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人质
葛云朝这番话把王思阳吓了一大跳。这话不只证明,葛云朝已然知晓他的行为与动机,顺手敲打了他,却又没有点破整件事,在长安面前维护了他的颜面。相对的,他并不知道沈安安到底有没有给葛云朝留书。
难道他至今都不了解葛云朝?
在王思阳看来,葛家往上数四辈都是武夫,他家之所以显赫,不过是成王败寇,赵家得了天下,他家也跟着鸡犬升天。朝堂不同于战场,葛家在战场上的勇猛,如今已然变成“功高盖主”……
从这个角度,葛云朝被色所迷,迎娶身份低微、父母双亡的沈安安,倒也不是没有好处。以沈大小姐的脾气,再加上她山匪的名号,以后她在京城闹个天翻地覆,说不定葛家反而能够全身而退。
王思阳朝葛云朝看去。难道这是他提出迎娶沈安安的真正目的?
葛云朝没有注意到王思阳,眼睛看着长安。
长安惊觉自己失言,赶忙低着头认错:“是奴婢多嘴了。”
葛云朝吩咐长安:“你好生招待唐县令用晚膳。他手下有一位名叫汪有福的师爷,你问问他,愿不愿意借我用几天。”
他家世子的要求,唐县令怎么可能拒绝。长安躬着身子退出屋子,去找唐祖佑说话。
一旁,王思阳回忆“汪有福”这个名字,惊讶地看向葛云朝。他们都知道,汪有福大概率是沈安安布置在县衙的眼线,世子这是要把汪有福扣押在身边当人质吗?
王思阳没有说出口,葛云朝也没有解释,他再看一眼博古架上的木勺子。她拿着这把木勺子喝汤的时候,他一度觉得她的模样很美好;她冲着长安说,吃面不能没有汤的时候,他在心中嘲笑她娇气。到头来他却发现,是他被她耍了。
“世子。”葛云朝的属下捧着一沓纸进屋,上面是他们沿途寻找魏王爷过程中发现的线索。
葛云朝示意手下把东西交给王思阳,吩咐道:“王爷受伤了,不可能走太远。你们务必在子时之前把他安然送回军营。”他顿了顿,又叮嘱他们,“其他的事,都听王爷的。”他指的是如何处理飞鹤。
王思阳点头,去了自己的房间安排后续工作。未免夜长梦多,他们确实应该尽快找到赵沛。
葛云朝饥肠辘辘,心口依旧堵得慌,气不顺。沈安安没有回桃花寨,她很可能就在培元镇。这里是她的地盘,他不能因为赌一口气,浪费人力物力把她揪出来。
他起身走到门口,只见众人一字排开站在院子里。他对着朱珂夫妻说:“我知道,沈姑娘于你们有恩,但你们得记着,你们首先是客栈的老板。如果你们记不住自己的身份,这客栈也不用开了。”
朱珂与老婆悄然对视一眼。葛世子这是让他们在他和沈安安之间二选一的意思吗?
葛云朝又道:“不是让你们二选一,也轮不到你们二选一。”
夫妻俩吓了一大跳,险些跪下。
葛云朝没有多说,吩咐他们给他做一碗鸡丝面,再加一碗猪脚汤当做晚饭。夫妻俩想了一天一夜才想明白,葛云朝在告诉他们,他和沈安安不是敌人,是坐在一起吃饭的关系。
当下,夫妻俩匆匆离开。葛云朝又告诉轿夫,他知道他腿肚子上的淤青是哪里来的,说罢就让他和其他轿夫一起离开了。包括腿肚子被肖伍打淤青这位,所有的轿夫都被肖伍收买了,才有院子门口摔轿子那一幕。
轿夫们战战兢兢数日,生怕自己得罪了大官,为家里人招来杀身之祸。直到几日后,他们遇见朱珂,朱珂才把自己的推测告诉他们,他们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对葛云朝而言,这些琐碎的事本该交给手底下的人处理,可他有些好奇,这些人对沈安安有多忠心。沈安安不是声称她很少下山吗?他怀疑培元镇都快成桃花寨的后花园了。
所谓当局者迷,葛云朝满脑子想的都是沈安安,所以他把一切归咎于沈安安,忘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句话。
对普通人来说,家里有妻儿老小等米下锅的时候,他们为了换取银子,别说是腿肚子上的一小块淤青,就是打瘸一条腿都是值得的。因此,这些轿夫并非忠心于沈安安,他们只是为了家人能够活下去,自愿铤而走险。
前梁国在启封城一战中失利之后,岐山县附近虽然没有大的战事,但是战争持续太久了,老百姓手中别说是粮食,就连种子都没有。再加上官道不通畅,四处都是流匪,很多百姓愿意为了一个馒头替别人卖命。
沈安安很少下山,因为她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选择眼不见为净。桃花寨愿意接受朝廷诏安,因为沈安安心里明白,只有全天下都恢复了和平,大家井然有序地生活,穷苦百姓才能有饭吃。
葛云朝选择在培元镇驻扎,而不是领兵踏平附近的山头,因为他也深深明白这个道理。他从小就听家里人说,他们领兵打仗不是为了虚名,更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让所有的百姓都有饭吃。
让每一个百姓都有饭吃。
这句话一直印在葛云朝脑子里。当下,他看着眼前瘦骨嶙峋的少年,心中五味杂陈。
少年就是在客栈门前故意撞他的小乞丐。他洗过脸,换上了干净衣裳,看起来眉清目秀的,却也显得更瘦了。他像受到惊吓的小兽,在侍卫手中不停地挣扎,两只眼睛冒着凶狠的绿光。
葛云朝问道:“你爹妈呢?”
少年龇牙咧嘴,并不回答。
葛云朝追问:“他们给了你多少银子,让你故意撞我?”
少年依旧不回答。
长安回到院中,对着葛云朝轻声回禀:“世子,唐县令正在用晚膳。汪有福就在培元镇,唐县令已经派人去叫他了,一会儿就到。”
葛云朝点点头,眼睛看着少年。少年长得矮小,看起来不过十一二岁的模样,但是根据他的经验,他应该有十三四岁了。
长安知道自家主子心情不好,生怕小男孩不小心触了他的逆鳞,赶忙打圆场:“父母没了又不是你造成的,有什么不能说的?”他下意识侧身护着少年,对着葛云朝感慨,“世子,您都不知道,他看着个头小小的,刚才一口气吃了三碗面条,显然是饿坏了。”
葛云朝看着长安急切的模样,不知道应该觉得无奈,还是觉得好笑,因为长安在告诉他,小乞丐故意撞他得来的赏钱,并没有用在他自己身上。
他和长安主仆多年,难道他不知道,即便他不说这些话,他也不会把小乞丐怎么样的。他把少年扣为人质,因为沈安安说他枉顾人命。下次他倒要问一问她,既然她认为他不在乎人命,那么他将人质杀了,算不算她枉顾人命。
葛云朝对着长安说:“你这么关心他,就交给你了,按府里的规矩给他工钱。”
长安喜出望外,按着少年的脑袋,让他向葛云朝道谢。
葛云朝示意他们可以走了,抬眼就看到唐祖佑和汪有福正在院子门口和门房交涉。他微微一笑,他的另一个人质送上门了。
第61章 杀人
汪有福早就答应沈安安,想办法潜伏在葛云朝身边,只在必要的时候向桃花寨提供诏安军的情报。
这些日子,汪有福自认谨言慎行,并没有行差踏错半步,但是他在军营中见过葛云朝之后,他再也没有机会靠近诏安军,就连唐祖佑似乎都对他起了疑心。
不说其他的,单单拿这次围捕沈安安的行动来说,他在临出发前才知道此行的目的。这种情况在以前绝不可能发生。
自从南山一别,未免葛云朝等人发现端倪,他和沈安安再也没有任何联络。因此,他并不知道沈安安是否真的在培元镇,他不得不亲自在现场监督围捕行动,也好随机应变。
此番他突然被唐祖佑叫来客栈,不由分说拉着他站在葛云朝面前,他如坐针毡,生怕葛云朝突然有什么惊人之语,又或者他发现了什么证据,决定当众揭穿他的身份。他垂着头,想看却又不敢看葛云朝。
唐祖佑满脑子都是葛云朝从二楼一跃而下的画面。他恭恭敬敬回禀:“世子,我把汪有福带来了。您想怎么用他都可以,把他带走我也没有意见,这是他的荣幸,更是我的体面。”他絮絮叨叨,突然间又戛然而止了。
下午的时候,他听到葛云朝说,他和沈安安是朋友,他因为太过震惊,以致于忘了叫停搜捕沈安安的行动。汪有福正是从搜捕行动现场赶来。他心虚得垂下眼睑。
葛云朝心知肚明,懒得追究那些细节。他对着唐祖佑说:“唐县令突然带兵来到培元镇,可是因为此人告诉你,安安来了镇上。”
这一声“安安”,把唐祖佑和汪有福都震得头晕眼花,前者是扼腕与痛心,后者是震惊与疑惑。他们都没有反应过来,葛云朝说了什么。
葛云朝对着门外拍掌,立马有侍卫模样的男人抓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男人走到门前。唐祖佑和汪有福认得此人,他是唐祖佑新请的保镖,武功十分了得,为人十分高调,且目中无人。
汪有福曾经怀疑,此人出现的时机太过敏感,且他的武功那么厉害,不该屈居在小小的县衙。不过一天的时间,他就打消了心中的疑虑,因为冲那人的傲慢劲儿,怎么看都不像细作。
当下,唐祖佑看着那人男人,迷迷糊糊点头:“钱先生担心那个妖——”他看到葛云朝朝自己看过来,急忙改口,“是沈姑娘。钱先生担心沈姑娘打扰到世子和魏王爷……”
葛云朝打断了他的话,追问:“说重点,是不是因为此人的话,你带兵赶到镇上?”
唐祖佑再次点头。
葛云朝对着门口挥挥手,轻描淡写地说:“杀了吧。”
那人嘴里塞着布条,听到这话“呜呜呜”直叫唤,眼睛瞪得犹如铜铃一般。他既然当了杀手,早就把生死置之度外了,可他没有受刑,没有受审,就要受死了吗?这么想似乎也不正确。像他这样的人,一旦被擒,死亡才是最好的解脱。这么一想,难道他应该感谢葛云朝?
这人还没有想出答案,就被侍卫拽拉着走到台阶下,跪在地砖上一刀砍下了脑袋。
唐祖佑看着毛茸茸的脑袋在地上滚了三个圈,脑袋上的两只眼睛不自然地凸起,他才意识到自己看到了什么。他不顾一切跑去廊下,弯着腰剧烈地呕吐。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以为,自己就连肚子里的酸水都吐完了,他突然看到那只人头躺在距离自己几尺远的地方,他的鼻子随之闻到了浓烈的血腥味,他的胃中翻江倒海,他开始了第二轮的呕吐。
屋子内,汪有福的情况比唐祖佑好些,他只是脸色发青,嘴唇发白,还能努力克制住呕吐的冲动。突然,他听到葛云朝风轻云淡地叹息:“既然当了细作,就应该知道,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顷刻间,汪有福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十个手指尖微微发麻。
葛云朝笑问:“汪先生觉得,我不该杀了他吗?”
汪有福脱口而出:“小的不敢。”他并不知道自己回答了什么,这几个字只是无意识的条件反射。
门外,唐祖佑好不容易止住呕吐的冲动,踏着虚浮的脚步回到屋内。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只觉得葛云朝俊美的脸庞突然间变得阴森恐怖,让人不敢直视。
葛云朝安安稳稳坐在椅子上,仿佛之前什么都没有发生。他微笑着说:“今日,我并非故意让唐县令久等。这些年我一直觉得,只有抓住了事物的根本,凡事才能找到真正的解决之道。”
唐祖佑茫然地点点头,他依旧没有回魂。
汪有福抓住唐祖佑的胳膊,试图唤回他的理智,同时对着葛云朝解释:“世子,此人半个月前才到县衙。是他处心积虑……”
“你们知道今天发生了什么事吗?”葛云朝轻轻抚摸手中的白瓷杯盏,半真半假地说,“就在我、魏王爷,以及安安和桃花寨的人一起商议诏安事宜的时候,我们遭遇了杀手暗杀……”
唐祖佑倒抽一口凉气,关切地问:“世子,您没有受伤吧?”
葛云朝摇头,接着说道:“要不是我找到了此人,我都要怀疑,唐县令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什么。”
汪有福赶忙拉着唐有福下跪,诚惶诚恐地解释:“世子明鉴,县令大人一直把您视为大恩人,他绝不会允许任何人伤您一分一毫。”
葛云朝一字一顿说:“那你呢?”
汪有福微微一愣,坚定地回答:“我是县衙的师爷,当然与我们大人是一条心的。”
“是吗?”葛云朝讥诮地笑了笑,突然对着唐祖佑正色说,“今日,如果他们刺杀成功了,那么唐县令一定会认为,是桃花寨的人杀了我和魏王爷。是这样吧?”
唐祖佑不由自主地点头。
葛云朝又道:“站在桃花寨的角度呢?唐大人突然重兵围剿培元镇,一定是你杀了我们,栽赃给桃花寨!”
“岂有此理!”唐祖佑怒不可遏,“好恶毒的计谋,好一个一箭双雕!”他朝门外的尸体看去,心里暗暗埋怨葛云朝,不该这么快就把人杀了,说不定这人背后还有幕后主使。
唐祖佑不敢说出心中的腹诽,葛云朝也没有解释。他随口敷衍了唐祖佑几句,叮嘱他以后不可以轻信他人,就让他回去了。
短短一刻钟的时间,唐祖佑受刺激过度,没顾得上向葛云朝行礼,急匆匆离开了。汪有福独自站在葛云朝面前,心里七上八下,垂着眼睑不敢直视葛云朝。
葛云朝大大方方打量汪有福。许久,他轻笑着说:“明日一早,劳烦汪先生替我走一趟桃花寨,送一封信。”
第62章 立场
葛云朝用平淡的语气,说出一句看似平淡的话,汪有福却听得冷汗涔涔。
桃花寨并不是村镇,它是朝廷眼中的“土匪窝”,是他在林间找了几个月,都不得入其门的山寨。葛云朝要求他去桃花寨送信?这是一封什么信,葛云朝为什么认为,他有能力送到?
说白了,他想知道,葛云朝是不是早已认定,他是桃花寨的人,知道如何进出山寨?
他硬着头皮说:“请世子明示。”
葛云朝把一封烫金的文书放在桌子上,不疾不徐地交待他:“这是朝廷给桃花寨的诏安文书。明日一早,你把它交给沈昭,再回来复命。你愿不愿意去,能不能进山,是不是回来当差,都看你自己。”
汪有福直接跪下了。葛云朝都不问他,他是不是桃花寨的细作吗?他这样问都不问就定罪,他连否认的机会都没有。不对,他连承认的机会都没有!
汪有福犹豫不决,自己应该如何应对的时候,院子门口传来一阵骚动,紧接着是长安的大嗓门:“快去请大夫,没看到王爷受伤了吗?”
葛云朝吩咐汪有福:“先起来吧。”
汪有福眼角的余光瞥见一群人朝他们走来,他急忙站起身。葛云朝没有让他退下,他只能低着头站到一旁,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眨眼间,赵沛被侍卫搀扶着走进屋子,王思阳跟在他们身后。赵沛还没有站稳,就冲着葛云朝嚷嚷:“快,赶快派人去桃花寨送信,我要亲自去山寨。”
赵沛的衣服上血迹斑斑,葛云朝皱着眉头问:“外敷内服的药你都用了,怎么流这么多血?”
当然是苦肉计了!
赵沛永远不会承认,毕竟伤是真的,血也是真的。他喘着粗气坐到椅子上,说道:“这个你不用管!”此刻,不要说他的脸颊,他就连嘴唇都是白的,整个人衰弱得厉害,仿佛正在用意志力强撑着最后一口气。
葛云朝朝王思阳看去。
赵沛抢白,蛮横地说:“你的人吓走了我的人,你多管闲事,自然你来善后。”他们都看到汪有福站在角落的窗边,所以他们默契地没有提及“飞鹤”这两个字。
葛云朝安抚赵沛:“我正要请这位汪先生去桃花寨送信。你有什么想说的,写一封信,让他一并带过去。不过,在你写信之前,你得先让大夫替你止血。”
赵沛虚弱地大喊:“葛云朝,不要拿我当小孩子哄。”
王思阳站在一旁看着,不知道应该赞叹一句魏王爷的深情,还是同情赵沛脑子有病。
一整个下午,其他人之所以找不到赵沛,因为他故意留下假线索,把一心救他性命的侍卫引开。他察觉不对劲,根据这些线索反向寻找,终于在破庙找到赵沛和飞鹤。
在他带人走进破庙的时候,飞鹤正拿刀指着赵沛,声称他们道不同不相为谋,可赵沛竟然徒手去握刀刃。
他不得不承认,赵沛和飞鹤都是狠人。要不是他急忙上前阻止,赵沛的右手恐怕已经废了。
这么多年来,人人都赞魏王爷深情,明知魏王妃身子弱,不能生育,他甘愿没有子嗣也不愿意纳侧妃、睡通房。如今看来,魏王爷的深情恐怕不是对那位短命的王妃。
王思阳弯下腰,好言劝说赵沛:“王爷,来日方长,不急在这一刻。”
“放屁!”赵沛又急又怒。他用尽手段,不惜让伤口裂开,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和飞鹤独处,这帮人就闯了进来,飞鹤转身就跑了。如果她连夜跑得无影无踪,他可怎么办!他挣扎着就要站起身。
王思阳赶忙伸手搀扶他,强迫他坐下,目光朝葛云朝看去,解释道:“魏王爷一定要来见世子,属下们实在拦不住。”葛云朝给他的命令,把赵沛送去军营。
赵沛伸手捂住伤口,对着葛云朝说:“你让他们把我架回来也没用。今夜我若是见不到他,日后你没办法和皇上交待。”他在用自己的性命威胁葛云朝。
葛云朝被赵沛气乐了。他吩咐王思阳:“你陪着汪先生去吃晚饭,你们一起去。我有话和王爷说。”
众人鱼贯而出之际,长安端着面条和猪脚汤进屋,向葛云朝回禀:“世子,大夫马上就到。”
葛云朝又喝又饿,拿起热汤一通豪饮,一口气喝完了一整碗汤,随即吩咐长安:“再去拿一碗面,两碗汤。”
赵沛急切地大叫:“葛云朝,今晚我必须见到飞鹤,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
葛云朝不客气地回怼:“你想活着见到她,还是希望我把你的尸体摆在她面前?”
“你!”赵沛怒极,恶狠狠威胁葛云朝,“我死了,可以不连累你,同样的,我也可以让你陪葬!”
葛云朝看着赵沛,仿佛在看一个闹脾气的小孩子。他无奈地说:“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你的戏,太过了。”
赵沛重申:“我再说一遍,今晚我必须见到飞鹤!”
葛云朝不理会他的无理取闹,自顾自说道:“我刚才就说了,你写一封信给飞鹤,天亮之后我找人送过去。待会儿等大夫替你止了血,我找车子送你回军营。”
赵沛闭上眼睛缓和情绪。半晌,他坐直身体,沉着脸说:“葛世子,你设计我当上这诏安军主帅,不就是为了让我沿途替你挡箭,以后好让你们葛家在朝堂全身而退吗?我答应你,我可以帮你,但前提是,你现在就把我送去桃花寨。”
他阻止葛云朝开口,接着说道,“我知道你可以做到,不要说什么无能为力,或者找无聊的借口搪塞我。”
葛云朝深呼吸,忍着脾气说:“就算我把你送去桃花寨,你打算怎么向飞鹤解释?说你们立场不同,所以你让她破城灭国,只是出于无奈?”
赵沛愣住了。
葛云朝又道:“就算她放下了灭国之恨,如今她是桃花寨的压寨夫君,你随意揭穿她的身份,她只会更生气。”
赵沛沉默。他怎么忘了,他和飞鹤之间隔着灭国之恨,隔着千千万万条人命。他们之间千千万万种可能性,都在启封城破城那一刻化为乌有。她说得对,他不该找她。他们之间,相见不如永远不见。
赵沛从来不是感性的人,他一向信奉男儿有泪不轻弹,但这一刻,他眼眶泛热,胸中翻涌的苦涩几乎将他湮没。
老天怎能如此残忍,让他们在战场之外相识,又在战场之上相见。他负过她一回,又负她第二回,她才会纵身跃下兆安江吧。
这个念头抽去了赵沛最后一丝意志力。他捂着胸口吐出一口鲜血,一头栽倒在地上。
第63章 苏醒
葛云朝眼睁睁看着赵沛倒下。他不敢相信,健壮如野牛的赵沛竟然就这么倒下了。
幸好长安一早就派人去请大夫了。按照大夫的说法,赵沛郁结于心才会吐血,再加上刀伤让他失血过多,整个人都在发烧,所以他才会昏厥。以他眼下的伤情,华佗都不能保证他性命无虞。
葛云朝听到这话,只能去军营叫来赵沛的心腹。他没有得到赵沛的许可,不敢告诉他们,赵沛是怎么受伤的,含糊其辞地吩咐他们好好照顾自己的主子。
他忙完这一切回到屋子里的时候,面又坨了。长安还算机灵,急忙拿来热汤。他用热汤拌坨面,胡乱吃了几口,汪有福就来了。
汪有福在王思阳的“陪同”下,如坐针毡等了半个多时辰,惶恐不安的情绪已经到达顶点。他看到葛云朝正在吃面,默然站到一旁,忍不住用眼角的余光偷瞄他。
葛云朝讥诮地问:“怎么,有人告诉你,我是谦谦君子,所以我不该这么大口吃面?”
汪有福的嘴角动了动,硬是没有发出声音。这个“有人”明显是指沈安安,可是葛云朝没有明说,他总不能不打自招吧?这种钝刀子割肉的感觉很不好受,他恨不得葛云朝直接说一句,你是桃花寨的细作吧,可他偏不说。
半晌,葛云朝放下碗筷,擦了擦嘴角,朝黑漆漆的院子努努嘴:“刚才那人什么下场,你都看到了。”
汪有福的脑海中立刻浮现那人被一刀砍下脑袋的画面,血色再一次从他的脸颊褪去。逃亡的岁月,他见过各式各样的死法,任何一种死亡方式都比不上乍然看到认识的人被砍去脑袋更加震撼人心。葛云朝在用这样的方式恐吓他?这未免太残忍了。
葛云朝轻描淡写地说:“明日你去桃花寨送信的时候,顺带帮我告诉沈姑娘,我同意她说的,我素来不在乎人命,死一个人,死十个人,死一百个人,于我不过是一字之差。我知道她珍惜人命,所以你,还有按她的吩咐,在客栈门前故意撞我的小乞丐,暂时就留在我身边吧。”
汪有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是不是上过战场的人,都特别不在乎人命?他忍不住问道:“世子爷,若是我一去不回,或者我压根不知道怎么送信去桃花寨呢?”
葛云朝轻笑:“我之前就说过了,你去不去,回不回来,都看你自己的意愿。对我而言,我只当沈大小姐收到了我的书信。”
汪有福悄然握紧拳头,抬头看着葛云朝。这人在唐祖佑面前一口一声“安安”,这会儿又用讥诮的语气说着“沈大小姐”,他到底什么意思?
横竖他孑然一身,被他斩首也不过碗大的疤,他不装了。
汪有福上前一步,如鹰隼一般的眼睛盯着葛云朝的瞳孔,一字一顿说:“世子爷这是在试探我对二当家的忠心?”
“你们为什么总是把事情想得那么复杂呢?”葛云朝装模作样地摇头,“你是县衙的师爷,我初到此地,对周围的环境不熟悉,所以我向唐县令借用你几天。”他一边说,一边翻开书桌上的册子,指着飞虎寨的名字说,“来,讲一讲这个山寨的情况。”
汪有福很想翻一个大白眼。这人和沈安安简直一丘之貉。他到底哪里露出了破绽,让他认定他是沈安安派来的细作?既然知道他是细作,这位世子爷这样大喇喇地把他留在客栈,他就这么笃定,他能完全掌控他?
他情不自禁瞥一眼门外,那颗人头已经被人收走了。王思阳告诉他,人头已经带回岐山县县衙,会在县衙的大门前悬挂三天。
这样也好。唐祖佑耳朵根软,有这颗人头镇守大门,近期应该没人想要混进县衙,赢取唐祖佑的信任。
葛云朝轻咳一声。
汪有福回过神,正色说:“飞虎寨现任大当家名叫孙瘸子,自称后周的大将军。后周覆灭之后,他带着手下落草为寇,今年大概三十多岁……”
两人大约说了大半个时辰,长安进屋回禀,赵沛醒了。
葛云朝吩咐汪有福,把其他山寨的情况一一写下来,自己则起身去见赵沛。
他刚走到门口,就看到赵沛披着衣裳,坐在桌前写字。他问赵沛的侍卫:“你们家王爷退烧了吗?”
侍卫点点头。
葛云朝对着赵沛说:“既然退烧了,写完信就回军营吧。”
赵沛奋笔疾书,嘴里说道:“你打算如何诏安桃花寨?”
葛云朝嗤笑:“先前不是说,你只负责带兵剿匪,不管这些琐事吗?”
赵沛放下毛笔,换了一页纸,继续写信,同时对着葛云朝说:“有些事,你没有经历过,所以你不明白。早些年我也不相信,我愿意为了一个人,放弃自己的性命……”
“王爷!”赵沛的亲卫一脸诚惶诚恐。
赵沛抬起眼睑看他一眼,笑了笑:“今日是葛世子救了我命,其他的,你们不需要知道,也省得你们回京之后为难。”
葛云朝立马想到,赵沛作为除了太子之外唯一活着的嫡皇子,又是战功赫赫的猛将,只怕他的日子并不比他好过。他挑了靠窗的椅子坐下,安慰赵沛:“她们成亲五年了,是对方的救命恩人,她不会在这个时候离开她,离开岐山县。”
赵沛放下毛笔,对着亲卫挥挥手。直到亲卫关上房门,他问葛云朝:“五年来,没有人知道她是女子?”
葛云朝点头:“沈安安不知道,其他人更加不可能知道。”
赵沛失神地说:“她就这么恨我?以男子之貌示人,五年没有开口说过一个字。”他凄凉地笑了笑,“她确实应该恨我的,是我咎由自取。”他转身继续写信。
葛云朝忍不住提醒他:“她在气头上,不见得愿意看你的书信。”
“我知道。”赵沛没有抬头,故意转移话题,“你从来没有见过她,如何认出她的?”他顿了顿,放下毛笔,转身审视葛云朝,“你不会早就知道,她在此地吧?”
“我又不是神仙。”葛云朝失笑,解释道,“我夜探桃花寨的时候,和她交过手,她的功夫一看就是战场上练出来的,再加上她出现的时间,和飞鹤失踪的时间太近了,我才有所怀疑。”
赵沛没有接话,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那年,他第一次注意到飞鹤,也是因为她的武功。那时候她穿着女装,但暗红色的衣裙丝毫无法掩盖她的英姿。他忍不住主动搭讪,走上前对着她说,他很少看到女人的武功如此刚猛。她告诉他,想要活下去是不分男女的。
在他看到她眼眸那一刻,他生平第一次明白了,什么是一眼万年。
第64章 往事
葛云朝安排汪有福给沈安安送信的时候,沈安安尚未返回桃花寨。与他预料的一样,沈安安一直都在培元镇,而且就在距离客栈不远的民房内。
所谓狡兔三窟,所谓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沈安安十岁的时候就明白这些道理。她知道唐祖佑一直在客栈,她也知道汪有福被葛云朝叫去了客栈。直到赵沛坐着马车往军营的方向去了,客栈也锁上了大门,她才带着陆宕前往王大全的住处。
城镇并不像县城,没有宵禁,但每到太阳落山,街上就没什么人了。一来,普通百姓为了节省油灯的钱,都是日落而息;二来,战事虽然结束了,但是夜晚的街市不太平,时不时就有偷盗打劫诸如此类案件发生。很多人遇到这类事,懒得去报官,因为官府压根管不了。久而久之,大家都会在日落之前关紧门窗。
培元镇靠近岐山县,距离启封城不远,算是附近颇具规模的镇子。可就算是这样的镇子,晚上连更夫都没有,更不要说巡逻的官差,预防火情的守卫等等。
沈安安只在书上见过夜市的景象,她也在书上读到过,一个繁华的,人人都有饭吃的城市,所有人都各司其职的,就连倒夜香的也是一个行当,每天定时定点,推着小车子搜集夜香。
桃花寨三面环山,一面临水,地只有那么多,村民却越来越多。如果他们再不找出路,不消几年大伙儿都得饿肚子。到时候,鸡鸣狗盗、作奸犯科的人会越来越多。
思量间,沈安安脱口而出:“哑男——”她戛然而止。赵沛都从客栈回军营了,哑男应该回山寨了吧?虽然葛云朝答应她,不会揭穿哑男的身份,可是看赵沛的架势,只怕他才是她和哑男能否维系“婚姻”的关键。
一旁,陆宕一边紧张地东张西望,一边展开双臂护着沈安安。
沈安安失笑,轻声说:“你这模样,我这山匪看了都紧张。”
陆宕嘟囔:“二当家,这是肖大哥吩咐的。他说,那些杀手可厉害了,都不是普通人。”
沈安安脚步略顿。杀手的目标是葛云朝,他也知道的。她对着陆宕说:“飞鹤将军,她是女人,怎么能当将军呢。”
“怎么不能!”陆宕怒目圆睁,“飞鹤奖金能当上大将军,凭的是真本事。”
“是吗?”沈安安故意用怀疑的语气,引着陆宕继续往下说。
陆宕和沈安安同岁,从小在武官长大,没有那么多心眼。他像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说开了:“一开始的时候,飞鹤将军假装男子,在军营里面当马童,只是混口饭吃。后来,别人发现她是女的,就要杀了她。她当然不能任人宰割,一个人单枪匹马和一大群大男人打架,结果压根没人是她的对手。”
说到这,陆宕的脸上露出与有荣焉的笑容。他反问沈安安:“二当家,你知道那年飞鹤将军几岁吗?”
沈安安摇摇头。
陆宕伸出双手,比了一个“十二”的手势,嘴里惊叹:“十二岁,你敢相信!”
沈安安追问:“那后来呢?”
“后来啊,他们都要赶她走,她就立下了军令状,只带着五个人,就烧了对方的粮仓。再后来,她先去了斥候营,之后又去了先锋营,一场仗一场仗打下来,才有人真心服她,渐渐忘了她是女人……”
沈安安默不作声,却听得心惊胆跳。斥候营、先锋营的士兵折损率极高,哑男每一天都用性命相博,她应该更珍惜自己的性命才对。她脱口而出:“那她和魏王爷……”
“都是假的!”陆宕怒目圆睁瞪着沈安安,“都是她死了以后,别人胡乱编排她的。如果她和敌人狼狈为奸,启封城破城之后,她为什么还要自杀?”
沈安安没有追问,陆宕也没有继续往下说。两人又走了半盏茶的功夫,沈安安站在一个土围墙前面,对着陆宕说:“应该就是这里了。”
陆宕点点头,纵身跃入院内,轻手轻脚地打开院门。沈安安走到院内,对着陆宕点点头。陆宕转过身,一脚踹开房门。在男人的惊呼声中,陆宕走进屋内,把男人提溜进院子,手中的刀子抵住了他的脖子。
沈安安定睛看去,对方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年轻小伙,并非王大全。月光下,小伙长得眉清目秀,虽然吓得脸色发青,倒也没有尿裤子。
沈安安询问陆宕:“屋内还有其他人吗?”
陆宕肯定地摇头:“没有。”
沈安安对着年轻小伙问道:“王大全呢?”
“不知道,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名字。”小伙子的声音在颤抖,但神情还算镇定。
沈安安没有心情与他兜圈子,也不想浪费精神审问他。她环顾四周。这是一个普通的农家小院,三间土屋低矮逼仄,院子的围墙破破烂烂的,四周并不见晾衣架水井之类的生活用具。
王大全离开桃花寨的时候,沈安安并没有要求他们交出财产,他不应该穷困至此。她问小伙:“你们被人骗去了全副身家?”她隐约觉得,这种可能性并不高。
小伙子撇过头,假装没有听到。
沈安安拿着陆宕随身携带的火折子进屋查看,屋子里同样空荡荡的,只有一张床,一床破棉被,并不见王大全的随身物品。她回到院内,对着小伙说:“你们被骗了银子,所以王大全去追银子了?”
小伙子依旧不做声,眼眶已经红了。
沈安安又道:“钱财身外物,如果你不想替他收尸,就告诉我们,他去了哪里。我们去把他追回来。”她顿了顿,加重语气,“用你的脑子好好想想,哪怕我们找他寻仇,你们的境况还能比现在更糟吗?”
小伙子一听这话,突然哭了起来,扯着嗓子叫嚷:“干爹一个人去了飞虎寨。他说,他说,如果他回不来,我不用改姓,也不用替他收尸。”他呜呜咽咽,哭得十分伤心。
第65章 原谅
小伙子自称秦毅,今年十八岁,家住岐山县。几年前,他为了替父亲买棺材,自愿卖身戏班。老板嫌弃他嗓子不好,身段太硬,经常强迫他陪客。
半个多月前的某天,他害怕被客人打死,逃去街上,被戏班的打手追了几条街,最后是王大全救了他。
王大全替他赎身之后,带他回家,收了他做干儿子。起初,王家的人都对他挺好的,直到他们说什么全是空心的,就开始数落他和王大全,每天叫嚷着没米下锅之类的话。
沈安安听到这话,心中一动。当初,他们从王瑞肚子里取出来的金珠子,也都是空心。如果秦毅没有说谎,这就是说,有人把王大全存了一辈子的积蓄,全都换成了空心的。
王瑞已经死了,王大全怀疑此事和飞虎寨的孙瘸子有关,所以他孤身一人潜入飞虎寨。
王大全毅然决然,或许并不仅仅因为银子。在王大全看来,毒死王瑞的凶手还没有找到,他怎么都要会一会孙瘸子,也算全了他和王瑞的父子之情。
沈安安心里这般揣测着,当然不可能全然相信刚见了一次的陌生人。她吩咐陆宕再检查一遍小院,带着秦毅一起返回山寨。
白天的时候,沈安安就发现了,葛云朝在诏安军的营地和桃花寨之间设立了关卡。一般人经过,并不会觉得哪里不对劲,若是有人想在关卡附近拦截她,简直轻而易举。
沈安安不想横生枝节,决定从诏安军营地的东北面绕道返回桃花寨的南山,再由南山进入山寨。
如此这一番耽搁,再加上秦毅不会骑马,他们不得不放慢脚步,三人直到天蒙蒙亮,才抵达南山。
南山脚下,哑男如同松柏一般,挺直脊背站在路边。她看到沈安安骑着马远远走来,整个人僵住了。她的眼睛盯着沈安安,仿佛正在等待审判的罪人。
沈安安原本一直在想陆宕的话。她是女人,所以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女人想要做成一件事,有多么艰难,更可况是军营那样的地方,哑男一定经历了常人无法想象的艰难困难。
这一刻,她看到哑男沐浴在晨光下的脸庞,那雌雄莫辨的五官,还有她英挺的身姿,她的怒火犹如刚刚被点燃的枯草堆,火焰不断往空中升腾。
成亲第一天,哑男主动睡在地上。她以为她顾忌她刚刚失去亲人,年纪又小,所以她们不急着圆房。
十八岁那年,她克服所有的恐惧、慌乱、羞怯,对着她说,她不需要继续睡在地上了。她却仿佛误会了她的意思,在她们的卧室加了一道屏风。
这么多年,她一直假装不会说话,不会写字,所以她连原因都不能问。她甚至想过,如果她有难言之隐,或者哪怕她是太监,她都愿意和她当一辈子夫妻的。
结果呢?真相往往是最简单,最直接的答案:她也是女的。
五年,她们朝夕相处五年,每天十二个时辰都在一起,她竟然没有发现与自己拜堂的人,竟然是一个女人!
在马蹄的滴答声中,哑男上前,抓住沈安安那匹马的缰绳。
沈安安翻身下马,对着陆宕说:“你带着这位秦小哥去凉亭内等着。晚点肖先生会接替你,把他送回岐山县。”
陆宕惊讶:“我们不是把他带回山寨吗?”
“当然不是。”
沈安安话音未落,秦毅扑通一声跪在了沈安安脚边,哀声说:“您行行好,带我去救干爹吧。我和你们一块去,我不会给您添乱的。”
“好啊。”沈安安毫不犹豫地点头,指着东北面说,“飞虎寨就在那边,我送你一匹马,你自己去吧。”
秦毅呆住了。他以退为进,因为他想住到桃花寨。
沈安安直言:“你现在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和我的人一起去岐山县,证实你的身份;要么你一个人去飞虎寨。”
还不意外,秦毅选择了前者。
沈安安和哑男并肩站在路边,远远看着陆宕领着秦毅往凉亭走去。直至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树后,沈安安和哑男都没有说话,甚至连呼吸都变得微不可闻。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橘红色的朝霞染红了沈安安半个脸颊,哑男才轻声吐出三个字:“对不起。”
沈安安面无表情地说:“为什么假扮哑巴?担心声音会露馅?”
哑男点点头,又摇摇头,低声说:“这是惩罚,我害死了很多人。”
又是一阵沉默。
太阳终于跃出地平线,把整个林子都染成了金红色。
沈安安和哑男异口同声:“你有什么打算?”
哑男抢白:“一向都是我听你的。”她顿了顿,艰涩地说,“我的命是你救的,我可以还给你。”
“你说什么?!”沈安安怒极,一字一顿说,“就算我一辈子都不原谅你,你的命永远是你自己的。别忘了,你答应过我,这辈子都不会轻生。”
哑男疑惑地看着沈安安。当一个人恨一个人,不都是恨不得她马上去死吗?
沈安安讥诮地说:“如果一定有一个人不得不死,那我希望那人是赵沛。”
哑男的嘴唇抿成一直线。她有机会杀死赵沛,但是她的手故意歪了。这就是为什么,她想把自己的命还给沈安安。
又是一阵沉默。
哑男再次道歉:“对不起。”
“除了道歉呢?你是不是欠我一个解释?”
哑男承诺:“你问。随便什么事,我不会再有半点隐瞒。”
沈安安直言:“你和我成亲是为了保护我,我明白的。成亲之后,在我们独处的时候,你大可以偷偷告诉我,你是飞鹤将军……”
哑男打断了沈安安:“飞鹤在五年前就死在了兆安江。”
沈安安又道:“即便如此,你就没有想过,我们不可能假凤虚凰过一辈子。”
哑男认真地说:“我早就决定,等你手刃杀父仇人,完成对所有人的承诺,可以做回你自己的时候,我就会告诉你真相。”
一瞬间,沈安安的眼眶红了。
这些年,她们并不是她们自己;她们活着,却不是为自己而活。
五年,她再也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哑男也不再是战场上那个令敌人闻风丧胆的飞鹤将军。
时间早已改变了他们,她们再也回不到过去了,又何必自欺欺人呢。
沈安安低声问:“等一切都结束了,我们一起浪迹江湖,你的这句承诺还作数吗?
第66章 说开
哑男无法相信,沈安安就这样原谅自己了。她急切地解释:“很多次,我都想坦白的,可是时间过得越久,我越是说不出口。我也想过,故意让你发现不对劲的地方,又担心你会更加生气……”
沈安安故意打断她的话:“我什么时候说过,我原谅你了?”
哑男愕然。
沈安安冷哼:“我暂时不追究,不代表我已经原谅你了。我不追究,因为我仔细想了想,从我们认识第一天,你从来没说过,你是男的。我可不是不讲理的人。”
哑男莞尔。沈安安这么说,就代表她已经原谅她了。她转身望着初升的太阳,鼓起勇气说道:“我和魏王……”
“魏王确实是个大麻烦。”沈安安抢白,一本正经地说,“葛云朝已经答应我,他不会对任何人提及你的身份。我想,他应该会做到的。魏王昨晚回军营了,我担心,他今天就会找上门。”
这也正是哑男所担心的。昨日,赵沛虽然答应了,不会向任何人透露她的身份,但他一心解释当年的事,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那件事,结果已经摆在那里了,他有什么可解释的。他们之间,最应该做的,是保持陌生人的关系。
沈安安已经从陆宕的话,猜到了大半的事实。她对着哑男说:“过去的事,你不需要向我解释什么。将来,如果你准备好了,也可以告诉我。赵沛若是找上门,你想怎么对他,我听你的。”
哑男确信沈安安不生她的气了,可她无法相信,沈安安真的不生气了。她转头注视沈安安。
沈安安笑了笑,垂下眼睑,说道:“我做了那么多蠢事,我真心想和你做一世的夫妻,所以你骗了我,我当然很生气。若是五年前的我,我大概这辈子都不想见到你了。”
哑男试探着问:“因为我保护了你?”她想要握住沈安安的手,又不敢动作,自嘲地笑了笑,“要不是遇到你,我早就死了。我刚才就说过,在我心里,我的命是你的。”
沈安安摇头:“我救了你,你也救了我,我们早就扯平了。至于其他的,这些年我越来越理解了,女人想要摆脱既定的命运有多难,所以我不会指责你,为什么假扮男人。”
这句话触动了哑男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他之所以能够长期假扮男人没有被识破,因为身在军营的时候,她必须和男人一样。除了洗澡的时候,她每时每刻都是男人。她早就习惯了,像男人一样生活。
两人再一次沉默了。
突然,远处传来了马蹄声,是从培元镇过来的马匹。很快,沈安安看清了马背上的人,是汪有福。她急忙交待哑男:“暂时只有你我,还有葛云朝和赵沛知道你是谁。先瞒着其他人,一切照旧。”
哑男点头。她本来担心,赵沛身边的副将会认出她,但赵沛说了,以前的老人都不在他身边了。她对着沈安安说:“对了,赵沛告诉我,诏安军的将士并非他,或者葛云朝的属下。”
沈安安来不及惊讶,汪有福已经在她们身旁翻身下马。自从汪有福成为县衙的师爷,他和沈安安很少见面,也不会直接传递书信。沈安安说过,小心驶得万年船。
汪有福拱手行礼:“二当家已经知道了,所以在这里等我?”
“知道什么?”沈安安莫名其妙。
汪有福意识到沈安安并非正在等他。他掏出两封书信呈给沈安安,嘴里解释:“葛世子已经知道,属下是桃花寨的眼线。”他把自己和葛云朝的对话大致复述了一遍,又道,“这两封书信,公函是给大当家的,私信是给您的。”
对于葛云朝的举动,沈安安一点都不觉得惊讶。她对着汪有福说:“我猜想,葛世子想让你当信使。他那个人,当惯了上位者,习惯颐指气使,高高在上,恐怕不好伺候。你愿意回去吗?”
汪有福想也没想,回到:“我收了二当家的银子,当然回去的。”
沈安安沉吟:“他虽然不是残暴嗜杀的人,但人命于他,是可以牺牲的。如果你不想冒险,我可以想办法。”
汪有福立马想到,葛云朝轻描淡写就砍了别人的脑袋。他讥诮地笑了笑,掩饰心中的恐惧,说道:“二当家不是说,我想要找到自己的妻儿,光有钱是不够的,我得找到强有力的靠山。有什么比镇国公世子这个靠山更强,更有力呢?”
话说到这份上,沈安安没有继续劝说。她让哑男把陆宕和秦毅叫过来。
在她看来,既然汪有福来了,她就没有必要让肖伍再走一趟培元镇了。葛云朝光明正大使唤汪有福,那她让他帮忙调查秦毅的来历,也算礼尚往来。如果葛云朝通过秦毅知道王大全,继而了解飞虎寨,那是她在帮他完成“诏安”的任务。
沈安安心安理得。
汪有福不知道其中的细节,向沈安安汇报了唐祖佑的情况,以及葛云朝在唐祖佑面前一口一声“安安”的行为。
沈安安已然知道,唐祖佑撞见了肖伍,对她的“恨意”又增添了几分。她是山匪,不在乎名声、名节之类的东西。她笑着对汪有福耳语几句,几乎可以想象唐祖佑捶胸顿足,扼腕娇花一般的葛世子被她玷污的画面。
汪有福有心劝说一二,看到哑男等人过来了,他咽下已经到嘴边的话,只是简短地提醒她:“二当家,郎君过来了。”
沈安安只当没有听到,吩咐秦毅跟着汪有福回去培元镇。
秦毅满心不情愿,但沈安安压根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两人临走之前,沈安安叮嘱汪有福,葛云朝身边不太平,他不会武功,凡事把自己的性命放在第一位,不必逞强。
一旁,陆宕看着汪有福的背影远去,一连说了三声“怪不得”。
沈安安顺着他的话,问道:“什么怪不得?”
陆宕激动地说:“怪不得汪先生一力撺掇唐县令围剿桃花寨;怪不得我们围剿寨子的时候,汪先生逐一把我和肖伍大哥他们支开;怪不得明明是官府围剿山寨,每次都像闹着玩一样,也没有人员伤亡。”
沈安安故意装傻:“我怎么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陆宕惊呼:“二当家,就连汪先生都被您收买了,您到底在县衙安插了多少眼线啊?”
沈安安扑哧轻笑。
第67章 发现
面对陆宕一连串的“怪不得”,沈安安故意挎着脸装傻:“我和相公在这里看日出呢,正好遇到汪先生替葛世子送诏安文书给阿哥,我顺带帮他带回去,他怎么就成了我的人?”
陆宕满脸写着“我不相信”,眼睛盯着沈安安。
沈安安夸张地叹一气:“如果我能收买汪先生,我直接让他毒死唐县令就行了,用得着那么麻烦吗?”
陆宕嘴巴微张,一时间说不出反驳的话。
沈安安“好心”提醒他:“你应该告诉我,毒死一个唐县令,还有李县令,张县令什么的。做生不如做熟,凡事要动脑子,不能只知道打打杀杀。”
半晌,陆宕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对着沈安安说:“既然没有收买,那他的态度为什么这么恭敬?”
沈安安耸耸肩:“那你要问他啊。再说了,如果我真的收买了汪先生,我怎么会让你看到呢。你是我花钱雇的保镖,又不是我的心腹,万一你不小心说出去了,我怎么办?”
陆宕情不自禁点点头,隐约觉得这话不对劲,又说不清哪里不对劲。
哑男像往常一样,默不作声走在沈安安身旁,无可奈何地叹一口气。
她心知肚明,沈安安在戏弄陆宕。在陆宕一口一声“二当家”之前,沈安安戏弄的人大多是陆勉之。说到底,她终究只是个小姑娘,压力太大,或者她的心里积压了太多的事情,她就会流露出孩子气的一面,话特别多。
或者这样能让她心里好受一些吧!
论年纪,沈安安和陆宕同一年出生,若是认真计较,陆宕反而大上几个月,所以这并不是沈安安欺负“小孩”。
陆宕并不知道哑男正在同情自己。三人走了一段路,他突然惊呼:“二当家,您为什么让汪先生把秦毅带回培元镇了啊?既然这样,之前您把他留在那就行了,何必来来回回走这一遭。”
沈安安反问:“怎么,你觉得我应该带着他一起回山寨?”
陆宕挠挠头:“我只是觉得,没必要这么折腾。”
沈安安想了想,认真地解释:“如果他坦坦荡荡对我说,我想要跟着我们回桃花寨,我未必不会带着他。毕竟就算他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一旦他进了桃花寨,不容易出去,也很难往外面送信。结果他一路上都在表现,他对王大全多么情深义重,那就让葛世子好好查一查,他是否真的对王大全情深义重吧。”
“葛世子会帮我们调查吗?”
“不知道,随便他吧,横竖都和我们没有关系了。”
……
他们一路说着话,很快就越过南山的山脊,沿着山涧小径回到了桃夭居。
对山寨的人来说,沈安安正在“闭门思过”,她不能堂而皇之回卧室,只能绕道去了后面的角门,没想到陆勉之像门神似的,正杵在门口等她。
沈安安白天遭遇了追杀,晚上又是找人,又是骑马,身体和精神都疲累到了极点。她没好气地说:“我内急。无论多紧要的事,下午再说。”
陆勉之比沈安安更生气,故意挡着门口,黑着脸斥责她:“二当家,你是不是忘了,你是女子?”
“我当然记得我是女子,而且我是已经成亲的女子。”沈安安无所顾忌地挽住哑男的胳膊,“你到底有什么事?我和相公要回去休息了。”
陆勉之敏锐地察觉到,沈安安和哑男的关系不一样了。他移开视线,一本正经地说:“二当家是不是又偷偷下山了?”
沈安安侧目,等待他继续往下说。
陆勉之不敢看沈安安,更不敢看她和哑男亲昵的举动,也无法像老学究一样纠正她的言行。他一板一眼解释:“夫人担心您和大当家怄气,气坏了身体,所以她亲自做了饭菜给您送去,结果发现您和郎君都不见了。她实在没有办法,正巧我在前院整理文书……”
沈安安懊恼地轻呼一声,打断了陆勉之的话。她抬头朝哑男看去,用撒娇的语气抱怨:“怎么办,我忘了阿嫂就住在我们对面。”
陆勉之侧身让开一小步,垂着眼睑对沈安安说:“夫人担心了一晚上,您先去和她说一声,您回来了。”
东厢房内,柳烟青足足担心了一天一夜。她本想劝一劝沈昭,不要对亲妹妹罚得那么重,结果她的相公只说了“无妨”两个字。他甚至不愿意告诉她,他们兄妹为什么吵架。
她本想借着送饭的机会,再劝一劝小姑子,结果她竟然离家出走了。她找大哥商量,他同样只说了“无妨”两个字。她急得上火,却只能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阿嫂!”沈安安径直推开厢房门,不由分说抱住柳烟青的胳膊,急促地问,“你没有把我偷偷下山的事,告诉阿哥吧?”
柳烟青回过神,从沈安安怀中抽出自己的胳膊,歉意地说:“我担心你有事,一时情急去找你阿哥商量……”
“啊?”沈安安脸上的笑容凝固了。转念间,她对着柳烟青笑了笑,“说不定大哥早就猜到了。有哑男在,大哥知道我没事的。以前,他经常和一起偷溜下山,柳大哥也知道的。”
所以这就是他们对我说“无妨”的原因?柳烟青腹诽。
此刻,沈安安活生生站在她面前,她心中的忧虑消散了,对沈昭的不满随之变得清晰了。
“阿嫂,这是镇国公世子一大早派人送来的诏安文书。”沈安安把汪有福交给她的书信塞给柳烟青。
柳烟青迟疑片刻,伸手打开小册子。她一目三行看完一页,脸色越来越苍白。
沈安安急忙夺过小册子,对着柳烟青解释:“阿嫂,你不要紧张。打仗的时候,阵前叫阵都是这样的,必须嗓门大,气势足。这是朝廷给我们的第一封诏安文书,他们当然想在气势上压倒我们。”
“是这样吗?”柳烟青将信将疑,“可是文书上明确说了,如果我们不投降,他们就要踏平山寨了。”
沈安安神秘兮兮地笑了笑:“是不是真的,你拿去给大哥看一眼,不就知道了。”
“我,拿去给你大哥?”
沈安安点点头,对着柳烟青撒娇:“好大嫂,你就帮我这一回吧。我现在去送信,肯定被阿哥臭骂一顿。你也不想阿哥因为这么一点小事生气吧?”
第68章 无妨
柳烟青拿着诏安文书走向桃林。她答应沈安安,代她把文书亲手交给沈昭,她的新婚丈夫。
仲春时节,桃花在阳光下争奇斗艳,粉色的花瓣犹如少女的脸庞,娇嫩却又热烈。形态各异的树枝上,花朵盛放,芽苞也冒出了绿油油的叶尖,把一朵朵桃花衬得分外鲜艳美丽。
柳烟青无心欣赏这美景,踏着掉落在石径上的花瓣走到木屋门前,停下了脚步。沈昭受不得灰尘,也受不得花粉,所以每到桃花盛开的时节,木屋总是门窗紧闭。
她是沈昭的妻子,但他们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她担心他的妹妹,他却只对她说了“无妨”两个字。难道在他心中,她不再是他的“柳家妹妹”了?那封休书就代表着他对婚事的态度吗?
“烟青?”柳彦行端着药膳走到柳烟青身旁,“不是说,安安已经回来了吗?有哑男在,你不用替她担心。”
柳烟青垂下眼睑,低着头说:“阿哥,我能和你一起进去吗?”她向柳彦行展示手中的文书,“这是诏安军一早派人送来的,安安让我拿给阿昭。”
柳彦行无奈地摇头叹息:“二当家也知道理亏。我替你拿进去吧。”他笑了笑,叮嘱柳烟青,“安安性子跳脱,但也不是不讲理的人,你不用夹在他们兄妹之间为难,有什么话尽管直说。再不济,你还有我这个大哥。”
柳烟青几乎脱口而出,自从大当家受伤之后,你更像他们的大哥。她没有把这话说出口,嗫嚅低语:“我想自己进去,可以吗?”
柳彦行审视妹妹,问道:“你想见阿昭?”
“我和阿昭是夫妻,难道我不能见他吗?”柳烟青目光灼灼盯着兄长。
柳彦行微微吃惊。自从妹妹接手铁匠铺,终日忙于替山寨打造兵器,性格沉稳了不少,做事也十分周到。他很少看到妹妹流露出这样的神色,仿佛一下子变回了任性的小女孩。
他呆愣半晌,沉着脸说:“若是你对阿昭生了情,尽早断了这个念头。我一早就和你说过,你们拜堂成亲是为了山寨,是权宜之计。”
柳烟青的眼泪涌上了眼眶,一字一顿说:“我明白,阿哥也说过的,你是阿昭的大夫,我和他成亲,山寨的人才会相信,他的身体没有大碍。”可是她答应成亲,因为她喜欢他呀。
她努力忍着眼泪,把文书放在柳彦行手中的托盘上,“这是诏安军一早派人从培元镇送来的。安安说,等阿昭得空写了回信,她再派人送给镇国公世子。其他的事,等她睡饱了,下午再过来。”她转身想走。
“等一下。”柳彦行叫住妹妹,看一眼木屋紧闭的房门,低声说,“你想见阿昭,就跟我进来。他们兄妹一起经历过生死,有些事不是你我这样的外人可以置喙的。”
柳烟青心中惊喜,犹豫片刻,她跟着柳彦行走进木屋。
柳彦行十分失望,终究没有多言。他像往常一样与沈昭打招呼,把药膳放在一旁的桌子上,为他盛了一碗加了各种药材的米粥。
小木屋的布置和柳烟青记忆中一样,毕竟她昨天刚刚来过,只不过沈昭的床榻四周又加了一层纱幔,让他的身影看起来更加遥远虚幻。
“烟青也来了。”沈昭放下书册,主动与柳烟青打招呼。他靠着大抱枕咳嗽两声,虚弱地说,“他们告诉我,安安已经回来了,你不用替她担心了……”
柳烟青轻声回答:“我知道。大家都说,有哑男在,安安不会有事的。”她的语气带着几分赌气意味。
柳彦行坐到床边,把手中的粥碗递给沈昭,笑着打圆场:“她不放心你,一定要亲自进来告诉你。”
“不,不是的。”柳烟青显得有些急切,干巴巴地解释,“是安安让我把朝廷的诏安文书送过来。”她语无伦次,“是镇国公世子,他一早派人送过来的。安安说,会叫的狗不咬人,哪怕葛云朝是恶犬……”
“烟青,不可无状。”柳彦行斥责妹妹。
“不用这么严肃。烟青只是转述安安的话。”沈昭才说了几个字,立马开始大喘气。
柳彦行赶忙拿过他手中的粥碗,轻拍他的后背帮他顺气。
柳烟青想要上前又不敢。恍惚间,她觉得自己才是多余的那个人。她想要转身离开,双腿仿佛灌了铅一般。
她喜欢沈昭,才答应和他成亲的。
眨眼间,她的眼神逐渐变得坚定。她对着柳彦行说:“阿哥,我可以一个人和阿昭待一会儿吗?”
“烟青!”柳彦行皱眉。
“无妨。”沈昭对着柳彦行笑了笑。
柳烟青隔着幔帐盯着沈昭,紧张得握紧拳头。五年前,整个山寨都反对沈安安和哑男成亲,每个人都说他来历不明,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这些年,她亲眼看到,哑男永远坚定地站在沈安安身旁。不管她做什么,哑男全都无条件支持她,相信她。现在,山寨已经没有人记得,他们反对这桩亲事。就连沈昭和她的阿哥都说,有哑男在,“无妨”的。
哑男可以保护沈安安,她也可以保护沈昭。为了沈家阿哥,她应该更勇敢一些。阿昭身体不好,无妨,她努力了五年,已经有能力守护他了。她必须告诉他,她为他做了什么,就当是给自己一个机会。
柳烟青看着幔帐后面模糊的身影,眼神逐渐迷离。她担心沈安安,因为安安是他唯一的妹妹,所以她也把她当成自己的妹妹。
柳彦行站起身,挡住柳烟青的视线,沉声说:“烟青,安安已经没事了。你不是要去铺子里吗?”
沈昭咳嗽两声,对着柳彦行说:“没事,我精神尚可,让烟青陪我说说话吧。”
柳彦行迟疑片刻,坐回床边,把粥碗递给沈昭,不容置疑地说:“我看着你喝完。我熬了一早上的,加了润肺止咳的药材。”
沈昭接过粥碗,一小口一小口喝着热粥。
柳烟青站在一旁看着他。她看不清他的动作,但她可以想象他含笑的眼眸,还有他身上淡淡的香味。木屋的药味太过浓烈,她已经很久没有闻到属于他的味道,但她永远不会忘记那种香气。
她是铁匠家的养女。虽然阿哥说他们出生在书香世家,可她出生的时候,他们的亲生父母就已经死了,是现在的阿爹阿娘救活了她,养大了他们。他们早就是铁匠家的孩子了。
以前,寨子里的同龄人都嘲笑她,喜欢围着大小姐拍马屁,大小姐只喜欢读书,不喜欢她这个野丫头。没有人知道,她经常跟着沈安安,因为跟着她就能见到沈家阿哥。
在她的记忆中,阿爹阿娘每天都围着火炉打铁,阿哥时时刻刻拿着医书翻看,只有沈家阿哥会一勺一勺喂她吃东西,笑眯眯地看着她说,淋了雨就要乖乖喝姜汤,否则她会生病的。那是她听过的最好听的声音。
如今,她已经是他的新娘,她应该更勇敢一些。
第69章 表白
柳彦行端着药膳的托盘,看一眼柳烟青,走出木屋,转身关上房门。
沈昭隔着幔帐注视柳烟青,只见她拘谨地站在床边,双手绞缠衣角,一副紧张到极点的模样。他无力地靠着靠垫,轻声安抚她:“不用拘束,我们依旧和以前一样,我是你的沈家阿哥。”他笑了笑,柔声问,“你想和我说什么?”
柳烟青紧抿嘴唇,心跳如雷。
沈昭轻咳两声,追问:“还没有想好怎么说?不着急。”
“不是的。”柳烟青上前一步。
沈昭没有说话,耐心地等待她继续往下说。
柳烟青面红耳赤,恨不得捂着脸跑出屋子。她结结巴巴说:“阿爹阿娘年纪大了,我,我已经接手了家里的铁匠铺子。”
沈昭点头:“你阿哥和安安都和我说过。安安告诉我,有了你做的弓弩,寨子里的女人都能上阵杀敌。”他用长辈的语气夸奖柳烟青,“你做得很好。”
“我做这些,都是为了你。”柳烟青急切地上前一步。
沈昭错愕。在他和柳烟青拜堂之前,柳烟青无法走进这间屋子。再之前,她和沈昭最后一次见面,她只是十三岁的小姑娘。难道是他记错了?他不甚确定地说:“如果我记得没错,你比安安小两岁。”
柳烟青仰望屋顶,努力压下眼角的泪光,突兀地说:“哑男刚来山寨的时候,他教安安武功,我也想学,我就去找她。哑男对着我摇头。她不会说话,我不知道是不是她不愿意教我,还是她觉得我和安安一样,不适合练武功。”
沈昭解释:“你和安安没有武功底子,练功只能强身健体,不能上阵杀敌。”
柳烟青激动地问:“你知道这件事?”
沈昭语塞,沉默。
柳烟青没有追问,神情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她喃喃低语:“你和安安被哑男送回来那天,我一整个白天,一整个晚上都躲在窗户下面。我看着他们一盆接一盆往外面倒血水,我害怕极了。我很想进去看你,只看一眼,可是大家都数落我胡闹。我偷偷哀求阿哥让我进屋照顾你,阿哥骂我给大家添乱。”
沈昭剧烈地咳嗽。
柳烟青急切地上前,伸手撩开幔帐。
沈昭一手捂着口鼻咳嗽,一手阻止柳烟青靠近,含含糊糊吐出两个字:“花粉。”
柳烟青赶忙后退几步,透过幔帐紧张地盯着沈昭。
沈昭咳了好一会儿,咳得柳烟青视线模糊,他才渐渐止住咳嗽,虚弱地解释:“你走过来的时候经过桃林,身上沾了桃花。”
“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一时情急。”柳烟青懊恼极了,急忙往后退,“那我再站得远一些”。
沈昭安抚她:“没事,已经没事了。”
柳烟青点点头,用力吸了吸鼻子。她早就告诉过自己,不能哭,眼泪不能解决任何问题,所以她禁止自己哭泣。
沈昭喘了两口粗气,想要看清楚柳烟青,但他们之间隔着两层幔帐,他只能看到她的轮廓。
柳烟青脸蛋圆圆的,又总是系着粗布围裙,用深色的布巾包住头发,方便她在火炉前打铁,再加上沈安安总是一口一声“阿嫂”,所以山寨的似乎都忘了,她才十八岁,正是含苞待放的年纪。
如此算来,她第一次走进铁匠铺,拿起沉重的铁锤,面对灶膛内熊熊烈火的时候,她才十三岁。
沈昭试探着问:“你找不到人教你练武功,所以你去学习打造兵器?你觉得这样可以保护山寨,保护我?”
柳烟青点头。她看到沈昭又咳嗽了,着急地上前一步,又慌慌张张后退两步,嘴里解释:“那个时候,我不知道自己能为你做什么,那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
沈昭无言以为。他一直以为,因为柳彦行醉心医术,所以他们家决定,由柳烟青继承铁匠铺,她这才开始学习打铁。柳彦行话里话外,并不赞成柳烟青醉心于打造兵器,恐怕他并不清楚妹妹心中的想法。
柳烟青不想给沈昭压力,但是他们已经成亲了,她想要保护这段婚姻,有些话只能由她来说。这些话虽然离经叛道,但是沈安安能够和哑男成亲,也是她自己争取来的。她也可以的。
她不断地鼓励自己,终究还是说不出“我喜欢你很多年,我做梦都想嫁给你”这句话。她故意用轻松的语气说:“我不只会打造兵器,我也会打造农具,锅子、菜刀之类的,我都会。等我们出去以后,我们在培元镇或者岐山县买一个小院子,我可以养活你,还有阿爹阿娘。”
沈昭剧烈地咳嗽。
柳烟青想要上前又不敢,着急地看着他。
沈昭已经顾不得嗓子火烧一般地疼。如果他一早知道,柳烟青对他有情,他不会和她拜堂成亲。不是他不喜欢柳烟青,是他不能喜欢她。
柳烟青眼看他咳得快要喘不过气了,她急促地说:“我脱下外衣,脱下外衣可以吗?”
沈昭摆摆手,不停地为自己顺气,哑声说:“给我倒杯水。”
柳烟青大步走到窗边倒水。她的手抖得厉害,差点碰倒茶壶。她匆忙倒水,想了想又把水倒了。她脱下外衣,随手找了一块帕子包住头发,重新倒了一杯水,走到床边坐下,把水杯送进幔帐中。
沈昭看着她手指上厚厚的老茧,心中五味杂陈。很久之前,他曾经听守卫说过,柳烟青经常在桃园附近转悠。他以为那只是小姑娘喜欢桃花,所以他吩咐守卫,也交待了沈忠,只要她不进木屋,就随她高兴。
谁能想到,小姑娘的心思会藏得这么深。这事恐怕很难收场了。
沈昭慢慢喝着杯中的茶水。直到杯子见底了,他把水杯递还给柳烟青,轻声说:“把外衣穿上吧,天气凉。”
柳烟青看了看中衣下面,自己结实的手臂。她白天黑夜都在灶膛前面抡锤子烧火,所以她的力气比别人大,浑身硬邦邦的,像男人。她紧张地后退几步,穿上外衣。
沈昭靠着大靠垫,语重心长地说:“烟青,成亲不是喜欢与不喜欢,是两个人过一辈子。我的身体,不允许我尽一个丈夫的义务,你明白吗?”
柳烟青想了想才回过味,双颊绯红。
沈昭看不到柳烟青的表情,一心想着说服她:“你年纪还小,遇到的人太少了……”
“我不小了,我知道什么是喜欢。”柳烟青顾不得羞涩,也忘记了矜持,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她不能让喜欢的人把自己当成小孩子。
她激动地表白,“喜欢就是记得那个人说过的每一句话,喜欢他喜欢的一切,拼了命也要保护他;喜欢就是时时刻刻想要见到他,想给他最好的东西;喜欢就是想到他就会脸红,为了他可以克服所有的困难;喜欢就是可以蹲在他的房间外面,看着他的窗户一整晚……”
她喘一口气,顿了顿,郑重地说,“总之,我喜欢你。我愿意和你成亲,仅仅因为我喜欢你!”
第70章 忧虑
在沈安安对外公布沈昭和柳烟青的婚讯之前,她私底下问过柳烟青,是否愿意和她的兄长真拜堂、假成亲,在山寨找到出路之前,她和沈昭做一对有名无实的夫妻。她直白地告诉柳烟青,这件事于山寨的稳定有利,对柳烟青个人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那时候,她坦诚地一一列举每一个弊端,认真地观察柳烟青的反应,想要知道她是否觉得委屈,是否有任何不情愿。柳烟青欣然接受了婚事,她以为是柳烟青深明大义,不在乎世俗的名节。事实证明,竟然是她完全想岔了。
针对那桩婚事,沈安安自认,她考虑了方方面面,结果她独独漏了一个细节:当柳烟青听到成亲的提议,她想也没想就问她,以后她是不是能够随时见到沈昭?
沈安安仰天躺在床上,懊恼地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对着哑男说:“我真是猪脑袋,怎么会想出那么一个烂主意。”她担心这件事会影响柳烟青的一生。
哑男坐在一旁擦拭自己的横刀。屋子里没有其他人,她安慰沈安安:“船到桥头自然直。当初安排那桩婚事,也不单单是为了山寨的稳定。”
“也是。”沈安安点头。按照原本的计划,如果诏安军对山寨的压力过大,导致村民们人心惶惶,沈昭和柳烟青还得假圆房,假怀孕。幸好,葛云朝对桃花寨没什么“杀心”。以后,她只盼着葛云朝对阿哥“情深义重”,继而手下留情。
她夸张地叹一口气:“我终于理解史书上那些皇帝求子,公主和亲的故事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直到沈忠亲自送来午膳,哑男才噤声。沈安安吩咐丫鬟,把柳烟青叫过来一起吃饭。
席间,柳烟青勉强打起精神,假装若无其事地为沈安安夹菜。她猜想,沈安安一定知道了,她不顾一切向沈昭表白,沈昭却说,他从来只把她当妹妹。要不是她不想让沈昭为难,她真想躲在屋子里再也不见他们兄妹了。
饭后,沈忠告诉沈安安,陆勉之在花厅等她,请她睡醒之后就去见他,有要事商议。
沈安安猜想,陆勉之一定想说诏安文书的事。她一上午只睡了两个时辰,整个人有气无力,又忧心柳烟青对沈昭的这份感情,将来会生出什么不可控的事端。这一刻,她只想什么都不考虑,偷得浮生半日闲。
就在她绞尽脑汁找理由,想要搪塞陆勉之的时候,陆宕快步走到廊下,隔着房门回禀:“二当家,南山抓到一名细作,会武功,鬼鬼祟祟想要上山,被守卫拿住了,请您发落。”
这句话的言下之意,是请示沈安安,将那人押入山寨问话,还是把他扔到山脚下放了。对于试图闯入桃花寨的普通百姓,桃花寨的守卫要么假装没看到,要么将他们驱逐下山。
沈安安和哑男听到陆宕的话,直觉反应,来人是赵沛。沈安安询问陆宕:“那人是不是受了伤?山脚下还有他的同伙。”
陆宕脱口而出:“是。二当家如何知道的?”他年纪小,性格活泼。换做肖伍前来禀报,他绝不会这么问。
沈安安没有解释。她与哑男对视一眼,回复陆宕:“传话过去,让他们把来人带去山脊上的凉亭。”她顿了顿,又补充,“带他上山的时候,把他的眼睛蒙了。”她可不想赵沛识破林中的阵法,时不时就往山寨跑。
哑男为沈安安披上披风,又去拿自己的横刀。
沈安安低声说:“我一个人去吧。”
“不行。”哑男断然摇头,“你不能离开我的视线,太危险了。”
沈安安并不争辩,笑着说:“让陆宕跟着我吧,横竖我都不出寨子,那人不敢闹太大的。”
哑男不想见赵沛,并没有执着,只说她在山腰等她,万一中途发生什么事,让陆宕吹一声口哨,她立马上山。
沈安安见她表情凝重,想要缓和气氛,用玩笑的口吻说:“我怎么觉得,自己要去见情敌呢。”话音刚落,她惊觉自己失言,低声道歉,“我不是这个意思。赵沛身份特殊,如果他经常往我们这跑,迟早会惹人怀疑。眼下我们只能暂时先安抚他。”
哑男没有回应这话,突兀地说:“之前你对我说,等我准备好了,再告诉你当年的事。”她面露迟疑。
沈安安用力点头:“过去的事,早就过去了,一点都不重要。”
哑男摇头:“永远都不可能过去,所以你见到我的时候,我一心求死。”
沈安安不知道如何接话。
哑男背过身看着窗外,说道:“站在大景的立场上,他利用我攻下启封城,他是大景朝的英雄;于我,我轻信他人,害得大梁灭国,将士们枉死在启封城外,我是千古罪人。”
沈安安之前已经猜到整件事的大概,她安慰哑男:“那场大战之后,战事彻底结束了。对普通百姓来说,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不是吗?”
哑男正色说:“飞鹤早就死了。我告诉你这些,希望你转告赵沛,我和他永远只能是陌生人。如果他步步紧逼,我只能以死谢罪。”
一句“以死谢罪”让沈安安看到赵沛的时候,横竖都觉得他很碍眼。她面无表情地对着他比了一个“请坐”的手势。
赵沛在山脊上足足等了半个时辰,耐心早已耗光了。要不是他担心,飞鹤会生他的气,他早就冲下山找她了。当下,他看到沈安安只带着两名侍卫前来赴约,他哪里坐得下去,拔腿就往山下跑。
沈安安娇斥:“拦住他。”
她的话音刚落,一支弩箭“嗖”地一声射向赵沛的面门。赵沛本能地腾空飞跃,一个后空翻落在地上,弩箭“咚”地一声射在距离他不远的树干上。他惊愕于弩箭的威力,转头看去,肩膀随之传来一阵剧痛。他清楚地感觉到,伤口又裂开,鲜血濡湿了他的绷带。
就在赵沛落地的瞬间,陆宕和另一名侍卫已然挡住他的去路。
沈安安站在一旁,远远看着赵沛,不疾不徐地说,“魏王爷,咱们心平气和地谈一谈吧!”
陆宕一听“魏王爷”三个字,瞬间瞪大眼睛,恨不得把手中的长剑贯穿他的胸膛。
赵沛感觉到陆宕身上的杀气。世上想杀他的人太多了,少他一个不少,多他一个也不多。他站起身,举刀指向陆宕,粗声粗气地说:“让开!我只身上山,已经给足你们面子了。”
沈安安站在赵沛侧后方,像局外人一般提醒赵沛:“魏王爷,难道你想弄得人尽皆知,让她无法自处吗?”
赵沛的气势一下子就弱了,梗着脖子说:“她提任何要求,我都答应,全都答应,我只有一个要求,和她当面谈一谈。”
沈安安坐到茶几前面的软垫上面,一字一顿说:“她也只有一个要求,永远不想见到你。”
第71章 扎心
陆宕仔细聆听沈安安和赵沛的对话,他的心中突然有一个大胆的想法:飞鹤将军没有死,她就在桃花寨!
陆宕因为这个猜测激动得双手颤抖。他什么都顾不了了,甚至都不去拦着赵沛了,三步并作两步扑倒在沈安安身旁,急促地问:“二当家,飞鹤将军就在寨子里,是不是?”
沈安安反问:“为什么这么问?”
陆宕转头瞪着赵沛,咬牙启齿地说:“他是魏王,他想见的人,一定是飞鹤将军。”
赵沛因为这话,终于意识到自己有多鲁莽了。他转身看向陆宕。可能因为他的动作幅度太大,也可能因为他刀伤未愈,又经过了激烈的情绪波动,他一阵头晕目眩,只能用手中的大刀撑着地面,才能勉强站直身体。
沈安安和陆宕冷眼看着赵沛。哪怕他的肩膀逐渐被鲜血染红,他们也不会同情他。
陆宕用期盼的眼神看着沈安安,问道:“二当家,飞鹤将军还活着,是不是?”他迫切地需要肯定的答案。
沈安安摇摇头,反问陆宕:“是你说的,飞鹤将军从启封城的城墙上跳下了兆安江。哪怕她深谙水性,你觉得她有机会活下来吗?”
陆宕用衣袖抹一把眼泪。
沈安安又道:“我知道,飞鹤将军是你心中的大英雄。你希望她活着,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她希望自己活着吗?”
陆宕再抹一把眼泪,伤心地摇摇头。她那样的大英雄,宁愿死得轰轰烈烈,也不会想要苟且偷生的。
沈安安叹息:“对飞鹤将军来说,死亡才是她最好的归宿。”
陆宕站起身,用仇恨的目光瞪着赵沛,高声质问他:“你想见谁?你最对不起的人,难道不是飞鹤将军吗?”
赵沛一下子跪倒在地上。他的心比他的伤口更痛。他差一点又害了飞鹤吗?
沈安安之所以带着陆宕,要的就是现在的效果。人一旦陷入了执念,很难用言语劝服他们。这大概就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吧。
她劝说陆宕:“行了。你不是说,那些传闻都是旁人胡乱编排飞鹤将军的吗?如今,他是魏王爷,我们都是大景朝的子民。魏王爷想见的,是他的一个旧部。”
陆宕恨不得一刀杀了赵沛,可他知道,他在桃花寨杀了一个王爷,恐怕寨子里所有的村民都得陪葬。他不情不愿地点点头,算是认可了沈安安的话。
沈安安吩咐他:“扶魏王爷落座吧。”
“不用了。”赵沛强撑着身体,一步一步走到沈安安对面,盘腿坐到垫子上。
沈安安等到铜壶内的水烧开了,依主客之序倒了茶,这才吩咐陆宕等人远远守着,禁止任何人靠近。她抿一口茶水,对着赵沛说:“你想见哑男,哑男不想见你,你们之间的关系,早在启封城破城那一刻,就已经是死结,无解了。”
赵沛从牙缝中挤出三个字:“她,好吗?”
沈安安摇头:“如果你希望哑男平安顺遂,那就当飞鹤已经死了吧。”
赵沛想说,他做不到,可他说不出口。他垂着眼睑说:“你和她,不可能永远做夫妻的。”
“为什么不可能?”沈安安觉得好笑。只要她和哑男乐意,他们这些外人管得着吗?
她很想讽刺赵沛一两句,但是她想到自己此行的第二个目的,她缓和语气,一本正经地说:“王爷,有些事哑男心里明白,您心里也明白。大家都不是孩童了,凡事一定要争个子丑寅卯,您说是吧?”
赵沛不答反问:“我给她的信,她看了吗?”
哑男根本没打开那封信,直接投入了火炉。沈安安不想刺激赵沛,避重就轻地回答:“王爷,您何必如此执念呢。”
赵沛抬头看着沈安安,说道:“你没有喜欢过别人,所以你不会明白。”
沈安安懒得和赵沛说车轱辘话,直言道:“按照时间推算,您认识哑男的时候,已经成家了。您所谓的喜欢,是纳她为妾,还是休妻再娶?”她的言下之意,你有资格喜欢哑男吗?
赵沛哑口无言。
沈安安不希望赵沛再次出现在桃花寨,她再接再厉:“如今,魏王妃过世了,您想起曾经的红颜知己,不管不顾打扰她平静的生活,这就是您所谓的深情?你的深情究竟是喜欢她,还是自我感动?”
赵沛从未听过如此扎心的话,他几乎拍案而起,可他心中愧疚,又觉得这些话并非全无道理。说到底,终究是他负了哑男,他有什么资格要求她听他解释?
他艰涩地道歉:“今日,是我鲁莽了,对不住。”
沈安安放缓语调安慰赵沛:“如今这样不是挺好吗?您知道她安然无恙,等到诏安军南下之后,您偶尔想起她,知道她和大伙儿都在此地过得很好,您也能安心。您说是不是?”
赵沛满心想着哑男,没有听出沈安安的言下之意。他回到军营就病倒了,一连发烧三天。直到第四天退烧了,他回味沈安安的话,这才明白她希望他看在飞鹤的份上,确保桃花寨的安全,让他们都能“过得很好”。
说心里话,赵沛有些生气,他觉得沈安安把飞鹤当成了筹码。可他有什么立场生气,又有什么资格谴责沈安安呢?
站在沈安安的角度,她确实想要利用赵沛对哑男的愧疚。桃花寨实力远远不及诏安军,如果她不能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却把所有人的性命赌在葛云朝对沈昭的“情深义重”,这种用人命换取清高姿态的行为,才是真正的脑子不清楚。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当下,沈安安看到赵沛失魂落魄的,压根听不进去旁人的话,她没再继续他们的话题,吩咐侍卫把他送下了南山。
时下刚过午时,正是太阳最热烈的时候。山脊上虽然有树木遮挡,但树叶还没有完全长出来,斑驳的阳光落在小几上,点点光斑仿佛溪涧的小鱼儿,正在追逐嬉戏。
四下无人,沈安安毫无形象地趴在小几上,任由阳光洒落在脸上。这一刻,她仿佛又回到了小的时候,他们和阿爹一起在河边摸鱼捞虾。那时候,河里的小鱼也似这般活泼灵动。
她闭着眼睛呢喃:“阿哥,葛云朝视你为知己,如今又有魏王爷对哑男的这份情谊,我一定可以完成阿爹的愿望。可是为什么我心里总觉得不安呢?仿佛很快就会有大事发生。”
她想要掩下心中的不安,可是这种不安越来越明晰。弓弩、金银,这些都是打仗的必须品。
沈安安猛地睁开眼睛,正襟危坐,视线盯着某处。战争刚刚结束没几年,培元镇才有了些许人气……
“什么人!”陆宕怒喝一声,打断了沈安安的思绪。
第72章 入夜
陆勉之十分讨厌南山上的这个亭子。沈安安每次过来这个亭子,一待就是大半天,而且只有哑男能跟着她。
当下,他被陆宕呵斥一声,他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觉中上山了。春寒料峭,林中湿气又重,他实在无法理解,沈安安为什么不待在亭子里,却坐在露天的案几旁边。
他示意陆宕放他过去,陆宕却摇摇头,坚定地拒绝:“二当家吩咐,谁都不许打扰她。”
“让他过来吧。”沈安安已然看到陆勉之。待到陆勉之走近,她在自己对面的位置放上干净的杯盏,倒一杯清茶。
陆勉之受宠若惊,盘腿坐到垫子上,拿起微微烫手的杯子。
沈安安说道:“我中午去看阿哥,他精神不太好。等他精神好些,他会写信回复葛世子。你急着找我,想说的就是这件事吧?”
陆勉之不答反问:“你不觉得,山寨应该把朝廷的态度告诉大家吗?”
“说,自然要说的。”沈安安为陆勉之倒茶,抬起眼睑看他,“但是我们怎么说,说哪些,才不至于让村民们胡思乱想,这是一个问题。说白了,谈判、协商的本质是一样的,都是你进我退的过程。我们如何应对诏安军,也是一样的道理。大家团结一心,是我们的筹码之一,我们不能被诏安军的一封信就夺去这个筹码。”她叹息,“任何事,如果我们手上没有足够的筹码,就只能任人宰割。”
陆勉之皱眉:“这是大当家说的把?”
沈安安微微一愣,点头:“是吧,就当是吧。”
“难怪。”陆勉之认真想了想她刚才的话,问道,“大当家的意思,这一封诏安文书,是为了扰乱我们的人心?”
“差不多。”沈安安点头,倾身拍了拍陆勉之的肩膀,“阿哥觉得,如何安抚村民,激励村民,由你来做最为稳妥,所以应该由你去告诉大伙儿……”
“不行,不行,我做不了。”
沈安安诘问:“阿哥咳得厉害,每天只有一两个时辰能够坐起身。这种时候,你不愿意接手,难道让我去应付那帮老头子?”
陆勉之心生愧疚。突然,他猛地站起身,不可置信地说:“我们一向不和,我为什么要听你的安排?”
“我不过是就事论事。不是你说的吗?不管我们的立场、观点多么背道而驰,做事都必须公平公正。”
陆勉之无言以对,这话确实是他对沈安安说的。
两人在山脊上坐了一盏茶的功夫,陆勉之就为自己“赢回”了满满一张纸的工作计划。直至他回到桃夭居的花厅,他才想起来,自己是找沈安安理论的,要求她承诺以后不再偷偷离开山寨,结果他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
入夜,沈安安坐在床沿,看着哑男从柜子里搬出棉被,准备在屋子里打地铺。她问哑男:“你知道女驸马的故事吗?”
哑男朝沈安安看去。她为了避免说话成习惯之后,在外人面前不小心露馅,所以她能够不开口,尽量不说话。
沈安安追问:“既然我们已经把话说开了,为什么我们不能一起睡呢?”她一边说,一边走上前,把被子放回柜子里,“你每晚铺床,早上再收拾,也太麻烦了,而且很容易被胭脂他们发现。”
哑男有些局促。她在军营里面和男人一起睡过大通铺,但她从来没有和女人睡同一张床。
沈安安也有些不适应,但是她们之中,总得有人打破这个僵局,不能让哑男一直打地铺。她絮絮叨叨解释:“女驸马就是讲一个女子考取了状元,迎娶公主之后,两人假凤虚凰过日子。”她突然话锋一转,“哑男,你觉得打仗最重要的,是什么?”
哑男掰着手指历数:“人,兵器,粮草。”
沈安安沉吟:“粮草,粮草,若是认真计较,粮草和银子是不一样的。”
哑男侧目。
沈安安解释:“下午的时候,我仔细想了想,吩咐肖伍赶去了培元镇,调查秦毅卖身的戏班是什么来历。”
哑男联系沈安安之前的话,紧张地问:“你怀疑,有人在搜集兵器和金银,金银是用来购买粮草的?”她惊问,“有人要造反?”她摇头,“不可能,太难了,不可能成功的。”
大景朝定都之后,皇帝对百姓一直使用怀柔政策。普通百姓可不管国号是大梁、大周,还是大景,也不在乎皇帝是谁,他们只想有饭吃,有房住。说白了,如果有人想要造反,想要称帝,此时已经缺少群众基础。
沈安安点头:“我和你想得一样,但是——”
她走到书桌前,拿出一张羊皮地图,图上是桃花寨和附近山寨的地形图,说道,“如果有人把所有的寨子都占了,他有能力造反吗?”
哑男沉吟半晌,摇摇头,“我们寨子人多,但是这里多数是妇孺孩童,大部分人不适合打仗。其他寨子虽然男子多,但他们规模小,战斗力基本和黑风寨差不多。诏安军只出了一小队精锐,就把黑风寨首领都斩首了。再说,山寨的男丁毕竟不是受过训练的士兵,他们不是朝廷正规军的对手。”
总而言之,哑男的话只有一个主旨:即便所有的寨子都联合起来,也不是诏安军的对手。
沈安安没有反驳,转而问道:“哑男,五年前,如果你没有出现在江边,桃花寨会如何?”
“你的意思……”哑男面色凝重。有些事,她认为那是异想天开,绝没有成功的机会,但架不住有人认为,他会成功。只要他认为自己会成功,那么他就会去做。
沈安安又道:“人人都知道,诏安军不可能长期驻扎在培元镇。他只需要暂时蛰伏,等诏安军离开,他就能占山为王。”
哑男脱口而出:“之前呢?启封城之战已经结束五年了,之前他为什么不把所有的山寨都占了?”
沈安安摇头:“五年前,他没能占下我们的寨子,你怎么知道,他没有把其他山寨都占了呢?”
哑男惊愕,但她立马想到,沈安安坚持去诏安军的军营门口看一眼黑风寨首领的首级。她想要确认,诏安军剿灭的,是不是原来的黑风寨。
可惜,她们并没有得到有用的线索。
沈安安叹息:“他动不了我,因为你寸步不离守着我,因为吕蒙牢牢掌握着山寨的兵力。如果没有你,我恐怕早就死了;如果没有吕蒙,你双拳难敌四手,我们不可能安安稳稳坐在这里说话。因为他掌控不了这片山头最大的山寨,所以他一直蛰伏着,隐忍着。他一定没有想到,自己等来了诏安军。”
“我们可以等,等诏安军把其他的山寨都剿灭。”
沈安安摇头:“不行的,我们必须斩草除根,把他和他背后的势力,否则即便他永远不可能成功,在他走向失败的过程中,他会让无数的普通百姓丢了性命。”
第73章 汇报
沈安安没有手刃杀父弑母的仇人,每天与狼共处,因为她想要的,是斩草除根。她曾经发誓,将凶手一网打尽,用他们的血祭奠所有的亲人。她要将真相查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绝不漏掉任何一名凶手。
她佩服哑男,能够忍着五年不说话,殊不知哑男看着她一路走来,在哑男心中,沈安安才是世上最有韧性,最有耐心的人。
哑男太了解沈安安了,她每做一件事,必须已经想好了后续了十步。这就是说,沈安安已经有了决定,而这个决定必定十分危险,她说话才会如此迂回曲折。她问沈安安:“你想知道,他是不是最终的幕后之人,我们只需要盯着他就行了。他一直在我们的掌握之中。”
“本来我也这么认为,但是现在情况有变。”沈安安挽住哑男的胳膊,用撒娇的语气解释,“你看,如果他在我们的监视下,都能掌控其他的山寨,说明事情远比比我们想象得更复杂。二来,诏安军围剿山寨,很可能促使那伙人潜入地下蛰伏。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祸根就这样埋下。三来,王大全当年确实帮过我们,我们不能见死不救。”
“你想亲自去一趟飞虎寨?”哑男断然拒绝,“不行。你不会武功,太危险了。”
“有你,还有陆宕、肖伍他们啊!我花大价钱雇他们,就是为了在关键时候保命的。”沈安安说得理所当然,自认计划万无一失,但哑男觉得她胆大妄为,简直疯了。
哑男认真地建议:“你想救王大全?可以。我连夜去一趟飞虎寨,把他打晕了,扛出来就是了。”
沈安安扶额,转身爬到床上,自发自动地睡在床内侧。
哑男想了想,小心翼翼地睡在床外侧。沈安安无法在黑暗中入睡,所以这么多年,都是她等沈安安睡着了,她再去吹蜡烛。她侧身背对着沈安安,仔细聆听她呼吸,判断她是否睡着了。
沈安安没好气地扔了一角被子给哑男,翻了个身背对哑男,突然“扑哧”一声笑了,说道:“我们第一次同床,就要像结婚十几年的夫妻一样,互相不搭理对方吗?”
哑男坐起身,再次劝说沈安安:“安安,太危险了,我觉得没有必要。”
沈安安望着床顶,问道:“你相信他是操控所有事情的人吗?”她自问自答,“我原本是相信的,现在又不确定了。这些年,我只做这么一件事,我得亲自去飞虎寨确认,那边发生过什么。”
哑男沉默,侧身躺在床上。她心知肚明,沈安安太想知道,他到底是谁,他的背后有没有别人,他的最终目的是什么。这些年,他们一直在比耐心,诏安军的到来改变了他们之间的胶着状态。
如果可以,哑男一定会阻止沈安安涉险,但沈安安有一句话说动了她,她珍惜生命,但是这并不代表她害怕危险。沈安安甚至对她说,如果她死在飞虎寨,她已经安排了人手,一刀杀了他。这就是说,她已经下定决定,谁也无法阻拦。
当然,沈安安想要离开桃花寨一段时间,不是她说走就能走的。虽然寨子里的日常事务,大家各司其职,遇到突然事件也有陆勉之坐镇,但是包括陆勉之在内的各位当家、掌事时不时就要见一见大当家、二当家,她得犯一个更大的错误,才能让阿哥将她软禁在桃夭居,同时又不能被她的阿嫂发现,她压根不在西厢房。
她思来想去,她偷溜去培元镇,不小心惹恼诏安军副帅,镇国公世子葛云朝是一个极好的借口,而且葛云朝刚刚送来的诏安文书措施严厉,她大可以主动传播不实流言,把这份文书当成她惹恼葛云朝的“成果”。
这件事需要时间发酵,沈安安也需要把其他的事一一安排妥当。期间,肖伍从培元镇回来了。
按照肖伍的说法,秦毅卖身的戏园是从越州城来的,排演的也都是只在后周流行的折子戏。他们的戏在岐山县并不怎么出名,但他们戏园的人,从青衣、花旦,到丑角、武生都可以用一个词形容:长得好。只要赏钱给的足够,这些人都可以陪客人喝酒,随客人回家。因此,他们的收入在岐山县的戏班中间,算是中等偏上的。
除了这些不合规的行为,肖伍并没有发现戏班有其他疑点。至于秦毅的身份、经历等等,经肖伍核实,事实与他自己交代的,八九不离十。
王大全的家里人那边,他们一口咬定,是王大全用空心的金子、银子欺骗他们,说他是个穷光棍,活生生害死了王瑞。
沈安安听完这些话,又问起葛云朝对秦毅的调查有何结果。
肖伍按照沈安安的吩咐,在他返回桃花寨之前,特意去客栈见了汪有福。
按照汪有福的说法,葛云朝得知秦毅的“来历”,就让他去县衙调查戏班的资料,以及班主的身份证明,以及他们从越州城来到岐山县沿途的官凭路引。汪有福仔细翻查了所有的文书,一切合法合规。甚至于,他们看起来特别地遵纪守法。
沈安安听着这些汇报,不禁心生失望。肖伍看似说了一大堆,其实他什么线索都没有提供。当然,调查不一定会有线索,这个道理她懂。
她问肖伍:“以你的经验,你对秦毅和那个戏班有什么看法?”
肖伍沉吟许久,犹犹豫豫说:“二当家,有一个细节我不知道算不算线索……”
“你说说看。”
“是这样的。”肖伍默默在心中组织了一下说辞,“戏班的人都很喜欢与有钱人结交。”
“这有什么不对吗?”沈安安莫名其妙,“我也喜欢和出手大方的有钱人做朋友。”
肖伍顿了顿,谨慎地回答:“二当家,虽然我暂时没有任何证据,但是我怀疑,戏班的人结交县里的富户,真正目的是找人。他们很可能在找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
沈安安脱口而出:“戏班这几年的行踪,你知道吗?
第74章 进行
葛云朝得知沈安安送来一个名叫“秦毅”的男人,他问过前因后果之后,第一时间就让汪有福以官差的身份,查看了戏班从越州城一路来到岐山县的官凭路引。肖伍刚见过汪有福,因此他十分清楚戏班的行踪。
戏班是在恩科结束之后,从越州城出发的,沿途的州县都有类似唐祖佑这样的新官上任。这些官员虽然没有办法在短期内恢复辖区的经济,但是他们为了尽可能地维护当地治安,对途径的商旅严格查验官凭路引。
沈安安从戏班的行进路线推测,他们的目标就是岐山县。岐山县并非战时的必争之地,而且后周灭国十八年了,那些人总不会想在这时候谋划复国大计吧?
她问肖伍:“葛世子有什么动向?”
肖伍答道:“说是魏王爷病了,他暂时回去军营了。”
沈安安心中疑惑,葛云朝被那么厉害的杀手追杀,他不去调查事情的原委吗?不过,她想到赵沛离开南山的时候,整个肩膀都被鲜血染红了,又觉得葛云朝确实应该回军营,毕竟赵沛是皇后的亲生儿子。
两人正说着话,沈忠向沈安安回禀,陆勉之求见。沈安安扬声吩咐沈忠:“真烦人,让他在花厅等着。”
此刻,陆勉之就在距离耳房不远的过道内。在他的印象中,沈安安每次单独与人说话,都会选在耳房。他看到哑男守在门口,本想偷偷看一眼,与沈安安密会的人是谁,不料却听到了沈安安语气中对自己的不耐烦。
他折回花厅门口等待,不多会儿就看到沈安安和哑男朝自己走来。他下意识朝沈安安的身后看去,并不见其他人。
沈安安扬声问:“陆勉之,你每次都急着找我,这次又有什么事?”说话间,她已然走入花厅。
陆勉之赶忙跟了上去。哑男和平时一样,守在门口。陆勉之沉着脸说:“之前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你去培元镇的时候,得罪了葛云朝?”
沈安安理所当然地回答:“你没有问我啊!”
“你不否认?你竟然不否认!”陆勉之生气极了。这么大的事,她竟然没有告诉他。转念间,愤怒在他的胸口积聚。他质问沈安安,“因为你得罪了葛云朝,所以你拿我当挡箭牌,要我向大伙公布诏安文书的内容?”
沈安安按照自己的计划,试图激怒陆勉之。她半真半假地说:“陆勉之,我都要怀疑,你是不是喜欢我了,否则你怎么总是动不动就找我说话呀?”
陆勉之表情一窒,垂下眼睑不敢正视沈安安,胸口仿佛堵了一大团棉花,消解了他的怒火,却又激起了更多他无法用言语描述的情绪。他的心又酸又涩,整个人充满了无力感。
沈安安想要偷偷离开山寨几天,首先必须解决“粘人”的陆勉之。她追问:“你到底找我什么事?”
陆勉之回过神,连珠炮式地发问:“你为什么得罪葛云朝?你不知道黑风寨如何被诏安军剿灭的吗?你想让我们重蹈黑风寨的覆辙吗?”
沈安安反唇相讥:“是你胆子太小,还是你脑子不够用?我们和诏安军什么关系,你不知道吗?我讨好葛云朝,得罪葛云朝,于山寨有区别吗?”
“你——”陆勉之满脸通红,说不出第二个字。
在沈安安推测中,此刻陆勉之应该吵着见他大哥,当面告她的状,结果陆勉之只是怒目圆睁瞪着她。她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说:“怎么,不服气?不服气就让大伙儿评评理。”
“什么?”陆勉之愕然。
沈安安不容置疑地说:“就下午吧。你把各位当家都叫来,大家一次性把话说清楚。正巧大哥也想和大伙儿商议一下以后的事情……”
“沈安安,你疯了吗?你不知道是你理亏吗?”
“陆勉之,你很奇怪耶。”沈安安审视陆勉之,“你不是一向最热衷于向阿哥告我的状吗?”
陆勉之拂袖而去。他以为自己和沈安安的关系已经缓和了,他本想私下问一问她,为什么山寨中人人都在议论,她得罪了葛云朝。他想为她瞒一瞒,或者帮她解释一二,他真是好心被她当成驴肝肺!
当天下午,桃夭居的堂屋再一次大门敞开。这是继沈昭的婚礼之后,堂屋第一次打开大门。不过,沈昭并未在正屋与大伙儿见面,而是把议事地点选在了西次间。
用柳彦行的话,这几日天气干燥,又是桃花盛开的时节,他不敢让沈昭冒险,所以用一块屏风隔开沈昭与其他人。
当陆勉之等四位当家依次进屋,他们第一眼就看到了柳彦行的黑脸。他正在指挥丫鬟们擦拭屋子里的灰尘。没有人愿意得罪寨里医术最高明的大夫,也没有人愿意当出头鸟,他们谁都没有开口,依次坐到自己的座位上。
不多会儿,沈昭由沈忠搀扶着,坐到了屏风后面的软榻上。他看一眼自己右手的位置,询问沈忠:“安安呢,还没到吗?”
他这话犹如捅了马蜂窝,负责农桑的谢柄昆第一个发难,大声诘问沈昭:“大当家,今日您必须给我们一个解释,为什么大家都在说,二当家得罪了镇国公世子,所以您收到的并不是诏安文书,而是诏安军的战书?”
“谁在放屁?我还没死呢!”吕蒙身穿铠甲,大踏步走进西次间,眼睛瞪着谢柄昆。
众人吓了一大跳,纷纷起身与他打招呼。
自从山寨收到消息,诏安军奉命从京城启程,吕蒙就一直守在飞蛾谷。俗话说,谁的拳头大,谁就能大声说话。吕蒙一向是六位当家之中最有说话权的,俨然就是山寨的三当家。
当年,要不是他一力支持沈昭成为山寨的大当家,并且尊称沈安安为“二当家”,沈家兄妹能不能保住性命,都是未知之数。
这些年,包括陆勉之在内,所以人都很好奇,吕蒙自从被前任当家请入山寨,他一向自视甚高,都不屑与众人说话,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沈家兄妹俯首帖耳,言听计从的?毕竟他对前任当家,态度都称不上恭敬。
当下,吕蒙大步越过众人,在屏风前面对着沈昭拱手行礼,解释道:“我接到二当家的口信,立马就赶过来了。”他转身朝谢柄昆看去,“老谢,骨头这么软,你很怕葛云朝吗?”
谢柄昆面红耳赤,敢怒不敢言。吕蒙一个拳头就能将他到底在地。
吕蒙身材高大,说话粗声粗气,再加上他满脸的络腮胡子,让人一看就知道,他是不好惹的主。
沈昭喘着粗气打圆场:“谢当家只是太着急了。”话音未落,他又一次剧烈地咳嗽,伸手示意吕蒙落座。柳彦行赶忙走到屏风后面为沈昭顺气。
吕蒙没对着谢柄昆冷哼一声,站到沈昭左手边第一的位置。
陆勉之微微一愣,往旁边挪了一个座位。吕蒙大喇喇坐下,对着众人说:“我先表个态,老子日夜在飞蛾谷守着,兄弟们每天在谷口喂蚊子,喂苍蝇,可不是让你们安安稳稳坐着,给大当家、二当家受闲气的。”
陆勉之一听这话就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