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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季灵     桃花渡txt下载     桃花渡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90章 遇险

    飞虎寨与黑风寨的不同之处在于,飞虎寨距离官道甚远,任何从山脚下出发,必须翻过两个山头才能抵达寨子。这就是说,诏安军一旦进山,在士兵们翻山越岭的时候,山贼们早已做鸟兽散去了。所以诏安军不能像剿灭黑风寨那般,带着精锐将士突袭山寨,将他们一网打尽。

    除此之外,黑风寨大部分山匪都住在一个院子里,诏安军只需要将院子围起来,就能将所有人一举歼灭。

    相比之下,黑风寨的竹楼里面只住了几位当家,其他人都住在林间的窝棚里面。不要说将他们围起来,就是山间有什么风吹早动,他们也会在第一时间有所察觉。

    如今,沈安安和葛云朝都发现,飞虎寨的山匪们几乎丧失了人性,他们不可能放任他们脱逃,将来隐匿在普通百姓中间,时不时为祸乡里。

    沈安安靠着山洞的墙壁席地而坐。她情绪不高,脑子里思考着金银、军械可能藏匿的场所,以及是谁主导了这一切。

    哑男静静地陪伴在沈安安身边。不知不觉中,她竟然想到了赵沛。她甩甩头,试图摒除脑海中的念头,但是沈安安与葛云朝握着手交谈的画面,让她想起自己和赵沛也曾如此畅想未来。

    赵沛不止一次对她说,如果世间再没有战争,该多好啊。每当他说到激动之处,他会情不自禁握住她的手。

    因为他的这句话,她曾经幻想自己解甲归田,过着男耕女织的生活。可惜,自从她出生那一天,生活就没有给她选择的权力。今时今日,她唯有期盼沈安安能够得偿所愿。

    兆安江畔,赵沛身着锦服,负手而立。他正在扮演腰缠万贯的私盐贩子。直至今日,他的伤势都没有恢复,葛云朝不允许让他涉险,可他若是再不能走出营帐,他就要疯了。

    包括沈安安在内,每个人说的话都对,他甚至理解飞鹤为何不理睬他,他也接受“造化弄人”这四个字,可是无论他如何劝说自己,他的心口仿佛有一个大窟窿。他每每想到,飞鹤说到做到,自己有生之年再也见不到她了,他都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河岸边,手下们正从马车上往码头卸货。眼见着箱子们卸得差不多了,其中一人走到赵沛身旁,双手抱拳,说道:“家主,我们真的要坐船南下吗?属下听说,这一代水匪为患,若是有什么意外……”

    “放屁!”赵沛呵斥手下,转身手指军营的方向,“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诏安军的军营。诏安军驻守培元镇,哪一伙水匪不长眼,敢在这时候打劫商船?”

    这是他和葛云朝说好的,葛云朝围剿山匪,他平水患,所以他得先找到这帮水匪。

    如赵沛预期的一样,码头的踏板下,江水“咕咚咕咚”冒出几個气泡。一个人影悄然消失在水下。

    大约过了大半个时辰,就在赵沛骂骂咧咧,吩咐手下把箱子装回马车上的时候,五艘乌篷船缓缓靠近,每艘船上面都有两名孔武有力的男人,自称是挑货工。

    赵沛似乎不疑有他,大声吆喝众人把箱子搬上乌篷船。

    不多会儿,船只驶离码头,排成“一”字型顺流而下,时不时引得路人侧目。他们已经很久没有看到,江上有货船驶过了。

    赵沛默不作声站在船头,眺望灰蒙蒙的江水。从启封城到兆安江码头,轻舟也需大半天的时间,当年飞鹤有怎样的机遇,才得以逆流而上?那时候,如果他不是一味在下游寻找,他们的结局会不会不同?

    他胡乱想着,忽然听到一阵杂乱的声音,紧接着就是锥子凿船底的声音。

    赵沛依旧没有出声,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他的手下挺身而出,打开其中一个箱子,露出箱子里的私盐,声称他们有一笔大买卖与对方的大当家商谈。

    凿船的声音停止了,乌篷船拐入一条水渠。水渠两边芦苇茂盛,渠下长满了水草。之前自称挑货工的男人跳下水渠,在船尾推着乌篷船前行。

    赵沛依旧站在船头,眺望水渠两边荒芜的田地。从葛云朝事先派人探查的情报来看,这里曾是大景、大梁、大周三国的交界地,百姓们死的死,逃的逃,水田、旱地荒芜了几十年。用葛云朝的话,这一带唯一的大活人就是水匪了,他们靠着打劫来往的船只过活。随着过往的商船越来越少,水匪的日子也不好过。

    此番,赵沛只带了十数人,以商谈走私私盐为诱饵,就是为了找出他们的老巢所在。至于为什么只带十数人,因为人数太多,对方感觉到危险,反而会选择杀人灭口,或者弃船而逃。

    乌篷船行驶了小半个时辰,赵沛远远看到隐没在芦苇荡中的船坞,以及岸边各式各样的茅草屋。茅草屋后面三面环山,按照葛云朝事先绘制的地图,这里隶属于昌平郡,岐山县以及启封城都属于安阳郡。这是山贼水匪的常用手段。

    突然,一枚爆竹直冲天际。

    赵沛循声看去,目送爆竹在天空中绽放。紧接着,四周传来嘈杂的厮杀声,锥子凿船底的声音再次传来,隐约中还有金罗声,呼喊声,落水声。

    赵沛一把甩下肩上的斗篷,从白花花的私盐下面拿出自己的横刀。不多会儿,所有的箱子都打开了,箱子里或藏着兵器,或躲着武功高强的士兵。

    按照葛云朝的计划,鉴于水匪皆熟悉水性,而他们并不擅长水中搏斗,因此他们应该在乌篷船靠岸之后再发出信号弹,把他们的位置告之大部队。随后他们尽力自保,等候大部队到来。

    可能是因为赵沛在船上,负责发送信号的人竟然提早点燃了爆竹。赵沛一边与源源不断的水匪缠斗,一边看着船舱不断进水。

    当下,赵沛只有一个念头:飞鹤还活着,所以他不能死。

    眨眼间,水匪越来越多,大部队的船只却迟迟不见踪影。下属们眼见赵沛的半个身子都快浸入水中了,他们纷纷跳下自己的船只,朝着赵沛靠拢。

    随着身上的衣服被河水浸透,众人逐渐力竭。春末的河水依旧寒冷,长时间浸泡在水中,身体逐渐失温,体力消耗也越来越大。

    赵沛知道,自己的伤口又裂开了。此番他若是把性命交待在这里,纯粹是他自己“作”的。

    不过,他想活着,他必须活着。哪怕他与飞鹤只能当陌生人,他能远远看着她,也是好的。

    他苦笑一声,用力扔下手中的横刀,高举双手大喝一声:“吾乃当今魏王爷。你们若想保全性命,可以将我绑了,与诏安军谈判。”

    所有人都呆住了,包括赵沛的手下。在他们心中,他们的将军是宁死不降的大英雄。

    突然,闪着寒光的大刀直直朝赵沛的脖颈砍去。

    “住手!”一声娇斥响彻河面,紧接着是“叮”一声脆响,大刀“扑通”一声落入河中。

    赵沛循声看去,只见红衣少女立在船头,小船缓缓朝他驶来。

第91章 黑暗

    葛云朝潜入飞虎寨之前去了一趟军营。他未能说服赵沛,不要亲自参与剿灭水匪的行动,只能退而求其次,劝说他在伤愈之后,率领大部队围捕水匪,并且安排了熟悉水性的护卫保护赵沛。

    按葛云朝想来,整个剿匪过程他与王思阳反复模拟过多次,考虑了各种突发状况,以及应对意外的法子,赵沛得知水匪的位置之后,只需要在众人的护卫下旁观士兵剿匪,因此他绝不可能遇上危险。

    葛云朝怎么都没有料到,赵沛竟然一意孤行,不顾众人的阻拦成为以身诱敌的先头部队。在他看来,与剿灭水匪的行动相比,如何拿下飞虎寨才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

    当天早上,葛云朝与沈安安分手,吩咐过自己的手下,就径直去了厨房,查看堆积在厨房内的空酒坛子。他确认酒坛内并没有金银等值钱物件之后,躲进了竹楼的空屋子里面。

    日上三竿,竹楼内逐渐有了人声。葛云朝看到英姑的儿子走出了自己的房间,他闪身入内,在陆宕描述的地方找到了沈安安用来钓鱼的金银。他随手把匣子里所有值钱东西都拿走了。

    山寨实行两餐制,每天中午厨房会给所有人发馒头或者米饭,这是山寨众人的第一餐。

    葛云朝利用这个时间,找到大石头住的窝棚,把他埋在地里的值钱东西全拿走了。

    等到他做完这些,又想着去厨房为沈安安偷一些热水,顺带看看有什么吃食,他突然意识到,沈安安大可以吩咐陆宕做这些事。他什么时候成了她的跑腿?

    另一厢,沈安安靠着哑男的肩膀坐在山洞的牢房里,不知不觉就睡着了。迷迷糊糊间,她发现自己走进了黑暗的山洞。她很害怕,她想要点燃蜡烛,但她既没有火石,也没有烛台。她拼命告诉自己,不要进去,里面很可能有洪水猛兽,但她的双腿不听使唤。

    她一步一步走进黑暗,她越来越冷,冷得浑身颤抖。她朝身后看去,洞外不见一丝光亮。她独自站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阴冷山洞,她害怕极了。

    “哑男,哑男。”她想要大声求救,她的喉咙却发不出声音。她哭了起来,她想要回到祈雨之前,她只是无忧无虑的山寨大小姐。她怨恨父亲,为什么要她发誓,守护桃花寨所有的村民。如果父亲没有逼迫他发誓,她就可以去另一个世界,继续当他们的女儿了。

    “安安,醒醒,你在做噩梦。安安,醒过来!”哑男紧紧搂住沈安安的肩膀,焦急地呼唤她。

    沈安安慢慢睁开眼睛,伸手轻轻抚摸脸颊,指尖一片湿冷。她又在睡梦中哭了。她笑了笑,轻声解释:“大概山洞里面太黑了,我又做梦了。”

    哑男说不出话,只能紧紧搂住她的肩膀。五年前,沈安安几乎每晚都会做噩梦,每次都会哭着醒来,然后笑着告诉她,她没事,她还没有完成对父亲的承诺,所以她不会有事。

    她是旁观者,所以她很清楚,沈安安的父亲在临死前逼着女儿发毒誓,更多的是希望女儿有一个活下去的信念。

    沈安安默默擦拭脸颊的泪痕,回忆梦中的情境。半晌,她低声说:“哑男,我有预感,接下去会很危险……”

    “我会一直陪着你。”哑男打断了沈安安的话,坚定地说,“我们做不了夫妻,但是只要我活着,不会离开你半步,更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你。”

    沈安安咽下了没有说完的话,故意用轻快的语气说:“我不会武功,你当然不能离开我。将来,我们还要浪迹江湖呢。”

    哑男轻轻地笑:“是啊,我们还要浪迹江湖呢。”话音刚落,她压低声音提醒沈安安,“有人来了。”

    沈安安点点头:“应该是英姑。”她吸了吸鼻子,用更低的声音说,“我没事,她只是一颗棋子。”她歪头靠着哑男的肩膀,假装睡着了。

    英姑走进山洞,就看到两人相依相偎,歪着脑袋都睡着了。她轻轻咳嗽一声,快步走到木栅栏前面,放下手中的篮子,拿出两个馒头,压着声音说:“我一时间拿不到大牢的钥匙,你们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我再想想办法。”

    沈安安坐起身,揉了揉眼睛,一副刚睡醒的模样。

    英姑打量二人,急促地说:“白天有人值守,我晚上再来。”她示意她们接过馒头。

    哑男从善如流地接过馒头,问道:“有水吗?”

    英姑赶忙从篮子里拿出一小個葫芦递给她,问道:“你们改变主意了吗?”

    沈安安仰着下巴嘲讽英姑:“我们就连大牢都出不去,怎么带着你的儿子下山。还有,你说现在的孙瘸子是假的,就是假的吗?”

    英姑紧张地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沈安安冷哼一声,咬了一大口馒头,用力咀嚼。

    英姑对着沈安安福了福,低着头说:“你们自己想想,我晚上再来。”她转身往外走去。

    哑男确认她的脚步声远去了,不解地问:“既然她才是真正的大当家,即便她自己走不了,她有足够的能力把儿子送下山,为什么她要冒险求我们帮忙?”

    沈安安叹息:“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她希望妥善安排儿子的生活,与我们要求朝廷为村民们盖房分田是一样的,都是为了求一个‘未来’。恐怕,她并不认为自己能够活着,才会病急乱投医。”

    她一边说,一边朝山洞内看去,“哑男,你说真正的孙瘸子还活着吗?”

    哑男反问:“为什么这么问?”

    沈安安沉吟:“英姑是被孙瘸子掳上山的压寨夫人,在她生下儿子之后,她接受了自己的命运。之后,孙瘸子去桃花寨向我求婚,迫使英姑意识到,孙瘸子靠不住。此时,有人挑唆英姑找人假扮孙瘸子,并且帮助她控制了飞虎寨。”

    她顿了顿,皱着眉头说,“你记得吗?当初孙瘸子带人向我求亲的时候,他的手下对他很忠心。我们现在看到的飞虎寨,或许并不是五年前的飞虎寨。”

    哑男顺着沈安安的目光,望着漆黑的山洞。两人长久相处的默契让她脱口而出:“伱怀疑,山洞内还有另一座囚牢,真的孙瘸子就关在山洞深处?”她笑着摇摇头,“英姑没有必要这么做。”

    沈安安也说不清楚,自己的怀疑从何而来,只是刚才的噩梦让她生出一个疑问,黑暗的山洞里是不是隐藏着什么秘密?

    孙瘸子在她家出事之后没多久,就向她求婚,飞虎寨也是在那时候易主的。她仔细回忆五年前的种种。

    她第一次见到孙瘸子那天,她刚刚被哑男救回山寨,一心想着兑现对父亲的承诺。她生怕自己腹背受敌,所以她对外隐瞒了沈家遭截杀的事。桃花寨一向与外界甚少联系,因此这事并非难以办到。

    孙瘸子是如何知道,她家出事了?

    父亲说过,在万不得已的时候,绝对的力量才能稳定人心的浮躁。当时,她并不清楚谁是杀父仇人,所以她清醒后的第一件事,请求哑男取代吕蒙,控制桃花寨的武装力量。

    哑男只用了一个时辰,就让吕蒙当众表示,在她大哥脱离生命危险之前,他愿意听从她的指挥。

    哑男是五年前的最大变数。如果她没有出现,或者她未能收服吕蒙,她应该如何应对孙瘸子的逼婚?

第92章 事起

    沈安安很小的时候就明白,这个世界没有“如果”。五年来,她不过想要知道真相,可是随着她不断地追查,甚至不惜将自己陷入危险,换来的却只是更大片的黑暗,更多的疑问,她不禁有些气馁,悠悠地叹息:“或许,五年前我就应该一刀把他杀了,一了百了。”

    哑男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杀了他,今日我们依旧会遇到诏安军。若是你不想管飞虎寨的事了,我现在就带着你回家。横竖这里有葛世子,他自有办法收拾烂摊子。”

    “倒也不必。”沈安安笑了笑,故意转移话题,“你不觉得葛世子很有意思吗?他一方面杀人不眨眼,一方面又为我们准备烧鸡茶水。他只见过阿哥一次,就信誓旦旦保护我,口口声声我若是受伤了,他对不起阿哥。”

    哑男正色说:“安安,葛世子有一件事说得很对,战乱中最不值钱的就是人命,尤其是漂亮女人的性命。”她斟酌片刻,加重语气说道,“在一些男人眼中,他们看到漂亮女人,就像是饿急的野狼看到兔子,甚至比那更可怕。”

    沈安安垂下眼睑:“我知道什么是‘两脚羊’。”她耷拉下肩膀,“其实,我们待会儿要做的事……”她没有继续往下说。

    短暂的静默中,外面传来嘈杂的声音,其中夹杂着男人的惊呼:犯人不见了。

    沈安安和哑男对视一眼。沈安安讥诮地笑了笑:“开始了。”

    不远处的另一个山洞内,男人拎着盛满稀粥的木桶,目瞪口呆地看着完好无损的门锁,以及空荡荡的监牢。在他看来,王大全凭空消失了。事实上,这不过是王大全走出大牢之后,复又锁上了门锁。

    一盏茶之后,男人匍匐在孙瘸子脚步,一五一十讲述自己如何去监牢送粥,又如何发现王大全不见了。他巨细靡遗地讲述了自己打开门锁,和同行的人一起搜查山洞,在附近四处寻找,都没有发现王大全的踪迹。

    英姑像胆怯的鹌鹑一般,低着头站在孙瘸子身后,仔细聆听男人的汇报。站在她的立场,如果王大全有能力撬开门锁,他一定早就离开山洞了,所以王大全必定是被什么人救走的。此人要么会撬锁,要么拿到了大牢的钥匙。她不着痕迹地推了推孙瘸子。

    孙瘸子呵斥跪在地上的男人:“胆子这么大,居然敢诓骗我。我看啊,一定是你弄丢了钥匙。”

    “大当家,我冤枉啊。”男人吓得瑟瑟发抖,连连疾呼冤枉,赌咒发誓王大全一定是凭空消失的。

    王大全确实没有消失。就在英姑等人在竹楼说话的当口,他拿着两根黄澄澄的金簪子,大摇大摆地从大石头面前路过。

    大石头看了两眼他手中的簪子,迟疑地走了两步,忽然转过身,快步走到王大全面前挡住他的去路,伸手对着他说:“我的,还给我。”这两根金簪子是沈安安上山时的随身物品之一,大石头认得它们。

    王大全斜眼打量大石头,把簪子藏在身后,对着大石头冷哼:“这是夫人赏我的,凭什么给你。”

    大石头一声不吭,一掌劈向王大全。

    王大全并不会武功,不过他早有提防,急急后退躲避大石头的攻势,大声嚷嚷:“我是夫人的贵客,这是夫人赏我的。”

    如果王大全叫嚷的是“大当家”,大石头不一定相信他的话,但他说的是“夫人”,大石头相信了,因为他一向只听夫人的。这两支簪子,一支是他的,另一支由夫人保管。

    他冲着王大全怒喊:“是我的,还给我。”

    王大全并不知道,沈安安通过自己与大石头的“闲聊”,以及大石头能够自由出入竹楼,又能从英姑手中分得金银推测出,大石头是英姑的“打手”。他按照沈安安吩咐,大声驳斥大石头:“这是夫人赏我的金子。”

    “金子”二字成功吸引了周围人的注意力。众人循声看过来,只见闪闪发光的金簪子足有半斤重。他们不由自主围了过来。

    自从诏安军在培元镇驻扎,尤其是当他们得知,诏安军把黑风寨首领的头颅悬挂在军营门口,他们迫不及待想要离开山寨。奈何从五年前开始,他们再没有拿到下山打劫分得的金银,就是五年前累积的钱财也都被大当家拿走了,说是帮他们存着,省得大家每日偷来偷去,打来打去,影响山寨的稳定

    如今,他们只等着大当家兑现承诺,将他们这些年攒下的辛苦钱还给他们,可是大当家总是说,他也在等人把金银送上山,再与他们分了财物一起下山。这段日子,他们每每问得急了,大当家立马恼羞成怒,不是打人就是杀人。

    这就是为什么,他们时时刻刻盯着竹楼。如果几位当家意图逃跑,他们只能选择同归于尽。

    沈安安和葛云朝并不知道这些细节。他们只是从英姑那一句“没拿到银子,谁愿意走?没拿到银子,谁又愿意放我们离开?”推测出这些人处于“角力”状态。这就是为什么,英姑要求沈安安带走她的儿子。

    说白了,英姑把飞虎寨所有的金银军械都给了“有人”,她再也拿不回那些东西。因此,她自知走投无路,一心只想保全儿子的性命。

    大石头更加不知道这些内情。他只知道,他只需要办妥夫人交待的事,他就有好吃的,还有赏钱。夫人交待过他,她给的赏钱不能被任何人发现,更不能让别人知道,他只听她的话。

    眼下,大石头看到自己刚埋在地里的金簪子竟然在王大全手中,一下子就怒了。他见过王大全,也知道夫人不止一次私下与他说话。

    他二话不说,一把揪住王大全的衣领,抓着他往自己的窝棚走去。众人赶忙跟着了上去。

    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大石头发现,自己埋在地里的东西全都不见了。其他人也意识到,大石头并没有和大伙儿一样,把值钱的东西交给大当家保管。一时间,众人群情激奋,七手八脚把王大全抓了起来。

    王大全上山之前就把生死置之度外了,他故意火上浇油:“你们干什么,我是你们夫人的贵客。这两支金簪子是你们夫人给我的谢礼。”

    这边树林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不远处的竹楼同样已经闹开了。

    英姑发现王大全从大牢消失之后,生怕有人放走沈安安和哑男,让孙瘸子把她们带回了竹楼。这就是为什么,沈安安吩咐王大全,离开大牢之后把铁锁重新锁上。她在明明白白告诉英姑,他们的大牢锁不住任何人。

    当沈安安被粗粝的麻绳反绑双手,缓缓走入竹楼的时候,已是中午时分。她抬头朝空中看去,天空万里无云,太阳光洒在她脸上,带着独有的馨香。她闭上眼睛,对着哑男轻声说:“我没有做错,对不对?”

    “你做得没错。”哑男坚定地回答。她同样被麻绳绑住了双手。若不是她知道,葛云朝和陆宕等人正看着她们,她绝不会束手就擒,让自己陷入“我为鱼肉”的处境。

    沈安安睁开眼睛,对着哑男笑了笑,大声尖叫:“你们干什么,为什么把我绑起来?我不去启封城,阿爹会打死我的。”她奋力扭动身体。

    院内的人被“启封城”三字吸引,纷纷朝沈安安看过来。

    英姑心中一惊,也顾不得伪装懦弱了。她快步走到屋子门口,命令押送沈安安的守卫:“把她的嘴给我堵上!”

    “你敢!”沈安安厉声娇斥,对着屋内大喊,“大当家,二当家,三当家,还有各位兄弟……”

    英姑直觉不对劲,冲上前就要抓沈安安的脖子。

    哑男上前两步,肩膀狠狠撞向英姑。英姑不过是普通妇人,哪里经得起哑男这一撞,结结实实摔倒在地。

    孙瘸子见状,赶忙上前搀扶英姑。

    沈安安用俯视的眼神看着孙瘸子,一字一顿说:“大当家,你知道六当家是怎么死的吗?”

第93章 斗兽

    沈安安口中的六当家,就是被大石头一刀砍杀的六虎。

    飞虎寨众人虽然信奉弱肉强食,相互间人情淡薄,但六虎好歹有资格住在竹楼,大家都得尊称他一声“六当家”。

    随着沈安安的这一声诘问,众人忽然意识到,自打沈安安和哑男上山,他们就没有见过这位六当家。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沈安安。

    沈安安扬声说:“六当家被她灭口了。”她的目光投向英姑。

    英姑怒斥:“放屁!我不会武功,如何杀得了六当家?”她在孙瘸子的搀扶下站起身,眼睛盯着沈安安。

    沈安安言之凿凿:“杀人这种事,当然不是你亲自动手的,是你指使大石头下手,我亲眼看到,亲耳听到的。”

    英姑压根不在意六虎,所以昨日大石头说起这事,她听过也就算了。此刻沈安安突然提及此事,她猛然想到,大石头脑子有问题,压根没有能力说谎。

    此时此刻,不管沈安安的目的是什么,她决不能给她说话的机会。她一个眼刀扫向孙瘸子。

    沈安安高声抢白:“我不可能带你会启封城的,你死了这条心吧。”

    这句话犹如溅入油锅的冷水,人群顿时炸开了锅。孙瘸子看一眼沈安安,又看一眼英姑。

    沈安安对着孙瘸子说:“你还不知道吧,她说你虐待她……”

    英姑疯了似的扑向沈安安。

    沈安安急忙后退,躲在哑男身侧,颐指气使地大嚷:“大当家,你是不是怕了自己的婆娘,你都不敢让我和她对质吗?”

    众目睽睽之下,假冒的孙瘸子一把抓住英姑的衣服。

    此时,王大全等一行人如流水般涌入竹楼。一时间,宽敞的院子站得满满堂堂。

    王大全为了吸引大家的目光,故意把金簪子举得高高的。阳光下,金子泛出耀阳的光芒。对普通人家而言,光这一支簪子就足够一家老小衣食无忧过一辈子了。

    众人群情激奋,纷纷质问孙瘸子,王大全是谁,他的簪子是从哪里来的。

    大石头满心想着,这支簪子是自己的,一支簪子就能买很多很多吃的。他伸手就去抢夺王大全手中的簪子。

    其他人见状,生怕自己失了先机,争先恐后去抢夺金簪子。在一阵此起彼伏的呼喊声中,院中的男人们几乎打成一团。

    沈安安和哑男早有预见。她们双手被绑缚,哑男只能身体护着沈安安,两人艰难地走到廊下,惊愕地看着院中的混乱。她们没有料到,这帮人竟然如同饿狼扑食一般。

    走廊的另一边,英姑深深看一眼沈安安,转身往二楼走去。她的儿子在二楼的卧室。

    沈安安对着哑男轻呼:“糟了,英姑怀疑我们的身份了。”

    她的话音未落,院内突然传来两声刺耳的金锣声。王大全对着英姑站立的方向大叫:“夫人救命,你快告诉他们,簪子是您赏给我的,就是我的。”

    “是我的,都是我的,”大石头歇斯底里地尖叫。

    “夫人,什么夫人?压寨夫人吗?”人群中爆发刺耳的讥笑。说话那人大步走上前,一把掐住英姑的脖子,把她推至孙瘸子身旁。

    人群中,有人诘问孙瘸子:“大当家,这到底怎么回事,你必须给大家一个交代。”

    另一个人大叫:“还有六当家,他去了哪里,为什么一天一夜没有露面了。”

    又一人嚷嚷:“大当家,诏安军就在山脚下,你什么时候把银子还给大伙儿?大家好聚好散。”

    众人围着孙瘸子和英姑,质问之语一声高过一声。其他的二当家、三当家等人面面相觑,用眼神交流着什么,没人为孙瘸子说话。院子里再一次乱成一锅粥。

    哑男找了一把刀子割开手腕的麻绳,又帮沈安安解开绳子。

    沈安安看一眼太阳的位置计算时间,低声询问哑男:“以你的估计,院子外面还有多少人?”

    哑男扫视院子众人,答道:“除了在山头放哨的,林中应该还有三五十人。具体的数字我也说不准。”她安慰沈安安,“没事的,都是些不会武功的,葛世子会料理的。再不然,陆宕他们也在。”

    沈安安想了想,绕过回廊捡起被扔在地上的金锣,又搬了一把椅子摆放在院子门口。她站上椅子,用力敲响金锣,高声说:“伱们就不想想,这人做了什么,只得两根这么粗的金簪子?”

    众人犹如醍醐灌顶。有人双目通红瞪着孙瘸子,有人一把抓住王大全的衣领逼问他,还有人叫嚷着,把所有的当家都抓起拷问。

    王大全正愁没机会“交待”。他假装惊慌失措,一五一十地说,英姑命他假意上山寻人,实际上是上山送包裹的。他详详细细地叙述包裹的模样。

    他还没来得及说完,已经有人从孙瘸子和英姑的房间搜出了包括。

    沈安安无法确定,那人是不是葛云朝安排的,因为那人不只没有将包裹占为己有,反而“失手”解开了包裹的系带。一时间,金子、银子、珠钗、翡翠洒落一地。

    大石头立刻像疯子一样扑上去,匍匐在地上把所有的东西压在身下,双手聚拢把它们藏在胸口,嘴里不断叫嚷着“我的,我的”。

    待到周围的人回过神,其他人七手八脚拉扯大石头,如恶虎一般抢夺他身下的黄白之物。

    大石头哪里肯松手,他龇牙咧嘴,手脚并用,使出吃奶的劲阻拦众人。可惜双拳难敌四手,他很快就被其他人挤到了一旁,地上的值钱东西也被走在最前面的几个人权夺一空。

    俗话说,不患寡而患不均。掉落地上的金银看似一大堆,真正拿到好处的不过十数人。事已至此,他们不得不怀疑孙瘸子夫妇想要卷款潜逃。这就是说,眼下他们能够拿到多少好处,就是他们以后安身立命的根本了。

    双手空空的男人们哪里甘心,把那些拿到东西的人团团围在中间。不知是谁挥出第一拳,众人立时扭打成一团,扒衣、咬喉、挥拳,每个人都拼尽全力,试图在混乱中分得一杯羹。

    此刻,飞虎寨所有人几乎都在院中了。晚到的人压根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自己若是不能挤进去,一定会吃亏。里面的人有的想要拼死一搏,有的自知技不如人,想要往外走,奈何院子门口也挤满了人,他们进也不是,出也不是。

    沈安安站在院子门口的椅子上,远远看着院子最里面的英姑,以及孙瘸子和他的兄弟们。她原本以为他们会从卧室的窗口逃出来,却见几人站在廊下,冷眼看着其他人挥拳相向。

    突然,人群中传来一声惨叫,有人应声倒地。

    沈安安定睛看去,只见大石头手握大刀,脸上沾满了鲜血。他的手边躺着一具身首异处的尸体。

    大石头右手紧握大刀,眼睛戒备地盯着周围的人,慢慢蹲在身体,在无头尸体的身上摸索着什么,嘴里不断地重复:我的,都是我的。

    众人看着他的骇人模样,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三四步。大石头与尸体一站一卧,被其他人围在了中间。他抹一把脸上的鲜血,咧嘴对着人群大叫:“还给我,是我的,都是我的。”

    突然,一個与大石头年纪相仿的男人走出人群,他的手中同样握着一柄大刀,对着大石头叫嚷:“谁说都是你的?明明是我的。”

    大石头咧嘴一笑,一刀砍向男人的脖子。男子挥刀抵到,右脚往后跨出一大步。

    哑男惊呼:“不好!”

    她的话音刚落,大石头的刀子已经扎入了男子的心脏。他一把拔出利刃,鲜血喷涌而出,全数洒在了大石头脸上。他浑不在意,再次露齿一笑,牙齿上顷刻沾染上了温热的鲜血。

    沈安安知道,以哑男的武功,一招就能制住大石头,可她不敢要求哑男制止他,因为他的眼神太过吓人。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神,仿佛他早已不是人,而是纯粹的野兽。

    如同上一次一样,大石头一边戒备地盯着众人,一边在尸体上摸索。这一回,他没有在尸体上找到任何值钱的东西,不禁露出失望的神色。

    沈安安本来以为,一连死了两个人,不可能再有第三人站出来。事实证明,她猜错了。她眼睁睁看着三十多岁的男人捡起地上的大刀与大石头对峙,她脱口而出:“在他们眼中,金银比人命更重要吗?”

    哑男没有回答,因为她知道,沈安安眼中的“金银”,是那些人活下去的希望。为了活着,人和动物并没有区别。

    短暂的静默中,孙瘸子突然上前一步,高声说:“这样也好。谁赢了,谁就拿着所有的金银下山,日后过上锦衣玉食的神仙日子。谁输了也不要怨天尤人,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他呵呵一笑,大手一挥,仰天大喊:“关门!”

第94章 覆没

    沈安安和葛云朝的目标很明确,计划也很简单。

    飞虎寨和桃花寨不同,这里的人都是不折不扣的山匪,大部分人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手上沾染了不只一条人命,所以他们不能放任这些人隐藏在普通百姓中间,更不能给他们东山再起的机会。

    按照他们的计划,沈安安和王大全配合,尽量把所有人集中在竹楼的院子内。与此同时,陆宕等人清除飞虎寨四周的哨兵,葛云朝则带着诏安军的精锐,上山将竹楼团团围住,一举抓捕所有人,尽量做到没有漏网之鱼。

    沈安安没有料到,大石头竟然公然杀害自己山寨的人,她更没有料到,假冒的孙瘸子不只没有阻止,反而火上浇油,说出了“关门”两个字。她对着孙瘸子站立的方向大喝:“你想干什么!”

    没有人听到沈安安的质问,更没有人在乎她的话,人们议论着,权衡着,思量着。

    沈安安怒极,伸手就要敲响手中的金锣,手腕突然被一只大手握住了。

    哑男挥手就是一拳,葛云朝抬手格挡,哑男看到来人是他,收住了攻势。

    沈安安激动地大叫:“世子,快阻止他们,他们这是自相残杀。”

    葛云朝摇头。像大石头那样的山匪,死亡才是他们最好的归属。

    随着院门“吱呀”一声阖上,不少人的脸上流露出跃跃欲试的兴奋,也有不少人退避至廊下。

    葛云朝冷眼看着院内泾渭分明的一条线,对着沈安安说:“上一次我说的苦役,本来只是诓你的。”

    沈安安紧抿嘴唇。半晌,她一字一顿说:“你打算把他们全杀了?”

    葛云朝毫不犹豫地点头:“本来是的。”

    沈安安从牙缝中挤出四个字:“那现在呢?”

    葛云朝平静地说:“凡事没有参与这场兽斗的人,就证明他们还有人性。”

    理智上,沈安安明白,此刻这些人并没有性命之虞,他们为了金银选择杀人,那么他们死有余辜;感情上,沈安安无法接受,葛云朝明明有机会阻止他们,却选择了袖手旁观。

    随着人群中传来一声惨叫,沈安安转过头,不忍再看。

    葛云朝一手搂住沈安安的肩膀,一手扣住她的后脑勺,让她把额头抵着自己的肩窝。他轻声说:“我知道,你觉得我很残忍。有的时候,残忍才是最大的仁慈。”

    沈安安牙齿紧咬下嘴唇,努力不让自己发出声音。虽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但是——

    但凡这些人还有一丝人性,就能保住性命。

    也许只过了半个时辰,又或许过了整整一日。就在沈安安觉得,自己快要窒息的时候,她听到哑男说,大石头不行了。她本能地想要转头看去,却被葛云朝捂住了耳朵。

    不远处的血泊中,大石头捂着被砍断的右手臂,惨烈地大叫。他龇牙咧嘴,双目血红,胸口剧烈地起伏。

    早在他亲手杀死自己亲生父母的那天,生与死对他而言已经没有意义了。这么多年,他像野兽一般浑浑噩噩活着,唯有这一刻,他的脑子无比清明。

    或许,在他搬起大石头砸死母亲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

    他笑着扑向砍断他手臂的凶手,眼睁睁看着白刃插入自己的心脏。

    葛云朝轻声说:“他并非天生愚笨。在他父母死后,他才变得痴痴傻傻。现在这样,也好。”

    哑男面无表情地看着大石头倒下。很多时候,她也希望自己痴痴傻傻,什么都不记得。她点头附和葛云朝:“确实,现在这样,也好,至少是一种解脱。”

    不知过了多久,竹楼的院门打开了,有人惊呼,有人哀求,有人痛哭。

    短短半个时辰,所有的活人被麻绳绑着,由诏安军的士兵押解下山,所有的尸体也搬出了院子,但院子里依旧弥散着浓烈的血腥味。

    哑男吩咐王大全:“拎几桶水过来,把血迹冲一冲。”

    “何必这么麻烦。”英姑冷冷一笑,目光落在葛云朝身上,“你就是诏安军主帅?”

    葛云朝没有纠正她。

    英姑看一眼沈安安,又道:“想来,你也不是薛小姐。”

    葛云朝询问沈安安:“你问,还是我问?”

    沈安安手脚冰冷,满鼻满口都是血腥味。她深吸一口气,对着英姑说:“五年前发生了什么?”

    英姑冷笑:“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沈安安一字一顿:“为了你的儿子。”

    英姑怔忪,继而反问:“你们会放过我的小宝?”她摇头,“不,不会的。”她对着竹楼呼唤,“小宝,过来母亲这里,小宝,快过来,时辰到了,我们该上路了。”

    葛云朝说道:“我已经命人把他带走了。”

    “你把小宝还给我。”英姑尖叫着冲向葛云朝。未等她靠近葛云朝,她已经被侍卫制住。她歇斯底里地大叫,“你把小宝还给我,伱把小宝还给我。”她不断重复这句话。

    沈安安不知道葛云朝会不会处死英姑,毕竟她才是飞虎寨真正的大当家。她问葛云朝:“如果她把过去的种种一五一十交待清楚,可以让王大全抚养她的儿子吗?”

    葛云朝沉吟片刻,点头:“可以。”

    沈安安转头对着英姑说:“你都听到了?王大全在培元镇有一处寨子,王瑞是他的侄子,本来要过继到他名下的。如今他无儿无女,会把你的儿子当成亲生儿子抚养的。”

    很显然,英姑知道王瑞,也知道王大全。她安静下来,目不转睛盯着沈安安,似乎在权衡她的话。

    假冒的孙瘸子上前几步,觍着脸对着葛云朝讪笑,恭恭敬敬九十度鞠躬,说道:“大人,我被这个女人胁迫——”他转头看向英姑,突然伸手右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扼住英姑的脖子。

    电光石火间,架着英姑的两名侍卫,以及哑男同时挥刀砍向孙瘸子的右臂。

    就在葛云朝伸手护住沈安安的瞬间,沈安安惊呼:“留他性命!”

    几乎在同一时间,孙瘸子扭断了英姑的脖子,他的手臂也被侍卫砍断了。眨眼间,他的身体软软倒地,嘴角渗出一缕黑血。

    哑男大步上前,捏开孙瘸子的嘴巴,转身对着沈安安说:“他服毒自尽了。”

    沈安安木呆呆地站在原地,仿佛听到了哑男的话,又仿佛没有听到。半晌,她喃喃自语:“大概就连英姑都认为,一直以来都是她控制着这個男人,实际上却是这个男人监视着她。这大概就是灯下黑吧。”

    哑男半跪在地上检查孙瘸子的尸体。她扯开他的衣服,指着腋下的纹身对沈安安说:“安安,你看。”

    沈安安喃喃:“果然和王禄年身上的纹身一模一样。”她叹一口气,对着葛云朝解释,“是王禄年教唆王瑞,将我们的弓弩卖给飞虎寨。我们就是为了此事而来。”她相信葛云朝已然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

    葛云朝没有接话,院子内的血腥味似乎更浓重了。

    众人沉默许久,沈安安走向哑男,低声说:“我们该回去了。”她转身对着葛云朝福了福,又对王大全说,“你回去培元镇吧,带着英姑的儿子。”说话间,她看向葛云朝。

    葛云朝点头,对着王大全说:“那孩子刚满七岁,英姑一直把他拘在竹楼里面,也教他认过字。你好好抚养他。”

    王大全面露喜色。

    沈安安再次对着葛云朝福了福,真心诚意地道歉:“多谢葛世子。我们先走了。”

    “等一下!”葛云朝叫住沈安安,朝院子门口看去。

    沈安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侍卫押着一名形同槁木的男子,快步朝他们走来。

第95章 落幕

    真正的孙瘸子被英姑关押在山洞五年了。五年来,他唯一见到的人只有是英姑,他的吃食只有窝窝头和喝水。因为他的手腕脚腕长期被铁链锁着,又常年不见阳光,两处的皮肤已经溃烂。

    他看到英姑倒在地上没有气息,一时间愣住了,脸上木呆呆的,没有一丝表情。

    葛云朝没有听到沈安安和哑男的对话,他并不知道沈安安怀疑,真正的孙瘸子还活着。

    在假冒的孙瘸子下令关闭院门的时候,他派去搜山的手下已经找到被困山洞的孙瘸子。这是他长久以来的习惯,战后必定仔细清理战场,毕竟小心驶得万年船。

    因为孙瘸子衣衫褴褛,浑身发臭,他未免孙瘸子熏到沈安安,这才命他先去洗澡换衣服,再来竹楼回话。

    当下,哑男看一眼沈安安,不可置信地说:“他竟然真的活着。”

    这话一下子惊醒了孙瘸子。他突然对着沈安安下跪,重重磕了一个头,大声说:“五年前,是我鬼迷心窍,意图强娶沈姑娘。一切都是报应。”

    葛云朝重重地咳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孙瘸子意图强娶沈安安,所以沈安安被迫与飞鹤成亲?五年前沈安安不过十五岁,孙瘸子早已娶妻生子!早知如此,刚才他就应该一刀砍了孙瘸子。

    一旁,孙瘸子又道:“沈姑娘,你父母兄长的死,我在事后才知道经过,那件事与我没有半点关系。”他举起右手发誓,“我有意欺凌你,意图趁火打劫是真,但是他们的死和我没有任何关系。如果我有半句谎话,就让我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沈安安喃喃:“阿哥还活着,我并不是一个人。”

    孙瘸子没有听清她的话,他不敢询问。葛云朝清楚地听到了每一个字,但他不知道自己能够说什么。

    哑男拍了拍沈安安的肩膀,轻声说:“你还有我,你不会一个人的。”

    孙瘸子惊呼:“你,你不是哑巴吗?”

    没有人搭理他。沈安安转头冲着哑男笑了笑,对着孙瘸子说:“你从何处得知,我家出事了?”

    “就是他!”孙瘸子手指已然断气的假冒孙瘸子,“是他告诉我,你家在江边祈雨的时候,全家都被仇人追杀。除了你没有参加祈雨,侥幸活着,其他人全都死了。他说,如果他知道桃花寨入口在哪,就等于成了山坳里的土皇帝。我信了他的鬼话,才会做出糊涂事。”

    沈安安心绪不宁,一时间无法判断孙瘸子所言是真是假。她对着葛云朝说:“世子,既然您的手下已经初步证实,五年来他都被关在山洞里,那么他就和这些年的事情没有关系。既是如此,我可否把他带回去?”

    葛云朝断然拒绝:“不行。”

    沈安安微微一愣,勉强打起精神,对着孙瘸子说:“你的话毫无道理。他们大可以把你一刀杀了。”

    孙瘸子言之凿凿:“我不知道,但我说的,句句都是实话。”

    沈安安不可置否,问道:“那你又是怎么被英姑关在山洞中的?”

    孙瘸子流利地回答:“那个时候,当我发现,哪怕我们几個联手,也无法打赢伱身边这位侠客,我只能放下心中的如意算盘。在山脚下,我远远看到两辆马车,就想着顺道打个劫。”

    说到这,他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恨恨地说,“我哪里料到,所有的事都是这个女人设下的一个局。我想了很久才想明白,他把我支走,就是为了控制寨子里的兄弟,再设局把我活捉。”

    沈安安注视孙瘸子。直到这一刻,她的指尖依旧冰冷,她实在无法判断孙瘸子所言是真是假,只能继续追问:“这是英姑亲口对你说的?”

    孙瘸子撇过头:“她当然一口咬定,是我辜负她,她才会囚禁我。”这就是说,英姑并不承认孙瘸子的指控。

    如果孙瘸子没有说谎,就代表着整整五年,他和英姑都各执一词,相互指控。

    “安安,你没事吧。”哑男伸手搀扶沈安安。

    沈安安摇摇头:“没事。”

    葛云朝看到沈安安脸色苍白,整个人摇摇欲坠,挥手示意手下把孙瘸子带下去。

    沈安安急道:“世子,我还没有问完。”

    葛云朝来不及回应,孙瘸子突然扑倒在沈安安脚边,大声哀哭:“沈姑娘,五年前是我鬼迷心窍,我对不住你。这些年我已经受到教训了。”

    沈安安莫名其妙,她让开两步避开孙瘸子的动作。

    孙瘸子跪着转身,再次对着沈安安磕头,哭着说:“沈姑娘,我知道你已然成亲,身边不乏知己好友。既是如此,多我一个不多,请沈姑娘收我为‘男妾’,以后定然对姑娘忠心不二。”

    葛云朝再次咳嗽,沈安安也被这话震惊得不知如何反应。葛云朝呵斥孙瘸子:“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在他眼中,孙瘸子粗鄙丑陋,就连替沈安安提鞋都不配。

    孙瘸子哀哀嚎哭:“五年,整整五年,我在暗无天日的山洞整整待了五年,没有吃的,没有喝的,吃喝拉撒都在一处,终日见不到一个人,只能和蟑螂老鼠为伍。我几次想寻死,我用脑袋撞地,撞得头破血流都死不了,只能靠着回忆沈姑娘的模样苟延残喘。”他越说越伤心,竟然匍匐在地上号啕大哭。

    这一次,沈安安知道,孙瘸子说的是真心话。可是正因为他是真心的,她更加觉得可怕。她不由自主地后退两步,紧紧抓住哑男的衣袖。

    孙瘸子回忆自己蜷缩在地上,半死不活地回忆沈安安的音容相貌。在他这辈子见过的女子之中,沈安安是最漂亮的。每当英姑故意用沈安安的事羞辱他的时候,他心里不知道多高兴。

    人总需要有一点希望,才能在绝望中坚韧地活着。她的美丽就是他身处黑暗中的希望。

    他再次恳求沈安安:“沈姑娘,求您留下我吧,我求您了。”

    “把他给我拖出去!”葛云朝呵斥自己的手下。他二十有五了,生平第一次见到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还能说得如此理直气壮的人。

    沈安安同样震惊无比。她失神地说:“世子,我还没有问完。”

    “没什么好问的。”葛云朝语气不善。

    沈安安回过神,抬头看一眼葛云朝,又朝着孙瘸子离开的方向看一眼。她低声嘟哝:“孙瘸子大概得了失心疯,才会说出这样的话。除开这一次,我总共只见过他一次。”

    葛云朝缓和情绪,不耐烦地解释:“你问的都是些细枝末节的问题,浪费我的时间。”

    沈安安定了定神,对着葛云朝说:“世子,英姑和假的孙瘸子都死了。我需要知道这些细枝末节,以此判断孙瘸子的话是真是假。还有,我们至今不知道,飞虎寨抢劫的金银,还有王瑞交给他们的弓弩、图纸……”

    葛云朝打断沈安安的话,不容置疑地说:“我会命人把他关押在培元镇的客栈。等我的人录完口供,我会让汪有福抄录一份送去桃花寨给你。”这是他最大的让步。

    沈安安转头看向哑男,用眼神询问她的意见。

    哑男同样被孙瘸子的话吓得不轻。她见沈安安脸色苍白,眼神中满是疲态,她劝说沈安安:“孙瘸子被关了五年,脑子不正常了,说的话不一定可信。不如我们先回家吧。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沈安安点头,对着葛云朝说:“那就麻烦葛世子了,我们先回去等您的消息。”

    葛云朝比了一个“请”的手势,说道:“我送你们回去。”

    沈安安正要拒绝,一位武将打扮的男人连滚带爬跑入院内。他顾不得院中还有陌生人,喘气粗气大声嚷嚷:“世子,不好了,魏王爷被水匪俘虏了。水匪扬言,他们要拿魏王爷的人头祭旗。”

    【第三卷完】

第96章 自虐

    葛云朝沉着脸坐在营帐内,等候军医为赵沛诊治。

    这些年,兆安江上几乎没有船只,水匪的日子也不好过,因此他们心中忌惮诏安军,更不想与朝廷为敌。赵沛自称魏王,他们不敢贸然砍了他的脑袋。负责围剿水匪的大部队救出赵沛的时候,他已经换上干净衣服,正坐着喝茶。

    当下,赵沛见葛云朝脸色不善,没好气地嚷嚷:“我若是死了,你们葛家就能借故急流勇退,不是正合你意吗?”

    葛云朝看一眼军医,从牙缝中挤出四个字:“王爷慎言。”

    赵沛仰天躺着,眼睛盯着营帐的顶棚,不咸不淡地威胁军医:“你堂堂镇国公世子,看他干什么。他能进我的营帐,自然知道如何管好自己的嘴巴。”

    “王爷,世子。”军医吓得跪伏在地上。

    葛云朝心中不耐烦。赵沛比他年长,在军中威名赫赫,行事却如同不懂事的孩童。他不客气地诘问赵沛:“王爷可曾想过,你若是遭遇不测,会有多少人跟着掉脑袋?冤有头债有主,你若是心中不忿,就该回京与太子计较,何故连累无辜的人。”

    军医吓得瑟瑟发抖,生怕两人再说出什么惊人之语,他急切地回禀:“世子,王爷旧伤未愈,今日伤口再次裂开,又在淤泥中浸泡许久……”

    “刮了吧。”赵沛突然插嘴。

    “啊?”军医嘴巴微张,悄悄抬起眼睑瞥一眼赵沛。刮了?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赵沛从善如流地点头:“对,就是你脑子里想的,刮骨疗伤,一了百了,省得伤口一次两次三次裂开,没个消停。”

    军医再次“啊”一声,朝葛云朝看去。

    站在军医的视角,赵沛并未中毒,他的伤口虽然不能沾生水,但他已经清理过伤口了,接下去只需要包扎伤口即刻。他不敢把话说得太满,斟酌着回禀:“王爷,世子爷,王爷年轻力壮,身体底子好,只要今晚不发烧,明日便无碍了。”

    赵沛不高兴地哼哼:“啰嗦什么,伤口又不是长你身上。我说什么,你照做就是了。”

    一听这话,军医快哭了,用求救的目光看着葛云朝,哀声说:“臣斗胆,恳请王爷休息一晚,明日再做决断。”之前赵沛伤口恶化,高烧不退险些丧命,这会儿他的身体还虚着,哪里受得住刮骨之痛。

    他见赵沛不为所动,对着葛云朝说,“世子爷,您劝劝王爷吧。”

    葛云朝瞥一眼赵沛。赵沛提议“刮骨疗伤”根本不是为了治伤,而是为了自虐。包括他执意参与剿灭水匪,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自己感觉到疼痛。葛云朝无法理解他的行为,更不懂他对飞鹤的感情,他也不屑于弄明白。不过,赵沛惹出这么大的麻烦,也该受点教训。

    他面无表情地叹息:“王爷是军中主帅,而且正如王爷所言,身体是他自己的,咱们做好自己份内的事就够了。”

    军医简直怀疑自己在做梦,可转念一想,京中早就有传言,镇国公葛家乃太子一系,太子与魏王多年前就生了嫌隙……

    他再次向赵沛解释,他的伤口并不需要刮骨疗伤,奈何赵沛态度坚决,严词要求军医把伤口附近,浸泡过淤泥水的腐肉全数割下来。

    军医无奈,只得吩咐助手准备刮骨疗伤所需的工具,又找人熬煮麻沸散。

    赵沛一听麻沸散又怒了,瞪着眼睛说:“你把本王当成什么了?在你眼中,本王就连这点小伤小痛都忍不了吗?”

    军医讪笑着连连摇头。葛云朝假装什么都没有听到。他目不斜视,端起茶杯抿一口热水。

    小半个时辰后,赵沛的床榻旁边摆满了刀具、烈酒、明火等物。军医用眼神询问赵沛,是否改变主意。他见赵沛眼神坚定,一边用干净的白布沾上烈酒,涂抹在伤口四周,一边拿起刀具,放在火上烘烤。

    眨眼间,军医手中的小刀割开了赵沛的皮肤。

    如果说用烈酒浸润伤口,让赵沛如愿感受到了灼热的刺痛感,那么用小刀割开皮肤就是锥心的疼痛。在军医的小刀落下的那一刻,赵沛额头的青筋凸了起来。他抓起一旁的白布塞进嘴里,不允许自己发出半点声音。

    葛云朝故意在这时候站起身,信步走到床榻旁边,居高临下俯视赵沛,说道:“我见到她了,她很好。”

    赵沛万分笃定,葛云朝口中的“她”指的是飞鹤。他抬头看着一脸冷漠的男人,额头的汗水一滴接一滴滚落。他清楚地感觉到,军医手中的刀刃在慢慢划开她的肌肤。可能因为白刃被明火烤得炙热无比,他隐约闻到了皮肉烧焦的味道。

    葛云朝尤嫌不够,继续说道:“她告诉我,她们打算效仿‘女驸马’,做一辈子夫妻。”

    赵沛的牙齿死死咬住白布。刀片划过肌肉的疼痛几乎令他昏厥,同时却又让他无比清明。他的心头浮起疑问:她不是在桃花寨吗?葛云朝怎么会遇到她的?

    葛云朝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他轻描淡写地解释:“她们乔装成私奔的小夫妻,上山调查,期间两人形影不离。”他笑了笑,“恕我多嘴说一句,王爷在阵前英勇果敢,如今你们都已把话说清楚了,你为何裹足不前,没有半分当担?”

    一旁,军医急得满头大汗。魏王不愿意服用麻沸散。他随军这么多年,亲眼见过不少人活活疼死,也见过别人气急攻心,一命呜呼。镇国公世子当真不顾魏王的性命吗?

    他顾不上尊卑,生气地斥责葛云朝:“世子,您与魏王爷说话,也不差这一刻吧。”

    葛云朝没有闭嘴,反而假借为赵沛擦拭伤口鲜血的动作,一把捏住他受伤的肩膀,扬声说:“我不过是成全魏王爷。伱若是不信,大可以亲口问一问他,想不想让我闭嘴。”

    赵沛疼得嘴唇都白了,却倔强得不愿意发出一丝声音。这是他对自己的惩罚。他明明已经决定,不再打扰她,可他忍不住想要听到她的消息。

    他拿下嘴里的白布,对着军医说:“继续。”

    军医觉得赵沛和葛云朝都是疯子。他只是随军大夫,他还想多活几年。他示意葛云朝退开,面不改色地切下伤口的腐肉,一刀接一刀没有停歇,只求尽快完成工作。

    葛云朝退至一旁,嫌弃地擦了擦指尖的鲜血,没再说话。

    半个时辰后,军医端着一大盆血水走出营帐。

    等到营帐内只剩下葛云朝与赵沛二人,葛云朝嘲讽赵沛:“现在舒心了?以后不用这么麻烦,让旁人受累。你随便砍自己几刀就行了。”

    赵沛仰天躺在塌上,默默感受伤口的疼痛。

    葛云朝无奈地叹息:“你们注定是陌路,放下她就这么难吗?”

    赵沛突兀地说:“今日,我并非故意寻死。”他顿了顿,又道,“你大可以放心,只要她活着一天,我一定会十分珍惜自己的性命。”

第97章 图腾

    葛云朝觉得赵沛这人简直脑子有病。不过,在葛云朝看来,他们从来都不是朋友,只要赵沛的行为不会影响他或者其他人,他没有权力置喙,更没有义务劝解。

    两人沉默半晌,赵沛转头看一眼葛云朝,问道:“她有没有提起我?”他自问自答,“想来是没有的。”

    “你看一下这个。”葛云朝走回自己的桌前,拿起一个布袋子递给赵沛。

    赵沛坐起身,将信将疑地拿出布袋子里面的东西,发现是一块人皮,他吓了一大跳,嫌弃地扔下布袋子,手指往自己的衣服上擦了擦。

    他这般举动,并不是他害怕人皮,毕竟他也是身经百战的人,人皮于他而言和猪皮、羊皮差不多。他不高兴地嘟囔:“大半夜的,你拿这种东西给我!”

    葛云朝没有捡起掉在地上的人皮,他不咸不淡地解释:“本来,我打算用纸笔拓下来,再请王爷过目的。当时我乍闻王爷被俘,情急之下只能直接把人皮割下来,请王爷见谅。”这句话并没有任何道歉的意味。

    赵沛瞥一眼葛云朝,弯腰捡起布袋与人皮。他的动作牵动了伤口,他疼得龇牙咧嘴,下意识伸手捂住肩膀。

    “原来王爷知道疼啊。”葛云朝站在一旁说风凉话。

    赵沛假装没有听到,艰难地躺回床榻上。虽然“刮骨疗伤”的时候很疼,疼得他直冒冷汗,可是那种疼痛钝钝的,带着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此时此刻,他与葛云朝说了几句话,这种疼痛的感觉越来越鲜活,鲜活得他想骂娘。

    他仰天躺着,用一只手撑开人皮,惊呼:“这人在哪里?”他猛地坐起身,因此牵动了伤口,雪白的绷带立刻被鲜血染红了。

    葛云朝皱眉,问道:“要不要再把军医叫进来?”

    赵沛摇头。太他娘的疼了,疼得他后脑勺都麻利了,脚后跟仿佛也跟着疼了起来。他果然不是英雄,就是个愚蠢的普通人。

    不过,如果让他重新选择,他仍旧希望自己能够记住此刻的疼痛。这种锥心的痛,是他亏欠飞鹤的。往后的日子,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远远看着她,帮助她得到她想要的一切,默默守护她为自己赎罪。

    他伸手向葛云朝展示人皮上的图腾,嘴里解释:“这是后周细作组织绣衣司的图腾。”

    葛云朝愕然。后周已然覆灭十八年,为何仍有细作在活动?

    赵沛也觉得不可思议。十八年前,他还是小孩子,但他记得很清楚,大景和大梁联合剿灭后周的时候,是太子亲自捣毁了后周都城内的绣衣司衙门。后周的细作擅长暗杀,其中包括一大批“瘦马”女细作,各个有花魁之姿,专门以美色诱人,或暗杀或策反武将文臣。

    因此,大景与大梁都对绣衣司深恶痛绝。绣衣司衙门被封之后,两国花大力气追查幸存的细作,几乎把他们全部处死了。

    赵沛仔细看了看图腾,笃定地说:“虽然过了这么多年,但是我看过这图腾不下百回,绝不会看错。你从何人身上割下这块人皮?”

    葛云朝回答:“此人潜伏飞虎寨五年,已经服毒自尽了。”在战事全面结束之前,赵沛一直驻守在附近的郡县,对这一片的了解比较深。他家负责西北线的战事,他对后周、前梁的具体情况知之甚少,因此他不得不依赖赵沛,把图腾的事情弄清楚。

    他对着赵沛说,“死者不过三十余岁,十八年前只有十一二岁。如果他在十八年前纹身,随着他逐渐长大,纹身会变形。这块纹身并没有修补过的痕迹。”

    赵沛皱着眉头问:“你的意思,绣衣司的细作至今仍旧在活动?”他冷笑,“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不会认为,自己还有复国的机会吧?”

    葛云朝不敢妄下断语,不过他想到另一件事,说道:“她们之所以潜入飞虎寨,也是因为这个图腾。按她们的说法,桃花寨有一個相同纹身的男子,怂恿桃花寨的人将弓弩卖给飞虎寨。此番,我命人将飞虎寨所辖范围全部搜查了一遍,并没有发现那批弓弩。”

    “她们”自然是指沈安安和哑男。赵沛情不自禁站起身,一脸肃穆地看着葛云朝。他是武将,自然明白囤积兵器意味着什么。可是不要说后周,就是前梁都已经覆灭五年了。他的父亲虽然疑心重,却也是爱民如子的皇帝。

    他不可思议地说:“如今天下太平,百姓的生活也逐渐好起来了,不会有人想在这时候起兵吧?”

    “不知道。”葛云朝看一眼赵沛手中的图腾,又看一眼他苍白如纸的脸颊。

    一个人,有了前进的动力,有了明确的目标就不会胡思乱想,做出令人匪夷所思的事。

    他对着赵沛说,“飞鹤在五年前进入桃花寨,沈安安兄妹在同一时间失去所有的家人……”

    “你在暗示什么!”赵沛怒目圆睁,“飞鹤光明磊落,行得正做得直……”

    “你误会了。”葛云朝无奈地笑了笑,“我也佩服飞鹤将军的坚毅果敢,重情重义。飞鹤将军出现在桃花寨只是偶然。沈安安说得没错,如果没有飞鹤将军,整个桃花寨……”

    他摇头,“不是,是从黑风寨到兆安江的这片山林,可能已经成为某些人起兵讨伐我们的根据地。”

    赵沛捂着伤口坐回床榻,认真思量葛云朝的话。半晌,他对着葛云朝说:“我可以保证,这确实是绣衣司的图腾。按照你之前的调查,黑风寨和飞虎寨是两个毒瘤,其余的山寨虽然也有不义之举,但他们并非不可饶恕。”

    葛云朝接着他的话说道:“怕只怕,绣衣司仍有余孽,就潜伏在剩下那些山寨中。”

    他顿了顿,正色说,“其实,不只是弓弩。你记得吗?之前你就说过,黑风寨雁过拔毛,我们缴获的财宝却不多。飞虎寨比黑风寨更‘穷’,很可能有大笔金银不翼而飞……”

    “娘的!”赵沛骂了几句脏话。他们一心恢复民生,让穷苦老百姓有饭吃,恢复城镇的繁荣,可是有人却在暗地里搜集兵器,囤积武器。

    他没好气地说:“那就搜山,哪怕把剩余那些山寨翻过来,也得把绣衣司的余孽抓出来,斩草除根,否则一旦我们继续南下剿匪,不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事。”

    葛云朝故意刺激赵沛:“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恳请魏王爷好好养伤,别再让我为您分心了。”

第98章 得知

    赵沛听到葛云朝要求他好好养伤,别再让他分心,他怒不可遏。可他刚要发作,伤口的疼痛仿佛在提醒他,他确实让葛云朝分心了。

    君子重诺,他答应葛云朝,指挥大部队剿灭水匪,结果他却不顾手下的劝阻,执意“一马当先”,最终因为水性不佳被俘,累得不少人差点吓出心疾。

    他颓然地坐在床榻上,心虚地撇过头,故意不去看葛云朝,说道:“我都承诺你,我一定会爱惜自己的性命,你还想怎么样?”

    葛云朝瞥一眼赵沛,点头附和:“这样,最好。这一回,希望王爷可以信守承诺。”

    赵沛想要发作,却又自认没有立场,只得把嘴边的话咽了下去,不情不愿地点点头。

    葛云朝很满意赵沛的表现,缓和语气叮嘱他:“王爷好好养伤,剩下的事我会处理的。”他拱了拱手,转身往外走。

    赵沛想了想,突然开口:“先和你说一声,明日我会把阿红留在账中做我的侍卫。”

    阿红?葛云朝驻足思考许久,才想起水匪之中有一个被尊称为“红姐”的少女。女子十八九岁的模样,一袭红衣态度颇为倨傲。

    几个时辰前,赵沛在水中疾呼自己是魏王的时候,站在领头船只前面的,正是这位俞红妹。她把赵沛捞上船之后,两人在她的住处密谈许久。

    葛云朝并不知道这些细节。他从飞虎寨赶到兆安江码头的时候,赵沛已经在返回途中了。

    当下,葛云朝提醒赵沛:“阿红是女子。军纪写得很清楚,军中不得有女子逗留。”

    赵沛回答:“飞鹤也是女子。阿红有意效仿飞鹤,有何不可?”

    一听这话,葛云朝的太阳穴突突猛跳,恨不得跳起来暴打赵沛。他没有耐心与他废话,径直说道:“飞鹤是梁国的女将,诏安军是大景的军队。魏王爷的意思,您把自己看做梁国的将领,所以您想要效仿梁国的治军之策?”

    这话说得太过诛心,根本就是在控诉赵沛“身在景营心在梁”。

    葛云朝揉了揉太阳穴,转身撩开布帘往外走。

    “站住!”赵沛激动地追着葛云朝走了几步。

    葛云朝走到营帐外面,被冷风一吹,猛然清醒过来。

    赵沛的手下无法阻止赵沛成为探路先锋,明日自然也不能阻止赵沛任命水匪成为自己的贴身侍卫。他并非忌讳阿红的女子身份,而是绣衣司的细作一事尚未查清,他怎么敢把来路不明的水匪留在皇子身边。

    葛云朝转身折回营帐,就见赵沛正要追出来。葛云朝看到他胸口的绷带几乎被鲜血浸透了,他深吸一口气缓和情绪,好声好气地说:“王爷的伤势需要静心休养,那位阿红姑娘从未当过侍卫,不如由在下找人教教她,侍卫应该做些什么。等她学得差不多了,在下再遣人把她送回王爷身边。”

    在葛云朝看来,只要俞红妹不是细作,没有刺杀赵沛,偷窥军事机密等等目的,就算赵沛娶了她,也不关他的事。所以他只需要把俞红妹的背景、动机调查清楚,就算尽到职责了。

    此刻葛云朝还没有意识到,在他们剿灭黑风寨之前,他对赵沛的态度:就算他死了,也和我没有关系。

    从某个角度来说,人的“底线”就是这样一点一点降低的。

    相比之下,赵沛的想法始终如一:葛云朝就是一只黑心黑肺的黑狐狸。他盯着葛云朝的脸,戒备地问:“你会这么好说话?”他的言下之意,你又在打什么主意?

    “呵呵。”葛云朝假笑两声,“王爷,我总不会送一具尸体回来。”他冲着赵沛拱了拱手,连夜命人把俞红妹带去了培元镇的长顺客栈。

    当晚,葛云朝胡乱吃了两个馒头就睡下了。他累极了,却睡得十分不安稳,几乎一直在做梦,一会儿看到沈安安和绣衣司的细作对峙,一会儿又梦见赵沛和飞鹤反目成仇。

    第二天一早,葛云朝草草用过早饭,就和王思阳一起处理剿灭飞虎寨之后的收尾工作。

    在此之前,他已经命汪有福带人给孙瘸子录口供,一来,省得沈安安怀疑,他有所隐瞒;二来,汪有福对附近的情况比较了解,有利于甄别口供的真伪。

    王思阳从葛云朝口中得知,后周细作组织绣衣司很可能留有余党,他急忙撇清自己的关系:“世子,您知道的,我们建安王家素来不喜绣衣司这样的衙门,多次建议先皇裁撤绣衣司……”

    “我知道。”葛云朝打断了王思阳,说道,“魏王告诉我,十八年前,太子亲自带人彻查了绣衣司衙门,有这回事吗?”

    王思阳点头又摇头,对着葛云朝拱了拱手:“世子,十八年前,太子才多大啊,当然是皇上授意的。”

    葛云朝侧目:“所以呢?”

    王思阳没有正面回答,反问葛云朝:“世子可知道绣衣司的细作为何称作绣衣使者?”他自问自答,说起绣衣司的来历,“汉武帝某年,某地发生叛乱,武帝命张德等人穿着绣服持虎符前往镇压。事后,汉武帝害怕类似的事件再次发生,于是设立了监察机构,独立于监察百官的“刺史”之外。上到太子,下到贩夫走卒,全都在绣衣使者的监察之列。”

    葛云朝皱着眉头问:“你想说,当日的绣衣司如今在皇上手中?”

    王思阳笑着摇摇头:“这个在下就不知道了。在下只知道,大周的绣衣使者除了行使监察之则,经常需要奉旨杀人,因此他们仇人众多。逐渐的,绣衣司出现了专门负责刺杀的黑衣使者,常年隐于暗处。”

    他指了指葛云朝桌子上的人皮,“只有黑衣使者才会在腋下刺上黑色的图腾。”

    葛云朝并没有告诉王思阳,这块人皮是从假的孙瘸子腋下剥落的。他问王思阳:“你的意思,这群黑衣使者一直存在,并未被朝廷剿灭?”

    王思阳笑了笑,说道:“有一個传闻,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传说建安破城之前,皇幼子已然在护卫的保护之下,离开了建安。”

    葛云朝很想骂脏话。一个前朝的皇子,确有可能掀起风浪,尤其对方手中有兵器,有银子,有人的时候。如今他们明,敌在暗,这比打仗麻烦多了。

    王思阳看到葛云朝一脸肃穆,急忙安慰他:“世子也不用如此担心。十八年了,那位皇子从未露面,说不定传闻是假的,或者他早就夭折了。”

    葛云朝拿出地图摆在桌子上,说道:“既然后周可能有一位皇子幸存,那么后续如何处理这些山寨的百姓,我们必须重新斟酌。”他的言下之意,如果真的存在这么一位前朝皇子,他们必须把他找出来。

第99章 收尾

    早在诏安军从京城出发之前,葛云朝就拿到了这些山寨的大致情报。确切地说,皇上日理万机,是葛云朝率先注意到这条官道,以及官道两旁的山寨。

    按照他原本的计划,除黑风寨、飞虎寨之外,将其余山寨的人全数迁入附近的乡镇,鼓励他们垦地建村,从事农业生产。只要村子建起来,大家就能安居乐业,手工业、商业自然也会发展起来。

    在这些山寨之中,桃花寨人口众多,一个村子无法容纳他们全部的人。若是任由他们聚集在一处,日后他们很可能不服地方官员管束。

    葛云朝原本计划着,将桃花寨的村民拆分为几个村子,远远地隔开。他还没有决定如何实施,沈昭兄妹居然狮子大开口,要求为桃花寨立县,并且由官府为每户人家建造房子,提供足量的食物。

    以桃花寨的人口规模衡量,他们与一个小县城并无差异,但是先不论他们的要求是否属于狮子大开口,单就建房一事,哪来的工匠,哪来的材料,哪来的银子?一个县城需要建围墙,建衙门,建学堂等等,这将是巨额的支出。

    可是另一方面,沈家兄妹说得也没错,几千人从山寨移居村落,朝廷要求他们种地织布,庄稼生长却需要时间。在地里有收成之前,百姓们住在哪里?吃什么?县令唐祖佑对朝廷忠心有余,能力不足,后续事宜由谁负责?

    这些问题还没有妥善的解决之策,眼下他们又遇到了一个新问题,如何在几千人之中,寻找一個他素未蒙面的人?

    葛云朝越想越烦躁。他看一眼屋内的沙漏,对着王思阳说:“暂时按原计划行事吧。唐县令快到了,你可不要欺负他。”

    王思阳对着葛云朝拱拱手:“王爷对我有什么误会吗?唐县令好歹是朝廷命官,在下怎么可能有不敬之举。”

    话毕,他刚要转身离开,只见一道绯红的身影如箭一般冲进屋子。王思阳吓了一跳,赶忙躲在一旁茶几的旁边。

    俞红妹看到王思阳猫着身子缩成一团,样子甚是滑稽,她冲着他做了一个鬼脸,大声嘲讽他:“胆小鬼,谅你也不是什么世子。”她转头朝葛云朝看去,眼睛一亮,笑着说,“你长得这么好看,应该也不是劳什子世子。”她环顾四周,“人呢?本姑娘要见你们世子。”

    王思阳站直身体,整了整衣服,问道:“为什么长得好看的,就不是世子?”

    俞红妹脱口而出:“当官的不都长着白胡子,道貌岸然的模样?”

    王思阳朝葛云朝努努嘴:“你再仔细看看,他不够道貌岸然吗?”

    葛云朝皱眉,心中不悦。他吩咐过的,把俞红妹软禁在耳房,等他有空了再处理她。他扬声呼唤:“长安!”

    长安捂着眼睛,连滚带爬地走到葛云朝桌前,哭丧着脸告状:“世子,小的拦她了,小的拦不住啊。”

    俞红妹“咯咯咯”娇笑。

    葛云朝看到长安乌青的眼眶立刻就明白了,是俞红妹强行从耳房闯了出来。他冲着长安挥挥手。

    长安恭敬地行了一个礼,低着头退了出去。

    俞红妹上下打量葛云朝,从他左边走到右边,在从右边走到左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的五官,不可思议地问:“你真的是世子?怎么比那些兔儿爷长得还白净?”

    王思阳“扑哧”轻笑。要不是唐县令来了,他很想躲在角落看热闹。临走前,他悄声对着俞红妹说:“告诉你,他还没有成亲哦?”

    俞红妹一脸惊喜。

    葛云朝横一眼王思阳,王思阳赶忙毕恭毕敬地行礼,去隔壁屋子与唐祖佑商量安置村民,以及如何关押孙瘸子诸事。

    俞红妹见屋子里没有人了,直言问道:“你有相好的姑娘吗?”

    葛云朝板着脸注视俞红妹。

    俞红妹又问:“你喜欢男人?”

    葛云朝冷着脸说:“俞姑娘,你应该知道自己的身份。”

    俞红妹冲着葛云朝露齿微笑:“你觉得,我长得好看吗?”

    葛云朝紧抿嘴唇。沈安安也说过类似的话。难道女山匪都对自己的容貌这么有信心?如果说俞红妹的容貌属于中等偏上,那么沈安安绝对称得上美人。当然,两人各有各的优势,只是相比俞红妹的明媚,他更喜欢沈安安的妖娆不可捉摸。

    不期然地,他又想起了沈安安脸上的山茶花。她竟然骗了他,骗了所有人。这个满嘴谎话的女人,行事说话半分都不肯吃亏……

    “喂,你真的没有相好的姑娘吗?”俞红妹审视葛云朝。

    葛云朝赶忙收敛心绪,一本正经地说:“俞姑娘,伱们打劫过往的商船,这是重罪……”

    “你可别胡说!”俞红妹一掌拍在桌子上,振振有词,“我们可不是打劫,我们热心地替朝廷抓捕盐贩子,朝廷应该嘉奖我们。”

    “你们没有打劫?”葛云朝冷笑。

    俞红妹重重点头:“当然没有打劫,我们都是渔民,以捕鱼为生的,从来没有打劫过任何人。昨日,我们自愿跟你们回家,是为了响应朝廷的号召,为朝廷开垦荒地,囤积农田。”

    她用力拍了拍胸口,信誓旦旦,“我和你们魏王爷说得很清楚,他也答应了,凡是我们开垦的田地,以后都属于我们。”

    葛云朝没有耐心与她周旋,沉着脸说:“你们做过什么,你心里很清楚。鉴于你们并没有滥杀无辜,昨日又是自愿投降的,过去的事朝廷就不追究了。”

    俞红妹嘟着嘴想说什么,又把刚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只要结果是好的,她就勉为其难,不和他做口舌之争了。

    葛云朝又道:“你们一共九十余人,你把他们分成两拨之后,我们会把他们送去岐山县和兆安江对岸的昌平郡……”

    俞红妹生气地打断葛云朝:“为什么要把大伙儿分开?”

    葛云朝面不改色地说:“你们人数太多,一个村子容不下。”

    俞红妹皱眉,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具体却又说不上来。她的祖父是寨子里的大当家,自从父母过世之后,都是她替祖父拿主意。她自认见多识广,但她看不明白眼前这个漂亮男人。

    她不敢贸然决定,只能找借口推脱:“这种大事我做不了主,我得回去和祖父商量之后再决定。”

    葛云朝顺着她的话说:“这种大事,自然由魏王爷的手下和你的祖父商议……”

    “不行!”俞红妹顿时急了。她的祖父时常脑子不清楚,有时候连人都不认识,怎么能做决定。

    葛云朝轻笑:“俞姑娘自己说的,大事必须和你的祖父,也就是你们的大当家商议,不是吗?”

第100章 谈判

    俞红妹喜欢葛云朝的“美貌”。她向他毛遂自荐,仅仅只是基于自己的爱美之心。之前她也向赵沛提亲了,只不过魏王告诉她,他已经有相好的姑娘,她只能算了。

    此刻俞红妹发现,自己被葛云朝三言两语就绕了进去,立马就不喜欢他了。母亲说过,心思太重的男人不适合当她的相公。她早就立志,一定要找一个心无城府,貌胜潘安的夫君。

    对俞红妹来说,一旦她把某个男人从丈夫备选名单中删除,她反而没什么顾虑了。她大喇喇地坐到葛云朝对面,翘起左腿,右手一掌拍在桌子上,不容置疑地说:“第一,我们村寨的人必须住在同一个村子;第二,我想参军。魏王爷已经答应我,去军中当他的侍卫。不信你可以问他。”

    葛云朝第一次见到比沈安安更像女土匪的女人。他心中惊叹,面上丝毫没有显露,一本正经地说:“附近的几个县都没有可以容纳百人的村子……”

    “放屁!”俞红妹怒目圆睁。

    葛云朝平静地看着她,态度坚决,眼神波澜不惊。

    俞红妹到底只有十八岁,经历的事少,很快就败下阵来。她退而求其次:“我们都是穷苦人家出身,有的是力气。你们划出个道……”

    她想了想,纠正自己的说辞,“你让县衙写清楚,哪些地属于我们寨子,我们自己开垦,自己建村子。”她手指葛云朝的鼻子,“喏,我们没有种子,也没有农具,魏王爷答应我,衙门会把种子和农具都借给我们。”

    葛云朝看着俞红妹明亮的眼睛,心中暗暗叹息:如果沈家兄妹也像她这么好忽悠,他就不用这么犯愁了。

    当然,他并不会亏待俞红妹,还有她手下的老弱妇孺。

    他沉着脸呵斥俞红妹:“你当衙门我家开的,还是你家开的?”

    俞红妹顿时怒了,虎着脸说:“魏王爷呢?我要见魏王爷。”她算是看出来了,魏王爷比这個见鬼的世子好说话多了。

    葛云朝冷眼看着俞红妹,仿佛在看不懂事的小孩子胡闹。

    俞红妹怒不可遏。她最讨厌别人把她当成小孩子,或者嘲笑她是女人,成不了大事。她威胁葛云朝:“朝廷若是出尔反尔,就是官逼民反……”

    “大胆!”葛云朝威严的注视俞红妹,扬声吩咐,“来人,把她押下去!”

    俞红妹心中焦急。她说服村民们归顺朝廷之前,她曾许下诺言,寨子里所有人都不会分离。以后大伙儿一起种地打鱼,互相照应。将来万一有什么变故,他们团结在一起,也不至于被外人欺负。

    她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情急之下一掌劈向葛云朝的脖子。

    葛云朝挥手隔开她的攻势,抓着她的手腕宛如抓小鸡一般,拎着她原地旋转,把她面朝下压制在桌子上。

    “放开我!”俞红妹用力挣扎,奈何她并不擅长拳脚功夫,在葛云朝这样的高手面前,她只能像溺水的小孩一般无力地扭动身体。

    她意识到自己的处境,眼泪顷刻间涌上了眼眶。她哀声的大叫:“你把老人和小孩放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葛云朝不为所动。他得确认,俞红妹是否对赵沛图谋不轨。

    俞红妹之所以能够成为寨子里真正的话事人,除了祖父的威严,更多的是靠她的花拳绣腿。

    确切地说,她在葛云朝面前只有三脚猫的功夫,但是对普通人来说,她的拳脚功夫比衙门的捕快更胜一筹。

    因此,俞红妹一向自认武功非凡,此刻她被葛云朝全方位武力压制,终于明白了什么是人外有人,什么是天外有天。

    大丈夫能屈能伸。她自知无法挣脱,努力压下眼中的泪光,好声好气地说:“我知道,朝廷想让我们种粮食,我们愿意种粮食,真的。”她用力咽一口唾沫,憋出讨好的语气,“老人和小孩没力气干活,世子您大人有大量,放了他们吧。”

    葛云朝反问:“我什么时候说过,我决定把你们抓起来?”他抓着俞红妹站起身,把她往门口的方向推去,随即拍了拍手掌,仿佛俞红妹的手腕脏污了他的手心。

    俞红妹并不在意这些细节。她快步走向葛云朝,追着他问:“难道你们不是想出尔反尔?魏王爷和我说的,还作数?”

    葛云朝没耐心处理这些细枝末节的事,连声反问:“你们人数太多,拥在一个村子如何分地,如何灌溉,如何收割?”

    俞红妹懵懵懂懂。她一出生就在河上,从来没有种过地,她并不明白葛云朝所说。

    葛云朝意简言骇地总结:“魏王爷说的,当然作数,只是其中的细节,待会儿让王思阳仔细向你解释,毕竟当农民和当水匪不同……”

    “我们不是水匪!”

    葛云朝并不与她争辩,像教导手下一般,语重心长地说:“你要记住,农民受官府管辖,也受官府保护。以后,你带着村民们好好种地,不愁吃不饱肚子……”

    “魏王爷说,以后我就是他的侍卫。”俞红妹坚定地看着葛云朝。

    葛云朝原本打算说服俞红妹当村长,把侍卫的事混过去。此刻他看到小女孩的眼神,他终于意识到,小姑娘是认真的。

    在葛云朝看来,后周绣衣司犹如悬在他头顶的一柄利剑,在他找到后周皇子之前,他不允许陌生人出现在赵沛身旁。

    他问俞红妹:“为什么想当魏王爷的侍卫?”

    俞红妹脱口而出:“我对河神娘娘起过誓,我要当飞鹤将军那样的大英雄。”

    葛云朝眼神微缩。赵沛答应这个女人的要求,大概率因为她对赵沛说出了同样的话。赵沛听到“飞鹤”两个字,脑子就像被狗吃了,什么无理要求他都无条件答应。

    俞红妹激动地说:“伱一定知道飞鹤将军吧?她是全天下最厉害的女将军。要不是她,我哪有机会学武功啊。”她双手交握在胸前,一脸向往,“等我在军中混出点明堂,我就招兵买马,建一支娘子军。”

    葛云朝平静地看着她,无情地泼向一盆凉水:“飞鹤是梁国的女将军。大景国的军队,永远不会有女子。”

第101章 吃醋

    一个知恩图报的人应该懂得“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道理。

    唐祖佑决不容许白玉一般的镇国公世子被沈安安那个妖女玷污。世子爷应该迎娶温婉贤良的大家闺秀,可不能因为沈安安耽误了正经婚事。

    他跪伏在葛云朝脚边恳求他:“这几日下官夙夜难寐,每每想到沈姑娘总是心慌意乱。今日我终于想明白了,之前我屡次带兵围剿桃花寨,全都因为我对沈姑娘爱而不得……”

    葛云朝被手中的茶水呛到,一连咳嗽三声。他朝王思阳看去。

    王思阳连连摆手,表示他什么都不知道。

    唐祖佑哀声说:“恳请世子爷替下官做媒,下官非沈姑娘不娶。”

    王思阳吓了一大跳,赶忙撇清自己的关系,对着葛云朝解释:“在下无意间提起,皇上宽厚,世子爷仁善,有意赦免桃花寨众人,唐大人甩下在下,激动地跑来面见世子了。”他只想逗了逗唐祖佑,他怎么就一副视死如归,情根深种的模样了?

    唐祖佑不想连累王思阳,忙不迭附和他的话:“是,下官得知沈姑娘很快就是良民了,喜不自胜。请世子爷恕下官冒昧。”

    葛云朝一字一顿说:“唐大人,你忘了吗?沈安安是有夫之妇。”

    唐祖佑整个人呆住了。沈安安成婚了,他更不能放任那个妖女给世子爷扣上“强抢民妇”的帽子。他疾呼:“世子爷,为了沈姑娘,下官愿意带着她归隐山林。”

    “呵呵呵。”王思阳心虚地假笑。虽然葛云朝面无表情,但他知道,自家主子生气了,他玩脱了。唐祖佑这个蠢蛋,他真是谢谢他了!

    他一把抓住唐祖佑的胳膊,试图把他拖出屋子,奈何唐祖佑铁了心“保护”葛云朝不受妖女魅惑,他梗着脖子说:“只要下官能够与沈姑娘终成眷属,下官愿意做任何事。”

    葛云朝横一眼王思阳,王思阳吓得赶忙松开唐祖佑的胳膊,一连后退三步。

    唐祖佑再次对着葛云朝磕头。葛云朝一把抓住他的衣领,看着他的眼睛说:“你忘了自己的身份吗?”

    “世子爷。”唐祖佑眼眶含泪。他觉得自己简直感天动地,忠诚无二,可是世子爷的眼神怎么仿佛想要杀了他呢?

    王思阳急忙跪在唐祖佑身旁,讪笑着说:“误会,就是個误会。唐县令是读书人,他怎么会忘了,沈姑娘已经成婚了呢。呵呵呵。”他几乎用哀求的目光看着葛云朝。

    唐祖佑一点都不明白王思阳的苦心,故意内涵沈安安:“沈姑娘不想当山匪,她只是迫于无奈,她一定愿意和我浪迹天下,请世子爷成全。”

    王思阳怒道:“唐祖佑,你的脑子被狗吃了吗?”话音刚落,他惊觉自己失言,赶忙缓和语气,对着葛云朝说,“世子爷,请容我劝一劝唐县令。”

    葛云朝一把推开唐祖佑,对着王思阳说:“不是让你不要欺负唐县令吗?”他冷笑,“如果你觉得无聊,就帮着唐县令处理处理公务,不要唯恐天下不乱。”

    王思阳微微一愣。世子故意做戏吓唬他?不对呀,唐祖佑声称他要求娶沈安安的时候,他明显感觉到他身上散发的杀气。他不敢刨根问底,赶忙抓着唐祖佑的胳膊,逃难似的蹦了出去。

    沈安安做梦都不会想到,唐祖佑会在葛云朝面前求娶她。她与哑男离开飞虎之后,她立马命陆宕去打听赵沛被擒一事的内情。

    相比之下,哑男仿佛没事人一般,护着沈安安偷偷回到桃林的小木屋。

    当晚,沈安安刚刚补觉醒来,陆宕回禀,赵沛已经回到军营,葛云朝正在营地与他议事。赵沛的伤势并无大碍。

    深夜,沈安安找了一个理由回西厢房。翩翩烛火中,她侧身躺着,看着哑男的侧脸。

    哑男被她盯得不自在,问道:“睡不着吗?”

    沈安安点点头,又摇摇头。

    哑男安慰她:“不用担心,葛云朝会去调查弓弩的事。就像你说的,那个图腾不简单,我们得调查清楚,寨子里是否有人纹了同样的纹身。”

    沈安安抱着哑男的胳膊撒娇:“这些事白天的时候就说过了。”她嘟着嘴抱怨,“你明明知道,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哑男轻轻一笑,转过身与沈安安面对面:“那你想说什么?”

    沈安安想了想,面露犹豫。

    哑男主动解释:“他是魏王,如果他在附近出了事,很多人会受连累。我们说好的,等安置了村民,我们一起浪迹江湖,所以我担心他出事。”

    “只是这样吗?”沈安安狐疑地看着哑男。

    哑男点点头,轻声安抚她:“睡吧,你不是说,最迟明晚,葛云朝一定会上山找大当家议事吗?”

    沈安安转过身,仰天看着床顶:“我担心那个图腾不简单,还有刺杀葛云朝的人,也不知道他查得怎么样了。那些人武功很厉害,铁了心要他的命。如果葛云朝出了什么事,同样有很多人会受连累。”

    哑男迟疑片刻,告之沈安安:“我看得并不真切,那个图腾像是后周刺客组织的纹身……”

    “刺客?”沈安安一下子坐了起来。

    哑男同样坐了起来,向沈安安解释绣衣司的由来。她在后周灭亡之后才当上飞鹤将军,因此她所知并不多。之前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她第一次见到纹身的时候,并没有认出来。

    两人靠着床架说着话,屋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哑男赶忙噤声,就听胭脂在屋子外面回禀:“二当家,南山那边传来消失,有人上山了。”

    “葛云朝来了,他对阿哥可真是‘情深义重’。”沈安安不屑地撇撇嘴,对着胭脂说,“放他进来吧。”她起身梳妆打扮。

    哑男一边穿衣服,一边问:“你也要去见他吗?”

    沈安安冷哼:“他一定会找阿哥告我的状,我不能坐以待毙。”她突然好像想到了什么,快步走到哑男身旁挽住她的胳膊,“哑男,我想和葛云朝单独谈一谈。你知道的,他那个人疑心重,防备心强,有旁人在,他一定不会说实话的。”

    哑男亲昵地点了一下她的笔尖:“我什么时候变成‘旁人’了?”

    “安安,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柳烟青的声音出现在门外。

第102章 渡口

    自从沈昭迎娶柳烟青,柳烟青大半时间都住在东厢房。沈安安一时间还没有完全适应,院子里多了一个人。她扬声说:“没事,阿嫂,我就是睡不着,想去渡口走走。”

    “不用了,有哑男陪着我呢。”沈安安急忙拒绝,却见柳烟青并没有离开。她不得不上前打开大门,“这么晚了,阿嫂怎么还不睡?”

    柳烟青担心地问:“你突然搬回西厢房,是不是你阿哥的身体……”

    “阿嫂,你不要胡思乱想。”沈安安拉着柳烟青的手走回屋子,偷偷给哑男使了一个眼色。哑男悄然避出屋子。沈安安笑盈盈地对柳烟青说,“阿哥嫌我吵闹,把我赶回来了。阿嫂若是不放心,明日亲眼去瞧瞧就是了。”

    “可以吗?”柳烟青目光灼灼盯着沈安安。

    “当然可以。”

    柳烟青高兴地笑了起来,拉着沈安安的手说:“你让我打造的农具,我都安排妥当了。这两天我都在想这个。”她拿出几张图纸向沈安安展示。

    沈安安打一个哈欠,对着柳烟青撒娇:“阿嫂,咱明天再看,我困了。”

    “是我太心急了,你早点休息。”柳烟青笑了笑,站起身往屋外走去。

    春日的夜晚,桃花已经谢了,空气凉丝丝的,但已经褪去了寒意。柳烟青站在院中,抬头望着天空。天上繁星闪烁,一弯新月洒下圣洁的白光。月光落在她脸上,泛起淡淡的光晕。她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幼年时,沈昭教她识字的画面,一滴眼泪悄无声息地滑下她的眼角。

    她急忙擦去眼泪,快步走进东厢房。这里是他们的婚房,是一间新郎官从未踏入婚房。

    黑暗中,她坐到桌子前面,把铁耙的图纸平摊在桌子上。生铁是稀缺物品,她珍视寨子内的每一件铁器。她本想告诉沈安安,铁器的损耗超出了正常范围……

    “谁!”柳烟青惊呼,快步走出房门,就见一道人影纵身飞跃,跳上了房梁。柳烟青尖叫,“来人,有贼人!”

    她的话音未落,负责守卫的侍女冲入院子,护卫在柳烟青面前。

    “安安!”柳烟青推开侍女,大步冲进西厢房,只见屋内空无一人。她心中慌乱,转身往外走,迎面看到哑男对着她比划手势。她看不懂她的手势,急切地大叫,“刚刚院子里有人,安安不见了。”她一边说,一边往桃花林方向走去。

    哑男拉住她,比了比自己,又比了比院子,手指渡口的方向。她在告诉柳烟青,刚才院子里的人是她,她急着去渡口找沈安安,跃上了房梁。

    渡口的码头上,沈安安站在水边望着月亮的倒影。她身披大红色斗篷,长发散落在肩头,裙摆在微风中荡漾,月光下的她犹如堕入凡间的精灵。

    葛云朝一步一步走向她。就在几息之前,他匆匆去到西厢房找她,竟然被人发现了。在他跃上房梁的那一刻,他莫名心虚。她是女子,他怎么能半夜去她的闺房找她呢!

    这个念头刚刚浮现在她的脑海中,他就在房梁上看到,她和哑男相携走向渡口,哑男依旧是男人的打扮。他们犹如一对恩爱夫妻。

    “葛世子。”沈安安转身与葛云朝打招呼,顺手拨弄耳鬓的碎发。

    葛云朝推测,她既然放下了发髻,应该已经准备睡觉了。宽大的斗篷把她全身都遮住了,但她领口凌乱,一看就是衣衫不整。他脱口而出:“你有半夜不睡觉的习惯?”

    沈安安反唇相讥:“葛世子喜欢当梁上君子?”

    葛云朝走向沈安安,她的脸上又画上了他熟悉的山茶花。红色斗篷把那朵山茶花映衬得格外妖艳。他终于理解了,唐祖佑为什么张口闭口“妖女”。从某些角度看她,她的确足够妖娆,就连这懒散的模样也透着妖艳。不过,她和哑男成婚五年都没有发现对方是女子,恐怕她对男女之事根本一窍不通,也不懂男人的心思。

    想想也是,她十五岁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唯一的兄长常年卧病在床,她哪里会懂闺房之事,男女之情。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桃花寨的人口堪比一個小县城,这五年她一定过得十分艰难。

    葛云朝想着想着,目光不自觉地变柔和。

    沈安安顺着葛云朝的目光审视自己的穿着,紧张地抓住斗篷的领子,戒备地盯着葛云朝:“你又想干什么?”

    葛云朝失笑:“别像小刺猬一样,我来找你兄长的。”

    沈安安冷哼:“你找阿哥,进我的院子干什么?”

    葛云朝无法解释。他总不能说,自己看到院子里有烛光,“顺道”翻了个墙。

    “拿来吧。”沈安安伸出右手。

    葛云朝不明所以:“拿什么?”

    “孙瘸子的口供啊。”沈安安理所当然地回答,上下打量葛云朝,“你不会没问出什么,或者孙瘸子被灭口了吧?”

    葛云朝确实带来了孙瘸子的口供,是汪有福亲手抄写的。口供上并没有太多有效信息,只能确认一件事,怂恿孙瘸子向沈安安求亲那人,他的目的是调虎离山,在孙瘸子离山的时候控制飞虎寨,再抓捕孙瘸子等人。

    这五年来,孙瘸子只见过英姑一人,大概率应该假冒的孙瘸子等人原本计划将他灭口,是英姑偷偷将他囚禁在山洞内。

    沈安安看到葛云朝不说话,急切地问:“孙瘸子不会真的死了吧?你们怎么回事,一个大活人都看不住吗?”

    “你这么关心孙瘸子?”葛云朝故意不拿出口供,板着脸教训沈安安,“我半夜找伱,是为了提醒你,以后不要四处乱跑,你不是每一次都那么好运气,能够遇到我。至于孙瘸子的口供,毕竟他向你求亲勉强也算与你们有关,我会把口供交给你阿哥。”

    “就因为我是女子吗?”沈安安上前一步,眼睛盯着葛云朝的眼睛,“葛世子说这番话,因为我是女子?”

    葛云朝自知失言,又觉得自己没有说错。他不甘示弱,同样向前一步,就事论事:“飞鹤武功不错,但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她不是每一次都能保护你的。”

    “葛世子,你不觉得自己管得太宽了吗?”

    “你是阿昭的妹妹……”

    “你和我阿哥见过几回?哪怕你们一见如故,我阿哥都管不了我,你凭什么管我?”沈安安再上前一步。

    葛云朝双手抓住她的肩膀。他的人生从来没有“后退”这两个字,但他们的距离太近了。

    沈安安扭了扭肩膀,想让葛云朝放手。

    葛云朝更用力地抓着她,认真地举例:“如果我现在掳劫你回军营,桃花寨没有人能够阻止我。”

    “葛世子想要试试吗?”沈安安挑衅地笑了笑。

第103章 毒药

    在葛云朝的记忆中,从来没有女人如此挑衅过他,就连男人都没有,沈安安是独一个。他心中刚刚升起的怜惜之情顷刻间荡然无存。他弯腰与她平视,一字一顿说:“你挣脱试试。”他用力抓着她的肩膀,顺势往自己怀中带。

    沈安安没有挣扎,冷声说:“要比蛮力,我自然及不上葛世子。不过呢,你也可以试试,将我带出寨子。”

    葛云朝冷笑,用指腹摩挲沈安安脸颊的山茶花。沈安安偏头避开他的动作。葛云朝看着她,眼神仿佛在说,你真以为我拿你没辙?沈安安有恃无恐地笑了笑。

    短暂的僵持中,葛云朝感觉到有人靠近他们。他用眼角的余光看过去,是飞鹤。他嘲讽沈安安:“你以为飞鹤能把你从我手中夺走?”

    “自然是不能。”沈安安随手扯下压襟上的一颗珠子,在葛云朝面前晃了晃,“没有人能够禁锢我。即便你能将我打晕,扛着我穿过我布置的层层守卫,你也只能得到一具尸体。”

    葛云朝一把抓住沈安安的手腕,从她指尖夺过珠子,定睛看去。那是一颗豌豆大小的珍珠,珠子圆润无瑕,在月光下泛着银白的光芒。他微微使力,珠子瞬间化成粉末,消散在空气中。

    葛云朝不知道这颗珍珠是否有毒,他十分愤怒,因为沈安安在告诉他,她不会听从他善意的劝告,因为他管不了她;他不用担心她是否会遇到危险,因为她早就做好了死亡的准备。

    他生气地斥责她:“你就不想想你阿哥吗?他只剩你一个亲人了。”

    “又是阿哥。葛世子,你真的了解我阿哥吗?”

    葛云朝的嘴唇抿成了一直线。这个女人,每当他对她升起一丝怜惜之情,她立马就会惹怒他。他虽不是君子,但也不该与一个小女子一般计较。他正色说:“不要总想着寻死。以后伱若是有危险,我一定会救你的。”

    以后?沈安安在心中嗤笑。诏安军不日就会拔营南下,他们哪里会有以后。她一早就计划好的,与他好好说话,这个男人总有一句话就惹怒她的本事。罢了,罢了,毕竟是她有求于他。

    沈安安后退一小步,对着葛云朝福了福,不甚真诚地说:“那我先谢过葛世子了。”

    葛云朝戒备地审视她。她又想耍什么花招?

    沈安安假装没看到,轻声说:“葛世子深夜来找阿哥,想来魏王爷已经安然回到军营了。”

    葛云朝几乎脱口而出:你会不知道?未免他们再生争执,他硬生生咽下这话,矜持地点点头。

    沈安安对他的表现很满意,接着说道:“我答应过哑男,不问她和魏王之间的过往……”

    “你们并非夫妻。”

    “怎么,世子爷想要出尔反尔,揭穿哑男不是男子一事?”

    葛云朝后悔了。他不该答应沈安安,隐瞒哑男就是飞鹤一事。如今他要娶她,首先必须解决她和飞鹤这段婚姻。

    沈安安惊讶:“世子爷莫不是真要反悔吧。”

    “不会。”葛云朝从牙缝中挤出两個字。

    沈安安笑了笑:“这就好。总之,我不问哑男和魏王之间的过往,但是——”她面露犹豫。

    葛云朝朝哑男看去,只见她双手抱着横刀,站在岸边看着他们,想来这是她和沈安安商量好的,给他们私下说话的空间。

    她们那桩假凤虚凰的婚事,沈安安不知道也就算了,哑男明知自己是女人,竟然和她做了五年夫妻,她莫不是指望沈安安永远不通男女情事?

    他提醒沈安安:“之前你也看到了,听说魏王有危险,飞鹤十分担心……”

    沈安安打断葛云朝:“我问过哑男了,她担心的是魏王爷,不是赵沛。”

    葛云朝嗤笑:“这话你也相信?”

    沈安安反驳:“为什么不相信?”

    “算了,你开心就好。”葛云朝不想与她做口舌之争。总之,他会迎娶沈安安,在那之前他一定会解决她和飞鹤那桩可笑的婚事。他问沈安安,“你到底想说什么?”

    沈安安气鼓鼓地瞪他。她都说了,她承诺了哑男,她不问过去,可是她不问他,他就不会自己说吗?之前她觉得哑男和赵沛的过去与她无关,可是哑男关心赵沛。

    五年来,哑男坚持一个字都没有说,也是为了赵沛和她的过往。往事已矣,她希望哑男能够顺着自己的心意做选择,不要为了保护她勉强自己,所以她想知道哑男和赵沛到底怎么回事。

    葛云朝从小在军营生活,身边连个丫鬟都没有,他不擅长,也不屑揣摩小姑娘的小心思。他直言道:“在我和魏王离京前,魏王妃过世了。我推测,这些年赵沛一直没有忘记飞鹤。”

    沈安安有些不高兴:“魏王妃过世了,他才想起哑男吗?”若是如此,哑男那么在乎他的生死,根本就不值得!

    “有区别吗?”葛云朝再看一眼哑男,回头对着沈安安说,“只要飞鹤愿意嫁,赵沛非常乐意娶她。”

    “他愿意娶,哑男就一定愿意嫁吗?她是我的夫君,我不会把她让给赵沛的!”沈安安后悔了。哑男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她就不该萌生成全她和赵沛的念头,因为赵沛压根配不上她。

    葛云朝不置可否,转而问道:“你特意在这里等我,就为了飞鹤和魏王的事?”

    “世子此话差矣。”沈安安伸出一根手指:“第一,我没有特意等你,是你特意过来找我的。”

    她伸出第二根手指,“第二,我想看一眼孙瘸子的口供,这才是我和你站在这里说话的原因,可是你不愿意给我看。”

    她伸出第三根手指,“第三,如今已经过了子时,阿哥身体不好,早已睡下,所以我希望世子爷不要打扰阿哥休息。”

    “还有第四吗?”葛云朝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单就这双漂亮的眼睛,他娶她也是值得的。

    “你笑什么?”

    “没什么。”葛云朝上前一步。他不介意和她秉烛夜谈。他点头,“既然阿昭已经休息了,那我就等天亮之后再去找你阿哥。”

    沈安安同样点头,伸出第四根手指:“第四,我要去睡了,世子爷请自便。”

第104章 暗涌

    葛云朝又一次目送沈安安走向哑男,亲亲热热挽起她的胳膊,两人相携往远处走去。他用拇指轻轻摩挲食指的指腹,指腹残留着些许珍珠粉。细腻的粉末犹如她脸颊的肌肤,滑腻腻的,带着些许体温。

    他们相识不过数日,她一会儿是刁难的大小姐,一会儿是心机深沉的二当家,如今又是随身带着毒药的疯美人,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她?

    恍惚间,他又想起他们面对杀手时候,她努力求生存的模样。她手无缚鸡之力,胆小得见不得鲜血,又总想面面俱到,拯救每个人的性命。

    她是他见过的,最复杂的女人,是因为五年前的那场截杀吗?

    葛云朝临水而立,望着江中的月影。在他出发来到桃花寨之前,他和王思阳商议过,他看过县衙的文书记录。他们都怀疑,如果绣衣司的主谋隐藏在附近,那么那场截杀很可能是他们组织。绣衣司意图夺取桃花寨,作为他们的活动基地。

    五年前,皇帝刚刚登基,四处匪患不断,饿死的百姓不计其数。那时候确实是造反的好时机。

    如果后周在十八年前就开始策划复辟,并为之尽心做准备,那么最近这五年,他们为什么毫无动作?

    葛云朝站在江边,远远望着桃夭居若隐若现的灯光。他为何答应沈安安,天亮之后再去找沈昭?他被她撂在渡口,沈家兄妹就不怕他窥探桃花寨的秘密吗?

    沈安安当然不希望山寨受任何人窥视,但是放眼整个桃花寨,没有人能够阻止葛云朝。既然没人拦得住他,她何苦做无谓的挣扎,

    她与哑男匆匆回到西厢房,她换下斗篷,简单地拢起长发,快步走到东厢房敲了敲房门:“阿嫂,你睡了吗?”

    柳烟青正在桌前发呆。她听到敲门声,起身打开房门。

    沈安安抢白:“阿嫂,对不起,让你担心了。”她一边说,一边往里走,“我突然想去河边散步,就一个人去了。哑男找不到我,情急之下使出了轻功,吓到了嫂嫂。”她甜甜地撒娇,“阿嫂,我们下次不会了。”

    柳烟青笑着摇摇头。她很确信,自己看到的人并不是哑男。

    短暂的沉默间,柳烟青主动握住沈安安的手,轻声说:“安安,外人都道,我阿哥是世上最好的兄长,但是我们都知道,阿哥从小醉心医术,小时候是阿昭教我读书识字,是你和我一起玩耍。在我心中,你们早就是家人了。”

    沈安安微微一愣,认真地道歉:“阿嫂,对不起。”其他的话,她不能说。

    柳烟青笑了笑,没有说话。

    第二天一早,天蒙蒙亮,柳烟青匆匆来到兄长柳彦行的药庐。

    虽然山寨的人都尊称柳彦行“柳当家”,但是相比其他五位当家,柳彦行手下只有几位药童。每一天,他天没亮就起床,为沈昭煎药,做药膳,同时安排药童们一天的工作与学习。等到沈昭用完午膳,他会抽出一个时辰为村民们看病,再去炮制药材。快到午膳时间,他开始为沈昭准备午膳与汤药。下午亦是如此,看病、制药、做药膳,没一刻停歇。

    柳烟青走进院子的时候,柳彦行正在熬煮淮山粥。柳烟青唤了一声“阿哥”,眼泪簌簌往下淌。

    柳彦行赶忙放下勺子,走到妹妹身前。柳烟青顷刻间泣不成声,用额头抵着他的肩膀,呜呜咽咽哭了起来。柳彦行叹一口,轻轻拍打她的后背。

    “彦行兄,彦行兄!”陆勉之人未至声先到。

    柳彦行急忙吩咐妹妹:“你去屋里避一避,待会儿我们再说话。”

    柳烟青点点头,往屋内走去。

    她前脚刚跨进屋子,陆勉之后脚就进了院子。陆勉之看到柳彦行又在灶前看火,脱口而出:“你的药童呢?”

    柳彦行头也没抬,回道:“这是大当家的早膳,不能假手于人。”他抬起眼睑看了看陆勉之,像之前几日一样抢白:“我不能带你去桃林,这是规矩。”

    陆勉之想说什么,勉强咽了下去,不高兴地嘟囔:“沈家兄妹在搞什么,两個人都避而不见,这是想放任山寨的事不管吗?”

    柳彦行转身检查汤药的水是否熬干,紧接着又回到锅子前面,慢慢搅动锅子里内的米粥。他慢条斯理地说:“你若是有紧要的事,可以去找沈管事。”

    “彦行兄,你就一点都不着急吗?”陆勉之审视柳彦行。

    柳彦行微微一笑:“你没事柳当家,有事彦行兄,你想让我帮什么忙,不妨直说。”

    “你能不能给沈安安……二当家带个口信?我有要紧的事找她商议。”

    柳彦行蹙眉:“既是山寨的事,伱应该找沈管事。他会根据事情的轻重缓急,做出适当的安排。”

    陆勉之面露踌躇。他刚刚得到消息,诏安军剿灭了飞虎寨。飞虎寨是距离桃花寨最近的山寨,所谓兔死狐悲,他们应该早做准备。

    按道理,他不应该知道山寨外面的事,所以这些话他不能对沈忠说,当然也不能对柳彦行说。可他心中焦急,即便见不到沈昭,他也得找沈安安问一问,他们到底什么打算?桃花寨会不会成为第二个飞虎寨?

    陆勉之含糊其辞地敷衍:“我有急事,和她说几句话而已。”

    柳彦行斟酌片刻,回道:“二当家昨晚搬回桃夭居了。”他转身看顾药锅,戴他再回过头,院子里已经不见陆勉之的身影。

    柳烟青看到陆勉之离开,走到兄长的炉灶前。她已经擦干了脸上的泪痕,眼睛又红又肿。

    两人沉默许久,柳彦行轻声说:“镇国公世子来了山寨,我得过去了。等你想好了,再告诉我决定。”

    柳烟青诧异地问:“难道我在西厢房见到的人影,就是葛云朝?”

    柳彦行惊讶万分,向柳烟青确认:“昨天深夜,葛云朝夜闯桃夭居的西厢房?难道他走错了?”

    “看着不像走错。”柳烟青摇头,“我看到那人的时候,他正往西厢房走,像是知道屋子里住的是谁。”她沉吟片刻,“事后,哑男和安安都想遮掩此事,我觉得那人就是来找安安的。”

    说到这,她再次摇头,“不对。那人武功非常高,阿哥不是说,镇国公世子是谦谦君子,魏王赵沛才是行伍之人吗?”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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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渡介绍:
山大王的生活美滋滋,
怎么就成了劳什子的世子夫人?桃花渡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桃花渡,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桃花渡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