事,你这样奚落我,大家以后还怎么见面?”
胖汉道:“不好见面,那就不见了吧。你放心,俺这个人恩怨分明,你收留他们俩多半是不知底细,所以俺会留你个全尸,还送你一副棺材,哦,棺材就算了,俺最近手头紧,周转不开,这样吧,俺舍了这身衣裳给你,蒙你脸上,不让你光脸朝青天,让你死的瞑目。总之你放心,俺们行走江湖讲义气,俺是包杀包埋啊。你死之后你的这些个妻妻妾妾们俺替你照顾,要是生的儿子多,俺过继一个给你,给你家续香火,逢年过节,让他到你坟上嚎上两嗓子,叫你一声爹。你看看,活都让俺干了,你净捡便宜了,你赚大发了。”
李熙道:“你想的这么周到,那我得谢谢你了。”
“谢啥嘛,举手之劳。俺看你呀多半不是个好东西,不过未必就该死,怪只怪你千不该万不该包庇这两个家伙,你知道这两个家伙干了什么缺德事吗,他俩合伙把俺侄子给阉了,俺兄长几代单传,好不容易得了这么一个儿子,让他们俩给阉了,你说气不气人,你说这口气俺不出谁出?”
李熙道:“让他爹娘出呀,人家有爹有娘的,让人阉了关你个屁事嘛,你算老几跑这来耍能,你信不信我扇你两耳刮子?”
胖汉一听李熙学着他的腔调说话,先是一怔,继而脸就绿了,劈手薅住李熙衣领,喝道:“你信不信俺弄死你?”
李熙仍学着他的腔调说:“你看看你这个样子,没本事就不要学老大耍横,开个玩笑你就火冒三丈,俺要真扇你两耳刮子,那你还不得哭?”
胖汉怒极而笑,放开手,拍着自己的脸说:“来,小哥,朝这儿打,用力点,好让俺听个响儿。”
“啪!”李熙扇了他一记耳光。
胖汉一愣,四下一阵死寂。
“没听到?那俺再扇一个。”李熙说完又是一耳光扇过去,啪!一声脆响过后,胖汉脸上显出一个鲜红的五指手印。
“你说你这个人,俺说俺不打,你非要俺打,俺打你又不躲,你这让俺多不好意思。”李熙甩了甩手,咕哝道:“你这脸皮还真厚,震的俺手都疼。”
“俺操你大爷的……”胖汉暴怒道,挥拳朝李熙砸来。
“啪!”胖汉脸上又挨了一记耳光,他懵了,四周几十号人也都懵了。
“还骂人咧,俺说要打你了吗,是你叫俺打的,俺打你又骂人,你到底是让俺打还是不让俺打?说,说,说,俺让你说呀……”
一个“说”字后面跟着一记脆亮的耳光,胖汉子的两边脸霎时高高地肿了起来,活像个猪头。
“老大这是怎么了,让人打脸一动不动?”几十号人同声发出这疑问,挨打的胖汉子此刻却一门心思地想哭:
“俺他奶奶的,俺干嘛站的跟木头桩似的一动不动任他打呢,这真是撞了邪了。”
082.真相(修订)
“别打了,俺实在受不了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胖汉子“噗通”一声给李熙跪了,趴在地上使劲磕头,呜呜地哭着,受了多大委屈似的,手却不敢抹眼泪,脸肿的太厉害,碰不得。
李熙甩了甩手,揉了揉腕关节,又踢了他一脚,骂道:“你瞧瞧你这个怂样,关东大地多少英雄好汉,你好的不学偏跟人家学这些下三滥,你瞧瞧你这些个弟兄,个个悍不畏死,人人堪称盖世英雄,你再瞧瞧你自己,还瞧别人一泡屎,我瞧着你就是一泡屎。”
那胖汉哭道:“俺错咧,俺真是错咧,俺有眼不识泰山,冒犯您的虎威,俺该打,您老人家看着俺上有老下有小,人到中年活着不容易的份上,饶俺一条狗命,打发俺回家乡吧,俺对天发誓要洗心革面,从此做个好人啊。”
这汉子哭的眼泪哗哗,泪水浸着脸上的肿伤,疼的他直抽搐。
李熙指着龙虎兄弟说:“那这两个人你打算怎么办?”
那汉子道:“俺跟苏佐明一文钱关系都没有,完全是看在他爹悬红的份上才来的岭南的呀,俺没本事挣不了这钱,俺不挣了,俺踏踏实实回家种地养鸡养鸭养鱼,俺做个敬老爱幼,友爱乡邻的好人。”说罢又叩头。
李熙想问问张龙跟这家伙到底有没有仇,后者却已经昏迷过去了。
李熙喝问那正叩头的胖汉子:“行了,别磕了,通上名号来。”
那汉子抬头道:“没有名号,没有名号,俺姓吕,排行第八,邻里都叫俺吕八,俺随父母讨饭到长安,三街六巷地厮混,城里的弟兄敬重俺义气深重,都叫俺一声‘八大王’,俺以后也不敢叫‘八大王’了,俺回乡去晴耕雨读,立志做个好人。”
李熙点点头:“你把疤眼李、祈贞贤、郭仲恭这些人都怎么了?”
那汉抬头问道:“您老跟他们有交情?”眼看李熙扬起了手,忙缩头伏地答道:“俺那是吹牛咧,他们那些人都是长安城里的名望人,俺哪里惹的起呢。俺提他们的名就是壮壮声威,吓唬吓唬人咧。”
李熙问胖汉身后的那两个精壮护卫:“我看你俩握刀的手势是在军中待过呀,什么来头?”
二人蓦然大惊,伸手向腰间摸去,却同是一惊,腰间空荡荡的哪有刀?知道是上了当,却愈发是心惊,握紧手中竹签枪同声一大喝朝李熙刺来。
起枪沉稳,去势狠辣,是军中操练士卒的“破阵刺”!
李熙不闪不避,挨枪靠近,劈手抓住青竹竿,顺势一拉往夹在腋下,一推一送一拨,硬生生地将两杆竹签枪抢到了自己手里,动作一气呵成,洗练之极。四周围着李熙的人望见,莫不魂飞魄散,如见鬼魅,手脚俱颤步步向后退去。
先前他们见吕八莫名其妙让李熙制住,除了惊疑不解,更多的是不服和恼怒,吕八在他们心中是战神一般的存在,哪有稀里糊涂就败了的道理?定是李熙行为卑劣突施暗算所致!怕误伤了吕八,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却狩在李熙周身丈外,凝神戒备,寻找破敌之机。
李熙激怒吕八的两个护卫出手,却又以匪夷所思的手段夺了他们手中的枪。
这一手玩的太漂亮,众人除了惊疑,更多的是恐惧,现在的李熙在他们眼里已经取代了吕八的战神的位置,而且披上了鬼怪的华丽战衣。与战神战,死也光荣,战死于鬼怪之手,窝囊又凄苦。
众人纷纷后退,吕八眼中也全是绝望,方才被李熙稀里糊涂扇了几十个耳光而手不能动,脚不能移,他内心惊骇之余,却还是能定住神思的,习武多载虽说也小有成就,但他也知道武学之浩大无涯,自己不过才窥知一角,得之一毫,不过是浩瀚星河中那无名的一颗。世上的能人巧士太多太多了。当然李熙能取胜除了手上有两下子,还在于这小子太能装了。
接受败于李熙这个事实,虽然憋屈却也不失豪迈。在兄弟们面前下跪痛哭又如何,我这叫忍辱负重,以求东山再起,人只有放下才能拿起,承认失败,忍耐,等待时机,再战取胜,谁笑到最后谁才是强者。这是他在军中征战多年的人生体验,一向都是很准的哟。
故而他爽快地承认了失败,以弱者的姿态卑微地跪着,哭着,哭着乞命。
可这一切的忍耐霎时都成了幻影,变得毫无意义,自己卧薪尝胆的计划泡汤啦。身后的这两名护卫才一出手就被人家把枪给给夺了,这份本事只能用妖异来形容了。
要知道这两名护卫可是打遍神策两军无敌手的呀,光论武技而言比自己高出的可不是一点点,而是太多太多。两个人主动出击,面对面地真刀真枪也斗不过人家,翻盘无望了,彻底歇火了,寡妇死儿子,没有以后咧。
“完了,完了,此番任务完不成,俺也完了……嘿嘿……”
吕八彻底绝望了,眸中泪光点点,这一回他是真哭了,家中有老有小,可不是一句空话,自己就这么窝窝囊囊地死在了这,她们以后可怎么活哟。
一张笑脸映入他的眼帘,满面春风,灿烂的像朵花儿一样,可此刻在吕八的眼里那朵花不是人间之物,而是地狱中魔鬼的饰品。
一个声音冰冷的如从地缝里冒出的:“老哥,俺们商量个事呗。”
“啊……”吕八茫然抬起头来,脑袋麻木,天地似乎都在旋转。
“俺知道你也是被胁迫来的,此行任务失败你回去也是一个死,让俺给你指条明路好不好?”魔鬼的声音充满了诱惑。
“明路……”吕八有些心动,声音从喉咙里飘出,细碎的像一团被扯碎的云雾。
“我把竹枪给你,你把这两个监军捅死,杀人灭口,我放你远走天涯,你意下如何呀。”
“我……”
“来,拿着。不要怕,他们都赤手空拳着呢。”
竹枪递在了吕八手里,“魔鬼”伸手把他扶了起来,动作很轻柔,善意浓浓,不过在受惠者看来,那双手上没有皮肉,那是一双把他往地狱之门里推搡的魔鬼的骷髅之手呀。
吕八双腿猛烈地颤抖着,若非有人扶持,他是绝对站不稳的,现在他虽然是站住了,握枪的手却仍旧抖个不停。
“叫你的人把他们的人都杀了,一了百了。”
魔鬼的手一划拉,天地间充斥着死亡的气息,冰冷而压抑。
“回去……”
“回家去,从此闭门读书,相夫教子,做个好人,你看好不好?”
魔鬼诱惑的声音忽如天边飘来的仙乐,回荡在耳边,激荡着他的心绪。
“好啊……”
李熙在吕八的肩上轻轻地拍了拍,以示鼓励,猝然跳到第一辆马车旁边,双手括在嘴边,大呼了一声:“各位夫人要注意啦,土匪杀人啦!”
……
杀戮在一盏茶的工夫后结束,劫道的六十三个人中,死于龙虎兄弟之手的有十二人,自相残杀而死的则有三十八人。此刻乌云散去,头顶碧空万里,红日西坠,晚霞满天,如画的夕阳美景。但有些人是永远地看不到凄美的晚景了。
吕八手持被鲜血染红的竹枪,目含一团淡黄的火焰,“呼哧、呼哧”喘息如牛。
在魔鬼的诱惑下他已经彻底地走上了一条不归路,杀戮完毕,他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下来,却发现自己一点力气也没有了,竹枪从手中滑落,膝盖一松,他跪了下去。整个人顿时变得萎靡不振。
李熙无声地指挥着被吓的脚步发飘的土兵搬开挡在回城路上的尸体,好让马车尽快离开这个杀戮场,血腥太重,妇女儿童不宜久留。
龙虎兄弟的八个徒弟则剥下衣裳,用四根竹签枪扎了两副担架,把他们的师父放了上去,抬着跟着马车之后。在见识了李熙的神通后,他们都已经萌生了改换门庭的念头。不过现下还不是时候,他们还得好好表现一番。
一个弃倒在血泊里的师父于不顾的徒弟,怎能打动未来师父的心?
土兵火长阮承梁本想留下来拍拍李熙的马屁,被他赶走了,李熙交代他把三位夫人平安送回城去,否则……他拍拍黑瘦的土兵火长,阮火长只觉得浑身冰寒,被李熙拍过的肩头又酸又麻完全失去了知觉。
这当然只是他的幻觉,李熙是人又不是神。
李熙承诺在他完成护送三位夫人平安回城的任务后就提拔他做队正,这位火长顿时斗志百倍,挺起胸膛,昂首阔步地去了。李熙本来就是要提拔他做队正的,此番带他出来就是让他积攒一点功劳,现在功劳够了,提拔起来是顺理成章。
李熙独自留下善后,他只有一个人,一颦一笑,一言一行却都牵动着血战余生后的十三个杀神的神经,这其中压力最大的自然是吕八了。
“八大王”跪在地上,垂着头,啜泣着,露出了油浸浸、积了厚厚一层污垢的脖颈。李熙以手做砍刀状,在他裸露的脖颈上比划了两下,唬得其余十二个人一通大乱。
这些浑身染血的杀神们,慌乱之余却无一个敢上前救援,倒不是他们对吕八无感,而是他们被李熙身上的邪气所慑,挪不开身。
李熙望着他们哈哈一笑,代他们老大做主说:“还愣着干嘛,刨个坑把人埋了,杀人偿命,等着官府来抓呀。”
杀人偿命对他们来说本是个伪命题,果然杀了人就要偿命,他们中也就没人能活着了,但李熙的话他们怎敢不听?一个个丢掉竹签枪奔入树林中,少顷都拿着刀剑回来了。刀是好刀,剑也是上品好剑,不过现在它们的用处都一样:挖埋尸的土坑。
李熙微微一笑,自己今天的判断十分精准,料事分毫不差,他飘飘然的都忍不住要夸夸自己了。
自这一伙人出现起,他就看出来者都是军人,穿戴和手中的武器都可以造假,甚至说话的腔调也可以变换,但多年在军中养成的气质却不是说改就能改的。
竹枪可不可以当武器呢,可以的,韶州山里的一些山匪就是拿竹枪做武器,这点身为团练判官的李熙是很清楚的,但那只是为了弥补常规武器的不足,换句话说使用竹枪做武器是因迫不得已,如果他们能用得上铁质武器,哪怕只是一杆锈蚀的铁矛,他们也不会用竹枪。这跟武器的实用效果无干,而是关及一个山匪的品味。
谁不想做一个有品味的山匪呢?
可是这些劫道的却使用统一的制式兵器——竹签枪,看得出这些武器都是新近制造的,或许就在今天上午才制造,光这一点,李熙就对这群打劫的山匪另眼相看了。
劫匪们虽然穿着向丐帮靠拢,但行动起来却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做派。刚出场那会儿堵头截尾干净利索,弹弓手则提供远程火力支援,光这一点就不是一般劫匪能做的到的。
吕八的一番表演确实起到了混淆视听的作用,让人觉得来者的确是帮“匪”,而且还与丐帮有些牵连,现今丐帮到处扩张地盘,一群北方乞丐南下打江山,合乎情理顺乎民意,有什么好奇怪的。别以为江湖上的事官府就不知道,江湖、庙堂本就是一体世界的两面,作为地方亲民官不知江湖事,其下场类似朝官不知宫闱,往往都很凄惨。
吕八施放的这么个*,足以迷惑住一大票人,十七岁的参军事杨赞似乎也不例外,吕八算无遗策,只不过他的运气稍稍差了点。李熙的特殊经历使他始终保持着警醒,吕八的*在他眼前恍若过眼云烟。
龙虎兄弟的浴血搏杀再次为他提供证明,眼前这支劫匪不仅是一支军队冒充的,而且绝对是一支身经百战的精兵!
龙虎兄弟是逃犯,而且是重逃犯,这些李熙是知道的,但什么样的逃犯值得一支精兵不惜乔装改扮半途劫杀呢?
这个问题李熙一时也没想明白,后来见龙虎兄弟挥刀砍杀时使用的招式狠辣干脆,一刀毙命,从无拖泥带水,料想二人也曾在军中待过。
一时恍悟,这二人应该曾为军将,因在军中犯了事,方逃匿在此,至于郭仲恭这一节,李熙也想过,郭氏在长安是个花花太岁,九流三教都有接触。人赞他一声讲义气,就足以让他上刀山下火海,眼见龙虎兄弟这等英雄人物落难,他焉有不救之理。
此外李熙还发现,吕八和他身后的两个护卫关系并不亲密,吕八形貌举止都显粗俗,而那两个护卫则气宇轩昂,姿态高雅,他们瞧向吕八的眼神常带不屑。李熙由此推想二人跟吕八不是一路人,他们俩与其说是吕八的护卫,还不如说是监军。
当龙虎兄弟舍命冲向吕八时,情势十分危机,那两个护卫虽然也严阵以待,但细节说明他们只为自己在打算,丝毫没有舍命救护吕八的意思,不仅他们俩,他们周围至少还有七八个人,也抱着跟他们一样的想法,这些人眼见龙虎兄弟挥刀杀至,却紧紧地守护在两个护卫身边,反倒置吕八的安危于不顾。
李熙由此判断,这伙人跟吕八不是一条心。他们与吕八南下是为同一件事而来,那就是抓捕龙虎兄弟,但所处的位置不同,吕八是主办,他们是协办和监军,有利则相互合作,无利有害时难免要各行其是,甚至自相残杀。
基于这个判断,李熙才在出手制住吕八后,激他二人出手,夺了他们的武器。反过来再怂恿吕八杀他们自保。
这时候他二人手无寸铁,显然处于弱者地位,这给了已经被自己折磨的神智恍惚的吕八一个暗示:他的建议是可行的,他们没有武器在手,不是你的对手,杀了他们是有把握的。至于杀了他们以后是否真的就能自保,以吕八混乱的思维是想不明白的。
竹枪在手,吕八听从了李熙的鼓动,向自己的护卫兼监军下了手。与此同时,忠于他的人也向曾经的同伴如今的敌手发动了攻击。
现在一切都结束了,吕八胜出,双手沾满的鲜血让他神智清醒了一些,从迷乱和狂怒中醒过的他难以接受眼前的一切都是自己亲手制造的这个事实,他既深切自责又为自己狡辩,既忏悔又逃避,这个可怜的男人这下可纠结坏了,脑子里应该全是糨糊了吧。
抬头看到李熙就站在自己面前,吕八哀嚎一声抱住了他的腿,哀求道:“求你再扇我一个耳光吧,我怎么醒不过来了呢。”
“你做的没错,错的是他们。不要自责了。”
李熙弯下腰来,微笑着向吕八伸出了手,他的笑容是如此的圣洁,配以身后霞光万道的晚景,那一刻吕八仿佛看到了一个神。
吕八真名吕贞,左神策长武城副使,身经百战的老将。
张龙真名张飞华,左神策长武城马军校尉。
赵虎真名刘威,左神策长武城步军阻遏使。
苏佐明,五坊小儿,去长武城遛鹰,夜宿农户家,酒醉杀农妇一人,焚烧其房屋后窜逃,被巡警的刘威捕获,交送京兆府,京兆不敢判,转交五坊使管教,不了了之,此后苏佐明带同伴十余人闯入刘威家中,殴打其父母,掳其幼女。回长安途中恰逢张飞华领粮料回营,闻幼女呼叫,遂拦阻盘问,苏佐明怒不可遏挥鞭殴打张飞华,被张飞华拿入营中。
刘威闻父母被殴,幼女被掠,沿途追来,恰见苏佐明被擒,由马背上拖下,殴击三拳,击碎苏氏*,致其残疾。
后经副使吕贞调解,苏佐明得以返回长安,因*破碎,不得不切除。苏佐明养伤半年,伤毕入宫为内侍,拜宫中大阉为义父,渐有权势。一日诱张飞华、刘威在左银台门外,亲率神策军士二十人持棒殴击,张、刘二人奋起反击,失手打死一名小校,苏佐明趁机狂呼二人造反。
守门卫卒拿张、刘二人投入神策狱,苏佐明贿赂推官,用刑严酷,欲置二人于死地。张飞华有远房亲族在神策狱为官,暗中施一计,行文将二人送回长武城交城使处置。
苏佐明闻之大怒,遣二十名小儿拦道殴击张、刘,恰逢长安豪强常毅山城外行猎归来,见张、刘戴枷浴血,啸声如虎,爱其为英雄,又恨五坊小儿作恶,便遣僮仆驱散众小儿救下张、刘后放生。此后张、刘托庇于豪强葛五指、疤眼李宅中,又蒙左神策判官祈贞贤接出家人送回故乡,后因苏佐明追索日紧,疤眼李托郭仲恭送二人离开长安,这才有郭仲恭城外托付李熙一节。
二人本意等风头过去,再设法回长武复职,却没想到苏佐明竟驱使吕贞追到了韶州。
掬一捧冰凉的水洗了脸,吕贞定了定神,默然一叹,对李熙说:“苏佐明现今攀上了高枝,权势熏天,他已探知张刘二人躲在你这儿,岂肯善罢甘休?你退了我这一路,日后还有别人来,我看你的好日子也过到头了。”
李熙微微一笑,道:“先别管我,我倒问你,你怎么办?你杀了他派来的监军,日后做何打算?”吕贞闻言气恼交加,怒道:“我的事用不着你管,我是死是活,与你何干?”
言罢一头扎进了池塘,李熙望着水面上翻起的泥花,嘀咕道:“就算要投水自杀,也别投池塘啊,这儿的水才多深呢。”
083.你给帮帮忙吧(修订)
吕八不是投水自尽,他只是感到脑子混乱,想跳到水里清醒一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从水里上来,吕八把身上的麻片衣裳扯下来摔在地上,赤条条地站在李熙面前,李熙趁势检查了一下他是否是阉党一伙。侍从递给吕八一套青布袍,再把他那**的头发在头上盘成一个道士髻,瞬间就改换了模样,猥琐的乞丐头目摇身一变成了一位英姿挺拔的神策军将校。
李熙回到韶州城后,第一时间去了刺史府,刚进门就被带到了常怀德的书房。
一进刺史府后宅李熙就感到气氛有些压抑,心知不太妙,此番来一顿臭骂怕是免不了的了。李熙有些后悔当初不该放周夫人自己走了,要是事先做做她的工作,或许结果会好一点吧。
在刺史的书房里,常怀德敲着桌案,劈头盖脸地把李熙逮到一通臭骂,老太守黑着脸责问他为何把两个贼收在家里,意欲何为?果然夫人因此而遇害,你怎么承担?
常怀德为周夫人担心,倒并非是假情假意,他夫妻伉俪情深李熙是早有耳闻,常怀德出身平民子弟,幼时家贫,父母要其务农,他不肯,决心读书求取仕途,父母责其不务正业,将其赶出家门。常怀德寄居于城中土地庙,替和尚们看守香火,记记账,求的一日两餐,稍得闲暇即读书,土地庙香火虽旺,和尚们待他却十分苛刻,常书生常常是饥一顿饱一顿,饿的面黄肌瘦。
落难书生某日饿昏在香堂,被前来进香的周家小娘子发现,周家小娘子舍了他两个面饼和一碗热粥,一段姻缘由此而生,那时周夫人家境也很一般,周夫人的母亲也常常为一日两餐如何填饱家人肚子而犯愁。有一段时间,她发现厨房里的食物经常失窃,或一张饼,或一个剩饭团,或一盘剩菜。
老母亲经过暗中观察发现了自己女儿和常怀德之间的秘密,女大不中留,女生外向,这些老母亲都可以理解,可是让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连一天两顿饭都顾不住的穷书生,做母亲的又哪个愿意?思来想去,她就当着自己女儿的面跟常怀德说:“我们虽非高门大户人家,不过我也不会把我的女儿嫁给一个不能顾全她衣食的人,你想娶我女儿,可以,不过先取了功名再说。”
那年常怀德十九,周夫人十四。九年后,常怀德考取举人,又三年中进士,从此踏入仕途,这中间,周夫人对其不离不弃,为助丈夫猎取功名,周夫人不惜绞了头发冒充男子去工地上抬土搬砖赚一天两顿饭钱。
常怀德飞黄腾达后,家中侍妾、家妓多达数十人,不过对周夫人始终敬重如一,夫妻间不要说争吵,就是红脸的机会也没有。当然促成二人相敬如宾的原因很复杂,这跟常怀德入仕后夫妻二人长期分居两地也有关系。
等到常刺史骂完了,气消了,李熙才开始沉痛地忏悔,承认自己的确交友不慎,不该跟郭尚书的捣蛋儿子郭仲恭交往,更不该相信他说的鬼话,没有问明白事情原委就把人带到了岭南来,此番护卫夫人去南陵寺也不该没细察他们的底细就稀里糊涂地把人带上。
李熙悔恨之余,涕泪皆下,看的常太守倒是有些不忍了,问明了郭仲恭正是检校工部尚书、邠宁节度使、驸马郭钊的儿子,当今皇贵妃郭氏的侄儿后,他扶起李熙说:“我也不是怪你什么,只是一听到在我韶州境内竟然有人光天化日之下公然劫道,心里气愤罢了。真是岂有此理嘛!某些人仗着得势竟置国家法度于不顾,干出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来,我要上折子参他们一本。”
李熙安抚大义凛然的常刺史说:“他们改装易容而来,身上没带神策军的任何东西,使君参他们怕也是枉然,参之不倒,反助长了小人志气。”
常怀德赞道:“有理。”
便就问李熙怎么安置龙虎兄弟,李熙想了想说打算劝他们离开韶州,荐去幽州,在边军效力。常怀德赞了声好,就说神策八镇的驻军皆堪称国之精锐,这两个人能任校尉之职,必是将才,白白被小人陷害而不能为国家效力,实在令人扼腕可叹,去幽州为国戍边也是一个为国养士的法子。
李熙听常怀德话里有话,对龙虎兄弟的去路似乎另有考虑,便试探着问能否留他们在韶州听用,他二人被小人陷害,至今也未定罪名,本是一桩悬案,说起来只是个不白之身,若在韶州建立功勋,将来也可荐其官复原职,披甲上阵为国出力。
常怀德笑问李熙:“你留两员神策军将在土兵中,不怕有人参你个意图不轨吗?”
李熙悚然一惊,这一点他倒没有多想,龙虎兄弟现在身份很敏感,真要把他们留在军中效力,只恐难免不被别有用心之人告刁状,那时候就真是有口难言了。
毕竟韶州跟幽州不同,边镇用人不拘一格,只要确有能力即使是罪犯,只要不在十恶不赦之列,都是可以酌情任用的,立有军功的还可以将功折过。幽州地方不遵朝廷号令已久,任你苏佐明的靠山是谁,在长安的权势再大也管不到人家头上。
但韶州不同,韶州还在长安的光辉照耀下,一纸诏令来要你三更死你也活不到五更天,与恶人斗还要文斗,还要以智斗为主,不可假人把柄。
李熙眼珠子骨碌转了一下,心里又有了一个计较,他本想说出来,转念一想又忍住了,有些事做得说不得,得给常太守一个回旋的余地。他恭敬地向常怀德施礼说:“卑职会妥善安置他二人的,既不生出麻烦,须要他出力的时候,又能派上用场。”
常怀德呵呵一笑,什么也没说。
除了龙虎兄弟,怎么安置吕贞也成了一个大难题,本来这个难题是不该李熙来管的,他本来也是不想去管的,怪只怪自己多了一句话嘴,说了一句无关痛痒的场面话,没想到吕贞这家伙就像个狗皮膏药似的贴了上来,让李熙叫苦又无奈。
事情的起因是李熙问了吕贞一句话,他问:“你此番差事没办成,又跟支使你的人翻了脸,你以后有什么打算,若有用得着兄弟的地方,尽管开口。”
李熙现在很想扇自己一个嘴巴子,你多什么嘴呢,他吕贞跟你什么交情,屁个交情都没有,非但没交情,他还差点要了你的命!你多这嘴干嘛。
吕贞什么反应呢,他握着李熙的手,热泪在眼眶里直打转,拖着哭腔说:“俺就说你是个好人嘛,你看看,俺们萍水相逢,又不是很熟,俺一落难,就能得你这样的大贵人帮忙,俺是感激不尽啊,你受俺一拜吧。”
吕贞作势要拜,李熙等着。
“你咋不拦着俺呢。”
“俺这个人一向不喜欢强人所难。”
“你看看你这个人,真是个直肠子呀,俺这是跟你开玩笑呢,俺们都是好兄弟,磕个啥头嘛,太俗气了。”
李熙觉得有些失望。
一个头没受他的,却要帮他的忙,李熙觉得这件事自己办的实在有些蠢,愚不可及,莫名其妙。真是江湖太险恶,自己又还太单纯。
吕贞要求李熙把他藏匿在韶州,说韶州风光好,气候温暖,民风淳朴,物产丰富,小吃很可口,他和他的弟兄都很喜欢这里,打算在这定居了,定居需要改头换面,伪造身份,需要起房架屋,买田置地,还需要娶妻生子。
“伪造身份文书对你这位参军来说不是什么大问题吧,你给帮帮忙吧;盖几所房子置几亩地,对你这位能娶八个夫人的豪富公子来说也不是个问题吧,你给帮帮忙吧;娶妻……”
李熙赶紧摆手说:“娶妻我帮忙,生子这事还是你们亲自来吧,这事我帮忙不合适。”
吕贞盯着李熙瞅了半晌,做了个深呼吸,说:“这个俺们自己来,不必你帮忙。”
除了这几件事外,吕贞还给了李熙一个地址和一封信,要求他派人去长武把自己的家眷接来,一个瞎眼老娘,一个媳妇,一双儿女,这一回吕贞真给李熙跪下了,痛哭流涕地拜托他务必要放在心上,自己半生戎马,亏欠她们的实在太多太多。
李熙很怕一个女人当着自己的面流泪,因为那会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又做了什么对不起人家的事;李熙更怕一个大男人对着自己眼泪,因为那会让他怀疑这个男人是不是要做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他赶紧满口答应了下来,扶吕八起来,给他拭去眼泪,出手稍有点重,疼的吕贞呲牙咧嘴恨不得咬李熙一口才甘心。
打发李十三请个长假去跑一趟吧,旺财走不开,也只能派他去了,虽然李熙也有些不忍。听说派的这个李十三是杨参军的街坊兄弟,家里的媳妇怀孕八个月即将临盆,吕贞感动的又是热泪盈眶,跪在地上呜哇呜哇地哭了一通,一边哭一边直打摆子,他那肿胀的脸被泪水一浸实在比刀子割还疼。
李熙暗中问他的小兄弟“八大王”为何这么爱哭,小兄弟回答说老大打小在丐帮长大,前后混过十三年,跪哭是小乞丐入门后的必修课,是立身之本,吕贞勤学苦练十三载,功底十分扎实,他飞黄腾达后也不忘本,时不时地会露上两手,以资纪念。
“原来大哥你也在丐帮待过,怪不得我一见你就觉得亲切呢,缘分啊大哥,我也在丐帮待过。”李熙拍了拍跪在地上哭的稀里哗啦的吕贞。
吕贞赶紧擦擦眼泪,改跪为席地而坐,拍在身边的空地说:“俺就说嘛,你怎么会丐帮的手势呢,俺就说你这个人怎么有点门中弟子的风范呢……唉,你不是平山子吗,你是朝廷的爵爷呀,你怎么会在丐帮待过呢,你莫是唬俺呀。”
吕贞发现了李熙话中的破绽,李熙也有些后悔自己一时激动把老底给露了,不过他脑子快有机变,嘻嘻一笑就解释道:“当年小弟追随敬国公在西北剿匪,为了侦察匪首染布赤心的下落,我扮成乞丐在丐帮卧底,前后有半年之久呢。”
吕贞信以为真,连声赞道:“好计谋,天下哪个帮派能有俺们丐帮人多,那儿的消息能有俺们灵通,卧底丐帮打探消息亏你们想的出来呀,真是高明呀。”
又望着李熙叹道:“俺看的出你是个好人,你别不信,俺这个看人很准的,当然俺说的这个好人不是说你就是个道德君子,就从来不干缺德事,而是说你虽然干了许多缺德事却也还保持着一颗赤子之心,本性并不坏,得手时也能干上一两件好事。”
李熙眨巴眨巴眼,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吕贞提议:“既然俺们对丐帮都这么有感情,索性在韶州重建丐帮,我来做老大,你来做军师,咱们兄弟轰轰烈烈干他一场!庙堂太高太险恶,江湖虽远天宽地又阔,干的好,依然可以立不世功,传万世名,易如反掌。恰好比小鸡炖口蘑,小菜一碟。”
李熙吃惊地问:“你,你不是说笑吧,放着好好的神策军军使不做,入贱籍做乞丐,你脑子有毛病吧?”
吕贞长叹一声,有些萧索地说:“俺爹是个乞丐,俺娘是个乞丐,俺的姐姐也是个乞丐,向上追溯自打俺曾祖那辈就是乞丐咧。俺也当了十三年乞丐,到十五岁那年,俺不愿意再当乞丐了,俺就跑去投军,年纪小个子小,都不要俺,俺索性找了个胖子揍了他一顿,官差就抓俺送天德军防秋咧。俺在天德军防秋,爹生重病昏倒在街头,让马给踩了一脚,丢了性命,姐姐跑回来看望俺爹,走的急。三岁的儿子托邻居看管,所托非人,让人拐咧,俺姐夫骂她两句,她想不开投井死咧。娘日夜哭日夜哭,眼就哭瞎咧。那会儿俺在天德军硬是没有回来一趟……”
吕贞眼泪又下来了,李熙劝道:“军情紧急,你走不开,也是没法子的事。”
吕贞“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手扯头发使劲撞地,失声叫道:“俺他娘的要是真回不来倒好咧,将军特批俺的假,俺为求进步,俺自个不肯走呀……呀,俺滴爹,俺滴娘,俺滴姐姐,俺那苦命的外甥哦……”
李熙估计他要哭上一会儿,就起身去撒了泡尿。
回来的时候,吕贞不哭了,眼圈却红彤彤的,望见李熙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莫笑俺一个大老爷们总爱哭,俺一想起这事就心里针扎似的难过。唉,爹死,姐死,老娘眼瞎了,俺都没回来,俺进步咧,俺当上了火长,火长又变队长,队长又变旅帅,飞黄腾达咧。别人升官是踩着敌人的尸体,俺是踩着亲人的尸体呀。你说俺的心有多硬,就为了个火长,俺连亲爹都不要了。”
“从那时起,俺就常常在做一个奇怪的梦。俺梦见俺坐在白雪飘飞的长安街头,四周白茫茫的一片,路上行人匆匆,俺端着个破碗趴在地上一边给人磕头一边说‘行行好吧,施舍俺一口饭吧,俺爹死了,俺娘眼瞎了,俺的姐投井死了,俺那可怜的小外甥让人拐了’,可是没有一个人停下脚步看俺一眼。”
李熙问:“你是不是声音喊的太小了?”
吕贞揉揉眼,无视李熙的捣乱,他继续说:“一个月前,苏佐明去长武跟俺说他打听到张、刘两个就藏在韶州,人是郭傻子送出来的,他不太好出面,让俺来办,说只要把这两个人带回长安交给他处置,长武城使就是俺的。”
李熙点点头,说:“为了升官,很好,所以你出卖了自己的灵魂。”
“什么灵魂不灵魂,俺没想那么多,俺就想俺当了八年副使,顶头上司换了三茬,比俺资历低的多的人都爬上去了,就俺还窝着,俺心里也不服啊,可是俺又不能向他们那样恶贪恶占,伤天害理,做官不够狠,上头有没有人关照,俺怕俺一辈子也就只能这么窝着了。苏佐明一说,俺就心动咧,张、刘和他的恩恩怨怨俺多少也知道一点,若说错双方都有错。俺就昧着良心跟自己说苏佐明家伙事都给割掉了,亏吃的更大呀,张、刘这两个家伙也实在太嚣张,教训一下也无妨。
“俺一开头拿这话说俺,俺自己都觉得脸红,这分明是颠倒黑白嘛,张、刘落在苏佐明手里那还不就是一个死吗。不瞒你说那阵子俺心里实在是酸溜溜的不好受,整天价像吊着块大石头,连跟媳妇亲热都提不起精神来,那家伙事它硬不起来呀。俺常常半夜三更醒来,睁着眼想心事,一想到这辈子就这么窝窝囊囊趴在副使的位置上,俺就心惊,俺就害怕,俺连亲爹的死都不管,俺都狠下这条心来了,却就只能趴在副使位置上,俺实在是不甘心呀。想多了,俺这头脑里就有另外一个声音跟俺说,它说你还矫情个啥咧,你连爹娘姐的死活都不顾,你还顾别人的死活,你就别装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成者王侯败者寇,舍出性命去干吧,干成了你就得道成仙咧,一切一切的罪过就都赎咧。”
吕贞泪眼汪汪地问李熙:“你说是不是爬到大将军的位置这一生的罪孽都能洗刷了?”
李熙想了想说道:“这个不好说吧,我也说不清,我也才只是个九品小官。也许官当的大的人脸皮会更厚点,更能想的开点……想不开,他也爬不上去嘛,对不对?”
吕贞默默无语,他缓缓吐了口气:“现在说这些都没意思了,俺都来了,一败涂地了,你猜的没错,那两个护卫都是苏佐明派来监视我的,他怕得罪人,不肯出面,让俺来,哼,事后再把罪责都推到俺的头上,拿俺做替死鬼,俺真是蠢呐,这点小伎俩硬是看不明白。”
李熙道:“那你现在看明白了吗?”
吕贞怪眼一翻:“你是听不懂人话吗,俺都说的这么明白了,你还问,俺要是想不明白,怎么会杀了那两个,跟你坐在这闲扯淡?”
李熙笑笑说:“你别激动嘛,我只是确认一下。”
吕贞翻天望天,幽幽地说:“转了一大圈,又做回了乞丐,做乞丐也比卖良心强啊。”
李熙拍拍他的肩说:“行啦,一个臭老要饭的,在这装什么深沉呢。要做乞丐就好好做,以后不许为非作歹啊,我可是韶州土兵训练使,肩上担负着一城百姓的安危呢。”
吕贞嘿嘿冷笑,说:“你就别自吹自擂了,你看看韶州城里都乱成啥样了,说到底还不是你们这些当官的无能,你们这些个人俺还不知道吗,除了吃喝嫖赌贪占拿要闲坐扯淡出门扰民,你们还能干些什么,你们尽干缺德事,何曾干过一样人事了?”
李熙大怒,拍地而起:“第一,人不可忘本,你为官多年,就没尝过做官的好处吗?一日不做官了你就骂官,你的人品实在不咋地。其二,求你别当着和尚骂秃驴好不好,好歹我也是个官嘛,多少给我留几分面子嘛。”
吕贞嘻嘻一笑,拱手打躬道:“俺错咧,俺错咧,俺不该没有尊卑礼仪,求父母官高抬贵手,给俺们小民百姓一条生路吧。”
李熙呵呵一笑,把手豪气地一挥,说:“行咧,行咧,你看看你这幅模样,把俺们韶州丐帮的脸都丢尽咧。记住你今天说过的话,洗心革面做个有良心的人。人可以卑贱如尘,却不能像狗一样活着。”
听了李熙这莫名其妙的一句话,吕贞觉得自己可能请错了军师。
半个月后,左神策军长武行营收到来自韶州曲江县的一份公函,说在县境内发现了两具无头尸体,身上纹有左军纹饰,又有长武行营字样,来函要求行营派人前往辨认、协查。
这份公函被长武城主持军务的副使派人送入长安,不久得到一份拟好的回函,副使不敢多问直接在拟好的回函上用了印信。
这份给曲江县的回函说:查左军长武行营未曾派人到韶州公干,纹饰等应系伪造。军政分立乃朝廷法制,左军不便插手地方司法,云云。
084.贼(修订)
李熙花了一贯钱给吕贞和他的十二个结义弟兄办了假身份凭证,打发他们在韶州城东的土地庙安了家,土地庙已经破败不堪,只有一个老和尚看守,吕贞强闯进去,跟老和尚进行了一次谈判,结果是和尚允许他们在此落脚,免费帮他们做饭,吕贞则承诺保护老和尚及庙里财产的安全,双方各取所需,一拍即合,当晚还偷了一只鸡来庆祝。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第二天一早,韶州的居民发现城里多了一伙来自北方的乞丐,共十三个人,为首的一个叫吕欢喜,说是岭南丐帮韶州分坛“大欢喜”的创始老大,吕老大逢人便夸耀说他的“大欢喜”就是岭南的“福寿园”,知道福寿园是干什么的吗?不是酱菜铺子,也不是卖棺材的,那是长安城里最大的帮派,光正式弟子就有两万人!两万人是什么概念,就算韶州城所有的人都入我门来,还差一万二呢。
众人都用异样的目光打量着这个新冒出来的丐帮老大,多数人认为反正吹牛也不上税,他爱吹就让他吹呗,权当听个乐子。不过有些泼皮闲汉却不这么认为,吹牛虽然不上税,但吹大了牛也受不了,牛受不了跑了,开春还怎么耕田,这是断人活路呀,岂可等闲视之。
为了这个缘故,“大欢喜”创始人从门派创立的第一天起就踏上了艰难的证道之路,他用拳头、脚、吐沫和尿,证明他的“大欢喜”没有做断人活路的勾当,俺,吕欢喜从来都是一个吐口吐沫砸个坑的铮铮铁汉,说俺吹牛,俺打,打过俺再踹,踹过俺吐你一脸吐沫,吐过吐沫俺解开裤子朝你脸上撒泡尿,趁势给你洗洗。
不服气?再来过!服气了?那还不拜在俺门下做小弟。
“大欢喜”在艰难的证道之路上越走越远,越走越远,直到有一天,吕老大不再需要用自己的拳头去证道,证道成功,他成了神一样的存在。
对于花一贯钱去替吕老大造假身份这件事,李熙一直有点自责,自己办事真是越来越没有谱了,这件事要是在李十三启程北上前安排他去做,那绝对是一文钱也不必花的。
州县两衙里的一些书吏上下串通以给人制造假身份凭证捞钱,作为参军事,李熙完全可以打着刺史的幌子拿办他们,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只要跟他们稍加暗示你是谁的人,谁还敢收你的钱?一贯钱,一文钱也不给!
当初要是叫李十三去办,那这钱不用说也是省了的,十三这个人就是这样,脑子活络。
旺财,旺总管,你怎么说?
身后站着我这么大的靠山,竟然还甘心受他们几个小吏勒索,简直岂有此理!
因为怕自责太甚伤了身体,李熙就把前去办事的旺总管叫到兵营值房来狠骂了一上午,旺总管垂着头始终未发一言,看看天色要吃中午饭了,李熙这才打住,他打个哈欠,伸个拦腰,挥挥手打发旺财出去。
旺财刚走,沐雅馨就裹着一阵香风飘了进来,蹦蹦跳跳窜到自己面前,踮着脚尖把香嫩的小脸伸过来,没办法,只好亲一下,这才望见跟着她身后如花鲜嫩的陈招弟正抿嘴偷笑,见者有份,来,也亲你一个,陈招弟却摇头婉拒了。
两个小女子打扮的如此香艳可人,一时硬把食盒里的烧鸭腿也给比了下去。
烧鸭腿和烧鹅腿一直是李熙的最爱,原因跟他的某段特殊经历有关,那段经历不堪回首,吃个鸭腿以资纪念吧。
李熙左手环住沐雅馨的细腰,趁势给她做了个胸部按摩,伸右手又想去勾另一个,耳朵却忽然剧痛起来。
“唉,唉,唉,放手,放手,啊,夫人饶命啊。”
李熙刚出言哀求,嘴里立即被塞了一根鸭腿,沐雅馨丢开他的耳朵,取出手绢仔细地擦拭着指尖的一抹油腻。
“真是穷家贱命,我就搞不懂鸭腿有什么好吃的,天天吃顿顿吃,怎么就吃不腻呢。”
沐夫人叨咕的时候,陈招弟已经把食盒里的菜取出来摆在了桌子上,很意外,还有一小壶酒,李熙劈手去抓酒壶,被沐雅馨狠狠地打开了。
“恶婆娘,喝酒你也要管。”李熙恶狠狠地撕了一口鸭肉,幻想着那是她的小嫩胳膊,当着她的面恶狠狠地咀嚼着。
“哼。”沐夫人骄傲地哼了一声,飘飞到酒壶边,芊芊素手擎起酒壶倒了一杯酒,献给李熙,李熙刚要接,她却又撤了回去,樱唇轻启饮下半杯,把酒含在嘴里,再将杯子递去。
李熙不接,指着她的嘴,含糊地说:“我要喝这皮杯里的酒。”
沐雅馨一仰脖“咕咚”一声把酒吞下肚去,忽然就瞠目大喝:“色鬼,想都别想。”
一旁的陈招弟抿嘴一笑,默默地退了出去,房门一关,李熙即揽沐雅馨入怀,让她坐在自己腿上,打发她递吃递喝,催的急,要求多,沐雅馨手忙脚乱,吃饱喝足,李熙把啃剩的半个鸭腿往她嘴里塞,说要犒劳犒劳她。
沐雅馨左躲右藏,抿紧嘴死活不要。
李熙遂将鸭腿丢在桌上,油乎乎的手在裤子上荡了荡,抱着沐雅馨就亲。沐雅馨挣着跳起来,呸,呸,呸,连往地上吐了几口,蹙眉叫道:“那小哥,你几天没刷牙了?你……你再跟吕老大他们混,以后就别碰我。”
李熙闻听她说自己嘴臭竟吓了一跳,哈了口气一闻,实在不咋滴,于是狂奔而去。
“去哪?”
“刷牙。”
……
一炷香的工夫后李熙回到兵营值房,沐雅馨已经脱了衣裳裹着毯子躺在自己的行军床上睡着了,她面朝里,背对着自己,香肩微露,*儿曲线毕现,李熙跪了下去,从她的脖颈开始,一路嗅下去,她身上温香的气息,激荡的他蠢蠢欲动。
李熙舔舔舌头,正要揭开她身上的毯子,忽而就纠结起来了:这行军床是自己设计并监造的,大小只够一个人睡,理论上说承重应在两百斤以内。
超过两百斤……
损坏公务的行为,李熙觉得还是不做为好吧。
他跪在床边默默地发了阵呆,末了还是退出屋来。凤凰台那边这些天日夜施工,噪声一定很大,一定很影响她的睡眠,否则她没理由不等自己回来就睡着的呀。
陈招弟坐在厢房廊下绣花,神情很专注,李熙也很专注地盯着她,发现李熙时,他人已经站在了自己面前,陈招弟唬了一跳,忙把所绣之物向背后藏去,没有了手臂的环护,她那一对圆实精巧的胸乳就彻底暴露了出来。
李熙吞了口口水,仍旧兴致勃勃地欣赏着。
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被他这么盯着看了,陈招弟的面颊还是霎时飞上了两朵红霞,她咬着嘴唇垂着头默默地站了起来。
“在绣什么呢?”
“没什么。”声音轻的像蚊子哼哼。
“我不信,你是在绣肚兜?”
陈招弟的脸红的更狠了:“大郎不要胡说,我……”
“脸红的这么狠,可见是在撒谎。给我瞧瞧呗。”李熙馋着脸跨上一步。
陈招弟急往后退,退路却被一根木柱挡住了。“不是肚兜,你别看。”她目光闪烁不定,像一头被堵在墙角的小兽,惊慌而不安。
“不是肚兜,你藏什么呢,哦,是给情郎绣的定情物,对不对?”
“都说了不是……”陈招弟折身想走,却发现无路。
李熙早已张开双臂将她所有可能逃走的路径都封死了,他的目光也是前所未有的热切。
此番挑逗好大胆,陈招弟在心里盘算了一下,自己若再不采取行动表明心迹,只怕会给他不良的暗示。
犹豫了一下,她努力一争,想要突出重围,却意外地变成了投怀入抱。
小鹿撞进了不怀好意的灰熊怀抱,后者岂有再松开的道理?
李熙抱着她温软的身体,心里直发颤,玩笑开大了,可怎么收场?小鹿努力地挣扎了起来,温软的身体一次次撞击灰熊强壮的胸膛,刺激着他那颗脆弱发抖的心。李熙被撞醒了,他如巨蟒般粗壮的两条手臂将惊恐的小鹿越裹越紧,直到她放弃无意义的挣扎,然后他们双目相对,在一片忙乱中,他吻了她的眼睛。
“别这样。”她哀求着,声调有些变形,身体也颤抖的厉害。
“我会负责到底的。”李熙记起了很久以前曾经说过的一句话,照搬过来,一字不改。
“你不相信?”看到陈招弟的眼眸闪现惊慌,李熙不解地问道,旋即他就意识到有些不好的事情可能要发生。陈招弟的惊恐来自他的身后,她漆黑的星眸如同一面镜子,正映出值房廊下一个春睡方醒的慵懒身姿:沐雅馨正拖着踉跄的步伐,睡眼朦胧地向他们挪过来,哈欠连天的她面颊红艳若春花。
然后她发现了他,他抱着柱子哭了。
沐雅馨如果能像火山一样爆发,继而大闹一番,李熙或许会觉得心里好受一点,可是一贯心里藏不住事的她那天却出奇地冷静,默怔良久,她淡淡地说了声:“招弟,我们走。”
火山没有如期爆发,如夫人强压怒火翩然离去,陈招弟收拾了食盒低着头紧跟在后。
一切都很平静,平静的让李熙胆颤心惊。
此后一段日子,自觉无颜进家门的杨训练使一头扎进了韶州北面的莽莽大山,表面上他是去剿匪,实际上他是去养匪的。
张飞华、刘威身份已经暴露,再留在城中就不合适了,怎么安置他们呢,李熙颇费了一番思量,最后决定送他们入山当土匪。韶州境内山高岭大,丛林茂密,又地处岭南、江西、湖南三道交界之地,地域广大,城镇稀少,族群复杂,官府力量薄弱,各式不服朝廷管束的“匪”“寇”“蛮”多如牛毛。
因为人口稀少,这些“匪”“寇”“蛮”的力量都很单薄,占着一山一洞,霸着一村一寨,割据称雄,保持着一种半独立的状态,他们既不敢反抗朝廷所设置的州县官府,也不敢建号称王。只以“酋长”“寨主”“族老”“洞主”为名号,做一个无名有实的土大王。
而当地官府限于人力物力有限也无力统御如此广大的地域,对这些藏匿在深山里的山寨村洞,他们在保持着军政威压的同时,更多的是谋求名义上的统治,承认各“酋长”“寨主”“族老”“洞主”在各自地域内对“子民”生杀予夺的绝对权威。
只要他们象征性地向官府缴纳一些税赋,就赋予他们大唐皇朝臣民的名分。
只要在他们不越境袭击州县,他们就不是“匪”“寇”“蛮”,也不会被视为朝廷的敌人,即使偶然犯了错,只要他们肯诚心改过,还是有机会再次成为大唐的臣民的,大唐虽然已经衰落,但长安的光辉还是可以照射到这片绿色的区域。
弄清楚了此匪非彼匪后,张飞华和刘威就接受了李熙的安排,进山当了匪寇。他们落脚的地方叫白雾山,此山山势奇高,山腰终年有云雾缭绕,因为山顶是裸露的石山,远观呈白色,故而得名白雾山。
李熙从韶州出发,走了三天时间才到白雾山,远看万绿丛中一点白的就是那山,看着近,走着真远,山势高绝,山道崎岖,许多地方没有路,只能在亘古如常的莽莽丛林里穿行,一路行来苦不堪言。
站在白雾山顶往下看,云雾翻腾似在脚下,恍惚若在仙境。不过李熙对龙虎兄弟选这么个地方落脚却很不以为然,你们是上山做匪的,又不是学人家隐居山林搞修炼。
做匪,就算是一个有良心、不害人的匪,你多少也该找一个有人的所在吧,一天两顿饭你得自己解决吧,没理由还指望我天天跑山上来给你们送粮食吧。
果然是看破红尘不想过了,要上山搞修炼,当初就该坦诚地跟我说,我推荐你们上老鹰头啊,至少送米上山也方便点,此外还有火工头陀帮你们做饭。
李熙一边在心里埋怨,一边去了白雾寨,山寨修在山顶的东北方向,一处翼飞如鸟翅的平台上,背山有座山洞,现在被命名为白雾洞,洞很大,很深,洞底有一个水潭,石山上的雨水通过大大小小的裂缝最后都汇集在这个水潭里,经过沉淀过滤后,水从山南一道裂缝里流出,形成一道一尺宽几丈高的瀑布,山顶风大,风一吹,琼玉四散飞溅,映着午后的阳光,形成七色的彩虹。
热了一身汗的李熙很享受彩虹铺面的感觉,不过他仍旧对卷着裤腿迎来的张飞华和刘威说:“这个地方留着修仙是第一流的,不过两位大哥,你们是来当山匪的,爬这么高,你们吃什么喝什么,怎么练兵聚将,将来怎么为国家立功,你们真的打算一辈子窝在这儿吗?”
张飞华和刘威对视一笑,张飞华说:“我们都是被功名迷住心窍的人,哪里懂得修仙之道,这辈子注定是要在红尘网里挣扎了。杨兄弟,你过来看。”
张飞华说完就一瘸一拐地在前面带路,李熙跟着,身侧后又跟着一瘸一拐的刘威,二人伤势不轻,好在都没有伤到筋骨。吕贞扎在他们大腿上的那两枪,看着狠辣,实则手下留了情,所受只是皮肉伤,既没断了二人的子孙根,也没伤及筋骨。
加之二人久在军中,瘸腿断胳膊早已是家常便饭,治伤很是有一套,因而在山下养了二十来天就上了山,此刻虽未痊愈,却也算没有大碍了。
李熙不禁佩服二人皮糙肉厚经得起折腾,换成自己,这么重的伤至少在家里躺上半年,否则绝不下床。
一个连自己都不惜乎的人,怎么能指望他惜乎他人,惜乎天下?李熙理直气壮地为自己辩解着。
085.摸骨(修订)
白雾寨现在就是一个大工地,二十来个年轻人正在挖坑埋柱子搭木屋,木料是从山下运上来的,扛木头的都是龙虎兄弟的徒弟,张飞华和刘威上山后,他的二十个徒弟中除了四个人因为有父母在不敢为匪外,其余的十六个人都跟着师父来了,做匪做贼他们都认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帮无赖子经过龙虎兄弟的一番调教,刚刚看起来有弃恶从善的趋势,这一回倒好,索性名正言顺地做起了贼。在他们上山前,李熙什么也没跟他们说,也没给他们做任何承诺,他的用意是要考验一下他们,用时间的大浪来淘淘他们,用山寨里的清苦岁月来磨练他们,现在的白雾寨是吃没得吃,喝没有喝,住也只能住山洞,山洞里湿气很大,寒冷异常。这种看不到前景的艰苦环境里最能看出一个人的本质,是骡子还是金子,时间可以给出判断。
“故天将降大任……”
李熙想背篇先贤大圣的名篇来鼓励一下他们,可惜就只记得这半句了,想了想,还是没好意思在众人面前献丑。
年轻人热火朝天地劳作时,几个年纪稍大的汉子却聚在白雾洞前的一张石台上下棋,石台长宽各有三尺,石质莹润,纹理上佳,要是拖回凤凰台放在书房里做个茶桌……
虑及白雾山太过险峻,山路曲曲十分不好走,这个念头旋生即灭,没有在李熙的脑海里停留多久。石台东侧面西而立的是一个须发灰白的清瘦老道,他和对弈的则是一个三十五六岁的壮汉,手大脚大粗壮如灰熊,面北观棋的则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身材短小,看着很瘦却满脸横肉。
玉贞子、鲁焰焊、郁秀成,这三个人都是龙虎兄弟在山村隐居时结识的英雄好汉。
玉贞子自称是峨眉山五庄观的道士,精擅五雷轰天术,开的了通天眼,善断阴阳事,能知**福,除了给人家捉妖、驱邪,他还是一位小有名气的卦师,同时还精通推拿针灸,会熬制膏药治疗大疮,懂妇科,善治妇女月经不调之疾,偶尔还给人接生。
道长除了一身衣裳稍显破旧外,气质甚佳,远观颇有些仙风道骨。
鲁焰焊原来是个屠夫,后来又改卖菜,一身横练铁布衫,打遍韶州两个菜市场无敌手,人称“铁拳鲁”,最是急公好义,爱打抱不平。韶州城的贩夫走卒若有纠纷无法解决,就请他出面主持仲裁,一言而决,无人不服,众人莫不尊其一声“焊爷”。
郁秀成,年轻时读过几年书,因为偷窥师母洗澡被逐出师门,从此浪迹山野,以捕蛇,捉鳖,挖山笋为生,及年龄稍长被荐在仁化县宜春院做小厮,与一位红牌姑娘相熟。某日,天降大雨,院中客绝,二人临窗闲坐,磕着瓜子闲聊,兴致浓处姑娘亲了小伙,戏言随其私奔。秀成闻言大喜,遂回乡变卖了庄宅,至期在约定的小树林里等候,苦等一夜不见人来,二日回院中诘问。红牌姑娘问其变卖家产得金几何,曰十金,姑娘勃然大怒,怒斥曰:“我每日一餐饭尚须三金,若摆宴二十金且不足,十金?留着给你娘买棺材去吧。”
秀成问前日所云私奔是啥意思,红牌姑娘哼道:“闲来无聊,耍耍你。”
郁秀成勃然大怒,挥拳殴击身旁龟公,眉骨断裂,血流满面,龟公怒曰:“负心的是她,打我作甚?”
秀成曰:“她水性无信义,我赤诚一片真,虽负我,亦不忍下手。”
言讫,怅然离去。
龟公敬其仁义,只让护院力士打断了他的双手双脚,并未报官充他的军。
此后十年,郁秀成隐身深山古庙,跟随一癞头僧日学武艺夜读书。十年后,癞头僧被蛇咬死,秀成挖坑葬了业师,去投魏博军,为押牙。叛将逐帅,秀成挺身救护,魏博帅感其忠义,欲妻之以女,不受,富贵还乡,欲聘旧爱,那红牌姑娘却已病亡三年。
秀成心灰意懒,归隐山林,日以捕蛇、捉鳖、挖山笋为生,夜宿古庙栖身,浪的自在。
李熙听完三人经历,赞道:“潜龙伏渊此皆真英雄也,一日风云际会,我看三位都能成就一番大事业。”玉贞子正在下棋,闻听此言,鼻子里哼出一股不屑:“都是半截入土的人了,风云际会是没指望了。那日风云起,我唤仙鹤至,鹤唳彻天际,鹤头却向西。”
李熙尴尬地一笑,说道:“道长吟得如此好诗,足见胸藏大智慧,半世潦倒,只差运气。无须灰心,想那姜子牙八十岁还出山统帅哪吒、杨戬、土行孙一众辅助文王灭了周朝呢。”
众人此来白雾洞是受龙虎兄弟邀请,说来见一位韶州城里的少年英俊,商议聚将练兵,帮助官府平定流民之乱,而求晋身之阶的大事。
没想到见面不如闻名,这位少年相貌倒是英俊,肚子里却装的都是草,与这等人谋天下事,看来是十分不靠谱的。
鲁焰焊淡淡一笑,仍旧下他的棋,倒是郁秀成站了起来,朝李熙郑重其事地行了一礼,满脸堆笑,李熙不觉对这位身负传奇色彩的郁二郎心生好感。
只朝二人的棋盘看了一眼,李熙就把头直摇,蓦然叹息了一声。玉贞子忍不住又哼了一声,问道:“杨公子以为老夫这盘棋要输了吗?”
李熙叹道:“输不输的已经没什么意义了,二人棋艺之烂,实乃我平生所未见,这么下来下去,除了浪费大好年华实在于家国天下事无补。”
“家国天下事,杨公子好大的口气呀,我等不过是一介山野草民,家国天下事,似乎应该肉食者谋吧。”鲁焰焊插了一句,说完,他抬起头看了李熙一眼,眼神锐利的吓人。不过观此人相貌,天庭饱满,鼻直口方,倒像是个忠厚之辈。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鲁大哥这话小弟不敢苟同。”李熙吸了吸鼻子,他嗅到一股烤肉的味道,香气正浓,约有八成熟了,上面抹了酱料,闻着很香,就是火用大了,肉都有些焦了,再这么烤下去只有吃肉炭了。
他游目四顾,正想找到烤肉之人提醒一声,忽听的“啪”地一声脆响,一粒棋子掉在了棋盘上,玉贞子抬起头来,瘦长的马脸上显出一丝惊讶。“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他把这句话琢磨了一番,忽然眸中精光大盛,探手一把捉住了李熙的右手腕。
“道长,你这是……”李熙一惊之下又是不解。
“给你算一卦。”
“算卦?算什么卦?”
“不要钱的卦。”玉贞子说着掰开李熙的手,五指如抚琴弦,在李熙的掌心那么一拂。
“嗳哟哟,嗬……”李熙感觉到手心很痒,忍不住就笑了起来,眼看着老道摸自己的手摸的那么沉迷,一脸很享受的样子,心里不觉就一阵恶心。让一个大男人捉着手乱摸,实在是有些不习惯啊。
“把另一只手也拿过来。”
“嗯?”李熙心存疑惑,把手往背后躲,玉贞子懒得多解释,劈手一把捉住了他的左手,这一回他除了抚摸掌心纹,还左右翻转,掰扯手指,揉捏骨骼。
李熙很吃惊地望着老道折腾自己的手,忍不住出言问道:“道长,您这是……”
“捏骨。”
“为何捏骨?”
“哦,你的手有些风湿,病藏在骨髓里,不捏捏,以后会积劳成疾,大病……哦不,小病变大病,先是手,然后沿着手臂往上,往上……”
老道一手拧着李熙的手,一只手爬行向上,一寸一寸地丈量着他的手臂。老道的手瘦而不枯,手指奇长,指甲弯曲如鹰爪,皮肤却保养的白白嫩嫩。“鹰爪”行过之处,酥酥痒痒的感觉让李熙很不舒服,除此之外,老道双目闪烁着的猥琐光芒,更让李熙通体发冷,半身僵麻,心里只打鼓。他不觉捂住了自己的胸。
“让开。”鹰爪发现前方有一只胖胖的“肉鸡”挡路,很不客气地嚷道。
“干嘛?”
“叫你让开。”
“我,啊……”
李熙没想到这老道竟然这么没耐性,自己只不过随口问了一句,他就拧起了自己的左手腕,疼的自己直冒冷汗,护卫心脏的“肉鸡”不觉撤开了。如李熙所想,老道的“鹰爪”很不客气地按在了自己的心房上,眸中的猥琐光芒骤然大盛!
李熙吓的周身直打摆子,想要呼救,又觉得丢脸,不呼救实在挨的难受,他一咬牙,正要翻脸一争,忽然手腕上一松,“鹰爪”撤了,自己的手也被老道松开了,除了手腕微微有些疼痛,似乎一切都没发生过。
老道眼中一片清明澄澈,还有些冷!
难道自己刚才做了个梦?怎么可能呢,这光天百日的,自己还没修炼到站着也能做白日梦的境界吧。
“道长,您,方才……”
“没什么,医者父母心,你有病,我心里也很难过。”老道正襟危坐,寒着脸,“不过也无须太过担心,你还年轻,扛的住!”
“求道长搭救……”李熙说着就给老道跪下了,“我上有七十多岁的老祖母,下有几个没出世的孩子要抚养,中间还有一妻一妾要我照顾,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她们的日子可怎么过哟,谁给她们洗衣做饭,谁给她们铺床叠被,谁叮嘱她们寒要添衣暖要晒被,谁给她们唱歌,谁哄她们睡觉,这日子没法过了,我不活了……”
“唉,杨兄弟,别这样。”众人七手八脚地把李熙劝了起来。
“道长,您给想想办法吧,我才十七岁,我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呀,我不想死……”
望着哭成个泪人的李熙,玉贞子嘘然一叹,说道:“放宽心吧,这病虽无彻底治愈的可能,但只消时时用药,精心保养,再活个七八十年也是有可能的。”
这一说,李熙更难放宽心了,一句“无彻底治愈的可能”等于是宣判了自己死刑,“只消时时用药,精心保养”,这都是废话,时时用药?我不吃饭了吗,不吃饭死的更快。
“精心保养”更是不靠谱,什么才算是“精心”呢,没死就说你“精心”了,死了……
“再活个七八十年也是有可能的”,听听还只是有“可能的”,那就是说即便时时用药,精心保养,还只是有可能死的,有可能活,也就是有可能死嘛,完了,彻底完了……
虽然玉贞子一再保证他得的这个病只要按时服用汤药,注意保养身体,再活个几十年没有大问题,但李熙沉重的心情却无法得到纾解,想到自己再有七八十年就要死,他哪还有什么心思留在山上跟人闲扯什么聚将养兵救韶州百姓于水火之中的勾当?早早地拿着玉贞子给他开的药方下山去了,走时脚步飘浮,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张飞华安排了四个得力的弟子护送他,目送他下了山,折转回身,怒气冲冲地责问玉贞子道:“道兄,你这么捉弄他做什么?就算他不堪大用,又有什么干系!他庸碌无能,咱们才好操纵嘛。”刘威则拍着手道:“借他的名号成咱们的事,你管他是个什么东西呢。”。
郁秀成安抚龙虎兄弟:“两位兄长且息怒,道长这么做,必有他的道理。”
鲁焰焊也笑劝龙虎兄弟不要着急,张飞华伤口未痊愈,还不能坐。众人也只好陪着他站着,目光都投向了仍坐在石台上闲敲棋子的玉贞子。
老道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站了起来,呵呵一笑,目露猥琐之光,神神秘秘地说道:“此子骨骼清奇,贵不可言,有帝王之相。”
此言一出,众人莫不吃惊,张飞华急问:“道长,你算的准吗?”
玉贞子老脸一寒,郁秀成忙道:“准,岂能不准?道长乃是峨眉山五庄观的得道高人,精通五雷轰天术,善断阴阳事,能知**福,浪迹江湖只为图个逍遥自在,若要富贵,摘取如猴子摘桃,十分便利,我兄万勿怀疑。”
张飞华忙敛容致歉,口称得罪。鲁焰焊却沉吟道:“然我观此子面相,分明是个贪恋酒色才气的浮浪子弟,口出狂言不说,肚子里也尽是稻草,全无一点干货,这等人也能成大事吗?”这一说,众人都有些怀疑老道的卦不准。
玉贞子淡淡一笑,抚须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人的祸福命格都藏在手纹掌心之中,前世今生,祸福疾变,用我的五雷轰天术一测一个准,可是我却测不出他的祸福命格,你们说这是为什么呢?”
“这是为什么呢?”
众人对老道关键时刻卖关子的行为十分鄙视,遂将问题原封退还。
“天机不可泄露也。”
老道鄙视鄙视他的人,他卖了一个大大的关子后,飘然而去,留下了一众迷茫之辈。
086.碗冢(修订)
三升客栈位于韶州城南,正门朝北开,松青租住在客栈最南的一座小院里,有一道独立出入的院门,门外是一口池塘,池塘再南就是坊墙,坊墙之南就是城墙,地方很幽静,松青很喜欢,不过这一天她的心情却异常烦躁,起因是一早起来修炼时,发现体内出现了一股陌生而霸道的气息,她不测深浅,欲归入幽府,又怕控制不住,左右不知怎么办才好。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李熙哪里知道这些,他双腿发飘似踩着一团棉花而来,望见松青清修的静室,倒像见到亲人似的,张口就叫:“小师妹……来救我呀!”
“闭嘴!”屋里传出一声怒斥。
小师妹白天没睡觉,这让李熙觉得有些惊奇,一向性情温和的她今日为何如此暴躁呢,李熙更觉得奇怪,他推开一条门缝,伸进头去刚说了一个“我”字,正在打坐调息的松青即又厉声喝道:
“闭嘴!”
“不是,我……”
“闭嘴!”
李熙不敢说话了,他默默地退出松青清修的静室,小师妹一定是在修炼的过程中遇到了什么难题,自己解决不了,又无人一旁指点,故而才显得如此焦躁,是自己不识时务闯了进去,错在自己。李熙拖着两条如灌了铅的腿,费力地在院中丁香树下的石凳上坐下,失魂丧魄,唉声叹息,想了很多。看看的夕阳西下,宿鸟归巢,李熙又一次踏入松青的静室。
“小师妹……”
他是来跟松青道别的,既然是绝症,凭小师妹懂的那点皮毛医术自然也救不了,他来此本来就是来跟她道别的,至于那句“小师妹……来救我呀!”完全是心里受了委屈后见到亲人时的自然发泄,发自无心。
只是小心地起了个头,下半句话他就留在了喉咙里。李熙看到了一副十分诡异的现象:盘膝打坐的松青此刻正悬浮在半空之中,身体距离地面足足三尺高,并不停地旋转着,她的头顶白雾凝结,裸露的皮肤上则发出金黄色的毫光……
“妖,妖,有妖怪……”身心俱疲的李熙“嗝”地一声昏死过去。
……
醒来时,静室里点着一盏油灯,灯芯太小,昏黄的光填不满空荡荡的一间静室。松青盘膝而坐,手里端着个酒盅大的碗,在香甜地吃着饭,她的面前放着一个托盘,盘中两碟菜一碗汤,两菜一汤,闻着味道还真不错。
“小师妹……”李熙食欲大振。
“闭嘴!”松青出语十分凶恶。
“唉……”
“闭嘴!”
“我……闭嘴。”李熙主动替小师妹说了想说的话,心里忽然很难过,自从被玉贞子诊断出得了怪病,自己心神俱碎,觉得活着都没什么意思了,行尸走肉般回到韶州城,在城门下犹豫了许久,是默默地告别,给她们留下一个念想呢,还是回到家里去,在陪她们的陪伴下度过自己最后的一段时光,然后在她们的泪水中凄凉地死去,无情在她们的心底留下自己的印记,以此搅扰人家下半辈子也不得安生。
真是难以抉择呀。
感谢守门的土兵帮自己做出了选择,他说:“那货,你进不进城,我要关门了。”
李熙只剩苦笑:以前光重视军事训练了,忽视了精神信仰和文明礼貌建设。那货?那货要不是明知命不长久今晚非剥了你皮不可!
虽然进了城,可是心中的迷茫仍在,站在十字街口,李熙再度犹豫了起来,左边是回家的路,右边是去宜春院的路,是回家跟妻子告别呢,还是去宜春院买醉,对一个活不了几天的男人来说放纵一下也没大错吧。
天太黑,搞错了方向,宜春坊没去成,却走到了小师妹租住的三升客栈前,或许这就是天意吧,自己命不长久,也该来跟她道个别,再给她预付七十年房钱,可怜的人,师兄没用,没法再照顾你一生一世了,永别了吧。
一进门,客栈老板就窜过来聒噪个不停,说您赶紧找地搬家吧,您的那位妹妹是位得道的女仙,实在不宜居住在咱这小店里。她小老人家踏雪无痕,走路没声,昼伏夜出,半夜吓人,这些咱们都能原谅,毕竟人一姑娘家大夫人不疼,如夫人不爱,无名无份进不了门,住在外面也挺不容易,可您也要体谅小店的难处呀。
您三番五次的在屋里点爆竹玩,谁受的了。
半夜三更您咣咣来这么两下子,地动房子摇,客人以为要地震,光着屁股往外跑,咱们这是客栈又不是澡堂子,光屁股跑两下子,你不要钱人也不好意思再来,没客人来我们一家人吃什么,喝什么,赚您一个月一贯三,却要咱一家老小挨饿,换谁愿意呢。
李熙懒得跟他啰嗦,你惨,我更惨,你一家老小挨饿,我还快要死了呢。
推开老板,直入小师妹的玄天无上宫韶州别院,因为担心她白天在屋里睡觉,自己好心好意地敲门叫了一声,竟就挨了一顿呵斥。
你叫我闭嘴,我就闭嘴吧,我心里再委屈我也自己受着,我跟你一个女人诉苦我好意思吗,你没事悬在半空玩特异功能,吓我,我也忍,当我自己没出息,少见识,可你也不该把我的宽宏大度当软弱吧,来者就是客,你怎么能客人昏迷未醒自己先吃上了呢,两菜一汤,吃的还挺丰富。
李熙一边默默地流泪,一边舔着嘴唇,自下白雾山起已经一天一夜了,自己水米未进。肚子还真有点饿。
“起来!”声音很不耐烦。
“咣!”有东西落在面前。
“还没吃呢吧,吃吧。”就这句话还有点人情味。李熙高兴起来,小师妹还真好客,趁着自己想心思的工夫已经去给自己做了饭:一碗青菜素面。
李熙舔舔嘴唇,抬头望着松青。
“厨子睡了,我只会煮面,就这些,吃吧。”
“哦……”李熙闷头吃面,小师妹做的面还真不错,面条劲道,火候也好,要是能加点盐放点油那就更完美了。
李熙吃的很香,不仅吃了面,连面汤也喝了。想打个饱嗝意思一下,没打出来,肚子却咕噜响了一下。
“小师妹你看……”李熙捧着空碗可怜兮兮地望着松青。
“吃多了肚子胀,晚上少吃点。”
松青不耐烦的脸上勉强挤出了点笑容,笑的很勉强,还有些不好意思。她麻利地夺下了李熙手中的空碗,将自己喝盛的茶叶倒在碗里,以此绝了李熙还想吃的念头。然后她又换上了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你打哪儿来?这么狼狈?”
“我……”李熙未语泪先流,“小师妹,我可能快要死了……我才十七岁呀,我上有七十多岁的老祖母,下有几个没出世的孩子要抚养……这日子没法过了,我不活了。”
李熙哭完,诧异地望着诧异地望着自己的小师妹,后者的手正搭在自己的脉上。
“我……难道不会死?”松青不耐烦的表情给了李熙一点希望。
松青摇了摇头,李熙的心彻底跌入了黑暗。
“死是早晚的,不过不是现在。”松青不耐烦地甩开李熙的手,起身收拾碗筷。
“哦,那敢问我还能活多久呢?”
“三五十年,六七十年,也许就明天,也许你能活过一百岁,谁知道。”
松青端碗出门时,听到身后李熙勃然大怒的声音:“老杂毛,你敢消遣我!”她歪嘴哼了一声,心里想可怜之人必有可恨处,你自己傻还能愿的了别人吗。然后她推开小院门,走到池塘边,将手中的碗筷向一个深坑里丢去,“哗啦”一声响,惊走了一只夜出的老鼠。
松青拍拍手,回身往回走,院门“吱呀”一声后,“咣”地合上了。
那只老鼠瞧着危险已去,重新跑了回来,每天晚上它都会到这儿来一趟,因为它知道或早或迟总会有一个女人往这儿扔一只碗或一个碟,碗碟里或多或少会残留一些食物,老鼠因此吃的肥肥壮壮,它高兴地将此地命名为“幸福里”,其实它也知道这里还有一个更雅致的名字,叫“碗冢”。
087.碗冢(续)(修订)
“小师妹,有空聊两句呗。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望着坐在对面双手袖在道袍里满脸不耐烦的松青,李熙陪着小心问。
“……”松青嘴唇动了下,没发出声,不耐烦的表情又加深了几分。
“小师妹,有空聊两句呗。”
李熙讪讪地笑着,心里有些紧张。
“有你在,我没空也有空了。”
“……”
“想问什么,问!”
“哦,是这样的,就是刚刚我看到你……悬在半空,身体在打转,还有头顶上凝结着一股热气,就像是……蒸包子的蒸笼里发出的热气,还有……还有,你的脸上为何会发出金色的毫光,你……你打了金色粉底?”
“我也不知道。”松青回答的干净利索。
“啊……”
“啊什么啊,我就是不知道。”松青又白了李熙一眼,呼出一口气,面色上的焦灼纾解了一些,却多了一层迷茫。
“他走的时候也没跟我说过,又没有一个人可以商量,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凝气’。”
听松青提起修炼上的事,李熙顿觉气短,自己可是玄天无上宫名义上的掌门人,松青的大师兄,遇到这种事自己本该对她有所指点,可是现在自己非但不能指点她什么,连安慰的语句也找不到,因为对修炼一途自己实在是连门径也没窥得在哪。
“这个……也怪我,是我这个做师兄的太没用了。”
听到李熙出言自责,松青的心情好多了。她的小脸上又有了一丝勉强的笑意:“别傻了,我又没怪你。对了,你来找我什么事。”
自进门到现在已经足足过去了四个时辰,小师妹终于想起问自己是来干嘛的了,她若再不问,李熙或许都想不起来了。
“本来是两件事的,现在就剩一件了。”李熙先伸出两根手指头,又缩起一根。
他来此的第一件事是来向小师妹道永别的,现在看来这件事可以不必提了,太滑稽了。
第二件事,是李熙在见识了松青悬浮在半空中的神迹后才想起来的,当时吓晕了,没来得及问,现在却是非问不可了。
“那个,有件奇怪的事我想请教小师妹,望不吝赐教。谢谢。”
“说。”
“就是前段日子我跟你提过的那件事?你还记得吗?”
“哪件?”松青的脸上又显出了不耐烦。
“唔,就是我扇人耳光那次,吕欢喜带人劫道那次,想起来了吗?”
“你想问什么?”
“没了!”李熙大惊小怪地说,“那次我扇吕欢喜耳光时如有神助,出手快到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浑身的力量涨的我恨不得一口气每人扇他们八十个耳光。可是这回在白雾山,那杂毛老道一把就揪住了我的手腕,拧的我浑身发麻,半身不遂,我却丝毫不能反抗,我又变回凡俗子啦,没有神助啦。这是怎么回事呢?”
“你本来就是凡俗子嘛,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松青不以为然,很不耐烦。
“可是上次……”
“不是跟你说了嘛,上次的事是因为吕欢喜那个笨蛋跟你啰嗦的时间太久,嘴巴太臭,机缘巧合让你激提起积于幽府的先气,虽然只是那么微不足道的一点点,扇他几十个耳光却不成问题,杀他们个落花流水也不成问题。这些我不都跟你说过了吗?你才修炼几天?你就是个凡俗子呀,这究竟有什么好奇怪的?!要是吕欢喜一上来就劈你一刀,你现在就不会再坐在这罗哩罗嗦打搅我清修了。你现在可以出门左拐去观音庙拜拜,祈求她老人家保佑你下回再让你碰到一个跟吕欢喜一样爱啰嗦、嘴又臭的敌手。”
松青极尽辛辣嘲讽,她是打心眼里烦李熙坐在这跟他啰嗦。
李熙张开的嘴合不拢,神情十分落寞,他幽幽一叹:
“这么说我还是只是一个凡夫俗子,上次的事纯属意外。我……对不起小师妹,深夜打搅多有不便,你忙,我走了。”李熙摸摸索索站起身来,深一脚浅一脚向外飘去。
“随手把门关上。”身后飘来松青冷冷的声音。哦,李熙应了声,把门关好了,出了门去,浑浑噩噩地往外走,小院通往客栈的门已经关了,李熙敲了两下后停住了,这么晚了人家都该睡了,劳累了一天刚刚钻进热被窝,此刻把人家吵醒是不是多少有些不厚道。
小师妹的清修室是再也回不去了,就在院子里坐一宿吧,应该是三更末了,天快亮了。
脑子里昏昏沉沉的,许多东西要想,搅在一起一样也想不清楚,李熙坐在院中的石凳上,以手支颐,少顷就有了困意,他打了个哈欠后就合上了眼,太困了。
一道五彩的霞光从松青的清修室内发出,先是一点点,在浓黑的夜色中闪耀,点点如星火,渐次,霞光愈来愈亮,透出窗棂射入院中,忽闪忽暗,有些不稳定,再往后,光芒愈炽,眩人双目,五彩霞光已经不见了,代之的是纯金黄色的耀眼的祥瑞之光。
李熙猝然惊醒,蓦然吃了一惊:“我滴个天,这丫头半夜在玩火!”
李熙飞奔闯入屋里,同时大叫:“着火啦,快救火呀!”
祥瑞之光骤然消失无踪,却听的“咕咚”一声,有人从半空中摔倒在地,是松青,她趴在地上,手捂心口,表情十分痛苦。
“小师妹,你……”
李熙一言未毕,松青就“哇”地吐了一口鲜血出来,她努力撑起身躯,咬着牙,指着李熙:“你给我……滚!”
李熙没有照她的意思去做,因为松青在说过那个“滚”字后就昏死了过去,与此同时,一桶凉水当头朝李熙浇下,是客栈老板,他自称是来救火的,但李熙相信他是来借故报复的,自小师妹从半空中跌落那一刻起,静室内的金光已经消失不见,瞎子也看出没有失火,而且即便你是来救火的,是不是也应该朝纵火者浇水,我也是来救火的嘛。
但这些李熙已经懒得计较了,虽然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松青伤的很重却是事实,给她疗伤才是王道,其余的……哼,鉴于某人无端朝我头上浇了一桶水,致使小师妹在吐血后因为心情抑郁而昏迷不醒,为求公道之解决,我要跟你去见官,打官司。
客栈老板哈腰赔笑:“官司,不打,钱,我赔。”
赔尽了笑脸,又赔了三十贯钱汤药费,李熙终于原谅了他的冒失。
虽然一桶凉水浇了三十贯,客栈老板心里还是挺高兴,因为李熙答应带着昏迷中的小师妹离开这儿了,谢天谢地,这对狗男女终于滚蛋了。
送李熙和松青出门的那一刻,客栈伙计照例说了句:“二位您走好,欢迎下次惠顾。”
啪!客栈老板忍不住一个大嘴巴轮了过去,因为打落了小伙计一颗虫牙,老板又赔了两贯钱。至此以后,他一听到“杨无敌”三个字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088.匪乱
李熙把松青安置在凤凰台的新宅养伤,那间专门为她修建的精舍已经完工,正大开门窗通风透气,湿气、油漆气,多多少少还是有一点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沐雅馨没让李熙为难,主动地把自己的东楼卧房腾了出来,给松青养伤,她自己则陪伴着旁边的书房里,早晚服侍,殷勤贴心,耐心周到。看在李熙眼里一阵感动。
松青原谅了李熙的冒失,再怎么说师兄也是出于一片好意,自己凝气成功,身上发出金色的祥瑞,任谁看了也要过来赶个稀奇,李熙冒冒失失的闯进来是为了救自己。
误伤自己,纯熟意外的无心之举,有什么好说的呢。
话虽这么说,李熙总觉得自己对松青亏欠太多,想时时留在身边照顾吧,男女有防,不方便,再有就是韶州正当多事之秋,百务缠身,也的确抽不出太多的时间。只能得空就过来看一眼,问候一句,随便再打听一下“凝气”究竟是个什么东西,自己有没有机会也修炼一下。沐雅馨这些天待自己不冷不热,甚至有些礼敬,相敬如宾的感觉并不好,身上没有了骄娇二气外带些小心眼的沐夫人还是自己的所爱吗?
李熙冷眼旁观,小心提防,直觉告诉他沐雅馨胸中藏着一个火山,正在酝酿着一个大爆发,彼时的威力足以震撼整个世界。
李熙想跟她说其实你就是我的全部,没有了你,我的整个世界都将黯淡无光。
这话他一直没机会说出口,沐夫人刻意营造的冷暴力还在无休止地折磨着他,对他释放出的和解善意不屑一顾。后来李熙想用热战破解冷战是不是可行呢,制造机会跟她大吵一架,把她的邪气给泄了?
找不到机会啊关键是,沐夫人每天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晃悠,就是不给你单独接触她的机会,受她淫威所迫,陈招弟现在也躲着自己,滑溜的像个泥鳅,偶尔把她逼在墙角,想跟她说些什么,她就把头一低,脸一沉,四肢放松,一副你爱咋样就咋样的乌龟战术。
能把你怎样呢,敢把你怎样呢,李熙只好败退,默默地收网,放她一条生路。
请崔夫人说和,算了吧,夫妻内部矛盾,请一个未经人事的小姑娘来参合,于心何忍,家丑不可外扬,内政不容外人干涉,就这样。
受不了了,再这么下去自己非得崩溃了不可,豁出去了,拿出自己的绝招来吧。
“干嘛,请让开。”
沐雅馨被李熙堵在了游廊里,天色已黑,四周无人,气氛有些暧昧。
“给个面子,赏脸一起吃个饭。”
“没空。”
“喝茶也行。”
“没空。”
“我知道有些事我做的有些过分……”
“请让开。”
“哦,对不起。”
……
“请别跟着我。”
“不是,你听我解释……我错了,沐沐,我求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我下次再也不敢了,我洗心革面痛改前非,我改性做个好人……”
“咦……沐沐,好肉麻。”
“雅雅?馨馨?雅雅馨?馨馨雅?……”
“恶心,别跟着我。”
……
“警告你别跟着我!”
……
“你还跟……流氓,无赖,唔……,救命!你放下我。”
……
二日拂晓,李熙拉开书房的房门,深深地吸了口秋日清晨的凉气,太阳还没出来,院子里一片清冷的白,天空瓦蓝,一个万里无云的大晴天。
沐雅馨打着哈欠走过来,腿软的像面条直打颤,她披头散发,身上的睡裙被撕开了一道大大的口子,举手投足间常见一抹春光。
她背靠李熙,头靠着他肩,眼闭着,嘴张着,依旧保持睡眠状态。
李熙把她横腰抱起放回床上去,后者翻了个身,趴着继续睡。李熙翻箱倒柜找了些狗皮膏药,就着书案上的小铜镜把脸上的几处淤青和抓痕都贴上了。狗屁膏药贴脸上虽然不大好看,总比让部下看到自己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外加几道鲜红的抓痕强吧?
弄好了脸上的伤,李熙又脱下睡`1qa衣,瞧了瞧胸口和肩上、臂上的道道抓痕。这叫什么事呢,夫妻之间相处以和,整天动打动杀的能过好日子吗,小妾打丈夫,充你个三千里军!
最后一句,李熙不幸嘀咕的声音稍大了些,沐雅馨趴在床上闭着眼问:“谁要充军……”
“没什么,你睡你的,我要下乡去了,去晚了按律充军三千里。”
李熙敷衍着换上长袍就往外走,沐雅馨从床上一跃而起,拦在了李熙面前,披头散发,目光怨毒,李熙心里直打鼓。
“你要把谁充军三千里?”
“谁?没有啊,哦,我是说我自己,今天太守命我带队下乡,去晚了按律充军三千里。不过天色还早,我不会去晚的,况且即使去晚了,也没人敢管我,没事的,你不必担心,呵呵……”
“那你也不早说,丈夫为国出征,我做妻子的还躺着睡懒觉,多不合适呀,来我替你把靴子穿上,再把腰带系上,哦,刚才没穿袜子吧?你怎么也不说呢,站着跟木头桩子似的,大清早的你就气我是吧,别以为我就没听见,刚才你要把我充军三千里,你把我充了军,你就好娶小师妹了,你就能接陈家的进门了,你个没良心的,昨晚说的话都忘了吗,忘了吗,忘了吗?”
……
李熙改变计划提前出了门,家里狗皮膏药用完了,得去城里药铺讨几幅,真是要命,她挠我脸的时候我为何不知道跑呢。
李熙失魂落魄登上了驶往城区的小舟,回头望凤凰台,罩在乳白色的晨雾中,往日自己每次出门时,她都会送到大门外,非目送自己走远不肯回去,现今倒好,小楼一夜听风雨,今朝又见血。
谁之过?
李熙望着手背上的新鲜抓痕,默然一叹,问世间情为何物,为何总是贱人我挨捶?
……
进入十一月后,韶州境内饥民闹事之风愈演愈烈,原先只是坐镇兵营指挥调度的李熙现在也不得不亲自披挂上阵了,除了他这个参军事兼团练判官外,常怀德又点选了五个年轻能干的卑官能吏各带二十名土兵下乡巡警,除了弹压流民闹事,同时也指导士绅募集壮丁守御庄宅,指导云云还是非官方性质,算是领队官吏私人行为。
李熙这一天要去翁源县,跟他同去的是新近提拔的队正阮承梁,阮队正一早就把士卒集合完毕了,不过却只能眼看着比他起来晚的同袍们一队队开出兵营校场。老大不来,他哪敢擅作主张说开拔。
杨训练使来了,满脸的狗屁膏药,众皆大惊,杨训练使解释说昨夜进城看到几个泼皮抢一位老婆婆的鸡蛋,他出于义愤,行侠仗义了一回,一个人单挑对方八个,脸上的伤可以做证明。
众皆拜伏。往日出营前杨训练使照例都是要啰嗦几句的,今天许是晚了时辰的缘故,亦或者是身上有伤不舒服,总之杨训练使一句话没说就骑上了他的马,有气无力地向东南方向挥了挥手说:“翁源县,前进。”
此番巡警翁源历时五天,先到县城跟地方长吏碰了个头,了解一下县情民意,晚上漆县令代表翁源地方举办了一个小小的欢迎宴会,酒好菜好姑娘好,气氛很融洽,军地双方尽欢而散,友谊指数急速攀升。
是夜,杨训练使宿于漆县令家,侍寝的是一位新买的姑娘,年纪太小,毛手毛脚,杨训练使不觉想念起上次那位侍寝的姑娘来,那位姑娘长相好,身材好,活也好,知情达意又聪明伶俐,虽然只做了场露水父亲,李熙却已在心里将她引为知己了,只是……
她叫什么来者,李熙怎么也想不起来了,真是要命。
二日一早吃了早饭,李熙就骑上战马在漆成派给他的向导的指引下去了饥民闹的最凶的东南部几个乡。不去不知道,一去吓一跳,这里的饥民以及超越了结队吃大户的初级阶段了,成群结伙在那削竹枪、绣旗帜准备造反呢。
这还得了,岂有此理。
李熙决心先避其锋芒撤回来,暴民太多了,靠自己这二十来个人根本就不济事。一路狂奔回县城,李熙厉声责任漆成:“老兄啊,你是怎么搞的嘛,那边都要扯旗造反了,你还坐在这轻描淡写的说什么几个无赖结伙扰动乡里,非得打到县城捂不住了再往上报吗?”
漆成赔笑道:“你看,你别生气嘛,有事慢慢说,这件事其实是这样的……”
漆成向李熙倒了一肚子苦水,今年十月后,岭南各地都发生了饥民骚动,节度使崔咏跟各州县长吏透风说谁的辖地内发生了贼变,谁就自个把乌纱摘下来,免得我参你一本,让你不得好死。
漆成拍着手说:“无敌兄,您说,这不是逼良为娼吗,逼着咱们这些老实人弄虚作假,粉饰太平吗?”
李熙道:“那常老爷子怎么说?”
漆成道:“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李熙啧啧嘴:“说正事呢,你怎么把混花场的那一套拎出来了呢。”
漆成道:“混官场混花场有什么区别,你我跟她不都是出来卖的吗。”
李熙大怒道:“漆明府,请注意你的身份!我好好来跟你说事呢,别在发牢骚好不好,你辖地内马上就要发生民变了,你这个主政的父母官还在这麻木不仁,牢骚满腹,你的良心何在?”
漆成猛地一拍桌子叫道:“用不着你来教训我,你算老几?!”
李熙亦拍桌大叫:“我在家是老大!”
漆成还想拍桌子,透过窗子却发现几个书吏已经出了各自的值房,正聚在院子里朝这边打望,遂强忍怒气,嘿嘿一笑,指着李熙说:“你是老大,老大好啊,来,老大你请坐。事儿你已经知道了,怎么办,老大你给我出个主意呗。”
刚才有些冲动了,李熙有些后悔,听了这话便重新坐了下来,嘴里却又嘀咕道:“你明知道我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还敢跟我拍桌子……虽然你的官比我的大,岂不闻强龙不压地头蛇之理。”
漆成刚端起一碗茶要喝,听闻这话,把茶碗放下了,敲着桌子,道:“杨无敌,你搞搞清楚,在翁源县我才是地头蛇!你嘛,不过是条过路的龙。”
李熙讥讽道:“你算什么强龙,你不过是浮在水面上的油腥珠子罢了。”
漆成欲待发作,又强忍住了,说道:“行啦,你我就别再这互相挖苦了,有意思吗,还是赶紧想想怎么应付眼前这一关吧,翁源这事我脱不了干系,你也跑不了。你别瞪着我,谁让你做了我翁源县的巡官呢?”
望着漆成那张无耻又得意的脸,李熙心里恶狠狠地想今晚我就叫月奴姑娘侍寝,别以为你把她名字改成琴儿藏起来我就找不到了,门都没有,我早打听清楚了。
089.以邻为壑(上)
翁源县东南部的半角乡桃花与寨这天来了六个乞丐,四个操翁源本地口音,还有两个操外地口音,桃花与寨的寨民很少有离寨十里以上的阅历,故而无法判断这两个非本地口音的人来自何方,不过看两个人的派头却是十足。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站住,哪去?”
一个手持竹枪的半大小伙子忽地从树上跳下来拦在了木桥边,拦住了六个人的去路。枪尖前指,饱含敌意。
桃花与寨依山而建,地势险要,周围稍微平坦有水源的地方都修建作了梯田,寨子只好建于陡峭的山壁上,除了为了节约土地,也为了防御匪寇的方便,而在这大灾之年,不仅要防御匪寇,还要防备其他寨子的偷袭,大家都没有吃的,日子都艰难,严酷的丛林法则大行其道,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如果寨子不幸被人攻破了,财产、生命、尊严,一切的一切都将是别人的。
“这是干啥呢?”一个操外地口音的中年乞丐问当地的同伴。
那同伴摇摇头,疑惑地问手持竹签枪的老乡:“这是作甚呢,我们要走路去河源呢。”
“去河源?去河源干啥?”
手持竹签枪的小伙子十六七岁的年纪,皮肤光滑黝黑,塌鼻梁,方口,面相忠厚,身材矮壮,是桃花与寨赵氏族长赵上都的儿子,因为排行老末,小名老幺。赵上都可是乡里的大能人,年轻那会儿充公差去过一趟长安,足迹踏遍了大唐的壮丽山河,见闻广博,阅历丰厚,回乡后出言必称上都如何,因此得了个外号叫赵上都,至于他的真名,反而被人遗忘了。
相对绝大多数连县城都没去过的族人、乡党来说,赵上都的见识阅历自然高出一大截,故而在他三十多岁就被推选为桃花与寨寨主,四十岁被推举为赵氏族长,五十岁不到又被推举为半角乡的乡老,是个能与县令都说的上话的能人。而今他执掌桃花与已经二十余年了,德高望重,一言九鼎。
他的宝贝小儿子从小长就在别人羡慕的目光里长大,天性就有一种优越感,这种优越感让他年仅十七岁就成为寨子里旗团的一员,并且还做了个小旗主,也就是六人小队的头目。
旗团是各山寨自行组建用来防御盗匪和野兽的民间组织,归属各村各寨,旗团的成员称之为旗兵,名为兵,却不持有武器,也不像土兵那样定时参加春秋两季集训,足不出乡,只在本乡内协助州县土兵缉拿盗贼。
旗兵只听命于各自的族长、寨主,而今桃花与寨的寨主虽然另有其人,但实权操纵在族长赵上都的手里,赵老幺称的上是桃花与寨的太子爷,而今在自己的地盘上,手持竹签枪,面对的又是几个外地乞丐,他就更加有自信了。
“没,没啥。”
乞丐目光闪烁,显然是有什么事在瞒着,此等伎俩怎么瞒得过睿智的老幺。
“没啥你挤眼干嘛,你肯定有事,说,去河源做甚。”
眼看几个外地人不肯就范,老幺把两根手指并排放进嘴里,咻地打了个呼哨,霎那之间,小溪两岸的山林里呼啦啦冲出来十几号人,都是十六七岁的少年郎,人人手持竹签枪,个个生活如龙虎。这里有三个小旗,三个小旗主,不过鉴于太子爷的身份贵重特殊,他俨然就是这三个小旗的总统领。
几个外地人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老幺洋洋得意。
“别,大王饶命,俺们都是穷苦人,身上没钱。”
“没钱,知道你们没钱,我问你们去河源干甚,再啰里八嗦不肯说,我就把你们当贼抓起来,统统丢尽水牢里去。”
“啊,俺说,俺说,求大王饶命。”
那个中年乞丐真是脓包,一吓就跪了,一跪就什么都说了,该说的不该说的全说了,譬如他姓甚名谁,家住何乡,家里几口人,父母叫什么,又无子女,夫妻是否和睦,家里有无产业,有无余财,为何离乡到此,去河源何干,统统说了,说了乱七八糟一大堆,听的老幺脑子直发胀。
“等等,等等,你说你们去河源吃救济粮?官府放粮了?我们怎么没听说呢,咱翁源没放粮吗?”
听说官府要放粮,一旁因为老乞丐啰里啰嗦而昏昏欲睡的一干少年顿时来了精神,官府放粮了,这可真是个好消息呀,自入夏后,他们就饱受饥饿之苦,饥一顿饱一顿,先是一天两顿饭都改吃稀,入秋之后就改一天一顿稀饭,现在倒好,眼看着一天一顿饭都顾不上了。不光是桃花与寨,周边的几个寨子都一样。为了粮食,前两天鸡笼寨打了半江寨,半江寨地势险要,寨子没打下来,反而让清云寨把他们老家给抄了,一把火烧了房子,烈火熊熊十几里外都能看得见亮,都是几辈子的老交情,多少儿女亲家,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乡党,为了一口粮食就能把人往死里整。
族长让大伙削制竹签枪说是防盗匪,可是一天一顿饭都吃不上的地方,盗匪来了做什么呢,哪有这么不开眼的盗匪呢。要说怕别的寨子来打桃花与的主意,那也是胡说八道,桃花与人口有九百多,旗兵近两百号人,是方圆一百里内最大的寨子,从来只有咱们打人家,何曾让别人打过咱们的主意了?
鸡笼寨、半江寨、清云寨,这三个寨子加起一起也不是桃花与的对手呀。
这个疑惑半个月前还困扰着他们,现在就算是他们中脑子最不好使的老幺也想明白了,他的族长老爹让他们准备刀枪不是防匪,他们这是要去做贼啊!他们守在这寨子的入口处也不是为了防备别的寨子来偷袭,而是防备官府公差的。既然下定决心要去做贼,岂能让官府的人知道他们在寨子里准备刀枪呢。
“你看看,这小哥真会开玩笑,你们翁源要是放粮,俺为啥舍近求远去河源呢,俺就呆在你们翁源吃不好么,再说了,俺虽然是外乡人,来韶州却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俺在韶州城混的好好的,没事干嘛去河源呢,岂不闻‘物离乡贵,人离乡贱’的道理?不到走投无路谁愿意离开家乡呢。这位小哥,你看着就是个睿智懂理的人,又能统领这么多弟兄,一定是见识广博,你说说,俺这番话有无道理。”
“道理?有,有道理。”
老幺连声附和道,被老乞丐噼里啪啦一顿狂拍,他有些飘飘然,再说老乞丐说的这些道理听着玄乎,实则也没什么嘛,自己的老爹为了打消自己出去闯天下的念头,就不止一次说过这句话:物离乡贵,人离乡贱。不到被逼的走投无路谁肯离开家乡,有道理。
“可是咱们桃花与,哦,翁源的灾情比河源可大的多了,咱这一天吃不上一顿饭,他们那一天还有两顿稀饭喝呢,朝廷为啥在河源放粮而不顾咱们这呢。”
老幺身后一个半大小伙提出自己的疑问。
“对,为啥呀?”老幺问,众人皆问。
“嗨,这个道理说出来……你们年少不更事未必明白呀。”老丐稍稍卖了个关子,就笑咪咪地说道,“好吧,既然你们想知道,那俺就说说,你们晓得孟妃娘娘这个人吗?”
众皆摇头,老丐笑道:“俺说俺不说,你们非要俺说,俺提了这么一个人你们又不知道,这话还怎么说下去嘛。”一句话臊的众人面红耳赤,好在老丐并未在此纠缠,继续往下说去:“要说这位孟妃娘娘可是一位国色天香的大美人呀,那真是‘回眸一笑百媚生,三千宠爱在一身’,什么叫三千宠爱在一身,皇帝的后宫有美女三千,这三千个美人儿都不及她长的好看,不及她受皇帝宠爱,能明白吧。”
不止一个人嘻嘻地笑了起来,虽然都还是十六七岁的青春少年,不过对女人却都不陌生,山寨岁月清苦,绝大多数人都活不过四十岁,女子十三四岁出嫁,男子十四五岁做爹的一抓一大把,男人和女人那点事,他们食髓知味,不懵懂。
有人心生向往地说:“乖乖,那她得多美呀。”
老幺却瞪大了双眼,一副无知无解的样子,他虽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爹了,对男女之事除了啪啪啪,尚无更深一步研究,他的心里还残存着‘女人嘛吹了灯还不都一样’的巨大误区,对老丐关于三千美女,三千宠爱,一笑怎样,二笑怎样的描述有些难解其深意,不过看到一众兄弟个个面露陶醉的表情,他也不甘人后地哇了一声,然后他呆呆地望着老丐,希望他能专门为自己加个注解,再怎么说自己也是桃花与寨的太子爷不是。
寨子虽小,老爹“皇帝”却只有一个,他是说一不二,自己是独一无二。
老丐一眼就窥破太子爷同时又是痴呆儿的真相,他专门为太子爷解释说:
“晓得你们寨子里最漂亮的姑娘是谁吗,想想看,就是你想要又得不到的那个?”老丐循循善诱,太子爷的脸突然红了,他想到了一个人,虽然朝思梦想,奈何造化弄人,她早生了十年,自己晚生了十年,二十年的岁月无法用金钱权势弥合,这一段情也只能深藏于心底了。想到她,太子爷的脸红了,像个山楂果,心底流过了一丝麻酥酥的异样的感觉,这种感觉他只为她流淌。
“那你知道她为何窝在乡里吃苦受穷吗,那是因为她长的不及皇妃娘娘好看,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你想想皇帝家得有多少钱,那富丽堂皇的皇宫该有多大,她要是长的好看皇帝为啥不接她进宫当娘娘呢,三千妃子,多她一个也不算多嘛。那你再想想,皇帝三千个妃子都比不了的孟妃娘娘,她该有多美呢。美死你。”
老幺嘿嘿一笑,这回他笑在了所有人的前面。老丐的意思他已经能明白了,这位孟妃娘娘一定美的不得了,比她都美,不得了。
老丐话锋一转:“这位孟妃娘娘就出生在河源县亮甲乡,你们明白了吗,不明白,那我就点破这层窗户纸,今年岭南受大灾,可不光咱们韶州一地,到处都受灾,到处都没有粮食吃,朝廷拨付的救济粮顾的了这个顾不了那个,怎么办?不明白?你们想想,你家里哥儿八个,爹娘就蒸了一个馍,你们咋办?还不是谁抢到手归谁,对不对,朝廷这也一样,朝廷的救济粮不够吃,父母官们就各显神通,谁抢到手谁的。朝里的宰相怎么想呢,就这么多粮食给谁呢,认识谁给谁呀,谁处的关系好给谁呀,谁能说的上话给谁呀,对不对。孟妃娘娘怎么得皇帝宠,她让人托话给宰相说我老家受了灾,你给照顾照顾吧,你们再想想,换成你是宰相你怎么做。粮食嘛反正给谁都是给,给谁都没错,而今天子的宠妃打招呼了,那这个面子他给不给呢。”
老丐盯着老幺问,老幺愣了一下,说:“给,换我我就给。”
老丐赞道:“你看看,俺没说错吧,小哥你都能想明白的事,那人家宰相能想不明白吗,人家可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咧,不过你也不要气馁,你能猜透宰相的心思,我看至少能做个户部侍郎,三品高官咧。”
众人轰地一声笑,都羡慕地望着老幺,仿佛他一下子真的做了三品官。
老丐说完,站起身来,问老幺:“看在俺给你透露这么大个秘密的份上,小哥就放俺们过去吧,俺们都是混江湖的人,江湖中人规矩大,去河源县地盘讨生活,得先去他们头儿那挂个号,去晚了,人家就不理睬了。”
老幺不解地问:“为啥不理睬你了呢?”
老丐说:“咦,你看看你这个小哥还拿俺打趣,那粮食是从湖南、江西、福建运过来,千里迢迢运来,能运多少?自然是先去先得,后去没得,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俺们混江湖的义气为先不假,可是他自己都没得吃的,还能顾着你吗?”
老丐身边一个韶州本地人不耐烦地插嘴说:“师父,时辰不早了,再不走官军来了把路一封,咱就走不了了。”
“咄!”老丐喝道,“什么官军,胡言乱语。”
喝退了小徒弟又向老幺解释说:“没官军,没官军,他胡说呢。”
老幺不信,竹签枪一挺,喝道:“呸!我看你就是官军的探子!抓起来。”
一众人不容分说将老丐六人抓了起来,带回了寨中,先关押在一个草棚里,挨到晚上,有人把那操外地口音的老丐用黑布蒙了眼睛带去一间土草屋,交由两个中年汉子审问。这两个壮汉都姓赵,一个叫赵达,一个叫赵世八。
“你是官军的探子?”
赵达和赵世八端坐在一张凉床上,他们的背后是一张半面墙大的竹席。
“冤枉死了,我们是韶州城的乞儿帮,我叫吕八,哪里是什么官军探子,我们都是被官军驱赶着无处容身,听说河源放粮赶去讨口粥喝。”
“河源放粮?哦,既然河源放粮,为何韶州不放呀。”
老丐把上午跟老幺说过的理由又说了一遍,这一回他专门提了孟妃的名字和封号,两个中年男子对视一眼,表情都有些古怪。老丐说的这个孟妃娘娘确有其人,入宫多年,听说十分得宠,她的几个哥哥都因此做了大官,她娘家也一跃而成为河源的望族。
“韶州那边的官军为何要驱逐你们?”
“俺也不知道呀,半夜三更一伙人闯进俺们落脚的小庙,稀里糊涂的被人敲了一堆,跟俺们说不准再在城里出现,要是再让他们看见,他们是见一次打一次。无奈何俺们只好离开韶州去河源投朋友。”
“你在河源城有朋友,叫什么名字。”
“也算不得朋友,有过几面之缘,在一起喝过几次酒。叫祝九,绰号‘翻江龙’的。”
两个中年人对视了一眼,都默默地点头,什么祝九,什么“翻江龙”他们压根就没听说过,不过这老丐说这个名字时神态自然,应该不是假的。主审的赵达又问老丐:“你们韶州城有个叫杨无敌的,你认识吗?”
“杨无敌?哦,听过,是公门里的人,是个练兵的将军,听说过,没见过,俺们小老百姓的,没见过几个当官的。”
“你都听过他的什么事,说来听听。”
“什么事?”老丐认真想了想,“哦,俺记起来了,这个人听说是个世家子,老爹是个什么侯爷,他老爹死后他家就破败了,十几岁从军去西北,杀了一个什么马匪头子,立下了战功,然后就到韶州来了,中间有没有到过别地当过官,俺就不晓得了。俺就晓得这么多。”
“驱赶你们出城的,会不会是这个人呢?”协审的赵世八忽然问道。
沉默了一会,老丐忽然激动地破口大骂道:“俺他奶奶的,八成就是这个人!他是长安人,世家子弟,立下军功却被打发到韶州这不毛之地当官,他心里一定顶不舒坦,他这是在拍上官马屁呢,你们想想看,而今到处闹灾荒,到处是饥民,官府一面救灾无力,一面又要粉饰太平,把乞丐、流民统统赶出城去,眼不见为净,在上官那儿也好看,对不?这等缺德事八成就是他干的!”
090.以邻为壑(中)
那老丐说的咬牙切齿,情绪暴躁,主审的赵达和助审的赵世八对视了一眼,让人把老丐押了下去,老丐被人拧住双臂,仍努力跳跃大呼冤枉,一路大吵大叫着去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打发了这个老丐,两个中年汉子起身来,拉开身后的竹席,竹席之后别有洞天,放着一张藤案,案上点了一盏清油灯,围着灯坐着六个老头和一个中年壮汉。
赵达和赵世八面朝里跪坐下来,向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施礼,问道:“阿叔,您听出甚么没有?”
被问的老者六十多岁年纪,身材精瘦短小,长眉,塌鼻,鼻孔朝天开,蓄一撮山羊胡,正是桃花与寨的老族长赵上都,此刻他微闭着眼,拧着眉,做出一副思索的神情,枯瘦的手轻抚着山羊胡子,良久,他方睁开眼来,目光却有些浑浊。
“那个,你们都听到了?”他环顾四周,询问其他五个老者,声音浑浊,显得有气无力。得到众人的回应后,他清清嗓子说道:“看来传言是真的,河源的孟贤妃替家乡争到了救济粮!河源要放粮啦。”
老者说过,众人脸上都露出了羡慕、嫉妒和愤恨的表情,仿佛河源县放粮的倒是从他们桃花与寨夺过去的。
“可是咱们韶州却来了一个煞星,叫杨无敌!这个人在西北剿匪时因为滥杀无辜,屠光了几个寨子,故而虽立大功却不得朝廷重用,被贬到咱们韶州来了。”
综合各方信息后,赵上都得出了这个判断,这两天不断有流民从翁源和韶州方向来,扶老携幼,目标都是奔着河源去的。桃花与寨这一带地理偏僻,山势险要,并非韶州、翁源通往河源县的必经之地,只有极少数人,比如今天捉到的这几个乞丐,仗着身体好,贪走捷径才会打着过。
可即便如此,这两天也见到好几拨了。由此,赵上都推断,这些日子由州县两地去往河源的人肯定非常之多,他们去河源干嘛呢,那边放救济粮,他们去领粮食,讨口粥喝,还有就是韶州城来了个煞星,为了替上官粉饰太平不恤民情,对无衣无食的流民大打出手,折腾的连乞丐都不得安生,只好跑到河源去投亲奔友。
此番分析有理有据,入情入理,入木三分,众人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这个人,年纪轻轻的被贬斥到韶州来,心里不服气,想着往上爬,故而就拿咱们老百姓做文章,昨天驱逐韶州城的流民,今天在翁源县城里又抓了一票人,明天呢?他就要带兵来桃花与拿咱们开刀啦!无它,平了咱们桃花与寨,整个半角乡就安定了,正好给他的上官脸上争光嘛。”
老族长大胆地做出了自己的判断,因为激动,说的口水乱喷,坐在他对面的赵达和赵世八最先中招,老族长的口水如甘霖一般扑面而来,二人躲之不敬,默默承受了。
众人哄动起来,似乎杨无敌已经骑着马拿着刀杀奔过来。
“怎么办,阿叔,跟他拼了!”
赵世八紧握拳头叫道,情绪激动,他挥舞拳头时,悄悄用袖子擦了把脸上的口水,动作十分巧妙,既把脸上的口水拭去,又没有引起除赵达外的任何人的注意。
高,实在是高,我真是越来越高明了,赵世八心里暗自得意。
他是老族长赵上都的侄儿,年轻那会儿在广州军中吃过几年粮,虽然只是个辅兵,但比之寨子里那些连县城都没去过的族人,无疑是见过大世面的,兼之会耍几路拳脚,懂得喊军操,回乡后就被聘为桃花与寨的旗团教头,农闲时就在寨子里教导一帮年轻人练习武艺,走走军操,派头十足,在旗团里是除总旗之外最有权势的人,鉴于总旗向来由寨主兼任,故而赵世八实际上就是旗团的当家人,因为这个缘故,他也被视为寨主储贰,在寨子里说话很有些分量。
“拼了?怎么拼呀?”
老族长悠悠发出一问,脸色骤转冷峻,他捻着山羊胡子向赵教头面上一逡,赵世八顿觉气短,默默地低下了头。随意一个眼神就能把堂堂的二寨主折服,老头很畅快,谁说自己老了,糊涂了,没用了,岂不闻姜是越老越香乎?
“西北地方不比咱们岭南,那地方连年征战不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至少有三百零一天是要打仗的,打来打去打的时间久了,那儿的人就是妇女孩子也都会骑马射箭上阵厮杀,随便一个半大孩子也比咱们岭南的牙兵凶猛!”
这话让赵世八有些不服,他抬头望了眼老族长,想说话又不敢,眼神中不觉就流出了些怨气。恰巧被赵上都看在眼里,老族长却不动声色,只作不知。他继续说道:
“那儿的人不比咱们这,就是下田做活那腰间也别着一把刀,田埂上放着弓箭,随时准备迎击来犯之敌,妇女孩子尚且如此,那儿的男人该是怎样的凶猛?咱们的旗团比不了州县的土兵,土兵不及正军,正军不敌牙军,我岭南的牙军横行南国无敌手,可到了河北,能让人打的满地找牙回不了家,河北兵狠吧,可他再狠,见了神策也吓得屁股尿流,左右神策百万之众,却又只能拱卫上都,坐视陇西失地沦落胡尘而不能收复,为何呀,打不过人家呀,强横如神策都不是别人的对手!你们想想那儿的人该有多狠呐。”
说到激动处,又见吐沫飞,赵世八早有准备,侧脸避过,赵达又中招了,这让赵世八心里略感安慰,赵达怎能跟自己比,呆头呆脑的,就知道吃那老儿的吐沫星子,扶这样的人接任族长,真是我赵氏一门的不幸也。
赵世八幽怨未息,老族长已经说出了他绕了这么一大圈后想说的话:“你们可想明白了,这个杨无敌,他在西北那会才十几岁,无非一个卑将,能领几个兵?他就敢一口气屠了几个寨子,你们想想,那该是多大的杀气呀?你们怎么抵挡他?”
老族长的话丝丝入扣,十分在理,果然是见识广博,阅历丰厚,下田做活腰上还别着把刀,田埂上放着弓箭,这等事可是闻所未闻啊。只是那刀别在腰间,人还能弯腰劳作吗?
当然这个问题没人会多想,老族长的话何曾有过错了,他既然说了,那就应该是真的,那刀……也许西北人在田间劳作时压根就不弯腰呢,谁知道。
赵世八脸色有些难看,老族长这话看似是说给众人听的,实际冲着他来的,这一点他能感觉的到,老族长已经发了话,后面就该赵达站出来奚落自己了,同样是赵上都的侄儿,同样是下下任族长的有力竞争者,这么好的羞臊自己的机会他能放过?还有鬼了呢。
赵达没有辜负赵世八的期望,他果然跳起来狠狠地羞臊了一下潜在的竞争对手,言语尖刻,表情丰富,每发一言他都会回头望一眼老族长,观察他的反应,从他那儿汲取灵感。
二寨主满面通红,缩起脑袋,蹲在那不吭声了。
贬损对手的行动也到此为止,山寨民风淳朴,大伙心肠都不坏,虽然为了争权夺利也常明争暗斗,不过都是点到为止,很少有因此撕破脸皮的。
“那您就给拿个主意吧。”一直没说话的寨主开了口,寨主叫赵笏,论辈分也是赵上都的侄子,只是关系比较远,不及赵达和赵世八亲近。
赵笏的话得到了包括其余五个小老头在内的所有人的一致响应,这五个人都是赵上都的同辈人,年高望重,每个人都代表了寨子里的一个有实力的大家族,号称族老。
每遇大事由族长召集族老、寨主及旗团训练、文房共同商议,最后由族长拿主意,这是寨子里的传统,寨子里的每个成员自他们懂事的那一天就知道了。同样的族长做出的决定他们也会不择不扣地遵守执行。
老族长做出了三个决定:第一,把扣在寨子里的那六个乞丐放了,放人之前,请人家吃一顿饭,吃饱点,吃好点,粮食从老幺的口粮里扣,谁让他稀里糊涂把人抓了来呢。第二,派人去翁源县城探探风声,若是杨无敌没来,寨子里的老弱病残就暂时不动,由寨主赵笏、文房赵达、旗团训练赵世八带着青壮去河源领救济粮,长途来回奔波,不要说女人孩子,就是他们这些半老不老的人也受不住哇。反之,若是杨无敌已经带兵到了翁源县,那就全寨都去河源,免得遭了这个活阎王的毒手。第三,青壮走之前,要把带不走的细软都藏到山里去,或挖个坑给埋了,免得让其他寨子来人给顺了去。
老族长的决定被不折不扣地执行了下去。
老丐带着他的五个徒弟在寨子里饱餐了一顿油菜饭团后,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二日一早,他们又饱餐了一顿油菜饭团和白米粥,然后被礼送出境。
老幺被派去翁源执行侦察任务,以便能将功折罪,那六个乞丐足足吃了四十七个油菜饭团和一升白米!这意味着老幺今后相当长一段时间都要饿着肚子了,这对于一个正在长身体的小伙子来说无疑是残酷的。
提议给他这个将功赎罪机会的是赵达,理由是老幺这小子脑袋瓜子灵光,能干成大事。
在老丐领着他的徒弟腆着肚子离开山寨时,寨子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已经开始了坚壁清野的行动,他们把带不走的财物统统藏起来,陶罐、石碗,铁锅、石磨、火叉、簸箩、水车、木犁、粪扒……
老丐看的心里直发酸:外人嘴里的桃源圣境竟就是这么个穷酸像,啥啥都没有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