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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季灵     桃花渡txt下载     桃花渡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05章 品茶

    柳家兄妹在药庐说话的当口,葛云朝正在渡口看日出。他答应了沈安安,不去打扰沈昭休息,自然不会失信。

    当然,他也没有傻乎乎地在渡口站一整夜。他自小习惯了风餐露宿,在哪儿都能睡觉。此刻他站在渡口看日出,竟然第一次生出了“安稳”的感觉。

    葛家几代人征战西北,死在战场的家族子弟不计其数。如今各地的割据势力都已归顺朝廷,只待诏安军一路南下,打通南北官道,收拾沿途的匪患,百姓的日子会一天一天好起来的。

    皇帝忌惮葛家在军中的威信,又觉得他这位镇国公世子太过出挑,恐太子压不住他。如今他被女色所迷,执意迎娶山野女贼,也算露出了弱点。此举虽有风险,以后恐有不少麻烦,但他和沈安安成婚了,他不再孑然一身,一切都是值得的。沈安安与他过去见过的女子都不同,他们的日子不会无聊,说不定将来还能儿女成群。

    葛云朝望着绯红的太阳从东方升起,听着山寨中传来的鸡鸣狗吠声,他的心中无比平静。或许等他见过沈昭,他应该再去见一见沈安安,禁止她随身带着毒药。

    思量间,葛云朝信步走入桃林。

    桃林的桃花已经谢了大半,枝丫间躲藏着不少指甲仁那么大的小桃子,煞是可爱。林中虽有武功高手的气息,却没有人拦他。他慢慢往前走,远远看到柳彦行立在廊下。与上次一样,柳彦行身穿藏青色道袍,外面系着白色围兜,大约三十多岁的模样,看起来十分儒雅。

    柳彦行看到葛云朝,上前抱拳行礼:“世子。”

    葛云朝淡淡地点点头:“柳先生不用客气。”

    柳彦行用眼角的余光瞥一眼葛云朝,不亢不卑地说:“世子见谅,大当家受不得风,近日又有些咳嗽,无法下床……”

    “无碍,他不用起身。”葛云朝往廊下走去。

    柳彦行上前一步挡住他的去路,不容置疑地说:“世子若是在廊下稍作休息,在下去为世子泡茶。世子若想进屋与大当家面谈,请随我去洗手换衣。”

    凡是葛云朝下定决定去做的事,没有他做不成的,所以沈昭基本已经等同于他的大舅子。他从善如流地随柳彦行洗手梳头,穿上柳彦行同款围兜,这才走入小木屋。

    木屋的陈设看似简朴,实则宽敞大气,又处处透着精致。屋子的窗户半敞着,屋内的药味依旧十分浓重。大概是为了保暖,床榻四周挂着厚厚的幔帐,隐约可以看到沈昭靠着硕大的靠垫小憩。

    沈昭听到脚步声,挣扎着就要坐起身,葛云朝赶忙上前阻拦:“沈兄不用拘于礼俗,我们坐着说话。”

    他的话音未落,沈昭剧烈地咳嗽。丫鬟模样的女子跪坐在幔帐内,一边搀扶他,一边为他顺气。

    葛云朝下意识皱眉。沈昭的身体竟然这般差?

    “世子请坐。”柳彦行指了指窗边的椅子,自己则站到了沈昭的床榻旁边。

    葛云朝怀中揣着孙瘸子的口供,他本想交给沈昭,再向他叙述事情的来龙去脉,此刻不禁有些犹豫。

    就是这一瞬间的迟疑,沈昭率先开口:“世子见谅。舍妹偷偷跑去飞虎寨,承蒙照应,在下十分感激。”

    “沈兄不用见外,沈姑娘率真活泼,在下很羡慕沈兄。”葛云朝说了一句客套话,并未见沈昭支开柳彦行,心中有些诧异。

    沈昭咳嗽两声,虚弱地笑了笑:“在下知道舍妹的脾气,世子不用替她说好话。往后我会尽量约束她的。”

    这话葛云朝没法接,他只能顾左右而言他:“上次见到沈兄还是桃花烂漫之时,转眼间桃花都已经结果了。”

    “是啊,时间过得真快。”沈昭附和一句,对着柳彦行说,“彦行,你按我之前说的,给世子泡一杯茶。”话毕,他又对着葛云朝解释,“自从上次与世子一见如故,我一直在想,世子会喜欢哪一种茶。今日请世子品鉴一二。”

    葛云朝不以为意,笑着解释:“沈兄太客气了。在下不善茶道,恐辜负了沈兄的美意。”

    “是我素日躺着,难得遇到与自己投契之人。”沈昭幽幽叹一口气,“我身体差,出不了屋子。若不是如此,我也想与世子一样,从北往南走一遭,亲眼看一看这大好河山。”

    葛云朝心中讶异,不由地看一眼幔帐后面的人影。他此行主要目的是为了打通南北官道,便于货物的运输往来,但私心上,他一直想亲眼看一看各地风光,以及风土人情。

    一旁,柳彦行熟稔地煮水烹茶,对着沈昭说:“大当家只需听我的话,好好吃药,好好养身体,终有一日可以带着安安去启封城走一遭。”

    葛云朝不由自主再看一眼柳彦行。“安安”这个称呼太过亲昵了。他客气地附和柳彦行:“是,按时喝汤药,身体总能养好的。”

    沈昭又是一阵咳嗽。他身旁的丫鬟又是捶背,又是送水,葛云朝顿时有些坐立难安。相比之下,柳彦行仿佛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场面,他淡定地拎起水壶,洗茶、烫杯、倒水,动作一气呵成,行云流水。

    沈昭好不容易止住咳嗽,赞叹道:“彦行的手法愈加纯熟了。若是我还能吹笛子,定然要合上一曲。”随着他温柔、平和的声音,屋子里漾起淡淡的茶香,驱散了浓烈的药味。

    葛云朝神情怔忪。这股茶香十分特别,却又透着无法言语的熟悉感。他的父亲不喜欢笛子的袅袅之音,认为丝竹靡靡会影响军中士气。他从未告诉过任何人,在他遥远的记忆中,母亲在水边吹笛的画面是世上最美好的一幕。

    他曾央求母亲教他吹笛,母亲说,父亲希望他专心学武。等将来战事结束了,他与父亲凯旋归家,她一定教他。结果他在战场一待就是十数年,等到他归家之时,母亲已不在人世。

    葛云朝随手拿起柳彦行端上的茶杯,仰头一饮而尽。清茶苦涩却甘香宜人,回味无穷。他拿起第二个茶杯慢慢细品,茶汤明亮翠绿,茶水清冽纯净,他从未喝过同样味道的茶水,他十分喜欢。

    他向柳彦行道谢,对着沈昭说:“我是粗人,冒昧请教沈兄,这是什么茶叶,产自何处?”

    沈昭不答反问:“世子觉得,这茶是否可入得了口?”

    葛云朝点头:“自然是极好。”

    沈昭轻笑。

    柳彦行对着沈昭作揖:“是我输了。”话毕,他为葛云朝添一杯茶水,解释道,“山寨内的茶叶是我按照大当家的要求,用不同的方法炮制的。今日的茶汤是大当家特意为世子配制的。”

    沈昭接着他话,轻声说:“世子,我不能饮茶,只能让彦行陪着你尝一尝。若世子不嫌弃,就将剩下的茶叶带回客栈吧。”

第106章 圈套

    葛云朝不懂品茶,但他听明白了沈昭的话。沈昭让柳彦行陪饮,又特意指明带走“剩下的茶叶”,他在向他证明茶叶并没有下毒。

    一般而言,处于对立关系的双方谈判之时,任何人都不会喝对方准备的茶水,吃对方准备的食物。当然,正常情况下,他也不会独自深入对方的地盘。

    葛云朝从不是拘泥的人。他再饮一杯茶水,对着沈昭说:“沈兄不必如此拘谨。若是我不相信你的为人,就不会坐在这里与你对饮了。”

    “也是。”沈昭示意侍女给他多加一个靠垫,他稍稍坐直身体,努力打起精神。

    葛云朝看着他虚弱的模样,心中不忍,但他此行确有正事与他商议。他垂下眼睑,目光盯着柳彦行留在他手边的茶碗。沈昭刚刚说过,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之后,他特意为他调制的茶叶。换句话说,这杯茶汤就是沈昭眼中的他。

    如果说这杯茶水是沈昭对他喜好的揣摩,那么他们同样喜欢笛音一定是缘分,毕竟他从未告诉过任何人,他喜欢看母亲吹笛子,也很少有人知道他的母亲擅长吹笛子。除此之外,他和沈昭都想亲眼看一看天下风光,他同样没有对任何人提及过。

    他试探沈昭:“沈兄是风雅之人,定然擅长吹笛。”

    沈昭坦然地摇摇头:“家母在世的时候,我虽然跟着她学过一段日子,勉强也能吹上几个曲子,却远不及安安有天赋。”

    “原来如此。”葛云朝作势饮茶。这未免也太巧合了。伯牙与子期也未必有如此多相似之处。

    一旁,柳彦行招呼侍女胭脂随他一起去外面等候。在他关上门之前,他不由自主看一眼葛云朝。从葛云朝踏入桃林那一刻,他就步入了圈套。此刻看来,这位鼎鼎大名的镇国公世子也不过如此。

    木屋内,沈昭虚弱地说:“世子,彦行不许我劳神,我就长话短说了。安安得知你来了山寨,已经将飞虎寨之事一五一十告知于我。”

    葛云朝心中不屑,却一点都不觉得意外。先下手为强,这确实是沈安安的个性。

    沈昭又道:“寨子里是否另有纹身之人,我会尽快查清楚的。不过,就像我在回信中所言,若朝廷想让我们迁出山坳,有房有田是最基本的要求。”

    葛云朝站起身,刚要反驳,就听到一连串咳嗽声。他上前两步想要撩开幔帐搀扶他,沈昭先一步伸手阻止他靠近,急促地说:“且慢。”他捂着嘴咳嗽两声,虚弱地说,“世子见谅,我受不得半点灰尘。”

    葛云朝赶忙放下幔帐,后退两步向沈昭致歉:“是我唐突了。”

    沈昭摇摇头,断断续续说:“世子亲眼看到的,桃花寨虽然称不上富庶,但村民们有饭吃,有房住。朝廷要求我们开荒渔猎,受官府约束,按时交税纳粮,官府至少得保证大伙儿的生活不比现在差。”

    葛云朝摇头:“沈兄,凡事公归公,私归私。于公,我得说一句,账并不是这么算的。皇上爱民如子,才会命我等剿灭山匪,让百姓得以安居乐业。如今天下初定,百废待兴,凡我大景朝的子民理应团结一心,建设乡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道理,相信沈兄是懂的。”

    屋子外面,柳彦行很想叹一句:好大一顶帽子。葛云朝的言下之意,此番桃花寨若是不愿意接受诏安,那就是他们占山为王,与朝廷为敌,诏安军只能用武力剿灭他们。

    幸好他们就没有寄希望于一杯茶,几句话就能打动葛云朝。

    沈昭叹息:“世子以雷霆手段剿灭了黑虎寨,又在几日间令飞虎寨分崩离析,再加上您送去各个山寨的诏安文书,或安抚,或威胁,或利诱,足以令大部分人不得不对您心悦诚服。往后,诏安军只需对桃花寨围而不攻,便能逼得我们人心涣散,不攻自破。”

    葛云朝坦荡荡地承认:“不错。只‘擅制兵器’这一条,就担得起拥兵自重的罪名,按律当诛九族。”

    沈昭反问:“既是如此,世子又为何坐在这里与我说话?您大可以带兵踏平桃花寨,或者索性将整片山林一把火烧了。”

    葛云朝理直气壮地回答:“自然是皇上爱民如子,不忍见桃花寨血流成河。”

    沈昭轻笑:“任何一个人做任何一件事,皆是有所图的。世子不可能不知道,皇上所图为何。若不是如此,您不会挑两個臭名昭著的山寨杀鸡儆猴。”

    皇上所图乃“宽仁忠义”的名声,葛云朝想要的,是兵不血刃。

    话说到这份上,葛云朝和沈昭都明白,此次谈判不会有任何实质性的进展。对双方而言,眼下他们都只能以不变应万变,见招拆招为己方争取最大利益。相对而言,桃花寨处于弱势,毕竟以诏安军的实力,可以轻而易举踏平整个山寨。

    柳彦行见谈话陷入僵局,他按照他们一早的约定,上前敲了敲房门,提醒沈昭:“大当家,您不能劳神。”这是婉转的逐客令。

    沈昭提醒葛云朝:“世子,听舍妹说,您有东西交给我?”

    葛云朝立刻明白,沈昭向他索要孙瘸子的口供。他摇头:“没有,是沈姑娘误会了。”他岔开话题,“于私,我多嘴说一句,沈兄不为自己与令妹的将来考虑一二吗?”对于桃花寨这等规模的山寨,只要他们愿意带着村民归顺,朝廷不会吝惜几个官位。

    沈昭仿佛没有听懂葛云朝的暗示,轻声说:“如果可以,希望我们夫妻四人可以住在一起,还有彦行一家,两家人相互有个照应,这样就够了。”

    葛云朝一时无法判断,沈昭是否知道自己的妹婿是女子。从始至终,柳彦行都没有离开小木屋,他无法贸然暗示沈昭,自己有意迎娶沈安安。一时间,他不禁有些焦急。

    柳彦行低垂眼睑暗示葛云朝:“阿昭身体不好,身边离不了人,我得留在岐山县陪着他;安安性子跳脱,哑男为人忠厚,他们当然留在我们身边。”

    “原来这样。”葛云朝瞥一眼柳彦行,目光朝桃林看去,“说起沈姑娘,为何今日没见她?”

第107章 众人

    葛云朝询问沈昭,为何不见沈安安的时候,陆勉之正因为自己见不到沈安安,与沈忠大眼瞪小眼。

    沈忠像平时一样,垂着头挡在门口,面无表情地重复:“陆当家,劳烦您在花厅稍等片刻……”

    陆勉之生气地大叫:“她一定又在睡觉。现在都什么时候,她竟然睡得着。”

    沈忠死死挡着院门,不再做无谓的解释。

    陆勉之愈加生气。他从柳彦行口中得知,沈安安搬回西厢房了,他立马回家洗脸换衣服,一刻不停匆匆赶来,结果沈忠这个老古板,既不愿意为他通报,也不让他进去找沈安安。

    他对着沈忠解释:“之前我与二当家有些争执,那都是为了山寨。你看着我们长大,我何时做过对二当家不利的事?”

    沈忠依旧不言不语,身体死死挡着大门。

    “陆当家?”胭脂抱着花瓶走到沈忠身后,疑惑地看着陆勉之,“你找二当家吗?二当家一早就和郎君去渡口看日出了。沈管事,你知道的呀。”

    陆勉之怒道:“知道你不早说!”

    沈忠面板着脸对陆勉之说:“二当家交待,请陆当家在花厅等候。”

    陆勉之拂袖而去,绕过大门朝江边跑去。远远的,他看到沈安安和哑男相携在河岸边散步。江风每每吹起她的帷帽,哑男总是耐心地为她整理纱幔。陆勉之放慢脚步,

    这个哑巴男人来历不明,却成了沈安安身边最亲近的人。当日要不是孙瘸子强行逼婚,沈安安怎么可能嫁给一个哑男。他得去告诉沈安安,飞虎寨被诏安军一锅端了,孙瘸子也死了。

    陆勉之深呼吸,稍稍整理衣服,大步朝沈安安走去。

    哑男见状,迎上陆勉之,转身把沈安安护在身后。

    陆勉之侧身避开哑男,哑男又一次挡在他身前,对着他摇摇头。

    陆勉之一字一顿说:“让开,我找沈安安。”

    哑男再次摇头,比了比桃夭居的方向,示意他去花厅等候。

    按规矩,陆勉之确实应该在花厅等候沈安安,可是飞虎寨被剿灭的消息让他害怕,孙瘸子的死又让他心情复杂。他得尽快把这两个消息告诉沈安安。

    陆勉之再次试图绕过哑男,哑男巍然不动阻隔在他和沈安安之间。他口不择言:“我和安安自小一块长大,你算什么东西!”

    “他是我的夫君。”沈安安站在哑男身后提醒陆勉之。

    陆勉之看向沈安安。她没有摘下帷帽,所以他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她的声音告诉他,她生气了。

    沈安安轻咳两声,吩咐陆勉之:“陆当家先去花厅稍等,我马上就到。”话毕,她抬头看一眼哑男,“走吧,我们去找阿哥。”

    陆勉之失神地说:“不是沈忠不愿意通报,是你早就知道,我在找你?”

    沈安安反问:“有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陆勉之伸手想要推开哑男。

    哑男是习武之人,她没有动,陆勉之反而打了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哑男伸手想要搀扶陆勉之,陆勉之恼羞成怒,一把拍开她的手掌:“不用你假惺惺。”他的目光转向沈安安。

    哑男本能地护住沈安安,几乎把她整個人揽在怀中。

    看着这一幕,陆勉之又一次觉得,自己就是个笑话。他一次又一次重复相同的错误,永远都不会长记性。

    桃林的石径上,柳彦行远远看到陆勉之与沈安安、哑男对峙。他对着葛云朝说:“世子,我让药童带你去偏厅,我和二当家马上就到。”

    就在一炷香之前,葛云朝对沈昭说,既然沈安安是山寨的二当家,那么他理应在离开之前与她见一面。

    他说出这话的时候,屋内的三人都知道,他的要求并不合理,而且没有必要,但沈昭没有拒绝,柳彦行也没有阻止。因为沈昭咳得厉害,柳彦行只能提议,由他带着葛云朝去桃夭居的偏厅面见沈安安。

    当下,葛云朝也看到了沈安安一行人。他是习武之人,视力极好,他认出了陆勉之,他就是那个能够为沈安安舍弃性命的人。他对着柳彦行比了一个请便的手势,随药童往桃夭居走去。

    与葛云朝预料的一样,药童带着他,绕过角门,沿着围墙走到正门,把他交给了大总管沈忠。沈忠一板一眼地把他请入花厅,吩咐丫鬟上茶。

    与飞虎寨、黑风寨相比,桃花寨与普通山村无异,而桃夭居就像普通大户人家的大宅子。沈昭很清楚,桃花寨早就面临地少人多的问题,但他依旧坚持他的不合理诉求,恐怕是在拖延时间。

    思量间,葛云朝走到偏厅门口,看到陆勉之走进了对面屋子。

    陆勉之同样看到了葛云朝,只不过葛云朝没有戴面具,他没有认出他,以为他又是柳彦行请来的药商、神医之类的人,他没有在意,径直走入花厅。

    柳烟青正在桌前绘制农具的图纸。她看到陆勉之脸色十分难看,笑着宽慰他:“见到安安了?她就是那样,小孩子脾气。你们打打闹闹长大,不是早就习惯了吗?”

    顿时,陆勉之的脸色更难看了。

    柳烟青吓了一大跳,赶忙站起身,问道:“怎么,和安安吵架了?”

    陆勉之摇摇头。两人沉默半晌,他忍不住问道:“在你们女人眼中,会武功就是别人无法比拟的优点吗?”

    柳烟青微微一愣,继而一连“你”了三声,压低声音警告陆勉之:“安安已经成亲了,有些话不能乱说的。”

    陆勉之立刻涨红了脸,梗着脖子解释:“我就是看不惯那个哑巴,大字不识一个,只会跟在安安屁股后面跑。”

    柳烟青吁一口气,坐回自己的座位继续画图。

    陆勉之翻开账册看了几眼,又烦躁地合上。

    柳烟青又眼角的余光瞥一眼陆勉之,悄然垂下眼睑。整个山寨,大约只有陆勉之和沈安安不知道,陆勉之心仪沈安安。

    她记得很清楚,不知道从哪一年开始,陆勉之不再往沈安安身上扔泥巴,而是把路边的野花仔仔细细扎好,再“扔”给她。

    那时候,每当她羡慕看着陆勉之追着沈安安讨好她,沈昭总会掐一朵鲜花送给她,再告诉她,每个人都会遇到珍视自己的那个人。

第108章 复盘

    除了柳彦行年纪稍长,沈家兄妹与柳烟青、陆勉之等人都是一起长大的。也因为柳彦行年纪稍长,他一向以兄长自居。

    当沈安安随柳彦行走出桃林的时候,柳彦行叮嘱她:“安安,待会儿收着点脾气,不要招惹葛世子。诏安军若是决定围剿我们寨子,他不是唐县令,哪怕郎君武功再高,终究双拳难敌四手,我们还得顾忌寨子里的百姓。”

    沈安安嗤笑,高声说:“哑男,你怕吗?”

    哑男摇摇头。

    沈安安并没有回头看她,对着柳彦行说:“看到了吗,没什么可怕的。”

    柳彦行没有反驳。

    三人默不作声往前走。直到他们走到桃夭居西边的河岸边,沈安安一把扯下帷帽,生气地指控柳彦行:“我有哪件事料错了?是茶叶不符合葛云朝心意,还是他不喜欢笛音?他已经把阿哥视作知音了,你就不能相信我一回吗?”

    柳彦行停下脚步。他确认四周并无旁人,压低声音说:“是,你料得没错,你拿捏住了葛云朝的每个心思,你可以令他喜欢沈昭,讨厌沈安安,但他不是被个人好恶左右公事的人。如果他最终选择用武力镇压我们,我们除了认命,还能怎么样?”

    “好。”沈安安咬着牙吐出一个字,目露凶光逼视柳彦行,“那你说,我们应该怎么办?跪在他的脚边乞求他的怜悯与施舍吗?”

    “安安。”柳彦行缓和语气安慰沈安安,“形势比人强。你心里很清楚,就算老寨主还活着,面对朝廷派大军镇压我们,他也无计可施。只要我们能够保住所有人的性命,你就已经做得很好了,不要给自己太多压力。”

    “你下一句是不是想说,我们应该主动向葛云朝求和,再把村民们卖了,换个一官半职,光耀门楣,富贵一生?”

    “沈安安!”柳彦行动怒了,“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偏执、执拗?”

    沈安安一字一句:“我告诉过你的,在阿爹要我发誓,让每一个村民都过上好日子的时候,我就不是以前的沈安安了。我答应阿爹的事,我一定会做到的。”

    柳彦行几乎拂袖而去,终究还是忍住了。

    沈安安率先往前走。哑男赶忙跟了上去。柳彦行看着沈安安的背影叹一口气,跟上她们的脚步。

    早在皇帝下旨诏安之前,沈安安就派人去京城打探情报了。她派去京城的探子虽然来不及调查赵沛的好恶,但是对葛云朝,她花了大力气的。或许就连葛云朝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亡母对他的影响力,但她知道。

    人的感情是相互的,两個人恰好相互喜欢并不容易,但是只要足够了解一个人,想让这个人喜欢上自己,或者厌恶自己都不难。所以她可以轻而易举让葛云朝讨厌她,却喜欢上她的阿哥。

    人的感情是循序渐进的。今日,葛云朝与她阿哥惺惺相惜已经足够了,她并没有奢望葛云朝对桃花寨的态度有任何改变。

    从大面上来说,她的计划还算顺利,最大的变故是哑男口中的“绣衣司”。她必须找出身上纹有图腾的人,但是纹身的位置在腋下,即便是大夏天,她也不可能检查每一个村民的腋下。

    思量间,沈安安跨入桃夭居的大门,朝偏厅走去。

    “安安。”柳彦行轻呼一声,快走一步挡住沈安安的去路。

    沈安安抬眼看他。

    柳彦行拽着沈安安往旁边走了几步,把一张纸拿在手上,压着声音说:“等你看了纸上的内容,不要冲动,做得到吗?”

    沈安安侧目。柳彦行手上拿着的,是一张信纸。

    柳彦行解释:“这是葛云朝派人送去天门寨的诏安文书。”

    天门寨是除了飞虎寨之外,距离桃花寨最近的山寨。它位于山林深处,规模很小,也从不打劫官道上的商旅,因此它素来没什么存在感。天门寨的人时常会用木材、猎物向桃花寨换取粮食,偶尔也会有人找柳彦行看病。

    沈安安一点都不奇怪,柳彦行能够拿到这份文书的手抄本,不过她早就知道,葛云朝送给不同山寨的诏安文书,内容并不相同。她看过这份文书的另一个副本,因此她对柳彦行手中的信纸并没有太大兴趣。

    偏厅的门口,葛云朝目睹柳彦行把沈安安拉至围墙边。他看得出,两人起了争执。此刻他没有心思猜测,他们在争执什么,因为他饿得前胸贴后背。

    自从他昨夜抵达桃花寨,直到此时已经日上三竿,他没有吃过任何可以果腹的东西。他在沈昭的静室喝了几口茶,又在这间偏厅吃了一盏茶,这会儿更加饿得难受。

    葛云朝远远看着沈安安沐浴在阳光下的侧脸,自言自语:“这个没良心的女人,在飞虎寨的时候,我又是烧鸡,又是糕点,又是茶水为她备着,这会儿她连个果子都舍不得——”他戛然而止,对着沈安安站立的方向眯了眯眼睛。

    沈家兄妹很清楚,他从昨夜就一直在寨子里。沈昭揣摩他喜欢什么口味的茶,说的每一句都与他十分投缘,却独独不记得他只是普通人,可能饿了,或者渴了。

    如果说沈昭常年卧床,他自己的饮食起居都需要依赖别人照顾,所以他缺乏基本的现实认知,那么沈安安呢?

    葛云朝在脑海中复盘自己与沈家兄妹的每一次相见,他们对他说过的每一句话。除了他和沈安安的第一次相见,她在江边奋不顾身挡在飞鹤身前那次,其他几次他全都无法确认,是不是可以称之为“偶遇”。

    沈安安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

    葛云朝双手抱胸,看着沈安安一步一步走向自己。相比红色斗篷的艳丽妖娆,今天的她穿着桃花色的春衫,简单地梳了一个发髻,头上只戴着一支藕粉色的步摇,看起来她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小姑娘。

    谁能想到,就是这样一张无辜又无害的脸,背后却是最诡计多端的小骗子。

    他差点又被她骗了!

第109章 安排

    从桃夭居建成之初,偏厅素就是用来会客的。在沈安安的记忆中,这间屋子也是他的父亲、祖父用来宴客会友的地方。在这里,祖父用蘸着烈酒的筷子逗她,父亲偷偷夹烤肉给她吃。

    五年来,她很少踏入这间屋子,因为她还未兑现对父亲的承诺。五年的时间,她已经分不清楚,复仇与兑现承诺哪个更重要。

    今日,诏安军副帅要求面见桃花寨二当家,这里是最适合的地方,她只能再次走进这间屋子。

    沈安安放下手中的帷帽,率先对着葛云朝行礼,客气地称呼一声“世子爷”。柳彦行和哑男紧接着向葛云朝作揖,同样称呼一声“世子爷”。

    葛云朝无声地审视沈安安。

    沈安安回头看一眼柳彦行,对着哑男点点头。

    哑男向柳彦行比了一个“请”的手势。柳彦行对着葛云朝拱拱手,与哑男一前一后走出屋子。

    有哑男在,沈安安十分确信,没有人会听到她和葛云朝的对话。她直言:“世子,阿哥说,你并没有把孙瘸子的口供交给他。之前在飞虎寨,我们说好的。”她的言下之意,东西呢?难道你想食言?

    葛云朝从袖袋中掏出几张纸放在两人中间的桌子上。

    沈安安扫一眼纸上的字迹,是汪有福亲笔书写。她向葛云朝道谢:“多谢世子。”

    葛云朝问道:“难道你就不怕这东西是假的?”

    沈安安敷衍:“我相信世子。”

    葛云朝叹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骗人骗得多了,就不怕自己受骗吗?”

    沈安安侧目。

    葛云朝一字一顿说:“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沈安安微微一怔。

    葛云朝又道:“普天之下莫非皇土,这话我刚对你阿哥说过,现在同样对你说一遍。无论我对你们兄妹有什么主观感受,事实永远不会改变。”

    沈安安避重就轻地说:“世子刚刚都看到了吧?柳当家给我看了世子送去天门寨的诏安文书。在我阅读文书之前,柳当家提醒我,切不可冲动,更不能惹怒世子,因为桃花寨多是些老弱妇孺,根本不是诏安军的对手。”

    沈安安点头,“我自知与世子实力悬殊,我只能心平气和地请教世子,既然普天之下莫非皇土,那么您为什么要区别对待桃花寨和天门寨呢?”

    “真是半点都不肯相让。”葛云朝拿起桌上的茶杯抿一口。茶水已经凉了。他指控沈安安,“从昨夜到此刻,你可曾想过,我或许会肚子饿?”

    沈安安脱口而出:“您不是三岁孩童,需要旁人担心您是不是饿了、渴了、困了。”

    葛云朝被她噎了一句,反而不生气了。既然他决意娶她,而他们兄妹身世清晰,绝不可能是前朝余孽,那么其他的都是小事,不必太过执着。眼下,办正事要紧。

    葛云朝放下茶杯,对着沈安安说:“你兄长并不知道,哑男是女子。”

    “是啊,怎么了?”

    葛云朝追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他?”她的父母不在了,他需要向她的兄长提亲。在此之前,她得恢复单身。

    沈安安莫名其妙,不解地说:“这件事和世子没有关系吧?”

    葛云朝引导她:“昨夜你在渡口对我说的话,还记得吗?”

    沈安安回忆他们的对话。若是哑男依旧钟情于赵沛,她自然会成全他们。不过她和哑男之间的事,和葛云朝没有关系。

    她胡乱点点头,转移话题:“关于假的孙瘸子身上的图腾,哑男告诉我,那是后周刺客的纹身。”

    葛云朝不容置疑地说:“我只是承诺你,不向外人透露那件事。伱的兄长不是外人。如果你不向他坦白,我会告诉他,你所谓的丈夫是前朝女将军飞鹤。”

    “为什么?”沈安安无法理解葛云朝的想法。她不可置信地问,“因为你和阿哥一见如故,所以你不容许我隐瞒他任何事?你是不是管太多了?”

    葛云朝忽然有一种自己占了上风的感觉。他意味深长地说:“我对你阿哥一见如故,不是你想看到的吗?”

    沈安安心中一紧。是她做得太过,被他发现什么了吗?她摇头:“阿哥说,公归公,私归私,我们和世子是两个世界的,将来不会有任何交集。世子应该懂得,君子之交淡如水。”

    “总之哑男就是飞鹤这件事,下次我再见到你阿哥,我一定会告诉他。”

    “你——”沈安安气结。

    葛云朝转而又道:“关于后周图腾的事,桃花寨外面的事,我会处理;你们寨子是否被渗透,你们兄妹自己看着办。”

    “什么叫我们被渗透?”沈安安愈加生气。她又不是葛云朝的下属,他凭什么指手画脚命令她!她看着葛云朝嘴角隐隐的笑意,一时间摸不准他的心思。她需要葛云朝认为,他和她阿哥是伯牙与子期,这是最重要的一件事。

    葛云朝看到了沈安安眼中的探究。他不回答,也不辩解,更不解释。

    无论他说与不说,桃花寨为了寨子里的普通村民,也会想办法把心怀不轨的人找出来。他甚至有些期待,沈昭的身体那么差,沈安安又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他们怎么逼着寨子里的男人、女人脱衣服检查?

    不要说检查了,等到诏安军一举剿灭飞虎寨的消息传入寨子里,他们兄妹将要面对的,是村民们各自的小算盘,以及浮躁的人心。最坏的情况,他们很可能被村民们当成向诏安军投诚的“信物”。

    想到这,他问沈安安:“你们若是遇到危险,你有往来培元镇的送信渠道吗?”

    沈安安懒得回答。她遇到危险,送信去培元镇向谁求救?

    葛云朝沉吟:“这样吧,我留两名亲信在南山的山脚下……”

    “葛世子,您的意思,我若是遇到危险,可以去培元镇向您求救?”沈安安可不相信,葛云朝会这么好心。她嘲讽地笑了笑,“若是真的有人要杀我,传信的人一来一回,等你赶到的时候,我的尸体早就凉透了。”

    “别胡说。”葛云朝皱眉。以飞鹤的武功,或许她可以带着沈安安逃跑,但是沈昭的身体太差了,沈安安不可能舍下唯一的兄长,这简直就是她的命门。眼下的形势,他们兄妹待在桃花寨一点都不安全,可他的身边同样十分危险。

    怎么这么麻烦!

    葛云朝心生烦躁。难道这就是旁人说的,一旦成亲了,就有了软肋?

第110章 双标

    沈安安对葛云朝所言不过是一句反讽,但葛云朝却开始认真思考她的话。

    眼下看来,成亲果然是一件十分麻烦的事。不过,他既然已经决定娶她,所有的麻烦得想办法一一解决。

    他以前怎么没有发现,沈家兄妹的麻烦可真不少。

    他对着沈安安说:“等飞虎寨的事传开,会有更多的人接受诏安。人心难测,或许有人想用你们向朝廷投诚。飞鹤在你身边,你兄长那边也得有人保护。”

    沈安安一早招收陆宕等人,就是为这些事做准备。她见葛云朝态度真诚,只能如实告知:“我已经安排人手在桃林。至于往培元镇,或者岐山县那边传信,只要你们不设关卡,我有送信的渠道。”

    葛云朝对她的安排,以及她的态度很满意。他交待沈安安:“我回去之后,命人拿我的手令给你……”

    沈安安用力咳嗽。她可不是他的手下,而且他忘了吗?他们暂时还处于对立的立场。他就不怕她拿着他的手令偷窥诏安军的军事机密?

    葛云朝解释:“你只能去长顺客栈用我的人,进不去军营。”

    “不用了,不用了。”沈安安连连摆手。她合理怀疑,葛云朝昨夜冻了一晚上,导致他的脑子不太正常了,整个人说不出的奇怪。她试探葛云朝,“你就这么喜欢我阿哥,所以爱屋及乌?”

    “算是吧。”葛云朝点头,又问沈安安:“你有没有想过去南方,或者去西北瞧瞧?那些地方和桃花寨不同,风景不同,人也不同。”

    沈安安当然想过,所以她和哑男约好了,等一切尘埃落定,她们就去浪迹江湖。这事与其他人无关,包括葛云朝。

    鉴于图腾的事关系到后周的杀手组织,她想了想还是屈服了,正色说:“世子若是一定要借我您的手令,那我就却之不恭了。您放心,在诏安军拔营之前,我一定会还你的。”

    葛云朝看着她一脸光明磊落,眼神中带着“我占到便宜”的狡黠,他再次意识到,沈安安对他没有半分旖旎之情。甚至于,她可能压根没把他当男人吧。

    这样,也好。他们可以当一对相敬如宾,相互合作的夫妻,不用他哄着她,让着她,省了不少麻烦。

    葛云朝回到长顺客栈的第一件事,让人送他的手令去桃花寨。紧接着他亲自去厨房拿了两个大馒头啃。直到他与沈安安分手道别,哪怕他已经提醒过她,她都没有想到,他粒米未进。

    王思阳得知手令一事匆匆赶来,就看到葛云朝左手拿着茶盅,右手抓着馒头,大口大口的充饥。他一时间有些恍惚,仿佛他们又回到了战事胶着的时候,能吃上一个白馒头是天大的恩赐。

    葛云朝瞥一眼王思阳:“我正巧有事找你。”他指了指一旁的椅子,示意王思阳坐着等一会儿。

    王思阳笑着落座:“还没到中午呢,难道世子吃不惯桃花寨的——”他戛然而止。他家世子不挑食,这就是说,世子和沈家兄妹见面并不顺利,所以他连早饭都没吃上?

    王思阳担心地问:“世子,沈昭的身体状况如此糟糕,竟然无力掌控桃花寨?”

    葛云朝对着王思阳摆摆手,示意他待会儿再说,他饿得慌。

    王思阳沉吟:“既是如此,世子更不该把您的手令拿去桃花寨。沈姑娘再聪慧,终究是女儿身。若是桃花寨有什么变故,她拿着您的手令生出什么事端……”

    葛云朝撂下手中的杯子,发出清脆的“嘭”一声,警告王思阳:“我决定娶她为妻。”

    王思阳怀疑自己听错了,伸手掏了掏耳朵。

    葛云朝收到屋子门口洗手。

    王思阳小心翼翼地说:“世子,娶妻和红颜知己是两回事,您知道吧?”

    “我不是你,不需要红颜知己。”

    王思阳猛地站起身。他太了解葛云朝了,他是认真的,这就是说,沈安安一定会成为他们的世子夫人。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这关系到朝堂,关系到镇国公一脉。虽然镇国公对儿子言听计从,但是——

    若不是王思阳不会武功,他很想摸了摸葛云朝的额头,看他是不是发烧了。他不信鬼神之说,他也想问一问,昨晚是不是被狐狸精勾了魂。

    他试着劝说葛云朝:“世子喜欢沈姑娘,把她留在身边就是了,带回国公府也行。您昨天刚对唐县令说过,沈姑娘是有夫之妇。”

    葛云朝纠正王思阳:“飞鹤是女子。”他顿了顿,又道,“即便她是男子,也无碍。”

    王思阳呆住了。之前他撮合主子和沈安安,他故意惹主子吃醋,挑拨唐县令试探主子,他只是口嗨而已,是他闲得无聊,想让主子体会一下温柔乡的美好。他可没有挑唆堂堂镇国公世子强抢有夫之妇,迎娶乡野女山贼啊。

    一旁,葛云朝洗了手,擦干净手上的水渍,坐回桌前提笔写信,同时对着王思阳说:“我先休书父亲,禀明此事。等我们安置好桃花寨的村民,就在这里成亲……”

    王思阳剧烈地咳嗽。

    葛云朝抬头看他一眼,接着说道:“十天的时间确实不够。明日你亲自去一趟军营,请魏王爷见谅,我们需要在这里多留些时日。想来他也是愿意的。”按他们原来的计划,十日后诏安军就南下了。

    王思阳好不容易止住咳嗽,失魂落魄地问:“是我们在这里多留些时日,还是大伙儿一起留下?”

    葛云朝不屑地嗤笑一声。以赵沛公私不分的程度,他巴不得留在这里不走了。他回复王思阳:“让魏王爷自己做决定吧。伱只需要告诉他,我会留在培元镇,成亲后带着新夫人一起南下。”

    王思阳深刻地怀疑,自己的主子被妖怪夺舍了。他结结巴巴说:“世子,京城的时候您不是说,您迎娶任何一家的姑娘,都是连累人家吗?您不止一次说过,那些娇滴滴的姑娘最是麻烦。在下瞧着,沈姑娘也不会武功啊,倒是满肚子的诡计……”

    葛云朝横一眼王思阳:“无论你对她有什么不满,此刻都应该放下了。”

    王思阳咽一口唾沫。他家世子从来不是这么冲动的人,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难道他和沈安安发生了什么,被他的兄长当场抓住了?

    如果真是这样,他们是不是应该考虑一下,整件事会不会是仙人跳?

    王思阳的思绪千回百转。他不敢直言,再次试探葛云朝:“世子,您向沈家提亲了吗?他们家答应了吗?”

    葛云朝头也没抬,理直气壮地回答:“等她告诉她兄长,飞鹤是女子,我就去提亲。到时,如何安置桃花寨村民的事差不多尘埃落定了,沈兄没有理由不答应这桩婚事。”

第111章 入局

    沈安安做梦都不会想到,葛云朝正在策划娶她为妻。对沈安安来说,她是有夫之妇,她要做的事情太多了,男人从来不在她的视线范围。因此她百思不得其解,为何葛云朝要求她告之兄长,哑男就是飞鹤这件事。

    葛云朝离开后,沈安安独自坐在偏厅浏览孙瘸子的口供。口供是汪有福誊写的,巨细靡遗地记录了最近这五年,孙瘸子经历的每一件事。

    是人都会说谎,而且人们的记忆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出现偏差,所以沈安安并不认为纸上的叙述全都是事实,但是这些记录进一步证实了,孙瘸子也是受害者。她无法从中判断失踪的弓弩去了哪里,也找不到后周杀手的线索。

    偏厅的对面,陆勉之看着沈安安等人进屋,又看着柳彦行和哑男退出屋子。哑男站在廊下守着偏厅的大门,柳彦行则朝着他们走来。

    陆勉之迎上前,问道:“那人不是药商吗?”

    “当然不是。”柳彦行走进花厅,坐到自己的桌前撰写药单。

    陆勉之好奇地看着对门。许久,他问柳彦行:“安安似乎和那人很熟悉,那人到底是谁?”

    柳烟青站起身,顺着陆勉之的目光看去。柳彦行没有抬头,随口回答:“应该不熟。这是他第二次进来山寨。”

    桃花寨很少有外人进来,陆勉之立刻想起了渡头的蒙面男人。偏厅与花厅在院子的两侧,大门相对。陆勉之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也看不清他们的动作,但是那个男人好像抓住了沈安安的肩膀。他抬脚往外走。

    柳烟青拉住陆勉之,提醒道:“哑男在门口守着呢,他才是安安的夫君。”

    她也看到了,哑男却无动于衷?陆勉之顿时心如刀绞,他又一次想到了早上的时候,沈安安对他冷言冷语。她与他说话的时候,她甚至没有摘下帷帽,语气冷冰冰的,语调十分僵硬,一副拒他于千里之外的架势。

    从他意识到,自己一直喜欢沈安安,愿意为他付出性命开始,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就是个笑话。

    陆勉之失神地跨出门槛,如同行尸走肉一般走出桃夭居。

    明媚的阳光下,村民们有的在除草,有的在育种,有的在移栽,还有人在灌溉农田,整个山寨一片祥和。人们时不时与陆勉之打招呼,陆勉之却仿佛什么都听不到,失魂落魄地往前走。隐隐约约,他听到两个小姑娘悄声议论。

    “二当家和郎君的感情真好,每天都形影不离的。”

    “好什么。郎君不会说话,也不识字,哪里配得上二当家。如果他们真的感情好,怎么可能成亲五年都没有孩子。”

    陆勉之猛地停下脚步,就听到另一个小姑娘附和:“是啊。我听家里的长辈说,五年前,如果二当家不嫁给郎君,她就要嫁去隔壁山寨了。那個时候,二当家想要照顾大当家,只能随便找个人成亲。”

    陆勉之浑身冰冷。五年前他浑浑噩噩,懵懵懂懂,只看到大人们都在忙碌,大家都在私底下议论,大当家能不能活下来,桃花寨以后由谁做主。他亲眼看着沈安安日夜守着沈昭,他气愤孙瘸子乘人之危,却没能挺身而出保护沈安安。

    所以沈安安是迫于无奈才嫁给哑男的?

    这个问题犹如一根芒刺,深深扎入陆勉之的心田。他需要找沈安安谈一谈,只有他们两个人,安静地谈一谈。

    傍晚时分,沈安安按照自己与葛云朝约定的时间,与哑男相携走上南山的山脊。如同往常一般,她跪坐在亭子的矮几前面,点燃炉火。

    她煮茶的手艺是跟兄长学的。她知道葛云朝口重,又在战场上闻惯了血腥味,内心却不喜欢杀戮,所以他喜欢的茶水味道应当是浓烈的,却又是清冽的。他杀伐果决,看似不在乎人命,其实他并不喜欢死亡。相反的,他喜欢生命的磅礴,所以他喜欢日出,而非夕阳。

    按照柳彦行的说法,她猜对了葛云朝的脾气秉性,也赌对了他对亡母的感情。因为这样,他突然对她特别关心?

    在热水沸腾的扑扑声中,沈安安拎起水壶,往茶壶中倒入热水。眨眼睛,缕缕茶香飘散在空气中。

    沈安安在自己对面摆上一只茶杯,又把另一只茶杯放在自己身前。她往两只茶杯中注入茶汤,拿起自己的杯子抿一口,轻声说:“你尝尝,是不是你喜欢的味道。”

    她放下杯子,轻轻笑了笑:“最近太忙了,都没时间过来探望你。”她望一眼夕阳,“今天都快过去了。他再不过动手,又要错过杀我的机会了。”

    突然,林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沈安安转头看去,只见哑男带着一个相貌平平的男子朝自己走来。

    男子走到沈安安身前,恭敬地行礼,低垂眼睑说道:“沈姑娘,在下长阙。世子吩咐在下,随时听从姑娘差遣。”

    沈安安疑惑地看向哑男。哑男看一眼男人手中的匣子。

    长阙赶忙双手奉上匣子:“世子吩咐在下,务必将信物亲手交给沈姑娘,在下不敢假手于人。”

    匣子比手掌略大,黑乎乎的看不清是什么材质做的,正面刻有圆形的浮雕图案。沈安安听父亲说过,一些有历史底蕴的家族都有自己的家徽。浮雕图案看起来像是葛家的家徽。一般而言,这样的匣子只会存放对家族来说十分重要的东西。

    沈安安不敢伸手去接,问道:“不是说手令吗,怎么又变成信物了?”

    长阙一板一眼回答:“在下不知。姑娘拿着此信物,可以随时差遣世子的人,包括世子的护卫。”确切地说,必要时它可以调遣镇国公府的暗卫。葛云朝这次出行有太多双眼睛盯着,所以他只带了少许护卫随行,自然也没有暗卫可以调动。

    沈安安犹豫片刻,好奇心驱使她伸手接过匣子。匣子沉甸甸的,小小一个足有四五斤重。她打开匣子,里面摆着蟠螭图案的令符。令符只有食指那么大,雕刻得栩栩如生,但它同样黑乎乎的,看不清是什么材质。

    沈安安转念一想,急忙把匣子塞回长阙手中,讪笑着说:“我仔细考虑了一下,我在自己家的寨子里,不可能遇到危险,就不麻烦世子了。”她不知道葛云朝发什么疯,给她这么重要的东西,她一向信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第112章 表白

    沈安安派人调查过葛云朝,所以她确定以及肯定,这个东西基本等同于葛家的“兵符”。

    虽说葛家为了表示对皇上的忠心,已经没有府兵了,但是像葛家这样的开国功臣,很多事情不足为外人道。她和葛云朝不过萍水相逢,她一点都不想知道葛家的秘密。

    长阙没料到沈安安会拒绝,他半跪在地上,把匣子高举过头,诚惶诚恐地说:“沈姑娘见谅,世子吩咐,属下必须把信物亲手交到您手上。”

    沈安安看一眼夕阳。那人必须在今天动手,才能把杀人的罪名推到葛云朝头上,激化桃花寨与诏安军的矛盾,给诏安军泼脏水。

    今日,她已经为他创造最好的时机,他到底在犹豫什么?他若是再不动手,等她回到桃夭居,他再想暗杀她,一定会牵连无辜的人。难道因为她和哑男形影不离,他们惧怕哑男所以不敢动手?

    想到这,沈安安吩咐哑男:“既是如此,哑男,你和这位长阙兄弟一起走一遭培元镇,替我告诉世子,无功不受禄。”

    哑男一把抓住沈安安的手腕,坚定地摇头。她知道沈安安又在用自己做诱饵,她理解她,所以这么多年以来,她从来没有阻止她涉险,但她必须陪在她身边。这是她的底线。

    沈安安明白哑男的坚持。她反手握住哑男的手掌,朝着陆宕躲藏的方向看一眼,眼神仿佛在说,不用担心,他们几个带着我逃命总是能够做到的。

    哑男再次摇头。

    沈安安轻声说:“是你告诉我,未来比仇恨重要。今晚之后,他不会有更好的机会,我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真相。”她用恳求的目光盯着哑男。

    哑男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沈安安涉险,但是——

    从她们相识的第一天,只要是她坚持的事情,她都不会拒绝。她倾身轻轻搂住沈安安的肩膀,在她耳边低声说:“你知道的,你是我活下去的唯一理由。如果你不在了,我会替你杀了他,再去下面找你。”

    “这是威胁吗?我知道了,快去吧。”沈安安对着哑男挥挥手,目送她和长阙往山下走去。

    直到她再也看不到他们的身影了,她拿起茶杯抿一口茶汤,低下头讥诮地笑了笑。她都替他支开了哑男,故意落单了,他若是再不敢动手刺杀她,他就是彻头彻尾的懦夫。

    沈安安自斟自饮,一口接一口饮茶。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的山脉都已经遮住了太阳的半个脸,她的身后终于传来了脚步声。

    沈安安的心脏一阵狂跳。她深呼吸,站起身转头看去,整個人呆住了。半晌,她质问陆勉之:“怎么是你!”她朝陆勉之的身后看去,并不见人影。

    陆勉之上前两步,皱着眉头问:“你在等人吗?”

    沈安安坐回软垫,对着陆勉之说:“无论你有什么事,今天时间太晚了,明天再说吧。”

    陆勉之坐到沈安安对面,拿起桌上的茶杯。

    沈安安倾身夺过茶杯,倒掉杯中的茶水,嘴里解释:“茶凉了,不能喝了。”她比了一个“请离开”的手势,用命令的口吻说,“你先走吧。我等哑男过来,我和她一起回去。”

    陆勉之置若罔闻,问道:“为什么你每次在这里看夕阳,都会在自己对面放一只茶杯?”

    “那是哑男的杯子。”

    陆勉之并不相信这个解释,因为她和哑男总是并肩而行,并肩而坐。不过,眼下不是他纠结这些细枝末节的时候。他深吸一口气,目光灼灼盯着沈安安,一字一顿说:“安安,五年前,如果我对伱说,我想和你成亲,你愿意嫁给我吗?”

    沈安安毫不犹豫地回答:“我不会和你成亲。”

    陆勉之怔怔地看着她。他从来没想过,她竟然回答得如此坚决,没有一刻犹豫。他脱口而出:“因为你和哑男已经成亲了吗?”

    沈安安皱着眉头审视陆勉之,不耐烦地说:“如果你只想和我闲聊,以后有的是时间。如今天快黑了,我们孤男寡女坐在这,实在不合适……”

    “安安,我喜欢你。”陆勉之急切地抓住沈安安的手掌。

    沈安安吓了一大跳,猛地抽回自己的手,继而冷静地看着陆勉之:“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安安,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没有人比我们更了解彼此。五年前,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是我不够成熟,不明白自己的心意,也不知道怎么帮助她……”

    “陆勉之,现在的你就成熟了吗?”沈安安不客气地打断陆勉之,一心只想把他支走。

    小的时候,她不喜欢陆勉之,甚至称得上讨厌。如今,她对他没有喜欢,也没有厌恶,如果他不再这么胡搅蛮缠的话。

    她实话实话:“陆勉之,如果你足够成熟,就不会在我再三下逐客令的前提下,对一个有夫之妇说出,你喜欢她。你有没有想过,你轻飘飘的一句话,她的夫君会怎么想,她会怎么想。你有考虑过,你的行为会造成她的困扰吗?”

    她再次比一个“请离开”的手势,“你走吧,你不是我认识的陆勉之。今日我们就当做,你没有上过山,我也没有见过你。”

    陆勉之脸色煞白,目光不敢与沈安安对视。

    他也觉得,今天的自己像魔怔了一般。确切地说,自从几位当家一起开会之后,他每时每刻都生活在煎熬中。

    这些日子,他几次去找她,可他就连桃林都进不去,她的衣摆都见不到;今日一早,他兴冲冲去找她,得到的只有冷冷几个字,以及她和哑男相携而行的画面;他在花厅等着她,等来的却是她去见了别的男人;一整个白天,他听到的都是她的事,字字句句直戳他的心脏。

    这一桩桩一件件事,都让他变得不像自己了。他羞愧地站起身,对着沈安安作揖:“对不住,是我造成了你的困扰。”

    “还是来不及了。”沈安安冷冷一笑,看着蒙面黑衣人把他们团团围住。

    陆勉之本能地转过身,张开双臂把沈安安护在身后,质问黑衣人:“你们是谁,想干什么?”

    沈安安回答:“他们是杀手,来杀我的。”她扬声呼唤,“陆宕!”

    林中悄无声息。陆勉之结结巴巴解释:“我,我把他们支开了。”

第113章 绝境

    沈安安听到陆勉之说,他把陆宕等人支开了,她恨不得一刀砍了他。面对这帮蒙面黑衣杀手,他们二人手无缚鸡之力,别说调查真相了,只怕马上就要命丧当场了。

    陆勉之听到沈安安那声“来不及了”,突然间恍然大悟,沈安安在言谈间不断赶他走,是为了救他的命,而他故意支走陆宕等人,等于断了他们的生机。

    他回过头,歉意地说:“对不起,安安,是我辜负了你……”

    “闭嘴!”沈安安呵斥陆勉之,抬手示意黑衣人不要急着动手,同时寻找领头那人,说道,“你们确认哑男已经走远了,这才现身的吧。”

    “别废话!”领头那人提刀砍向沈安安。

    “等一下!”沈安安惊呼。与此同时,陆勉之又一次挡在了沈安安身前。沈安安看着他面无血色的侧脸,一时间找不到适合的词语描述自己此刻的心情。

    自从她怀疑那人是截杀他们全家的幕后真凶,她一直很想知道为什么。她足足等了五年,可那人仿佛没事人一般,没有任何举动。她很清楚,哪怕她把他抓起来严刑拷问,他可以一口咬定,自己什么都没有做过。

    要他为他们全家偿命,太简单了。她要的是真相。

    在她得知诏安军即将南下之前,她尝试用其他办法逼他动手,都没有成功。此番诏安军驻扎在培元镇,他们十分清楚,这是彼此最后的机会,毕竟不管诏安军或诏安,或围剿桃花寨,桃花寨都将不复存在。到时,她只是一个普通农妇,再没有值得刺杀的价值。

    五年来,沈安安从不伤害唐县令;面对诏安军,不管她对外如何表现,在他面前只有一个态度,她要带着桃花寨归顺朝廷;对于葛云朝,她一直坚持,葛云朝与她的阿哥必须成为知音,诏安军才会因此顾惜桃花寨……

    等等这一切都是她在用行动告诉那人,他再不从她手中夺取桃花寨,桃花寨就要变成官府的囊中物了。

    自从她和哑男从飞虎寨回来,她在他面前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在告诉他,今日杀了她,栽赃给葛云朝,于他而言是光明正大夺取桃花寨的最后机会。如果他错失这个机会,他再无可能反叛朝廷,毕竟启封城一战已经过去五年了,百姓都在逐渐认可,自己是大景朝的子民。

    她支开哑男是冒险之举,但她这么做的基础,是她笃定陆宕等人能够保住她的性命。她怎么都没有料到,陆勉之竟然成了整件事的变数。

    或许这就是这个世界的公平之处吧。

    她一步步逼迫他行动的同时,他也在暗中设计陆勉之。她用一件件小事潜移默化,让他下定决心在今日刺杀她,恐怕他对陆勉之也用了同样的方法,他才会突然说什么喜欢她。

    沈安安知道,凭她的能力,她无法从黑衣人手中逃脱,她必须尽快向外求救。

    此刻他们位于南山的山脊,不远处就有负责防卫的岗哨,可她一旦大声呼救,黑衣人立马就会杀了她。

    如果她能够坚持小半个时辰,此地会有巡逻的士兵。不过这一点他同样知道,所以黑衣人一定会在士兵巡逻之前杀了她。

    换一個角度,黑衣人想要杀她易如反掌。在此基础上,那人打算怎么栽赃葛云朝,才会让村民们憎恨、恐惧诏安军,从而生出反叛之心?

    电光石火间,沈安安已经把自己的处境复盘了一遍。她的身前,首领模样的黑衣人正举刀走向她。与此同时,陆勉之张开双臂,死死挡在她身前。

    沈安安对着林间扬声说:“我都替你支开哑男了,你不出来和我谈一谈吗?”

    黑衣人脱口而出:“你觉得,她能活得了?”

    沈安安心中一紧。如果他正在派人追杀哑男,那么她是不是可以寄希望于长阙?确切地说,此番她能不能侥幸活着,得看葛云朝派来的人武功有多高。

    想到这,沈安安惊呼:“就算哑男没有离开,你们也会想办法引开她?”

    “用得着吗?”黑衣人扬扬得意,转瞬间又目露凶光,“五年前,她杀了我们多少兄弟,我们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喝她的血,吃她的肉。”

    说到这,黑衣人额头的青筋都凸了出来。他们憋屈地蛰伏五年,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活着,都是因为那个哑巴。如果不是她寸步不离守着眼前的女人,他们早就控制了桃花寨,说不定此刻已经可以和诏安军一战了。

    沈安安看穿他的心思,不客气地嗤笑:“你们不敢杀我,不是因为哑男,是因为你们的主子是个不折不扣的懦夫……”

    “住嘴!”黑衣人一刀砍向沈安安。

    “小心!”陆勉之惊叫着推开沈安安,刀刃划过他的手臂,顷刻间血流如注。

    沈安安扑倒在地上,满鼻满眼都是血腥味。绯红的夕阳下,她和陆勉之就像待宰的羔羊,被一群蒙面的黑衣人团团围着,他们每个人手中都拿着白森森的刀刃。

    直到这一刻,那人依旧没有出现。他打算在她死之前都不现身吗?

    沈安安讥诮地扯了扯嘴角,回头看去。黑衣人已经把刀子架在了陆勉之的脖子上,刀刃上还夹杂着他的鲜血。

    陆勉之怀疑自己的手臂已经被砍断了,他疼得整个身体都麻木了。他不敢动,却又忍不住用眼角的余光偷瞄她。他轻声说:“安安,不要怕。我们不能同生,至少能够同死……”

    蒙面人不耐烦,正要抽到割断他的脖子,沈安安突然打断了他的话:“我能亲手杀了他吗?”她的眼睛盯着蒙面的黑衣人,嘴里重复,“横竖我都活不了了,我能亲手杀了他吗?”

    陆勉之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蒙面人同样用不解地目光看着她。

    沈安安艰难地站起身,轻轻吹了吹手心磕破的油皮,对着黑衣人说:“本来我不用死的,至少不会死得这么容易。是他支开了暗中保护我的人。”她转头看向陆勉之,“他们和我立场不同,所以我不怪他们,处心积虑想要杀死我。可是你呢?你口口声声喜欢我,结果呢?你不配和我一起死。”

    陆勉之震惊地后退一大步。

    黑衣人大步上前,再次把刀刃架在陆勉之的脖子上。陆勉之对死亡仿佛丝毫不在乎,眼睛直勾勾盯着沈安安。黑衣人呵斥沈安安:“别耍花招。”

    沈安安轻蔑地看他一眼:“我和这人都不会武功,我能耍什么花招?”

    “安安,你真的这么恨我吗?”陆勉之眼中泛出点点泪光。

    “我当然恨伱。”沈安安毫不犹豫点头,“小时候,就因为我是父亲的女儿,你总是带头欺负我。如今,你又害我和哑男丢了性命,我怎么能不恨你?”她愤怒地命令黑衣人,“给我一把刀。”

    黑衣人冲距离沈安安最近的手下使一个眼色。以他的武功,十个沈安安和陆勉之加起来,都不是他的对手。他不怕她耍花招。

    手下把手中的大刀掷于沈安安脚边。

    沈安安弯下腰,双手握住刀柄。这不是她第一次握刀,这把刀仿佛有千金重。她一步一步走向陆勉之。

    黑衣人侧过身,戒备地盯着沈安安,手上的大刀始终架在陆勉之脖子上。只要沈安安向他挥刀,他一招就能击杀她。

    沈安安没有看黑衣人。她高举手中的大刀,大叫一声,闭着眼睛往下砍。

第114章 血染

    陆勉之从来没想过,沈安安会憎恨自己。就算他们从小吵吵闹闹,可是那一天,他们不是谈得好好的吗?就算她对他没有男女之情,她不可能,也不应该憎恨他。

    可是当他亲眼看着她手中的白刃砍向自己,他绝望地闭上眼睛,满心悲戚。白刃划开了他的肩膀,锥心的疼痛取代了伤口的剧痛。

    他爱她,她却只想杀了他,多么讽刺的事啊!

    他睁开眼睛看着沈安安。

    沈安安双手握刀,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

    陆勉之哑声问她:“你真的这么恨我吗?”

    “为什么不恨?”沈安安歇斯底里地尖叫。

    黑衣人后退一大步,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幕。沈安安招揽陆宕等人的事,是他们透露给陆勉之的,也是他们暗中帮着陆勉之支开他们。陆勉之不知道,沈安安偷偷去了飞虎寨,可他们知道。

    他把手中的刀柄往陆勉之面前送了送,说道:“陆勉之,既然她想杀你,不如你先下手为强,把她杀了。”

    陆勉之坚定地摇头。

    黑衣人笑着承诺:“如果你杀了他,我们饶你不死。”

    不等陆勉之表态,沈安安又一刀刺向陆勉之。陆勉之闭上眼睛,没有动。沈安安打一个趔趄,刀刃划过陆勉之的胳膊,他的衣服上已经血迹斑斑。

    沈安安喘着粗气控诉陆勉之:“你看不起哑男,可是你知道,哑男为我做了多少事吗?你知道吕蒙为什么支持我吗?你知道柳彦行为什么愿意被困桃林吗?你知道田大强、谢柄昆想要什么吗?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有做过,却害我即将丢了性命,我为什么不恨你?”

    随着沈安安的话语,黑衣人不由自主上前一步。

    五年前,他们没有趁乱刺杀沈安安,就是因为吕蒙突然站在了沈安安身旁。吕蒙的倒戈代表沈安安有能力镇压对沈家不满的村民。五年来,寨子里虽然有不少人心思浮动,但是沈家牢牢掌控着山寨,他们始终找不到发难的机会。

    他几乎脱口而出,问一问沈安安,是如何控制吕蒙的,就见沈安安又一刀砍向陆勉之。刀刃划过陆勉之的肋骨,他失神地跌坐在地上。

    沈安安转头问询黑衣人:“我杀了他之后,我总是要死的。我想做个明白鬼,所以伱能不能告诉我,你们的主子是谁?”

    黑衣人审视沈安安:“你不是早就知道,他是谁了吗?”

    沈安安摇头,咬牙启齿:“我知道他一定是寨里的人,所以他知道五年前祈雨的细节……如果我知道他是谁,早就一刀杀了他。”

    黑衣人不相信这话,一径盯着沈安安的眼睛。两人四目相对,仿佛都想看清楚,对方有没有说谎。

    夜越来越黑,天空只剩下最后一片晚霞。血红的霞光落在亭子内,空气中的血腥味仿佛更浓重了。

    一旁的灌木丛在,哑男犹如蛰伏的野狼,两只眼睛冒着绿光,目光牢牢锁定沈安安。亭子内共有十二名黑衣人,如果只需要保护沈安安一人,她已经冲出去了,偏偏陆勉之也在现场。她无法与黑衣人缠斗的同时,同时保护两个不会武功的人。

    一刻钟之前,她与长阙往山下走,她越走越觉得不对劲。沈安安如此急切,不惜再次以身犯险,因为她想要引出黑衣人,确认他们腋下是否刺有后周绣衣司的图腾。

    五年前的黑衣人早就化作一堆白骨,沈安安的办法确实最为快捷,可是万一陆宕没能护住安安呢?

    哑男转身就要往回走,却见自己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三个男人。

    长阙看到他们,同样十分惊讶。凭他的武功,他竟然没有发现自己被跟踪了,足以证明这三人都是高手。

    哑男低声对着长阙说:“我得回去救安安。”

    长阙心领神会,低声吐出两个字:“两個。”

    话音刚落,两人同时一跃而起。迎面三人同样朝他们冲过来,其中两人左右夹击哑男,招招都是杀招。

    长阙看得分明,他立马明白了,这三人受雇取哑男的性命,他们有备而来,而他只是意外出现。他威吓自己的对手:“吾乃镇国公世子手下,奉劝各位,不是什么银子都能赚的。”

    对方没有停手。

    高手过招,须臾间就知道对手的实力。

    长阙口中的“两个”是在告诉哑男,他们可以合力击杀武功最弱那个人,再由他拖住其余两人,助哑男脱身,折返山脊的凉亭。

    哑男大喝一声“右边”,长阙纵身飞跃,一个飞踢踹向自己的对手,手中的长剑刺向哑男右手边的杀手。

    几乎在同一时间,哑男手中的横刀插入了那人的腹部。左边那人见状,一刀砍向哑男的肩膀。哑男来不及抽刀防守,只能侧身避开对方的攻势。

    就在刀刃几乎落在哑男手臂上的瞬间,只听“叮”的一声脆响,长阙挡住了对方的攻势,与此同时,第三名杀手的白刃刺向长阙的后腰。

    哑男来不及思考,越过长阙,拔刀刺向那人,尸体应声倒地。

    眨眼间,四人飞身腾越地上的尸体,两两战成一团,每个人都杀红了眼。

    哑男十分清楚,若是没有长阙,她绝不是三名杀手的对手。这就是说,那人做足了准备,今日铁了心要取她和沈安安的性命。她担心沈安安,奈何她一时间无法脱身。

    长阙本就是葛云朝在江湖中招揽的高手,他一向自恃武功不错,今日简直可以用“阴沟里翻船”来形容。

    世子吩咐他保护沈安安的安全,他若是在上岗第一日就出了纰漏,恐怕只能自裁谢罪了。

    他想到自己怀中揣着的令符本该属于国公夫人,他更不敢懈怠,索性把心一横,一招劈山震月,砍向哑男的对手,嘴里疾呼:“快走!”话音未落,他的左臂一阵剧痛。

    哑男隔开砍在长阙左臂的白刃,一连三招直攻对方的面门,随即使出轻功,转身往山上跑去。渐渐的,她身后的脚步声停了,刀刃相接的乒乓声逐渐远去。

    她很清楚,像长阙这样的人,信奉的是不死不休,他会用性命完成主家的命令。

    哑男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更不会在这时候分神。她屏住呼吸,一路飞奔至山脊,就看到沈安安正提刀砍向陆勉之。

    沈安安虽不会武功,却不至于拿不动大刀。哑男一眼就发现,她在演戏。她扯下衣服的一角,手口并用扎住手臂的伤口止血,同时侧耳聆听沈安安与黑衣人的对话。

    凉亭内,沈安安对着黑衣人重复:“告诉我,他是谁,我想做个明白鬼。”

    夜色中,黑衣人注视沈安安染血的脸颊。

    一旁,另一名黑衣人走到此人身旁,低声说:“将军,巡逻的快来了,是时候了。我们还得伪装成诏安军,与他们一战呢,不能节外生枝。”

    黑衣人点头,对着沈安安说:“沈安安,你已经多活了五年,应该知足了,你说是吧?”他对着手下们挥挥手。

第115章 活口

    陆勉之眼睁睁看着黑衣人逼近自己,绝望地闭上眼睛。

    沈安安追问:“告诉我,他是谁!”她知道他是谁,但她需要他亲口告诉她,否则那个答案永远只是一个猜测。

    黑衣人手指陆勉之,对着沈安安冷笑:“杀了他。你一刀砍了他的脑袋,我允许你做个明白鬼。”

    沈安安回头看向陆勉之。她双手握着大刀,刀尖抵着地面。他们死定了,她只需要转过身,刀尖就能割开陆勉之的脖子,然后如愿听到那个名字。

    “怎么,不敢?”黑衣人激将沈安安。

    沈安安松开手,大刀应声落地。她闭上眼睛,她已经尽力了,她终于可以和家人见面了。

    深蓝色的天空中,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消散在空气中,一弯新月孤寂地悬挂在空中。她睁开眼睛,最后看一眼月光。

    突然,她的身后传来两声惨叫声。她循声看去,只见崖边的两个黑衣人“扑通”倒地。哑男目光如鹰隼,沉着脸走向她。

    “哑男!”沈安安轻呼,整個人放松下来。

    黑衣人一把扯下脸上的黑布,对着哑男牙咬切齿:“来得正好。”

    哑男挡在沈安安身前,提刀面对黑衣人。

    沈安安提醒哑男:“我们只需要再坚持一会儿,巡逻的就快到了。”说话间她已经走到陆勉之身旁,麻利地扒开他的衣服,用力撕扯布条,嘴里解释,“只是些外伤。刚才我在拖延时间。”

    陆勉之的脑子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就连伤口都不觉得,只是傻愣愣地盯着沈安安。

    一旁,黑衣人指着哑男大叫:“把她给我拿住。”他狞笑,“老子要让她亲眼看着,老子一刀一刀剐了沈安安,为失去的兄弟报仇。”

    亭子中静悄悄,并没有江湖高手出现。

    黑衣人环顾四周。他们重金聘用江湖杀手,就是为了对付哑男的。

    哑男一刀砍向黑衣人。

    沈安安惊呼:“留她活口。”

    哑男扭转横刀,刀背拍在黑衣人的肩膀上。黑衣人“扑通”一声半跪在地上,嘴里吐出一口鲜血。另一名黑衣人悄然靠近哑男,挥刀砍向哑男的后背。哑男反手就是一刀捅入对方的心脏。那人来不及发出声音,身体已经倒在了地上。

    黑衣人齐刷刷后退一步,面面相觑,眼中流露出惊恐之色。

    五年前参与截杀的沈家人的同伴几乎死绝了。众人口口相传,说是就在他们快要屠尽沈家的时候,沈安安的情夫出现了,她像野兽一般,杀死了所有意图靠近沈安安的人。那一战,兆安江边堆满了尸体。

    一旁,陆勉之被这血腥的场面吓得,胃中一阵翻江倒海,恨不得立马昏过去。他下意识攥住沈安安的手,想要安抚她几句,但他的喉咙发不出一丝声音。

    沈安安甩开陆勉之的手,再次提醒哑男:“别让他自尽。”

    哑男很庆幸,自己震慑住黑衣人了,否则他们一拥而上,她无法同时保护沈安安和陆勉之。她一把捏住为首黑衣人的下巴,那人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柄匕首,一刀捅向哑男的腹部。

    哑男冷笑一声,一拳打在黑衣人的脖子上,那人应声倒地,再次吐出一口鲜血。哑男掰开他的嘴巴,胡乱塞了一块汗巾在他嘴里,站起身环顾四周。

    黑衣人战战兢兢,面面相觑。

    哑男呵斥众人:“还不束手就擒!”

    陆勉之惊呼:“她,她会说话!”

    没有人理会他。蒙面黑衣人手握大刀,团团围着哑男,可他们反而更像被困的小兽。哑男昂首挺胸,凛然站在风中,仿佛战场上的大将军。

    短暂的静默中,远处传来脚步声,是桃花寨负责巡逻的人。哑男暗暗吁一口气。

    就在脚步声越来越近,沈安安几乎想要冲他们招手的时候,为首的黑衣人侧身倒在地上,发出闷笑声。

    沈安安莫名生出不好的预感,就见其中一名黑衣人突然扑倒在地上。她下意识想要上前查看,第二名黑衣人也倒在了地上。沈安安惊呼:“你们只是听命行事,没必要自杀……”

    哑男沉声说:“他们不是自杀,是中毒。”

    为首的黑衣人发出更疯狂的闷笑声。哪怕他的嘴里塞着汗巾,那种因为鼻腔共振发出的声音,让现场的每个人毛骨茸然。

    他一边笑,一边看着手下们一个接一个倒地,眼中的光亮逐渐熄灭。他们在黑暗中蛰伏了五年,他们早已没有当年的血性,所以他亲手给他们下了毒,因为他知道,他们早就没有为国殉身的勇气。

    主上总是说,复国大计需要从长计议,需要耐心筹谋。沈安安说得没错,他就是懦弱无能。他闭上眼睛,两行浑泪从眼角滑下。

    眨眼间,巡逻的人将沈安安团团围住,护在了中间。

    哑男终于放松脑海中紧绷的那根弦。在众人护住沈安安之前,她低声对她说:“长阙可能有麻烦,我去帮他。”

    “小心。”沈安安轻轻握了握哑男的手。

    哑男点点头,往林中飞奔而去。

    沈安安手脚冰冷,脑子嗡嗡直响,她强迫自己冷静,一边吩咐守卫去桃夭居通知沈忠,一边走到咽气的黑衣人身边,一把扯开他们的衣服。她一连扯开三个人的衣服,他们的腋下都没有那么后周绣衣司杀手的图腾。

    她不死心,转而又去检查第四具尸体。

    陆勉之在守卫的搀扶下站起身,跌跌撞撞走向沈安安,低声呵斥她:“你在干什么!”

    沈安安仿佛没有听到,麻利地扯开尸体的衣服,这人的腋下同样干干净净的,没有任何纹身。

    如果屠杀她全家的人是前朝的杀手组织,那么整件事就是前朝想要以桃花寨为据点,行复国大计。事实十分清楚。

    为什么这些黑衣人没有纹身?

    沈安安生气地大叫:“把他们的衣服全扒了!”

    “沈安安,你在干什么。别忘了,你是女子!”

    沈安安看向陆勉之,眼神终于有了焦虑。她深呼吸平复情绪,吩咐手下仔细检查尸体上是否有纹身,同时命人将陆勉之搀扶至亭子内稍作。

    不消一刻钟,尸体全部被搬走了,沈安安和陆勉之面对面坐在亭子里。

    陆勉之数不清自己身上有多少伤口,他觉得浑身都疼,包括他的心脏。

    沈安安沉着脸说:“哑男不会说话。”

    陆勉之微微一愣,点头承诺:“我记住了,哑男是哑巴,不会说话。”

    沈安安又道:“我砍伤你,是为了拖延时间……”

    “我知道。”陆勉之倾身想要握住沈安安的手,他的动作牵动了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

    翩翩的烛火下,沈安安平静地看着陆勉之,说道:“我说的话,是真心的。”

    陆勉之呆住了。

    沈安安认真地说:“以前,我没有喜欢过你;以后,我也不会喜欢上你。我已经和哑男成亲了,以后你也会遇到心仪之人。”

    陆勉之脱口而出:“如果没有哑男呢?”

    沈安安轻笑:“如果没有哑男,我已经死了。”

    陆勉之不死心:“我不是说报恩,我是说男女之间的喜欢。”

    沈安安叹息:“陆勉之,清醒一点。你被利用了,你支开了陆宕他们,把我们,包括伱自己,全都陷入了危险中。你,我,还有哑男,还有其他被牵连的人,我们差点全部命丧于此。”

    陆勉之说不出反驳的话。

    沈安安耐心地等待。直到陆勉之低下头,低垂眼睑,她轻声说:“你仔细回忆一下,最近这几天,你都遇到了什么事,什么人,说过什么话?这对我很重要。”

    “对不起,我只是听到其他人议论……”

    沈安安急切地追问:“什么人议论,议论什么?”

    陆勉之一边回忆,一边叙述这段日子的经历。渐渐的,他也意识到,虽然那些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是每一件,每一桩事情都在向他强调,他喜欢沈安安,哑男配不上沈安安。

    可是若要说有人在设计他,那些人,那些事全都微不足道,他们有时是路边的小童,有时是树下的老人,似乎都没有恶意。

    他喃喃自语:“对不起,安安,是我一时想差了,造成了你的困扰。”

    沈安安正色说:“你应该称呼我二当家。”

    陆勉之抬起眼睑看着沈安安。他突然发现,她从来不是骄纵爱耍脾气的大小姐,她也不是爱耍威风,性格乖张的二当家。或许,那个总喜欢躲着他,日日坐在园中看书的大小姐早已不复存在了。

    沈安安同样看着陆勉之,正色说:“我是二当家,哑男是我的夫婿,希望你能永远记住。”话毕,她站起身朝哑男走去。

第116章 如焚

    长阙来自江湖,并非出生在江湖,他是葛家收养的孤儿,是“长”字辈下属,听从葛云朝调遣。

    葛云朝安排长阙前往桃花寨,一来他武功不错,与哑男在伯仲之间,他有能力保护沈安安;二来他长于江湖,与哑男常年身在军营不同,他更精于世事,两人可以互补。即便沈安安不可能马上信任长阙,至少他可以在桃花寨与长顺客栈之间往来送信。

    葛云朝做梦都没有想到,长阙不过前往桃花寨几个时辰,他竟然因为身受重伤,被长顺搀扶着进屋。他身穿中衣,看着跪伏在地上的长阙,沉声喝问:“你亲眼看到,沈姑娘没有受伤?”

    长顺急急忙忙拿着披风走到葛云朝身边,轻声说:“世子,晚上天气寒凉,您别受凉了。”

    葛云朝任由长顺把披风系在自己肩头,眼中直勾勾盯着长阙。

    长阙硬着头皮回答:“在下并未亲眼所见,是沈姑娘身边的人去而复返,告诉在下的。”

    当哑男折回山脚下的时候,他和两名杀手都已经力竭。他差点以为自己就要交待在这林中的时候,哑男从天而降,一刀一个结果了那两个杀手。夜色浓重,他看得并不真切,但她身上散发的杀气让他不寒而栗,还有她握刀时候的漠然神色,与他们家世子在战场上的神情简直一模一样。

    长阙对着葛云朝叩首,言简意赅地说:“那人折返山上保护沈姑娘,想来应该是沈姑娘无恙了,她才下山接应在下的。”

    “想来?”葛云朝轻声吐出两个字。

    长阙吓得匍匐在地上。就是这杀气,和那人身上的气息一模一样。他至今都不知道那人是男是女。

    “大半夜的,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妨碍本公子睡觉。”王思阳人未至,声先到。他打着哈欠走进屋子,一眼就看到长阙跪在地上,身上血迹斑斑。他惊呼,“长阙,是谁那么大本事,把你伤成这样?”

    葛云朝横一眼王思阳,示意他坐到一旁的椅子上,对着长阙说:“把事情的经过说清楚。”

    长阙道一声“是”,从怀中掏出装着令符的匣子,恭恭敬敬高举过头。

    长顺接过匣子,双手递给葛云朝。葛云朝看一眼匣子里的东西,没有说话。

    长阙低着头说:“……在下按照世子的吩咐,把令符亲手交给沈姑娘,可沈姑娘说,无功不受禄,吩咐在下把令符归还世子。”他顿了顿,稍稍斟酌说辞,“那时候,沈姑娘好似在等待什么事,或者等待什么人,她吩咐自己一直跟随她左右那人,一同返回客栈……”

    葛云朝打断长阙,问道:“你的意思,是沈安安故意支开哑男的?”

    王思阳闻言,惊讶地看一眼葛云朝,继而盯着长阙,等待他的答案。

    长阙不敢在葛云朝面前枉言,他如实讲述了沈安安要求哑男下山的时候,两人之间奇怪的对话,以及哑男走在下山的路上,她突然想要返回山寨,结果被杀手拦截的经过。临了,他再次向葛云朝强调,哑男只是肩膀受了皮外伤,且回来接应他的时候,她的情绪十分稳定。

    葛云朝没有表态,面无表情地吩咐长顺送长阙回房休息。

    待到两人离开,王思阳迫不及待地说:“世子,哑男只受了皮外伤,沈姑娘定然没事,否则哑男怎么可能下山接应长阙……”

    “我有耳朵。”葛云朝拿起桌上的冷茶猛灌几口,试图浇熄心中的怒火。

    王思阳见状,再不敢嬉皮笑脸。他认真地劝慰葛云朝:“世子爷,白天的时候您对我说过,沈姑娘不是一般的女子,您应该相信她才是。”他用眼角的余光偷瞄葛云朝,讪笑着说,“您不用担心。听长阙刚才的描述,我觉得整件事就是沈姑娘布下的一个局……”

    葛云朝重重撂下手中的杯子:“用自己的性命布局吗?”

    王思阳不敢接话,在心中腹诽:世子,您用自己的性命布局的时候,不也是眉头不皱一下吗?

    他不敢说出这话,只能试着转移话题:“世子,您不是很好奇,沈姑娘一介女流,怎么抓出隐匿在桃花寨,腋下有纹身的人吗?或许这就是她的办法。”

    葛云朝沉着脸不说话。如果他是沈安安,大概率也会使用破釜沉舟的办法,不过他有武功,可以自保,沈安安骑個马都可能摔下来,她怎么用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王思阳站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仔细思量长阙之前说的话。半晌,他不甚确定地说:“世子,沈姑娘行事如此激进,有没有一种可能,她迫切想要确认,谋害她父母的人是不是绣衣司的杀手。”

    葛云朝依旧不说话,他也想到了这种可能性。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如果真是这样,他没有理由,更没有立场苛责于她。

    王思阳坐回座位,等待葛云朝示下。

    就事论事,如果长阙所言都是沈安安一个人的设计,那么他挺佩服这个小姑娘的,看起来娇滴滴的,行事够决绝,也足够果断。

    他试探着说:“或许沈姑娘只是执行者,毕竟她有兄长,也有幕僚。”

    葛云朝想起沈昭歪靠在软垫上咳嗽时的模样,直接摇摇头。沈昭温润如玉,是谦谦君子,沈安安才能那个浑身戾气,做事顾前不顾后的小兽。

    他问王思阳:“他父母的事,你在案卷中有没有新的发现。”

    “有。”王思阳点头,又摇摇头,“也可以说没有。”他摸了摸下巴,“五年前的截杀,时间把握得太精准了,所以桃花寨一定有内应或者叛徒。我本来不确定,沈姑娘是否知情。刚才听长阙这么说,我推测,沈姑娘多半是知情的,而且这人至今仍在——”

    葛云朝猛地拍了一下桌子,震得桌子吱嘎作响。

    王思阳吓得噤声。他很少看到世子发这么大火了。

    葛云朝示意王思阳继续往下说。

    王思阳想了想,谨慎地措词:“在下只是从时间上推测,沈姑娘从飞虎寨回到桃花寨不过两天的时间,知道绣衣司也不过一天的时间。她笃定那人一定会出手,大概率那人一直在她眼前。”

    葛云朝怒道:“她在干什么?表演与狼共舞吗?”

    王思阳笑着说:“世子,把敌人放在自己眼前,这才是最安全的先手。”话音未落,他自知失态,赶忙收敛笑意,正色说,“也有可能沈姑娘只是在放长线钓大鱼。”他瞟一眼葛云朝,“在下说的,都是些推测而已,具体的内情只有沈姑娘最清楚。”

    “我这就去问问她。”葛云朝脱下披风,朝卧室走去。

    王思阳赶忙跟了上去,劝道:“世子,您和沈姑娘只是萍水相逢,如今还是对立的立场。您忘了吗,她让长阙告诉你,无功不受禄。”

    这话提醒了葛云朝。他折回客厅,拿起匣子里面的令符踹在身上,进卧室穿衣服。

    王思阳亦步亦趋跟着他,苦口婆心地劝说:“世子,我还是白天那句话,您单方面决定迎娶沈姑娘,可是在沈姑娘心中,她是飞鹤将军的妻子。”

    “我也说过了,飞鹤是女子。”

    王思阳气恼极了。他已经说过很多遍了,他家世子怎么就不明白呢,整件事和飞鹤是男子,亦或是女子压根没有关系。

    他恨铁不成钢,婉转地提醒葛云朝:“世子,我这么说吧,您和飞鹤将军一起掉进水里,您觉得沈姑娘会救谁?”

    葛云朝回答:“我会泅水。”

    王思阳扶额,趁着葛云朝穿衣服间隙,大大地翻了一个白眼。今天一整天,他都想诚心诚意地恳求老天爷,把他聪明冷静的世子还给他。可惜他不能以下犯上,不然他真想揍他一顿,让他清醒清醒,清楚地认识到:娶妻不是收小弟,更不是训练下属。

    他再接再厉劝说葛云朝:“世子,您都说了,沈姑娘是特别的。您有没有想过,即便国公爷同意了这桩婚事,哪怕沈公子也是愿意的,甚至于全天下都看好这桩婚事,万一沈姑娘不愿意,您当如何?”

    葛云朝朝王思阳看去。

    王思阳上前一步:“世子,如果沈姑娘坚称,飞鹤将军是男子,是她的夫君,她不愿意和离,难道您要将飞鹤将军当众验明正身吗?”

第117章 情敌

    微弱的晨光下,葛云朝站在南山的山脚下,仰头望着幽暗漆黑的树林。

    他一定是被沈安安气糊涂了,才需要王思阳苦口婆心地谏言,把他变回正常人。

    婚姻即便不求门当户对,也要两厢情愿。

    他决定迎娶沈安安,也要她愿意才行。他担心她的安危,也要她接受她的关心,才算是正常的关系。

    不过,他既然决定娶她,当然得亲眼看一看,她是否安然无恙。至于婚事,他堂堂镇国公世子,不可能比不上前朝的女将军。他唯一的劣势,不过是飞鹤比他先认识沈安安罢了。

    葛云朝把坐骑拴在南山脚下的凉亭旁边,如同往常一样往山上走去。

    突然,一支铁箭直直朝他的面门飞来。他纵身往后飞跃,铁箭“咚”一声插在他脚边的泥土地。

    “何人!”两名全副武装的士兵站在不远处的石阶上。他们的手中各握着一柄弓箭,铁箭已然瞄准他。

    葛云朝有一瞬间的恍惚。这片林子布有八卦阵法,一般人走进林子,大概率就走不出来了,因此林中并没有守卫,只在山脊上布有岗哨,以及巡逻的人。之前他途经这片林子进山,从未遇到守卫。

    他不想节外生枝,含糊其辞地回答:“我有要紧的事进山,知道怎么走,就不麻烦二位了。”

    他的话音未落,又一支铁箭直直朝他飞来,他急忙避让。

    士兵朗声说:“此乃桃花寨地界,想要活命的,赶紧走。”

    葛云朝莫名其妙,耐着性子解释:“这不是我第一次上山……”

    士兵警告葛云朝:“当家的有令,凡擅入此林者,死!”

    葛云朝上前两步,又一支铁箭落在他脚步。他抬头仰望整个南山。

    恰此时,东方第一缕霞光落在林中,仿佛把嫩绿的树叶都镀上了一层金光。林中十分宁静,听不到鸟啼声,也没有虫鸣声。

    葛云朝定睛看去。树林还是原来那片树林,桦树、柳树,还有用作标记的凉亭、松树全都在原来的位置,唯一不同的,他看到了隐匿在林中的岗哨。此刻他若是强闯,至少会有三十柄箭对着他。

    士兵再次警告葛云朝:“还不走吗?”又一支箭从葛云朝身侧穿过。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他得以从南山进入山寨,是沈家兄妹默许的。如果他们不想见他,他们大可以像现在这般,命手下的人用箭指着他。

    他并不能随时随地见到他们。

    同一时间,桃夭居的西厢房内,沈安安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仿佛睡着了一般,悄无声息。柳彦行坐在床边正在为她诊脉。哑男和柳烟青分别站在床榻两旁。

    柳烟青急问:“阿哥,安安为什么还不醒?她到底怎么了?她不是没有受伤吗?”

    柳彦行穿着粗布道袍,没有系围兜。他不满地看一眼哑男,对着柳烟青说:“安安只是受了惊吓。待会儿你让人熬两副安神汤,很快就没事了。”

    柳烟青走到床边,握住沈安安的手,生气地询问哑男:“大晚上的,你们为什么去南山,又怎么会遇到贼人的?上山不是岗哨,还有巡逻的吗?为什么弄成这样?”

    柳彦行站在门边洗手,对着柳烟青说:“让安安好好睡一觉,你想知道什么,郎君也不能告诉你,不如去外面问一问陆当家。”他一边说,一边擦手,举步跨出门槛。

    柳烟青想了想,快步跟了上去。

    廊下,陆勉之、谢柄昆、田大强、李祥等人或站,或坐,都在焦急地等待着。

    陆勉之已经根据沈安安的交待,谎称他们三人在山脊上喝茶、欣赏夕阳,突然间就被黑衣人包围了。黑衣人不敌哑男,有的被她杀了,有的服毒自尽了。沈安安受了惊吓,被哑男抱了回来。至于他身上的伤,是被黑人砍伤的。

    这个谎言很简单,也很拙劣,但他只需要坚称,黑衣人什么都没说,上来就要刺杀沈安安,其他的人倒也找不到破绽。凡举他们有什么疑惑,他一问三不知便是。

    此时此刻,陆勉之心中翻江倒海一般难受,不是因为他当众说谎,也不是因为沈安安拒绝了他的表白,更不是因为他身上有无数的刀伤,而是因为沈安安一直在逼问黑衣人,他们的幕后主使是谁。

    他不是傻子。沈安安要找的,是在五年前杀害她父母的凶手。凶手很可能就在他眼前的这些人中间。

    柳彦行走到陆勉之身后,怕了拍他的肩膀。

    陆勉之吓了一大跳,犹如惊弓之鸟,一下子弹开三四步。

    柳彦行叹息:“你身上的伤,需要我替你处理吗?”

    不等陆勉之回答,田大强粗声粗气地问:“二当家到底怎么样了?不会和大当家一样吧?”

    柳烟青斥责田大强:“不要胡说,安安没事。”

    柳彦行只当田大强不存在,眼睛看着陆勉之。

    陆勉之回答:“都是些皮外伤,没事了,上过药了。”

    柳彦行点头,环顾众人,微微颔首:“我先回静室,大当家还等着。诸位没有其他的事,也都回去吧。”

    “不能就这么算了。”陆勉之和谢柄昆异口同声。

    谢柄昆看一眼陆勉之,沉声说:“得弄清楚黑衣人是哪里来的,他们为什么行刺二当家。”

    田大强哼哼:“人都死了,问谁啊?”

    李祥小心翼翼地问:“咱们要不要派人去飞蛾谷告之吕当家啊?”

    ……

    屋子内,沈安安睁开眼睛,默默聆听他们站在廊下七嘴八舌。

    哑男坐在床边握住沈安安的手,低声说:“唯一的活口已经安置在山洞里了。除了我没有人知道,他还活着,他牙齿里面的毒药也取出来了。不过,他什么都不愿意交待,一心求死。”

    沈安安有气无力地说:“既然黑衣人身上没有纹身,我们先想办法,把寨子里有纹身的人找出来。诏安军不会在我们这停留太久……即便找不到真相,也得兑现承诺,这是我答应父亲的事……”

    大概是累极了,又或者是心力憔悴,沈安安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待到她睁开眼睛,屋子里一片昏暗,哑男抱着横刀,全身戒备站在床边,眼睛盯着窗口。她轻声询问:“怎么了?我睡了多久?”

    “醒了?你睡了一整天。”葛云朝的目光掠过飞鹤,落在床上隆起的被子上。

    当他走进这间卧室的时候,沈安安正在发烧,而飞鹤直接把刀子架在了他的脖子上。要不是他不想弄出太大的动静,他不会按照“情敌”的要求,远远坐在窗边。

    一整天,沈安安不是在呻吟,就是在哭泣。他无法想象,一个捏着珍珠对他说,她早就准备好毒药自戕;一个明明不会武功,却毫不犹疑站在他剑下的女人,居然会在梦中哭得无能自已,哭得高烧不退。

    飞鹤一直坐在床边,一边握着她的手,一边用冷毛巾擦拭她的额头,为她降低体温。但凡飞鹤需要拧毛巾,不得不松开她的手,她就会像无助的小孩一般大声哭泣。

    飞鹤不许他靠近床榻,所以他并不知道沈安安到底什么模样,但她的声音这么虚弱,显然她的状态并不好。

    他原本以为,飞鹤和沈安安的关系与闺中姐妹差不多,但是他观察了一整天,从沈安安对飞鹤的依赖合理推测,飞鹤的的确确是他的“情敌”。此刻他若是要求沈安安在他和飞鹤之间二选一,沈安安一定会毫不犹豫选择飞鹤。

    想到,葛云朝站起身,朝床榻走去。

    几乎在同一时间,哑男抱着横刀,朝着葛云朝走了几步,挡住他的视线。

    四目相对的瞬间,哑男对着葛云朝说:“葛世子,您都看到了,安安醒了,已经无恙了。今天时间不早了,我们就不留你了。”

    葛云朝摇头:“飞鹤将军,我一早就说过的,我千里迢迢过来探病,总该让我亲眼见一见病人吧?”

第118章 探病

    可能因为自己再次见到了黑衣人,沈安安睡得十分不安稳,一直在做梦,时不时看到哑男在照顾她。她分不清哪个是现实,哪个是梦境,也不知道自己应该醒来,还是沉溺在这无尽的悲痛中。

    当她乍然听到葛云朝的声音,她根本没有反应过来,直到葛云朝说,她千里迢迢过来探病,她才意识到,这人不应该出现在她的卧室中。她抓起被子裹紧自己,生气地质问他:“你怎么进来的?”不等他回答,她尖叫,“你不要过来!”

    葛云朝循声看去,哑男再次挡住他的视线。葛云朝这才明白,“情敌”并非蓄意挑衅他,是沈安安衣衫不整,不宜见客。他后退几步,坐回窗边,哑男果然让开了。

    沈安安放下幔帐,追问葛云朝:“你怎么进来的?”她知道长阙一定会向葛云朝汇报整件事的经过,她不想外人插手山寨的事,所以她命人封闭了南山。

    葛云朝反问:“你以为区区几个弓箭手,就能拦住我?”

    沈安安透过幔帐看着葛云朝。如果他强闯南山,堂而皇之进入桃夭居,院子里就不可能这么安静。“你是从飞蛾谷进来的。”她说的是肯定句。

    葛云朝笑了笑。不愧是他未来的结婚对象,反应很快。

    沈安安昏睡了一天,全身的衣服都汗湿,手臂仿佛有千斤重,脑子也浑浑噩噩的。她不想浪费精神与葛云朝耗着,客气地说:“除了探病,世子还有其他的事吗?”她正在下逐客令。

    葛云朝轻描淡写地叹息:“既然你知道他是谁,杀了他就是,何苦折磨自己。”

    哑男神色一凛,眼睛注视葛云朝,右手已然握紧横刀。

    沈安安同样十分惊讶。这人究竟猜到了多少?她抓紧被子包裹住自己,整个人蜷缩成一团。

    葛云朝站起身:“我和你说这些干什么。”他举步往外走,又猛地停下脚步,“对了,你的夫君是飞鹤将军这件事,你和你阿哥说了吗?”

    “你要去找阿哥?”沈安安从幔帐后面透出一个小脑袋。

    葛云朝不答反问:“还没说?”

    “说与不说,我自会斟酌。这件事与世子无关。”沈安安一边说,一边打量葛云朝。他穿着七八成新的普通直缀,头上简单地插了一根簪子,看起来不像上门探病,反倒像自己家一样自在。

    葛云朝看着沈安安的眼睛,就知道她又在打什么主意。他故意板着脸说:“你不知道怎么开口?那我帮伱说吧。”

    “我们夫妻的事,与世子无关。”

    “夫妻?”葛云朝瞥一眼哑男,“我现在就去找你阿哥……”

    “站住!”沈安安一下子从床上跳了起来,光着脚站在窗边的脚踏上。

    哑男本能地想要挡住葛云朝的视线,只见沈安安把被子裹在身上,这才退至一旁,低声说:“安安,不要被他的鼻子走,这是谈判的大忌。”

    沈安安深呼吸,对着葛云朝说:“世子,你为何一定要我告诉阿哥,哑男就是飞鹤将军?”

    “这是事实。”

    沈安安摇头:“世上的事实那么多,不见得每個人都知道真相。世子并非爱管闲事之人……”说到这,她突然话锋一转,“行吧,明日我就告诉阿哥这件事。今日时间太晚了,世子也早些回去培元镇吧。”她一边说,一边坐回床沿,再次把自己蜷缩在被子里。

    葛云朝已经第一时间确认过,沈安安并没有受伤,可他的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她无助的啜泣声。她很坚强,遇事临危不乱,但她毕竟只是一个小姑娘。她有前两个优点,足够资格成为他的妻子。夫妻理应相敬如宾,他也该包容她的柔弱与孩子心性。

    他上前两步想要安慰沈安安几句,却见哑男再次挡在他身前。

    这个“情敌”,他一刻都容不下她了!

    葛云朝对着哑男说:“飞鹤将军,你打算一辈子就这么装下去吗?”

    哑男一板一眼说:“世子,你自行从飞蛾谷离开,还是由我送你从南山回培元镇?”

    沈安安抢白:“哑男,你送他从南山走吧,小心不要被别人发现……”

    葛云朝高声打断沈安安的话:“除了探病,我此行的主要是为了找你阿哥。”

    沈安安惊愕地抬起头,脱口而出:“既然朝廷不能答应我们的条件,你干吗又找我阿哥?”

    “自然有正事。”葛云朝转身往外走。

    “站住!”沈安安冲哑男使一个眼色,“哑男,你陪他去桃林找阿哥,小心别让阿哥受了风,也别让其他人发现你们。”她顿了顿,一字一句说,“眼下的形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哑男点头,对着葛云朝比了一个“请”的手势。

    虽然王思阳再三提醒他,他想求娶人家小姑娘,与他在军营训练士兵不同,后者他只需要拥有绝对武力,而前者需要耐心,更要懂得循序渐进,掏其欢心。

    他接下去的话不可能讨她欢心,但他不得不说。

    葛云朝转身越过哑男,快步走到床榻旁边,说道:“沈安安,先不说他会不会下毒害你,或者趁你不注意的时候,在你背后捅你一刀,我们单说一点,你每天睁眼就看着杀父仇人在自己面前走来走去,你不觉得难受吗?”

    沈安安放下棉被,仰头看着葛云朝:“我不知道世子在说什么。”

    “你在折磨自己吗?”葛云朝审视沈安安,试探着说,“因为你活下来了,所以你在折磨自己。”

    一旁,哑男万分诧异,她从来没想过这种可能性。五年来,沈安安总是告诉她,因为她们只是推测,所以她们需要找到确凿的证据;因为那人背后很可能另有幕后之人,所以她们不能打草惊蛇;因为她们什么都不知道,她们应该尽力寻找真相。

    如果这些都不是真心话,那么沈安安日夜对着杀父仇人,每天笑脸相迎就只有一个目的:她在折磨自己。她如同那些在战场上失去同袍的战士一样,把亲人、朋友的死归咎于自己,每天都活在自责的煎熬中。

第119章 索要

    葛云朝初上战场的时候,当他看着同伴一个接一个倒下,他也曾深陷自责,所以他理解沈安安。

    他绕道飞蛾谷进入山寨,原本只想亲眼确认她是否受伤,结果他看到了她昏睡不醒的脆弱模样。一时间,她不再是那个满口谎言,诡计多端的女山贼,她只是一个失去亲人,一心复仇的小女孩。

    如今天色已晚,他在沈安安这里耽搁了太长时间,培元镇那边还有很多事情需要他处理。他的视线越过哑男,对着沈安安说:“如果你开口,我可以帮你。一个藏头露尾的鼠辈,不可能撬不开他的嘴。”他的言下之意,他可以帮她审问杀父仇人,弄清楚真相。

    沈安安没有回应他的话。葛云朝转身往外走。

    “等一下。”沈安安突然叫住了葛云朝。

    葛云朝轻轻笑了笑,这才转身看着沈安安:“告诉我他是谁,快则明天,慢则后天,你会得到想要的答案。”

    沈安安并非不相信葛云朝。她原本怀疑,那人和前梁有关,如今又出现了后周的细作纹身,如果那人和陆勉之一样,并不知道真相,只是一枚棋子呢?她不想,也不敢打草惊蛇。

    她对着葛云朝说:“让哑男送你离开。不要被人发现,给我惹麻烦。”

    葛云朝悄然握紧拳头,眼睛注视着沈安安。

    沈安安提醒葛云朝:“世子,您是朝廷命官,我们是山野贼匪。在您和阿哥对诏安一事达成一致意见之前,大家还是少些往来为好。”

    “放心,不用飞鹤将军相送,也不会被人发现的。不过,我得先去见你大哥。”葛云朝举步往前走。

    “站住!”沈安安有些急了,生气地斥责葛云朝,“阿哥身体不好,不能劳神。你有什么事,和我说也是一样。”

    “你好好休息。”葛云朝走到大门口,朝院子里看了两眼。

    沈安安急忙给哑男使了一個眼色。

    哑男会意,走上前打开房门,站在院子里环顾四周。此刻已是傍晚时分,东厢房没有灯火,柳烟青大概率正和匠人们一起打造农具。她冲着葛云朝点点头。

    葛云朝走上前,正要纵身跃上房梁,哑声伸手阻拦,低声说:“世子来得突然,安安没来得及支会陆宕等人。若是他们误以为世子是黑衣人的同伙,又是一场风波。”她对着葛云朝比了一个“请”的手势。

    哑男的话听在葛云朝耳中,就等于在告诉他,他每次进出桃花寨,都在沈家兄妹的掌控中。他看一眼院子东北角的角门,说道:“从那边走,就不用绕那么大一圈了。”他率先朝角门走去。

    “世子!”哑男急忙跟了上去,用更低的声音说,“飞鹤早已死在五年前的启封城一役。我对魏王爷也是这么说的。如今,安安是哑男唯一的亲人,我永远是她的哑男。”

    葛云朝喟叹:“夫妻之道乃是阴阳之道,阴阳和合才谓之明。你与安安不过是假凤虚凰,终究要回归正道的。”

    “这个自然。”哑男毫不犹豫地点头,又突然噤声,用手势示意守门人打开角门。

    直至两人快要走入桃林了,葛云朝说道:“如今你仍旧假装不会说话,因为安安的杀父仇人与你们十分亲近,你们不想让他追究你的来历。”如此一来也就解释了,沈安安为何不愿意告诉沈昭,哑男就是飞鹤将军。眼下情势,对沈安安和哑男来说,一动不如一静。若是如此,他更应该帮她找出真相。

    他的心思千回百转间,两人走进桃林,小木屋近在咫尺。哑男低声说:“萍水相逢,世子何必如此好奇。”她上前两步,对着小屋的方向重重咳嗽一声。

    葛云朝想要说什么,柳彦行已经走出小木屋。他看到葛云朝,吓了一跳,朝哑男看去。哑男漠然站到一旁,神情仿佛在说,我就在这里等着。

    柳彦行对着葛云朝行礼:“世子来找大当家,可是有要紧的事?”他一脸为难,“昨日世子离开后,大当家精神不太好,此刻恐无法见客。”

    葛云朝问道:“他没事吧?”

    柳彦行斟酌说辞:“大当家不能太过劳神,休息几日便没事了。”

    葛云朝朝着木屋走去:“不过两句话的事。”

    柳彦行面露不虞,客气地要求葛云朝在廊下稍候,独自进屋回禀。不多会儿,伴随着一连串的咳嗽声,屋内传来一阵响动,紧接着柳彦行折回廊下,要求葛云朝与沈昭隔着门板说话。

    葛云朝看着门板上消瘦的侧影,歉意地说:“抱歉,又来打扰沈兄了。冒昧问一句,沈兄可曾找名医诊治过?”

    沈昭摆摆手,急促地喘息声让他说不出话。

    柳彦行对着葛云朝拱手:“世子信不过我的医术?”

    “是我伤得太重,彦行已经尽力了。”沈昭喘得十分厉害。

    葛云朝本能地想要拉开门板,被柳彦行伸手阻拦。

    柳彦行用身体挡住门板:“世子身份尊贵,不敢劳烦世子。”他走进屋子。

    葛云朝站在廊下看着门板的影子,只见柳彦行半跪在地上,一手搀扶沈昭,一手轻拍他的后背,为他顺气。

    直到沈昭的喘息声逐渐平复,葛云朝扬声说:“我与沈兄一见如故,此番特意来见沈兄,是想亲自告之伱一声,明日县衙的人过来带走黑衣人的尸体……”

    沈昭再次咳嗽剧烈地咳嗽。没有人想到,葛云朝此行竟然是为了向桃花寨索要尸体。

    柳彦行搀扶沈昭,生气地斥责葛云朝:“世子这话未免欺人太甚。难道世子想要带领官兵闯入山寨,掳走行刺二当家的凶手吗?”

    沈昭拍了拍柳彦行的手背,示意他不用这么激动。他虚弱地说:“世子如何知道黑衣人行刺之事?”

    柳彦行惊讶:“是,昨日发生的事,世子今日就找上山寨,在下斗胆问一句,您是如何知晓的?”

    葛云朝不疾不徐地说:“我知道桃花寨的事,就像沈兄知道我的事一般,很奇怪吗?”他笑了笑,“桃花寨众人常年居于山中,对外面的事知之甚少。沈兄若是把尸体交给我,很快就能知晓那些人去过哪里,吃过什么东西,说不定还能找到他们的老巢。”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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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渡介绍:
山大王的生活美滋滋,
怎么就成了劳什子的世子夫人?桃花渡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桃花渡,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桃花渡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