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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渡全文阅读

作者:季灵     桃花渡txt下载     桃花渡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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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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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本书是签约后开始发表的,本人是全职作者,请大家放心追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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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心思

    沈安安穿着簇新的齐胸襦裙,脸上罩着藕粉色薄纱。薄纱轻盈飘逸,在微风中荡漾,更衬得她的眼睛沉稳明亮。她在堂屋东瞧瞧西看看,时不时调整屋内的摆设。

    今天是沈安安的兄长,桃花寨大当家沈昭娶妻的日子,整个山寨披红挂绿,处处洋溢着喜气。

    太阳刚刚升起,宾客们便陆续前来道贺,院子里一下子热闹了起来。不过,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往西次间瞟去,时不时交换一个眼神,令这份喜庆在不知不觉中蒙上了一层诡异的面纱。

    沈安安一向不耐烦应酬。她只当没看到院中的宾客,伸手扶了扶发间的碧玉簪,低声咕哝:“这个陆勉之,怎么去了那么久?”

    陆勉之是陆氏一族的当家,也是代替沈昭迎亲的人。毫不夸张地说,这五年来,陆勉之就是沈家兄妹的死敌。至于他何时成了沈昭的兄长,为什么由他去迎亲,不要说满院子看热闹的人,就是陆勉之本人同样一头雾水。

    “安安。”西次间内传来虚弱的男声。

    “阿哥,你换上喜服了?”沈安安转身往西次间跑去。

    宾客们都想跟上去瞧一瞧,一个身姿挺拔的男人大步上前,挡住了他们的脚步。几乎在同一时间,容貌秀丽的丫鬟走出西次间,守在屋子门口。

    丫鬟名叫胭脂,十八九岁的模样,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容。男人剑眉星目,身穿玄青色长袍,手握横刀,神色冷峻。

    桃花寨人人皆知,这个男人来历不明,无名无姓,不会说话也不会写字,是个十足十的可疑人物。整个山寨没有人胆敢质疑他的身份,挑战他的权威,因为他是沈安安的压寨夫君,更是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沈安安称呼他哑男,其他人尊称他“郎君”。

    五年前,哑男背着昏迷不醒的沈安安,拖着滴血的平板车,第一次来到桃花寨。当他小心翼翼地把沈安安放在软榻上,把冒着血腥气的横刀往桌上一拍,在场的人立刻就明白了,如果他们不能救活沈安安,满屋子的人都得给她陪葬。

    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大抵如此。不过这也难怪哑男。那年,沈安安不过十五岁,已然出落得明丽娇艳,尤其是她那双眼睛,狡黠中透着天真,让人忍不住想要多看几眼。

    至于五年前那场截杀,山寨的人至今心有余悸,不胜唏嘘。

    想他们桃花寨盘踞在此山谷没有一百年,也有八十年了。山寨内有田有粮,有兵有刃,就连官府都不能拿他们怎么样,可是他们的前任大当家竟然是被蒙面人截杀的。更可怕的事,他们至今没有找到凶手。

    那场杀戮一共死了多少人,无人知晓。在那个浩浩荡荡的祈雨队伍中,只有沈安安、沈昭两兄妹被哑男从死人堆里救了出来。沈昭伤了肺脉,自此咳嗽不止,一年之中有八九月需要卧床静养。沈安安也在那时候毁了容,之后常年戴着面纱。

    桃花寨虽然是沈安安的曾祖一手创建的,大多数寨民都是沈家收留的难民、灾民,但是人心不足蛇吞象。经过沈家几代人的经营,桃花寨俨然成了国中之国,大当家就是不折不扣的土皇帝。试问,谁不想尝一尝当皇帝的滋味?

    那年,就在大家都以为,沈家心腹全数死亡,山寨内的几位当家必然要为“大当家”的宝座争一争的时候,沈家兄妹竟然稳住了形势,沈昭顺理成章成了新一代大当家。

    对于普通村民而言,这是天大的好事,他们求神拜佛,祈祷沈昭可以长命百岁;可是对于那些躲在暗处蠢蠢欲动的人来说,沈昭的死活,他是否留下子嗣,关系到山寨的未来。

    因此,今天的婚礼不仅仅是一场婚礼。

    “报!”身穿黑色劲服的男人朝着堂屋跑来。宾客们不自觉地让出一条道,目光牢牢锁定他。

    哑男上前几步,把来人挡在门外。丫鬟胭脂笑盈盈地上前。报信的男人看一眼西次间,对着胭脂耳语几句。胭脂脸色微变,快步朝西次间走去。

    不多会儿,西次间传来沈安安清脆的声音:“阿哥,我去看看那个陆勉之怎么回事,一点小事都办不好。”

    众人不知道沈昭回了什么,只听到一连串的咳嗽。

    眨眼间,沈安安走出西次间,站在哑男身旁,言简意赅地询问报信的男子:“一共多少人?到哪里了?”

    男人低着头汇报:“回二当家,大约三百多人,是唐县令亲自带兵,从南山的官道而来。”

    “好一个唐县令!”沈安安一把扯下脸上的面纱,满面怒容,“我亲自去打发他。”她举步往外走。

    双十年华的少女就像盛开的鲜花,正是一生中最美的时候,再加上沈安安本就长得极好,五官明晰,眉如黛唇若樱,是不折不扣的大美人。

    不过,当沈安安扯下自己的面纱,首先映入众人眼帘的,是她右脸颊上那一朵艳红的山茶花。如果有人仔细辨认这朵山茶花,就会发现其中一片花瓣的颜色与其他花瓣不同,那是一道伤疤。

    此刻,愤怒让沈安安脸上的山茶花愈加娇艳。她像点着的炮仗一般往外冲。

    哑男纵身飞跃,挡在沈安安身前,朝西次间看一眼。

    沈安安颓然地耷拉下肩膀,紧抿嘴唇。半晌,她环顾四周。院中的男男女女纷纷低下头,无一说话。

    沈安安见状,扬声说:“忠叔,你告诉阿哥,我去山上给阿嫂采花,很快就回来。”

    忠叔名叫沈忠,五年前他因为生病,没有在祈雨的队伍中,捡了一条命。事后他改名沈忠,立誓终身不娶,一辈子服侍沈昭和沈安安。

    作为沈家的大总管,他已经连续几天没睡过囫囵觉了。此刻,他听到沈安安的话,疾步上前劝阻:“大小姐,今天是大当家大喜的日子……”

    “有哑男在,我很快就回来。”沈安安冲沈忠甜甜一笑。

    两人说话间,哑男拿着一顶帷帽走回沈安安身边。

    沈安安接过帷帽戴在头上,脆生生地说:“哑男,你知道叔叔伯伯们为什么不愿意主动请缨,迎战唐县令吗?”她的声音清脆悦耳,院子里的每一个人都听到了。

    哑男摇摇头,放下横刀,伸手为沈安安系上帷帽的系带。

    沈安安装模作样叹一口气,讥诮地嘲讽:“他们啊,心里想着,既然朝廷下决心诏安我们,他们万万不能得罪官府的人。人啊,太平日子过久了,渐渐就忘了,在朝廷眼中,桃花寨是土匪窝,土匪窝里哪有什么好人。这会儿,朝廷的剿匪大军已经在路上了。”

第2章 婚礼

    沈安安跨出院门,去往南山的时候,陆勉之正在迎亲回程的路上。

    暖洋洋的春风下,陆勉之胸口戴着大红花,坐在马背上摇头晃脑,脸色苍白如纸。他明知道自己是读书人,受不住骑马时的颠簸,他怎么会答应沈安安,代替沈昭去柳家迎亲呢?

    陆勉之强忍着呕吐的冲动,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时不时朝围观的村民扔喜钱。远远的,他看到哑男等人簇拥着头戴帷帽的女子往南山方向飞奔,他急忙招来随从,吩咐道:“去打听一下,二当家这是去哪里?”

    随从领命而去。迎亲的队伍在鼓乐声中,浩浩荡荡往桃夭居行去。

    桃夭居是沈家兄妹的居所,同时作为当家、掌事们每日议事、断案的地方。“桃花寨”三个字就是因为桃夭居后面那片桃林而得名。

    陆勉之很喜欢“桃夭居”这个名字。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他相信沈安安的曾祖母一定不像她那般粗鲁、奸诈、识人不清。

    “落轿。”

    媒婆尖细的嗓音唤回了陆勉之的思绪。爆竹声中,他由随从搀扶着下马,目光不由自主朝沈安安离开的方向瞟去。

    桃夭居内,管家沈忠冲着宾客们作揖行礼:“各位当家、掌事,柳大夫再三叮嘱,大当家身子弱,受不得灰尘浊气,请各位在院中观礼。”他张开双臂,把所有人都驱赶至堂屋外面。

    “新娘子来了,新娘子来了。”孩童们呼喊着,嬉闹着,在院子里奔跑。

    陆勉之在媒婆的指引下,牵着新娘朝堂屋走来。

    “咳咳咳。”伴随一连串咳嗽,身着喜服的青年男子由丫鬟搀扶着,缓缓走出西次间。

    顷刻间,所有人不由自主往前涌,目不转睛盯着沈昭。要不是沈忠拦着,他们已经扑上去询问沈昭,朝廷真的调派大军围剿桃花寨?

    沈昭示意搀扶他的丫鬟松手,朝着院中众人点点头,算是打招呼了。可能因为他太瘦了,喜服穿在他身上松松垮垮的,哪怕是艳色也平白生出一股飘逸绝尘的韵味。他的五官和沈安安有七八分相似,但他皮肤苍白,白得近乎透明,令他的神色中多了几分清俊淡雅。

    “各位当家的,让一让,让一让!”媒婆尽责地为陆勉之和新娘开道。

    宾客们两两对视,默默让开门口的位置,眼神仿佛在说:大当家都能自己走路了,今晚应该能洞房吧?

    陆勉之手握红绸,牵着新娘走入堂屋,把新娘交给沈昭。

    沈昭接过红绸,轻声说了一句“谢谢”。

    陆勉之对着沈昭拱手行礼,用眼角的余光偷瞄他,心中腹诽:是我的错觉吗?我怎么觉得,他们兄妹越来越像了?

    媒婆生怕沈昭下一刻就会倒下去,她焦急地大叫:“沈管家,主婚人呢?大小姐呢?不能误了吉时。”

    沈昭环顾四周,同样询问沈忠:“忠叔,安安呢?”

    沈忠示意陆勉之和媒婆在屋子外面等候,对着沈昭解释:“大小姐交待,她马上就回来。”话毕,他站到司仪的位置,扬声唱礼,“一拜天地。”

    沈昭和新娘急忙对着半空行礼。

    陆勉之站在门外,眼睛直勾勾盯着沈昭。在宾客们的窃窃私语中,陆勉之的随从挤到他身旁,对着他耳语几句。陆勉之惊呼:“你说什么?”

    这声呼喊打断了沈昭的动作。他转头朝陆勉之看去。

    沈忠高声重复:“夫妻对拜。”

    新娘伸手握了握沈昭的手背。

    沈昭回过神,匆匆对着新娘行礼,转身喝问陆勉之:“发生了什么事?”他的声音虚弱无力,却又不怒自威。

    陆勉之愤怒地环顾四周,他的目光所到之处,每个人都不自觉地垂下眼睑。

    “礼成。”沈忠的声音突兀又绵长。

    沈昭上前两步,急切地追问:“陆勉之,安安去了哪里?”

    “你问他们——”陆勉之手指院中众人,满面怒容,“这群懦夫,平日里有什么好处,每个人都争先恐后,生怕屈居人后。一旦遇到事情,一个个都是缩头乌龟。”他举步往外跑。

    “拦住他!”沈昭才说了三个字,又是一连串的咳嗽。他顾不上陆勉之,转头朝沈忠看去。

    沈忠迟疑片刻,低声回禀:“大小姐刚刚得报,唐县令领兵到了南山……”

    “为什么不早说?”话音未落,沈昭的身体晃了晃,整个人软软倒地。

    “大当家!”沈忠一把抱住沈昭,只见他双目紧闭,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沈忠冲着门外疾呼,“快,快请柳大夫!”

    众人被这变故吓了一大跳,眼睁睁看着沈忠抱着沈昭往西次间走去。突然,不知是谁大喊一声“大当家”,所有人像潮水一般涌入堂屋,想要追上沈忠瞧个究竟。

    “站住!”新娘柳烟青一把扯下红盖头,挡住众人的去路。她不容置疑地说,“阿哥交待过,任何人都不能踏入阿昭的静室。”

    她的话音未落,几名仆役打扮的男子一拥而上,把所有人都赶出了堂屋。

    院子内,陆勉之被沈忠的手下挡住去路,正和对方大眼瞪小眼。他怒不可遏,奈何沈忠训练的仆役都和沈忠一样,是榆木脑袋,只知道唯命是从。他生气地呵斥对方:“让开,不然我对你不客气!”

    “陆当家。”柳烟青快步走向陆勉之,不客气地嘲讽他,“原来你这么关心我们家安安啊。”她利落地拔下头上的发簪,褪去手腕的镯子,交给自己的丫鬟。

    陆勉之因为她的话,脸色更难看了。他高声驳斥柳烟青:“你以为我想管吗?”他手指身穿锦衣的胖子,眼睛瞪着柳烟青,“南山的布防是王家负责的。王胖子的伯父那么忙,大当家的婚礼都没有工夫亲自道贺……”

    王胖子立马不乐意了。他一把挥开陆勉之的手,粗声粗气地嚷嚷:“我们王家只负责守着南山,不负责打仗!是二当家把吕蒙他们全都派去把守东山,不然哪用得着她亲自上阵。”

    柳烟青用手绢包住头发,吩咐丫鬟为她扎紧袖口。她斜睨王胖子,拔出侍从腰间的佩剑,一个漂亮的转身,剑尖抵住了王胖子的咽喉。

第3章 上山

    柳烟青突然对王胖子发难,包括陆勉之在内,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王胖子傻愣愣地看着柳烟青,不敢动弹。

    不同于沈安安的娇媚,柳烟青朱唇榴齿,脸蛋圆圆的,弯弯的柳叶眉凸显她的温婉,可偏就是这样一张大家闺秀的脸,长了一双锐利的丹凤眼,生气时自有一股威仪。

    院中的男男女女要么是各家的管事,要么是各位当家的亲属,借着看热闹之名,暗中观察沈昭的病情,真正有分量的当家人都被沈忠请去喝茶了。这些人不敢,也不愿意为了王胖子得罪大当家的新婚夫人。

    炙人的静默中,柳烟青高声吩咐手下:“把他给了绑了,扔进柴房。”

    “你敢!”王胖子怒目圆睁。他名叫王瑞,是王家未来的当家。

    柳烟青冷笑,剑尖牢牢抵着王胖子的咽喉,逼得他不敢动弹。

    陆勉之站在一旁,眼睁睁看着王瑞被麻绳捆成大肉粽,柳烟青这才收回长剑,他一阵头晕目眩。

    就在柳烟青收剑的瞬间,王胖子对着她破口大骂。柳烟青冲自己的丫鬟使一个眼色。丫鬟面无表情地捏住王胖子的下巴,往他的嘴里塞了一块抹布。

    陆勉之见状,眼前发黑,胃中一阵阵翻腾。王瑞是王大全那个老匹夫唯一的侄儿,当命根子一样护着。柳烟青在新婚第一天就对上王家,她想干什么?

    陆勉之头痛、胃痛、脚痛,浑身都痛。沈安安再刁蛮,他再怎么看不上沈家兄妹,他们都是一起长大的伙伴,他不能眼睁睁看着沈家得罪王大全。他拉住柳烟青,正要说话,突然间感觉有什么东西好像要从喉咙里涌出来。

    柳烟青身穿红艳艳的喜服,手握森白的长剑,陆勉之下意识撇过头。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他转头的瞬间,一口温温热热,冒着酸味的液体从他的嘴里喷涌而出,全数淋在了王胖子脸上。

    所有人都呆住了,就连王胖子本人都忘了反应。

    “这是怎么了?”沈安安的丫鬟胭脂急匆匆跑进院子。她不解地看一眼狼狈至极的王胖子,见没有人回答,她对着柳烟青行礼,“夫人。”

    这一声“夫人”惊醒了王胖子。他像疯狗似的挣扎,对着陆勉之咆哮:“姓陆的,老子撕了你。”他眼冒绿光,恶狠狠扑向陆勉之。

    陆勉之吓得踉跄后退,险些摔倒。

    胭脂飞身就是一脚,踹得王胖子像冬瓜一样在地上滚了三圈。她居高临下斜睨王胖子,高举手中的令牌:“二当家有令,将王瑞收押在桃夭居,等候她处置。”

    说罢,她转身对着陆勉之行礼:“陆当家,二当家说,趁着诸位当家都在,劳烦您和沈总管带一些人手,走一趟王家,请王当家过来桃夭居喝杯茶。在她回来之前,王当家不能离开桃夭居半步。”

    沈安安这是要把王家一锅端了?陆勉之傻呆呆地看着胭脂。

    等等,他想起来了!沈安安说,既然没有人怜惜她和兄长是孤儿,她愿意代替兄长接亲。世上哪有女人接亲的道理,而且她说得悲悲戚戚,他于心不忍,答应当一回沈昭的“兄长”……然后,他在接亲的时候,被大马颠得头晕眼花……最后,他竟然当众吐了,兜头兜脸吐了王大胖一身秽物……

    他是读书人,他怎么能做出如此有辱斯文的事!

    他怎么能和沈安安一样粗鄙!

    陆勉之像游魂一般,失神地往外走。

    一旁,柳烟青吩咐胭脂:“这边有沈总管和我阿哥,你带我去找安安吧。”

    胭脂再次对着柳烟青行礼:“夫人,二当家交待,请夫人务必好好照顾大当家。南山那边,自有她和郎君。”

    南山之巅,胭脂口中的“郎君”哑男双手抱着横刀,站在瞭望台上俯视山脚下的人影。

    顾名思义,南山就是桃花寨西南面的那片山林。这片山林在百年前叫什么名字,已经没有人记得。自从沈安安的曾祖父带领流民在山坳中定居,山坳南面的山被称作南山,北面的山就是北山。

    随着山里的村民越来越多,寨子越来越大,他们陆续在东山修建了飞蛾谷,在田间挖掘了如意渠,在山门前建成了泰安池,在每个山头都搭建了瞭望台,筑起了工事。

    南山高不过百米,翻过山头就是大当家居住的桃夭居,因此它是整个桃花寨布防最严密的地方。

    哑男左右看了看林间排成一排的弓箭手,大步跃出瞭望台,一脚踩在围杆上,借力跃上瞭望台旁边的歪脖子松树,紧接着他一个鹞子翻身,站到了瞭望台的屋顶上。

    阳光下,他举目远眺。南山往南是一条通往京城的官道,距离他们最近的市集培元镇就在官道边上。培元镇往南就是岐山县县衙所在地了。岐山县再往南,那座遥不可及的城池曾经是前梁的皇都。

    他移开视线,定睛往山脚下看去,唐县令带来的士兵已经全数进入林中。他一声绵长的口哨,整个南山铃声大作。

    山腰,唐县令正坐在石头上小憩。突然,他听到铃声骤起,吓得一跃而起,惊呼:“有埋伏!”

    话音未落,唐县令的七名护卫整齐划一地拔刀,戒备地环顾四周。林间空旷,回声不绝于耳,他们一时无法判断铃声从何处而来。

    被唤作汪有福的中年男人急忙安抚唐县令:“没事,没事。大人知道的,沈家兄妹最擅长装神弄鬼。”

    他对着唐县令谄笑,转身却是一脸威仪。他随手指了四名护卫,手指山腰之上,距离他们七八米远的一个凉亭,说道,“看到那个亭子了吗?你们以那个亭子为中心,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各走三十步,会看到一棵松树。响铃就挂在松树上,你们把连接铃铛的绳索切断,铃声自然就停了。”

    四人没有动作,朝唐县令看去。

    唐县令名叫唐祖佑,是大景朝立国之后,第一界科举的乙榜最末一名。他庆幸父亲名字取得好,祖先保佑他一次就高中,又得了县令这样的实缺。不过,自从他当上岐山县县令,祖先们仿佛集体打瞌睡了,他霉运不断。

    这些年,因为桃花寨的这帮子土匪,他年年得知府的差评不说,他和沈家兄妹的交锋,他次次落败,而且每次都败得莫名其妙。

    今日这七名护卫是他精挑细选,请大师排过八字,都是旺他的命格。他不会允许他们离开他半步的。他冲着汪有福摆摆手:“不过是几声铃响,我受得住。”

    “啊哟喂,我的大人啊!”汪有福一脸急色,“这铃声是桃花寨传递消息用的。小的虽然使了钱,让报信的拖上一会儿,可是谁也不能保证,其他人听到铃声,会不会去桃夭居报信。”

第4章 活捉

    三年前,唐祖佑赴岐山县上任的第一天,他就和桃花寨结下了梁子。今日,他无论如何都要活捉沈家兄妹。

    一旁,汪有福苦口婆心地劝说唐祖佑:“大人啊,今日是那沈昭娶妻的日子,千载难逢的机会啊。我们只需要在他们喝酒胡闹的时候,将桃夭居围起来……”他用双手比了一个合围的手势,眼巴巴看着唐祖佑,“我们可不能在这时候功亏一篑啊!”

    唐祖佑的眉头跳了跳。

    汪有福再接再厉,在他耳边轻声细语:“大人,诏安军不日就到我们岐山县了,魏王爷、镇国公世子那是何等的人物。您把姓沈的人头献给他们,何愁不能升官?”

    “倒也不用送人头,活人就行了。”唐祖佑一边说,一边冲护卫挥挥手。

    四名护卫像敏捷的兔子一般,眨眼间就蹦到了汪有福所说的凉亭。他们按照汪有福的指示,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各走了三十步,果然看到一棵松树。这几人都是武功高手,三下五除二就跃到了树枝上,一刀砍断了悬挂铃铛的绳索。

    铃铛应声落地,他们也随之跳下松树。就在他们落地的瞬间,一柄闪着寒光的匕首悄无声息地抵住了他们的咽喉。

    “嘘,别出声。”

    伴随这声低沉压抑的威胁,整个山头响铃声再起,震得人心脏发颤。隐隐约约,林中似乎还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突然,林间羽箭纷飞,哀嚎声此起彼伏,唐祖佑带来的士兵们一个接一个往山下滚去。

    其他的士兵慌了神,有的试图搀扶同伴,有的四下逃窜。对这些士兵来说,他们与桃花寨接触的时间比唐县令长得多,对沈家兄妹的印象更加深刻具象。

    “野猪,有野猪!”有人惊恐地大叫。

    唐祖佑循声看去,脑子还没有反应过来,就看到几头黑乎乎的东西朝着自己飞奔而来。

    “保护唐县令!”汪有福尖叫着挡在唐祖佑身前,剩下三名护卫拔刀与野猪对峙。

    山野猎户人人皆知,野猪皮糙肉厚,战斗力堪比猛兽,可是自小在武馆习武的护卫哪里知道这些,他们觉得野猪不过是“猪”,没什么可怕的。三人默契地举刀朝着距离自己最近的野猪砍去,试图一刀斩首,速战速决,不曾想野猪们哼哼着朝他们俯冲而来,一下子把他们掀翻在地。

    唐祖佑见状,吓得脸色发白,一屁股摔坐在地上。

    “大人,快跑!”汪有福拽着唐祖佑的胳膊,拉着他往林中跑去。

    瞭望台上,哑男吹了一声长长的口哨,铃铛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震耳欲聋的铜锣声,以及有节奏的呼喊声:“活捉唐祖佑,活捉唐祖佑!”

    顷刻间,唐祖佑吓得屁股尿流。上一次,沈安安那个妖女活捉他的时候就说过,下次再让她看到他,她一定亲手阉了他。他不顾一切往山下跑去。

    汪有福拉住唐祖佑,急道:“大人,我们中圈套了,山下一定有陷阱。”

    唐祖佑挥手甩开汪有福,一脚踹在他屁股上,怒道:“陷阱?之前你怎么说的?”转念间,他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激动地指控汪有福,“你是沈安安那个妖女派来害我的!”

    汪有福哭丧着脸喊冤:“大人,我和您无冤无仇,我害了您,于我有什么好处?”

    唐祖佑无法信任汪有福,戒备地盯着他。

    汪有福惊问:“糟了,姓沈的抓到我们……不会把我们的人头割下来,送给魏王爷吧?”

    随着这句话,唐祖佑的脑海中浮现自己血淋淋的人头,他整个人呆住了。

    汪有福见状,急得直跺脚。他一把抓住唐祖佑胳膊,拽着他钻入林中。

    瞭望台的屋顶上,哑男透过千里镜看到这一幕,转头寻找余下三名护卫的身影,只见他们仍旧在与野猪缠斗。

    他和沈安安早就知道,唐祖佑重金聘请的七名护卫身手不俗,因此他们放出了山寨的大杀器——野猪。等到护卫的体力被野猪消耗得差不多了,他再下山拿人。

    他举目朝山脚下看去,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青绿色的身影正朝这边走来。他急忙放下千里镜,纵身跃下屋顶,迎了上去。

    沈安安看到哑男,笑着摘下帷帽,快走几步,问道:“怎么样,顺利吗?”

    哑男点点头,递上千里镜。

    沈安安走到瞭望亭内,举起千里镜往山下看去。她的战术很简单,引诱唐祖佑进入她布置的陷阱,让他的先头部队尝一尝捕兽夹和弓箭的滋味。在士兵们措不及防,四下逃窜的时候,埋伏在山脚下的村民敲锣打鼓地上山,将那些意图逃跑的士兵直接捆了。最后,他们慢慢收拢合围圈,生擒唐县令。

    这一次,在诏安军大举逼近桃花寨之际,她需要让唐县令和附近卫所的士兵体会一下,什么是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最重要的,她必须让诏安军知道,桃花寨不是好惹的。

    沈安安轻轻勾起嘴角。山坡上,手持大刀的士兵被扛着锄头的村夫逼得节节败退,一旁还躺着不少被捕兽夹夹住的士兵。

    她问哑男:“唐县令的护卫呢?”

    哑男手指林间某处。

    沈安安拿起千里镜,顺着哑男的手指看去,林间已经不见山寨散养的黑毛野猪,只有一群被野猪追赶得气喘吁吁的男人。

    她吩咐手下:“你带几个武功不错的,把剩下这三个护卫绑了,和另外四人一起关押在山洞里。至于那些士兵,先把他们圈禁在山脚下,到了夜里再问问他们,有谁愿意帮忙疏通水渠,工钱和往年一样。”

    哑男闻言,不禁莞尔。马上就要春耕了,寨子里面的男丁大部分随吕蒙去飞蛾谷布防了,山寨内十分需要壮劳力。

    不多会儿,沈安安看到手下轻而易举制服了那几个护卫,她对着哑男说:“走,该咱们出场了。”

    林间某处,唐县令仰头看看天空,再看看倒在一旁的汪有福。他记得,汪有福拉着自己一直跑,一直跑,嘴里不停地嚷着,他们绝不能被姓沈的抓住。就在他觉得,自己快要跑断气的时候,他突然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到他睁开眼睛,就看到自己和汪有福被困在这个土坑里面,外面的锣鼓声、嘶喊声全都不见了。难道他因祸得福,因为掉进捕猎陷阱,反而得救了?

    唐祖佑吁一口气,喃喃低语:“阿弥陀佛,祖先保佑。”

    “原来唐县令信佛啊。”沈安安清脆的声音出现在唐祖佑的头顶上。

第5章 谈判

    唐祖佑仰头看到沈安安,仿佛见鬼了一般。

    沈安安笑盈盈地与他打招呼:“唐县令,我们有半年多没见了吧?”

    唐祖佑闻言,脸色煞白。半年前,沈安安用匕首拍打他的脸颊,轻佻地说,如果再让她看到他,她一定会相信,他喜欢上她了。到时候,她亲手把他阉了,让他得偿所愿,日日伺候她。

    回想过去,他一定是脑袋被驴踢了,才会相信那个不学无术的浪荡子,决定用美男计引诱沈安安,继而诏安桃花寨。

    夕阳下,沈安安居高临下俯视唐祖佑,不客气地嗤笑:“唐县令不说话,难道你真的想我了?其实吧,我不介意再娶一房压寨夫君。”

    唐祖佑结结巴巴呵斥沈安安:“你,你,你,我是朝廷命官,你休得无礼。”

    “无礼?”沈安安摇头叹息,“我是土匪,我的父亲母亲,祖父祖母都是土匪,这不是您说的吗?难道土匪也要守礼守节?”

    唐祖佑脸上一阵白一阵青。人为刀殂我为鱼肉,这就是他眼下的处境。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般田地,读书人的傲骨不能丢。他怒道:“沈安安,魏王爷的大军很快就到了。你以为,凭着吕蒙和他那一班乌合之众,你们就能螳臂当车?”

    沈安安不耐烦继续与他做口舌之争。她看到汪有福有醒来的迹象,扬声说:“既然唐县令这么仰慕魏王爷,那就把你的人头献给他吧。”

    唐祖佑吓了一大跳,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沈安安朝汪有福看去:“汪先生醒了。你能把唐县令引来,落入我布置的陷阱,你做得很好,我这就让哑男把你救上来。”

    唐祖佑猛地转过头,双目圆睁瞪着汪有福。

    汪有福缓了好一会儿才露出震惊的表情。他连连摇头,急巴巴向唐祖佑解释:“大人,不是的,她在挑拨离间,她诬陷我。我和她有不共戴天之仇……”

    “加上唐县令一共三百一十二人,如今已经全数被俘,你不用继续做戏了。”沈安安笑了笑,冲哑男使一个眼色,“快,先把汪先生救上来,再把唐县令绑了。”

    她的话音刚落,已经有手下拿来梯子,放在洞口。

    沈安安装模作样叹一口气:“唉,也不知道魏王爷愿不愿意为了一个小小的县令,坐下来和我们谈一谈。”

    哑男宠溺地笑了笑,亲自顺着梯子爬入洞中,对着汪有福比了一个“请”的手势。

    汪有福扯着唐祖佑的胳膊,把头摇得像拨浪鼓,用哀求的目光看着他。

    唐祖佑看看汪有福,再看看哑男。他怀疑过汪有福,可沈安安一向诡计多端,她确有可能故意诬陷汪有福。

    哑男似乎等得不耐烦了。他一把抓住唐祖佑的后襟,用身体隔开他和汪有福。

    洞口,农夫打扮的男人扔下一根麻绳。哑男把唐祖佑结结实实绑了,和洞口的人合力,把唐祖佑半推半拉,从洞中拽了出去。

    待到洞中只剩下哑男和汪有福,哑男再次对着汪有福比了一个“请”的手势。

    汪有福阴沉着脸爬上扶梯。等到他亲眼看到唐祖佑的背影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他生气地质问哑男:“二当家什么意思?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哑男指了指山脊上的瞭望台。

    汪有福怒甩衣袖,疾步朝着瞭望台走去。

    山上不比平地,每到日落,林中的气温降得特别快。沈安安很喜欢坐在山顶看日落,她似乎并不在意这入骨的寒意。

    五年前,她把这一处的瞭望台改成凉亭,放置桌椅茶台之后,她经常坐在这里发呆。据说,她在欣赏夕阳。

    漫天的晚霞中,沈安安抿一口手中的热茶,轻声喃喃:“阿哥,我可以做到的,对不对?”

    汪有福走近瞭望台,远远就看到沈安安捧着茶杯坐在蒲团上。夕阳下的她美得犹如一幅仕女图。他不自觉地放慢脚步。

    沈安安看一眼汪有福,放下茶杯,拿出一个木匣子放在茶台上,往汪有福面前推了推,示意他打开匣子。

    汪有福在石桌前站定,戒备地盯着沈安安,不敢接过匣子。

    哑男拿着斗篷走到沈安安身边,把斗篷披在她肩上,细心地为她系上带子。沈安安仰着头,冲哑男浅浅一笑。哑男回以微笑,轻轻拨开沈安安耳鬓的碎发。

    汪有福的心脏咯噔一声,垂眸掩饰情绪。

    沈安安“咯咯咯”娇笑:“汪先生又想到自己的夫人和孩子了吗?”

    汪有福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瞪着沈安安,眼神仿佛在控诉她,怎么能这么残忍。

    沈安安指了指桌上的木匣子:“找人,需要很多银两,不打开看看吗?”

    汪有福迟疑片刻,缓缓打开匣子,里面摆着两锭黄澄澄的金子。他两眼放光,继而像烫手一般,急急放下木匣子,全身紧绷盯着沈安安。

    “别紧张。”沈安安失笑,一脸无辜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转头询问哑男,“我有这么可怕吗?”

    哑男笑着摇摇头。

    汪有福一字一顿说:“二当家的金子,小的担心自己有命拿没命花。”

    “既然你不想要,我可以找别人的。”沈安安伸手去拿木匣子。

    汪有福本能地摁住匣子:“二当家有什么吩咐,不妨直说。”

    “倒也不是吩咐,就是为你指一条明路。”沈安安笑盈盈看着汪有福。

    汪有福同样看着沈安安。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回到了五年前。那时候,沈安安同样也是这样笑盈盈看着他。她说,她知道他需要钱,而她需要在县衙内安插一双眼睛,一双只属于她的眼睛。

    五年来,他一直在想,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一夜间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只剩下兄长昏迷不醒,生死未卜,她自己刚刚死里逃生,她怎么能笑得,笑得……那么冷静,或者说冷酷。

    想到这,汪有福目不转睛盯着沈安安,仿佛想从她的眉宇间看出些许端倪。

    沈安安坦荡荡地任由汪有福打量,正色说:“你想找回失踪的家人,光有银子是不够的。你必须有强大的靠山,这样才有人愿意帮你。”

    汪有福不可置信地反问:“二当家想让我找魏王爷当靠山?”

    沈安安摇头:“不是魏王爷赵沛,是镇国公世子葛云朝。”

    汪有福断然拒绝:“不管是魏王爷,还是镇国公世子,他们是诏安军的主帅和副帅。二当家比谁都清楚,他们名为诏安,实则是奉了皇帝的命令剿灭桃花寨。二当家要我潜伏在葛云朝身边,岂不是与虎谋皮,与送死有何异?”

第6章 孤狼

    汪有福义正词严地控诉沈安安,手指却没有离开茶台上的木匣子。事实上,在匣子打开的瞬间,他的心里已经泛起阵阵涟漪。

    六年多前,大景国的军队攻打梁国都城启封。启封城之战持续两年有余,是梁国覆灭前的最后一战。战火燃烧之处尸横遍野,战死的,饿死的,病死的人不计其数。

    早在大景伐梁之前,汪有福为了躲避梁国军队抓壮丁,已经带着父母妻儿东躲西藏多年。

    他们一家背井离乡,一路往北走,因为他在无意间听说,培元镇附近的山林中有一座桃花寨。任何人只要找到山寨的入口,便能和家人一起,在山寨中过上安稳日子。

    那时候的培元镇犹如一座鬼镇。汪有福把家人安置在城内的废弃宅院内,日日进山寻找桃花寨的入口。可是直到他们快要饿死了,他依旧不知道山寨在哪里,更不要说入口了。他甚至不知道,桃花寨是不是真实存在的。

    某天,当他垂头丧气地回到镇上,发现妻子和儿子都不见了。他疯了似的到处寻找他们。旁人告诉他,一定是他出去的时候,他们没有藏好,成了“两脚羊”,被人宰了。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他的叔伯兄弟都死在了战场了;在他们来到培元镇之前,他的母亲病死了,他的父亲饿死了;他们躲在培元镇,好不容易熬过冬天,他不过出去一小会儿,他的妻子和儿子怎么可能变成两脚羊!

    他到处寻找他们,一遍一遍呼喊他们的名字,直到他倒在地上。迷迷糊糊间,他看到一群人拿着刀子,缓缓靠近他。

    如果他也变成了两脚羊,是不是就能见到妻儿最后一面了?

    这是他闭上眼睛之前,脑海中最后一个念头。

    不知过了多久,他恍恍惚惚感觉到,有甜丝丝的东西流进他嘴里,他努力吞咽。直觉告诉他,他一定在做梦。逃难这么多年,他早已不记得米汤是什么滋味,那怎么可能是米汤呢!

    他昏昏沉沉睡着,不愿意睁开眼睛。

    又过了几天,他听到耳边有一个声音说,寨子里不养闲人云云。寨子?他猛地睁开眼睛,看到自己躺在大通铺上面,身上竟然盖着被子。他狠狠掐了自己一下,很疼,他还活着,他不是在做梦。

    他跌跌撞撞跑出屋子,入眼皆是农田与房舍,还有一大片绚烂的桃花,隐约可以听到鸡叫声,狗吠声。他环顾四周,除了西边的大河,其余三面都是连绵的山脉。

    他记得培元镇的西面是兆安江,水流湍急。

    原来,桃花寨就在兆安江边的山坳深处?

    如今,他找到了桃花寨又怎么样呢!父亲奄奄一息之际,他亲口答应父亲,哪怕他舍了自己的性命,也要为汪家留一个根。他没有做到承诺,他的家人死绝了,他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

    他疯了似的跑向兆安江,他要把自己沉入江底,他已经没有活着的理由了。

    就在他连滚带爬来到江边,跌倒在烂泥中的时候,他第一次见到了沈安安。她穿着桃红色的袄裙,手中拿着翠绿的长笛,一个人站在花团锦簇的渡口。

    夕阳中,她那么漂亮,那么干净,那么高贵,就像是富贵人家的千金大小姐。她的美丽让他想到了瘦骨伶仃的儿子,想到了一个接一个走向死亡的亲人。

    在这烂泥一般的世间,一切美好的东西都不应该存在,包括她。

    他一步步走向沈安安。他要毁了她,再结束自己的性命。

    就在他满是淤泥的脚掌跨上渡口的那一个瞬间,沈安安轻声吐出八个字:“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停下脚步,眼睛死死盯着她。

    沈安安抬头朝着启封城的方向看去,一字一顿说:“战事快要结束了。说不定你可以找到他们的。”

    他没有回应她的话,视线依旧牢牢锁定她。

    她一定没有见过战事,他见过两军厮杀过后的战场。满地的鲜血,满地的尸体,还有成群的苍蝇、秃鹫,那就是人间炼狱。她连战场都没有见过,她没有资格说出,“战事快要结束了”这几个字。

    他双手握拳,整个人仿佛被乌云笼罩住了。四周没有其他人,只要他往前走几步,就能把她推下兆安江。

    沈安安似乎对危机毫无知觉。她轻轻地笑着:“只要战事结束,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不可能好起来了!他在心中呐喊。

    沈安安叹息:“桃花寨不养闲人,不过我可以安排你跟着田大强卖山货。每隔半个月,你就能在附近的村寨住一晚上。”

    直到这一刻,汪有福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哑声说:“我不是人,我是两脚羊。不,我是狼,吃人的饿狼。”

    “我知道。”沈安安转身看着他,“就在刚才,你想杀了我。可是——”她顿了顿,加重语气,“相比杀了我,你有更重要的事,你不得不去做的事。”

    随着沈安安的这声“不得不”,汪有福胸口的戾气突然消散了。正如她说的,“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是他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之后的大半年,沈安安兑现了承诺。汪有福跟着田大强学习打猎,每隔半个月,他就去附近的村镇寻找妻子和儿子。

    那天之后,汪有福再也没有机会靠近沈安安,毕竟她是大当家最疼爱的女儿,是山寨中最尊贵的大小姐。他远远看过她几次,她不是在骑马蹴鞠,就是在看书弹琴。

    汪有福第二次见到沈安安,是在山寨突生变故之后的第三天。

    那天傍晚,夕阳的余晖尚未散尽,桃夭居已经灯火通明。穿过漫天的白色丧幡,他被沈安安的丫鬟胭脂带到了渡口。

    与他们第一次相见时一样,沈安安独自站在码头上,手中握着碧绿的长笛。与他们第一次相见时不同,这一次她穿着纯白的孝服,头上戴着白花。

    他上前几步,对着她唤了一声“大小姐”。

    沈安安闻声,回过头看他,嘴角含笑。

    汪有福永远记得那个笑容,那么美丽,那么冷静,那么胸有成竹,仿佛她早就知道,他一定会答应她的要求:混入岐山县县衙,成为她的眼睛。

    一晃眼五年过去了。五年来,他为她做过很多事,她也兑现了她许下的每一个承诺。金银对他这种孑然一身的人来说,它们毫无用处。她给他的报酬不过代表着事情的难易程度,以及她的诚意。

    两锭金子代表着,他需要以性命相付?

    这是他乍然见到金子,两眼放光的原因?

    汪有福讥诮地笑了笑。曾经,他试图把自己沉入兆安江。这些年,其实他一直都在江底。

    恍惚间,他很想问一问沈安安,五年前如果沈昭也死了,她的亲人全都死了,她有勇气继续活下去吗?

第7章 安排

    夕阳的余晖散尽,林间的光线越来越暗了。

    哑男起身点亮蜡烛,罩上灯罩放置在沈安安手边。五年前,沈安安从昏迷中醒来之后,她睡觉都必须点着蜡烛。

    汪有福似乎被蜡烛的光亮刺痛了眼睛,他松开摁在木匣子上的手指,伸手用手掌阻拦烛光。

    “汪先生还是这么怕光啊。”沈安安轻笑,突然话锋一转,正色说,“先生应该知道,此番桃花寨只有两条路,要么被朝廷诏安,要么被诏安军剿灭。你继续留在县衙,已经没有意义了。”

    汪有福审视沈安安。据他推测,沈安安在京城也安排了眼线。他垂眸劝说:“皇上登基多年,天下已然姓赵,百姓的日子也逐渐安稳了。郎君武艺高强,由他带着你和大当家离开山寨,无论南下还是北上,这两锭金子足够你们安稳度日了。”

    沈安安惊讶地看着汪有福:“你,不恨我了吗?”

    汪有福悄然握紧拳头。当日,如果他找到了桃花寨的入口,这会儿他该为儿子的婚事犯愁,而不是成为刀口舔血的细作。那时候,并非他没有认真找寻入口,而是——

    他亲耳听到沈安安的丫鬟胭脂与有荣焉地炫耀,自从她家大小姐学会了五行八卦之术,她找人在林中栽了几棵树,放了几颗石头,再也没有外人闯入桃花寨。

    他为此质问过沈安安,沈安安面无表情地说,桃花寨就那么大,每一年,地里只能长出那么多粮食,每一任当家首先必须保证寨子里的人都有饭吃。

    那天之后,汪有福恨极了沈安安,恨她说出那些话时候的轻描淡写。他甚至希望,当初在培元镇,沈安安没有救他。可是随着他在县衙待着的时间越来越长,他更恨战乱,恨这世道。

    沈安安抿一口茶水,自顾自说道:“皇帝本来属意镇国公世子葛云朝为诏安军主帅,打通京城至八闽的官道。朝廷颁布圣旨的时候,主帅却变成了魏王赵沛。据我所知,镇国公一族在军中声望很高,谣传太子十分敬重这位国公爷,与世子更是莫逆之交。”

    说到这,沈安安讥讽地笑了笑,汪有福立马想到了“功高盖主”四个字。此番诏安军南进,就连唐县令这样的芝麻官第一反应都是讨好葛云朝,可见葛家在朝堂的势力。很多时候,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未必是好事。

    沈安安见他明白过来,接着说道:“太子与魏王虽是一母同胞,但在启封城一战中,两人不知何故起了嫌隙……朝堂上的事与你我关系不大,你只需要记住,魏王虽被称为莽夫皇子,但他若是行事鲁莽之辈,没有死在战场,也死在了朝堂。葛云朝素有谦谦君子之名,但他十多岁就上了战场。见惯了生死的人,恐怕很难温润如玉。”

    她转头吩咐哑男,“把舆图给我吧。”

    哑男怔怔地盯着某处,没有听到沈安安的话。

    沈安安诧异,回头看向哑男。

    哑男回过神,下意识拿起茶壶,要为沈安安添茶。

    沈安安重复:“把舆图给我吧。”

    哑男急忙拿出一个羊皮卷轴,展示在桌子上。

    烛光昏暗,汪有福隐约看到,这是桃花寨四周的地形图。他心中一惊,凑近了细看,果然是地形图,图上的蝇头小楷分明是沈安安的笔迹。他诧异地看一眼沈安安。

    唐祖佑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一幅舆图,引为宝贝。去年,他欲将那图献给知府,遭知府身边的武将嘲讽。用那些武将的说法,打仗用的舆图如何标注山水地形,都有特殊的标记,不是唐祖佑随手画几笔,就称得上“舆图”二字的。

    唐祖佑失望极了。可就在他们离开知州府之前,知府以私藏舆图是重罪为由,把唐祖佑的那幅图拿走了。

    此时此刻,摆在汪有福眼前的这张羊皮图纸,它对山、河的标记,乃至于山的高度如何标注,都与那些武将的说法一模一样。据他所知,沈安安从未离开过桃花寨,更不要说上战场了。

    唐祖佑脱口而出:“二当家的舆图,从何处临摹而得?”

    沈安安瞟一眼唐祖佑,指着图上的官道说:“诏安军走官道,由北往南,大概率会驻扎在培元镇附近。附近这几个寨子,你把它们的位置,寨子内有多少人,做过多少杀人越货的买卖,都记熟了。”

    说话间,沈安安冲哑男使一个眼色。

    哑男拿出一个小册子,放在汪有福面前。

    汪有福将信将疑地打开册子,随手翻看了几页,震惊地看着沈安安。

    桃花寨地处南山的山麓北面。距离南山阳面一里地的地方,就是八闽通往京城的官道。这条官道连接南北,是南方人上京的必经之路。

    因为是必经之路,这条官道成了很多人的谋生之路,比如说酒肆茶寮,比如说保镖押运,再比如说,打家劫舍。

    桃花寨从不干打家劫舍的买卖,但桃花寨周围那些寨子可没有这么仁善。他们一旦饿肚子了,就在官道上守株待兔,“劫富济贫”。有时候,他们连培元镇、岐山县等地的富户都不放过。

    唐县令刚上任那会儿,也曾带兵围剿他们,可那些真正的土匪神出鬼没,杀人不眨眼。唐县令害怕了,自此只敢一次次围剿桃花寨,毕竟沈家兄妹再怎么诡计多端,但他们喜欢活捉官兵,也不杀俘虏。

    汪有福一页一页翻看小册子。册子上不仅记录了附近那些山寨的位置,就连他们一共有多少人,当家的是谁,都写得清清楚楚。这绝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做到的。

    他问沈安安:“大当家在这些寨子都安排了细作?”

    沈安安没有回答。她提醒汪有福:“这些信息,你记住归记住。你见到葛云朝之后,必须时刻牢记,你只是岐山县县衙的一名普通师爷。必要的时候,你漏一些消息给葛云朝,保证他愿意把你留在身边就够了。”

    说到这,她轻声叹息,“葛云朝和赵沛不是唐县令,他们不是普通人。你只需要把他们每日做过什么,接触了什么人,记下来传递给我就够了,旁的事一件都不要做。”

    汪有福注视沈安安,眼神仿佛在说,就这么简单?

    沈安安郑重地承诺:“这次之后,我会给你一百两银子。从此以后,我们再无瓜葛。将来,就算我们在路上遇到,也只当不认识。”

    汪有福急问:“那桃花寨呢?”

    沈安安微微惊讶:“我竟然不知道,汪先生这么在意寨子?刚才你不是建议我,弃了寨子逃跑吗?”

第8章 打探

    沈安安早在五年前就说过,她需要汪有福当她的眼睛。此番他安排汪有福去到葛云朝身边,同样也是做她的眼睛。

    夜色中,她目送汪有福离开,对着哑男说:“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他会怎么选择?”

    哑男无法回答,也不明白沈安安的言下之意。

    沈安安笑了笑,自言自语:“他很清楚,他的妻儿早已尸骨无存。他需要一个活下去的理由,我给了他一个理由。这才是我和他真正的合作。”她顿了顿,低声叹息,“如果可以,谁不想活下去呢。”

    哑男提着灯笼的手微微一顿。

    沈安安轻轻握住他的手背,仰头看着他的侧脸,轻快地说:“哑男,我也需要一个活下去的理由。你答应过我的,将来带我浪迹江湖。”

    哑男看着沈安安,笑了笑,郑重地点头。

    沈安安高兴地挽住哑男的胳膊,火苗因为手臂的震动,在夜色中抖了抖,树影随之微微晃动。沈安安拉着哑男往前走,风儿吹过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伴随兆安江水的“哗哗”声,间或夹杂虫子的鸣叫声,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

    哑男深吸一口气,偷偷看一眼沈安安的侧脸。她就是他活下去的理由。他愿意守护她一辈子,带着她浪迹天涯,看遍世间的美景,可如今风雨欲来,她想要守护寨中所有的百姓,他又该如何守护她?

    或许,今夜将是属于他们的,最后的“宁静”。哑男停下脚步。

    沈安安不得不随之驻足,转过身看他:“怎么了?”

    哑男沉默,伸手捋了捋沈安安耳鬓的碎发。

    沈安安再次挽住他的胳膊,拉着他继续往前走,笑着安慰他:“你不用担心。就像汪有福说的,你武艺高强,真有什么危险,你可以带着我逃跑的,对不对?”

    哑男的嘴角动了动,最终没有发出声音。

    沈安安絮絮叨叨:“我们先去见一见那几个武功高手。到时候,汪有福差不多也该‘救’出唐县令了。王胖子那边,就让他们多等一会儿吧。”

    如同往常一样,哑男尽职地扮演着聆听者。

    沈安安自顾自说道:“你一定很奇怪,我忍了王家那么久,这次为什么不忍了。阿爹说过,水至清则无鱼,但阿爹也教过我,攘外必先安内。这些年,我越来越明白阿爹教我的那些道理了。哑男,阿爹在天上看到,会不会很骄傲?可惜,阿娘教我的女红,我总是做不好。她不会生气吧?”

    寂静的山林中,沈安安清脆的声音就像黄鹂鸟的歌声一样动人,她轻快的语气犹如正在和情郎聊天的少女,可是哑男明白她心中的悲伤,还有她肩上的重担。

    只有他们两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沈安安才可以做她自己,才可以用说话的方式释放压力。哑男换了一只手拎灯笼,伸手搂住沈安安的肩膀。

    沈安安转过头,冲着哑男甜甜一笑,接着说道:“京城传来消息,有算命大师说,葛云朝杀孽太重,所以他命中克妻。光最近这两年,他已经被退婚三次了。”

    说到这,沈安安像天真的小女孩一般,伸出三根手指,抿着嘴笑。片刻,她又说起了魏王赵沛,“京城的人都在议论,他也是因为在战场上杀了太多人,发妻被他克死了。他和妻子伉俪情深,皇上想让他出京散散心,这才命他担任诏安军主帅……”

    她一路说,哑男一路听,直到两人走到一个被掩盖的山洞前,他们才停下脚步。

    沈安安已经有五年没有走进这个山洞了。在她小的时候,她经常和阿哥从山洞偷溜出寨子。他们不只一次跪在父亲母亲面前发誓,再也不会偷跑出去。可是直到父亲母亲过世了,她才兑现了承诺。

    哑男知道沈安安怕黑,挥手示意洞口的守卫进去点蜡烛。

    眨眼间,洞内明亮入昼,隐约传来“呜呜呜”的呼喊声。

    “走吧。”沈安安率先走入洞内,就看到唐县令的七个护卫被麻绳捆成了大粽子。

    他们并不认识沈安安,但是他们听唐祖佑说过,沈安安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妖女,诡计多端,心狠手辣。他们戒备地盯着沈安安,一时间忘了挣扎。

    沈安安接过哑递给她的匕首,在手中随意把玩了几下,走到其中一人面前,弯下腰,用刀刃拍了拍那人的脸颊,一字一顿说:“陆宕,我问你几个问题,你老老实实回答,不要乱叫,听明白了吗?”

    顿时,陆宕的眼中流露出惊恐之色。他们这种从小被卖到武官学艺的人,就连唐县令都不知道,他真名陆宕,这个女人是怎么知道?

    沈安安笑了笑:“我不只知道你叫陆宕,我还知道你四岁的时候,被父母卖给了齐南武官,擅长使刀。你们一家世代居住在启封城,你的父亲和兄长都在太子攻打启封城的时候,守城而亡。”

    她站起身,看了看其他六人:“你们叫什么,属于哪个武官,本家住在哪里,家里还有什么人,我都知道。”

    所有人都停止了挣扎,目光齐刷刷看着沈安安。

    沈安安故作惊讶:“你们不会以为,真的是你们的八字旺唐县令,所以有幸被他选中吧?”她装模作样叹一口气,“我大费周章,安排唐县令带着你们过来见我,因为我有话问你们。我没什么耐心,希望你们的答案能够令我满意。”

    她的话音刚落,哑男走上前,拔出陆宕口中的稻草。

    陆宕结结巴巴喝问沈安安:“你,你想怎么样!我,我们都是良民,不是贱籍。你们杀良民,要偿命的!”

    “哦?我是土匪,你觉得我在乎吗?”沈安安继续把玩手中的匕首。半晌,她突然喝问陆宕,“既然你是良民了,为什么留在齐南武官?”

    “赚钱!”陆宕脱口而出,继而解释,“给人当保镖,做镖师,比种地更赚钱。阿娘说了,她和妹子种地,等我存够了娶媳妇的钱,再回家找个安稳的营生。”

    沈安安疾言厉色:“我不信!你父亲,你兄长,你家的叔伯杀了多少大景的士兵,官府能放过你们家?他们没有把你抓去流放就不错了,你还敢自称良民!”

    “是真的,我真的是良民。”陆宕急切地想要说服沈安安,“里正说了,县衙的主簿亲口告诉他的,朝廷已经下令,既往不咎,还给了我们家三亩地。”

第9章 威胁

    山洞内,哑男双手抱胸,冷眼旁观沈安安恐吓陆宕等人。他素来不苟言笑,这会儿他看着沈安安信口胡诌,嘴角不禁掠过若有似无的笑意。

    他和沈安安几乎十二个时辰都在一起。一个多月前,他们收到京城的飞鸽传书,皇帝命葛云朝清剿各地的匪患。沈安安在那时候就开始谋划,让唐祖佑帮忙“招揽”几个武功高手。

    唐祖佑果然没有辜负他们的“信任”,找来的这几人功夫都不错。至于八字旺不旺什么的,自然是为了确保唐祖佑选中陆宕和肖伍。

    用沈安安的话,天下初定,各地尚有不少割据势力虎视眈眈,皇帝能不能坐稳龙椅,得看他的政令能否推行,其效果是否有利于百姓休养生息。

    一旁,沈安安把目光转向肖伍,说道:“肖伍,你都已经娶妻生子了,为什么还留在武官?”

    哑男上前几步,拔出肖伍口中的稻草。

    肖伍撇过头,闷声回答:“村里的人全都死光了,我回去干什么!”

    沈安安顺着他的话说:“人都死了?我怎么听说,启封城是兆安江边的明珠,最是繁华热闹呢?你们可不要欺负我从来没去过启封城,在这里胡说八道。”

    “没有,没有,不是胡说八道,我证明,他说的都是实话。”陆宕急巴巴地解释,“五年前,飞鹤将军被斩首之后,我们实在熬不住了,只能打开城门投降。那时候,城里已经死了一半的人,城外的村子烧的烧,毁的毁,很多地方都没有人住了。”

    陆宕说着说着,竟然哽咽了。他义愤填膺地控诉,“都是赵沛那个狗贼,用诡计陷害飞鹤将军……”

    肖伍狠狠撞了一下陆宕的肩膀,低声呵斥他:“别胡说,那是魏王爷。”

    沈安安听过飞鹤将军的威名,传说他原本是流浪的野孩子,无名无姓,不知道父母是谁,更不知道自己是梁国人,还是大景国的人。

    在他还不到十岁的时候,他为了一口吃的加入梁国的军队,一路从马童成长为战绩赫赫的猛将。可惜成王败寇,如果统一天下的不是大景,而是梁国,这会儿他已经封侯拜相了吧。

    沈安安故作天真,对着肖伍说:“种地太辛苦了。既然你家里没有人了,你不想回去种地,也算情有可原。”

    陆宕抢白:“不能不回去的。衙门早就出了告示,凡是被衙门发现,哪家的地荒了,那家的主人要被衙差拉去县衙打板子的。我们一早就商量好的,干完这次的活儿,一起回家春耕。”

    肖伍趁机向沈安安求情:“二当家,我们就是收人钱财替人消灾。您看这一路上,我们也没有伤着桃花寨的人。您就当是做善事,放我们回家种地吧。我们发誓,再也不会助纣为孽,与桃花寨为敌了。”

    “不可能!”沈安安断然拒绝。

    所有人都露出失望的表情。不过,他们既然选择了刀口舔血的生活,此番被俘也没有必要怨天尤人。他们至少为家里人留下了一笔银子。

    沈安安把他们反应看在眼里,突然话锋一转,说道:“不过,如果你们愿意帮我做几件事,事成之后,我可以放你们回家。”

    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沈安安身上,有怀疑,有戒备,也有期待。

    沈安安不疾不徐地说:“如果你们愿意替我办事,明日我找人来写契约,你们交待清楚自己家住在哪里,家里有几口人,几岁去武馆习武诸事。只要你们说的是真话,那人会和你们签下一个月的契约。一个月后,你们就自由了。”

    陆宕脱口而出:“如果我们不愿意呢?”

    “不愿意?”沈安安看着他,眼神仿佛在说,你在说笑话吗?

    肖伍用肩膀撞了撞陆宕,示意他不要说了。其他人都用谴责的目光瞪着陆宕,控诉他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沈安安环顾众人,轻轻一笑,“你们在想,横竖你们都有功夫在身,只要我解开绳子,哪怕你们逃不掉,也可以阴奉阳违,签了契约再伺机逃跑。我们是山贼,官府不可能帮着我们缉拿你们,是这样吗?”

    众人垂眸,不敢看沈安安。他们正是这样想的。

    沈安安意味深长地叹息:“你们就没有想过,我怎么把你们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的?我能够把你们的底细摸清楚,就不能往你们家的水井里面投些老鼠药?”

    所有人骇然。肖伍斥责沈安安:“祸不及家人,你年纪轻轻,怎么能如此卑鄙恶毒!”

    沈安安冷笑:“你们赚的钱,你们的家人没有花消吗?”她示意哑男把肖伍和陆宕的嘴巴堵上。

    哑男上前,捏住肖伍的下巴。

    肖伍抬头与哑男对视。四目相接的瞬间,哑男用力捏开肖伍的嘴巴,把稻草塞入他的嘴巴。肖伍心中骇然。哑男单凭一只手,几乎捏碎他的下巴。如果他们一对一比试,光凭哑男的蛮力,他过不了十招必败无疑。更可怕的是这个男人的眼神,肖伍百分百确信,他杀过人,而且不只一个。

    沈安安活像抚摸宠物狗的头颅一样,摸了摸陆宕的头顶,轻描淡写地说:“事已至此,我就把话挑明了吧,桃花寨不养闲人。如果你们不愿意替我办事,那就只能——”她一字一顿,故意加重语气,“把你们都杀了。”话毕,她转身走出山洞。

    哑男拿起灯笼,斜睨众人,转身跟上沈安安的脚步。

    山脊上,沈安安和哑男相携而行,往桃夭居走去。

    事实上,他们只知道陆宕和肖伍的家庭背景。肖伍生性谨慎,又想试探他们的底线,明日必然会故意提供自己的假信息。到时候,他们只需要杀鸡儆猴,严厉地警告他,其他人自然不敢说谎。

    沈安安揉了揉太阳穴,侧头看着哑男,说道:“我用他们的家人做威胁,是不是很卑鄙?”

    哑男摇摇头。

    沈安安满意地笑了笑,接着说道:“刚才你都听到了。看样子,启封城的百姓已经缓过劲,开始筹划着娶妻生子了。县衙强制百姓耕种看起来无情又蛮横,但这是恢复人口最快捷的方式。有了人,才有希望。”

    哑男在很早之前就想问一问沈安安,启封城距离桃花寨足足两天的车程,她为什么设计唐祖佑去那里招揽保镖。他没有问,因为他不能说话,也不能写字。

    沈安安接着说道:“启封城一战,梁国的飞鹤将军骁勇善战,朝廷损失惨重,太子和魏王都险些丧命。如今,朝廷能够善待启封城的百姓,自然也会安抚其他地方的老百姓。”

    她握住哑男的手,抬头看他,“在我们浪迹江湖之前,我们一起去启封城看看吧。”

    哑男疑惑地看着沈安安,不明白她为什么执着于前梁的都城。电光火石间,他恍然大悟,沈安安一直误会,启封城是他的家乡。

第10章 逃跑

    沈安安和哑男返回桃夭居的时候,唐祖佑正在林间的木笼子里面瑟瑟发抖。

    一开始,当那些土匪把他推进笼子里的时候,他觉得屈辱,气得破口大骂。他堂堂县令,怎么能像野猪野狗似的,被他们关在笼子里。随着夜幕降临,他只觉得冷,冷得牙齿打颤,再也没有骂人的力气了。

    那个妖女不会想把他冻死吧?

    “你说,二当家怎么想的。一刀结果了他,大家都松快。再不然,关在桃夭居等候处置也行。这大晚上的,连累我们兄弟在这里挨冻。”

    唐祖佑下意识侧耳聆听,只听另一个人回道:“二当家说了,今天是大当家大喜的日子,桃夭居不能见血。”

    唐祖佑吓了一跳,险些摔倒。如果今天不是沈昭结婚的日子,难道沈安安真打算杀了他?镇国公世子很快就要到了,他们这些土匪都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

    妖女不敢杀他的,不要自己吓自己。

    唐祖佑咽一口唾沫,屏息静气偷听侍卫的对话。

    其中一人神秘兮兮地嬉笑:“二当家说了,她想尝一尝,当公主是什么滋味,所以得先冻一冻这位唐大人,再把他咔嚓——”

    唐祖佑猛地夹紧双腿,脸色煞白。

    林间寂静,侍卫的声音不断钻入他的耳朵:“……你忘了吗?煽猪的时候也要冻一冻的……不过二当家煽猪的手艺,不怎么样。上次那头猪,那叫声哟……”

    唐祖佑听着这略带醉意的议论,脑子嗡嗡直响,一时间不知道应该捂住自己的耳朵,还是捂住裤裆。这些年,他多次带兵攻打桃花寨,真不是他欺软怕硬,柿子捡软的捏。

    朝廷一次次命令他剿匪,可附近这些土匪,只有桃花寨不杀俘虏。大家都是人生父母养的,他不想看到死人,他甚至没想过杀了沈家兄妹。

    唐祖佑傻呆呆地坐在笼子里,双手抱膝,身体不停地颤抖。

    不知过了多久,笼子外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唐祖佑如惊弓之鸟,厉声惊呼:“谁?”

    汪有福慌慌张张走到笼子旁边,对着唐祖佑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低声解释:“唐大人,是我,我来救你。”他摸索着找到铁锁,尝试用钥匙打开铁锁。

    林中黑暗,偶尔有几缕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照进来。唐祖佑辨认了很久,才发现来人是汪有福。他怒斥:“你这个叛徒,内奸……”

    “我的大人啊,您小声一点。”汪有福压着声音,说得又急又快,“等我们逃出去之后,您再治我的罪也不迟。”

    唐祖佑闭上嘴巴,戒备地审视汪有福。

    不多会儿,门锁发出“咔哒”一声,铁链应声落地。汪有福打开木笼子,抓住唐祖佑的胳膊就往山下跑。他一边跑,一边小声地警示唐祖佑,哪里有石头,哪里有守卫。

    唐祖佑不知道自己摔了多少次,崴了几次脚,直到他觉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气的时候,他终于看到了山脚下的亭子,以及亭子内的酒坛子。

    在他们上山的时候,他豪气万丈地对汪有福说,等他们活捉了姓沈的兄妹,他们就在这个亭子里喝庆功酒。短短几个时辰,他又一次成了丧家之犬。

    唐祖佑悲从心中,走到亭子里为自己倒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掩面而泣。

    汪有福准备了一肚子的话,说服唐祖佑相信自己不是叛徒,此刻他一个字都说不出口。若是认真计较,他与沈安安见面不过寥寥数次,却与唐祖佑朝夕相处了三年。

    凉亭内,唐祖佑呜呜哭泣,再饮一杯冷酒,对着汪有福哭诉:“世子爷于我有恩,我才想着为他分忧。我从来没有想过伤他们的性命。你说,为什么世间的人都喜欢打打杀杀?”

    汪有福劝说唐祖佑:“大人,我们快回县衙吧。若是山寨的人追来,我们可就逃不掉了。”他伸手搀扶唐祖佑。

    唐祖佑一把推开他,自顾自说道:“你没见过世子爷,不知道他是何等的风采。他说,没人愿意打仗,打仗是为了长长久久不打仗。他那样的人,才称得上真正的君子……”

    汪有福急切地打断他的话:“大人,你我都不会武功,我们得赶快离开这里。”

    唐祖佑再次推开汪有福:“你不用解释。这一路上我已经想明白了,你不是叛徒,也不是奸细。沈安安那个妖女处心积虑,挑拨离间我们的关系,就是因为你是真心对我的。”

    汪有福苦笑着看一眼手腕上的勒痕。为了取信于唐祖佑,他特意让沈安安将他绑起来,再用石头磨断绳索,故意在自己身上制造伤口。他喃喃低语:“大人,您真的相信我吗?”

    “当然!”唐祖佑毫不犹豫地点头,“如果是你出卖了我,你就不会冒险来救我了。这么简单的道理,我懂的。”他重重拍了一下汪有福的手臂。

    不消半个时辰,沈安安就知道了,汪有福重新取得了唐祖佑的信任。确切地说,哑男目睹了整个过程,听到了他们的每一句对话。

    哑男护送沈安安回到桃夭居,把她送入沈昭修养的静室之后,他就折返南山,目送汪有福拽着唐祖佑仓皇下山。

    同一时间,桃夭居的花厅内,几个男人或坐或站,时不时望一眼回廊。这些人之中,当属陆勉之最焦急,整个人几乎黏在门口

    虽然南山已经传来消息,沈安安顺利击退了唐县令,可是沈昭在自己的婚礼上昏死过去,总不是什么好兆头。

    远远的,他看到身穿白色围兜的男人朝这边走来,他兴冲冲迎了上去,急问:“大当家无碍了吧?”

    男人停下脚步,客气地称呼陆勉之:“陆当家。”

    陆勉之敷衍地回了一礼,追问:“大当家如何了?”

    男人三十多岁的模样,身穿藏青色道袍,头上插着一枝古朴的木簪。他身材高挑消瘦,配以木簪的衬托,尽显谪仙气度。不过,他额头饱满,眼神锐利,再加上罩在道袍外面的白色围兜,让他在出世之余,多了几分尘世的喧嚣气韵。

    回廊下,面对陆勉之的急躁,他不疾不徐地反问:“陆当家认为,我会允许自己的亲妹妹,在新婚第一天就成为寡妇?”

第11章 议事

    身系围兜,以木为簪的男子名叫柳彦行,是柳烟青的亲哥哥。

    十八年前,老铁匠夫妇去培元镇购买打铁材料的时候,把他们兄妹带回了寨子。那天,柳彦行抱着刚刚出生的柳烟青,重重地给沈安安的祖父母磕头,磕得额头都肿了起来。

    他说,他的父亲被官兵抓走之后,怀孕的母亲带着他东躲西藏。母亲在破庙生下妹妹之后就过世了。他无力抚养妹妹,愿意用自己的性命,换取山寨收留他的妹妹。

    那年周国和梁国激战正酣,双方军队到处抓壮丁,打劫地主富户,屠杀对方城池的百姓。像柳彦行这种十七八岁的少年,要么躲起来永远不被征兵的人找到,要么上战场杀人,或者被杀。

    老铁匠夫妇的孩子就是这样被抓走,死在了战场上,之后他们一直没有孩子。他们恳求沈安安的祖父母,允许柳彦行为他们养老送终。

    那天之后,柳彦行兄妹虽然保留了“柳”姓,但他们成了老铁匠夫妇的子女。柳彦行进入山寨的时候已经能写会算,略通医术。这十八年来,他潜心研究医药,如今他是沈昭的专属大夫,带了两个徒弟为村民们看病。

    柳烟青自小喜欢围着老铁匠夫妇,耳闻目濡之下继承了他们的衣钵。这两年,老铁匠夫妇的体力越来越差,寨子里的农具、兵器都是柳烟青带着村民们一起打造的。

    陆勉之一向不喜欢柳家兄妹,不是因为他们和沈家兄妹沆瀣一气,而是他瞧不上柳彦行的傲慢、自负,以及自以为是。

    听听,他说的什么话,他“不允许”自己的亲妹妹在成婚第一天就成为寡妇。这是他能够“允许”或者“不允许”的事情吗?他以为自己是谁?玉皇大帝吗?

    陆勉之脱口而出:“柳当家这么说,我可就要问一句了,你医术高明,为何大当家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晕过去?你就不怕,寨子里人心不稳吗?”

    柳彦行闻言,淡淡地瞥一眼陆勉之,举步走进一旁的花厅。

    花厅内老老少少坐了一屋子人,神色各异。其中一个五十多岁的精瘦男人看到柳彦行,猛地撂下杯子,急问:“二当家到底什么意思?”他是王胖子的大伯王大全。

    柳彦行不疾不徐地脱下白围兜,交给门口的下人,说道:“王当家容我先喝口水。”他走到右手边第二个空位,立马上有丫鬟奉上了茶水。他捧起杯子,一小口一小口喝着温水,仿佛压根没有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灼热目光。

    陆勉之站在门口,不屑地冷哼一声。他不认为柳彦行在拖延时间,他就是在“装”。他倚着门框环顾屋内众人。

    在唐祖佑领兵围剿山寨的消息传来的时候,这些人大部分就坐在后面的院子喝茶,他们会不知道,前院发生了什么?结果呢?领兵迎战唐祖佑的,是沈安安。

    沈安安命人把王胖子抓了起来,这帮人会不知道其中的内情?一个个都在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

    短暂的静默中,柳彦行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杯子。他拿出帕子擦了擦嘴角,说道:“大当家已经无碍,正和二当家说话呢。”

    陆勉之追问:“沈安安回来了?什么时候的事情?”

    “我去见大当家!”王大全举步往外走。

    “王当家请留步。”沈忠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面无表情地阻拦王大全。

    王大全呵斥沈忠:“让开!”

    沈忠低头站在门口,阻挡王大全的去路。

    王大全怒道:“五年前,要不是我一力支持他,现在谁是大当家,还不好说呢!”

    沈忠的眼皮都没有抬一下,用平板无波的声音陈述:“大当家和二当家在静室里面说话。郎君就守在静室门口。”他的言下之意,你打得过哑男吗?

    王大全顿时不做声了。

    柳彦行见状,收起手中的帕子,说道:“唐县令已然退兵。二当家从唐县令口中得知,诏安军七日内就会抵达培元镇。皇帝给了两位主帅‘便宜行事’的旨意。大当家让我们先议一议,我们是战是和?如果是战,怎么战;如果是和,又该怎么和?”

    众人沉默。

    这个问题他们早几日就议过了,结果是吕蒙带着一部分壮劳力去飞蛾谷布防了。桃花寨三面环山,一面临水,只要守住了飞蛾谷,朝廷大军很难进入桃花寨。

    陆勉之见众人不说话,第一个开口:“我还是那句话,寨子里已有千余人,居民很快就会超过两千人。即便没有诏安军,我们也必须面对没房住,没饭吃的情况。”他认为桃花寨应该接受朝廷的诏安。

    王大全冷着脸哼哼:“我同样也是那句话,自古以来,凡是接受朝廷诏安的山匪,没一个有好下场。我宁愿饿肚子,也不想掉脑袋。”

    “好一个宁愿饿肚子,也不想掉脑袋。”沈安安走进屋子,身后跟着已经换下喜服的柳烟青。沈安安吩咐沈忠,“忠叔,把东西拿上来吧。”

    沈忠冲院中的仆役打一个手势。眨眼间,几人抱着一堆弓弩进屋,放在屋子中央的地上。

    众人不解地看着沈安安。他们认识这批弓弩,它们是柳烟青带着工匠人打造的,一整个冬天只造成了三十柄。

    因为这批弓弩的打造耗时又耗材料,一开始就连柳彦行都不同意,打造这样一批兵器,但事实证明,它威力巨大,配合瞭望台的发射架,它能够自动发射铁箭。

    沈安安拿起一把弩箭,在手中掂了掂,对着王大全说:“王当家,你没什么话对我说吗?”

    王大全摇头:“这批弓弩是柳掌事……不对,现在应该称呼夫人了。弓弩是夫人监督工匠打造的,我没有话对二当家说。”

    柳烟青怒道:“王当家的意思,弓弩有问题,一定是我有问题,是这样吗?”

    王大全对着柳彦行拱拱手:“柳当家,我只是就事论事。而且我并没有说,弓弩有问题。”

    柳彦行一手端着茶杯,一手拿着碗盖,有一下没一下地撇着茶沫。

    沈安安拿起一支铁箭,按在弓弩的卡槽中,对着王大全笑了笑:“既然你没什么话向我交待,那我只能让你的侄儿说一说吧。”

    她的话音刚落,哑男提溜着王胖子走到院中,像丢麻袋一样,把他扔在花厅的台阶下面。

    王胖子的手脚都被麻绳绑着,嘴里晒着布条,倒在地上“呜呜呜”叫唤。

    王大全怒道:“大当家,你对我有什么不满,尽管直说就是,用不着这么羞辱我。”

    “羞辱?我看,是你们在羞辱我吧!”沈安安猛地转身,箭头直指王胖子的心脏。

第12章 审问

    沈安安突然把箭头对准王胖子的心脏,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

    王大全见状,一下子跳了起来,伸手就要去抓沈安安手中的弓弩。他的手指尚未触及弩箭,只听到“嘭”的一声,胸口随之传来一阵剧痛。他踉跄后退,被身后的人搀扶住手臂,他才勉强稳住身体。

    哑男大步走到沈安安身旁,弯腰捡起地上横刀。

    王大全这才意识到,是哑男掷出横刀,打在了他的胸口上。现场的每一个人都见识过哑男的武功,王大全不敢控诉哑男,对着沈安安说:“二当家,瑞儿一向老实本分,他绝不会做出危害山寨的事。”

    沈安安嘲讽王大全:“我以为王当家又要提醒我,是你们王家的支持,阿哥才能坐上大当家的位置。”

    王大全阴沉着脸注视沈安安。

    除了沈昭是桃花寨的大当家,沈安安是二当家,山寨内另有六位当家,分别以他们的姓氏作为称呼。

    桃花寨三百余户村民,近两千口人,寨中自然不只六个姓氏。这些不同姓氏的家庭根据自家的职业属性,依附于不同的当家,自然而然成了那位当家的下属。

    比如王大全家有祖传的木匠手艺,自从他成为王当家,负责桃花寨的布防之后,寨子中的屋舍、哨卡,林中的机关、布防等等都由他领头建造。如此一来,寨子里的泥水匠、油漆匠等等,凡是从事营造有关职业的家庭,自发自动地组成了“王家”。

    平日里,王大全负责协调这些家庭的内部矛盾,并且进行内部的利益分配。与此同时,王大全需要和其他的当家协调,获得生活物资。

    沈安安很清楚,人都有私心的,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弱点。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六位当家为了自家的发展,为了夺取更多的资源,很可能令桃花寨分崩离析。当年,她采取这样的方式经营桃花寨,实属无奈之举。

    五年前,她从昏迷中醒来,得知兄长性命垂危,其他的家人,包括父亲所有的得力手下,全部死亡的时候,她根本无从判断,是谁对他们下如此狠手。

    对内,她不知道山寨内部,是不是有人想要成为新一任大当家;对外,皇帝刚刚登基,他想要清理官道两旁的山匪,也在情理之中。

    那年,她才十五岁,面对内忧外患的局势,她想过逃避;面对一堆大老爷们的质疑,她也想过放弃,但是她必须稳住山寨的局势,她必须拥有绝对的话语权,她才有机会花重金寻找名医,挽救兄长的性命。

    那天之前,她只是一个喜欢蹴鞠放风筝的小姑娘。除了哑男,她的手中没有可用之人,但她必须第一时间找到绝对不会背叛山寨的人,在寨子四周布置哨卡与陷阱,防止官兵突袭山寨。在这样的前提下,她找上了王大全。

    对那时候的她来说,王大全及其家人的人品、私德,乃至于他的能力都不重要,她需要的,是她确信王大全不可能背叛山寨,更不是杀害她全家的凶手。

    阿哥成为大当家之后,王大全想要什么,她一清二楚;王瑞做过什么,她一笔一笔都记着呢。

    沈安安手持弓弩,一步一步靠近王胖子。

    王大全惊呼:“二当家,你不能这么忘恩负义。”

    沈安安仿佛没有听到,箭尖直指王瑞的眉心。

    王大全上前一步,来不及发出声音,横刀的刀刃已经抵住了他的脖子。他朝柳彦行看去,柳彦行依旧低着头,正在用碗盖撇除杯中的茶沫。王大全想说什么,脖子上立马印出一道血痕。

    陆勉之见状,又见众人都不说话,他对着沈安安说:“二当家,凡事无外乎一个‘理’字……”

    “闭嘴!”

    沈安安一声呵斥,吓得王瑞的裤裆涌出一股温热的液体。他清楚地记得,沈安安轻飘飘一句“我不想听到他说话”,哑男手起刀落,一刀砍下了那人的脑袋。他永远都不会忘记,鲜红的液体在空中喷涌而出的画面。那个时候,沈安安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

    想到那天的情景,王瑞“呜呜呜”叫唤,豆大的泪珠不断滚落。只要沈安安不杀他,他愿意说,他什么都愿意交待。

    沈忠走上前,拔出王瑞口中的布条。

    王瑞疾呼:“二当家,我对山寨忠心耿耿……”

    “想清楚再说话!”沈安安对着院中的水缸就是一箭,水缸“咚”的一声裂成碎片。她居高临下斜睨王瑞,“王胖子,这弓弩的威力虽然不及阿嫂做的,但是像这样近距离杀个把人,绰绰有余。”

    王瑞面如灰土,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沈安安回过头,环顾众人。

    陆勉之沉着脸质问沈安安:“你们在打什么哑谜?”

    转念间,王瑞突然跪直身体,梗着脖子说:“没错,我把夫人做的弓弩卖给了孙瘸子。”

    “你说什么!”陆勉之冲下台阶。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早就猜到,王大全和他的侄儿有问题,可他们竟然大胆地,把厉害的武器卖给自己的敌人。他们有没有脑子!

    沈安安伸手阻拦陆勉之,不让他靠近王瑞。

    王瑞仰头看着沈安安:“那么厉害的弓弩,用在南山的布防根本就是大材小用。今天你都已经证明了,没有那些弓弩,我们也能赢过唐县令。”

    “你——”陆勉之脸色铁青,咬牙切齿,“今日,如果二当家输了呢?孙瘸子给了你多少银子,你用整个山寨冒险?”他转头看向王大全,“你们为什么这么做?”

    沈安安示意哑男收刀。

    哑男收起横刀,推了王大全一把。

    王大全猝不及防,跌跌撞撞往前两步,差点被门槛绊倒。他站在廊下整了整衣裳,讥诮地说:“二当家认定我是主谋,我说什么都没有用。”他回头冲着屋内众人拱拱手,“自古以来,女子管外面的事乃是牝鸡司晨……”

    “牝鸡司晨?”沈安安嘲讽地勾起嘴角,“王大全,你和你侄儿大字都不识几个……”

    王大全故意打断她,大叫:“我好歹是山寨的管事,我要见大当家!”

    “二当家!”

    随着沈忠的这声惊呼,王瑞扑通一声倒在地上,身体像毛毛虫一样在地上扭动、挣扎。

    柳彦行第一时间走出屋子,一边捏开王瑞的嘴巴闻了闻,一边吩咐沈忠:“把布条给我,解开绳子,按住他。”

    他接过沈忠递上的布条,塞入王瑞口中,嘴里解释,“可能是中毒,也可能是羊癫疯,不能让他咬到自己的舌头。”

    沈忠麻利地配合柳彦行,解开绑着王瑞的绳子,按住他的肩膀和手臂,方便柳彦行为他诊脉。

    突然,王瑞剧烈挣扎,眼睛暴凸,嘴唇逐渐泛出青紫色。

    柳彦行半跪在地上,急促地吩咐下人:“去我屋里拿解毒丸,再准备绿豆水。”

    他的话音刚落,王瑞停止了挣扎。

    柳彦行微微一愣,伸手试探王瑞的呼吸。半晌,他回头对着沈安安轻轻摇头:“死了。”

第13章 大闹

    王瑞竟然当着她的面被灭口了。

    沈安安的目光落在柳彦行脸上。柳彦行点头:“是中毒。”沈安安看向沈忠。沈忠低着头说:“我这就把王瑞被绑起来之后,所有接触过他的人都找出来。”

    王大全如梦初醒,跌跌撞撞跑下台阶,抱住王瑞的尸体搂在怀中。

    陆勉之跟着王大全的脚步走到王瑞身旁,跪在地上探了探王瑞的呼吸。其他人也纷纷围了过来。

    王大全痛心疾首,抱着尸体撕心裂肺地干嚎几声,突然间瞪着沈安安,目眦欲裂。

    柳烟青疾走几步挡在沈安安身前,对着王大全说:“阿哥说了,王瑞是中毒身亡的,他是被灭口的。王当家,你得搞清楚,下毒的人才是害死王瑞的凶手。”她口中的阿哥是柳彦行。

    这一刻,王大全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平日里他最常说的一句话,他没了儿子,将来他得靠大侄子为他养老送终。因为他对王瑞有所期盼,更因为王瑞是王家唯一的“根”,所以他没有阻止他“赚钱”。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也想过后果,可是他对沈家有恩,他们家当然有资格吃得好些,穿得精致些,沈安安怎么能忘恩负义!

    对,沈家不能忘恩负义!

    王大全轻轻放下王瑞的尸体,站起身指着沈安安的鼻子大骂:“你,是你把瑞儿绑起来的,是你害死我的瑞儿!”他扑向沈安安,伸手就要掐她的脖子。

    哑男一把抓住王大全的后脖子,像提溜货物一般把他拎在手里。

    王大全双目血红,挥舞双手试图撕扯沈安安,双脚不断地蹬踹空气。他年逾半百,因为长期劳作满脸褶皱,花白的头发凌乱地散落在脸上,此刻他又被哑男抓在手里,看起来甚是可怜。

    陆勉之抓住他的胳膊,试图安抚他:“王当家,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抓住下毒的人。”他看向沈安安,“王当家和王瑞都是受害人,你先放了王当家,他不会再闹了。”他看向王大全,“是不是,王当家?”

    此时此刻,王大全哪里还有理智,根本不明白陆勉之的苦心。他一脚踹在陆勉之的膝盖上,对着沈安安口不择言:“五年前,是你亲口说的,你信不过其他人,你只信我……”

    “王当家,得罪了。”沈忠把绳圈套在王大全身上,麻利地将他捆住。

    王大全声嘶力竭地大叫:“你们忘恩负义,难怪你们全家都死了……”

    哑男捏住王大全的下巴,用帕子堵住了他的声音。

    这番折腾不过眨眼间。哑男和沈忠轻易控制住了王大全,令其他几位当家面面相觑,心生惧意。他们不禁想到了五年前。

    一开始,沈安安依仗哑男的武功镇住了大家。当他们意识到,沈昭生死未卜,而沈安安不过是一个小女孩的时候,她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然取得了吕蒙的信任。

    此后,陆勉之虽然当众提出,大当家之位“有能者居之”,但吕蒙倒戈,柳彦行素来与沈家走得近,王大全又是沈安安一手提拔的,掌控着整个山寨的布防,他们只能尊沈昭为大当家。

    五年过去了,沈安安依旧和那时候一样,简单粗暴的对待他们。不过,他们不得不承认,面对哑男的横刀,他们不是陆勉之这种愣头青,懂得避其锋芒。

    王大全手脚被沈忠绑住,嘴里又塞着帕子,只能“呜呜呜”叫唤。他倒在冰冷的青石地砖上,一边是大侄子的尸体,一边是背信弃义的“兄弟”,他的怒火在胸膛中熊熊燃烧。

    相比王大全的愤怒,沈安安十分震惊。

    她从来没有想过,取王瑞的性命。从她公布兄长的婚讯,到她设计唐祖佑围攻山寨,再到这一刻,她借故对王家发难,她的目的只有一个:面对诏安军大军压境,她必须促使桃花寨上下团结一心。

    攘外必须安内。否则,面对葛云朝赵沛这样的对手,桃花寨毫无胜算。

    沈安安不敢看王瑞的尸体,冷着脸吩咐沈忠:“取一桶冷水过来,让王当家冷静冷静,再和我说话。”

    不多会儿,下人取来满满一桶井水。沈忠拿起水瓢,舀一瓢冷水,兜头兜脸泼在王大全脸上。

    王大全瞪着沈安安,眼神仿佛想要吃人一般。

    沈忠再舀一瓢冷水,再次泼在王大全脸上。

    桃花寨地处山坳的平地处,院子内虽然没有山上那么寒冷,但如今还不到农历三月,此刻又是丑时,正是一天之中最寒凉的时候。王大全年纪大了,两瓢冷水浇淋在他身上,他冻得牙齿打颤。

    正当沈忠想要泼下第三瓢水的时候,陆勉之一把夺过水瓢,生气地说:“二当家,王瑞有再多的不是,人都已经死了,够了。王当家只有这一个侄子,他年纪又大了,于山寨也是有功劳的,难道你想再闹出一条人命?”

    沈安安冷笑:“陆当家这是何意?难道王瑞倒卖山寨的兵器,泄露山寨的布防,不是王当家的错,反而是我的错?”

    “沈安安,得饶人处且饶人!”

    沈安安环顾众人:“我咄咄逼人了吗?”

    包括柳彦行在内,所有人都不说话。柳彦行不知何时已经把柳烟青拉至自己身后,兄妹二人站在最边上的角落,时不时低声说上一两句话。

    除了陆勉之,其他几位当家全都默然地站在台阶旁,只恨自己不会隐身术。剩下的人不是桃夭居的下人,就是沈忠的手下。他们远远站在四周,眼观鼻鼻观心,等候吩咐。

    王大全从最初的悲愤情绪中回过神,目光依次掠过几位当家的,心中一片苍凉。瞧瞧这些人,大家坐在一起喝酒的时候,他们都是怎么说的?怎么,瑞儿死了,就欺负他们王家没人了?

    他怎么都没有想到,唯一为他说话的人,竟然是被他们称作“二傻子”的陆勉之。

    王大全挣扎着坐起身,眼睛盯着沈安安。是沈家的人害死了他的瑞儿,不过,柳烟青说得没错,真正的凶手是下毒那人。

    沈安安居高临下斜睨王大全,眼神仿佛在说,不闹了吗?

    王大全垂眸。

    沈安安冲着沈忠点点头。沈忠走上前,拔出王大全口中的帕子。与此同时,哑男进屋,随手扯了一块布,盖住王瑞的尸体。

    王大全看一眼王瑞扭曲的五官,心如刀绞,悲伤、懊恼、愤怒,所有的情绪再次郁结在他心口。

    炙人的静默中,他沉着脸说:“二当家要大伙儿议一议,山寨应该如何应对诏安军。那老头子就说一说,大伙儿都是怎么想的。”

第14章 遣散

    人一旦失去了对未来的期盼,反而会变得无所畏惧。平日里,王大全奉行中庸之道,此刻他已然是无所畏惧之人。

    他想让王瑞为自己养老送终,所以他纵容他,不敢严加管束他。他这辈子,所求的不过是活着的时候能够安稳度日,死了有人摔盆、烧纸。如今他唯一的侄子被杀死了,他还有什么可忌惮的。

    春寒料峭的深夜,他跪坐在青石地砖上,在众人的注视下高声说:“大当家和二当家在山寨内高床软枕,一呼百应,自然想长长久久过快活日子,不愿意走出山寨。再说了,桃花寨姓沈,你们担心朝廷秋后算账,更加不愿意被朝廷诏安。我说得没错吧!”

    沈安安笑了笑。听听王大全这话,高床软枕、一呼百应、秋后算账,桃花寨六位当家中,只有陆勉之和柳彦行读过书,有能力说出这样的话。王大全一个大老粗,大字不识几个,他没听过三五遍,恐怕没办法说得这么流利。

    王大全看一眼始终沉默不语的几人,对着沈安安说:“寨子就这么大,田地就这么多,寨子里的人越来越多。我们都觉得,与其背井离乡,躲在山沟里种地,还不如趁早回乡,同样是种地,还能认祖归宗。我们从来没做过杀人越货的买卖,朝廷不会为难我们这些小老百姓。”

    沈安安讥诮地反问:“你们说,你们没有打家劫舍,你们就没有做过吗?”

    柳彦行叹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环顾其他人,率先表态,“我们兄妹的命是老当家给的。过去,现在,未来,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们柳家和大当家、二当家共进退。”他和柳烟青走到沈安安身侧。

    沈安安不想强迫任何人站队,更不想他们言不由衷。她要的是整个山寨团结合作,在敌人面前一致对外。

    她缓和语气,解释道:“不要说附近山寨的人,就连唐县令都知道,阿嫂亲手打造的兵器都有一缕青烟标记。按照王瑞刚才的说法,孙瘸子手中就有三十柄这样的弓弩。将来的每一天,某位朝廷命官,或者是魏王、镇国公世子,他们被这样的弓弩伤了,杀了,你们说,朝廷会不会治我们的罪?”

    “不会吧?”陆勉之用力摇头,“不会的!”

    王大全震惊,继而别过头:“说来说去,你就是不愿意山寨被朝廷诏安。”

    沈安安相信,他们都听明白了。她环顾众人:“听你们的意思,除了柳当家,你们都愿意山寨接受朝廷的诏安?”

    众人沉默,算是默认了。

    沈安安嘲讽地勾起嘴角:“上一次,你们一半的人愿意接受诏安,一半的人誓死不愿意被诏安,在阿哥面前足足争论了两个时辰,你们是在做戏吗?”

    王大全点名主管农桑的谢当家:“柄昆,你说。”

    沈安安打一个哈欠,抢白道:“丑时快过了,天都快亮了,我直话直说吧。今日,你们就连唐县令都不敢得罪,等诏安军到了,只怕魏王什么都没说,你们就急巴巴领着人家上山了吧。”

    陆勉之羞得满面通红,沉声说:“我们虽然赞同被诏安,但是桃花寨是我们的家。无论大当家做什么决定,不说别人,我一定和山寨共进退。”

    “不用勉强。我已经和阿哥商量过了,这是阿哥的决定。”沈安安把一个小册子交给陆勉之。

    陆勉之迟疑片刻,翻开小册子,一目十行看了个大概,惊讶地看着沈安安:“现在正是用人之际,布防、春耕都需要人手,大当家为何在这个时候决定遣散大伙儿?”

    这话一出口,众人议论纷纷,就连侍立一旁的下人们都盯着沈安安。

    沈安安不耐烦解释,示意沈忠代她回答。在沈安安看来,对于一小部分一心回乡的村民,此时朝廷需要农民恢复粮食产量,他们回乡之后,大概率可以分到耕地,还能赶上这一季的春耕。

    众人听着沈忠的解释,神色各异。

    山寨历时近百年,大部分村民都出生在山寨内,家乡对他们来说仅仅是一个地名。他们害怕诏安军围剿山寨,可是真让他们离开山寨,他们同样害怕外面的未知世界。

    沈安安告诉所有人,她收到消息,诏安军将在七日内抵达培元镇,她希望大家各自想清楚。若是想要离开山寨的,趁早离开。话毕,她把所有人都轰走了,独留王大全在院中。

    夜色中,沈安安坐在台阶上,与王大全平视,说道:“我很累,就长话短说了。你想让王瑞送终,不敢管束他,结果他被人利用,最后又被当众灭口。你恨谁,怨谁,我管不着,也不在乎。我会找人接替你的当家之位,也会找出下毒毒死王瑞的凶手。”

    在她说话的时候,沈忠拿来一张兽皮,披在王大全肩膀上。

    此刻,王大全已然恢复冷静。他的衣服被井水濡湿了,寒风一吹,他被冻得瑟瑟发抖。不过,身体的寒冷比不上心如死灰的悲凉。他问沈安安:“二当家打算怎么处置我?”

    沈安安真诚地看着王大全:“你对沈家的情义,不用你说,我一直都记着。如果你想回家乡看看,我会给你一笔银子,派人护送你回家乡。回去之后,你娶房妻妾也好,过继一个儿子也罢,都随你。如果你想留在寨子里,就让沈忠替你养老。”

    王大全诧异地看着沈安安。恍惚间,他觉得自己看到了沈昭,他总是那么仁善大度,思虑周祥。

    沈安安补充:“这是阿哥的意思。你想清楚之后,再告诉我答案。”她站起身,举步往后院走去。

    王大全突然叫住她,问道:“大当家相信我,没有做过对不起山寨的事?”

    沈安安没有回头,背对王大全回答:“我不知道,阿哥没有对我说。”

    “那二当家呢?二当家相信我吗?”

    沈安安突然觉得可笑。王大全都是年过半百的人了,竟然还执着于别人是否相信自己。

    她回过头,看着满头白发的老人,说道:“五年前,阿哥昏迷不醒,我不知道山寨内有谁想杀我,我也不知道山寨外面,是不是有官府的伏兵。那时候,我必须找一个自己绝对信任的人,去林间布置防御陷阱。我第一时间想到了你。”

    王大全闻言,突兀地问:“大当家打算如何处置孙瘸子,还有他手中的那批弓弩?”

    沈安安侧目。

    王大全脸色微沉,坚定地说:“我想知道,孙瘸子是怎么找上瑞儿的,他要那批弓弩有什么用处。”他对着沈安安磕了一个头,“二当家,我想假意投靠孙瘸子,打探其中的内情。”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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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渡介绍:
山大王的生活美滋滋,
怎么就成了劳什子的世子夫人?桃花渡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桃花渡,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桃花渡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