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黑锅
桃花寨一共六位当家,其中柳彦行只负责治病、买药、教徒弟,这些年他几乎十二个时辰都待在桃林,专心调理沈昭的身体,鲜少与其他人甚少。
吕蒙手下有几百名兄弟,都是山寨的青壮年,他不屑,也没工夫与其他人攀交情。
剩下四人,包括刚刚从掌事提拔上来,顶替王大全的李祥,他们都以陆勉之马首是瞻。
四人之中,陆勉之家里都是读书人,又负责断案、调解村民之间的纠纷,他天然受人尊敬;谢柄昆脾气最为耿直,再加上民以食为天,他自认山寨的人都靠着自己过活,因此他一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负责渔猎的田大强沉默寡言,素来没有存在感;李祥是新人,从来没见过眼下这架势,只能讪笑着站在角落,假装自己是屋里的摆设。
陆勉之被吕蒙的话激怒,倒不是针对吕蒙,而是对沈安安生气。他对着吕蒙说:“吕当家可能还不知道吧,二当家……”
“陆勉之,你又想编排我什么?”沈安安大步走进西次间,叫了一声“阿哥”,坐到右手第一的位置,眼睛瞪着陆勉之。哑男和平时一样,抱着横刀站在沈安安身后。
陆勉之抿了抿嘴唇,抬头看着沈安安。他已然接受自己心悦沈安安的事实,但公是公,私是私,这是他意识到自己喜欢沈安安之前,再三提醒旁人的话。
他正色说:“既然大家都到了,那我就当着大当家的面问一句,二当家是否得罪镇国公世子了?”
沈安安理直气壮地回答:“那要看你怎么定义‘得罪’两个字。”
沈昭剧烈地咳嗽。
沈安安急忙解释:“阿哥,你别着急,我就是去客栈和他吃了顿饭,又没有怎么样他。”
沈昭挥手示意沈安安不要说话。
沈安安欲言又止,噘着嘴坐在椅子上。
吕蒙转头对着陆勉之说:“陆当家,我说句大实话,官匪从来都是两家。我们一再忍让,难道我们在官府眼中就是良民了吗?你别忘了,山寨的规矩,我们从来不打劫百姓,唐县令每年只围剿我们。你觉得这是为什么呢?”他自问自答,“我告诉你,这是柿子捡软的捏!”
“话可不能这么说。”陆勉之同样看着吕蒙,“我同样说句大实话,若是诏安军围剿山寨,吕当家能够守得住飞蛾谷吗?”
吕蒙把腰间的佩刀猛地拍在桌子上,怒目圆睁瞪着陆勉之:“放屁!你让他过来试试啊,老子这辈子从来没怕过!”
沈昭又一次开始咳嗽,虚弱地吩咐吕蒙和陆勉之不要争吵了,可他们都在气头上,互不相让的两个人,哪里听得进去。
吕蒙受沈安安的叮嘱,故意激怒陆勉之,自然专捡陆勉之的痛点攻击,包括但不限于攻击陆勉之早就垂涎大当家之位,为人虚伪等等。
陆勉之这几天都心不在焉的,不知道如何与沈安安相处。此刻他心里充满了酸味,对哑男,对吕蒙,对所有称赞沈安安美貌的男人。
至于垂涎大当家之位,当时沈昭伤重,随时都可能咽气,沈安安又是一介女流,山寨人心惶惶,他不在乎流言蜚语,挺身而出乃大丈夫所为,他问心无愧。
两人针锋相对,一句话顶一句话,激得沈昭越咳越厉害。
沈安安快步走到屏风内,一把推开柳彦行,轻拍沈昭的背,急切地询问沈昭,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其他人眼见吕蒙说到激动之处,竟然一把抓住陆勉之的衣领,急忙上前劝架,试图拉开他们。
就在这一团混乱中,沈安安大声怒喝:“葛云朝调戏我,难道我就要任他戏弄吗?”
所有人仿佛被定身术定住了一般,目光齐齐朝沈安安看去。
半晌,沈昭虚弱地问:“安安,你没有怎么样吧?”
沈安安摇头:“有哑男在,他能怎么样!”
沈昭艰难地站起身,抓着沈安安的肩膀似乎想要确认她是否受伤。
沈安安向沈昭保证:“阿哥,我真的没事。”她的话音未落,沈昭突然全身一软,整个人往塌上倒去。
“大当家!”众人惊呼。
沈安安想要抱住沈昭,奈何她力气小,几乎被沈昭带着摔倒。幸好沈忠和哑男眼明手快,沈忠一把抱住沈昭,哑男同时拉住了沈安安。
柳彦行吩咐沈忠:“去静室!”
陆勉之脑子嗡嗡直想,本能地想要上前查看沈昭的情况。
吕蒙恶声恶气地呵斥陆勉之:“这下你满意了?”
陆勉之呆呆地转头看他。他很想大声说一句,他一心为山寨,为什么每一次都会事与愿违,把事情弄得一团糟?他说不出一个字,喉咙好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
另一边,沈忠抱着沈昭,由柳彦行护着,往静室跑去。
沈安安不容置疑地说:“都在这里等着!”说罢,她跟上柳彦行的脚步。哑男随之跟着沈安安。
西次间内,因为之前的那场意外,屏风倒在了地上。
李祥第一次参加当家们的议事,被这样的场面吓呆了,情不自禁朝陆勉之看去。他是陆勉之提拔的人。据说,要不是陆勉之极力推荐他,大当家和二当家根本不想找人填补王大全的空缺。
陆勉之压根没有注意到李祥的目光,他呆愣愣地后退几步,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
谢柄昆和田大强对视一眼,两人走上前,扶起倒地的屏风,把它搬至一旁。李祥急忙上前整理软榻。
炙人的静默中,吕蒙突然拿起茶杯牛饮几口,又猛地撂下杯子,茶杯与茶盖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吕蒙冷哼:“陆勉之,在你眼中二当家是那种无理取闹,不顾大局的人吗?”
陆勉之回过神,只能沉默以对。许久,他哑声说:“如果那位葛世子始终存着龌龊的心思,我们怎么办?”
吕蒙沉声说:“能怎么办,老子一刀把他结果了。”他扯了扯嘴角,不客气地嘲讽陆勉之,“你要是害怕,我劝你趁早下山去吧。放心,没人会拦着你的。”
其余三人面面相觑,不敢搭话。
屋子内又是一阵沉默
陆勉之面色平静,眼睛盯着青石地砖,心中却犹如激起了惊涛骇浪。吕蒙远在飞蛾谷,平日里与沈安安没什么接触,他都能相信沈安安,可他做了什么?他竟然不问缘由跑去质问她,在心里埋怨她。
他的心中充满了歉意,可是这份歉意他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以山寨的兵力,对上诏安军犹如螳臂当车……
他一把抓住吕蒙的手腕,急问:“你不是说,你能打下飞虎寨和天门寨吗?如果……”
“陆勉之,你想干什么?造反吗?”沈安安快步走进屋子。
吕蒙一把甩开陆勉之的手,同样质问陆勉之:“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第76章 议事
面对沈安安和吕蒙的质疑,陆勉之激动地站起身,侃侃而谈:“飞虎寨和天门寨距离我们最近,那边的地形也比我们这复杂。既然葛云朝是那种无耻小人,皇帝也一定不是好人,我们索性不认这个朝廷……”
他一口气说了小半盏茶的时间,主题思想只有一个:他们反了,他有全套的可执行计划。
沈安安和哑男对视一眼,冷眼看着陆勉之。她竟然无法分辨,是陆勉之太过异想天开,还是他在顺水推舟,趁机想让桃花寨与诏安军反目,以达到他自己的目的。陆勉之家祖孙三代都住在山寨,她们从来没有怀疑过陆勉之,才会按照扶持他成为陆家当家。
沈安安原本以为,她把一口“调戏”的大黑锅扣在葛云朝身上,陆勉之一定会质疑她的话,她趁机与他大吵一架,继而做出过激行为,然后她就可以在西厢房“闭关”了。
出乎她的意料,陆勉之无条件相信了她的指控,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她不得不临时改变计划。
当下,陆勉之发现所有人都用异样的目光盯着自己,他这才察觉不对劲,朝沈安安看去。
沈安安仿佛压根没有听到陆勉之的“宏图大计”。她坐到沈昭的位置,一本正经地说:“阿哥的身体没有大碍,柳当家正在照顾他。这是前几日,葛云朝送来的文书,以及阿哥的回复。我让忠叔誊抄了一份。”她把两封信递给吕蒙。
吕蒙不耐烦看书信,直接把它们递给了陆勉之。
陆勉之已经看过葛云朝派人送来的那封信,这几天他按照沈安安说的,把书信上的内容婉转地透露给村民,让大伙儿不至于对诏安一事产生过高的期望,同时又不会对诏安军产生恐慌。
理智上他理解沈安安说的,葛云朝在书信中的强硬口吻,是为了不战而屈他们,但是他心中依旧恐惧,特别是每当他想到,诏安军不费吹灰之力就剿灭了黑风寨,他怎么能不忧心呢。
如今沈安安说,葛云朝在信中措词严厉,因为他调戏她未遂,那么整件事的性质就不一样了。
陆勉之迫不及待阅读沈昭的回信。在他看来,沈昭的回信是他一如既然的风格,措词温和有礼,不亢不卑,不该让的地方一分不让,把他们的立场、要求阐述得十分清楚。
谢柄昆识字不多,他挨着陆勉之阅读沈昭的回信,嘴里惊呼:“我没有看错吧,大当家要求朝廷按人头,给每家每户盖房子、分地?这不可能吧!”
“当然不可能。”沈安安环顾众人,“阿哥不过是漫天要价,等着对方就地还钱而已。”
陆勉之把信纸递给其他人,眼睛看着沈安安,说道:“这封信早就送去培元镇了吧?这会儿,大当家没有改主意吗?”
沈安安反问:“怎么改主意,和诏安军宣战吗?”说话间,她朝吕蒙看去,“麻烦吕当家把您对阿哥说过的话,和大伙儿复述一遍吧。”
众人的目光集中在吕蒙身上。
吕蒙不耐烦地说:“很简单的道理,我们的底线和诏安军一样,大家都不希望造成两败俱伤的局面。朝廷需要寨子里的人充实岐山县的人口,种田织布,恢复生产;我们想要走出这山坳,脱去山匪的帽子,让村子里的每个人全都有房住有饭吃。”
他讥诮地笑了笑,胸有成竹地说,“葛云朝在信上疾言厉色,因为他想让我们认为,如果我们不愿意接受朝廷诏安,黑风寨就是我们的前车之鉴;所以我们要让他知道,如果他不能满足我们的要求,我们有能力和他玉石俱焚。”
说到这,他注视陆勉之,“现在这时候,我们不能怂,也不能意气用事,异想天开。”
陆勉之几乎脱口而出,可是葛云朝对二当家生出了龌龊的心思!
他看到屋子里都是男人,硬生生咽下了这句话。
沈安安补充:“大哥刚才特意交待我,务必提醒大家,村民们在这里生活得太久了,没有见识过战争,也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模样。他们很可能认为,只要大伙儿接受了朝廷的诏安,就能过上更好的生活。事实上,这根本不可能。”她列举了培元镇上,普通百姓的生活,以及他们可以学手艺,做生意,参加科举等等。
陆勉之认真聆听,他明白人心不足蛇吞象的道理,大当家让他们几位当家给村民们提个醒,确实是未雨绸缪。他也是坐上了当家的位置,和村民们接触得多了,才明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九九,甚至会做出匪夷所思的行为。
等到沈安安说完了,陆勉之第一个表态:“我明白了,大当家的意思,我们应该让村民们认清现实。”
“差不多吧。”沈安安点点头,转而说道,“对了,刚才阿哥让我去静室陪他几天,飞蛾谷那边就交给吕当家了。寨子里的事,各位当家看着处理就行了。万一发生什么大事,还是和以前一样,让忠叔传话给阿哥。”
众人十分惊讶。沈昭需要静养,他才会一个人搬去桃林。沈安安很少去静室打扰沈昭,这回怎么突然就要搬过去同住?那边只有一间屋子,他们虽说是兄妹,到底男女有别,不是吗?
转念间,陆勉之直觉反应,沈昭要把沈安安拘在身边,以免她和葛云朝再有任何交集。他理解,也赞同沈昭的决定,第一个点头表态。
待到沈安安和哑男离开,其他人也陆续往外走,陆勉之故意落在最后。他叫住吕蒙,低声说:“吕当家,万一那位葛世子对二当家不死心,我们对上诏安军,真的一点胜算都没有吗?”
吕蒙斜睨陆勉之,仿佛他说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
陆勉之莫名其妙,解释道:“那位葛世子不是正人君子,我们必须做最坏的打算。”
吕蒙上下打量陆勉之,没好气地说:“我来问你,对大当家来说,寨子里将近两千人的性命,与二当家的名节……不说名节,就说性命吧,你觉得大当家会选整个寨子,所有人的性命,还是选二当家一个人?”
陆勉之呆住了。
吕蒙拍了拍陆勉之的肩膀,又道:“退一万步,就算大当家不愿意对不起死去的父母,选择了自己的亲妹妹,二当家会怎么选择?你仔细想想,这些年大当家几乎不管事,寨子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谁在操心?就说你自己,每次遇到为难的事情,你都找谁商议?”
这话对陆勉之来说犹如醍醐灌顶。他们每一次议事,大当家经常像今天这般,上一刻说着话儿,下一刻身体就支撑不住了。
平日里,虽然大家当每次都说,有什么事让沈忠转告他,可是寨子里大多是一些鸡零狗碎的小事,基本上那些事儿还没有传达给沈忠,沈安安顺手就处理掉了。久而久之,大伙儿有事都找二当家。
某种意义上,沈安安才是真正的“当家人”。
陆勉之叹息:“为什么二当家偏偏是女儿身!”
吕蒙附和:“是啊,为什么偏偏是女子呢。如果她不是女子,或许很多事情的结局都不会是今日这般。”
第77章 私奔
吕蒙和陆勉之说话的当口,沈安安已经回到西厢房,正和柳烟青说话。柳烟青得知沈昭又晕倒了,很想去桃花林探望他,羞于启齿又担心沈昭不想看到她。
沈安安明白她的心思,她甚至有些好奇,柳烟青对她阿哥到底是怎么样的感情,能让她默默为他做了那么多事。
她不想苍白地劝说柳烟青,更不希望她囿于这段没有未来的婚姻,因此她安排柳烟青帮着谢柄昆打造农具,为之后收割小麦做准备。与此同时,她建议柳烟青有空的时候想一想,有没有可能改造犁地的铁耙,让耕牛犁地的时候效率更高。
总而言之一句话,沈安安为柳烟青安排了几份工作,柳烟青一心向沈昭证明自己,欣然应允。
沈安安很少在桃花寨外面长时间逗留,这一回她无法确定回家的时间,临走前仔仔细细回忆了各种琐事与细节,这才随着吕蒙等人从飞蛾谷离开山寨。
飞虎寨位于桃花寨的西北面,两个寨子毗邻,关系一向不好,尤其是沈安安父母死后,孙瘸子第一时间向沈安安逼婚,导致两个寨子的关系雪上加霜。
站在飞虎寨的角度,桃花寨陈兵飞蛾谷,又在两个寨子的交界处挖壕沟,建哨厅,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有人巡逻,桃花寨根本就是在针对他们。
飞虎寨的人并不会想到,在桃花寨的视角,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再说了,若是诏安军大举进攻他们,大批士兵们只能从飞蛾谷进入寨子,所以桃花寨必须守住飞蛾谷。
当然,如果诏安军真要大举攻打桃花寨,位于飞蛾谷两侧的飞虎寨和天门寨大概率会被诏安军顺手端了。
从这个角度,陆勉之提议把这两个山寨并入桃花寨,大家联合起来抵抗诏安军,确实可行。若是沈安安想要这样的结果,她一定会在诏安军抵达之前完成合并。不过,这样一来,整件事的性质就变了。
沈家,从他们曾祖父那一代,就没有想过占山为王。
当下,沈安安与哑男装扮成吕蒙的亲卫,随着他悄悄在飞蛾谷转了一圈,三人连夜清点了营中的兵器,并没有任何缺失,也没有李代桃僵、以次充好的现象。
沈安安这才安心,吩咐吕蒙多注意营中的粮草存储,以及将士们的士气。如果他发现有人意图动摇军心,首先防止那人自戕,然后立马带人去见她。
第二天一早,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自培元镇驶出。车子在桃花寨和飞虎寨的交界处停下。赶车的车夫布裙荆钗,身材魁梧,雌雄莫辨。说她是男人吧,她做农妇打扮;说她是女人吧,她五官粗犷,衣服下面隐隐露出肌肉线条,一只手就能把高头大马控制住。她是打扮成乡野村妇的哑男。
哑男揭开车帘,沈安安走出车厢。她同样做农妇打扮,身穿印花小袄裙,头上包着蓝色方巾,脸上光洁与鹅蛋,一看就是年轻的小姑娘。
沈安安一脸不耐烦地站在路边,用手帕往脸上扇风,眼睛朝林子内张望。
哑男把马车赶至林中,肩上挎着一个大布包,抱着矮几折回沈安安身边,轻声说:“小姐,我们在这里用早膳?”沈安安正在假扮逃家的富家小姐。
“都说了,不要叫我小姐。”沈安安一脸不高兴,娇声娇气地指挥哑男,“你去找一块平坦的石头,我们吃完了早膳继续上路。”
哑男紧张地环顾四周,低声说:“我听说,这里很多土匪,专门打劫过路的商旅。”
“怕什么,我们都穿成这样了,一看就没钱。”沈安安不高兴地嘟囔,“没想到你这么胆小。刚才说什么什么是大官,偏不让我在培元镇吃饭。这里荒郊野外的,你与其担心土匪,还不如担心老虎豹子。”
哑男默不作声,在林子里转了一圈,没有找到大石块。她找了一个树桩,把矮几放在树桩前面,打开肩上的包袱,把糕点、茶水依次摆放在矮几上,紧接着又从马车的车厢里面搬出一个炉子。
沈安安站在一旁,脆生生地说:“你相信我,那个什么什么大官就在培元镇,那些土匪不敢下山打劫的。我们现在去京城,反倒是最安全的。只要我们到了京城,外祖母一定会替我们做主的。”
哑男咧嘴笑,信誓旦旦地保证:“小姐,我什么都不图,更不会让老夫人为难的。以后,只要我能够一直陪在小姐身边,我就心满意足了。”
她嘴上这么说,手上也没有停,很快就把一桌餐食布置好了,水壶也烧上了开水。
沈安安翘着兰花指,把一块丝绸帕子垫在树桩上,侧身坐在帕子上面,拿起精致的纯银筷子,在白瓷碟子内拨弄了几下,嘟着嘴抱怨:“这都什么点心啊,做得这么难看。”
哑男好声好气地劝说:“家里带出来的那些糕点,路上都吃完了,这些点心都是我在岐山县最大的酒楼里面买的。您多少吃几口,不要饿着。”
沈安安不高兴地放下筷子,悠悠地叹一口气:“出城之前,你为什么没有多买一些翠玉水晶糕?现在什么都没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京城。”
随着热水在炉子里咕哝咕哝冒泡,哑男拎起水壶,把热水注入白瓷小碗中,炒米粉的香气立马在林子中弥散开来。这碗炒米饭是把糯米炒成金黄色之后再磨成粉,注入滚烫的热水搅拌,最后再添加蜂蜜、桂花增加风味。
沈安安一向不喜欢这样的“米糊”,但它香气四溢,十分适合当诱饵。她十分笃定,飞虎寨的探子一定已经发现她们了,毕竟这片林子是他们的固定“活动”场所,日夜都有人守着。
不远处的树枝上,两名十八九岁的男子对视一眼,一连咽了三口唾沫。他们在林中守了一整晚,又累又饿又冷。他们多么希望能够捧起碗筷,喝一口热乎乎的炒米粉啊。
沈安安故意用筷子胡乱搅动米糊,做出泫然欲泣的表情质问哑男:“你老实说,你是不是后悔了?”
“怎么会呢!”哑男连连摇头,猛地站起身,举起右手发誓,“这辈子我若是辜负了小姐,哪怕有半点对不起小姐的地方,就让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树上的两名小哥自认他们听明白了,这就是富家小姐带着家丁私奔啊,他们穿着再朴素,也掩盖不了他们是肥羊的事实。虽然寨主说了,近期不做买卖,但肥羊送上门,没有不吃的道理吧!
两人再次对视一眼,其中一人往飞虎寨跑去,另一人眼睛直勾勾盯着沈安安。
两只肥羊,他一个人就能把他们全宰了……
第78章 反水
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就是飞虎寨的两名探子盯着沈安安和哑男的时候,陆宕等人也在桃花寨的地界盯着这两个探子。这就是为什么,沈安安选择在两个寨子的交界处下饵。她不怕危险,但她惜命。
以飞虎寨的行事作风,沈安安想要潜入山寨,最大的难点在于,如何活着进入山寨。她用脚趾头想,都能猜到,飞虎寨的计划一定是悄无声息地把她们杀了,任由她们的尸体曝尸荒野,被野兽啃食。
因为陆宕等人离得远,再加上哑男知道他们的位置,大部分时候都刻意背对他们,所以他们看到的,是沈安安和平时一样,对着哑男自言自语。
当下,哑男眼见太阳越升越高,低声说:“这边距离诏安军的营地太近了,他们会不会不敢动手?”
沈安安转头看一眼营地的方向,用更低的声音说:“那,再给他们一点刺激?”她站起身,扬声吩咐哑男,“上路吧。”
哑男赶忙收拾餐碟。
沈安安仰着下巴说:“不用收拾了,就当我积善行德,拿糕点喂养林中的鸟雀了。我虽然离了家,也不至于穷酸自此,几块糕点都舍不得。”
“小姐慎言。我们出门在外,千万不能露富。”
“知道啦,知道啦。”沈安安不耐烦地挥挥手,“你去把马车拉过来。”
哑男扛着矮几返回马车。她按照原定计划,把矮几放回车厢内的时候,凳脚不小心钩出一个包袱。包袱掉在地上,洒落了几支黄澄澄的金簪。
树枝上的青年看得眼睛都直了。光这几支金簪,能换多少好酒好肉啊!他们落草为寇不就图个痛快吗?可是自从诏安军驻扎在培元镇外面,他们就没有做过几回买卖,肉也没吃过几回,酒更加不用提了,还要整天提心吊胆,生怕他们飞虎寨成为第二个黑风寨。
此刻他饥肠辘辘,眼睁睁看着两只肥羊上了马车,马上就要走了,回山寨报信的人却迟迟没回来。他看一眼树桩上那几个精致的碗碟,炒米粉的香味源源不断往他的鼻子里钻。
不就是富家小姐和长工私奔吗?不管了!量她们没什么本事。
青年从树枝上一跃而下,手握大砍刀逼停马车,大声呵斥哑男:“想活命的,下车!”他无名无姓,山寨里的人都称呼他大石头,因为山寨的人打劫他们的时候,他抱着一块大石头扔他们。他已经不记得那时候的情景,总之他现在有吃有喝,再也不用饿肚子了。
哑男从大石头走路的步伐,拿刀的姿势就知道,他并不会武功,凭的就是年轻人的蛮力。毫不夸张地说,她一招就能制服他,不过她得假装不会武功。
对一个身手不错的人来说,假装不会武功才是最要命的。她高举双手,装出一脸惊恐的模样看着大石头。
沈安安撩开马车的帘子,对着大石头说:“你都看到了,我们就是普通种地的,我们没有钱。”
大石头饿极了。他走上前,一刀砍断马车的缰绳,牵走拉车的大马。一匹马可以换不少好酒,杀了吃肉也不错。他把马匹拴在一旁的大树上,走到大树桩前面拿起白瓷小碗,仰头咕咚咕咚喝下一整碗炒米粉,又去拿碟子里面的糕点。
这人一副饿死鬼投胎的模样,沈安安和哑男简直看呆了。她们对视一眼,又同时看了看陆宕等人隐身的树林。
沈安安低声说:“这人应该做不了主。”
大石头犹如秋风扫落叶,一口气吃了十几块糕点,打了两个饱嗝,对着沈安安说:“东西留下,你们走吧。”
哑男搀扶沈安安下车。沈安安正想着如何应对,忽听旁边传来一个男人骂脏话的声音。
来人三十多岁的模样,正是之前与大石头一起放哨,刚刚回去山寨向寨主请示那人。他对着沈安安大喝一声:“站住。”随即他快步走到大石头面前,扬手就是一记耳光。
大石头捂着发烫的脸颊,不可置信地瞪着他:“六虎哥,你干什么!”
此人在飞虎寨排行老六,也算是有名号的小头目。其他人要么称呼他“六虎”,要么尊称他一声“六虎哥”。他斥责大石头:“谁让你擅自行动的?”
大石头辩解:“他们的包袱里面有金子,黄澄澄的金子!”
六虎懒得向大石头解释,阴沉着脸低声命令:“事到如今,把她们都杀了!”
大石头心中不服。大当家明明说了,在诏安军拔营之前,大家暂时蛰伏,凡事首要原则:尽量不要闹出人命。他这才决定,若是她们愿意留下金银细软,他索性放她们离开。
六虎没好气地说:“你都已经现身了,不杀了他们,难道等着她们跑去官府告状吗?”
“是哦!我怎么没想到。”大石头讪笑着挠挠头,提刀朝沈安安走去。在他眼中,杀个人如同杀只鸡,没什么了不起的。
哑男本能地把沈安安护在身后。
沈安安从六虎与大石头的寥寥数语推测,飞虎寨忌惮诏安军,并不想打劫他们。大石头擅自行动,所以六虎决定杀人灭口。
她从哑男身后探出脑袋,一脸惊喜地问:“你们是桃花寨的吗?”
大石头朝六虎看去。
六虎不耐烦地挥挥手,示意大石头赶快动手,不要浪费时间。
沈安安朝着大石头走了几步,天真烂漫地问:“如果你们是桃花寨的人,只要你们愿意带我上山,我可以给你们银子,很多很多银子。”
哑男悄然抓住沈安安的手肘,对着她轻轻摇头。六虎对她们杀心决绝,大概率因为飞虎寨忌惮诏安军,秉持宁可错杀,也绝不放过的原则。她们这时候去到飞虎寨,只会比现在更危险。
果不其然,六虎一心灭口,仿佛压根没有听到沈安安的话。他一味催促大石头:“用不着和他们废话,快动手。”
为什么六虎哥一定要我动手?大石头心生迟疑,拿着大刀的右手微微一顿。这会儿,他的右脸颊依旧火辣辣地疼。他最恨别人打他。
沈安安敏锐地察觉到大石头的神色变化。她倨傲地抬起下巴,眼睛斜睨六虎:“你们知道我是谁吗?我是启封城首富薛岚的女儿。”
就在一刻钟之前,六虎在山寨中受到了严厉的训斥,说他鼠目寸光,为了蝇头小利就要置山寨于危险之中。他心中窝火,对大石头愈加不耐烦,扬手对着他的脖子就是一巴掌,恶狠狠地责骂他:“干什么?下不去手?当初的狠辣劲头哪去了?别忘了你爹妈是怎么死的!”
沈安安从小在桃花寨长大,她没有反应过来,但哑男立刻就听明白了。眼前这个年轻人之所以能够加入飞虎寨,代价是他亲手杀了自己的亲生父母。他心中骇然,全身紧绷,眼睛死死盯着大石头。
沈安安试图说服大石头:“只要你不杀我们,我给你金子。”
“好!”大石头从牙缝中挤出这个字。电光石火间,他转身就是一刀,砍断了六虎的脖子。
第79章 入寨
直至六虎捂着脖子倒在地上,他的眼睛始终直勾勾盯着大石头,眼神仿佛在问:为什么?
相比之下,大石头一眼就没有看六虎。他仿佛没事人一般,转身对着沈安安说:“我不杀你们,你们答应给我的金子呢?”
沈安安的心脏“怦怦”直跳,她看着大石头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怪物。
哑男同样吓了一大跳。饶是她武功不错,又在战场上见惯了生死,此刻她的眼神中也情不自禁流露出几分忌惮。
这人不是正常人。他不是正常人他们就不能用正常人的思维揣度他的行为。
正常人最怕的,是不按常理出牌的疯子。
哑男几乎想要一刀杀了大石头,但她知道,沈安安并不希望她这么做。
一旁,沈安安深吸一口气,很快恢复了泰然自若的模样。她笑盈盈地询问大石头:“你去过启封城吗?那里有很多很多好吃的。那些糕点,全都又漂亮又好吃。”
说话间,她走回马车车厢,把之前掉在地上的包裹塞给大石头,“我身上只有这么多金子。不过,我在启封城的家里有很多金子。我外祖父家住京城,他家也有很多很多金子。”
大石头打开包裹,拿出金簪咬了一口,确认是真的金子。他看一眼沈安安和哑男,冲着她们挥挥手:“你们走吧。”他又指了指马匹,“马是我的,你们自己走。”
沈安安和哑男一时无法判断这个大石头是不是智力有问题。她们与他说话对谈,他的语气神态都和正常人无异,并非大家认知中的那种“傻子”,可是他的行为与他的思考模式让人匪夷所思。
沈安安不敢看地上的尸体,忍着胃中的不适,问道:“你救了我们,可是你把他杀了,你回去怎么交差呢?”
大石头踹一脚地上的尸体,一脸无所谓的态度。他反问沈安安:“寨子里无故失踪的人可多了。他突然不见了,和我有什么关系?”
顷刻间,彻骨的寒意令沈安安手脚冰冷。她两次遇到以杀人为生的杀手,知道那样的人有着什么样的眼神。眼前这块大石头看着和杀手不同,但是他对杀人没有任何情绪,对待熟人的尸体也没有一丝感情。
这样的人才是最可怕的!
沈安安定了定神,对着大石头说:“不如这样,你把我们全家都抓回去……”
“安安!”哑男对着沈安安轻轻摇头。
沈安安拍了拍哑男的手背,暗示性地朝她眨了眨眼睛。从计划一开始,她就知道整个行动有多危险。她不可能因为这样一块“大石头”放弃原本的计划。
她故作天真,说着哑男说:“你想过没有,我们去到京城,万一外祖母不愿意成全我们,我们怎么办?我早就听说,任何人只要去到桃花寨,就有房子住,有饭吃。”
她转身对着大石头笑了笑,“如果你愿意帮助我们在山上安顿下来,我会写一封信给阿爹,你带着信去启封城找我阿爹要银子。等你拿到银子回来,我们一人一半。在你回来之前,你可以趁机去启封城逛一逛,见见世面,尝一尝城里那些好吃的糕点、菜肴。”
大石头本想摇头,他甚至觉得自己应该一刀杀了她们,但是沈安安最后一句话说服了他。他很早就想尝一尝城里那些好吃的东西了。
沈安安不死心地继续试探大石头。她一脸好奇地追问:“你们桃花寨里面种了很多桃花吗?不然为什么叫桃花寨呢?”
大石头并没有澄清沈安安的误会。他含糊其辞地揭过了话题,冷声警告她们,上山之后不要轻举妄动,否则她们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会知道。
沈安安忙不迭地点头,心脏重重往下沉。说谎是一件很复杂的事,真正的傻子是不会说谎的。严格意义上,是大石头正在欺骗她们上山。
包括沈安安在内,桃花寨的人习惯把飞虎寨所在的那一片山头称之为东山,东山的背后是飞蛾谷外的一片高地。这块高地隔开了飞虎寨与天门寨。
桃花寨与天门寨偶尔会交换粮食、山货,但它们与飞虎寨没有任何交集。桃花寨的守卫更是一天十二个时辰严防着飞虎寨的人靠近,因此这是沈安安第一次看到飞虎寨的地形。
与桃花寨相比,飞虎寨是不折不扣的“山”寨。沈安安原本以为,大石头没有把她们绑起来,是他笃定她们不会武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直到她在山中走了一盏茶的工夫,累得快要喘不过气了,她才意识到,如果她被绑住双手,恐怕她早就因为走路的时候,身体失去平衡摔死了。
这片山林地势复杂,林中雾气氤氲,能见度很低,山涧小径更是错综复杂。沈安安跟在大石头身后,时不时看到一两间小木屋隐蔽在林中。木屋十分简陋,看起来就是个临时用来遮风挡雨的棚子,但每个木屋旁边几乎都有人盯着他们,而且都是孔武有力的男人。
因为离得远,沈安安无法看清楚他们的表情,但她有一种感觉,仿佛只要大石头不在她们身边,那些人就会把她们当成肥美的羊羔,一刀宰了她们烤肉吃。
她假装好奇地询问大石头:“那些人都是寨子里的守卫吗?他们都会武功吗?”
大石头仿佛没有听到,一味闷头往前走。
沈安安走得慢,时不时喘着粗气叫嚷着自己走不动了,需要坐在石头上休息半晌。因此,他们足足走了一个时辰,才走到山门前。
此时,四周的男人、女人逐渐多了起来,大多年轻力壮,还有不少妇女挺着大肚子,好奇地打量沈安安。
沈安安站在山门前的竹排前面,指着匾额上歪歪扭扭的“飞虎寨”三个字,对着哑男说:“你看,桃花寨,我们终于到了。”她环顾四周,四下寻找,“怎么没有桃树呢?”
没有人回答她的话,更没有人纠正她的谬误。大石头粗声粗气地说:“到了。你们在这里等着,我进去禀告。”话毕,他环顾四周,对着周围的人大喊,“告诉你们,听清楚了,她们是大当家要见的人。”
这句话是警告,警告其他人不要有非分之想。
沈安安低声说:“哑男,你不觉得奇怪吗?这里没有老人和小孩,一个都没有。”
哑男全身紧绷,每一根神经都在告诉她,这个山寨不对劲。五年前,孙瘸子去桃花寨向沈安安逼婚的时候,她见过孙瘸子的手下。他们虽然凶狠跋扈,但他们可以称之为“人”,可眼下这些男男女女……
她把身上的罗盘塞给沈安安,用更低的声音说:“一旦发生什么意外,你往西北方向跑,那边是飞蛾谷。”
沈安安抬头看着哑男。哑男解释:“这边地势复杂,林中有不少埋伏,我们给陆宕他们发求救信号,他们不一定能够及时赶到。”
“我明白了。”沈安安低头咬了咬嘴唇,“对不起,让你陪着我冒险。”
哑男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我们不是说好的吗?两个人,一条命。”
沈安安抬头冲着她笑了笑。
不多会儿,竹排后面的竹屋内走出一个瘸腿的男人,大石头站在男人身旁,两人对着沈安安站立的方向说着什么。
沈安安定睛看去,一把抓住哑男的手腕,十分笃定地说:“那人不是孙瘸子!”
第80章 说服
五年前,沈安安的父母还没来得及下葬,孙瘸子仅仅带着四名手下,就从飞蛾谷进入了桃花寨。在山寨人心惶惶之际,他声称自己愿意迎娶沈安安,帮着老婆“照看”桃花寨的村民。
那时候,孙瘸子已经有老婆了。要不是哑男用刀架着他的脖子,要不是哑男单枪匹马闯入军营,救出了误中圈套,被飞虎寨挟持的吕蒙,桃花寨早就成了孙瘸子的囊中物。
当年,沈安安阻止哑男一刀杀了孙瘸子,因为沈昭伤情反复,桃花寨人心如散沙,他们没有能力与任何人起正面冲突。因此,她把孙瘸子等人赶出桃花寨之后,两个山寨之间再没有任何交集。
不过,沈安安永远不会忘记孙瘸子的模样,像病痨鬼一样眼眶的深陷,两排大黄牙参差不齐。用哑男的说法,孙瘸子武功底子不错,奈何被酒色掏空了身体。
廊下与大石头说话的男人虽然精瘦精瘦的,身形与孙瘸子确有几分相像,但他绝不是孙瘸子。
哑男同样看一眼那个男人,点头附和:“确实不是他。”她注视大石头,“那人杀了自己的同伴,还能若无其事地回来,这里的生存规则很可能就是‘弱肉强食’,和牲畜差不多那种。”
“你的意思,孙瘸子仅仅只是被自己人取而代之了,并不是整个飞虎寨被什么人控制了?”沈安安低头沉吟。这种可能性确实存在。她对着哑男说,“我们先把阿嫂做的弓弩找出来,然后带着王大全离开。至于后面的事,自有诏安军,不用我们操心。”
哑男点头表示赞同,又叮嘱沈安安:“人为了活下去,能够做出各种匪夷所思的事情。这里的人已经称不上‘人’了,所以我们不能相信他们的任何一句话。”
沈安安亲昵地挽住哑男的手腕,刚要说话,就看到大石头冲着她们招手。她们走上前,沈安安毫不掩饰好奇的目光,一路上都在东张西望。
他们所在的院子大概有八九间竹屋,沈安安只在书上看过这样的竹屋,她记得这是南方某個地方的特色。这些竹屋和院子外面的木棚子不同,它们都是精心修建的,有些屋子的窗口还挂着风铃、布偶等等装饰。正屋的几间屋子外面都有侍卫守着。
沈安安脆生生地询问大石头身旁的男人:“为什么桃花寨一棵桃树都没有,好奇怪啊?”
男人看清沈安安的面容,不自觉地露出一个笑容。
哑男赶忙上前,把沈安安挡在身后。
大石头指着哑男向男人解释:“大当家,她是这个小姑娘的男人,是个男的,男扮女装的。”
男人上下审视哑男,问道:“你们是启封城薛家的人?”
沈安安忙不迭地点头,抢白道:“爹爹不许我们成亲,还要打杀他,我们就想着,一起去京城外祖母家。我们刚走了一天一夜,就遇到这位小哥了。京城太远了,如果你们这里能让我们住上一年,等我,等我……”她羞怯地低头下,“等我有了孩子,我们再回去找爹爹……”
她急切地上前两步,伸出右手发誓,“你们想要多少银子,我都可以答应。一年后,如果有人想跟我回去启封城,也可以。我们家有很多很大的房子,住多少人都可以。”
男人眉头微动。诏安军就在距离他们几里地的地方,随时都有可能攻打他们……所谓大隐隐于市,如果他们能够隐蔽在启封城……这简直就是他刚开始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
沈安安要的,就是他们生出这样的念头,她和哑男才不会有生命危险。
男人看着沈安安娇俏的五官,天真无邪的眼神,一瘸一拐走下台阶,问道:“知道什么是山寨吗?你们来的路上,没有遇到诏安军吗?”他伸手想要掐沈安安的脸蛋,没等哑男阻止,他讪讪地缩手。
沈安安似乎毫无察觉,她毫不犹豫地点头:“我当然知道,我又不是傻子。”她的心中升起恶作剧的念头,一本正经地说,“在来的路上,我们不只看到诏安军的军营,还在长顺客栈遇到那什么镇国公世子了。听说,他长得比戏园子里面的戏子还好看,可惜我们没有看到他,没吃早饭就离开培元镇了。”
大石头重重咳嗽一声,制止沈安安东拉西扯,说道:“大当家问你,伱不怕我们杀了你吗?”
“住嘴。”男人呵斥大石头,对着沈安安说,“你放心,我们不会随便杀人的。”
“我知道啊!”沈安安笑盈盈地点头,“我听阿爹说过的,桃花寨的山匪不杀人,所以诏安军不会围剿桃花寨,我待在这里很安全。等到诏安军把其他山寨都剿灭了,这一带就太平了……”
男人突然打断了沈安安的话,急促地问:“这是你爹爹亲口说的?”站在他的视角,这些话是启封城首富对时局的分析,并非桃花寨二当家的信口胡诌。
沈安安毫不犹豫地点头。凡举谎言,需要添加更多的细节才能取信于人。她轻轻勾起嘴角,又急忙掩饰过去,信誓旦旦地说:“那天下雨,我躲在廊下,不小心听到爹爹和其他叔伯关起门商量,如何给什么王爷写信……”
男人脱口而出:“魏王爷!”
“对,就是魏王爷。”此刻,沈安安笃定自己和哑男已然性命无虞。她毫无顾忌地编故事,“爹爹说,等到诏安军把什么飞虎寨、黑风寨都剿灭了,他们宴请魏王爷和什么世子在城里办庆功宴。”
她故意戳男人的心窝子,一脸正色地补充,“爹爹还说,朝廷想要会种地的人,所以除了桃花寨的人,其他杀过人的土匪,都要杀头的,这就是一报还一报,报应不爽——”她戛然而止,对着大石头连连摆手,“我不是说你,和你没有关系。”
男人狐疑地朝大石头看去。
哑男紧张地抓住沈安安的手腕,对着她轻轻摇头。
沈安安咽下后面的话,对着男人说:“咦,你们的地呢?爹爹说,桃花寨的人种了很多地,你们都是种田的好手。”
男人敷衍沈安安:“山下的平地才能种地。我先派人送你们去休息。”他随手指了一名侍卫,把沈安安和哑男带去最边上的一间竹屋。
沈安安第一次见识竹屋,好奇地东看看,西摸摸,对着哑男说:“你觉得,他们会怎么对我们?把我们关在地牢,还是软禁在这里?”
哑男摇头表示不知道,担心地说:“安安,这里的地形和黑风寨不一样,易守难攻。如果诏安军帅军围剿,没等他们上山,山寨的人全跑了。”
沈安安无所谓地笑了笑:“那是葛云朝的事,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她走到窗口朝外面张望,“你说,王大全是怎么上山的,这会儿他躲在哪里?”
她的话音未落,突然看到一个黑影猛地朝自己蹿过来。她惊呼着“哑男”,急急往后退,黑影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
第81章 失信
哑男从马童成为士兵之后,她的横刀几乎从未离身。此番她与沈安安潜伏进入飞虎寨,她只带了一把匕首。
黑影突然袭击沈安安,她根本没有时间思考。她习惯性地伸手抓刀,扑了一个空。就是这一息的耽搁,黑影已经抓住了沈安安。她来不及思考,拳头直击对方的咽喉,试图用自己的身体护住沈安安。
对方侧身避开她的攻击,抓着沈安安转了一个身。她直觉认为对方想用沈安安作肉盾,吓得一身冷汗,急忙收住攻势,发现来人是葛云朝。
葛云朝右手捏住沈安安的下颌,注视她的脸颊,眼神仿佛在问:你脸上的山茶花呢?此刻,他的脸上黏着假胡子,身穿脏兮兮的麻布衣裳,俨然就是山中的土匪。
沈安安看清楚来人,生气地拍打他的手掌:“放手!”
葛云朝不松手。他曾经万分遗憾,沈安安这么漂亮的脸蛋居然破相了,留下了瑕疵。与此同时,他又觉得,她用胭脂画成的山茶花美则美矣,到底太过妖艳。有时候他又忍不住想,那朵山茶花倒也与她相得益彰,山间野花向阳而生,野艳中透着顽强。
原来一切都是他自作多情。
他泄愤一般,用拇指的指腹划过沈安安的脸颊,仿佛在摩挲山茶花的花瓣。
哑男一字一顿说:“葛世子,请您放手。”
葛云朝转头注视哑男。他潜入山寨之前去营地见过赵沛,赵沛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这个女人却像没事人一般,理直气壮地向他要人。她与沈安安不过是名义上的夫妻罢了。
沈安安心知哑男的武功不是葛云朝的对手,她被葛云朝捏着下颌,语焉不详地威胁他:“你再不放手,我要叫了。”
葛云朝依旧没有松手,转头看着沈安安的眼睛说:“我比戏园子里面的戏子还好看?”这是沈安安刚才在院子里说的话,“怎么,你逛过戏园子?”
沈安安放声尖叫。
这個女人!葛云朝急忙捂住她的嘴巴。
沈安安张嘴一口咬住葛云朝的虎口。几乎在同一时间,哑男一记右勾拳再加一记直拳,逼得葛云朝一连后退三步,不得不松开沈安安。沈安安趁机跑向哑男。哑男张开双臂把她护在身后。
葛云朝看一眼虎口整齐的牙齿印。齿印很深,几乎快要见血了。这女人也太狠心了。
沈安安先发制人:“是你偷袭我在先,你卑鄙无耻。”
葛云朝脱口而出:“沈安安,你很清楚,伱的假相公护不了你。”
“那又怎样!”沈安安走到哑男身前,骄傲地抬起下巴,“葛世子若要步步紧逼,那我们就同归于尽好了。您要不要试一试,我敢不敢?”
葛云朝沉默。他觉得沈安安不敢揭发他,可他同样不敢冒险。他潜伏飞虎寨是为了办正事,不是和她做无谓的争执。
他沉着脸说:“等入夜之后,我护送你们下山。”
沈安安和哑男对视一眼。沈安安点头:“行,那劳烦葛世子了。”她比了一个“请出去”的手势,“未免节外生枝,请葛世子原路返回,晚上再来找我们吧。”
葛云朝看一眼屋外的守卫。他怀疑沈安安在敷衍他,但他没有证据。他坐到后窗旁边的椅子上,学着沈安安的语气说,“未免节外生枝,我就在这里守着你们。”
沈安安手指窗户:“晚上的事,晚上再说。”她坚持要求葛云朝离开。
葛云朝按捺心中的恼怒,耐着性子说:“我比你们早到几日,你们不想知道飞虎寨的情况吗?”
沈安安反问:“如果我说,我很想知道飞虎寨到底怎么回事,葛世子是不是又会指责我,我若是真想离开,就不会好奇这里的事情?”
太聪明的女人一点都不可爱!上一次她接二连三设计他,他已经大人不记小人过了,这一回她又把他的好心当成驴肝肺,还在这里当面戳穿他的“小心思”。
他不装了,直言道:“沈姑娘,这里太危险了,你们身份特殊,我与你兄长也算相识一场。我信不过你的话,所以在我送你们下山之前,我就在这里守着你。”
沈安安也不装了,正色说:“我与葛世子非亲非故,我的事不劳您费心。退一万步,即便你是我一母同胞的阿哥,你也不能强迫我做任何事。”
“长兄如父!”
沈安安嗤笑。葛云朝真把自己当她爹了?有毛病!她故意阴阳怪气地嘲讽他:“葛世子,容我提醒你,在我遇到您之前,我一直好端端地活着,没有缺胳膊少腿。”
葛云朝很想脱口而出: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看在沈昭的份上,他耐着性子说:“你们来这里,想做什么,我帮你们做。”这是他最大的让步。
沈安安黑白分明的眼珠子转了一个圈。葛云朝武功不错,她也确实对飞虎寨有些犯怵,有他帮忙当然很好。
她点头:“无功不受禄。不过,我们可以合作。”
葛云朝诘问:“你觉得,我需要你帮忙?”
“不需要吗?”沈安安笑了笑,转身对着门外尖叫,“啊——”
葛云朝飞身跃起捂住她的嘴巴,压着声音怒斥:“你干什么!”
“你们怎么了?”大石头在门外询问。
葛云朝赶忙挟持着沈安安躲在门后。沈安安似笑非笑瞟一眼葛云朝。葛云朝看到自己虎口的牙齿印,急忙松手。
沈安安回答大石头:“我看到一只很大的虫子,又丑又凶,好可怕。”她一边说,一边打开大门,对着大石头抱怨,“你们这的虫子真是惹人嫌,赶也不走。对了,我们什么时候吃午饭啊?我想喝热腾腾的鸡汤。”她把葛云朝挡在了门后
大石头朝屋子里看一眼,确认屋内没有异常,这才交待沈安安,若是有人打扰她们,她们可以随时叫他。
一旁,哑男坐在小板凳上看着沈安安。往日,她都默默在边上擦拭自己的横刀,如今她双手空空,只是看着沈安安,这才发现她的表情竟然如此灵动。
等到大石头离开,哑男率先对着葛云朝说:“葛世子,大局为重。您辛苦潜入山寨,一定有您的目的,您何必把时间和精力浪费在我们身上。”
沈安安点头附和:“是啊,葛世子,我们不去揭发彼此,就是合作。你若是愿意帮我们,我们求之不得。我们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以后若是有机会,我们一定会投桃报李的。”
“好。”葛云朝几乎中牙缝中挤出这个字。他看着沈安安的眼睛说,“你先告诉我,你来飞虎寨做什么。”
沈安安半真半假地回答:“我们山寨有一个名叫王大全的人,他于我有恩,如今他被飞虎寨的人抓上了山。我刚才就说了,我不是忘恩负义之辈,我和哑男上山,是为了救他。”
对于沈安安的话,葛云朝一个字都不信。他双手抱胸斜睨沈安安:“你是不是忘了,你把秦毅送我那了?”
第82章 提议
当日,沈安安之所以把秦毅送去长顺客栈,是为了借助葛云朝的官方背景,查一查秦毅到底什么来历。葛云朝调查了秦毅,自然也发现了他和王大全的关系。因此,沈安安一点都不惊讶,葛云朝怀疑她在说谎。
一旁,哑男复又坐到了小板凳上。沈安安和葛云朝的对话,她跟不上他们的思路,就不费那个劲了,横竖虽然她打不赢葛云朝,但葛云朝投鼠忌器,他同样占不到沈安安的便宜。
沈安安深知这一点,笃定葛云朝拿自己没辙,她不容置疑地说:“我就是来找王大全的,然后带他下山。”严格意义上,她并没有说谎。
葛云朝嗤笑:“你的意思,只要我把王大全带到你面前,你愿意立刻和他一起下山?”
沈安安笃定,王大全不达目的不可能离开飞虎寨。她对着葛云朝点头:“对。”
葛云朝知道沈安安在说谎,沈安安也知道,葛云朝知道她没有说实话。可是那又怎么样呢!沈安安抬起下巴。
葛云朝注视沈安安。四目相接的瞬间,他不由自主看向她的右脸颊。他推测,她脸颊受伤的事大概率是真的。她顺水推舟声称自己破相了,一来可以博取同情,二来她把桃花寨二当家和“脸上有山茶花”的女人画上等号,像现在这种时候,没有人会怀疑,这个女人是桃花寨二当家。
换句话说,早在五年前,她就想到了,她或许需要改头换面的那一天。甚至于她可能已经想好了,以后她该如何金蝉脱壳吧。
她很聪明,聪明的女人太麻烦了。
沈安安注意到葛云朝的目光,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右脸颊。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我没有破相,葛世子很失望,还是替我高兴呢?”
葛云朝故意忽略她的话,反问:“你阿哥知道,你在外面如此胆大妄为吗?”
沈安安话赶话地问他:“怎么,葛世子要找我阿哥告状吗?”她一副嫌弃的口吻嘲笑葛云朝,“小孩子才会动不动就告状。”
“你就不怕我恼羞成怒,带兵踏平桃花寨吗?”葛云朝听到沈安安对飞虎寨的人说,诏安军不会围剿桃花寨。他怀疑沈安安就是因为这样,所以她才有恃无恐,吃定他了。
他故意吓唬她,“就算我有心放伱们一马,你阿哥在回信中狮子大开口,太过托大了。朝廷已经不是五年前的朝廷了。”
沈安安刻意装傻,敷衍葛云朝:“这种大事,我不知道呢。刚才我就是信口胡诌的。”
“沈安安,这里不比其他地方。难道你没有发现,整个飞虎寨都没有老弱妇孺吗?”
哑男听到这话,抬头朝葛云朝看去。她正是注意到这点,才把罗盘交给沈安安,叮嘱她逃生之法。
葛云朝提醒沈安安:“人为了活下去,能够做出各种各样,让你觉得匪夷所思的事情。”
沈安安叹息:“葛世子,你就这么想和我聊天?难道你不觉得,现在不是聊天的好时候吗?”
葛云朝恼怒:“我看在你阿哥的份上……”
“是,是,是,你和我阿哥是俞伯牙和钟子期,所以我就是你的亲妹妹。”
“薛姑娘,大当家请你们过去吃午饭。”大石头在院子里喊话。沈安安谎称自己姓薛。
葛云朝示意哑男去屋子外面等着,顺带拖延大石头。他有话单独对沈安安说。
哑男朝沈安安看去,见到沈安安对着自己微微点头,她走出了竹屋。
葛云朝压低声音,正色说:“你利用启封城薛家的名义,想要把飞虎寨的人引出山谷?这個方法不是不可行,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他们当真了,从此恨上薛家呢?薛家若是普通的商贾,他们无力对抗山匪躲在暗处的骚扰。”
沈安安微微惊讶。她一直以为葛云朝漠视人命,任何人在他眼里都是可以牺牲的。此刻,他在担心远在启封城,素未蒙面的薛家吗?她笑了笑。
可能因为没有了那朵惹人注目的山茶花,葛云朝第一次发现,她笑起来就是一个普通的小姑娘,眉毛弯弯,眼睛亮晶晶的。她并不是诡计多端的女土匪。
沈安安解释:“诏安军驻扎在培元镇。世子暗查过附近的所有山寨,既然桃花寨不是诏安军首当其冲的目标,那么飞虎寨一定是世子的首选。退一万步,将来,诏安军剿灭飞虎寨的时候,即便飞虎寨有漏网之鱼逃去了启封城……”她抿着嘴笑,意味深长地说,“在乱世中发家致富的商贾,世子认为他们是普通人吗?”
葛云朝羞赧。他只顾着反对沈安安,却忘了她才是妇人之仁那个,她不会牺牲任何人,自然也会考虑到薛家的安危。是他杞人忧天了。
沈安安慨叹:“世子爷,您不要把我当成女子,也不要认为,我是阿哥的妹妹,所以您必须保护我,或许我们可以成为不错的合作伙伴。”
说完这话,她故意冲着葛云朝笑了笑,走出了屋子。
屋子外面,哑男听到开门声,转过头看向沈安安。
沈安安快步走到哑男身旁,很自然地挽起她的胳膊,轻声说:“我知道了,我喜欢你,因为从一开始,就只有你相信我。”她垂下眼睑。一直以来,同样的话,只有从阿哥嘴里说出来,其他人才会相信。在葛云朝眼中,她大概就是个无法无天,整天胡作非为的小姑娘。只有哑男,永远都相信她。
哑男像之前的五年一样,轻轻拍了拍沈安安的手背,低头对她笑了笑,轻声叮嘱她:“待会儿所有的吃食,等我先吃了,你再下筷子。”
沈安安点头,低声说:“待会儿应该不会有危险的,他们大概率只想确认我的身份。不过,他们也有可能绑架我。如果是绑架,我们先顺了他们的意……”
葛云朝站在窗户后面,远远看着沈安安和哑男相携远去的背影。
他在第一次夜探飞虎寨的时候就发现,飞虎寨的粮食、酒肉大多是采买的。昨日,他假扮送货的挑夫上山,第一时间找到了王大全。
按照王大全的说法,他拿着王瑞与孙瘸子的书信上山,想找孙瘸子找个说法,结果他上山之后,孙瘸子直接把他抓了起来,抢走了书信却没有见他。
葛云朝压根不相信,两个没什么文化的大男人会有书信往来,还让王大全在王瑞死后发现了书信。这其中一定有其他的缘由,沈安安很可能就是为了此事而来。
飞虎寨的人把王大全关了起来,而不是直接杀了他,这就说明王大全对于飞虎寨尚有利用价值。
葛云朝轻轻抚摸下巴上的假胡子。他要不要带着沈安安去见王大全呢?
沈安安这个女人,对他没有一句真话,他们之间根本不存在合作的可能性,但是他们可以相互利用。
第83章 示警
院子内,沈安安和哑男跟随大石头往前走。
此时已是午时,但院子里不见一丝阳光,空气中充斥着湿冷的气息,再加上整个竹楼寂静无声,就连林间的鸟叫声仿佛全都突然消失了一般,四周透着诡异的宁静。
哑男直觉不对劲,每一个毛孔都写满了戒备。她紧张地环顾四周。
相比之下,沈安安只是好奇地东张西望。她十分确信,之前那位大当家并非前往桃花寨向她提亲的“孙瘸子”。她问大石头:“你们大当家叫什么名字?待会儿我怎么称呼他?”
孙瘸子抓了抓头发,回道:“就是大当家啊。”他顿了顿,压低声音说,“对了,大伙儿都在私底下叫他孙瘸子。”
“原来他姓孙啊。”沈安安点头,又问,“你来山寨多少年了?”
“不记得喽。”大石头无所谓地耸耸肩,“反正我待在这里才有饭吃,那就待在这里呗。将来你带我去启封城,我就跟你走。大家都说,启封城和仙境一般,有吃不完的东西。”
沈安安侧头看一眼大石头。她无法定义大石头是不是憨傻,她唯一确定的一件事,他和平常人不一样。
说话间,三人走到一间摆着竹桌子,竹椅子的竹屋内。饭菜采用分餐制,每一把椅子前面都有一套碗筷餐食。屋子内并没有其他人。
沈安安瞥一眼桌子,食物包括一碟白切肉,一碗水煮菜,还有半只类似烤鸡的禽类。白切肉旁边放着一碟子蘸料,黑乎乎的,看不清原材料是什么。她不满地抱怨:“午饭就吃这些?”
大石头仿佛没有听出沈安安语气中的嫌弃,他舔了舔嘴唇,眼睛盯着白切肉回答:“还有白米饭,昨天刚送来的大白米。你想吃多少,就能吃多少。”
沈安安听到他语气中的渴望,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他一刀砍死同伴的画面。从他们踏入山门,已经过去两三个时辰了,没有人提起被砍死的那個人,仿佛那人原本就不存在。
随着一阵笑声,孙瘸子一瘸一拐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几名五大三粗的男人,自称是二虎、三虎等诸位当家。除此之外,还有一位容貌秀丽的女子跟在孙瘸子身后,看起来三十多岁的模样。女人全程低着头,耷拉着眼皮子,与任何人都没有眼神交流。
孙瘸子示意沈安安和哑男坐到他身旁,又命人拿来酒坛子。女人赶忙给孙瘸子拿酒碗,递筷子。孙瘸子这才对着沈安安说:“这是我老婆,你叫她英姑就行了。以后伱有什么需要,尽管找她。”
英姑畏畏缩缩,对着沈安安福了福,不敢抬头看她。
沈安安隐隐约约记得,在孙瘸子向她提亲的时候,陆勉之告诉她,飞虎寨有一位压寨夫人名唤英姑。她原是官家小姐,被孙瘸子劫上山之后,她一直把孙瘸子视作杀父仇人。几年后,她生下两人的儿子才逐渐消停。
按时间推算,那位英姑差不多三十多岁,她和孙瘸子的儿子大约七岁了。
沈安安矜持地冲着英姑点点头。
孙瘸子瞥几眼沈安安,问起启封城的情况,试图借此确认沈安安的身份。
鉴于陆宕是个话痨,每天不是絮叨飞鹤将军如何英明神武,就是唠唠叨叨启封城如何如何,沈安安这才决定假冒启封城内被宠坏的富家千金。
她指着碗里的白水煮肉,嫌弃地说:“桂香楼最出名的就是蒜泥白肉。他们的白肉至少用了十几味香料熬煮,再切成薄薄一片,淋上拌了蒜泥的酱油。你们这道白水煮肉,没有汆水不说,只怕煮肉的时候,就连生姜都没有放吧。”
大石头没有资格坐下吃饭。他站在边上咽了一口口水,一脸向往地问:“香料是什么?好吃吗?”
孙瘸子横他一眼,对着沈安安说:“薛姑娘知道得这么清楚,难道你还要亲自下厨做菜吗?”
“怎么可能。”沈安安一脸不屑,“阿爹说了,很多事虽然不用我们亲力亲为,但是我们得知道具体是怎么做的,这样才能杜绝被底下的人糊弄。”
沈安安正说着话,英姑走到她身旁想要替她倒酒。沈安安刚要抬手拒绝,一小块布条滑出英姑的手心,上面不知道用鲜血还是用茜草写着两个猩红的字:快逃。
电光石火间,沈安安伸手去抓布条,英姑先一步把布条抓在掌心。沈安安猛地站起身,英姑踉跄后退,手中的酒坛子“嘭”地一声摔在了地上。
“大当家饶命,大当家饶命。”英姑匍匐在地上,整个人如同筛子一般颤抖,声音也因为恐惧染上了浓浓的哭腔。
沈安安吓了一跳,刚要开口,大石头突然跪倒在地上,拿起摔碎的酒坛碎片,就着碎片喝里面的残酒,意犹未尽地舔舐内壁。
大石头的神态动作,包括他眼中流露出的意犹未尽,活脱脱就是一只会说话的野狗。他此刻的模样仿佛在告诉沈安安,他为了一口吃的,可以出卖一切。
沈安安蓦然想到葛云朝告诫她,她无法想象,人为了一口吃的,可以做出多么匪夷所思的事情。
她诘问大石头:“大石头,你老实说,你们山寨叫什么名字?”
大石头仰着头,茫然地看着沈安安。
沈安安转头朝孙瘸子看去,对着她一字一顿说:“我知道的桃花寨,不是你们这样的。”
孙瘸子反问沈安安:“薛姑娘听到的桃花寨,是什么样的?”
沈安安仿佛不谙世事的小姑娘,鼓着腮帮子历数:“我早就听说,桃花寨人人都有房子住,人人都有饭吃,人人都可以读书,桃花寨还有很多田地和农舍……总之,桃花寨不是你们这样的,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哑男生怕沈安安激怒孙瘸子,赶忙打圆场:“大当家恕罪,大小姐生怕老爷追来……”
“我才不怕呢!”沈安安瞪一眼哑男,骄傲地说,“阿爹以为我去南边投靠姨妈了。要不是我听说,诏安军就在培元镇,我也不敢北上去京城。阿爹一定想不到,我决定去京城。”
孙瘸子审视沈安安,其他二虎、三虎等等也都注视着沈安安,仿佛想从她脸上看出些许端倪。一旁,大石头仍旧趴在地上,寻找残留在酒坛碎片上面的酒渣。英姑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屋子内陷入诡异的静默。
半晌,沈安安生气地说:“如果这里不是桃花寨,我们要走了。”她作势往门外走去。
孙瘸子上前一步拦住她,冷哼:“你们自己送上门的,如今又想走?门都没有!”
哑男急忙挡在沈安安身前,喝问孙瘸子:“你想干什么!”
沈安安握住哑男的手腕,生怕她在情急之下忘了,此刻的她并不会武功。她只是富户家中,与大小姐私定终身的长工。
哑男回过神,一时间左右为难。难道她们真要安安静静地被孙瘸子一行人软禁?
就是这一息的迟疑,沈安安对着孙瘸子娇斥:“既然这里不是桃花寨,我们当然要走的。难道你还敢把我们关起来不成?”
第84章 囚禁
沈安安和哑男被孙瘸子囚禁了。
哑男有自信,她可以打倒屋子里所有的男人,但沈安安制止了她。沈安安用眼神告诉她,这就是她的目的。
直至两人被押入黝黑潮湿的山洞,哑男忍不住低声询问:“我们说好的,先找到弓弩,再带着王大全离开吗?”按她想来,她们只需完成这两件事,其他的自然交给葛云朝,毕竟剿灭山匪是朝廷的责任。
沈安安把餐桌上,英姑向她示警的事简略地说了一遍,无奈地叹息:“我扮演草包富家千金,不能毫无反应啊。”
哑男皱眉:“那个女人什么意思?纯粹想帮忙,还是想让我们救她?”如果她们只是普通人,她们不可能逃离飞虎寨,饭桌上的“快逃”两个字对她们没有任何帮助。
沈安安耸耸肩,透过牢房的栅栏向往张望。山洞外面是密林,光线本就昏暗,牢房里面几乎分不清东南西北。她试着轻声呼唤:“王大全?王大全?”回答她的,只有回声。
哑男轻声说:“进来的时候,我看到隔壁还有几个山洞。王大全也被关起来了吗?”
沈安安点点头,轻声解释:“葛云朝说,他可以带我去见王大全,可见他们已经见过面了,而且他可以轻易找到王大全。这里的人,要么住在竹楼里面,要么缩在竹楼附近的木棚子里面。王大全是生面孔,又不会武功,他很难在隐藏行迹的同时,又能被葛云朝轻易找到。所以最大的可能性,他被囚禁了,而葛云朝知道监牢的位置。”
哑男双手抓住监牢的木栅栏,使劲晃了晃,试探着说:“如果我使点劲,应该可以……”
“别!”沈安安急忙阻止哑男,“我们在这里守株待兔,看看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哑男侧目,但沈安安神秘兮兮的,不愿意多做解释。哑男猜想,沈安安在等的,可能是葛云朝,结果她们等来的,居然是王大全。
王大全手里拿着绿豆大小的油灯。他看到沈安安,抱拳九十度鞠躬,老泪纵横,哽咽着说:“二当家竟然会为了我涉险,我下辈子做牛做马,一定会报答二当家的。”
沈安安不悦地说:“你很清楚,培元镇有不少我的眼线。你把秦毅安置在培元镇,不就是想让我知道,你来了飞虎寨,你要为王瑞报仇吗?你赌的,是我会不会兑现当日的承诺吗?”
五年前,沈安安需要王大全的支持,因此她曾经许诺,若是他有性命之忧,她一定会救他。严格意义上,上次她已经放他一条生路,算是兑现了承诺,因此王大全并不确信,沈安安会不会帮他,他才会孤注一掷。
王大全诚心诚意地说:“是我王家对不起大当家、二当家在先。我在上山之前就想好了,若是二当家不愿意救我,我也不会有任何怨言,横竖我已经孑然一身,就连棺材本都丢了,死在这荒山野岭也是我咎由自取。”
沈安安不耐烦地说:“我既然来了,你不用在这里装可怜,先把这把锁打开吧。”
“是。”王大全把手中的油灯交给哑男,从头发中间取出一個铁钩子。在哑男惊讶的目光中,他三下五除二就打开了铁锁。
哑男突然间明白了,五年前沈安安为什么会选择王大成成为王当家。桃花寨四周的防卫暗藏了不少机关,包括柳烟青打造的兵器,有时也会加入小机关。她一直以为,是沈安安天赋异禀,凡事翻几页书就能明白,原来是她知人善用。
在门锁落地的瞬间,沈安安扬声说:“麻烦葛世子帮忙看着点。如果有人过来,提醒一声。”
哑男和王大全同时朝洞口看去,只见一个人影站在洞口。因为光线太暗,大家都看不到对方的表情。
王大全惊讶万分,脱口而出:“那人是诏安军副帅,镇国公世子?”
沈安安并不避讳葛云朝就在洞口,她问王大全:“飞虎寨的人为什么留伱性命?”
王大全简明扼要地回答:“我告诉他们,如果我不能活着回去,阿瑞就会向大当家坦白所有的事。”他顿了顿,又补充,“他们不知道阿瑞不在了。”
沈安安追问:“距离你们约定的时间还有多久?”
王大全默了默:“还有一天。”
沈安安轻笑。按照王大全的说法,过了明天,飞虎寨不是杀了他,就是放了他。这几天,飞虎寨一定在调查,王瑞为何将交易的事告之王大全。如果他们发现王瑞已经死了,一定会杀了王大全。
她问王大全:“如果过了明天,我没有出现,你打算怎么做?”
王大全一字一顿说:“竹子很容易烧起来的。明晚,我打算和他们同归于尽。”
沈安安没料到王大全竟然如此决绝。
王大全怅然一笑:“阿瑞的爹妈说得没错,是我害死了他,就该为他偿命的。”
“既然你都想好了,为何引我进山寨,故意把我卷进来?”
王大全突然对着沈安安跪下了。
哑男手持油灯,朝沈安安看去。
昏暗的灯光下,沈安安看着王大全忽明忽暗的五官。
五年前,要不是她看中王大全的巧手,扶持他成为山寨的当家,暗中为她办事,又对他纵容王瑞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王大全仅仅只是桃花寨内普通的村民。
或许他会慨叹自己时运不济,一辈子只能过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但他至少可以平平顺顺度过一辈子。说不定王瑞也能像王大全期盼的那样,为他养老送终。
沈安安知道,世上不存在“如果”。她按捺思绪,问道:“你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王大全重重磕了一个头,又扇了自己两个耳光,哀声说:“阿瑞把柳姑娘的兵器图卖给了飞虎寨。”
“你说什么!”沈安安一阵头晕目眩,继而摇头,“阿嫂不可能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交到你手上。”
王大全默了默,又扇了自己两个耳光:“是我,是我鬼迷心窍。当日,我和柳姑娘商量着做可以折起来的小刀,我看到边上的图纸就默默记在了心里,回去临摹了几张。我在前几天找到阿瑞的账本,才知道他临摹了我画的图纸,卖给了飞虎寨。”
说到这,他再次对着沈安安磕头,“桃花寨与我有恩,所以我无论如何都不会让兵器图流传出去的。”
沈安安冷哼:“你找到王瑞卖给飞虎寨的弓弩了吗?”
王大全微微一愣,摇头。
沈安安又问:“你知道都有谁看过兵器图?你敢保证,你一把火烧了竹楼,就能把流传出去的兵器图一并烧了?你就连孙瘸子压根不是孙瘸子都不知道,你就这么笃定,和王瑞做交易的人,就在那幢竹楼里面?”
第85章 托孤
沈安安一连三句质问,把王大全问懵了,也把葛云朝吓了一大跳。他好歹是朝廷命官,沈安安难道不知道,私造兵器是重罪,她大喇喇说给他听,就不怕他上报朝廷,朝廷给沈家扣上谋逆的帽子?
沈安安这是吃定他,一定会维护他们兄妹?
葛云朝捋了捋假胡子。沈安安和王大全的对话透露了太多信息。确切地说,是沈安安故意告之他这些事情。不过,这个女人嘴里没有半句真话,她故意说出这些事,究竟有何目的?
他继续侧耳聆听。
山洞内,王大全晕晕乎乎。按他想来,整件事很简单,王瑞为了银子,把弓弩和图纸卖给飞虎寨,结果飞虎寨竟然用假银子买了真东西。如今,他想办法把东西讨回来,或者把银子要回来,对桃花寨而言就是将功补过,他也算仁至义尽了。
如果飞虎寨抵死不承认,还要杀他灭口,他就一把火烧了飞虎寨,与他们同归于尽,也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他跪在地上,闷声说:“二当家的意思,难道图纸的买家不是飞虎寨?”他确实没有在竹楼找到图纸和弓弩,这并不能代表,买家不是飞虎寨,不是吗?
沈安安不知道答案。即便王瑞还活着,恐怕他也不知道确切地答案。她对着王大全说:“五年前,你见过孙瘸子的。”她的言下之意,你就没有发现,今日的孙瘸子已经不是五年前的孙瘸子?
王大全显然误会了她的意思,举起右手发誓:“二当家,五年前我不过是桃花寨的一个小村民,那时候的孙瘸子何等风光,他哪里会注意到我。三日前,我像丧家之犬一般,被他们的人押进寨子里,孙瘸子压根就没有见我。”
他郑重地承诺,“我既然承认了盗画图纸,其他的事我若是做过,我没有必要否认。我确实不知道阿瑞竟然这么大胆,这么没脑子,也不知道他怎么勾搭上孙瘸子的。”
沈安安对他的话不置可否,她大概已经还原出了事情的原委。王瑞被利用,他和王大全并不知道,他们涉入了什么样的事情。此刻,碍于葛云朝就在洞口,有些话她没有必须说得那么明白。
她似闲话家常一般,询问王大全是如何上山的,又问他是否知道引燃山火可能带来的危险。
葛云朝默然聆听他们的对话,想起桃花寨是所有山寨之中,唯一在山脊上放置水缸,用来预防山林火灾的山寨。就连沈安安这样的小姑娘都知道山火的危险,可见沈家的教育很成功,他们家并非一般的山野村夫。
他想着想着,心中的某个念头愈加强烈了,脑海中不禁浮现沈安安的笑脸。她再怎么桀骜不驯,诡计多端,终究只是個漂亮的小姑娘,任性又孩子气。
突然,葛云朝看到一个人影朝着山洞走来。他急忙提醒沈安安:“有人来了。”
哑男立刻吹熄小油灯,王大全转身往自己的牢房走去。
沈安安扬声说:“葛世子,你是进来呢,还是继续在外面守着?”
沈安安知道来人是谁,而他不知道。葛云朝不喜欢这种失控的感觉。他想了想,大步走进山洞,打开木栅栏走进牢房,心中忽然生出几分气恼。
黑暗中,葛云朝看着沈安安,压低声音说:“你一早让王大全打开铁锁,是你算准了,我会自愿进牢房。”
沈安安轻笑:“世子,您想多了。我让王大全打开门锁,是为了待会儿自己能够走出去。我又不是神仙,哪里懂得未卜先知。”
山洞内伸手不见五指,葛云朝看不到沈安安的表情,她的声音反而变得格外清晰。他第一次发现,原来她的声音这么好听,只不过她说话的语气带着几分无奈,仿佛他是无理取闹的小孩。
他气闷,却又无法驳斥她,对着哑男说:“若是有危险,你带着她往飞蛾谷的方向走,我来断后。”
沈安安叹息:“世子放心,不会有危险的。”
葛云朝几乎脱口而出,伱不是说,你不懂未卜先知之术吗?他来不及出声,沈安安对着她“嘘”一声,伸手把他推入山洞的阴影中。
不多会儿,一个轻浅的脚步慌慌张张往山洞内跑,紧接着是女人紧张的喘息声。
哑男假装吃惊,惊叫:“是谁?”
女人压着声音回答:“是我,英姑,你们不要出声。”
沈安安此刻依旧是被宠坏的草包千金。她生气地斥责英姑:“你们竟敢把我关在这样的地方,还不给我饭吃,你们知道我爹是谁吗?”
“薛小姐,小声一点。他们会杀人的。”英姑的声音在颤抖。她哆哆嗦嗦拿出火石,借助微弱的火星确认沈安安和哑男的位置,小心翼翼地拿出两个馒头递给她们。
一闪而逝的火光中,沈安安看到了英姑脸上的急切。她问道:“吃午饭的时候,你让我‘快逃’是什么意思?”
英姑急切地解释:“薛小姐,这里不是桃花寨,这里是飞虎寨。”
“什么!”沈安安惊呼,生气地大叫,“我就知道,我早就发现不对劲了!我就说嘛,这里一棵桃树都没有,没有农田,也没有房子,和传闻中完全不一样……”
“薛小姐,您小声一点,我求您了,小声一点!”英姑急得快哭了。
哑男低声对着沈安安说:“小姐,现在怎么办?他们把我们锁在这里,我们逃不了啊。即便我们逃出大牢,我们人生地不熟,也跑不掉的。”
沈安安有恃无恐:“你不用怕。他们就是求财,我爹最疼我了,他有的是银子,多少赎金都会照付的。”
英姑提醒沈安安:“薛老爷付了赎金,他们也会撕票的。”
“你胡说,不可能的!”沈安安断然摇头。
英姑咬牙切齿:“他们全都没有人性,杀人就像杀鸡一样。这些年,他们为了省些口粮,山寨里面不能生孩子的女人,没力气下山打劫的男人,他们都会一刀杀了。薛姑娘这么漂亮,他们要么先奸后杀,要么把你关在这里生孩子。”
“不可能!你一定在吓唬我。”沈安安的声音中流露出恐惧。
英姑言之凿凿:“我的话句句属实,如果我有半个字谎言,就让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哑男配合沈安安演戏,急切地问:“小姐,我们怎么办啊。”
沈安安呢喃:“你别着急,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英姑急切地上前一步,双手抓住木栅栏,压着声音说:“我可以想办法放你们出去,偷偷送你们下山,不过你们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沈安安急切地问:“什么条件?”
黑暗中,沈安安轻轻勾起嘴角。这位英姑终于进入正题了。
英姑目光炯炯盯着沈安安站立的方向。她什么都看不到,但她知道,她们就站在那里。她后退一步,对着沈安安下跪,额头紧紧贴着地面,一字一顿说:“我帮你们逃走,但是你们必须带着我的儿子一起走。从今往后,他姓薛,是薛小姐的干弟弟,薛老爷的养子。”
“不可能,我不答应!”沈安安断然拒绝。
第86章 哀求
英姑显然没有料到,沈安安想也没想就拒绝了她,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愣在了原地。
木栅栏的另一边,沈安安振振有词:“第一,我们好不容易逃出来,我不可能现在就回去启封城;第二,你的算盘打得太精了。那些山匪只想找我爹要赎金,你居然想让你儿子继承我们薛家的家业,别以为我看不出来!”
“不是的。”英姑一下子就急了,站起身双手紧紧抓住木栅栏,震得锁链“哗哗”作响。她对着沈安安信誓旦旦,“不要钱,我不要钱,只要你答应,让我的儿子堂堂正正活着,有一个官府任何的身份,让他有一口饭吃就行了。”
沈安安冷哼:“你以为我傻吗?你的儿子不就是孙瘸子的儿子。我拐走了他的儿子,他一定会派人追杀我。”
英姑沉默。黑暗中,沈安安隐约可以听到她粗重的呼吸声。
半晌,英姑压着声音说:“他不是孩子的爹,现在的孙瘸子早就不是真正的孙瘸子了。”
“伱说什么,就是什么吗?我为什么要相信你?”沈安安一副故意刁难她的口吻。
英姑急切地轻呼:“是真的,我没有骗你,我怎么敢骗你呢。”
沈安安默不作声。
山洞的角落,葛云朝因为英姑的话吓了一大跳。他直觉反应,孙瘸子被人李代桃僵了,沈安安对着英姑咄咄逼人,是为了逼她说出整件事的真相。沈安安此番上山不只是为了救出王大全,她在调查某件事。这个女人又一次欺骗了他。
一旁,英姑加重语气对着沈安安解释:“五年前的某天,孙瘸子带着他的几个心腹离开了山寨。大概五六天之后,现在的孙瘸子来了山寨……”
英姑无力地倚靠大牢的木栅栏,慢慢滑座在地上,捂着脸哭了起来。许久,她低声喃喃:“他们杀人不眨眼……凡是有人说他不是孙瘸子,他就一刀杀了那個人……那时候死了好多人,满院子都是血……直到大伙儿再也没人敢说真话,他才停手……”
她越哭越伤心,“那时候小宝才两岁,我不敢说,他不是小宝的爹……这几年我每天都在害怕,害怕他会杀了小宝,再一刀杀了我……”
她猛地转过身,双手抓住木栅栏,哀求沈安安,“你们带着小宝一块走,只要你们答应了,我有想办法送你们下山。”她抹一把眼泪,“我听他们说,诏安军就在培元镇,只要你们到了山脚下,就往培元镇的方向走,他们不敢追杀你们的。”
她再次对着沈安安磕头,“我求你们了,求求你们了。”她越哭越伤心,几乎哭得脱力。
哑男忍不住安抚她:“你先不要哭了。”
沈安安握住哑男的手,示意她不要出声。她对着英姑说:“你的意思,五年前,几个陌生男人绕过那么多山路,大摇大摆走进你们寨子,声称其中一人是你们的大当家孙瘸子,你们整个寨子的人就这么承认,他是你们的大当家?”
葛云朝和哑男不约而同朝着地上的女人看去。她哭得太伤心,说得情真意切,他们竟然相信了她的话。
英姑着急地大喊:“我不知道他们怎么上山的。我被他们抓到院子里的时候,满院子都是死人,死了好多人。他让我告诉大伙儿,他是小宝的爹……他把刀子搁在我脖子上,我不敢说他不是,我只能点头。”她呜呜咽咽,哭得肝肠寸断,
哑男朝沈安安看去。她们几乎十二个时辰都在一起,沈安安知道的事,她全都知道。她觉得英姑不像在说谎,可她太了解沈安安了,沈安安不相信英姑的话,而且她在明明白白告诉英姑,她不相信她。
哑男对着英姑说:“就算我们愿意答应你,也没有用啊,我们连大牢都出不去,如何能够离开山寨?”
英姑激动地问:“你们答应了?你们愿意带着小宝去启封城?”
沈安安再次摇头:“我们不回启封城,至少暂时不回去。不过——”
“不过怎样?”英姑急切地追问。
沈安安不疾不徐地说:“如果你有办法拿到大牢的钥匙,又知道从这里怎么去桃花寨的话,我们可以带着你的儿子去桃花寨……”
“不行!”英姑脱口而出,继而又缓和语气,试图说服沈安安,“诏安军就在培元镇,桃花寨也是山寨,朝廷不会放过他们的。”她再一次哀声恳求沈安安,“你们相信我,你们回去薛家,回薛家才是最安全的。”
沈安安不为所动,一口咬定她只愿意去桃花寨,心中忍不住思量,为什么英姑这么肯定,桃花寨并不安全。
两人言语拉扯了好一会儿,英姑哭得嗓子都快哑了,沈安安始终不松口。最终,英姑许诺,她会想办法拿到大牢的钥匙,再来找她们。
待到英姑离开大牢,葛云朝迫不及待地质问沈安安:“你跑来飞虎寨,到底有什么目的?”
沈安安咬一口英姑送来的馒头,咀嚼几口试图吞下去。馒头又干又硬,她实在难以下咽。
葛云朝从怀中掏出一个树叶包塞给沈安安。
沈安安拿起包裹闻了闻,是烤鸡。她问葛云朝:“没有水吗?”
葛云朝拿起腰间的水囊,对着沈安安说:“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沈安安不紧不慢地回答:“世子都听到了,我们寨子有个叫王瑞的,把我们的兵器图和弓弩卖给了飞虎寨。世子武功高强,能不能帮我们找一找,这些东西在哪里?”她笑了笑,“东西我们不要了,世子找到了,直接销毁就是了。”
葛云朝一字一顿说:“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知道啊。”沈安安毫不犹疑地点头,“世子在给阿哥的书信里面说了,我们寨子占山为王,乃山匪的行为。山匪造几把弓弩是很平常的事。如今天下大定,我们坦然告之世子,而且我们自愿销毁兵器,难道还不够诚意吗?”
葛云朝怀疑,沈安安一早就计划好,由他跑腿当苦力,才会故意让他听到她和王大全的对话。这会儿他总不能对她说,为什么不是哑男夜探竹楼。他默不作声把水囊递给沈安安。
沈安安打开水囊喝了两口,递给哑男。
葛云朝又问:“刚才那个英姑,你为什么怀疑她?”
沈安安不答反问:“世子,你觉得,我长得好看吗?”
虽然山洞内很黑,什么都看不到,但葛云朝还是不自然地别过头去,心中暗忖:世上哪有女人当着男人的面,夸赞自己长得好看的!
沈安安一本正经地说:“不管那位大当家是真的孙瘸子,还是假的,我长得这么好看,他看都不看我一眼,他这个山贼未免当得太不称职了。”
葛云朝和哑男同时摇头,异口同声:“那个英姑并不会武功。”
沈安安并不解释,对着葛云朝说:“她还没有走远,世子不妨跟上她,当一回梁上君子,不就什么都清楚了吗?”
第87章 龌龊
葛云朝早就查探过飞虎寨的大致情况,但他不屑于偷窥孙瘸子夫妻的房内事。当下他听到沈安安信誓旦旦,英姑不是受害人,而是飞虎寨真正的幕后大当家,他直觉反应,这不可能。
一个不会武功的孱弱妇人,在这个奉行弱肉强食的山寨,她如何拿捏一个孔武有力的男人假扮孙瘸子,控制一大群只剩兽性的山贼?在飞虎寨这样的山寨,武力值才是保命的根本。
他认为英姑不可能做到,但是另一个方面,他莫名相信沈安安的判断。
怀揣着这种矛盾的心情,葛云朝远远跟着英姑往竹楼走去。
静谧的山涧小道上,英姑熟门熟路地走在树林间。当她走到竹楼后面的草丛中,她熟稔地搬出矮凳,沿着竹楼的架子爬上二楼的卧室。
夜很深,月光幽幽如萤火,但葛云朝视力极好,他清楚地看到英姑的每一个动作,这绝不是她第一次深夜出行,更不是她第一次攀爬竹楼。
葛云朝直到英姑进了卧室,关上窗户,他这才悄然靠近竹楼,跃上二楼屏息聆听,从窗户的缝隙中朝里面张望。
卧室的布置虽然称不上豪华,但床铺、梳妆台等等物件一应俱全。此时尚未入夏,但山中多虫蚁,竹制的床榻上挂着细葛布做的蚊帐。饶是葛云朝分不清各种布料,他也知道在当下这個时候,此等东西不是一般富户能够拥有的。
假冒的孙瘸子翘着二郎腿躺在床上,他听到窗口的动静从床上一跃而起,急促地问:“怎么样?”
英姑摇头回答:“她坚持要去桃花寨,不愿意回启封城。”
孙瘸子为英姑倒一杯米酒,双手捧着杯子递给她。
葛云朝从竹子的缝隙间看到这个动作,立刻就明白,沈安安又一次说对了,英姑是主,孙瘸子是从。他眼前的一男一女,一直是英姑控制着孙瘸子。这太匪夷所思了。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英姑脸上,只见她三十岁左右的模样,容貌勉强称得上秀丽,行为举止与普通村妇无异,没有半点土匪头子的模样。
竹屋内,英姑右手拿着杯子,眼睛注视着杯子的煮酒,垂着眼睑不说话。这位薛小姐来得太过蹊跷,可是诏安军就驻扎在几里外的地方,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攻上山。她必须为儿子谋一条康庄大道。
孙瘸子看到英姑沉默不语,不禁有些急了。他讪笑着嘟囔:“没有那位薛小姐,我们进不了启封城,谈何大隐隐于市。”
“闭嘴。”英姑一声呵斥,仰头喝下杯子的白酒。
孙瘸子赶忙又倒一杯,殷勤地递给英姑,小心翼翼地说:“不如还是按我们早前说好的,让兄弟们先散了。等诏安军走了,咱们再想办法混进城里……”
英姑生气地打断他:“没拿到银子,谁愿意走?没拿到银子,谁又愿意放我们离开?”
屋子外,葛云朝的表情瞬间严肃无比。这句话透露了太多信息,这个飞虎寨果然很有问题!
竹屋内,孙瘸子“呵呵呵”地笑,觍着脸说:“既然暂时走不了,不如今晚先快活一番……”
英姑一把拍开孙瘸子的手掌,冷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想着薛家那位大小姐,痒得很。”
葛云朝的薄唇抿成了一直线。他来不及分析自己的怒火从何而来,就听到孙瘸子诅咒发誓:“我怎么敢,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要不是我和那个死鬼有几分像,如今也当不上这大当家。我发誓,这辈子定不会负你。”
英姑讥诮地斜眼打量孙瘸子。男人的话可信,母猪也会上树!这是她早就悟出这道理,才会铤而走险,做这飞虎寨的幕后大当家。
孙瘸子早已急不可耐,满脑子都是沈安安娇俏的模样。他猴急地亲上的英姑的嘴巴,双手也没有闲着,闭着眼睛想象俏丽的女孩在自己身下无力地挣扎。
英姑挥手就是一巴掌,打得孙瘸子瞬间清醒过来。她呵斥孙瘸子:“我点头了吗?”
孙瘸子双手捂着脸颊,低着头嘟囔:“当初你不是这么许诺我的。”
英姑冷着脸说:“我警告你,不管那位薛小姐是真是假,都收起你的龌龊心思,我留着她有大用处。”
孙瘸子的头垂得更低了,怯怯地往后退。
英姑站起身,慢慢脱下自己的衣裙。
葛云朝猛地站直身体,不敢继续往屋内窥探,一脸不可置信。
隐隐约约,他听到英姑呵斥孙瘸子:“过来服侍我。”紧接着她又勒令孙瘸子看着自己,不许他吹熄烛火。眨眼间,屋子里传来男女粗重的喘息声。
葛云朝虽然尚未娶妻,但他也是男人。他的心中莫名生出一股怒火,仿佛屋内的声音亵渎了沈安安。要不是他的自制力极强,他已然闯入屋子,一刀砍了孙瘸子,还有他脑海中的龌龊念头。
他不断告诉自己,小不忍则乱大谋,深吸一口气平复怒气,像逃难似的原路折返。不多会儿,他大步走回囚禁沈安安和哑男的囚牢,并不见她们。他只得在山洞外寻找。
理智上他知道,有哑男在,沈安安很安全,可是他的脑子有一个声音在不停地对他说,整个山寨,像孙瘸子这样的男人都在觊觎沈安安。在那些男人眼中,沈安安就是一朵沾着清晨的露水,含羞带怯的娇花。他焦急地四下张望。
幸好,经过这一番折腾,东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他很快就发现,一高一矮两个人影就坐在山顶的土丘之上。他纵身飞跃,大步走近他们。
哑男听到身后的动静,猛地站起身,以护卫的姿态把沈安安挡在身后。等到她看清来人是葛云朝,她才放松戒备,后退一步与沈安安并肩而站。
沈安安无奈地叹息:“你们不要这样紧张兮兮的,我没有那么脆弱。”
葛云朝注视沈安安,压着声音说:“你不知道,自己的脸长得很招人吗?”
沈安安皱眉,不明白自己哪里又惹到这位高高在上的葛世子了。她故意忽略他的话,一本正经地说:“世子,如果您没有遇到我们,诏安军打算如何剿灭飞虎寨的山匪?”
葛云朝懊恼自己脱口而出的话,板着脸回答:“你们的诉求我知道了。我会完成你交待的事,你们趁着天还没有大亮,回桃花寨去吧。”
沈安安惊讶,怒道:“葛世子出去听了一会儿壁角,就得出‘我很碍事’这个结论?”她嘲讽葛云朝,“您不觉得自己背信弃义,非君子之道吗?”
哑男已然明白过来,毕竟她无数次亲眼目睹,土匪们如何对待漂亮女子。不要说土匪了,就是军队的士兵,每当战事杀红了眼,或者仅仅只是为了鼓舞士气,女人都有可能成为畜牲不如的工具。
她身为女将军,唯一能做的事,约束自己手下的士兵。可是她们生逢乱世,很多女子或自愿,或被迫入军营为妓。她们之中,有不少人竖着进来,横着出去,她能做的十分有限。
沈安安自小衣食无忧,她并不曾见过真正的炼狱,也不知道什么是猪狗不如的生活,更不知道在战争中,漂亮女人会经历什么。她轻声安抚沈安安:“葛世子有他的顾忌。”他抬头看向葛云朝,“我们也有我们不得不做的事情。”
沈安安看一眼哑男,对着葛云朝说:“我明白了。他们无非就是觊觎我的容貌。”
“不,你不明白。”哑男和葛云朝异口同声。
第88章 问话
对于绝大部分人来说,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事,是无法感同身受的。
葛云朝与哑男听到对方和自己说出同样的话,两人下意识对视一眼。虽然他们看不清彼此的眼神,但是他们已然明白对方的言下之意。他们同样知道,沈安安不可能明白他们的忧虑。
哑男之前就曾劝说沈安安,没必要亲自前来飞虎寨,但她比任何人都了解沈安安。随着诏安军驻扎在培元镇,沈安安一方面急于兑现她在父母临死前许下的诺言,另一方面她又迫切想要知道,沈家全家被蒙面黑衣人诛杀的内幕。
她对着葛云朝说:“世子,只要我活着,没有人可以碰触安安的衣角。”她早就立誓,用性命守护沈安安。
葛云朝脱口而出:“你别忘了,你也是女子。”
这话触及了沈安安的逆鳞,她生气地说:“女子怎么了?女子就低人一等吗?”就因为她是女子,五年来她才会这么艰难。
幸好理智告诉她,她没有必要与葛云朝反反复复纠缠这种无畏的话题。她挽住哑男的胳膊,压着声音提醒葛云朝,“世子,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她在提醒葛云朝,他承诺过,她不会向任何人透露,哑男是女儿身。
此刻,东方已然泛起第一抹霞光,微弱的光线穿过树叶的缝隙落在沈安安身上。葛云朝第一时间明白了沈安安的暗示。他看着她与哑男之间的亲昵,问道:“你的意思,你们要做一辈子的夫妻?”
“有何不可?”沈安安理所当然地回答。
哑男微微蹙眉,她隐约觉得,葛云朝对沈安安的态度不对劲。可惜,葛云朝背光而站,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她提醒沈安安:“我们和陆宕约定的时辰快到了。”
沈安安点头,上前一步对着葛云朝说:“葛世子,之前的合作约定,还作数吗?”
葛云朝反问:“你的意思,你绝不会回去桃花寨?”
沈安安再次点头:“你有你必须要做的事,我也有我的。我们可以合作,也可以各自为政,端看世子怎么选择。”
“好。”葛云朝几乎从牙缝中挤出这个字,不容置疑地说,“可以继续合作,但是你必须寸步不离跟着我。”他顿了顿,解释道,“万一你出了什么意外,我没有办法向你的兄长解释。”
沈安安几乎脱口而出,伱是不是有毛病。她实在不愿意浪费时间纠缠这种细枝末节,转头看着哑男征求她的意见。
哑男心知葛云朝的武功比自己高出不少,又笃定他不会伤害沈安安,她对着沈安安点点头。
沈安安正色说:“葛世子,正如我之前所言,客栈发生的事,只我们四个人知道。对桃花寨的人来说,哑男永远是我的郎君,而且她不会说话。若是你可以保证,你不会将这件事不小心说漏嘴,那我们谈一谈,如何合作。”
葛云朝忽然觉得,自己才是那个无理取闹的傻子。他沉着脸说:“在我把你交还给你兄长之前,只要你寸步不离跟着我,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你的郎君是飞鹤将军。”他伸出右手掌,“你若是不信,我们可以击掌为盟。”
沈安安斜眼瞟了瞟葛云朝,敷衍地拍一下他的手掌,转头叮嘱哑男:“陆宕嘴碎,守不住秘密,你别在他面前露出马脚。”
哑男笑了笑:“我知道。”
她的话音刚落,林中传来两声鸟叫声。葛云朝浑身紧绷,本能地把沈安安挡在自己身后,却听到哑男回了两声鸟叫声。他讪讪地站到沈安安身旁。
眨眼间,陆宕喘着粗气跑至沈安安面前,一边打量葛云朝,一边回禀:“二当家,我找到昨日我们标记过的银子了。一部分银子藏在带你们上山那人的窝棚里面,剩下大部分银子都藏在一个孩童的屋子里。大家都称呼那个孩童少当家,想来应该是孙瘸子的儿子。”
打仗需要粮草、兵器,说白了都是银子。沈安安带出门的金银都是特别打造的,表面看起来仅仅比一般的金银更闪耀,实际上它们能在黑暗中泛出微弱的光芒,方便他们追查。今夜,他们除了寻找兵器,也要找到飞虎寨藏银子的地方。
沈安安询问陆宕:“那间屋子里原本有多少金银?”
陆宕沉吟:“倒也不多,和二当家带过来的银子差不多。”
沈安安诧异,与哑男交换一個眼神。虽然飞虎寨并不像黑风寨那般疯狂抢劫过往的路人,但是他们盘踞在此这么多年,不可能只积聚这么一点金银。
她追问陆宕:“其他地方找过吗?有没有发现他们藏匿金银的地窖,或者秘阁之类的地方?”
陆宕摇头。
沈安安再问:“运载金银的工具呢?”
葛云朝眉毛微动,朝陆宕看去,只见陆宕迟疑半晌,摇着头回答:“山路崎岖,看起来他们都是用扁担挑着担子上山的。我没有找到任何带轮子的工具。”
“酒坛子。”葛云朝轻声吐出三个字。他假冒菜贩子送菜上山,看到厨房中堆积了不少酒坛子。刚才他也在竹楼看到孙瘸子给英姑倒酒。
沈安安立马想到,如果飞虎寨抢劫的金银并不在山寨中,那么空酒坛子就是运输金银的最好工具。最重要的一件事,酒坛子并不显眼,而且路人不会看到,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
不过,暂时他们谁也无法确定,金银和弓弩是否在山寨中,或者利用酒坛子运下山了。山中可以藏匿东西的地方太多了,他们人手有限,实在难以每个地方都翻查一遍。
短暂的静默中,沈安安询问陆宕,有没有其他的发现。
陆宕摇摇头,又补充:“二当家,你有没有觉得,这里的人全都很奇怪?”
沈安安侧目。
陆宕抓了抓头发,嘀嘀咕咕说:“我们马车上的金银都是大石头拿着的,所以我一直盯着他。他住的是窝棚,这就不用说了,权当是他们不知道怎么在山上造房子,但是——”
他再次抓了抓头发,“大石头看到东西就吃,吃完就睡,藏东西喜欢埋在地里,一言不合就和别人打起来。”他顿了顿,“不只是他,其他人也是一样。还有,还有……”他的脸颊染上一层红晕,结结巴巴嘟囔,“男女……之事,他们,他们全然不避忌旁人……”
葛云朝重重咳嗽一声,故意打断他,假装若无其事地说:“你的意思,他们的行为更像畜生。”
“对,对,对。”陆宕忙不迭点头,“他们就像巷子里的恶犬,饿极了就连小孩都吃。二当家,他们和我们桃花寨的人不一样,他们,他们……”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沈安安垂下眼睑。之前她曾说过,其他山寨的人,只要不是杀人越货的极恶之徒,能救一个是一个。陆宕应该是听到了这话,所以他正在劝说她,不能放任飞虎的人进入附近的市集村寨。他们必须斩草除根。
可是那些毕竟是人命。一时间她不知道如何接话。
葛云朝询问陆宕:“你们一共有多少人?”
“葛世子,你这样就不厚道了。”沈安安急忙用手势制止陆宕回答葛云朝,抬头看着葛云朝的眼睛说,“世子,您还没有告诉我,诏安军打算如何剿灭飞虎寨呢,怎么就开始查探我们桃花寨的底细了?”
葛云朝反唇相讥:“不是沈姑娘说的吗?大家合作互利,你这样藏着掖着,是你不厚道吧?”
“我如何不厚道了?”沈安安怒目圆睁,“之前在大牢里面,我和别人说话,你每个字都听到了,我藏着掖着什么了?这会儿也是同样,你想问什么,就问什么,可是葛世子查探到了什么,可曾与我们分享分毫?”
哑男不明白,这两人怎么眨眼间又吵起来了。
陆宕更是看得目瞪口呆。在山寨里的时候,他们二当家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陆当家他们每次都被二当家牵着鼻子走,却浑然不知。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有人一句话就能激怒二当家。
他小心翼翼地拽了拽沈安安的衣角,低声提醒她:“二当家,不是你问的,我不会回答的。”
沈安安回过神,深吸一口气询问葛云朝:“葛世子,飞虎寨这么多人,朝廷打算怎么办?把他们都杀光吗?”她问的是“朝廷”。
葛云朝反问:“沈姑娘觉得,我应该怎么做?”他说的是“我”。
第89章 筹备
沈安安并不想在葛云朝面前卖弄,但此刻的她心乱如麻,她需要用说话缓解心中的压力。这是她近五年养成的习惯。
作为沈家的小女儿,她不喜欢看到有人死去,可是作为桃花寨二当家,她很清楚,对于大石头这样的人,杀了他才能保护普通百姓。这些年,她的手上并非没有沾染鲜血,她仅仅只是在哑男的保护下,拥有了闭上眼睛的机会。
将心比心,她想要手刃杀害父母的仇人,那些死在大石头刀下的人,一定也很想要他偿命。
可是另一方面,飞虎寨这么多人,如果诏安军把他们都杀了,只怕整个山头都会被鲜血染红。这与屠杀有什么区别?
这个世上,为什么会有人杀人不眨眼,为什么会有人喜欢打仗?
大家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安安稳稳过日子,不好吗?
沈安安遣走陆宕,对着葛云朝说:“如果我猜得没错,葛世子独自上山,除了打探地形,也是为了找出一个至于引诱飞虎寨众人的‘诱饵’,引诱他们下山打劫。然后您的人假扮贼人,上山将其他人一网打尽,不留一个活口。是这样的吗?”
此时天快要大亮了。葛云朝清楚地看到沈安安眼中的挣扎。打仗是为了以后再没有战争;杀人是为了以后再没有百姓枉死。
沈安安说的,并非疑问句,所以他没有说话。他相信她能够自己想明白的。
三人沉默半晌,沈安安摇着头说:“不对。在你给我们送来诏安文书的时候,你也给其他山寨送信了吧。否则,诏安军用雷霆手段连破黑风寨和飞虎寨,会把其他山寨的人吓破胆的。一旦他们逃入山林隐匿起来,诏安军再难找到他们。”她一边说,一边在林子里来回踱步。
葛云朝看着她瘦小的背影,心中不忍,说道:“皇上除了鼓励百姓开荒耕地之余,时常特赦死刑犯,把他们流放边关做苦役。”这只是一句陈述句,或者说安抚。
沈安安猛地停下脚步,朝葛云朝看去。
葛云朝摇头叹息:“你这样心慈手软,实在不适合当山匪。”
沈安安耷拉下肩膀,双手撑着下巴,坐到先前的大树干上。
葛云朝看一眼东方。他们身处密林,他看不到朝阳,但是他从天空的颜色判断,太阳已经露出了小半个脸颊。虽然这伙山匪一向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但是保不准有人会去大牢查看。
他意简言骇地说:“沈姑娘,你猜得没错,我本来打算让营中的将士伪装成过路的富商,用足够多的诱惑勾引他们下山打劫,以此分散他们的兵力。如今看来,这個办法行不通。”
他一边说,一边坐到沈安安身旁,“英姑对孙瘸子的原话,没拿到银子,谁愿意走?没拿到银子,谁又愿意放我们离开?”
沈安安猛地站起身,低头看着葛云朝。英姑这话几乎等同于明明白白告诉他们,费护照把银子给了某个人,换取某种利益。她低声说:“这就解释了,英姑是如何掌控山寨的。简而言之,有人帮着英姑控制山寨,英姑用银子或者其他东西作为回报。”
她蹲下身子,猛地抓住葛云朝的手掌,“我要找的,是这个‘有人’。”
葛云朝任由她握着自己的手掌。他拿惯了兵器,不要说手心的老茧,就是手背的皮肤全都粗糙得很,可是她的手心滑腻腻的,带着温热的体温,仿佛上好的和田玉。他隐约可以闻到她身上的馨香气息。
沈安安并未察觉异常。她急切地恳求葛云朝:“酿酒需要粮食,粮食是稀缺物品。培元镇上没有人酿酒,就是岐山县也只有一两家地下酒厂。如果我们循着酒坛的线索……等他们运送酒坛子下山的时候跟踪一番……”
葛云朝摇头,正色说:“第一,你说的这些都是你的推测罢了。第二,我不可能在培元镇停留太久。我们可以合作,但是我计划在三天内解决飞虎寨,时间上不可能有更改。”
沈安安抿了抿嘴唇,倒也没有为难葛云朝。她退而求其次:“世子,等你活捉英姑,我能不能问她几个问题。”
葛云朝有些诧异。在他的印象中,那些京城贵女仿佛听不懂拒绝,总喜欢胡搅蛮缠。如果时间允许,他倒是希望沈安安和他胡搅蛮缠一番。
转念间,他失笑。沈安安也有胡搅蛮缠的时候,此刻她想着飞虎寨即将血流成河,才会这么讲理吧。他自嘲地笑了笑。
沈安安被他这一笑弄得莫名其妙。她问道:“世子,你应该发现了,不管你用什么样的诱饵,这些人在诏安军离开培元镇之前,不可能下山做‘买卖’。你若是召集人马强攻山寨,他们一定会隐入林中龟缩不出。所以,你打算如何在三日内解决飞虎寨?”
葛云朝反问沈安安:“你有什么主意?”他反手握住沈安安的手掌。
沈安安从来不打没有把握的仗。她已经有主意了,才会如此询问葛云朝。她抬头看一眼天空,站起身说道:“天已经大亮,我得回大牢了。葛世子,伱刚才说,要我寸步不离跟着你,看来葛世子得和我一起去牢笼了。”
葛云朝这才意识到,自己上当了。沈安安嘴上答应他,因为她心知肚明,他压根做不到。他故意与她抬杠:“行,我这就随你去大牢。”他率先往前走。
沈安安赶忙追了上去,说道:“那麻烦世子爷和哑男换一换衣服吧。”
葛云朝朝哑男看去,只见她穿着女装。
沈安安抿着嘴笑。她还蛮期待这位武功高强,人高马大的葛世子穿上漂亮裙子,插上簪子扮女人。这大概也算苦中作乐的一种方式吧。
当然,葛云朝最终并没有换上裙钗。他与沈安安一路往大牢走去,三言两语就商量好了整个行动计划。
葛云朝不得不承认,与沈安安说话,远比与赵沛说话省力多了。甚至于,她比王思阳还要“善解人意”。只可惜这份“善解人意”只建立在她是否愿意的基础上。她不会迁就他,更不要说逢迎了,所以他们并非时时刻刻都能一拍即合。
人无完人,沈安安最大的缺点就是心慈手软。转念想想,她一个小姑娘不喜欢杀人,于她而言应该算是优点,他也就释怀了。
葛云朝没有告诉沈安安,他虽然没有答应她,循着酒坛子的线索追查“有人”是谁,但是这并不代表他不会调查。他比沈安安更清楚,“有人”囤积金银和军械意味着什么。
如今战事刚刚结束没两年,百姓们还没来不及重建家园,他绝不容许任何重启战乱,之前所谓的“苦役”也只是他安抚沈安安的手段罢了。飞虎寨这些人就连自己寨子里的老人都杀,他们手上的血腥一点都不比黑风寨的山匪少,他怎么可能留他们性命。
山洞的大牢内,哑男也在劝说沈安安:“所有的新兵上战场之前,老兵都会再三告诫他们,上一刻他们因为心中不忍,放过了一个敌人,下一刻倒在血泊中的,很可能就是自己的同袍。”
沈安安没有说话。
哑男又道:“杀人偿命,这是世间最简单、最朴素的道理。”
沈安安轻声说:“要是有人让我放过杀害父亲、母亲的凶手,我当然不愿意。可是我比谁都清楚,山贼们落草为寇,大多仅仅是为了活下去。真正杀人的,是世道,是战乱。”
她幽幽叹息,“这个世界从来没有双全之法,只有未雨绸缪。哑男,你也听到了,诏安军很快就要继续南下,为了将来的安稳生活,我们必须弄清楚,飞虎寨抢来的银钱,阿嫂做的弓弩落到了谁人手中,他们究竟想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