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1.激变
平州卢龙田家自田承嗣割据自雄起,在魏州已经经营了约五十年,势力可算根深蒂固,只是田弘正并非田承嗣嫡系子孙,节度使的位子来的也算不得正大光明,故而在魏州一直处于比较尴尬的境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田承嗣的嫡系子孙自元和七年田怀谏被叔祖田兴夺权赶出魏州后,便相继迁出河北,流散至两都,一小部分做了朝廷的官员,绝大部分都成了坐吃山空的富家翁。
世人传言卢龙田氏子孙日费钱二十万,生活竞相奢华,田弘正待族人极厚,每日由河北运送钱粮往两都的车马络绎不绝,魏州困窘。
对李熙提议的两家共同出兵驱逐王庭湊,助王承宗返回成德的建议,田弘正很感兴趣,李熙一到魏州,田弘正就赶往城西小兵营相见,和李熙口舌了一个下午后,二人终于达成一致:共同出兵帮助王承宗夺回成德,事成后让王承宗割冀州谢魏博,割棣州谢武宁军。冀州与魏博相连,棣州与武宁军却并不接壤,李熙心中不快,嘴上却没说什么。
回到徐州,李熙遣张龙为帅,调动马步军和新组建的横武军共一万人响应检校司徒、中书令、魏州大都督府长史兼御史大夫、魏博节度观察等使、上柱国、沂国公田弘正的号召出兵讨伐王庭湊。理由是王庭湊不向天子进奉,有不臣之心。
和李熙一道响应田弘正的还有义成军节度使田布、天平军节度使乌重胤、平卢军节度使刘悟、宣武军节度使桂仲武、横海军节度使卢士枚、义武军节度使秦申通等。
其中田布和李熙是出工出力,乌重胤、刘悟、桂仲武是出工不出力,卢士枚和秦申通则只是口头呼应,卢龙军节度使朱克融按兵不动,他们岂敢乱动?
七镇共起兵约五万人,以魏博镇出兵最众,马步军两万五千人;武宁军次之,一万人;义成军又次,马步军八千人;平卢军出兵三千;宣武军出兵两千;义武军、横海军只是口头呼应,两镇合计出兵一千。
长安闻听田弘正起兵讨伐王庭湊,大喜过望,下诏剥夺王庭湊本兼各职,定为反逆,加田弘正镇州诸道行营招讨使,统一协调在镇州境内的五万大军。又督促宋叔夜、牛元翼、刘庄部出兵呼应,加上三部兵马,围攻镇州的总兵力达到空前的十万人!
十万军中,以魏博军和河东军实力最强,刘庄部马步军共两万人,其中刘晃的四千具装骑兵实力尤其雄劲,与王庭湊大小战十五次,无一败绩。
中和二年二月中旬,魏博军占领冀州。下旬,义武军偏师联合武宁军一部包围德州,与刺史王日简连日激战,难分胜负。二月底,天平军占领棣州。三月初,宋叔夜联合牛元翼占领深州。三月中,刘晃在井陉县打破王庭湊,斩大将王立,斩首六千,王庭湊退保镇州城。各军主力遂云集镇州城下。
中和二年四月,王庭湊部将王业在南宫境内大破宣武军,桂仲武仅率十余人脱身。刘悟与桂仲武本结寨互保,闻王业攻宣武军,不仅不救援,反而退军三十里观望。
王业击败桂仲武后,选轻锐骑兵三百人突袭刘悟,刘悟立寨未稳,大败。桂仲武、刘悟受挫后先后退出战场。五月初,魏博军在镇州近郊兵败,田弘正三子田早被擒。王庭湊以牛元翼家属性命相威胁,迫使牛元翼从镇州城下撤军至外围。
五月初五,成德军趁夜色突袭武宁军大营,张龙重伤,城下六座营寨被夺。
五月十五日,李熙抵达镇州城下,周野和王俭同行。李熙自忖自己的战役指挥能力不如张龙,这才以张龙为前敌主帅,而非自己亲自领军,张龙重伤,麾下无人能独当一面,不得已只得亲自出马。到达镇州城下第二日,河东刘晃部与王庭湊麾下大将王鹤野战,李熙前往观摩,王鹤军两千众不到半日即灰飞烟灭,刘晃麾下铁骑给李熙印象极深。
只是刘晃铁骑虽强,却不擅爬墙,镇州城高墙厚,兵精粮足,想破城谈何容易。不得已,李熙只得用王俭之计,遣其回九门军做内应。
见识了刘晃的铁骑后,知道了刘晃即昔日的朱邪赤心后,李熙便下定决心将王俭纳入麾下,武宁军缺马,以骑兵破骑兵不现实。王俭擅长以步兵破骑兵,正是他急需的人才。
李熙以内访司巡检判河北总台事的身份,下令成德镇、镇州亭两部全力配合王俭用计,并给成德镇判官吴亚海下了死命令,无论成败都要保住王俭的性命。
王承宗对王俭有提携之恩,王庭湊昔日对王俭也有举荐之功,王承宗被驱逐出镇州后,王庭湊一度想拉拢王俭为己所用,只是王俭忠义之心太重,最终弃之而去。此番,德州被围,镇州失去奥援,成为一座孤城。王庭湊嗜杀成性,完全是靠武力才在镇州站住脚,而今兵败,自是众叛亲离,这种情况下,王俭回城相助。王庭湊岂能不防?
若按王俭以前定的计策,去九门军中策动旧部造反,十之**被王庭湊识破所害,不过在吴亚海的掣肘下,王俭回九门军阻碍重重,以至于回到镇州后约半个月也未能和九门军旧部接触上。这让王庭湊产生了错觉,让他错误地认为王俭此次回来不是要造他的反,而是真心诚意地来帮他渡过难关的。
一次酒醉之后,王庭湊拉着王俭的手,向部将宣布他要和王俭结拜为兄弟,生死与共的好兄弟,并将最精锐的一部牙军交给王俭统领。王俭求之不得,假意与王庭湊结拜,取得了牙军的部分兵权。
李熙当机立断,指示吴亚海配合王俭利用镇州牙军一部发动兵变,配合大军进城。内访司在镇州牙军中策反了若干将领,力量不大,杀王庭湊不够,不过制造混乱是绰绰有余的。
事发突然,王庭湊丝毫没有觉察,夜间镇州城内处处冒火,喧哗声惊天动地,亦不知有多少人参与兵变。王庭湊躲入牙城据守。李熙见城中乱起,夜入田弘正大帐请求出兵,田弘正不肯,曰敌情不明不宜出战。李熙道:“王俭兵微将寡,一旦王庭湊醒悟过来,必败无疑,若被杀,城中再无内应,镇州城高池深,相公几时能破敌?”
田弘正嘿然冷笑道:“若区区王俭即能拿下镇州,要十万大军做何用?”拒不下令。
李熙回营,自将军攻城,投石车将几十斤重的石块如雨点般砸向镇州城,把土墙砸的坑坑洼洼,冲力被土质吸收,难动分毫。破城椎不及靠近城墙,即被密如雨点的羽箭射回。诸般攻城手段失败后,李熙只能以最原始的蚂附破城,攻城卒密如蚂蚁攀附在城墙上,尸体如雨点般掉落下来,终于在城墙下堆积起一座尸山。
李熙任熊欣儿为先锋,率亲卫军攻城。激战数轮,终于在城头站稳脚跟。李熙遂提步槊上城,待节度使大纛插上城头时,城下数千武宁军士卒齐声欢呼,横武军副使肖琦赤膊上阵,亲率百余名横武军将士斩开西门,城外士卒如疯了般涌入城内。
乌重胤见有机可乘,呐喊前来增援。待外城已被夺下,宋叔夜和刘庄也先后加入战团。到拂晓时分,镇州仅剩牙城未破。五路大军在城中烧杀抢掠之际。李熙在熊欣儿的护卫下直奔城北王俭故宅,搜得乌斯兰和一双儿女。镇州乱起仓猝,混战至半夜,王庭湊亦没弄清作乱的是谁。当初王俭为了迷惑王庭湊,将乌斯兰和一双儿女送入牙城为质,而王庭湊为了显示大度和不疑,反将乌斯兰母子又送出了牙城。
乌斯兰面容娇美如昔,稍添一份成熟和妩媚,生育过一双儿女后,身材愈发出落的凹凸有致。她费了好大的劲才辨认出闯进自己的家宅,声称来救她母子的正是当年在太极宫扑她不成的“李马扎”。乌斯兰俏脸微红,心里惊恐不已,将一双儿女紧紧地搂在怀里,连正眼也不敢看李熙。
辰时,王庭湊在牙城北门城头现身,和他站在一起的是牛元翼的父母妻儿、田弘正三子田早和兵败被俘的王俭,王庭湊要求见联军主帅田弘正。田弘正却不肯见他,言曰:“乱臣贼子,岂可轻纵?纵虎归山,后患无穷。”李熙道:“虎毒不食子,你怎可不顾惜三公子?”田弘正抚须笑道:“战死沙场的哪个没有父母,岂独我田弘正的儿子便不能为国捐躯?”
李熙见劝服不了田弘正,遂找到田布商议救人,田布道:“可将父亲支开,我去见王庭湊。”李熙思出一计,密嘱牛元翼在城外纵兵屠戮百姓,军中虞侯不敢禁止,田弘正闻讯出城。田布趁机假传田弘正令,出与王庭湊会晤。
王庭湊要田弘正答应放他的家属、部曲回德州为民,他本人愿赴长安请罪。
田布代田弘正允其所请。
王庭湊释放牛元翼亲属和王俭,留田早为质,待其亲属和部曲离开镇州后,才释放田早,而对田布说:“君今杀我,我亦无憾,只是天下人皆知我降,杀降不降,只恐天子怪罪你父子。”李熙道:“今不杀你,明日也难逃天子一刀。”遂命人拖下去斩首,田布救道:“人岂可无信,我即答应让他进京请罪,怎能出尔反尔?”遂将王庭湊收监押。
田弘正得知田布私纵王庭湊家属、部曲回德州,又阻止李熙杀王庭湊,哀叹一声道:“此子心太善,非我田家之福。”
长安以成德新平未安,以田弘正兼成德节度使,留兵镇守。
分德、棣二州为一道,以王承宗为节度使。
镇州城破十天后,王承宗至德州城下,德州刺史王日简献城归降。王承宗遂收二州,以棣州为治所,出任德棣节度使。
至此成德六州,被一分为四,镇州、冀州归属田弘正,德州、棣州归属王承宗,赵州归河东刘庄驻军,深州归宋叔夜和牛元翼驻军。李熙等诸道有功人员论功封赏,赐钱一百五十万贯赏军,钱由各镇先行垫付,再从进奉中扣除。诸道不服,各军喧哗。田弘正不得已从成德各州府库中取钱帛赏军,这才打发了诸道军开拔回本镇。此举引得成德军民怨声载道。
桂仲武因兵败贬为桂州司户,李熙为其求免,改贬为海州司马。宋叔夜因功升任宣武军节度使,牛元翼复任深州刺史。
李熙在辞归前劝田弘正辞去成德节度使一职,仍回魏博,将成德镇交给牛元翼。
田布亦劝父亲不要接手成德这个烂摊子,田弘正不听,曰:“国家大势糜烂至此,怎忍再火上助油?”李熙遂又劝其多留兵在镇州弹压地方,这次田弘正没有拒绝。
因为讨伐镇州有功,李熙加封检校刑部尚书、银青光禄大夫,徐州大都督府长史等一系列官职。不过这些对李熙而言并无多少吸引力,此次讨伐王庭湊的最大收获莫过于将王俭纳入麾下。王俭本意是要追随王承宗去德州的,无奈妻儿被李熙拐去了徐州,他也只能和九门军中的四位好兄弟分道扬镳各奔前程。
李熙奏请任王俭为右领军卫将军,充武宁军步军前厢都指挥使,着手训练步军重甲长枪兵。李熙给他选了一个假想敌:河东刘晃。
中和二年七月,王承宗病死于德州,其弟王承元不堪王日简压迫,毅然献二州于朝廷,自携家属入长安面君。李恒授其金吾卫将军,充河中节度使。
七月中,德州刺史王日简杀节度使陈楚,自称留后。田弘正出兵问罪,王日简弃官献二州于成德。王承元献德、棣二州入长安后,追随王承宗去德州的九门军校尉张李、仇产、郑或、毛羽四人不服节度使陈楚调度,亦不愿为王日简所用,领亲信千余人奔去徐州,经王俭引荐投效了李熙。
李熙欲将众人编入步军前厢,王俭道:“这四人各有所长,张李擅野外步战,仇产擅城中作战,郑产擅领骑兵,毛羽是极好的斥候。前厢是为破骑兵而设,倒屈了他们的才华。”李熙道:“不然,厢乃方面军,须当方面责任,要能全攻全守,偏科可不行。你们是多年的老朋友,彼此知根知底,岂不更能发挥所长?”
王俭劝李熙将四人分开使用,用意是为了避嫌,是为了打消李熙的疑虑,却没想到李熙丝毫没有疑心他的意思,不仅没有顺水推舟拆散他们五兄弟,反而努力往一起凑。不仅如此他还要把步军前厢打造成可以独立作战的方面军,这无疑是对他们兄弟绝对放心。
王俭感动不已,旧日的恩主王承宗已作古,王家的继承者王承元跟自己关系一般,且已经离开了河北,他目下能做的惟有尽忠尽责报答李熙的知遇之恩了。
田弘正深知德州王家势大,不愿意陷入与王家的耗斗中,遂奏请长安遣使镇德州。李恒也不想田弘正在河北一家独大,有心选一能臣干吏出镇德州。于是召宰相廷议,寻找合适人选,宰相段文昌举易州刺史柳公济为节度使,柳公济闻讯上表以年老请辞。
令狐楚举沂州刺史张龙为节度使,张龙以病请辞。薛放建议调忠武军节度使李光颜出镇德州,李光颜领命赴镇,行至滑州病故。丁文著奏请调金商防御使常怀德出镇德州,李恒以常怀德不懂军事为由否决了。
计议月余找不出一个合适人选,遂将德、棣二州复归成德管辖。
王庭湊赴京请罪,李恒以德州地方未平,杀之恐引内乱,免其死罪,流放黔州。
中和二年九月六日,李恒在左军球场落马,重伤,昏迷,天下震动。九日,李恒清醒,翌日下诏册立鄂王李湛为皇太子。加李熙太子少保衔。大赦天下。
王庭湊遇赦回到镇州。
中和二年九月十八日是田弘正母郑老夫人八十岁寿辰,田萁遣使邀李熙赴魏州祝寿。魏谟劝李熙道:“田安道父子掌控三道,实力冠绝关东,然贪心未足,无时无刻不在觊觎武宁军七郡土地,大帅不宜轻动。”李熙道:“只要徐州不乱,我就能平安无事,我这位老泰山还没到非和我撕破脸的地步。”
预作一番布置后,李熙启程前往德州贺寿,田氏父子对李熙甚是冷淡。李熙求见田萁,亦被拒绝。寿典当日李熙见到田萁,和她说话,冷言冷语,一副不耐烦的样子。饮宴时,田家父子对李熙礼重而不亲。
饮宴中,田氏子弟、亲族挨次向老寿星敬酒祝福,李熙目视田萁,田萁不理,田氏父子也刻意忽视李熙。饮宴将尽,忽有人向阮承梁的怀里塞了一块黑漆红牌,上面写着两个字:有毒。因为这两个字,李熙推醉离席,出门欲出城。却被田弘正三子田早拦住,田早以报答李熙救命之恩为借口,邀集一帮田氏子弟将李熙接入偏厦,设席礼拜,敬酒相贺。好不容易脱身,李熙正要走,又被田弘正四子田章拦住。田章时年十七,温文尔雅一介书生。不知从何处听说李熙擅长诗文,遂将自己的习作带来请李熙点评,李熙推说头晕,要将诗文带回客舍待酒醒再看,田章闻言吃惊,一面吩咐厨房准备解酒汤,一面执意要送李熙回客舍。
田章年纪尚幼,未参与家族中事务,李熙不忍加害。与之一同回到客舍后,李熙饮下解酒汤后便开始装睡,阮承梁劝走田章,回身却跟李熙说:“上了当了,外面全是卫兵,不下百人,房顶上站满了弓弩手。真是插翅难飞。”
联想到饮宴上收到的那块神秘木牌,李熙骤然冒出一身热汗来,他恍然大悟,那块木牌根本不是内访司或田萁送的,这一切全都是田氏父子的安排,目的是在警告他:毒,不是下在饮食里,而是涂在箭镞上!涂了剧毒的弓箭此刻就守卫在客舍外,只要他试图离开,立即就会有一阵箭雨向他泼来。要想保命,最好的办法就是乖乖地呆着,不要轻举妄动。
从数百人的包围中平安脱身,李熙自忖还没有这个本事,即使有叶兰的协助也未必能成功。一番思忖后,李熙决定以不变应万变。田家父子不是真想杀他,否则他早已成了一具僵尸,而软禁他的目的无非是在打武宁军的主意。
田家父子是要逼他签订城下之盟,兵不血刃地占据武宁军的七州二十九县。这手段算不得高明,却十分有效。想到这,李熙自嘲地笑了声,自己真是有些不可理喻,明明知道这是个坑,却还是毫不犹豫地跳了进来。所为何来呢,仅仅是因为一个只有夫妻之名而无夫妻之实的女人?至于吗?
李熙很快就镇定了下来,很快就有了一个脱身之计。他在客舍里坦然住了下来,要吃要喝要女人,田氏父子一概满足,绝不亏待。李熙嫌派来的家妓没有味道,嚷着要院里的*。田氏父子仍旧满足。一日李熙试探出来陪侍他的女子的确是院中*后,便取出一枚翡翠吊坠,在那女子面前晃了晃,言道:“此物价值三百贯,求你给我递封信。”
那女子识得是宝物,想要,又怕事情难为,犹疑不绝。李熙笑道:“不为难你,只须你带封信出去。”女子道:“奴家不知郎君是何人,但来时外面的人是搜了奴家的身体的,一张纸片都带不进来,你以为出去时他们会不搜身吗?”
李熙道:“他们搜他们的,就借你的嘴给我传个口信,莫不成他们还要搜检你的嘴?”女子道:“传口信,只恐别人不信,你最好说件隐秘的事做信。”李熙道:“你说的是。”思忖片刻,伏在*耳边说了句话,*道:“有这个就好,明早我就去。”李熙道:“明早不要去,明天一天都不要去,后天下午你去找她即可。这中间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一切如常。”
*道:“郎君好心机,奴家敬佩。”说完将玉坠藏好就开始脱衣,李熙惊道:“你要做什么?”女子笑道:“郎君真爱说笑,你叫我来不为这个,又为什么?”李熙道:“休要胡言,我可是个正经人。”*咯咯笑道:“奴家欣赏的就是你这种正经人,一见到你这样的正经人,奴家就想做点不正经的事。”向前一扑,李熙麻溜地躲开了,再扑,又没抓着,几次三番,*发狠道:“你若不从我,休想我给你带口信。”李熙拱手告饶,笑道:“家有悍妻八员,早熬的灯枯油尽,饶我一条生路吧。再说男女在一处,何必非要做这种无聊的事呢,有些事既风雅又有趣,咱们何不做一做?”
那女子兴起,急问何事,李熙推开窗户道:“一起看星星如何?”抬头望天,是个阴天。
于是下了一夜棋。
第三日下午申时末,田萁忽带一队女兵闯入客栈,有小校试图拦阻,被田萁一刀劈倒,余众不敢造次,欲去报田氏父子知道,却被田萁的女兵拦住。田萁在魏博训练女兵百余人,号“银刀军”,弓马娴熟,英勇善战。
李熙刚睡午觉醒,闻听外面骚乱,出门急叫:“吾妻救我。”喊了一声,急躲到田萁身后,哀求道:“魏博有人要害为夫,吾妻快送我出城回徐州。”
田萁白了他一眼,带人往外闯,小校不敢拦阻,又恐受军法,跪地叩请,田萁不理,小校遂伏刀自尽,田萁正眼也不瞧。李熙喝骂众军卒道:“别忙着自尽,去找人堵我是正经。”有三个小校正要自尽,闻听此言都住了手,翻墙而出,飞马去关城门。众人方才听闻李熙要回徐州,回徐州自然走南门最近,走东门亦可,便分赴两门去准备,又派人去报田氏父子。
田布闻言大惊,急命封锁西、北两门,众人不解,田布苦笑道:“兵不厌诈,他明说要回徐州,又怎肯走东、南两门?”李熙的确没走东、南两门,和田萁出了牙城后,十分有默契地奔着北门去了。待田布下令封锁西、北两门,二人早已出了城。
银刀军将尾随在后的牙军拦截在城门内,掩护田萁单骑送李熙出城。李熙和田萁一口气奔出三十余里,眼前是连片的树林,一头扎进去,千军万马也难寻。二人很有默契地同时勒住马,李熙回头望望,又望了望暮霭沉沉的魏州大地,对田萁说道:“跟我回徐州吧,夫妻分居两地,这日子没法过。”
田萁寒着脸道:“你我夫妻情分已尽,就此别过,永不相见。”说罢,丢了一个包袱给李熙,里面有两件换洗衣裳和几贯钱。田萁拨转马头望了李熙一眼,喝了声驾,夹马腹催马回城,马蹄得得,身影渐渐的消失在夜雾中,直到不见。
李熙贺寿被扣,徐州方面第二日便得到了消息,遵照李熙行前所嘱,徐州城外松内紧,百姓军民一如往常,接触到真相的人却慌乱不堪,新建成的台城内更是乱作了一团,尤其是节度使府的后宅简直乱成了一锅粥,闻之李熙在徐州被扣,陈招弟麻了手脚,沐雅馨不知所措,衣襄暗暗抹泪,林婉娴则嚷着要起兵救人,柳如花和韩似玉则含泪照顾李熙的一双儿女。危机时刻,只有崔莺莺尚能稳住阵脚。崔莺莺劝众人道:“大郎手握武宁军七郡二十九县,人口三十万,马步水军合计三万,即使田家想加害大郎也得有所顾及。现今形势未明,咱们自家先乱了阵脚,真要到出力的时候又怎么办?”
沐雅馨道:“大郎若回不来,我们又能出什么力,定是那傻大个子设局害了他。”言罢跺脚流泪。崔莺莺道:“倒也未必,我听大郎那意思说田家妹妹虽然脾气糙点,心肠还是热的。”
“妹妹?”沐雅馨哼了一声,“妹妹叫的好亲热的呀,我记得她好像比你大两岁吧。”崔莺莺道:“她和我同岁,我大她月份。”
陈招弟道:“好啦,我的姐姐妹妹们,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有心思在这计较年龄?大郎身陷囹圄,咱们得赶紧想个办法才是呀。”
崔莺莺道:“而今只有静观其变了,首先咱们不能乱,咱们家要是乱了阵脚,外面也就乱了,那时候大郎怕就是真的回不来了。”
衣襄附和道:“对,咱们家要是乱子,徐州的军将只怕也难稳住,咱们稳住阵脚。他们不乱,田家又能把大郎怎样。崔姐姐见识小妹佩服。”
沐雅馨道:“你比莺莺大着岁数吧,姐姐妹妹,叫的好听。”
衣襄不敢与沐雅馨争,嗫嚅道:“我虽大着年岁,但崔姐姐比我早进门。”
陈招弟道:“这么说我也得管莺莺叫姐姐了。”沐雅馨道:“你当然应该叫了,当初在韶州你还管我叫姐姐呢,怎么,生了儿子,做了夫人就不认旧账啦?”陈招弟道:“罢了,我也吵不过你,众姐妹在汉子心里恩宠有厚薄,地位都是一般无二的,说什么夫人,还不是做给别人看的,我真是夫人你沐雅馨又岂敢跟我做对?”
沐雅馨道:“你知道就好,众姐妹既然一体平等,那分大小就该论进门顺序,要论顺序嘛……哼,我认了第二谁敢认第一。”
林婉娴道:“也不知害臊,我怎闻听大郎说他是先在太极宫遇见的崔姐姐呢。”
崔莺莺笑道:“妹妹不知道,他们,他们早我两年就认识了。且何止是进门的早,论年岁也是沐姐姐最大,姐妹们若论大小自然是沐姐姐最大。”
陈招弟向沐雅馨裣衽施礼道:“我甘拜下风,姐姐老大,莺莺老二,我第三,衣襄第四,婉娴第五,柳家妹妹第六,韩家妹妹最小。大郎不在,咱们姐妹当同心协力。莫要让外人瞧贬了,看低了,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
沐雅馨拍着陈招弟的脊梁说道:“瞧瞧这才是堂堂国公夫人说的话,有礼有节有见识,咱们姐妹一起膜拜一下吧。”
节度使府后宅的笑声一层一层传递出去,先是台城宁定下来,然后居住在内城的将吏家属也对刚刚听闻的“大事件”不屑一顾了。大帅的七位夫人打扮的花枝招展出城郊游,牙军将校望见,有人便止不住鼻血横流,嫉妒的心里发狂,后听说七人为争大小在内宅争风吃醋,吵吵闹闹,乃至大打出手后,心里才稍稍平衡,纷纷讥笑道:“都说三妻四妾好,哪知人多他也吵,哪如咱们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来的爽快。”
这话说过没多久,李熙就回到了徐州,单人独骑,面色阴郁,似谁欠了他八百吊钱。
中和二年十一月,吐蕃寇陇州,诏灵武、凤翔、邠宁、山南西等镇兵西进御敌,四镇索要粮草后方肯起兵,度支无粮,四镇兵坐视不理,十二月初,陇州陷落,刺史以下三千军民被掠去为奴。
这一天,徐州新牙城营建完成,李熙在台城大摆筵席,酬答有功人员。
田弘正遣使送还阮承梁、叶兰等人,责李熙不告而别,有失礼数。李熙答海盗寇边,不得已才走,遣毛乐为使赴魏州请罪。
林婉娴读书有成,欲往长安应举,要李熙为其制造假身份,李熙交代李十三去办,本以为林婉娴只是心血来潮,不想到了中和三年,她竟提出要打包行李去长安,李熙吃了一惊,按肩问道:“你真的要做进士?”林婉娴道:“不做进士,读书何为?”
李熙任李十三为武宁军驻上都进奏院使,命其为林婉娴疏通关系,助其入考场丢次脸。
中和三年三月三日,静海军在海州成立,任陈笑天为兵马使,宁和为副使,海州盐监苏佐明兼任监军。宁和原为张孝先管家,与姬禇是同乡,关系莫逆。张孝先在宫变中被轰下台后,姬禇私纵宁和出圣京城。此后,宁和一直在扬州闲居,直到李熙出任扬州大总管时才重获启用。
静海军拥有广船六艘,福船四艘,防沙船十二艘,其余大小舰只四十艘,兵马、工匠合计两千人。与一般水师不同,静海军拥有一支八百人的陆战队,专门用以登陆作战。长安方面权衡利弊后,一文钱也没划拨,甚至连专门的监军也没有派遣,只是让海州盐监苏佐明兼任静海军监军。
苏佐明心里很清楚他的这个监军只是个挂名监军,因此除大典时礼节性到场外,他从不踏入静海军营半步,也不会见任何静海军将吏。
李熙给静海军定的任务是用两年时间扫平海上敌对势力,在辽东半岛建立三到五个据点,打通与契丹、奚及渤海国的贸易通道,切断新罗国与契丹之间的海上商道。以海州为基地经营辽东,距离遥远,十分不便。陈笑天因此建议李熙谋取登州(今山东蓬莱),作为经营辽东的基地。
李熙答:“刘成偕与刘悟最近闹的正水火不容,我再加上一把火,其内乱必起,届时我佯攻青州,你从海上取登州。”陈笑天道:“登州城防如何,我要亲自去看看,也好心里有个底。”李熙同意,令柳条营护送陈笑天去登州。陈笑天从陆地去登州,从海路回海州,仔细查看了地理,心里就有了计较。
他找到李熙说:“登州城小,墙矮,警备松懈,若用陆战队偷袭,半日可下。”李熙道:“公然越境夺城,有失公信,可驱使海盗攻城,再以驱逐海盗为命登陆登州。只要拖上个三五个月,平卢必起内乱,届时可一鼓拿下登州城。”陈笑天依技行事,命归降的海盗周大胆部两百人乘五艘海盗船突袭登州城,城门紧闭,商户绝道,静海军陆战队随即突入海港清剿海盗,捕获周大胆等人。当地官署遣使慰问,陆战队以防备海盗为名,扎营城下赖着不走。
刘成偕仗着是皇太后的养子,到淄青后飞扬跋扈,节度使以下官僚肆意欺凌,无所顾忌。李熙为助其早日癫狂,令内访司平卢镇判官张稳“辅助”刘成偕,给予一切可能的便利。
张稳是王守澄的心腹,对李熙一向是阳奉阴违。这回他错判了形势,误认为李熙此举是为了讨好皇太后。于是一改往日的推诿塞责,变的异常主动。有内访司这个大靠山,刘成偕更加有恃无恐,他探知青州刘家对刘悟的跋扈不满,于是与刘家新家主刘清商议,欲以青州刺史张汶代刘悟为平卢军使。
刘清继任家主不久,地位不稳,亟待办成一两件大事稳住阵脚。头脑昏乱,便答应了刘成偕。计议已定,各自暗中准备。张汶阴募死士三百人,向海盗购买兵器,欲骗刘悟到青州杀之。海盗贩卖的兵器大半出自木工队之手,李熙探知消息,秘密调遣横武军和亲卫军马军营到密州,一面将消息巧妙地透露给了刘悟。
刘悟大惊,遣使见李熙,以允许静海军驻扎登州为条件要求李熙按兵不动。李熙允其所请。刘悟稍做布置后,于五月初策动部属在青州发动叛乱,杀刺史张汶,夺其妻女财产。又以乱军围困监军院,欲杀刘成偕。刘成偕从密道逃出,奔张稳宅中躲避。
刘悟遍搜刘成偕不获,正焦急,忽有人举报指刘成偕躲在淄州大豪张稳家中,遂驱使乱兵攻入张稳家,杀张稳一家大小八十余口,夺其妻女,掠其钱财。张稳肥白无须,肤如*,人言其腹中藏有宝珠,将士剖张稳肚腹,寻宝珠不到,却意外发现张稳竟是个阉人。
刘悟欲杀刘成偕泄愤,幕府参谋贾直言道:“杀中使类同造反,不如囚之,上奏天子定夺。”刘悟道:“如此,难消我心头之恨。”贾直言道:“可任将士*刘成偕妻女。”刘悟从之。上奏称:青州刺史张汶与海盗勾结欲谋反,悟已诛之,事涉监军刘成偕,悟不敢专,请朝廷定夺云云。
长安回复,定张汶为反逆,夷三族,送刘成偕入京议罪。后流刘成偕安南。
青州刘家老家主刘虎嫡妻无所出,庶出三子清、誉、号向来不和,刘虎暴死,未来得及指定继承人,三子为争家主之位,彼此争斗不休。后在刘虎母常老夫人的主持下,公举长子刘清继任家主,刘誉、刘号口服心不服。
刘号母秦氏以美艳得宠,年近四旬,风姿绰约,依旧颠倒众生。曾借省亲为名赴淄州唔刘悟,欲借刘悟为外援,助其子刘号继任家主。后虽因常老夫人干涉未果,秦氏却仍旧未死心。此次刘清涉张汶谋反,秦氏以为扳倒刘清时机已到,遂遣心腹往淄州向刘悟求助。
刘悟将秦氏密信转给刘清,刘清勃然大怒,开祠堂,以家法处置秦氏母子,秦氏不堪受辱,当夜悬梁自尽,刘号羞愧难当亦自尽。
272.族灭
刘誉探知秦氏母子是为刘清虐杀至死,心中震恐,易容出青州城,奔莱州,欲乘船去幽州避难。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座船离港后不久被柳条营所劫,折转去了登州。在登州换船后,刘誉被秘密带去了海州。柳条营则伪造了刘誉乘船在海上被海盗劫杀的假象。
刘悟以一封信害死刘号,逼走刘誉,觉得时机已到,遂将刘成偕勾结刘清谋反的口供拿出,指刘清谋反,大张旗鼓地杀奔青州。
张稳死后,刘悟遣使去徐州,称愿割让登州一州四县给武宁军。要求李熙不再追究张稳死因,并答应不干涉平卢内部事务。李熙知其欲对青州刘家动手,乐见其成,自然答应。登州暂时仍记挂在平卢名下,州县官吏、赋税和驻军移交给武宁军。
作为报答,内访司平卢镇无意间“丢失了”青州刘家的一份谱牒,这份耗尽心血才得到的谱牒顺利地落入刘悟手中,刘悟如获至宝,手捧谱牒,坐镇青州,挨次擒杀刘氏弟子。
参谋贾直言劝其留有余地,不要赶尽杀绝,刘悟道:“京西诸镇坐视陇州失陷而不管,朝廷竟无一语斥责。连腹心之地尚已失控,天下怎能不乱?大乱将起,我肚子里却横着一根随时能划破我肚肠的硬骨头,我岂能安稳?今日不是杀的他亡族,便是我灭门。先生还要劝我吗?”
贾直言无奈摇头,刘悟的祖父当年与刘清的曾祖本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当年为争夺家主之位,两兄弟反目为仇,此后六十年间两家仇恨难消,兄弟见面形同路人。李师道主政淄青时,对刘家肆意打压,刘家家主刘虎迫不得已与刘悟修好,兄弟联手驱逐了李师道。
事成之后,刘虎虑及刘悟手握军权恐于己不利,向主持讨伐李师道的田弘正诬告刘悟有割据自雄之心,田弘正也不想刘悟留在淄青,遂密奏宪宗李纯,请调刘悟别地安置。
刘悟被迫离开淄青去郑滑就职,与青州刘家仇恨更深,此次返回平卢后,从一开始刘悟就在筹划报复之策,若非幕僚李公度、贾直言等人多方劝阻,早在刘虎病死当日刘悟便要下手。年初,李公度病死,刘悟再无所顾及。为达报复之目的,不惜割让登州以安抚李熙,对天平军乌重胤亦贿以重金。
见到刘悟不顾血亲关系公然举起屠刀,贾直言料定刘悟必败,暗中筹划退路,其门生苍梧人宋煮旧日在长安游学时与魏谟诗酒唱和,闻魏谟在武宁军受重用,早有心投奔,便劝贾直言投奔武宁军,贾直言道:“李熙,后生晚辈也,贪财好色之名举世皆知,我怎能与他为伍。”不肯答应。
刘悟在青州的虐杀遭致刘氏族人的强烈反抗,常老夫人以七十高龄率子孙在临淄筑刘家堡坚守,一连打退刘悟牙军四次进攻。刘悟恼羞成怒,遣大将刘股攻城,牙军昼夜攻城,两日后刘家堡陷落。青壮皆战死,擒妇孺年幼者三百人。刘股令常老夫人服花裙,涂朱抹粉歌舞,又执刘氏子弟十岁以下者三十人,威胁若不从便砍一个头。
常老夫人谓子孙曰:“人不是禽兽,今做不成人,也不做禽兽苟活。”以头触柱,血流满面,却未死。刘股将其救醒,当着她的面将三十名刘氏子孙一一砍去头颅,喝道:“当今之世,强者为尊,弱者要想苟活就得弯下腰做狗做畜生,没本事又想活的有尊严那就只有死路一条。这三十个人都是你这老婆害的。”
常老夫人道:“我刘家族可灭,这狗却做不得。”
刘股道:“有意思,我若不成全你,倒让人说我没气量了。”
遂令将三百妇孺尽皆坑杀,有心腹小校劝道:“三岁小儿懵懂无知,不如养做仆奴。”刘股喝骂道:“我骂你们人头狗脑是侮辱了狗,留着他们将来好报仇吗?同宗之间残杀起来尚且如此,将来他们得势会饶过你吗?”小校不再吭声,再出手,心狠手辣,绝不容情。
刘悟在青州杀戮一万三千人,以至十室九空,刘虎嫡亲被屠戮殆尽,旁系别支纷纷外迁,流散在登、莱、淄、密等地。
御史弹劾刘悟滥杀百姓,刘悟奏称青州民反,朝廷遣兵部侍郎韩愈往平卢查勘。韩愈行至郓州,乌重胤劝其不要前行,言刘悟杀孽太重,被鬼魂缠身,而今神智有些不清,去了恐遇害。韩愈道:“圣命难为,遂虎狼之穴,亦不敢辞。”
刘悟闻听韩愈来,扬言道:“青州民反叛朝廷,罪证昭昭,敢为乱民说话的都是奸臣,是奸臣人人得而诛之。”韩愈闻言心忧不已,在驿站写下遗书交给从使,道:“我若遇害,以此奏明天子,可保老夫一身清名。”
入淄州见刘悟,韩愈陈明利害,要刘悟放其去青州查勘,刘悟道:“青州乱民尚未清除,侍郎此去恐十分不便。”韩愈慷慨道:“我为大唐臣子,岂能惜身而负皇命?”刘悟默默无言,参谋李存劝韩愈回驿馆歇息,待准备车马后便送行。
韩愈在驿馆一连住了三天,数度去见刘悟都被牙卫挡回,去见李存,家人推说外出未归。后两日,牙军以防贼为名进驻驿馆,阻绝内外交通,韩愈忧心忡忡,绝食抗争。刘悟答应翌日送其上路。当日三更,忽有驿卒闯入韩愈寝室,告知曰:“明日出城十八里有木桥一座,桥头有断碑一块,碑上残留有一个桥字,见此碑万不可过桥,恐有性命之忧。”
韩愈求问驿卒姓名,不答。二日清早,李存代刘悟来为韩愈送行,韩愈诈请李存同去青州,李存推脱有事不肯,送至城外十里,欲告辞,韩愈拽住不放,又行八里,被一条小河拦住去路,河上有桥,桥头有碑,碑上有个“桥”字,与驿卒所言一般无二。
李存立在桥头恭祝韩愈一路顺风,韩愈怎肯信他的鬼话,劈手捉住李存的手腕,嚷着要他再送他一程,李存不肯,推说见水头晕,死活不肯上桥。韩愈瞠目斥道:“鼠辈,欲害老夫耶?”李存见事败,捧起韩愈的手“吭哧”咬了一口,又用头*韩愈小腹,撞了个趔趄,趁势脱身逃走。
韩愈心知不妙,抽身欲走,林中闪出三个壮汉,手持利刃围逼过来。韩愈大呼:“尔等怎敢,吾大唐兵部侍郎也。”
众人不听,杀随从,又杀卫士,韩愈拔剑御敌,只一合,剑被击飞。壮汉以刀加颈,令其上桥,正为难之际,林中忽有羽箭飞出,应声射倒一人,余者心惊,韩愈趁机一撞,借反弹之力脱身。二壮汉欲追赶,又恐林中放冷箭,僵持片刻,乃徐徐退走。
韩愈单身一路狂奔,至晚避入农家,谎称遇贼。主人家姓孔,排行第三,家境虽窘,人却热诚好客,见韩愈衣着不凡,谈吐不俗,不敢怠慢,杀鸡赊酒相待,只是无钱点灯,遂坐于月光下,把盏相贺,言道:“丈人忒大胆,青州地界鬼祟横行,等闲蟊贼都不敢行走,你竟敢单身出行,能保得一条性命,就谢菩萨吧。”韩愈闻“菩萨”二字黑脸,为使不尴尬,遂与主人聊起民生,孔三郎叹息道:“昔日刘家在青州时,我等有个依傍,他家虽然也刻薄,多少还能有口饭吃。如今他家谋反被诛,仅仅三日,就有三拨人来催逼钱粮,这日子眼见得是没法过了。”韩愈道:“我闻武宁修文偃武,百姓生活颇能过活,何不举家去投?”
孔三郎答:“正有此意,只恐到那边不好落脚。”
韩愈道:“我有故旧在武宁为官,汝家愿去,我可修书举荐。”
孔三郎击案道:“修甚书!方圆十里地都寻不出一张纸来,先生几时去武宁,我追随就是。”
韩愈环目望着草屋、猪舍、鸡笼,惊道:“说走就走,这偌大的家业就弃了,不要了?”
孔三郎笑道:“守着这份家当早晚饿死,去武宁还能觅一线生机。”当下催促妻子收了两个包袱,背了粮种做干粮,赶着小猪,牵着羊随韩愈去了武宁。
李熙在沂州巡视,“偶遇”韩愈,惊呼道:“侍郎怎么到了武宁,邸报上说你不是去了青州吗?”韩愈讪讪道:“闻大夫的武宁军治理有方,故而过来一观。”见随行有户农家,便问其故,得知是来投奔,便问:“平卢军可曾在路上设卡堵截?”孔三郎道:“若无关卡,青州人早逃光了,我们是翻山越岭来的。”
李熙叹道:“三齐大地本诗礼之乡,而今竟成蛮荒之地,连孔门之后都要背井离乡了。”
刘悟闻知韩愈脱身去了武宁,大惊,责怪李存道:“先生做事为何如此不慎?事泄,如之奈何?”李存道:“莫若先下手为强,上奏朝廷,言韩愈通贼谋反。”刘悟哈哈大笑道:“先生说笑么,这样的话谁肯信?”李存道:“信不信有什么关系,只要与李熙交好,谁又能奈平卢如何?”刘悟以为有理,上表称韩愈与青州乱民勾结谋反。
韩愈闻言,吐血一升。李熙劝其忍耐。
273.拜相
中和三年七月,吐蕃寇盐州,灵武节度使李进诚督军救援,兵败,盐州城陷,刺史李文悦被杀。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诏天德军、振武军、河东军、鄜坊、邠宁等镇夺回盐州。诸镇兵因朝廷拿不出钱财赏军,迁延观望不肯前进。八月初,吐蕃退兵。中旬,鄜坊兵作乱。诏令左神策中尉梁守谦为左右神策京西北行营节度使,督各镇兵平乱。神策军士嫌赏军款少,哄闹不肯出营。
薛放奏请李恒赦免鄜坊叛军,以免引起更大混乱,李恒从其计,下诏大赦天下。李熙奏韩愈无罪,李恒诏其回京。在浴堂见韩愈,问及所见所闻,韩愈据实以告,言刘悟滥杀无辜,请天子诏其入京议罪,李恒闻言默默无语。
八月末,诏李熙入京觐见。诸将劝李熙不要离开武宁,李熙犹疑不定,上表称病。
九月初,以检校司徒、东都留守裴度为河北河南宣慰使出使宣抚魏博、成德、义成、天平、武宁、平卢等镇。裴度先去义成,第二站即到徐州。李熙率文武幕僚、将吏出城十五里相迎。数年不见,裴度须发皆白,精神却还旺健。并辔回城时,裴度言道:“天子诏你回京,茂华为何称病不行?”李熙对以平卢未定,不敢擅离。
裴度道:“刘悟滥杀无辜,已失人心,败亡朝夕之间。而今时局艰难,朝廷财力窘竭,非但河朔,便是京西北也拢不住了。你武宁军虽然不上供,却还有盐税供应,已算是难能可贵,天子对你是器重的。此番薛相因鄜坊兵变之事,受到朝野非议,罢相是必定的。举目宇内,堪称宰相之才的已经不多了,有资历的无实力,有实力的无资历,唯有你是个人选。茂华不会在地方久了,连这层关系也看不透了吧。”
李熙应道:“裴相谬赞晚辈了,做藩帅,我勉强够格,做大国宰相,我还差的远呢。”
裴度微笑道:“那也未必,薛相在未任宰相前只是兵部郎中,无人看好,结果又怎样呢,而今却是大唐的中流砥柱,你从一介参军摸爬滚打到今天,所经历可比薛相强多了吧,而以老夫看来,你的见识也足堪宰相之任。”
李熙道:“裴相此番巡视徐州是专冲着我来的吗?我镇徐州,南御大宋,北遏河朔,亦有盐税供应内库,不也是为天子分忧吗?”
裴度道:“茂华,你非要逼老夫晚节不保说出大逆不道的话吗?大唐风雨飘摇,西南藩镇纷纷自雄不遵号令,不纳钱粮,你不给天子长长脸,这大唐国还能撑下去吗?”
李熙低头默思良久,回道:“果然要我进京,须由我指定节度使。”
裴度仰天默叹,道:“这是自然。”
制造河朔仍在掌控的假象,以此逼迫西南藩镇照常上供。这只是李恒召李熙进京拜相的一个方面原因,而且应该还是很表面的一个原因。此外还有何用意,裴度或是不知情,或是不肯说,李熙也猜不透。从内访司这个渠道探不出任何有分量的消息,而驻上都进奏院传回的消息则是因为朝廷姑息了鄜坊叛军,致使夏绥、灵武相继发生兵变,造成西北不稳,薛放压力巨大,罢相已成定局,因为韩愈的举荐,天子这才决心启用李熙为相。这个说法与裴度的可以相互印证,但看起来离真相很远。
虽然真相未明,李熙却不得不离开徐州了,裴度放出李熙即将赴京为相的风声,河朔诸镇热切期盼他快滚蛋,尤其刘悟,简直是举双手赞成,甚至不惜专门上表举荐。李熙知道自己若赖着不走,长安的天子将声威扫地,不仅魏博、成德、卢龙这些传统割据藩镇,就是河东、义武、横海、天平、宣武这些朝廷尚有影响的藩镇也不会再把朝廷的诏令放在眼里,如此,大唐分崩离析,自己的脑袋上将被扣上一顶千古罪人的帽子。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田弘正再次扛起平乱的大旗,号召各镇拿自己开刀,只要他的平乱大旗一竖起来,至少平卢刘悟是会毫不犹豫地响应的,此外,宣武的宋叔夜只怕也会踩上一脚,天平军的乌重胤也应该不会作壁上观,江南的大宋当然会谨守疆界坐等自己灭亡。
李熙召集诸将商议了一天一夜,妥善地安排了自己走后武宁军的各项事务。肖白已经从福建赶到了徐州,李熙奏请其为节度副使,权摄留后。以张龙为都知兵马使,周野为行军司马,魏谟、李十三为判官,陈海道为都押衙,张脉为都虞侯,鲁焰焊为都训练使。奏请陈笑天为登州刺史兼静海军兵马使。奏请桂仲武为海州刺史,宁和为海州司马。
李熙最终放弃了推举节度使的权力,徐州的现状决定了任谁来为帅,都只是一个傀儡。长安经过一番斟酌后,决定启用老将李愬为武宁军帅,李愬旧日曾在武宁军做过节度使,后因年老才回长安挂尚书左仆射之职休养,此番重新为帅也是意气风发,专门派快马到徐州,要求李熙等他一程,说要做个交接。李熙也很想见见这位传奇将军,可惜天不遂人愿,李愬在赴任途中病了一场,留在洛阳休养,几时到职还在未知,李熙没时间再等他。
行前,李熙将诸夫人召集到一处,言道:“大唐的宰相一向是走马灯般的换,我此去长安,长则一年,短则半年就会回来,因而也就不必兴师动众往返折腾。婉娴年纪也大了,有她在我身边,你们尽可放心。谨守门户,安心等我回来。”
陈招弟道:“别人不带也就罢了,崔家二姐姐是一定要去的。满朝亲贵有多少姓崔?”又当着众人的面对李熙说:“当日在江南不得已才让我坐了嫡妻,而今重返大唐,夫君当奏明天子,陈明当日的不得已,恢复崔姐姐为正妻,姐妹们心服,对夫君亦有助益。”
李熙道:“我早说过,我们家里恩宠或有分别,地位都是平等的,又何必折腾?”
沐雅馨道:“相公这话说的不对头,家里是家里,外面是外面,夫人不夫人的,你不在乎,有人在乎,清河崔家是名门望族,立崔妹妹为正妻,于你更有助益。难得三妹如此通情达理,你说不折腾,岂非辜负了她的一片好意?”
李熙笑道:“你们这姐姐妹妹的是怎么论的,论年纪,莺莺似乎不比燕燕大。”
沐雅馨讥讽道:“你迷惑啦?闹不清子丑寅卯啦?分不出东西南北啦?亏得你还认识这个家,你扪心自问有多少时日不曾回家来了?”
崔莺莺道:“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武宁军有八郡三十三县,多少事要忙呢。”
陈招弟哼道:“二姐姐休要为他开脱,我看咱们就是太惯着他了,治下八郡就不肯回家,若有八十郡,哪岂非连影子都见不着了,我看咱们得学学魏先生家,来个轮流坐桩。”
李熙笑道:“此话怎讲?这桩又怎么坐?”
这一问陈招弟蓦然脸颊绯红,那话再也说不出口来,众人也都觉得羞臊,沐雅馨连喊:“散了,散了,别在这丢人现眼了,好的不学尽学魏疯子。”说罢将手搭在李熙肩上,媚眼如丝,腻声道:“来来来,我教你这桩该怎么坐。”李熙顾左右而言其他,道:“今日月光如水照淄衣,明日必然春暖花开又一春,沐夫人晚安,在下告退。”
欲走,被沐雅馨一把拧住耳朵,喝道:“负心汉,后日就走,今日还想躲清闲,天下哪有这等便宜的事,自今日起每晚都等宿在家里,休想再到外面野混去!”李熙推开她的手,揉着被拧红的耳朵,喝道:“胡言乱语,我一人身兼数十职,多少事要忙,哪有空出去鬼混?而今政务已经交割,你想赶我走我也不走。”他舔舔舌头,搓搓手,挤眉弄眼道:“姓沐的,这可都是你自找,这晚看我怎么收拾你。”
沐雅馨咯咯笑道:“来罢,谁让我好出风头做了姐姐。有甚邪火尽管冲着我来好了。”
一连好几晚,台城的居民总能听到一些奇怪的声响,胆子小的人说那是女鬼在夜哭,时而凄凉时而幽怨。喝醉酒的人说狗屁的凄凉幽怨,那分明是歌妓在半夜欢唱好不好,藩帅要进京拜相,同僚们不舍,紧着欢聚呢。还有个耳朵不太好的人说:都是胡说八道,那分明是女囚挨打的声音么,歌妓吟唱能有那么凄惨?终于有个浮浪子听出了真相,却怎么也不敢相信,纠结了数日后,他试着向节府的人求证,却立即遭到了逮捕。
在一间暗无天日的黑屋子里关了三天三夜后,浮浪子被装进一辆囚车送去了海州,在东海县登船,在茫茫大海上漂了一个月后,某日清晨,浮浪子忽然发现眼前出现了一片陆地,群山环保中有一座天然良港,港内停泊着各式商船战舰约百余艘,岸上修着一座造型古怪的堡垒,堡垒的箭楼上飘扬着一面三角旗,旗面上用金线绣着一团跳动的火焰。
浮浪子和同行的六十多名健壮囚徒被赶下船,在港口列队,一个身材不高,却留着一部乱蓬蓬大胡子的瘦汉子健步而来,张开双臂,热情地欢呼道:“各位兄弟,一路顺风,欢迎来到海参崴!欢迎加入我们的商团!从今天起你们的名字将和这个时代最伟大的殖民新帝国联系在一起,海参崴万岁!神火国万岁!”
浮浪子眨眨眼,问同行:“那家伙是谁,疯了吗?”
同行道:“这厮看着有些眼熟,我想起来!米糯,他是米糯!”
274.无解的残局
米糯是原右神火军水军的灵魂人物,陷入党争被撤职查办,李熙爱惜其是个人才,最终从轻发落,饶了他一命,给了他三条船让他去济州岛做海盗,目的在破坏新罗与日本之间的海上商道,为将来向两国倾销商品打下基础。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米糯,这位号称大圣国航海第一人的人,欣然带队出发,他带着两条船在海上漂了一个多月,济州岛没有找到,日本没找到,新罗也没找到,却神奇地穿过了对马海峡,一路向东,在渤海国的沿海登陆靠岸。
面对渤海国官吏的质问,米糯谎称是大唐来的行商,要求当地开海禁,以通贸易。渤海的地方官员将他送往京城面见渤海王,米糯侃侃而谈,纵论天下大势,天朝上国的煌煌气象,让渤海王不敢小觑,于是答应开辟港口与大唐进行贸易。米糯把随身携带的物品拿出来与渤海人进行交易,获利极丰,俨然成了海上巨商大贾。
一年后,他带着满满一船金珠、香料、皮毛回到扬州,欲借扬州大总管之手助他东山再起,重返大圣国政坛,只是时迁事移,许多事和他离开时已经完全不同了。李熙劝他离开政界,发挥他罕见的经商才能,重返渤海国,在海边建立据点,徐图发展,以成就一番伟业。
米糯对自己的经商才能信心十足,却不愿意做个平头百姓,更不愿意背井离乡,常年待在那个尚不开化的鬼地方。李熙满足他想当官的愿望,任他为大吴国扬州大总管府海外殖民拓产使,让他以大吴国官商的身份再次返回渤海国。
米糯却不想领李熙这份情,他悄悄地跑到圣京城,上下活动,欲图东山再起,却忽然发现圣京城已经不再是陈苏做王时的圣京城,他也不再是大圣国的将军,他米糯不仅到哪都不受人待见,还有许许多多的人想拿他的脑袋来升官发财。
若不是李熙的右巡司在暗中保护,他怀疑自己不能活着走出圣京城,当他乘坐的船离开圣京城的船塘时,他的心情跌落到了谷底,自己的将来将如眼前的江水一样,一片白茫茫。
但李熙没有放弃他,在他人生最低谷的时候伸出了援助之手,米糯接受了李熙的任命,带着李熙赠予的航海图,重返渤海。李熙资助了他二十艘大小船只和六百名士兵。这些士兵都是军中罪人,不论在大吴国还是大唐都无立足之地。
在李熙给他的那份航海图上标注着一个叫“海参崴”的名字,李熙告诉他这里是一个很好的港口,完全可以作为将来殖民拓产的基地。李熙在航海图上圈画了海参崴的大致位置,描绘了这个港口附近的地形地貌,米糯拿着航海图在渤海国沿海找了三个多月,终于找到了李熙所说的港口。那一刻,他惊恐难言,整整默了一整天没有说话。
米糯在渤海国的发展很顺利,渤海国地理广阔,百姓稀少,不懂得海洋的重要,在米糯的连哄带骗下,渤海王同意将海参崴划给米糯停泊商船,条件是米糯从大唐运来的商品必须优先和渤海王室进行交易,价格方面随行就市,公道的很。
米糯在海参崴建了一座城堡,由一个大食人设计,外形虽然古怪,但胜在坚实耐用。城堡建成后,米糯绘其图形送回扬州呈给李熙,请李熙题写一块匾额。李熙写了“神火国”三个字,警示米糯不忘此行的使命。
米糯把“神火国”三个字刻在了新城堡的城楼上,公然喊出了“神火国万岁”,“海参崴万岁”的口号,引来的是渤海国的讨伐大军,双方攻守相持近一年,彼此伤亡都很大。渤海国内主战派和主和派大臣吵作一团,主战派认为大唐商人公然在渤海国海边建国,若不剿灭,将来后果不堪设想。主和派则认为,大片的森林和平原被蛮族占据,国家不集中精力解决内乱,却为了争夺一个微不足道的海边小港而损折国家精锐,这实在很不明智。
渤海王心里是偏向主和的,他一辈子也没到过海边,也不想到那鬼地方去,但加之王后、王子和公主们不停地抱怨和大唐商人的战争让他们买不到合意的商品。渤海王最终决定和大唐商人议和,他派使者到海参崴,承认米糯是神火国的王,渤海王愿意与神火王停战、建交,恢复商业来往,但他请神火王明白一件事:渤海国拥有方圆几千里的土地,几百万臣民,十万精锐的士兵,而神火国只有区区一座城堡,一百多条破船,不足一千名兵卒,和渤海国全面对抗是没有好下场的。
米糯带着使者登上附近的一座高山,用手指画道:“我的国在这边,渤海国在那边,只要渤海国谨守疆界,我国愿意与渤海国世世代代友好下去。”
和渤海国停战、缔约、重开商路对刚刚神火国自然是有利的,如果渤海王坚持把战争进行下去,米糯只好灰溜溜地逃走或躲入森林里做野人,他的粮食已经耗尽,方圆几百里内都是茫茫森林和草原,想当强盗都没有地方。
得知渤海国承认米糯建立的神火国后,李熙专门让朱步亮铸造了一枚“神火王印”派人送去,随行的还有大批的军械,这些军械一部分用来武装神火兵,一部分贩卖给渤海国境内的蛮族,支援他们反抗*。蛮族们的生活太苦了,渤海王动辄洗劫他们的村寨,烧掉他们的房子,杀死他们的父兄,抢走他们的妻女,还赶走他们饲养的小猪。
因为过度关心节度使私生活而被送去海参崴的这名浮浪子名叫陈社,是陈招弟的一个堂兄,他常借看望陈招弟之机出入节度使府内宅,与内宅的几个婢女眉来眼去,卫士将此事禀报了后院军副兵马使毛乐,毛副兵马使这才寻了他一个不是打发到神火国思过去了。
……
中和三年秋十月,李熙来到长安,拜中书侍郎、同平章事。与李逢吉、丁文著、李绅同殿为宰相。诸相中李逢吉为秉笔宰相,与王守澄合作亲密无间,把持朝政。
时当末世,长安城内外人心离散,权贵醉生梦死,百姓混沌度日,全无半点振作之意。自中和三年六月起,大朝会已数月不开,延英奏对也时有时无,李熙拜相十余日难见李恒一面,凡有政务悉数推给枢密使和宰相。李逢吉借执政事笔之机,吩咐堂后主书将重要政务在其单独当值时送呈,不让其他宰相与闻,而王守澄也每每选李逢吉当值时宣旨议事。
一日,桂管经略使奏黄洞蛮破象州杀刺史鹿与及军民三百人。桂管奏请调岭南兵入境协防,恰李熙当值,为此事专门找兵部侍郎韩愈商议,得一方略,二日奏开延英,李逢吉道:“昨日我已经此事奏闻天子,天子已出方略,今早呈熟状入内,天子已画可矣。”
李熙惊道:“昨日是我当值政事堂,一夜未曾离开,阁老怎知有外州军报?莫非主书们将报状拿到了政事堂外?”
李逢吉支吾难言,李熙喝协从官叫五房主书来问,李绅打圆场道:“茂华入朝时短,政务尚不能上手,阁老政务纯熟,于此偶尔代理一两桩,又有何妨嘛。”丁公著道:“同为执政,又何分彼此呢,而今国事艰难,诸位更大戮力同心。”
李逢吉讪讪道:“此事是老夫思虑不周,下不为例。”
事情过去没多久,王守澄忽然来到政事堂,宣李熙入宫奏对。李熙见去的不是延英殿,便问其故,王守澄道:“天子在斗鸡台看斗鸡,有事召你,我估摸着他这会儿还在斗鸡台,故而领你去那边瞅瞅。”李熙道:“枢密使不知天子在哪,领着我这位宰相在宫内乱转,这起不成了天下第一等的笑话?这个宰相我是干不了了。”
王守澄道:“你跟我发这牢骚没用,天子性情所致,随遇而安,我有什么法子。你做不做宰相得天子说了算,我这个枢密使做不了主。”领着李熙来到斗鸡台,诸小儿曰天子去了三清宫,又去三清宫,道士曰刚走,出玄武门了,来到玄武门,卫士道没出门,去了天王寺,待到天王寺,又答去了紫兰殿,赶到紫兰殿,宫女答与王淑妃一道去了自雨亭。再到自雨亭,有宫人答去中和殿击球,待赶到中和殿,又说去了浴堂殿。到浴堂殿外,答曰与王淑妃在内沐浴,要李熙来了后回去,隔日再奏对。王守澄道:“请奏明天子,李阁老也到门外,国事繁忙,拖不得。”内侍进去,少时出来宣李熙入殿。王守澄对李熙说道:“天子未曾宣我进去,我不敢入内,你自己去吧。”
拜别而去,李熙入殿内,迎面见到一座白玉池镶边的浴池,蓄着半池热水,水是流动的,从西南角的管口注入,从东北角的管洞排出,因为已是深秋,烧这一池温水也不知要耗费多少薪炭。国家养一个兵一年所费不过二十几贯,十万兵不过两百多万贯,而宫廷内一年的薪炭开支即达二十万贯!
元和初,天下有四十八镇,大圣国建政江南后,鄂岳、淮南、宣歙、两浙、江西、福建丢失,经济发达的润、扬、楚、宣、常、苏、湖、杭、越、明等州全部丢失。元和十四年前,国家一年赋税收入一千两百万贯,到中和元年仅四百万贯,后因海州盐场出盐,增收一百万贯,达到五百三十万贯。养神策两军尚且困难,西北边军因无粮饷叛乱此起彼伏。
在此情况下,宫廷用费依旧居高不下,粗略估计每年仍在五百万贯以上,减去各处庄宅收入所得约一百五十万贯外,缺口仍达三百五十万贯。李熙入京之处,得知财政如此吃紧,曾当面向李恒建议缩减宫中用度,放出多余的宫女,减少各类赏赐,缩减宫妃们的头面衣饰费用。李恒爽快答应,让李逢吉会同宣徽院拟状,结果却是一共削减了二十余万贯!
没钱的大唐是个无解的局,王播在时施手段到处收刮百姓,以至长安百姓怨声载道,后为安抚百姓,出王播镇西川,继任的户部主官、盐铁使们爱惜羽毛,手段不够狠辣,不要说收刮百姓,连西南各镇正常的赋税都收不上来。迫不得已才拿他做了幌子,连哄带骗从两川、山南东,山南西,金商、荆南等地刮了一百万贯,却也是杯水车薪,难济大急。
李熙已经想好了,今天不论如何,他都要向李恒进言腰斩皇族用费,大唐是老李家的大唐,自己都不爱惜,还指望谁能爱惜?天子若不肯答应,那就大吵一架,索性让他革职回武宁去,这残局谁爱玩谁玩,爷不伺候了。
眼前的一幕,忽然让李熙产生了幻觉,大殿内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年轻貌美的宫妃赤条条的在水中戏水。李熙捂住眼,转身欲走,身后殿门却骤然关闭。
李熙浑身发冷,自己不知不觉间已掉进了王守澄设下的陷阱里。
宫妃**的爬上岸,用一块巾帕包裹了丰腴的身体,赤着脚走到李熙背后,咳嗽了一声,问道:“阁老为何以背见我?”李熙道:“外臣误闯禁地,罪该万死,怎敢造次?”宫妃道:“阁老来浴堂殿,宫中谁人不知?天子赐妾在此沐浴,宫中谁又不知?阁老见也见了,不见也是见了,左右如此,何必做小儿女姿态?倒堕了大唐宰相的威严?”
李熙闻听这话,霍然转过身去。那宫妃近在咫尺,歪着一颗湿漉漉的小脑袋望着他,她年纪不过十六七岁。李熙吃了一惊:“你是,秋纹?”宫妃点点头,浅笑道:“常秋纹,亏得叔叔还记得我。”坐实了宫妃的身份后,李熙愕然道:“你几时入了宫?既然是淑妃,邸报上应该登载,上善公不是在眉州为官吗?又怎么?……”
一时有太多的疑问要问,李熙有些语无伦次,脸也憋的通红。
“我不是贤妃,我刚刚入宫,只是一名宫婢。”常秋纹说着,解开了裹在身上的浴巾,将尚未发育完整的身体整个儿展示给李熙。
她眼眶里蓄着满满的泪水,凄然一笑,道:“叔父不要贱看我,秋纹走投无路了。”
李熙抓起浴巾将她整个人裹住,说道:“我早该料到是上善公出事了,你不要怕,这件事我来想办法。”
常秋纹泣道:“他们说若我不能勾引叔父入套,父亲就要坐罪杀头,母亲和弟弟也要永远留在南诏国为奴。”
李熙道:“傻孩子,自我踏进浴堂殿起,我就已经入套了。他们并非要害我,只是警告我不要干政。他们都是一群卑劣的小人,这怪不得你。不要内疚。”
常秋纹踮起脚尖,在李熙的脸上啄了一下,再次解开身上的浴巾,身上的水已经干透,浴巾自肩头滑落在地,她扬起脸来喃喃说道:“心虽然卑劣,身体却是干净的,叔父能成全秋纹的一颗孝心吗?”
李熙的喉结蠕动了一下,凄然转身走到殿门前,用拳砸门,三五下,门开。殿门外,有内侍叉手肃立,见李熙出来,躬身相迎,引着他出后宫,回前朝中书省。
李恒这日根本不在宫中,所谓宣召奏对都是假的,是王守澄在向自己示威,他是在宣告大唐的大明宫其实是他王家的,他可以带着你四处随便逛逛,还能把你骗进宫妃的浴室,更能让皇帝的嫔妃主动勾引你,但凡心智正常的人都该知道何去何从了。
第二天,李熙称病请辞,辞呈留中不发。
过了两日,邸报上登载眉州刺史常怀德罢为开州司马,原因是南诏寇边,护民不利,仅仅只是贬官已经是谢天谢地了,南诏国趁大唐虚弱之际,北上侵略成都,掠百姓十万人南归,两川多少官员因此人头落地?眉州城破,百姓十失其九,身为刺史,常怀德死一百次也不为过。
275.无解的残局2
南诏国寇掠成都的事发生在中和三年七八月间,一直秘而不宣。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眉州城破后,常怀德妻周氏,子常善谋被掠去南诏为奴,常秋纹因随舅舅周柔外出逃过一劫。常怀德坐罪下狱后,常秋纹被秘密带到长安城,入宫做了宫婢,在李熙进京后不久才晋封为采女。
中和二年十月,商州发生兵变,常怀德处置不利,被贬为眉州刺史。
王守澄在浴堂殿搞这么一出,无非是震慑李熙,让其不要插手政务。海州盐税占大唐税赋的五分之一,又是大唐屈指可数的几个能自己解决军费的藩镇之一,内访司发现他们对李熙的牵制力量越来越少。为此,他们费尽心机把李熙骗来长安,又下作地逼常秋纹色诱之。目的无非是尽一切可能抓牢这个将来最有可能助他们度过难关的人。
王守澄只希望李熙不要干政,却并不希望他辞职,更不会放他东归。他派陈江湖来跟李熙说若身体不适可以闭门休养一段时日,辞职之事不必再提。
李熙其实也不想离开长安,更不在乎宰相之位,国破家败,做个焦头烂额的宰相,下一盘注定要输的棋,还不如另辟蹊径,准备一盘新局呢。有些人是身在局中看不透,忙忙碌碌不肯放手,有些人是别有用心,希望从这残局中玩出另一番花样,还有些是迫不得已,明知船要沉,也只能陪着沉。
李熙不同,他既能看穿船要沉,又不必跟着陪葬,故而他乐得自在。
陈江湖又黑又瘦,像一块风干的肉,他现在是左监门卫将军,管领的依然是玄甲军,玄甲军已由三年前的几百人扩充到现在的六千人,从左神策名下改挂在威远营的名下。成了由内访司直接掌握的禁军中的禁军。用陈江湖的话说,国家财富已竭,六军和左右神策皆不足凭借,将来能保天子的只有靠它了。
李熙听了这话,不以为然道:“区区几千人是保天子巡成都,还是狩荆南?”
陈江湖答:“王播去了成都,薛放将去江陵,哪边先营建好宫室,就先去哪边。”
李熙哀叹道:“我这个当国宰相还不如你知道的多,南朝北衙之争,终于以我北衙大胜结局,可喜可贺。”
陈江湖道:“休要说这风凉话,若非我北衙全盘掌控内外,你在浴堂殿亵渎常才人的丑闻还能盖的住吗?”李熙道:“她不是个采女吗,几时又成了才人?”陈江湖道:“若她将来能为你生个一男半女,只怕做贵妃也未必,有什么奇怪的。”李熙道:“噤声,这种话岂能乱说,大逆不道。”陈江湖无精打采地哼了一声,起身来,跟李熙说:“无忧道长已经回到了长安,宰相闲暇时可以过去拜望。”
郭瑗在山东流浪了两年多,重新回到长安,只是很少回玄真观,多数时间她都赖在李枚那,每日喝的醉醺醺,和大多数长安人一样醉生梦死。在徐州时,李熙收到郭瑗到河北游历的消息,一度甚至还知道她的行踪,但她终究没有来徐州,李熙也始终没有下决心见她。李纯已经死了三年,关于他暴死的真相已经不再是绝密。她若心里还记着他,应该能接触到这些传闻。以她的聪明,自然能判断传闻的真假。
这道坎谁能先跨过去?经历一番痛苦的思考后,李熙主动迈出了一步。
李枚望见李熙来,笑道:“都说国事危难不可收拾,我看也不尽然嘛,当国宰相如此清闲,岂非证明天下太平?”
郭瑗道:“这位宰相不过是个挂名宰相,若轮到他也忙了,大唐必已万劫不复。”
李熙挨着郭瑗坐下,问李枚:“长安多少人家都在南迁,你们倒是能沉的住气,对这幅烂摊子还抱希望吗?”李牧啧啧嘴道:“凭你这一句话,可知你非宰相之才。天子信任你为宰相,足见大唐中兴无望。”
李熙笑笑道:“我在此处,只看到了两位老朋友,与朋友说话不该直来直去吗。”
李枚道:“朋友?你和郭无忧是朋友,我和郭无忧是朋友,我和你算哪门子朋友,我这是青楼,你来了就是我的恩客,得留钱才行,不然将来我拿什么南迁避难?”
李熙哈哈大笑,让李四取一封信给李枚,道:“龚思水已经调任广州司户,至于你愿不愿意去见他,我管不着,不过帮了你这么一个忙,能否借宝地一用呢。”
信是龚明交李熙转李枚的,在李熙的帮忙下,前郢州司户龚明已经复任广州。李枚抚摸着这封边角已经被磨毛了的信,凄颜难开,默默离开了。李熙丢个眼色给李四,让他盯着李枚,防止出什么意外。
郭瑗嗤地一声冷笑:“不必担心她,她是真正能看的透的人。”
李熙端详着郭瑗,瘦了,目光更恬静,开始注重仪容。
“为何没有去徐州?”
“想去,解不开心结?”
“你是说那件事?”
“传言是真的吗?”
“是,我有罪。”
“你别忙着往自己身上揽,这个光不要沾的好。你多半是被他们哄了,你和他能有什么深仇大恨?我知道是哪些人要害他,我也早劝过他。”郭瑗目光空茫,往事忽然涌上心头,三年前发生的事仿佛就在昨天,许多三年前该说的话突然冲到嘴边,不吐不快:
“你们都以为我跟他分开是因为男女之情,不是完全没有,但不是全部。他心里一直有个梦想:大唐能在他手上扭转颓势,中兴兴旺。他自己也知道这个国积弊太深,兴利除弊非一朝一夕之功,可是他的性格就是那样,他等不了。”
郭瑗顿了一下,含笑望向李熙,目光如刀:“吴国是他扶持起来的吗?”
李熙点点头,补充道:“岭南那场大乱本来也是可以避免的。”
“你该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了,他太相信自己了,别人的话……哼,自然也包括我的话,他也听不进去。他责我干政,我不服气跟他吵,他打了我,我一怒之下逃出宫去,在玄真观出家。他让突吐承璀来请我回去,被我骂走了,他又叫陈弘志来,被我打出门去。他发了脾气,下诏赐我法号,将我拘禁起来。我偏要跟他对着干,于是长安城里就有了无忧先生,就多了一个混迹风尘场的风尘女道。他恨我,从此再不理我……”
“看的出他心里还装着你,不然不会派那么多人保护你。”
“保护?他在监视我,清风、明月,还有小清!”
李熙刚端起一盏茶,闻听这话,手抖了一下——小清竟然也是李纯派在玄真观的眼线!
“这孩子秉性善良,已被我收服了。清风、明月却还是他的人。”
李熙想到了一件事,陈江湖曾告诉他,当年他与郭瑗在她的起居室闭门密会后,内访司安置在玄真观的眼线将事情如实上报,他曾劝陈弘志将“闭门密会”四个字删除,以免节外生枝。陈弘志虑及他接手内访司不久,怕玄真观里除名册上的眼线外另有他人,故而坚持如实上报。这份密报上呈的结果是毛妃被打,王延宕被杀,陈弘志被严惩,他则被追捕。
如实上报尚且是这个结果,若是让李纯知道陈弘志等人弄虚作假在哄骗他,只怕横尸中和殿的就不是他而是李熙、陈弘志等人了。
清风明月至少在元和十一年时就已追随郭瑗,被外人视作郭瑗心腹中的心腹,竟然会是李纯安插来监视她的人,更让李熙不敢想象的是萧清竟也不干净。
“这样看,他几乎谁也不信任,真正的是个孤家寡人。”李熙吁叹道,心中蓦然起了一阵悲凉。做“孤家寡人”的感觉在三年前的时候就已经萌生,只是感受还不深,但近两年,他愈发的感受到了被人孤立起来的悲哀,曾经的兄弟一个个俯首称臣,虽朝夕相处,心的距离却越来越远。曾经心贴心亲密无间的爱人,现在只能靠夫妻责任和**情爱来维系。
大唐天子那般迷恋毛妃,不正是看中她的童真和纯洁吗?当他得知毛妃是陈弘志安插在他身边的奸细时,他彻底绝望了,绝望到他不惜亲手了断。从不相信别人的人,相信了一个他以为可信之人,换来的却是彻底的背叛,你让他死的怎能甘心?
“那是他做皇帝后的第六年,居有千人供奉,出有万乘相随,可他却成了地道的孤家寡人。他的心里只剩他自己。”
李熙道:“薄情寡义从来是帝王,大唐要他做天子,他能做一个好皇帝就足够了。”
“你认为他是一个好皇帝吗?”郭瑗问这话时情绪有些激烈,李熙的印象中从未有过,他没有回答。“看来你的心也快硬如铁石了,把天下做棋盘,万民为棋子,只为他自己跟自己下一盘棋。这宅子的主人,天潢贵胄,在此操持贱业,血亲尚且如此,别人的结果又能好到哪去?你呢,你为何改姓了李?你也走投无路了,对吗?”
李熙喝了口茶:“许多年前我也恨过他,恨他目中无人,眼中只有功业,视万民如草芥,摆布天下英雄如棋子。可现在,我不再恨他。对一位天子来说,他行事的初衷并没有错,错在他的路走的不对。”
“如果他现在还活着,是否……”
“也许吧,谁又知道,或许还撑不到现在。”
郭瑗微笑道:“大唐命中有此一劫。也许你还是帮了他。”
李熙道:“给个机会吧。”
郭瑗道:“什么?”
李熙道:“长安大乱将起,随我去徐州,我为你起建修行的精舍。”
郭瑗微笑道:“年轻人好大的口气,你这是打算金屋藏娇吗?”
李熙起身来,长揖及地,郭瑗慵懒地翻了个身,望着李熙,淡淡地回道:“长安乱时,我在崇仁坊南门专候你的车驾。”李熙执礼退行至门口,转过身去,迈步出门去。
郭瑗转身透过窗纱望过去,看到的只是李熙的一个侧影。
……
276.论大雁塔的倒掉
李熙到长安后,李恒专门赐了他一座宅邸,在兴庆宫之南的常乐坊,不过李熙一直住在崇义坊,原因是林婉娴进京后一直住在这,同住在崇义坊的还有黄权,黄权现在是武宁军驻上都进奏院的监院。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进奏院是沟通地方藩镇与长安的桥梁,地位很重要,监院一职向来是由节度使的亲信充任,李熙在徐州时,黄权并不是监院,而只是在院里挂一个闲差,平素以私人身份为进奏院奔走办差,监院一职是李熙进京前突击任命的。
元和十五年崔玉栋病逝,因为李熙投贼,和崔家之间的联系已经很淡漠,尤其在崔莺莺和沐雅馨被籍没为宫婢后,崔家为了自保,更是公然宣布与崔莺莺断绝关系,不承认这个投书寄名来的远亲。
李熙在徐州改旗易帜重归大唐后,曾派人以崔莺莺的名义给崔家送过土产,崔家客气地退了回来,没有收。李熙入京拜相后,又一次派人给崔家送礼,这次崔家没有拒绝,不仅受了礼物回了礼,第二天崔夫人岳氏还亲自来到崇义坊看望崔莺莺。
崔玉栋的父亲崔志曾任太常少卿,后外放溪州刺史,因嫌黔州贫瘠又多匪患,不久便称病辞官回京,一直赋闲在家。大乱将起,这些世家大族都在寻找退路,崔夫人肯纡尊降贵到崇义坊来,李熙料想也是为了此事。
果然,崔夫人来访当晚,崔莺莺暗示有话跟李熙说,硬把他从林婉娴房里拽了出来。崔莺莺要李熙奏请天子起用崔志为岭南端州刺史,方便崔家在岭南置办产业。李熙问崔莺莺:“你没邀请他们迁去徐州吗?”崔莺莺答:“他们信不过你这位宰相,担心徐州难以立足。”李熙道:“徐州四战之地,的确立足不易,不过岭南凶险更大,真的乱起来,无人能救。”
崔莺莺道:“那我再去劝劝义母?”
李熙道:“劝了也没用,不经过深思熟虑,怎会来找你?”
崔莺莺颓然道:“大唐真的撑不住了吗?这么大的国家说倒就会倒吗?”
李熙道:“百分百撑不住会倒,这些天你到处走走,看看有哪些人愿意去徐州,只要他们肯去,你就答应下来,别人怕世家大族多了摆布不开,我不怕。”
崔莺莺眨了眨眼,担心地问道:“人说人离乡贱,你……你不会打他们什么主意吧?”李熙道:“你还记得韶州的凤凰台吗?”
“记得,那又怎样?唔……”
崔莺莺忽然豁然开朗,她惊喜地叫道:“你又打算发国难财?可是,你现在是大唐的宰相,国家危难,宰相不思救国,却忙着发财,李相公,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李熙把她的手放在自己掌心,问她:“你的手和我的手哪个大?”
崔莺莺笑道:“自然是你的大,你想说什么?”
“你的手能长的和我的一样大吗?”
“不能。”
“大唐要倾覆,没人救的了,就像你的手长不到我这么大一样。”
……
长安的局势越来越乱,神策两军士卒公然走出营地窜入城中抢掠商户百姓,金吾卒奉命前往驱赶,结果却是执法者和犯法者同流合污,狼狈为奸。城中居民纷纷外迁,神策军卒封堵城门索要钱财,先是平头百姓出城要钱,继而卑官小吏要交钱,最后五品以下官出城也要收钱,美其名曰“公平税”。
中和三年十一月,邠宁发生兵变,节度使杨汝士被杀,家属、部曲一百人遇害,藩库和城中盐铁院被乱军劫掠一空。朝廷诏中书舍人李宗闵为宣慰使前往处理善后,乱军闭门不纳。灵武节度使李进诚借讨伐乱兵之名在灵武起兵,兵过盐州,夏绥银节度使温造在城南富平堡设伏截杀。
灵武兵溃,李进诚被俘,温造责其反叛,带回夏州囚禁,趁势夺占盐州。吐蕃闻李进诚被俘,趁机攻打灵武,诸将推李进诚胞弟李升为留后,募兵守城,吐蕃兵退。
李升遣使去夏州索要李进诚,温造不允,遂遣使入京哀告于丹陛前。李恒大怒,召宰相在延英殿问计。李逢吉道:“李进诚无旨意讨贼,其心可诛,温造为国擒贼,有功无过,可令李升进京,另择良将镇灵武。”李绅道:“果如此,恐灵武军反,西北大局再不可收拾。宜令温造将李进诚送京议罪,以李升为灵武节度使,以镇边关。”
丁文著道:“李进诚无旨讨贼,虽然有过,然其情可原,温造越境截杀官军,俘虏大臣,其罪更大,此风更不可助长。李升募兵去贼有功,宜加节钺,令其统帅边军防御吐蕃。臣议下诏申饬温造,其若有不臣之心,即以河东、振武、天德、灵武四镇讨平。”
李逢吉嗤地冷笑:“诏四镇讨贼,这出界钱丁阁老出吗?”
丁文著脸红,支吾难言。
李恒问李熙:“少保为何一言不发,这乱局如何解?”
李熙道:“臣赞同丁阁老所议,朝廷府库空虚,拿不出出界钱,可向两京银柜贷款。温造越境截杀大臣,此例若开,河西就是第二个河北,国家再无宁日。”
李逢吉道:“荒唐呀,你让朝廷向银柜借款,这,这,这若传出去,朝廷名誉扫地,大乱就在眼前?”
李恒道:“向银柜借款,那能借多少?”
李熙道:“只要陛下一道敕令,一百万贯瞬间可集。”
李恒倒吸了一口凉气,叫道:“这么快?!这,真能这么快借到这么多钱,那,那用什么做抵押?奸商,奸商,无利不起早,只怕没这么便宜的事吧?”
李熙答道:“天子可以名爵为诱饵,肯借款济朝廷之急的,赏赐以散官名爵,再以盐税作保,则两京银柜必一呼百应,一百万贯瞬间可齐。”
李逢吉道:“盐税乃国家命脉,岂可质押于人?国家与其赐名爵于商贩,倒不如将官爵明码标价,卖给卑官小吏良民士子。”
丁文著道:“非也,赐散官名爵给商贾,是奖掖其为国尽忠,这跟卖官鬻爵岂能相提并论?*制度乃国之根本,岂可轻乱。我赞同李阁老所议。”
李绅道:“果然能筹集一百万贯,何必要四镇出兵讨贼,只须两神策北进便可平乱。”
李恒哈哈大笑,击掌道:“此言极善!这样,李少保先与两京银柜接触,若有眉目立即回朕知道,那个,虚舟赶紧拟旨,以李升充灵武节度使,温造那,先晾上一晾,朕倒要看看他的心是黑的还是红的。”
散朝后,李逢吉在中书省外堵住李熙,嘿然笑道:“茂华好计较,连两京银柜的主意都打上了,怕只怕此例一开后患无穷啊。”李熙道:“那阁老之意又当如何,让朝廷迁就温造,这岂非是变相鼓动京西藩镇各自为政?”李逢吉道:“邠宁军乱,只乱邠宁一镇,夏绥军若乱,无非也就夏绥一镇,两镇同时乱,也乱不到长安头上,河西变成河朔,使各镇互相牵制,朝廷尚有喘息之机。你这个例子一开,我只怕朝廷债台高筑,信义尽失,大局再难收拾……人云老成谋国,茂华锐气十足,就是太年轻。”
李逢吉一甩袖子,黑着脸离开。李熙嘿然一笑,没有理会他。出宫后,李熙让阮承梁去请梅榕,梅榕磨磨唧唧一个时辰后才到,双手拢在袖子里,缩着脖子,阴着脸,见了李熙既不见礼也不说话,往他面前一坐,摆出了一副滚刀肉的架势。
李熙不满地咳了一声,梅榕抬起头来,淡淡地说:“你说罢,要多少?”
李熙笑道:“你的消息倒是灵通,既然知道了,我就不多说了。朝廷已经被逼上绝路,城里的乱象你也看到了,就差公然抢劫了。”
“就差?哼,宰相就是宰相,做了宰相就不知民间疾苦了,早就公然抢劫了!”
锦衣社名下的产业这几天屡遭乱兵劫掠,损失巨大,梅榕辛辛苦苦经营起来的关系网在乱军面前不堪一击。神策军卒手持利刃,成群结队而出,那些县衙官差、京兆逻卒又怎敢上前喝阻,不为虎作伥,或趁火打劫,就谢天谢地了。
“行啦,不就被砸掉几间铺子吗,江南大乱时,那是整城整城的被夷为平地,眼下这幅局面你就谢天谢地吧。这次朝廷要借款救急,你们好好表现,我将来也好为你们说话,只要天子点头,谁又敢上门去捣乱?”
神策军士入城劫掠百姓,是得到李恒默许的,五品以下官员都在他们敲诈之列,但五品以上高官、皇室宗亲、元勋贵戚,神策军士照样也不敢招惹,
梅榕抬眉瞟了眼李熙,道:“他们几家说了,钱可以借,不过要你私人作保。”
李熙点点头,说道:“这可以理解,他们对朝廷没信心嘛。”
“对朝廷没信心,对你李少保有信心,哼,你就不怕有人说你有不臣之心吗?唉,我就不明白,这幅烂摊子,哼,你这是何苦呢?”梅榕说到这,站起身来,手依旧拢在袖子里,人已在廊下,忽然停住脚,折转回身,对李熙说:“萧清怕拖不过今冬了,你有空过去看看,她还等着你娶郭无忧呢。”
梅榕走了,佝偻着腰,像个小老头。
萧清因为流产而至重疾,遍请京城名医不能医治,卧床不起已有三个月,李熙进京后曾打发崔莺莺去看望过她,据崔莺莺说人已经瘦的脱了型。李熙抽了个空档,带着崔莺莺一同前往探视,萧清不肯让李熙看她的脸,只肯隔着纱屏跟他说话,声音虚弱的也只有李熙能勉强听的见,和李熙坐在一起的崔莺莺至始至终也没听到她说什么。
萧清问李熙几时迎娶郭瑗,李熙安慰她说等过了年,待来年春暖花开的时候,萧清说她请人推算过三月十六是个吉日,彼时成亲,于二人都有莫大的助益。李熙回道:“这个我得和她商议,你也知道她这个人的脾气。”萧清笑道:“这我知道,所以我还不能死。”
李熙听过这话,眼眶中满是泪水。
离开梅宅回崇义坊时,崔莺莺问李熙:“你真的要娶无忧先生吗?”
李熙道:“什么先生不先生的,让人听见还以为我……莺莺现在也学坏了。”
崔莺莺咧嘴一笑,面露忧伤,忽又问:“义父去岭南的事怎样了,义母又来催问了。”
李熙道:“李逢吉从中作梗,不好办。我会再想办法。”说到这李熙突然敲敲车厢,车夫立即将车停住,阮承梁掀开车帘询问何事,李熙道:“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声音?”阮承梁环目四顾,突然惊叫道:“妈呀,大雁塔塌了。”
大雁塔的确塌了,轰隆一声化为一堆尘土,仅此一项已足以让整个长安不能入眠,而更令人不安的是传言在大雁塔的塔底发现了一个密室,密室的石门上贴着镇妖的封条,封条出自袁天罡、李淳风之手,塔身倒塌时,石门断裂,封条被扯断,里面镇压的怨鬼邪祟趁势窜逃。这些怨鬼邪祟据说是隋末起兵与高祖皇帝争夺天下的三十六处烟尘,七十二路豪杰。因为罪恶累累,死后无法投胎转世,太宗皇帝时请道士做法收集来,镇压于大雁塔下,因佛法威力不够,后又请袁天罡、李淳风出手制作了镇压符,这才有了名垂青史的开元盛世。
天宝初年,大雁塔失了一次火,有邪祟趁机窜出,不久就有了安史之乱,大唐国势由此转衰,至今不振。
这个无稽的传言让林婉娴一连两晚睡不着觉,一个劲地问李熙传言是真是假,李熙被她烦的实在无法,便叫阮承梁套车带着她亲赴现场察看。
李熙认定这个传言是假,因此懒得过问,更没有派人去查证,上车的时候,他望见阮承梁的脸色有些不大对劲,想问,因林婉娴在身边而没好问,待到了大雁塔所在的晋昌坊,李熙吃了一惊,整座坊都被禁军威远营封锁了起来,坊内百姓被清空。
阮承梁取出自己金吾卫中郎将的告身,不料禁军校尉根本不买账,拦着马车不让进,口口声声说无旨任何人不得进坊。李熙取出内访司的犀牛符递过去,小校见符大吃了一惊,赶紧安排马车进坊,马车在相国寺侧后门前停稳。
威远营统军陈江湖大步迎出门来。陈江湖脸色黢黑,望见李熙一言不发,引着往里走,待看见林婉娴也要进,这才开口道:“里面乱,请夫人留步。”说完这句话,就再不吭声。李熙让阮承梁和张三、李四陪林婉娴在车上,独自一人入内。
大相国寺内全是玄甲军士卒,移步即见岗哨,警卫极严,李熙心里忽然极度不安起来。
277.尽人事
大雁塔倒塌下来的砖石土块已经被清理干净,原塔座处被用锦屏围了起来,锦屏之外正在用青砖砌围墙,李熙注意到砌墙的人都是玄甲军卫士,并无一个民夫。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即使有陈江湖引路,在进入锦屏之前,仍有人试图搜查李熙,门禁犹如皇宫,此外李熙还注意到守卫塔基残址的不仅是威远营一家,内判司有人在,左右神策有人在,兴庆宫的郭太后也派了人在场。塔基原址上覆盖着一座毡帐,帐顶开有天窗,里面光线很足。毡帐有两座门,进第一道门后,是一道锦屏,左拐后才见二道门,很显然即使是门外的卫士也不知道毡帐里面有什么。
李熙深吸了一口气后,跨入了这座充满神秘的毡帐。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任谁也不会相信大雁塔下会藏着这么大的一间密室,密室屋顶的横梁在高塔倒塌的时候断裂,横梁是石质的,长约四丈,高宽各四尺,灰白色,表面莹润光滑,分不清是什么材质。只从这一条看,这间密室的建成时间应该是在大雁塔建成之前,否则无法解释这石梁的来历。
因为石梁断裂,密室的屋顶发生坍塌,密室也就成了露天坑,
现在只须站在“坑边”就能一眼看清密室的全貌,密室的正中央是座石质祭台,上面赫然摆着一具金丝楠木的棺椁,此刻正有一群人围着棺椁在伤脑筋,他们中年纪最大的约七八十岁,须发皆白,老迈不堪,年轻的三十多岁,目光晶润如玉,甚至还有一个四十出头的妇人。陈江湖说这些人都是从各地大牢里找来的盗墓贼,只要他们有本事完整地打开这口棺材,就赦免他们的罪过,反之,二层密室就是他们的归宿。
陈江湖说的二层密室在这间密室之下,穿过一道逼窄的石门,沿石阶而下,转弯即是。密室里点着六根羊蜡,光线只能说一般,让李熙略感惊讶的是久封于地下的密室里空气竟然十分新鲜,干燥,且无丝毫霉味。
除了门口的守卫,二层密室里一个人也没有,以至于那六根羊蜡还是陈江湖自己打火点燃的。
烛光亮起的那一刻,李熙的心骤然收紧,眼前的一幕只能用“震撼”二字来形容。密室的四壁上镶嵌着整块的汉白玉石,玉石上雕刻着精美的浮雕。
“每幅图上都讲述一位当国君王的故事,这是高祖皇帝的,晋阳起兵;这是太宗皇帝的,玄武门之变,白马之盟;高宗皇帝的,扬威西域,日月当空,唐蕃会盟;玄宗皇帝的,安禄山起兵,皇帝西狩;肃宗皇帝的,灵武起兵;这块是先帝的,淮西兵变,乱起岭南,失江南;今上的,南诏寇掠成都……”
“这幅只完成了一半。”李熙望着讲述李恒当国的玉石浮雕说,仅仅只是一半的浮雕就已经让人震惊不已了,这半块浮雕上约有百十个人,其人神态各异,惟妙惟肖,天子居于一座大城中,这城金碧辉煌,有一座高楼,状似含元殿,又有一口水池,形似太液池。天子盘膝坐于高台,左右侍奉者甚众,有嫔妃宫婢、内侍宦官、甲士卫兵、供奉大臣和百工杂艺,但看起来天子并不快乐,让李熙感到震惊的是,这座大城的门口守卫身着皂衣,面目凶恶,头戴硬幞头,腰缠铁链,手持铁尺,分明是看守监牢的小吏。
此情此景岂不正暗合了后世某位史学大家提出的“唐中叶以后皇帝是居住在皇宫中的高级囚徒”的论述。带着这个论点再去看侍奉在皇帝左右的人,就愈发看的清楚明白了,妃嫔宫婢无精打采,内侍宦官骄横跋扈,甲士卫兵贪婪怯懦,供奉大臣谄媚邀赏,或愁眉不展,只有百工艺人兴高采烈,天子赏赐丰厚,恩宠异常,他们怎得不乐?
这座大城之外,分布着许许多多的小城,有些小城聚满兵将,将帅坐于将吏之间,威福自作,但将帅之间,将帅和士卒之间并不和睦,一个个大眼瞪小眼,剑拔弩张。有的小城里兵将很多,将帅和睦,军士纪律严明,而城外则游荡着人身狼面的怪物,怪物们试图爬城,城头守卒则向外放箭,还有士卒在准备马匹,准备出城厮杀。还有些小城,位于山水之间,将官少而文官多,城中兵少,而卑官小吏众多,聚敛的财富堆积如山,城里城外的百姓却骨瘦如柴,流离失所。
还有一些小城正被魑魅魍魉所占据,城内尸骨如山,血流成河。妖魔鬼怪对百姓食肉吸髓,百姓被禁锢在牢笼内,麻木不仁,奄奄待毙。
这幅浮雕只做了一半,且是整间密室的最后一幅,在这幅浮雕的右侧还有七幅空白的石壁,大小跟先前的一样。
历史上的唐朝从公元六一八年建国到九零七年灭国,共计两百八十九年,当国皇帝共二十位位,自李恒之后还有七位皇帝,
李熙终于明白为何天子要派玄甲军来守卫这个地方,且秘而不宣的原因了,这分明是亡国之兆嘛。
这幅画没做完的部分位于东北角,东南角,这些地方会发生了什么关系国家大局的事,尚无半点喻示。
“这种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做不得真的。”
这话由李熙嘴里说出来,连他自己都不信,陈江湖咧嘴笑了笑,也是比哭还难看。
李熙深知大雁塔下的秘密若让两京银柜的人知道,后果将不可收拾,是以他抓紧时间促成了借款事宜,不是借一百万,而是一口气借了五百万,付出的代价自然也相当高昂,不过已经没人不在乎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大雁塔下的秘密终究会被人知道,那时候逃离长安将变成了一股不可阻挡的洪流,任谁也是挡不住的。城丢了可以再收复,国家衰败还可以振兴,人心若垮了,一切就都成了泡影。
李恒要将这五百万贯全部用于赏赐禁军和南迁费用,李熙却力主拿出一百万贯,用来购买京西驻军军粮,以稳定京西各镇,确保天子南迁后,京西北不至于立即失陷。李恒问道:“朕一走,他们还能稳住吗,溃败是早晚的事,与其如此,费那一百万做什么?”后见李熙坚持不让步,遂道:“减一点吧,朕不能让卫士半途哗变,重演马嵬坡六军不行的故事。朕知道少保是个忠臣,朕不会再拽着你南下,待你筹够粮草,你就到西北去巡边,以后也不必回来了,回徐州,做我大唐的侧卫吧。”
李恒最终只给了李熙八十万贯钱,长安粮价一日三涨,李熙费尽手段,所购得的粮食也不足平日三分之一,这些粮食只够西北军镇三月之需。
三个月后怎么办呢,李熙不敢想,也懒得去想,天子都跑路了,宰相还能怎么办?他一面将买到的粮食起运去凤翔、鄜坊、邠宁、夏绥、灵武等地,一面又说服王守澄派出斩旗军千里之外斩杀欲效仿河朔藩镇割据自雄的山南东道节度使钱徽,震慑南方藩镇,保证南方的粮食能继续运往长安,而非截留在本镇打招兵买马的主意。
中和四年二月初,李恒准李熙所请,出其为京西诸道宣抚大使,带相衔宣抚鄜坊、夏绥、灵武、天德、振武等镇。李熙离京之前,郭瑗来访,问他为何不回徐州,李熙答道:“国事如此,身为宰相怎忍离去?”郭瑗道:“天子尚且为傀儡,你这宰相不做也罢。”李熙道:“这趟河西之行权当是我尽臣子的最后本分。”郭瑗道:“西北风大,保重身体。”李熙道:“你也保重。酒要少喝,觉要睡足。”
278.尽人事2
李熙于中和四年二月初六离京,先去鄜州,再去邠州,又北上巡视夏州。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鄜坊、邠宁两地群龙无首,军将乱作一团,知李熙来,围住驿馆,吵嚷要钱,李熙言道:“国家艰难至此,天子忧劳成疾,尔等为国家戍边,为一颗忠心耶,为一碗米耶?”众皆嬉笑道:“宰相说的好漂亮话,口中无米充饥,性命尚且不保,忠心何存?”
李熙道:“米粮正由南方运来,衣裳将就再穿两年,露不了腚,没钱少去院里孝敬你们姑奶奶,饿不死。今日国家欠你们的,一笔一笔给你们记着,将来一文也不少你们。”
士卒叫道:“宰相可敢打包票吗,欠下的钱将来谁来还?”
李熙道:“让度支给你们打欠条凭证,朝廷还会赖你们几个钱吗?”
众士卒哄闹道:“度支说话形如放屁,若打欠条凭证,当要宰相签名画押方能作数。”
李熙道:“画押就画押,我一张老脸还不值这几个钱吗。”
官兵欢呼雀跃,让军中书记起草文书,当面让李熙签了名画了押。李熙道:“列位,名我签了,也画了押,尔等的信诺呢。”众卒言道:“我等都是大唐官健,为国戍边本是本分,不消宰相吩咐,只要有口饭吃,我们即驻守边疆,不让胡骑南下,若无饭吃,我等便要上京向宰相讨债去。”
李熙拱手道:“有劳诸位了,给大唐一个机会,就是给自己一个机会。国家破了,玉石俱焚,对谁也没有好处。”
士卒言道:“国家破了,我等拼搏半生挣来的功业都成泡影,可是宰相当知道,大唐缺的不是机会,缺的是良心,总不能让我们饿着肚子无休止地等下去吧。”
安抚了鄜坊和邠宁乱兵,李熙来到夏州,节度使温造称病不见,李熙带中使前往探视,中使道:“温尚书失礼,宰相进城不仅不迎,还要宰相亲往探视,是何道理。”
李熙道:“这些事就不必再计较了,只要夏绥不生变乱就是对朝廷有功。”
温造闻李熙已到门外,忙让二子搀扶出迎,李熙连道岂敢,推开温造长子温岭,搀着温造行走,温造本是装病,被他这么搀着慢吞吞的走,十分别扭,却也无奈。
温造年纪大李熙一轮,资历也老的多,李熙进城拜相前,朝野盛传温造将拜相,温造门徒弟子则公然以宰相门生自居,结果出乎许多人意料,后生晚辈李熙入京接替薛放为宰相,大热门温相转眼成了大笑话。
这其中的曲折,李熙也略有耳闻,二人此前从未谋面,更无丝毫仇怨,却因为这档子事闹的不愉快,说来也是可笑。
温造见李熙丝毫没有端宰相架子,反而处处以晚生后辈自居,心生愧疚,于是斥退二子和随从,对李熙推心置腹地说:“国家崩坏在即,非是温造有异心,我擒李进诚,占盐州,都是为将来打算。李相可知道那李进诚是什么人,表面恭顺,包藏祸心,十足的小人!他与回鹘人暗中勾结,积蓄粮草,准备兵马,意图据灵武自雄,灵武我是鞭长莫及,盐州我还有办法拿在手中!我变卖家产贿赂王守澄,为了什么?要盐州那不毛之地又是做什么,不正是为国家戍守北门吗?盐州若在李进诚之手,一旦长安生乱,回鹘轻骑三日内即可到达长安城下。”李熙明知他在信口雌黄,却也不点破。
却问道:“夏绥地方贫瘠,温公麾下两万军兵,如何自给?”
温造笑道:“事预则立,不予则废,年前我就变卖了两京的产业,一部分用于贿赂内官求庇护,一部分向河东大量购入粮草,如今省着点用,勉强可以支撑两年。若两年京中还稳不下来,温造老矣,就无能为力喽。”
李熙道:“温公老成谋国,李熙却还曾主张对温公用兵,实在是惭愧的很。”
温造摆摆手道:“你为宰相,当该如此。朝中诸公昏昏,老夫一腔忠诚无人可诉,只能行此险棋!说来,倒亏了有王守澄、李逢吉这号人,否则尽如茂华你这样的目光敏锐之辈,我这把老骨头怕就要羞见祖宗于底下喽。”
闻听李熙要巡视朔方,温造道:“李升与李进诚虽是同胞兄弟,个性却迥然不同,此人尚存忠义之心,宰相可尽力笼络,不过他手下的那些个骄兵悍将却不得不防,要防止他们对你下黑手。”
温造让自己的侄子温良率后院军精锐三百人护送李熙去朔方,行到两镇边界,李熙要温良回夏州。温良道:“伯父所命不敢不从。”李熙劝之未果,只好带上,恐朔方军将加害,便将温良带在身边,与阮承梁等人朝夕相处,须臾不离。
李升三十出头,面白如玉,举止温文尔雅,颇有君子风范,见李熙垂泪,请求放兄长李进诚回灵武。李熙道:“进诚无诏擅自出兵,朝野舆论汹汹,若不惩治,于国家法度上无法交代,不过他为国戍边,积年有功,我会向天子奏请放他去南方为刺史,待将来有功再做升迁。”李升大喜,设宴款待。节度幕府文武将吏济济一堂,席间有十将张祜借舞剑为明向温良发难。温良年轻气盛,不堪受辱,拔剑下场。
李熙目视李升,李升起身言道:“二位将军舞剑助兴,勿伤人命。”轻描淡写地说了这么一句话。温良年纪虽轻,一手剑法却已颇有火候,只是年幼,力气不足,经验不及朔方将张祜老道,加之他心地太过善良,面对张祜使出的杀招,一味忍让,李熙恐其久后必有失,遂借酒醉,拔剑而起,隔开二人,说要与二人共舞。
宰相舞剑助兴,朔方诸将暂时放下与温家的恩怨,齐声鼓噪起来。
边军崇尚武力,以强者为尊,张祜虽知李熙是宰相,身份尊贵,一动起手来,却是毫不留情,狠辣招式尽管招呼。
李熙运起自己的三十二路太极剑摇摇晃晃飘飘摆摆陪着温良和张祜拆了二十余招,捡个空档,先探剑崩飞了温良的兵刃迫其退场,又使了一个醉态十足的大背锥,轻轻一撞,朔方将立脚不稳,一口气退出七八步远,“咣当”一声跌了个四脚朝天。
众人哈哈大笑,赞其马屁拍的好,张祜跳起来,黑着脸骂:“孙子才拍马屁,宰相剑法通神,你们想丢脸的尽管上。”李熙陪他过了二十招,是给足了朔方军将面子,张祜可是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给李熙留什么面子,宰相包庇温良,已经成为朔方公敌,哪有面子可给?
然而二十招斗下来,张祜的心是越打越凉,他万万没料到当朝宰相的剑法竟如此了得,三十二路太极剑看似柔弱无用,实则精巧难缠,让他空有一身好武艺却分毫使不出来,用了足足二十招竟是分毫便宜也没占到,只是对方的剑法造诣太高,让招让的天衣无缝,外人不觉而已。吃了李熙这一撞,张祜吃亏丢脸,吃了个明眼亏,不过他丝毫不恼,“吃亏是福这句话”今天他才算真正明白,陪李熙这样的高手耍剑,真不是人干的活,太累,太委屈。
朔方从来不乏良将,眼见张祜“诈败”,有人就不愿意了,武人不比文臣心里有那么多弯弯绕,打心眼里鄙视张祜这种宁失人格不丢马屁的作风,立即跳上了一个使锤的壮汉,这汉子高约九尺,体壮如牛,行动处如黑熊出山,他使的钢锤形状很特别,像是三个成人拳头焊接在一起。使锤的人一般都臂力过人,看似拳头大小的一个铁疙瘩运使起来却是极耗费力气,臂力差腰力不足的人是使不好锤的。
279.巡边
刀剑讲究技巧,锤这样的重兵器却没那么多技巧可讲,许多时候气力才是制胜的关键。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李升有些吃惊,温良是温造的侄儿,敢来朔方分明是没把朔方诸将放在眼里,诸将要杀他,他没有意见,在边军中因为酒宴上比武而误伤人命的事并不少见,大家习以为常,杀了就杀了,他温造还敢兴兵犯界不成?
李熙要下场袒护温良,这让李升心里很不满,张祜跟李熙舞剑时用狠招,不留情,他没意见,只要李熙不死,砍个几刀出出气也好,怪只怪他自己不识时务,好出风头。但这个使锤的军将一下场,李升还是忍不住站了起来。这军将名叫王中霸,人如其名,王中之霸,乃朔方镇屈指可数的猛将,手中锤重三十八斤,抡砸起来碎金断石,无坚不摧。
且这人天生有股子愣劲,动起手来,眼里只有胜负生死,兄弟父子都可抛下。
“王中霸,退下?”
“为嘛?”
“舞剑助兴,你抡锤算什么?”李升笑着说。
众人哈哈大笑,王中霸嘿嘿跟着笑,他向李熙躬身施礼,说道:“末将王中霸,不是来比武助兴,而是来与宰相切磋武艺的。”
众人轰然又是一阵大笑。李升的脸红了,喝道:“放肆!你是什么身份,敢在宰相面前如此无礼?”大喝一声:“卫士何在?!”
有六名甲衣卫士闯进来,李升一指王中霸:“左二将以下犯上,给我拿下!”王中霸怒吼一声:“我不服,宰相昔日号称‘万人敌’,也是武将出身,如今做了宰相就忘本耶,军中饮酒,武将比武切磋有何不可?”
诸将肃然起立,纷纷为王中霸求情。李熙呵呵一笑,喝退六名卫士,拍着王中霸的肩膀,问道:“你远在朔方,也知道江南的‘万人敌’?”
王中霸嘿然笑道:“某平素最佩服天下英雄,只要是英雄,虽搁万里某也诚心钦佩。”王中霸面粗而心细,轻飘飘一句话就把李熙搁进去了,是英雄,虽隔万里也诚心钦佩,换句话说若不是英雄,岂非当面也要鄙视?
李熙哈哈大笑,赞道:“壮哉!朔方果然名将辈出,想昔日安史之乱时,肃宗皇帝在此起兵,一鼓奠定中兴之基,时隔七十载,大唐国势维艰,朔方男儿还能如当年奋起以救天下吗?”诸将肃然起立,皆答:“不敢忘臣子本分。”
李熙拱手四顾,言道:“守住边镇,为国家争取中兴时间,某在此谢过了。”
李升领诸将回拜道:“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朔方将士不敢忘国家恩德。为国戍边,至死方休。”
李熙微笑道:“死不得,死不得,你们要好好活着,不可轻言生死,你们轻掷一死,国家的西北门户怎么办?你们要像钉子一样钉在西北,谁想打你们身上踩过,就绊他个跟头。”众皆哄笑,李熙又肃容说道:“天子节衣缩食,为将士们筹集粮饷冬衣,宫中上至太后,下至宫婢都在日夜为戍边将士赶制冬衣,时方艰难,望诸位多多体谅国家的难处。”
李升道:“朔方将士感受天子恩德,宁可战死沙场,冻饿而死,也绝不做乱臣贼子。”
李熙笑道:“这就好,这就好。”言讫落泪。待将泪揩去,却又问王中霸:“你是朔方名将,你觉得用几招能胜我?”众人皆微笑,看王中霸如何满嘴跑马。
王中霸搔搔后脑勺,狡黠地笑道:“宰相面前某不敢托大,二十合吧。”
众皆吃吃发笑。李熙笑道:“我与你打个赌,二十招内你胜不了我,果然,你就拜在我门下做我的徒弟吧。”
王中霸搔搔头,嘿嘿笑道:“那我要是胜了呢。”
有人已经忍不住笑出声来,李升脸色黑红,张口欲呵斥,又忍住了。他也很想看看这位传说中能文能武的宰相究竟有多少斤两,个人武艺的高低虽不足以决定战争的成败,但不可否认武艺高的人胆气一般较寻常人要高,宰相也是人,试探一下也好。
“唉……好吧,老夫要是输给你,我拜你做师傅。”李熙聊发少年狂。
“一言为定,不许翻悔。”王中霸生恐李熙反悔,李升干涉,张口就来。
“一定为定,后悔的是王八。”李熙爆了句粗口,将手中剑随手一摆,喝道:“来!”
“来!”王中霸应了一声,手中铁锤“呜”地飞出,径直奔李熙面门而去。
李熙没有躲避,挨得铁锤靠近,只将手中长剑向上一削,以软兵器剑上削沉重的铁锤,任是谁看见了也会认为李熙必输无疑,王中霸也不例外,眼看李熙慢悠悠地挑剑来削他的铁锤,他有些发懵,有些犹疑。李熙以宰相之尊肯答应跟他过招,已经是给了他莫大的面子,胜之心里尚有愧,打杀他……
王中霸鲁莽是有,却并不傻,眼见如此,急忙收锤,奈何去势已成,想抽身谈何容易?一看事情不妙,王中霸自己喊了声:“让开!”
呜!地一声铁锤已经砸到……
呜!铁锤脱手而飞……
咣!铁锤破窗而出……
啊!某人受伤,
啊!啊!啊!……
某人惨叫不已,除此之外,能容纳百余人的厅堂内一百五十多人如被人捏住了喉咙一般,鸦雀无声,死一般的静。
王中霸揉了揉被震的生疼的虎口,咧嘴呲牙地望向李熙,长剑还在他手上,分毫未损。
“你的锤呢?”李熙诧异地问。
“飞了。”王中霸茫然答道,侧面向墙壁看去,有个新开的大洞,冰冷的夜风一阵阵地灌进来。七八个朔方军将冲过来围在王中霸身边,有人检视他的手,乌青乌青。
厅堂中仍无一声,堂外的惨叫更浓,李熙提剑转身大步走出厅堂,众人许久才缓过神来,随即跟出,他们看到李熙蹲在地上,怀里抱着一个满头是血的卫士,一群士卒簇拥着他。
士卒被震飞的铁锤砸中的脑袋,伤的极重,奄奄待毙,李熙从阮承梁手中接过一枚丹药给他喂下,又取来金创药和纱布,手法熟练地给士卒包扎起来。这中间李升伸出手想帮忙,却不知该做些什么,直到李熙把士卒帮扎好,吩咐他去找担架时,李升才有了表现机会,大呼小叫地喊着要担架。
那名士卒因为伤重最终没能挺过去,李熙深感悲痛,亲往吊唁,又出厚资安抚他的妻子父母,将他的一个幼弟留在身边做卫士。王中霸败给李熙后,倒不食言,当即拜了李熙为师,李熙让他拜那位横死的士卒父母为义父母,时时前往奉承,王中霸索性将义父母接到自己家中,与老母一起奉养。朔方军士闻讯感激涕零,相顾言道:“宰相神功绝世,又如此厚德仁慈,天子为何不重用而使巡边耶?”
李熙闻听,对阮承梁等人言道:“都云西北边军骄矜难缠,其实比河北军好相处多了,那些才真是喂不饱的白眼狼。”
阮承梁笑道:“他们不是白眼狼,他们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狼,若非你的剑耍的好,用武力镇住了他们,这些人哪肯买你的账。”
280.巡边2
其后几日,李熙在节度使李升的陪同下巡视了边塞堡垒,所到之处朔方军将皆以“万人敌”呼之,李熙则以“雄虎军”称呼朔方军,深得人心。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与李升交换对边境守备的看法,李升诚恳地说道:“若军粮、器械足用,夏绥、天德等镇不在背后捅刀子,不管是吐蕃还是党项,灵武都能应付,不过是你打我一拳,我回你一掌,我打不垮你,你也打不垮我。可是如今军粮常常断绝,夏绥又常在背后搞小动作,相公是领兵之人,当能体会李升的艰难。”
李熙问李升灵武屯田有多少,李升苦笑道:“累年屯垦,累年屯垦,就是打不出粮食。”李熙道:“可以将田交给大户,由其招募流民屯垦,边军出资购买军粮即可,只要信誉好,两三年就能缓过劲来。”李升道:“某闻相公在武宁军时曾大兴军垦,武宁军的军粮可能自足吗?”
李熙哈哈大笑道:“武宁军若不能自给,败亡只会比灵武更快。灵武是朝廷嫡生儿子,武宁军嘛是庶出的,二者若只能顾一,你说朝廷会顾哪一头?”
李熙视察了几处军垦农场,地块不错,经过多年经营,场内道路、水渠都已完备,村舍农庄也颇具规模,只是眼下景状落寞。屯垦戍边这种事有的边帅能做的很好,但多数边帅都做不好,做的好的是例外,做不好才是常态。
李熙答应从武宁军调派一批懂营田的人到灵武来,帮助灵武进行官办民屯,尽快解决军粮自给问题。
这需要时间,或许三年五年就能见到成效,三五年,也许那时灵武还在大唐版图内。
中和四年四月,李熙来到天德军。天德军辖区在今天的河套地区。唐在边境地区设军,设镇,设戌,军的地位相当于州,镇有上中下,戌有上下之分,地位较军为低,或统于军、州,或统于禁军,或统于地方节度使、防御使,更改频繁,不一而足。
天德军现统于丰州都防御使,控御阴山之南大片地区,战略位置十分重要,与丰州、中受降城、西受降城一道组成了大唐抗御北部草原的前沿屏障。此处河渠纵横,土地肥沃,后世经过不懈开垦,被誉为“塞外江南”。不过此刻,所辖境内只有零星小规模的开垦,驻军虽多,粮草却主要还靠内陆供应。
大唐开国初年曾在此设北庭都护府,后随着国力的日渐强盛,北庭都护府逐渐北移,此地就成为关内道管辖的内地。及到中唐以后,国力衰微,唐失去对北方各族的控制能力,此地又复为边塞要地。
丰州都防御使,地位略低于节度使,但独立统御边地驻军,并不受周边节度使节制。都防御使管内辖丰州、天德军、中受降城和西受降城,丰州下辖九原、永丰两县,天德军在丰州东北一百六十外,距离长安一千八百余里,向西一百八十里外是西受降城,东南至中受降城约两百里,城南三里外即为黄河,洪水泛滥,几度兴废。
此刻任天德军都防御使的是李熙的老朋友,许多年前的老朋友——石雄。
石雄由一介守捉使在十年间升迁至主管大唐西北门户的藩帅,升迁不可谓不快,他跟刘默彤等人虽然是结义兄弟,但出身一般,刘默彤、崔玉栋早逝,仕途上石雄非但没有贵人相助,反而处处遇小人,一路磕磕绊绊,有今天这份成就殊为不易。
相见之后,石雄感慨地说:“没想到你非但能正名,还能爬到宰相高位,我不得不佩服你的本事,五体投地。”
李熙道:“不可否认我的运气比你好的多,但仅此而已,像二哥这样由平民出身凭军功而跻身公卿,才堪为天下楷模。”
石雄很受用这个马屁,哈哈大笑,引李熙进城,李熙要求先到边塞看看,石雄欣然同意。天德军是大唐防御回鹘的屏障,近年回鹘汗国势力衰落,对草原的控制力减弱,一些小的游牧民族屡屡寇边犯境。
“没有大仗打,但天天得打,就像一千只苍蝇围着你,不咬你,恶心死你。”
石雄用这个比喻论述天德军与分布在阴山南北的小部落之间的争斗。“打苍蝇用拳头不好使,养几只蜘蛛嘛,一物降一物,我闻河东、振武都养了一批蜘蛛,专门用来对付草原上的苍蝇,你为何不仿效他们呢。”
对李熙这个问题,石雄思考了一番后,不答反问:“你觉得河东他们这么做真的只是为了防备草原上的那些不成气候的苍蝇吗?”
李熙笑道:“你我系兄弟,远隔千山万水又不会你死我活,你有话何不直说?”
石雄呵呵一笑,道:“苍蝇嘛咬不死人,蜘蛛却是能咬死人的,某人居心不良,在窝里养大蜘蛛,我看他早晚要死在蜘蛛之口。”
石雄说的是刘稹,沙陀人刘晃就是他豢养的大蜘蛛,李熙见过这只大蜘蛛,对其凶猛印象深刻,石雄断言刘稹要玩火**,李熙觉得也有这种可能,朱邪赤心用牙齿咬断母羊喉咙的可怕景象早已深深地刻印在他的脑海里,这样的人浑身流淌着狼的血液,而狼永远是养不熟的,至于他何时反噬主人,则取决于它主人的力量和它的**。
朱邪赤心只是刘稹豢养的众多蜘蛛之一,刘稹出镇河东,用了三年不到的时间,就把河东彻底改造为刘家的江山,手段之老练,李熙是打心眼里佩服的。可以断言,只要陇西李家失去天下共主的地位,刘稹将会毫不犹豫地建立属于他刘家的天下。
这个时间不会很长了,在李熙巡视灵武时,已经得到消息,大唐的皇帝已经秘密开始南迁,宫中的图籍珍宝封存南运成都,宫女、内宦经过一轮轮严苛的挑拣后也陆续开始南下,天下这幅胆子陇西李家是不打算再挑下去了,放弃做天下的皇帝,而偏安蜀中,任四方豪杰你争我夺拼尽最后一滴血,耗尽最后一粒粮食,到那时李唐的天子再效法刘邦,出蜀中夺长安,定鼎天下。
这就是内访司给李恒出的保家复国大计,李恒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都得遵照去做,在失天下之前,陇西李氏已经失了国。
知道大雁塔下秘密的人越来越多,逃离长安已经变成了一股不可阻挡的历史洪流,城破了可以再收复,国家衰败还可以振兴,人心若垮了,一切都成了泡影。
李恒要李逢吉再向两京银柜借款,这回是一千万贯,李逢吉告诉皇帝两京银柜拿不出那么多钱,李恒烦躁地说:“随便吧,能借多少借多少,总之要快,迟则有变。”
皇帝准备借钱跑路,这种傻子都看的明白的事,两京钱柜那些人精如何看不透,不仅一千万贯难以筹集,就是先前答应借给李逢吉的一百万也翻悔不给了。
躁怒的李恒下诏让神策军抓人,投入神策狱,严刑拷打,逼要银钱。那些神通广大的商贾早闻之风声逃之夭夭,抓到的或是掌柜总管或是些小虾米,闹的民怨沸腾所得不过三十余万贯,钱到手上还没焐热,凤翔发生兵变。
乱兵胁迫节度使康乙全进京索要军饷,康乙全本为左神策军大将军,在军中甚有威望,凤翔兵变实际就是他暗中唆使的。能做到大将军的人自非等闲之辈,自然懂得造反策略,以被乱兵胁迫为名作乱,而非光着膀子跳出去亲自上阵,为的是可进可退。
康大将军被乱兵“胁迫”着,愁眉苦脸一路东进,离开凤翔时身边士卒有五千人,到了长安西郊随行已达三万人,驻防关中的神策军非但不予拦阻,反而纷纷出营加入讨饷的行列。
四月初,康乙全屯兵长安城西,索要赏军款一百二十万贯。李恒气的浑身发抖,下令威远营出战,李逢吉力陈不能出兵征剿的理由十三条,没等他说完,李恒就把手中茶壶掼李逢吉脑袋上了,顿时血流满面。李逢吉称病辞职,李恒准其所请,诏户部侍郎元稹为相,诏书未出中书省,李恒忽然暴病昏迷。
王守澄与左神策中尉梁守谦商议后,联合几位宰相抬出皇太后郭氏临朝听政,郭太后驳回李逢吉辞呈,命其出城抚慰乱军。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李逢吉最终答应给康乙全部一百万贯赏军款,并赦免所有作乱的军士。诸军欢呼雀跃,万岁之声响彻长安城。
281.孤身入营
那一天,李熙和石雄正从天德军西北的大同川还回丰州,闻报,俱各吃惊。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向南望,万里碧空,江山锦绣如画,然而二人的心头却都压着一块巨石。沉默良久后,石雄对李熙说:“大势已去,祸乱就在眼前。你还是回徐州吧,我这十几年征战南北,身经百余战而至今毫发无损,原因就是我有一颗不二的忠心,石雄为国戍边,生死不改。”
康乙全和李逢吉给天下藩镇开了个坏头,既然凤翔镇能到城下要到钱,其他的藩镇为何不行?康乙全退兵后不久,河中镇就有数百乱兵渡河西进,进抵长安城下六十里,索要三万贯赏军款。李恒昏迷不醒,郭太后压不住阵脚,王守澄和李逢吉一商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三万贯,给,不仅给钱,还派兵部侍郎韩愈出城宣慰。
当初康乙全屯兵城下索要赏军款时,韩愈主张用强硬手段解决,为此还与李逢吉斗过几句口角,李逢吉打发他出城宣抚河中乱军用意很明显就是报复。
韩愈到河阳军营时,乱军首领熊毕正和士卒在斗狗,对他这位宣慰使、兵部侍郎不理不睬,老先生倔脾气上来了,转身爬上马就走。
走出三里地,河阳乱兵追来,将其截下,责韩愈无信,韩愈大怒,厉声呵斥拦他马的小校钟九,这一招在他出使河北时用过,骄横如王庭湊的后院军,被他呵斥过后也闷声不敢言。故伎重演,却无当日的效果,河中的这股乱兵根本就没把他放在眼里,被他呵斥的小校钟九把他的话当作耳旁风。嬉皮笑脸地赶上前,劈手拽住韩愈衣襟,猛然发力一挣,韩愈哎唷一声从马上跌下来,摔在地上哼哼着半晌起不来。
众兵哈哈大笑,不仅不扶持,还阻止韩愈随扈扶持。小校钟九翻身骑上韩愈的马,走在前面,却让韩愈步行跟在他身后回营。
韩愈被扣在营中一连三日不归。韩夫人求告兵部主官无门,欲入宫告请太后做主,监门内侍拦着不让,李逢吉得知,飞奔出宫门,厉声呵斥韩夫人不懂事,言语难听如泼妇骂街。韩夫人畏惧不敢下车,韩愈的第七个女儿韩潆身着男装提剑随扈在车后,见嫡母受辱,大怒,不论好歹,拔剑就刺李逢吉。
李逢吉早年练过剑术,虽丢下多年,底子还有,见势不妙撒腿便跑。韩潆激愤难忍,舞剑追杀。李逢吉趁机大呼韩家造反,呼叫宫门卫士抓人,卫士围住韩潆,正欲拿下,恰逢太子常随赵晓外出办差,见状,急忙过来打圆场,赵晓劝李逢吉道:“韩家七娘子是出了名的泼妇,整日价舞刀弄剑,都十八岁了,京中公侯子弟无人敢问津,早就恶名在外。相公若与她争执,就算赢了面子也是输了里子,以小臣愚见,此事就此作罢,谁也不提。如何?”
李逢吉啐了一口痰在地,悻悻地说道:“我看在你的面子上,不跟她一般见识。岂有此理,何日再跟吐蕃和亲,我必举荐此女。”说罢甩袖,气哼哼而去。
赵晓回身又劝韩夫人道:“朝中诸公最近都忙的不可开交,没人肯救昌黎先生,只有一个人正从边塞赶回来,或能搭救侍郎。”
韩潆瞪眼问道:“谁?”
赵晓笑道:“李少保,李茂华。”
韩潆冷笑道:“原来是他,好,我这就找他去。”
……
长安城北灞桥边,郭瑗一早就带着清风明月在等候,她穿了一身藕色罗裙,装束端静典雅,在晨风中沉静地望着水雾氤氲的河面。前哨人马已过,李熙却迟迟还不见人影,宰相奉旨出巡,气势非同一般,出城回城时论制要摆起全副仪仗,以示威严,各种仪式琐碎麻烦,丝毫马虎不得。
李熙的马终于出现在桥头,是一匹纯白的大宛马,灞桥离着长安还远,论制此地不会有重要官员迎候,还无须那么早就换上宰相的袍服。那种袍服步行方显尊容,骑马却很麻烦,再者天渐渐热了起来,没事谁愿意捂在身上。故而他身着一身窄袖短装,显得十分精干。
骑在马上李熙一眼就认出了清风、明月两个,高挑的身材如林中秀木,很好辨认,至于郭瑗,想忽略自然是不可能的,她的身高决定了她站在那都不会被埋没。李熙翻身下马,朝她走去,眼睛一眨不眨,却一句话也不说。郭瑗娇嗔道:“宰相不认识我了么,这样的记性是未老先衰的征兆吗,把终生托付给你,我有些后悔了。”
李熙赔笑道:“恕罪,恕罪,但不可否认,无忧先生更适合穿道袍和男装,那样更好看。”
郭瑗微笑,接过李熙手中马鞭,转给清风,引他到路边草亭小憩,亲手调了一碗茶进奉,巴巴地等着李熙品尝后给个点评。
“已经难能可贵了。”李熙的评价不高,郭瑗却笑的很灿烂,“荒废了十几年了,从头拾起尚需时日。”
李熙道:“来日方长。”
郭瑗道:“内外都乱了,为何还要回来?”
李熙道:“来来去去,但求光明磊落,偷偷摸摸走不是我的性格。”
……
宰相回朝,循制至少得有一位卿相出城迎接方合礼制,此次出城迎接李熙的是司农卿郭仲恭,他奉懿旨一大早就出城等候,茶水喝了三遍,仍不见李熙车马,问车驾前导官,前导官也不知情,说道:“卑职来时,宰相车驾距此不足十里,论时间应该到了的。”郭仲恭没好气地回道:“论时间,论时间有个屁用,实情是人没到,去哪了?”众人垂首不敢应答。
忽有人叫:“宰相车驾!”
前导官探头一望,喜道:“果然是宰相车驾。”郭仲恭哼哼着,站起身,整理衣袍,侍从则准备迎接香案。车驾渐近,忽有一骑飞马而来,下来一个小校,拜道:“玄真观主人请司农卿会话。”
“玄……?”郭仲恭像被什么东西噎了一下,忙脱去朝服,换上居家常服,一路小跑向前,向郭瑗行了家礼后,问道:“姑母与宰相并辔同回,为何不见宰相?”郭瑗道:“宰相去救韩昌黎了,你速回京请旨调动禁军前往可流镇卫护。”
见郭仲恭发呆,郭瑗叱道:“我的话你没听见吗?”
郭仲恭赔笑道:“听见,听见,我这就去,这就去。”郭瑗打发清风、明月相随,路上,郭仲恭问二人事情本末。清风冷冰冰地答道:“韩家七娘子拦车哀求宰相救父,宰相犹豫,先生念她可怜,促请宰相前往河中军营救人。”
郭仲恭嘻笑道:“怪了,姑母几时爱管起闲事来了。”
回宫见郭太后,言李熙往可流镇救韩愈去了,郭太后惊道:“竟有这等事,李少保怎如此鲁莽?以宰相之身轻入乱地,若有个好歹,将置朝廷于何地。”郭仲恭道:“他向来如此,依臣愚见,此人非宰相之才,不如罢黜。”郭太后叱道:“汝何人?敢论执政是非?”喝退郭仲恭,诏令左羽林军发兵五百前往可流镇河中军营救人。
……
李熙是在半道上被韩潆截住的,韩潆率僮仆数十人短衣结束侯在黄土道旁,前导卫士上前驱赶,韩潆大呼有冤。郭瑗掀开车帘向外看了一眼,回身对已经换了宰相袍服的李熙说:“事情有些不妙,你招惹下的冤家上门讨债来了,这又是哪位公卿家的姑娘,看着怪招人喜欢的。”
阮承梁上前问明情由回报是韩愈的女儿韩七娘,郭瑗道:“原来是她,看来是我误会宰相了,她来此应该是来求你救父的。”叫把韩潆带上前来,韩潆立在车下不跪,挺胸收腹,高扬头颅,气鼓鼓像一个来讨债的。
郭瑗问道:“韩昌黎道德文章做的如花锦绣,家教怎如此差,外面的人不懂礼数吗?”
韩潆道:“车里的人尸位素餐,不配做大国宰相,受不起我礼拜。”
左右卫士齐声呵斥,韩潆公然不惧,冷笑连连。
郭瑗笑对李熙道:“她这在激将你,你想上当吗?”
282.孤身入营2
李熙打开车帘,问韩潆:“韩侍郎的事我已经听说,待回宫禀明皇太后后,自然会给你一个交代。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韩潆冷笑道:“你不必拿这个做推辞,奸臣当道,蒙蔽圣聪,论推诿扯皮的本事,李少保比的过李逢吉吗,若比不过就不要说这话,糊弄我一个弱女子。”
郭瑗道:“这女子牙尖嘴利,你来此是求李少保帮你救父,还是故意冲撞车驾让卫士把你抓起来好搏个孝名。”
韩潆怒道:“你又是谁?”
郭瑗道:“若是为了救父,就跪下来哭两声,李少保是铁骨铮铮的好男儿,最懂得怜香惜玉,你一哭他的心就软了。激将计,你用不好,凶巴巴的只会让人厌恶,反倒害了你父亲。若是觉得自己的膝盖太矜贵,跪不下去,请转身离开,自家女儿尚且如此,凭什么要一个外人替你家犯险?我言尽于此,听不听由你罢。”
车外骤然沉默,郭瑗望向李熙,笑道:“冤孽呀,你是上辈子欠了她什么吗,她这分明是来向你讨债的。”李熙由车帘缝隙望出去,只见韩潆直挺挺地站在那,黑着脸,咬着牙,还真像个讨债的,不觉摇了摇头,回道:“当年在潮州时,我与韩昌黎有些过节,韩家人恨我不奇怪。”
郭瑗道:“恨你不奇怪,可你看看这是恨你吗,这是在向你撒娇呢,一个女人无缘无故的朝你撒娇,这是缘分,你一定是上辈子欠了她什么。”李熙笑笑,没有答话。韩潆立着不跪也不走,车驾也只好停着。
李四小声跟张三说:“这女子怕不是昌黎先生亲生的吧,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还不肯服个软。咱们总主怎么说也算是她的尊长,服个软不丢脸吧,怪哉,怪哉。”张三道:“你懂什么,她这是在玩心眼呢。”
“心眼,我没看出来,她玩什么心眼了。”
“你呀,嗨,说了你也不懂。”张三面露不屑,却见阮承梁在朝他招手。
“回京把这个交给仇常侍,请他派三百甲士到可流镇。要快!”
张三却站着不动:“不是没答应她吗,你怎么就敢打包票总主会去?”
阮承梁笑咪咪道:“你懂什么,快去,晚了就误事啦。”
阮承梁给张三的是一块调兵铜牌,李熙以宰相身份出巡西北,左羽林军奉命发兵随扈,所发之兵在出巡时论制是受李熙节制的,借随扈之名调兵去可流镇救人,属于打擦边球的行为,可为可不为,只要仇士良愿意,别人也不好说什么。左羽林军辟杖使仇士良与李熙关系怎样,阮承梁心知肚明,他吃定李熙一定会答应韩潆去救人,故而预作准备。
车上车下又僵持了一阵,韩潆撩衣裙下跪,恭恭敬敬地朝马车叩了四个头,沉声道:“求李少保救我父亲一命,大恩大德,永世不忘。”
车帘打开,李熙出来,已经换了居家常服,扶韩潆起身,说道:“前面带路吧。”
河中乱军首领熊毕闻李熙要来,吃了一惊,让人把韩愈带来,责问道:“我好心好意留你住两天,你怎么派人去请人来害我?读你的文章还以为你个君子,原来是个害人不眨眼的险恶小人,我真是看走了眼。”
韩愈板着脸一言不发,这两天他被乱军当作仆役呼来喝去,穿着官袍执竹扫帚每日清扫中军营帐前空地十余次,熊毕每出入,必唤其来接引,出门时让韩愈牵马至营门口,回营时让韩愈接马至帐前。军中若有饮宴,则将韩愈置于尊客之位,实际却打发他倒酒、切肉、添汤,做的是杂役的活。
韩愈起初两日不肯就范,明里暗里吃了不少苦头,后两天也学乖了,熊毕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如一具行尸走肉。熊毕心里很满足,自己一个旅帅,能让兵部侍郎、名满天下的韩昌黎牵马添酒,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见韩愈一言不发,熊毕脸色转黑,左右军校见状,勃然大怒,围上前去假意劝解,暗中你一拳我一脚,折腾的韩愈呲牙咧嘴。搁往日熊毕必要假惺惺地嚷上两句,今天他却没这份心情,李熙的恶名他早有耳闻,面对文官侍郎,他有的是手段和胆气,但面对武将出身的少保,熊毕心里只有心虚。
他的妻弟钟九劝道:“李熙这个人不好惹,咱们还是撤吧。”
“撤?往哪撤?”熊毕瞪眼一问,钟九没了主意,来长安城下闹腾虽有节度使崔褆的默许,但表面上他们还是河中的叛军。朝廷因为财赋断绝,已经失去对各地藩镇的控制,关中尚且连起兵乱,其他地方就更不用说了。天下大乱,驻守河中的崔褆自然也有自己的打算,不管是进取天下,还是退保自家,都需要他做出决断。崔褆是地地道道的文官出身,文官做事自然有文官的套路,他学不来康乙全那样唆使部属造反,然后光明正大地杀奔长安要钱要粮,他的做法更加隐蔽,也自认为更加高明。
熊毕是被他光明正大通缉的叛将,他没有给熊毕任何明示暗示,只是在他走投无路的时候,通往一个关系疏远的商贾暗示熊毕渡河西进,屯兵可流镇,向长安要钱要粮,只要做到这一点,将来不论成败,他个人的荣华富贵都是跑不了的。
熊毕渡河时不过五百人,中间战死一些,走失一些,待打下可流镇时所部不过四百余人,这么一支散兵游勇,也公然向朝廷勒索钱粮,朝廷给或不给,都会暴露出极大的信息量,崔褆正是据此试探朝廷的底线,以决定自己下一步的走向。
熊毕心里明白,若能向凤翔镇那样得到一纸赦免,回河中后崔褆会对他既往不咎,甚至还能得到重用。但若灰溜溜的撤了回去,等待他的只有死路一条。崔褆是不会因为这几百条人命而背上逆臣的罪名的。
“为今之计,要做两手准备。”熊毕招呼钟九过来,伏在耳边低语了几声,钟九听的连连点头,目露凶光道:“好,我这就去准备!”
李熙带着一百名卫士达到可流镇外时,熊毕率四百乱卒以黄土垫道,跪伏在道路两边迎候,李熙下马,不走黄土道,行到熊毕面前,熊毕伏地不敢动,阮承梁咳嗽了一声,责问:“河中熊旅帅为何不说话?”
熊毕小声回应道:“尊长不问,不敢开口。”
李熙道:“你们是奉崔司空军令到此,还是自作主张?”
熊毕颤声回道:“河中累年不发军饷,将士们饥寒交迫,司空为奸人蒙蔽,置之不理,我等实在是没有办法,才冒死进京告状。我辈是大唐的官健,世受皇恩,岂敢有半点的不臣之心?”
李熙道:“听你说话,像是读过两年书的,留昌黎先生在营中是为了时时请教学问吗?”
熊毕大喜,李熙一上来就给了他这么一个大台阶下,看来事情比自己想象的要好,他赶忙回道:“正是,末将幼年家贫如洗,一天书也没度过,从军后长官赐我一本《孟子》,得空就读,二十年间把书都翻烂了,才识得几个字。闻昌黎先生好学问,这才留在营中待以师长之礼,时时请教。”
李熙赞道:“好哇,读书明理,既然是爱读书的,那就好,起来吧,都起来。大唐的将士只跪天子,军中只有军礼,无须下跪。”
283.招叛纳降1
熊毕起身,大呼众人起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来可流镇前,李熙再三叮嘱韩潆不要妄为,一切听他的调度,韩潆答应了,但她显然是个冲动又健旺的女子,刚一见到熊毕时,就忍不住要冲上去要人,苦无机会插不上嘴,这会儿见李熙跟乱军打成了一片,韩潆急了,眼睛红了,跳上前一步,厉声喝问道:“你们把我父亲怎样了?”
熊毕诧异地望着韩潆,霎时间明白了过来,眼睛一亮,赔笑道:“韩侍郎安然无恙,此刻正在营中高卧未起。”
这话说的本来就有歧义,韩潆眼泪簌簌滚落,拔剑叱道:“你们把他怎么了?”
她这一拔剑,四下里顿时“呛啷”一片,叛军、卫军纷纷把剑,张弩,气氛骤然紧张起来。熊毕一翻鹞子眼,嘿嘿冷笑,责问身后乱军道:“做什么,你们要干什么,都退下。”数百叛军轰然响应,如一人一声。熊毕对此很满意,笑嘻嘻地向韩潆拱拱手,道:“小娘子莫要惊惶,韩侍郎夜夜读书通宵达旦,拂晓时分刚刚睡下,李少保忽然到来,老先生梳洗不及,恐失仪容故而不敢出见。”
李熙安抚韩潆道:“国家有礼制,侍郎不该在此。”
熊毕附和道:“侍郎是个讲究的人,一步也不肯越矩。”
这一说韩潆心下稍宽,父亲的确是个规矩人,凡事循规蹈矩一步也不肯错乱的,她向李熙望了眼,默默地收起了佩剑。
在熊毕的导引下,李熙巡阅了叛军队伍,这支军队只是普通的支郡驻军,军容军貌有些不大讲究,但刚才那一声应和给了李熙很深的印象,带兵多年他学会从细节去观察和评价一支军队,这支叛军堪称精锐,熊毕也堪称良将,不过李熙也看出这个人桀骜不驯的本质,是匹狼,难以驯服。
韩愈头发梳的光溜溜的,身穿一件刚洗过还有些潮湿的常服,孤身迎候在营帐门前,这些天他一直官袍不离身,穿的时间久了,一件崭新的官袍被他穿的脏兮兮、皱巴巴的。熊毕闲着无事就是戏弄兵部侍郎出丑为乐,对此毫不介意,也不阻止。
李熙突然到来,需要韩愈出去见客,熊毕慌了手脚,扣留韩愈在军营中理由可以寻出一百条站得住脚的理由,可要让李熙看到大唐的兵部侍郎在自己的军营里被折腾的脏兮兮如同乞丐,自己强词夺理的那些理由就一样也站不住脚,道义已失,靠这几百号人还能在长安城下站住脚吗?
没办法,他只好逼韩愈换上了自己的居常衣袍,韩愈身材瘦削高大,他熊毕肥嘟嘟的像个老鼠,这件青袍穿在兵部侍郎身上怎么看怎么别扭。
因为多日没有洗澡,韩愈身上馊臭难闻,怪味扑鼻。熊毕的妻弟钟九急中生智,弄了一包香粉往韩愈脸上扑,又在他怀里揣了一把香料,香粉、香料都是驻营*给的。熊毕率河中乱军抢占可流镇后,四出劫掠百姓,当地官府既无力驱赶又告诉无门,无奈只得主动向乱军提供米、粮、蛋、肉,以求来自河中的丘八能少惹是生非,饱暖思*,吃饱喝足后,河中叛军四处劫掠*妇女,可流镇周边二十里之内,妇女横遭荼毒,连眉清目秀的少年也难逃厄运,当地官府思前想后,一咬牙一跺脚,花钱请了*若干进驻军营,以泄用民脂民膏供养出来的邪火。
望着香喷喷的父亲,韩潆眼泪簌簌乱掉,离着十余丈便跪伏于地,一路膝行向前,泣不成声。韩愈唏嘘道:“老夫向来冷淡你,却没想到末了来救我的却是你这个庶子。”韩潆见韩愈左手心有道勒痕,右手背则有两道交错的鞭痕,顿时大怒,欲要发作,却见李熙在朝她使眼色,依她往日的脾气,这种情况下任谁相劝也要横下心来大闹一场,却不知为何,李熙只是朝他递了个眼色,她竟浑身发软,一腔怒气霎时冻结住,没有发作。
熊毕察言观色,见李熙处处忍让他,心中暗自得意。引李熙进帐,帐内已备办好筵席。李熙见酒肉都丰盛,遂问道:“你们因无饷而来长安,何来这许多酒肉?”
熊毕答:“县府念我等辛苦,特意送的。”
李熙叹道:“尔辈皆是国家官健,吃百姓的供奉,身上穿的是朝廷的甲衣,头上顶着朝廷的封爵勋号。你们说无粮饷养家迫不得已到此,这我不说什么,国有国的难处,家有家的难处,家都破了,国也难以持久,朝中有奸佞庸碌之辈,你们闹一闹或也是条出路,而今朝廷欠你们的已经给了,当地官府还给你们送来了酒肉。还赦免了你们的罪责。你们却还不知足!韩侍郎受命入营抚慰,你们竟私自扣押朝廷大员,肆意羞辱,你们的眼里还有朝廷吗,如此作为与乱臣贼子有何区别?”
河中军将皆大惊失色,熊毕黑着脸问道:“少保这话是责我等有不臣之心吗?”
李熙道:“公道自在人心,你扪心自问,自己敢说无愧吗?”
熊毕嗫嚅难言,脸黑如炭。钟九掀了桌子大骂道:“*娘的,好酒好肉待你,听你在这诽谤吗?”
钟九这一掀桌子恰似一个信号,四周的幕帐后霎时间冲出数十甲士,手持短尖刃将李熙、韩愈等人围住。李熙入帐时,身边只带了阮承梁、张三、李四并三名卫士,其余的人都被拦在帐外,帐中突然激变,众人无法及时救援。
韩潆拔剑而起,目瞪如铃,她此行来救父,来本有十六个健壮有武力的家仆随行,但和李熙的卫士一样,在入帐饮宴时大部被拦下,此刻身边只有两个小婢,年纪十六七岁,体格健壮,有些力气,在妇女中亦称精悍,但面对白晃晃如林的尖刃,二人未战先怯,抖作一团,韩潆其实也怕的要命,她会舞刀弄枪不假,在闺中密友间也称豪杰,不过这种真刀真枪的场面还是第一次遇到,面对着那一片其密如林闪着湛蓝光芒的利刃,她虽然没像两个小婢那样手脚发抖,心却也提到了嗓子眼,揪作一团,整个人不过是在崩溃的边缘强作镇定而已。
韩愈不慌乱,却觉得无奈,李熙进营时他是抱着一腔希望的,不过看到他身后卫士尚不足百人,且只有短刀没有弓弩,心里就有些失望,再见他毫不防备地被劝进中军帐饮宴,心里就彻底绝望了。熊毕虽然是个卑将,却有成为一方枭雄的所有潜质,阴狠卑劣不折手段。李熙这个曾经的“贼王”虽然也够阴损卑鄙,只怕还不是他的对手。
韩愈恨只恨他不该把韩潆带进来,这个女儿自己以前虽然不大待见,但也从不讨厌,而今她肯孤身犯险来救父,固然失之鲁莽,但一片孝心却早已感动天地,这样的好女子却要落在贼营……
韩愈的心忽然像被浇了一瓢滚油,疼的麻木。
“你们好大的胆子,公然向朝廷执政宰相亮刀子,这是都准备反了吗?”阮承梁厉声呵斥道,借保护韩愈之名,悄悄地从李熙身边撤开。如此一来,李熙面前没遮没拦,七八架机弩瞄准了他。钟九会错了意,误把阮承梁抽身撤走当作是一种背叛,危机时刻连贴身卫士不战而退,这样的人岂有不败的道理?
“反了,那又如何?!”
284.招叛纳降2
钟九的手指只是轻轻在桌案一击,声音不大,许多人听来确如重锤击心。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哇!地一声惨叫,侧卫在韩潆身后的婢女突然嘴角流血,眼睛一翻,直竖竖地倒了下去,躺下去一动不动。与她并肩站立的另一婢女虽然没倒,却也如中了邪一样,手中短剑跌落在地,握剑的手不停地抖动着,双目发白,说不出话,动不得身。
“哈,吓死啦。”钟九伸长脖子瞅了一眼,大惊小怪。
“哈哈哈……”四下里一片哄笑,李熙也笑了起来,他站起身,微笑着走到钟九面前,将酒杯里的残酒倒在钟九的头上,酒水浸不透钟九多月未洗的头发,顺着他的脸颊流下。四下甲士骚动起来,人群向前涌动。钟九伸开双臂喝阻众人的蠢动,他的眸子里空茫一片,如初生的婴儿,这是要杀人的征兆,杀宰相,这事要是干了,想不青史留名都难。
许多人都期待着钟九出刀的那一刻,只要他一刀递出,不论成败,他们都会立即出手,先杀钟九,再杀熊毕,然后带着他们俩的人头却长安换取下半生的荣华富贵。
“杀吧,我下半辈子就靠你们俩啦。”不止一个人在心里念叨,想到得意处,他们的嘴角微微上翘,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贼子无礼!”李熙伸手拍了拍钟九的脸。
与此同时,熊毕矮身蹲地,探手从绑腿上拔出解腕尖刀,一个拧身,呲啦一声响,钟九自心窝至会阴被整个儿划开。
“呃……”钟九喉咙里发出一声不甘的响动,尸体立着未倒,手指甚至还能颤动,肚肠却稀里哗啦地撒了一地。
有人“噗通”晕倒,是韩潆。
熊毕毕恭毕敬地跪伏在李熙面前,捧着带血的尖刀献上,低着头,一声不吭。
李熙抖开手绢包住刀柄,拿过来,仔细看了看,哼了声说:“是把剔骨刀,你以前是杀猪的吗?”
“不,从军前我就杀人,我家几代为贼。”
“看的出来,起来吧。”
“韩侍郎不赦我等罪过,我等不敢起。”这话说过,帐中数十名甲士应声下跪。
李熙道:“熊毕你能杀叛认罪是好的,我会奏请太后赦免你们,但你们这么做是什么意思,是威胁朝廷大臣吗?韩侍郎不惧你们的钢刀,又岂会惧怕你们的膝盖,真是好笑之极!”一只瓷杯摔在熊毕面前,这座营帐因为是临时搭建,地上不曾铺砖,只是将黄土压平,这种压平的黄土地平滑如镜,坚硬似铁,一只瓷杯摔在这样的地面上,粉身碎骨是清理之中,然而让熊毕肝胆欲裂的是,李熙摔下的瓷杯没有碎,而是深深地嵌入了土里。
“不敢,不敢,熊毕死罪,韩侍郎若不肯宽宥,熊毕只好以死谢罪。”
“以死谢罪,很好。”李熙将尖刀丢在熊毕面前,奇怪的是锋利的刀刃没能嵌入地面,尖刀平躺在地上,熊毕脑袋轰隆隆的,有些发晕。身上燥热难忍,满是汗水。默了良久,他才敢伸手去拿地上的尖刀,入手的刀很轻,拿在手里的只有刀柄,没有刀身,刀身已经碎裂成几块碎铁。熊毕颤抖着将刀柄放下,头低的更低,屁股撅的更高,汗水止不住地流下。
韩愈最终宽宥了熊毕等人的罪过,李熙有意收揽此人,且已经成功地将此人彻底收服,再不宽宥岂非是在跟李熙过不去?熊毕把他当傻子一样折腾,李熙能把熊毕折腾成傻子,他若对付自己……韩愈骤然打了个寒噤,不敢再想下去了。
左羽林军一连接到两道发兵的命令,辟杖使仇士良不敢怠慢,派将军穆瞳亲率五百精兵前往可流镇,穆瞳是左羽林军中为数不多的几个堪称将才的人。
穆瞳是在距离可流镇三十里的一处小凹地里遇到李熙一行的,李熙已经下了马,做好了迎接的准备,而左羽林军因为没有派探军,故而不知前面情况,猝然相遇,穆瞳胖脸臊的通红,煞是尴尬,下马的时候,又因为身体过于肥胖,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最后还是在两位卫士的帮助下才勉强下来,闹的狼狈不堪。
所幸他擅于自嘲,三言两语不仅解了尴尬,还给第一次见面的李熙留下了好印象,问及可流镇情况,李熙道:“熊毕被我逼上绝境,不敢反,就自相残杀了起来。而今杀尽乱贼,余众归顺朝廷。”穆瞳道:“这厮祖上几代为贼,叛附无常,索性让我带兵去剿平了他。”
李熙问道:“将军带了多少兵来?”
穆瞳答道:“马步军五百人,都是精锐敢战之士。”
李熙扫了眼停在路边的羽林军军卒,军容很齐整,精气神一般,脸上和眼里则分明写着“畏战”二字,遂微微一笑,说道:“只有五百人的话,那就不要去了,他营中有七百人,据守营寨,你去了怕要吃亏。”
“哦,他营中有七百人呐?”穆瞳愕然,先前他听人说可流镇只有三百人,又是远道而来,人生地不熟,既无粮草,军械也不齐备,这才壮着胆子夸了句海口,因想自己麾下有五百人,就算灭不了他,也断不至于让他给灭了。如今听说对方有七百人,想想还是不去逞能了,免得丢人现眼坏了性命,因此改口说:“俺听执政的,不去就不去。”
先晕倒,后又吐的昏天黑地,韩潆虽然醒来,却还是萎靡不振,熊毕专门给她准备了一辆骡车,车是军中运粮草用的粮车,清扫了一遍,还是很脏,韩潆轻薄的纱裙被车上的毛刺刮了一下,裙摆上裂开一条长长的口子,让她不得不用力压着裙子,免得被风吹起。两名小婢也坐在车上,一个晕头转向还在云里雾里,另一个抖成一团。
韩潆默默地望着李熙的背影,把他跟父亲,跟穆瞳做了比较,得出的结论是还不错,父亲韩愈贪恋美色,家妓养了一群,身体早淘空了,这位穆将军肥的跟猪一样,真不知道这样的人上了战场能做什么,做俘虏消耗敌人的粮食吗?
看来看去,还是大唐的宰相顺眼,腰杆挺拔,不胖不瘦,既长了一颗泼天大胆,又心思细密,智计百出,有勇有谋,一身正气……
想到这,韩潆的脸颊微微泛出红晕,天呐,我这是怎么啦,我以前还准备杀他出气呢,真是没出息,就把多年的志向给忘了……忘了就忘了吧,杀他无非是为父亲出口气,为自己和母亲争口气,现在他救了父亲,父亲已经悔悟,还要杀他作甚。再者说,凭自己这点皮毛功夫又怎敌人家一根手指头?
在一片小树林里休息的时候,郭仲恭骑马赶了过来,随行有禁军卫士,还有一批内外官吏,彼此相见寒暄时,韩愈见缝插针来看女儿,见韩潆气色已经大好,放下心来。韩潆想起刚才心里的一个疑问,便问父亲:“营中明明不足四百人,他为何阻止羽林军发兵?”
韩愈微笑道:“这种粗人满嘴跑马,哪有一个准,听他胡吹,去了又吃败仗,白白折损人命。”韩潆面带崇敬地说道:“是啊,只是杀了一个人,我就吓成这样,若是这几百人都战死了,那该有多可怕?真亏了他有那么大胆子……”韩潆苍白的脸上刚刚泛出一丝红晕,忽然就又想到那团白花花冒着热气的肚肠,顿时又干呕起来。
韩愈伸出枯瘦的手,犹豫了一下,才轻轻地拍在女儿的背上,一张凄苦的老脸上渐渐地地绽出了笑容。
285.郡王
郭太后临朝听政后,仍旧居住在兴庆宫,群臣几番上表请迁大明宫,都被她驳回。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李熙回京后,径入兴庆宫觐见。
郭太后见面即责道:“茂华好冒失,你以宰相之尊轻入贼营,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让朝廷如何自处?又让哀家的妹妹怎么办?”
李熙请罪道:“臣下鲁莽了。”
郭太后笑道:“天下正纷乱,宰相多惜身,那位作乱的臣子就依你所请,用他去安南,借他这把尖刀好好整治一番那些反复无常的蛮人。”
李熙觐见时,李逢吉和丁文著、李绅也在场,自薛放被贬出京后,丁文著就成了哑巴,而李绅则做哑巴已许多年,事不关系切身利益,他从来不置一词。李逢吉听了这话也没有言语。熊毕不过是个卑将,还不在他的眼线内,这个人的生死荣辱,大唐秉笔宰相并不关心。
李熙详细地向郭太后禀报了此次巡边的情况,话是说给郭太后听的,其实也是说给李逢吉和王守登听的。郭太后明白自己的处境,对这样的军国大事,她只是颔首微笑,不置一词,倒是李逢吉追问了李熙几个问题,有些还很尖锐,李熙忍不住跟李逢吉争执起来,这中间丁文著化身天聋,李绅扮作地哑,都不吭声,郭太后微笑着听着,看着,最终也失去了耐心,于是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面露倦容。
李熙终于和李逢吉停止了争吵,像两只刚刚打过架的公鸡,你不服气我,我不服气你,彼此脸红脖子粗,对峙着。郭太后忍不住又打了个哈欠,自嘲道:“哀家精力愈发不济了,二位宰相这么大的声音,也忍不住犯困,唉,人老了,不服不行。说到这哀家要抱怨你们几句,你们放着一个火力正健旺的太子不去为难,为何偏来跟我这个老婆子为难?你们这些宰相岂敢称忠臣?”这话是含着笑说的,说是正经责备也可,说是玩笑也通。
四人同时诚惶诚恐,连忙请罪。皇帝昏迷不醒,太子不当国却让太后临朝,纵然有再多理由,终究也是经不起仔细推敲的,郭太后借此发发牢骚,几位当国宰相也只好低眉敛声听着。其实他们心里何尝又没有委屈,即便是李逢吉也觉得委屈满腹,无人可诉,自宪宗皇帝李纯死后,北衙越来越强势,左右神策军中尉和两位枢密使并称‘四贵’,仗着手中有军队(左右神策军)有皇帝,把持朝政,早就把南衙架空成只能行文书的图章,南衙宰相若没有北衙的支持则根本就是个傀儡。
看似炙手可热,似乎天下大权尽为其所揽的李逢吉,在北衙权贵们的眼里亦不过是个光鲜的傀儡。做傀儡的何止又是李逢吉一人,天子、太后,所有的明面上人物,此刻都逃不了被操纵的命运。郭太后不愿意做任他们摆弄的傀儡,虽然无力反抗,几句牢骚还是可以发发的,而有些人甚至连发牢骚的自由也没有。
迁都之议原是北衙内访司提出来的,内访司在宪宗皇帝后期就已经成长为凌驾于内诸司使之上的一个特权机构,虽然表面上它仍然连一个专职官员都没有,也没有一座像样的公廨,甚至没有铸造自己的铜印。
内访司提出迁都的建议究竟出于何种考虑,没人说的清楚,实情是它提出了这个建议后,却并不积极去促成,甚至明里暗里还在强力阻扰,而天子则是从一开始的不答应转变为现在的积极促成,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也是个谜。
李熙曾经深入思考过这个问题,结论是天子之所以答应迁都是想借此摆脱北衙的控制。毕竟长安和关中已经被北衙权贵们严密地控制了起来,皇帝在大明宫情如囚犯,这点相信他自己也很清楚。
李恒急着迁都,而北衙权贵却不肯那么快就走,新都那还没有安排妥当,贸然迁都只会让人有机可乘,削弱他们的权柄,这自然不是他们所愿意看到的。
李逢吉虽然是南衙宰相却已经是北衙的人了,这一点不管是他的同僚,还是太后本人,都是赞同的。郭太后借此发发牢骚,其实也是有她的用意。看到众人忙着请罪,她展颜一笑,说道:“我一个妇道人家平日居住在这深宫里能知道什么,比不了你们这些柄国的宰相,你们让我权勾当军国事,我就勉为其难,暂时应付着。”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郭太后话锋一转,以商量的语气说道:“还有件私事,恰逢你们几位宰相都在,就一起议一议,郭瑗是哀家的妹妹,年纪虽然不小了,可是从未成过亲,这第一次嫁人却不能做嫡妻,已经是委屈了,而今看她连个平妻也做不上,这让哀家如何自处?大唐以礼治天下,哀家虽然尊为太后也不能逼茂华无故休妻给我妹子腾位子。诸位宰相,你们倒是给哀家想个主意呀,既不违背礼制,又不至委屈我的妹妹。”
丁文著望望李绅,李绅望望李熙,李熙低头,李逢吉奏道:“少保功勋卓著,此番安抚边镇甚为得力,眼下又平定了河中乱卒叛乱,解救出韩侍郎,功勋卓著,深得人心。臣奏请太后循例晋封吴国公为郡王,借着这件喜事。如此既酬赏了国家功勋,又解了太后的难题,岂非两全其美。”
丁文著道:“此言甚善。”
李绅也出言赞同,郭太后道:“这事好么?可别为了哀家的一己之私,罔顾国家法制,一定要经得起推敲。一切还是循章程来吧。”
李逢吉等应诺。
中唐以前爵赏严谨,郡王的含金量很高,自安史之乱起,爵赏日益泛滥,郡王、国公早已满天飞,由国公而进郡王的例子并不鲜见。郭太后用计让李逢吉等入彀,李逢吉甘心配合,说到底郡王地位虽然尊贵,于权柄上并无分毫增减,反而借机可以削夺李熙的权势。地位太高的人再做宰相容易专权,与中唐以后削夺宰相权势,降低宰相地位的国家法制不合。届时再踢李熙出京,就更加容易操作了。用一顶不值钱的郡王帽子换取李熙的宰相帽子,这笔买卖实在太划算,不做可惜了。
进李熙做郡王的评议很快通过,被一再拖延的婚典也于在中和四年六月初举办。太后嫁妹妹,妹婿是新晋的成武郡王,这件在旧日足以轰动京城的大喜事,此刻却未起半点波澜,长安城如死一般的宁静。
李熙大婚后的携郭瑗返回徐州的路上,长安传来消息,李恒驾崩,太子李湛于太极宫太极殿登基。
李熙带平章事出为武宁军节度使,李愬加平章事移镇魏博,因为上次想见面而阴差阳错没见成,这次李愬就专门在徐州静候李熙到来。郭瑗劝李熙道:“这件事来的古怪,我劝你不要去见那个糟老头子为好。”
李熙道:“当世名将,十分不堪吗?”
郭瑗笑道:“见了你就知道。”
因为天热,李愬光着脖子坐在树下,一面吃着冰瓜,一面流着汗,闻报李熙车驾已到,李愬三口做两口吃完手中瓜,跳起来喊穿衣,侍从拿毛巾想先给他擦擦身上的汗,李愬连叫不必,汗津津地套上袍服,领着徐州将吏前来接车。
李熙赶紧下车,见面施以晚辈之礼。在白花花的阳光下把这当世名将看的真真切切,平心而论,李愬身上若不穿着二品朝官袍服,身后又没有这么多的随从,李熙八成是要把他当作乡间老农,黑黢黢的一张脸,乱蓬蓬的花白胡子,身材倒是高大,背却佝偻着,爱歪着脑袋望人笑,咧嘴笑的时候,满嘴烂牙。
李熙道:“闻名不如见面,老将军威名震烁古今,李熙仰慕已久了。“
李愬嘿嘿笑道:“这个马屁拍的我很受用,你嘛,比我原先想的还要高大威猛,就是皮肉太白了点,不像是个从军的,倒像是个卖唱的。”
李熙道:“第一次见面老将军留点口德吧。”
郭瑗从车上下来,撑起一把花伞走过来,插话道:“他要是一个有口德的人,人家就不会叫他李油嘴了,油嘴滑舌,就爱胡言乱语。”
李愬道:“‘李油嘴’这个名字还是我做副将时别人送的,四十年没人叫了,郭学士,亏你还记得。”郭瑗哼道:“让我说到痛处,张嘴就咬还,天幸你一口牙全毁了。”李愬道:“说话靠舌头,好话歹话不过是舌头打个滚,也牙齿好赖有甚关联,你莫看你那牙齿齐整白净,到了我这岁数未必能留一颗。”
郭瑗笑道:“有没有反正你也看不到了。”
李愬把腰一掐,道:“这个可难说,你莫看我老,我的筋骨强硬着咧,倒是你嘛,骨肉松弛,脸色苍白,目含血丝,啧啧,未老先衰之兆也。”
郭瑗说不过他,目向李熙,娇嗔道:“你怎么也不帮帮我。”
李熙笑道:“我见二位说的起劲,怎好打搅?难得你肯到外面走走,多晒晒太阳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这一说,郭瑗转忧为喜,对李熙说:“你们聊吧,我不打搅了。”撑着伞往不远处的池塘边走去,李愬捻须叫道:“留神水里有蛇。”郭瑗回头怒白了他一眼。
李愬嘻嘻笑道:“昔日她在宫中为女学士,我进宫觐见,几次都遇到她。此子若不是女儿身,必成一代名相,比你我这两个使相捆在一起还强一万倍。”
时正是午后,白花花的太阳炙烤的大地无一处得清凉,二人索性就站在风*谈,侍从过来打伞,被李愬粗暴地呵斥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