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各方
桃花寨的静室外,花瓣早已化作春泥,绿油油的桃叶间夹杂着指甲盖大小的小桃子。桃子被花萼包裹,犹抱琵琶半遮面,在微风下摇曳,甚是活泼生动。
柳彦行和平常一样,端坐在树下弹琴。一曲末,他并未抬头看一眼桃林,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这片桃林是沈安安的祖父母一起栽下的,象征着他们情比金坚,忠贞不渝的婚姻。
在柳彦行看来,沈家在避难的时候费心费力费银子,辛苦种植桃树,只能证明他们是有钱的傻子。要知道很多地方只留下一村子老弱妇孺,不止因为男人都战死了,也有可能男人都去逃难了,不想带着累赘。
柳彦行一直认为女人是累赘,直到沈安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控制了山寨,他才不得不承认,自己遇到了对手。当然,沈安安之所以能够成功,主要因为她走了狗屎运,遇上了一个武功高强的男人。
“阿哥。”柳烟青拎着食盒走到柳彦行身旁。
柳彦行淡淡地点头,瞥一眼她眉宇间的愁绪,低声警告她:“沈安安最擅长察言观色,你别在她面前露出马脚。”
柳家兄妹都知道,林中隐没着武功高手,只忠心于沈安安。柳烟青用更低的声音说:“阿哥,我把安安留给哑男的信纸放在了桌子底下,看起来像是被风吹落的,但……安安原本把信纸压在镇纸下面的……她一定会起疑心的……”
柳彦行安抚妹妹:“你们从小一起长大,她不会怀疑你的。”
柳烟青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咽下了已经到嘴边的话。
她欲言又止的模样令柳彦行心生不悦。他的手指轻轻拨弄琴弦,压着声音说:“既然决定了,就不要瞻前顾后的。这血海深仇,我们为人子女,必须得报。”随着他的话语,尖锐的琴声惊起了桃林中的麻雀。
十八年前,他们联合大景覆灭大周的时候,他辗转呈军报提醒自己的父皇,小心赵家父子翻脸不认人。他的父皇居然天真地认为,他们和赵家是盟友,只要他们安守现状,赵家绝不会吞并他们。
结果呢?五年前,赵家用卑鄙的手段攻破启封城,几乎杀光了城内所有姓赵的男男女女,一如十八年前,他们对后周皇族斩尽杀绝。
他蛰伏桃花寨,就是因为他看透了赵家人残忍嗜杀的本性,以及父皇的昏聩无能。十八年来,他步步为营,机关算尽,只等着启封城危难之际,他以太子的身份救百姓于水火。
他好不容易等到赵家兄弟领兵围困启封城,他胸有成竹地恳求沈安安的父亲,也就是桃花寨的老当家,恳求他将吕蒙和他的手下借给他,解启封城之困。
他以为老当家心慈手软,定然毫不犹豫就会答应,结果他竟然不容置疑地拒绝了他。他逼于无奈自曝身份,老当家不只不相信他,还要他永远地离开山寨。
既然沈家不仁,就别怪他不义。他一手策划了那场截杀,计划夺取桃花寨作为起事的据点,不料沈安安侥幸逃脱。
当他得知沈家并未死绝,他第一次时间试图控制吕蒙,继而控制寨子,沈安安却抢先一步,不知用了什么手段,令吕蒙心悦诚服称呼她“二当家”。
就在他沮丧绝望之际,他的父皇送来了银子和传诏书,并告诉他,飞鹤将军会帮着他完成复国大业。
大梁无人不知飞鹤将军的威名,只要她振臂一呼,别说是男子,就是女子也会迫不及待从军,他何愁没有兵马。
可惜,他兴奋不过一刻钟,山寨外面传来消息,飞鹤将军选择与启封城共存亡,早在破城那日就自戕了……
“阿哥,阿哥?”柳烟青呼唤柳彦行。
柳彦行猛地回过神,斥责柳烟青:“不要整天毛毛躁躁的。哑男没看到沈安安的书信,自然找不到她。她找不到沈安安,很快就会回来的,你得提早做好准备。”
柳烟青微微一愣,视死如归一般点点头。
不得不说,柳彦行半点都不了解哑男。此刻,就算哑男并没有被赵沛困在他的营帐内,她也不会因为没有找到沈安安,独自返回桃花寨。如今,赵沛突然生死未卜,她只能紧张地盯着军医。
军医半眯着眼睛坐在床沿,心思不知道转了多少个弯。他只是一个最普通的军医,理应负责拔剑、止血、包扎等等工作,老天为什么总喜欢给他出难题?
他敢保证,赵沛的伤势虽然没有恢复,但他脉搏平稳,呼吸均匀,他根本没有晕倒,他一直在装晕。
如果赵沛不是魏王爷,他早就拂袖而去了,临走前还要教训他几句,偏偏这是一位他得罪不起的主子。
退一步,如果站在床榻旁边的是个女人,他也不吝于帮忙王爷调剂一下军营内枯燥的生活,从善如流地安排小姑娘好好照顾昏迷不醒的病人。偏偏,那是个男人啊!要是他做了什么,不小心将金贵的王爷引上了“歧路”,他会掉脑袋的!
哑男发现军医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紧张地问:“王爷,死不了吧?”
军医不咸不淡地回答:“当然死不了。”
哑男心中的大石终于落下了,她追问军医:“既然王爷身体无碍,那他什么时候会醒?”
军医故作神秘:“这個可不好说,也许一刻钟,也许一天,也有可能一年半载。”
哑男沉吟片刻,对着军医拱拱手:“时辰不早了,我该走了,我自己出去就行了。”
军医愣住了,脱口而出:“王爷短时间内屡次受伤,如今伤上加伤,他需要人照顾。”
哑男再次对着军医拱手,毫不犹疑转身往外走。
军医张口结舌。幸好,赵沛在床上挣扎着动了一下。他惊呼:“王爷醒了!您终于醒了!”赵沛配合着睁开眼睛,目光牢牢锁定哑男。他假装虚弱:“我怎么了?怎么突然就回营了?”
哑男站在帐篷门口,细细回忆军医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军医从未明确表示,赵沛昏倒了,赵沛有生命危险。
果然她的直觉是对的,赵沛又在欺骗她!
第135章 扣留
赵沛告诉自己,他既然答应葛云朝帮他拦下飞鹤,他必须做到,所以他假装晕倒只是无奈之举。事实证明,飞鹤还是关心他的。她劝说俞红妹以大局为重,是为了保护他;哪怕她再生气,气得刺了他一剑,她也故意避开了要害。
他索性不装了,坐起身说道:“我有正事与你说。”
军医闻言,如遇大赦,飞快地向着赵沛拱手告退。在他经过哑男身旁的时候,他低声交待哑男:“王爷刚从鬼门关走一遭,小心他肩膀的伤口。”
哑男面无表情地转过身,瞥一眼赵沛的肩膀。她直言:“王爷想知道太子的事?”
赵沛点头:“此间的事情,比你们想象的更复杂。既然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大家应该坦诚相待。”
“好,那请王爷先行回答我,你为何执意阻拦我?”
赵沛抬头看着哑男。
哑男上前一步:“我以为,我们早就说得很清楚了,这辈子我们只能是陌路。”她加重语气,“不要逼我杀了你。”
赵沛站起身。他肩膀的伤口依旧如同刀割一般疼痛,但这样的疼痛远远比不上他此刻的心痛。他苦笑一声:“你知道吗?这几天,我的心情……”
“我不想知道。”哑男打断了赵沛,沉着脸说,“你想知道太子的事,最好先回答我的问题,你为何阻拦我?”
赵沛不答反问:“我为何阻拦你,比成百上千百姓的性命更重要?”
哑男一字一顿回答:“飞鹤将军早就死了,我只是哑男。”
“好。”赵沛比了一个“请”的手势,“如果你只是哑男,那么眼下发生的一切都与你无关。我没有必要告诉你,前梁和后周的余党在谋划什么。”他挺起胸膛,目光炯炯盯着哑男。
莫名的,哑男的脑海中掠过飞鹤将军与魏王爷的第一次战场对峙。她从来不相信战功赫赫的男人会是一名莽夫,所以当她看到身穿铠甲的他坐在领头的大马上,她的直觉反应,他们在街市的相遇并非偶然。
从过去到现在,真相是什么,对她而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
五年前,唯一的结果是她输了,输得彻彻底底。
哑男注视着赵沛。四目相接的瞬间,他们似乎又回到了那个风沙漫天的午后。半晌,哑男转身撩开幔帐。
赵沛急道:“你和沈安安不可能假凤虚凰过一辈子。”
哑男惊问:“伱故意阻拦我,目标是安安?”她拔刀指向赵沛,“安安是我的底线,若是有人敢伤她……”
“你不要误会。”赵沛高举双手做投降状,“我刚才就说过了,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
哑男面无表情注视赵沛。
赵沛赶忙解释:“你一定认出了绣衣司的图腾吧?这并不代表是后周引导俞红妹刺杀我。”
哑男略略迟疑,一字一顿说:“包括大梁太子在内,所有人都认为,飞鹤将军已经死了。不管他是生是死,大梁不可能再有复国的机会。”
赵沛不可置信地说:“你的意思,五年前他并没有死在启封城?”他摇头,“这不可能!”他亲眼看到兄长把大梁太子,连同其他皇族的人头,当礼物献给他们的父皇。
哑男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赵沛皱着眉头注视哑男:“在我们围攻启封城之前,大梁太子已经不在城内了?你们的皇帝眼见着城门守不住了,他要求你辅佐太子复国?”
他的心中涌过一阵阵苦涩,“你不想战争继续,你不想任何人用‘飞鹤将军’的名义招兵买马,你需要一个足够分量的人证实,飞鹤将军死了,于是你选中了我?这才是你当众跃下城楼的真正目的。”
他激动地上前一步,“飞鹤,你在城楼上对我说的话,到底有几分真心?”
哑男垂下眼睑:“皇上对我说,太子离宫十八年,在你们攻城之际,他本该带兵营救,却不知何故没有出现。”
赵沛浑身一震,他只听到了两个字:带兵!
哑男复又看向赵沛,斩钉截铁地说:“虽然我从未见过他,但是这五年来,我一直留心着附近的动静,并没有人自称大梁太子。”她顿了顿,“即便是五年前,也没有任何人驰援启封城。”
赵沛低头沉吟。他一直关注着启封城的动向,没有任何人提及,前朝太子很可能还活着。
哑男讥诮地笑了笑:“魏王爷比我更清楚,五年,不是五个月,更不是五天,多深的伤疤都淡了。”当年的战事太过惨烈,百姓需要时间消化仇恨。仇恨不在了,大梁太子也失去了起事的最佳时机,所以她一直对此事保持沉默。她转身往外走。
赵沛正色说:“你不能走。”
哑男没有停下脚步。
赵沛扬声威胁:“你走不出军营的,不要逼我动手。”
哑男转过身,不可置信地瞪着赵沛。
赵沛面无表情地说:“你放心,沈安安很安全,没人可以伤她一根毫毛。”
哑男一字一顿说:“飞鹤将军早就死了。你扣留桃花寨二当家的夫君,你想逼他们反了吗?”
赵沛自顾自说道:“我受了伤,不是你的对手,但是任凭你武功再高,双拳难敌四手——”他戛然而止,因为哑男扼住了他的脖子。
哑男压着声音威胁他:“我杀了你。”
赵沛感觉到了窒息,还有她温热的呼吸。他们第一次离得这么近。他低头看着她的眼睛:“就像你对俞姑娘说的,我不能死。我死了,很多人必须为我陪葬,包括你的桃花寨。”窒息的感觉愈加强烈,他坦然地闭上眼睛。
哑男看得很清楚,赵沛的眼睛充血了,他才闭上眼睛的。她泄气地松开右手。
赵沛一把抓住哑男的手臂,看着她的眼睛:“少则十天,多则半月,诏安军就要启程南下了。在那之前,留在我身边。”
哑男不屑地冷笑:“凭什么?”
“就凭——”赵沛轻轻触碰哑男的脸颊,“记得吗?是你主动走进我的营帐的。”
哑男一拳打在赵沛受伤的肩膀。
赵沛踉跄后退,半跪在地上。五年前,他们是兵戎相见的敌人;五年后的今天,我们是拳脚相向的——
他不知道因为如何定义他们的关系。
第136章 甜汤
光天化日之下,陆宕进不去军营,更不知道哑男和赵沛说了什么。
早前他听懂了沈安安的暗示,却在返回桃花寨途中遇到了赵沛设下的关卡。他正要蒙混过关,看到哑男被侍卫带去了凉棚,他赶忙跟了上去,但又不敢靠近。
此番他算是亲眼见识了,这些京城来的公子哥,排场有多夸张了。就拿葛云朝来说,他和沈安安“讨论”如何分配马匹的时候,他们四周看似只有寥寥几个侍卫,但是在旁人看不到的角落,至少隐匿着八名武功高手。
面对这么多高手,即便葛云朝手无缚鸡之力,他也没有能力带着沈安安离开。
此刻也是同样。凉棚内之所以空荡荡的,因为赵沛的护卫都在凉棚外面。即便他和哑男联手,他们也不一定能够突围。
陆宕耐心地等待,静待哑男落单的机会,奈何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哑男走入军营,走进赵沛的营帐,再也没有出来。
沈安安自然不知道,陆宕像无头苍蝇一样在军营外游荡,她更加没有料到,哑男被赵沛拘在了军营。按她想来,哪怕陆宕和哑男错过了,哑男去到培元镇,很快就能打听到,她被葛云朝挟持,来到了岐山县的县衙。
县衙的议事厅内,沈安安坐在太师椅上,一边吃着红豆汤,一边光明正大地偷听葛云朝与属下议事。
唐祖佑唯唯诺诺站在葛云朝下首,时不时用眼角的余光偷瞄沈安安。沈安安冲着他挑衅地笑了笑,唐祖佑心生不悦,又不敢在葛云朝面前训斥沈安安,憋得脸都红了。
葛云朝觉得好笑,目光落在沈安安身上的男装。他不得不承认,她虽然个头矮小,五官也是十足十小姑娘的长相,但她穿上男人的衣服,行为举止颇有几分书生气度。
沈安安冲着葛云朝挑眉,眼神仿佛在说,你看什么!
葛云朝轻笑。沈安安就像一只小野猫,娇气又刁蛮,总想着伸出爪子挠两下,可小猫终究是小猫,成不了大老虎。他们途径培元镇的时候,她嚷嚷着要喝红豆汤,只为给她的“夫君”留下追踪的线索,她也算煞费苦心。
“笑什么!”沈安安“嘭”地一声放下手中的汤碗。
葛云朝故意瞄一眼汤碗,碗中还剩下大半碗红豆汤。他摆出主人招待客人的态度,彬彬有礼地说:“陆公子不用客气,我已经命人把铺子里的红豆汤全都买回来了。你若是嫌不够,明日一早我再命人跑一趟,把铺子里的红豆汤全买了。”沈安安依旧自称“陆勉之”,他只能从善如流称呼她“陆公子”。
沈安安哪里听不明白他语气中的嘲讽。她假笑两声,大喇喇翻了一个白眼。
“沈安安!”
唐祖佑才说了三个字,葛云朝一个眼刀甩过去,吓得他立马噤声。
王思阳站在角落默默叹一口气。唐祖佑怎么就不能学学他,把自己当成无人在意的装饰品。他倒好,偏要打扰人家打情骂俏。他偷偷瞟一眼沈安安的男人装扮。她一会儿是已婚妇人,一会儿又是翩翩公子,他家世子的名声算是完了。
王思阳暗暗叹一口气,正要拽着唐祖佑离开,衙差小跑着就要冲进屋子,被葛云朝的侍卫拦在了门口。衙差焦急地大叫:“不好了,窈娘自尽了。”
沈安安猛地站起身,急问:“是自尽,还是被杀?”
衙差语无伦次:“牢房里面只有她一個人,当然是自尽的,脑袋都开瓢了,是一头碰死的。”
沈安安朝葛云朝看去,用眼神示意他:你刚刚命人去把窈娘带来,她就死了?世上有这么巧合的事。
葛云朝叮嘱沈安安:“尸体没什么好看的,你在这里等着我。”他扬声吩咐,“长顺,进屋陪沈姑娘聊天。”
沈安安讥诮:“世子爷不必如此谨慎,我一介弱质女流,难道还能插翅飞出县衙?”
葛云朝循声看她,很自然地接话:“陆公子能言善辩,我可不敢把你当成弱质女流。”
听听这语气,瞧瞧这眼神,王思阳的胳膊上浮起一层鸡皮疙瘩。他跟着葛云朝这么多年,从未见他正眼瞧过哪个女人。他们才见过几次,至于吗?
他不敢置喙葛云朝,眼见唐祖佑又要说出什么惊人之语,他拉着唐祖佑往外走,迎面撞上了长顺。
长顺对着众人行礼,眼睛看着葛云朝,欲言又止。
葛云朝会意,带着长顺走到院子里。王思阳急忙拉着唐祖佑走到廊下。
沈安安目送几人离开屋子,气呼呼地看一眼守在门外的侍卫。直觉告诉她,一定是哑男找来县衙,被葛云朝的人发现了。
她后退几步,一屁股坐到椅子上,眼睛滴溜溜地转。汪有福潜伏县衙多年,她看过县衙的结构图纸,但纸上学来终觉浅,她对县衙十分陌生,她不喜欢这种失控的感觉。就比如此刻,葛云朝和王思阳分别去了两个方向,她无法推测他们去了哪里,去干什么,而她又该怎么和哑男会合,怎么逃跑。
县衙倒座的空屋内,葛云朝推门而入。陆宕闻声,猛地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瞪着葛云朝。
在陆宕意识到,自己大概率无法混入军营,更见不到哑男的时候,他当机立断赶来岐县。他怎么都没有料到,自己刚刚跃下马背,就被葛云朝的人生擒了。
此刻,他的手脚都被捆住了,嘴里还塞着抹布,只能呜呜呜地叫唤。
葛云朝居高临下俯视陆宕,仔细端详这张稚气未脱的脸。半晌,他慢悠悠地问:“你不怕我吗?”
陆宕微微一愣。沈安安是土匪头子都不怕他,他为什么要怕他?不对,现在他是鱼肉,葛云朝是刀俎,他应该怕他的。也不对,葛云朝为什么抓他?他糊涂了。
葛云朝又道:“就是你,擅离职守,害得她险些丧命?”
陆宕震惊地睁大眼睛,又懊恼地垂下眼睑。
“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抓你吗?”葛云朝突然拔刀架在陆宕的脖子上。
第137章 争执
直到刀子架在脖子上,陆宕终于感觉到了害怕。这种害怕堪比他们被沈安安擒住时候的恐惧,甚至有过之无不及,毕竟沈安安只是唐祖佑口中的“妖女”,而葛云朝是不折不扣的上位者。
他在这一刻才意识到,原来葛云朝只在沈安安面前是“葛云朝”,在其他人面前,他是镇国公世子,是看惯了战场生死的葛将军。
陆宕下意识咽一口唾沫。他跟着沈安安久了,他竟然以为眼前的男人只是温润的翩翩公子。他的眼睛盯着葛云朝似笑非笑的表情。
葛云朝不紧不慢地说:“你是她的人,我本不该越俎代庖,但她心地善良,又是孩子心性……”
陆宕瞳孔微缩。他口中的“她”是沈安安吗?沈安安心地善良?沈安安孩子心性?是他幻听了,还是这位葛世子认识另一位沈安安?
他的心思千回百转间,忽觉右手臂凉飕飕的,紧接着就是一阵锥心的刺痛。他转头看去,鲜血已经染红了他的衣服,殷红的液体不断濡湿他的衣袖。一时间,他的脑子一片空白,浑身上下只有痛觉是清晰的。
葛云朝轻声说:“按照你们的规矩,你害得雇主受伤,至少应该赔雇主一只胳膊。”
陆宕浑身一震。战乱中,每个人都想活下去,但最不值钱的,恰恰也是人命。按规矩,沈安安确实可以要了他的性命。这无关他的性命,只是商场的信誉。
葛云朝扔下大刀,弯腰拔出陆宕嘴里的抹布,又拿出干净的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手:“若是再有下次。”他冷冷一笑,“想让一个人,一家人消失,很容易。”
陆宕要紧牙关,不允许自己发出声音,更不允许自己求饶。他直挺挺地跪坐在地上,任由鲜血顺着指尖滴落在地面。
葛云朝拿出一个瓷瓶放在陆宕身旁的小几上:“先止血吧。”
“我明白了。”陆宕郑重地点头。
葛云朝扔下一柄匕首。陆宕急忙侧身捡起匕首,艰难地挑开绑缚自己的绳索,拿起止血药处理伤口。葛云朝这一刀下手极狠,刀刃几乎触及骨头,他的右臂快要失去知觉了。
此时此刻,陆宕心中骇然,但更多的是畏惧。从他来不及反应,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被葛云朝的人悄无声息地生擒,到他挨了一刀也不敢出声,他深切地感受到,葛云朝与沈安安是不同的。与葛云朝相比,沈安安确实很善良,甚至称得上心慈手软。
葛云朝拿出一封信放在小几上,吩咐道:“拿回山寨交给你们大当家。”
“那二当家……”陆宕抬头看向葛云朝,目光触及他的脸庞,他的声音消失了。
葛云朝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突然停下脚步:“这几天安安和我在一起,你们不需要派人保护她。”
安安?陆宕望着葛云朝的背影,心中腹诽:这位世子爷忘了,他们二当家是有夫之妇吗?
葛云朝打开房门,一眼就看到沈安安拎着粉绿色的裙摆朝他跑来。长安抱着一大摞衣服,焦急地追在她身后。
葛云朝的表情瞬间变柔和了。早前他吩咐长安,为沈安安准备几套未婚小姑娘的衣服首饰。看这情形,一定是沈安安趁着试衣服的机会试图甩掉长安。他扬声说:“沈姑娘,这里不是你的长顺客栈,没有我的允许,你走不出县衙的。”
沈安安停下脚步,气喘吁吁地说:“世子爷武功再高,奈何你不能在这时候伤了桃花寨的二当家。你投鼠忌器,我们就有机会。”她误以为屋子里的人是哑男,这话是说给她的。
葛云朝知她所想,故意引诱她:“你不想知道黑衣人的验尸结果了吗?”
沈安安当然很想知道黑衣人的老巢在哪里,他们和柳彦行是什么关系。她还想知道,窈娘是谁,他是怎么死的。葛云朝这是逼她做选择?她疑惑地审视他:“我不懂,葛世子意欲何为?”
葛云朝不过想在他正式向沈昭提亲之前,与沈安安培养培养感情。这话他暂时不能说,会吓到她的。
他伸出右手,手掌轻轻往后一推,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他对着门后说:“出来吧。”
陆宕捂着手臂的伤口,一步一步走向沈安安。
沈安安惊问:“哑男呢?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陆宕下意识用眼角的余光看一眼葛云朝。
沈安安怒道:“你是我花钱请的,伱看他干什么?”
陆宕回禀:“郎君被魏王爷带去了他的营帐。我等了一个时辰都没有机会与郎君说话,只能一個人先回来了。”
沈安安怒视葛云朝:“是你让赵沛把哑男引去军营的。”她说的是肯定句。
葛云朝喟叹:“以她的武功,她若是真的着急找你,魏王爷拦不住她的。”
“挑拨离间?”沈安安气急,皮笑肉不笑地说,“哑男不是你们这种见惯了生死,漠视人命的大将军。她留在军营只有一种可能,她被赵沛要挟了。”
葛云朝咄咄逼人:“所以呢?为了她,你不想知道黑衣人的来历了吗?”
王思阳走到两人身边,堪堪听到这句话。他家世子生气了?他急忙打断两人的对话:“世子,那位窈娘的死状不对劲。”
葛云朝闭上眼睛平复情绪,朝王思阳看去:“说。”
王思阳暗示性地看一眼沈安安和陆宕。陆宕看向沈安安,向他请示自己是否可以走了?
沈安安点头:“你先去处理伤口。”她的目光转向葛云朝,态度很明确,我不走,我要知道怎么回事。
葛云朝吩咐王思阳:“说吧。”
王思阳垂眸回禀:“世子,一般而言,撞墙自杀的人都会以头顶撞击硬物。其死状虽然可怖,但面容不至于完全不可辨。窈娘用正脸撞墙,且撞击的力量极大,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她被人抓着头发,以脸撞击墙壁,要么她并非普通人,坚决求死,且不想让我们知道,她是谁。”
沈安安脱口而出:“你的意思,真正的窈娘金蝉脱壳了?”
唐祖佑扑通一声就跪下了,疾呼:“世子,这绝无可能!下官亲自把那名罪妇押入大牢,她不可能逃脱。”
第138章 草菅
沈安安随同葛云朝来到岐山县衙,一来她想要知道黑衣人的验尸结果,二来她希望旁听针对窈娘的审讯。她气恼葛云朝利用赵沛引开哑男,更生气他竟然想要挑拨她与哑男的“夫妻”感情。不过,相比她此行的目的,葛云朝对她而言只是过客,不值得她生气。
她沉着脸说:“麻烦世子请汪有福去大牢查探一二。”
“为什么请汪师爷——”唐祖佑戛然而止,抬起头恶狠狠瞪着沈安安。
葛云朝似笑非笑看着沈安安,眼神仿佛在说,你要公开承认,汪有福是你安插在县衙的眼线?
沈安安皮笑肉不笑地回击:“人人皆知,汪师爷是唐县令的得力助手,如今又得世子器重,定然是极为能干的人。想来,他一定可以尽快查清真相。唐大人,您说呢?”她冲着唐祖佑挑了挑眉。
顿时,唐祖佑看着沈安安的眼神变了。他多次怀疑汪有福是沈安安的人,又多次打消心中的疑虑。此刻,沈安安的说辞勉强也算合情合理。
他一时拿不准主意,眼睛盯着沈安安,仿佛想从她脸上寻找事实,却突然间发现,自从妖女脸上的山茶花不见了,她似乎不那么“妖精”了。尤其是她穿着这套粉绿色的襦裙,她分明就是个娇俏可爱的小姑娘……
“咳!”葛云朝不悦地轻咳一声。
唐祖佑回过神,赶忙低下头回禀:“世子,既然汪有福就在县衙,不如就依沈姑娘所言。”
葛云朝看一眼王思阳。王思阳赶忙回禀,他已经派人去请汪有福了。葛云朝的目光复又转向沈安安,不容置疑地说:“过几日,我会亲自送你回桃花寨,到时候你自然可以见到她。”
他相信沈安安一定知道,“她”指的是哑男。此话是他难得一次“示弱”,只为安抚她的情绪,同时也是警告唐祖佑,以及现场所有的人,眼睛不要直勾勾盯着她。
他的话音刚落,沈安安还来不及反应,汪有福快步跑来。当他的目光触及沈安安,他不自觉地停下脚步。
恍惚间,他仿佛见到了五年前的沈安安,那时候的她最喜欢粉色的衣裙,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他亲眼看着她,一夜间变成唐祖佑口中的“妖女”……
“汪师爷,你认识沈姑娘?”葛云朝语气不善,上前几步挡在沈安安身前。
汪有福蓦然惊醒,定了定神,上前依次行礼:“世子,唐大人,王公子。”
王思阳对着汪有福回礼,暗暗摇头叹息。他家世子大概失了智,既然他决意迎娶沈安安,首先应该解决她的已婚身份,而不是胡乱吃醋,更不是什么醋都吃吧。
他用眼角的余光瞥一眼沈安安,只见她眉头轻蹙,注意力全都在汪有福身上,丝毫不见女子面对心上人应有的羞涩扭捏,他家世子恐怕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他轻轻叹一口气,上前替汪有福解围,一本正经地说:“汪师爷,你应该知道事情的始末了。我相信死者并非窈娘。唐大人告诉我们,是他亲自将窈娘送入大牢,如果窈娘尚未离开大牢,她一定还在牢中。”
唐祖佑闻言,立刻又要表忠心,汪有福抢先承诺:“如果那人确实在牢中,在下一定能将她找出来,只不过在下从未见过那人……”
沈安安脱口而出:“我见过她,我随你去。”
“用不着你去。”葛云朝一口拒绝沈安安,轻描淡写地说,“你去告诉牢里的人,我要找的,是朝廷的重犯。如果他们胆敢包庇重犯,不管是牢头还是囚犯,就地斩杀。”
沈安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反问葛云朝:“如果汪师爷找不到窈娘,你要将大牢里的人全杀了?”
葛云朝点头:“他们本就是有罪之人,罪上加罪难道不该杀吗?”说话间,他冲着王思阳挥挥手。
王思阳赶忙带着汪有福朝大牢走去。唐祖佑想了想,对着葛云朝行了一礼,快步追上他们。
沈安安不情愿地咽下“你这是草菅人命”七个字,没好气地冲着长安说:“不是要试首饰吗?走吧。”
长安眼观鼻,鼻观心站了好一会儿,此刻突然被点名,他吓了一大跳,扭头朝葛云朝看去。葛云朝微微点头。长安赶忙对着沈安安比了一个“请”的手势。
沈安安对着葛云朝假笑。好汉不吃眼前亏,既然她和哑男的人身安全无虞,办正事要紧。她举步往前走,又猛地停下脚步,折回葛云朝面前,正色说:“对了书信,阿哥认识我的笔迹,我得亲自写信告诉他,我和哑男在岐山县游玩,省得他担心。”
葛云朝摇头:“游玩?你觉得沈兄会相信吗?”
沈安安反问:“为什么不信?我和哑男夫妻恩爱,伉俪情深,我们一起出门踏青,很正常啊。”
“夫妻恩爱,伉俪情深?”葛云朝嘲讽。
沈安安皱眉:“葛世子,明人不说暗话,伱到底想干什么?不如你我把话敞开了说,如何?”
葛云朝语塞,也瞬间唤回了自己的记忆。他必须和沈安安好好相处,否则即便沈昭答应了他们的婚事,以沈安安的脾气,她也能闹得天翻地覆。
他缓和语气,脸上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嘴里解释:“沈兄一定知道,你忙于应对朝廷诏安一事。以他对你的了解,他怎么会相信,你在这时候携夫君下山踏青呢?你不如直接告诉他,你和我在一起,他也能安心。”
沈安安斜眼打量他嘴角的笑意,回想他两次面无表情地说出“就地斩杀”四個字,她只觉得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她假笑两声,耐着性子客客气气推辞:“阿哥只是乡野草民,担不起世子爷的这声‘沈兄’。至于我们兄妹的事,就不劳世子费心了。世子只需要借我一份笔墨,帮我将书信送至山脚下即可。”
葛云朝一心示好,笑着说:“既然你坚持,那你随长安回屋写信吧。至于送信的事,我让长阙直接帮你送去桃林,省得中途横生枝节。”
沈安安闻言,生气地诘问:“葛云朝,你到底想干什么?!”
第139章 逼问
就地斩杀,这四个字在沈安安眼中充斥着暴力与血腥,但父亲告诉过她,他们判断一个人的善恶,不能只看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而要看他为什么这么说,为什么这么做。有道是“大善似恶”,她自问无愧于心,但她同样也是世人眼中的妖女,她又怎么能随意评价别人呢。
不过,葛云朝胁迫她来到县衙,拦截哑男,刺伤陆宕,桩桩件件都是恶行。于她个人而言,他绝对称不上“好人”。她咬牙切齿地追问:“明人不说暗话,敢问世子,你究竟有何意图?”
沈安安目光灼灼,葛云朝微微一怔。沈安安冷笑,“世子总不至于拿我的性命威胁阿哥吧?”
葛云朝反问:“难道你不想知道,在你阿哥心里,你和桃花寨孰轻孰重吗?”
沈安安眯了眯眼睛,笃定的摇头:“堂堂镇国公世子,你的骄傲不允许你用这样的方式对付一帮土匪,所以——”她顿了顿,加重语气,“你处心积虑把我困在县衙,究竟想干什么?”
葛云朝依旧不回答,半真半假地说:“我上次就说过了,我能帮你摆脱你和飞鹤的婚事。”
“不说算了。”沈安安转身想走,继而又回头重申,“不劳世子费心,我和哑男已经说好了,我们会做一辈子的夫妻。”她快步朝厢房走去。
葛云朝目送沈安安的背影消失在自己的视线,对着空空的院子呼唤:“长阙。”
长阙从角落现身,悄无声息地走到葛云朝身旁,对着他拱手行礼。
葛云朝对着沈安安离开的方向吩咐长阙:“若是我不在她身边,你在暗中保护她的安全,不用限制她的行动自由。”
长阙惊讶:“如果沈姑娘悄悄离开县衙……”
“暗中跟着她即可。”葛云朝轻轻一笑,“她有自知之明,不会擅自离开县城的。”
沈安安确实不认为,自己有能力独自返回桃花寨。她很清楚,即便葛云朝用她的性命威胁桃花寨,他也不可能得到回应,她大可以既来之则安之,看看葛云朝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不过,当她看到满屋子的衣裙首饰,她问长安:“你们世子出门剿匪,随军带着这么多女人的东西?”
“沈姑娘说笑了。”长安用眼角的余光审视沈安安。这可是他们家世子第一次给女人送东西。他一本正经地解释,“这些都是附近铺子的掌柜刚送来的,供沈姑娘挑选。”
“胡说!”沈安安断然摇头,一口咬定她从来没有在岐山县的铺子里见过这样的布料,这样的款式。
长安耐着性子解释,这是整个岐山县最高档、最时兴的衣服首饰,奈何沈安安压根不听,他只能把各家店铺的掌柜都叫来,供沈安安问话。
沈安安挑挑拣拣,一会儿要求女掌柜为她更衣,一会儿又要掌柜的当场为她改衣服,直到天快要黑了,她突然想起,自己要给沈昭写信。
长安无奈,只得拿来笔墨纸砚。沈安安写完书信,声称她要亲手交给葛云朝。长安只能把她带去葛云朝的书房。
书房内,葛云朝接过书信,似笑非笑看着沈安安,眼神仿佛在说,书信送到了,你还不走吗?他的脚边,汪有福毕恭毕敬跪在地上,唐祖佑躬着腰站在汪有福身后,额头的汗水一滴一滴落在青石地砖上。王思阳皱着眉头站在葛云朝身后,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沈安安见状,理直气壮地说:“世子,这是我给阿哥的书信,我不相信伱,我要火印。”
葛云朝给长安使一个眼色。长安转身去取火印。葛云朝打量沈安安,她换了一套月牙白的襦裙,配了玉簪做首饰,整個人看着淡雅宜人,颇有大家闺秀的模样,却不适合她。
他问沈安安:“这是你自己选的?”
沈安安故意在葛云朝面前转一个圈,反问:“怎么,不好看吗?”
葛云朝点头:“好看。”
王思阳深深看一眼葛云朝,他们在谈很重要的正事,世子这是在干什么?
唐祖佑比王思阳更着急,他再一次重申:“世子,您交待的事,下官不敢懈怠,下官亲眼看着窈娘走入大牢。”他强调,“是亲眼所见。”
汪有福是几人中间最着急的。当年,沈安安费心费力把他安插在衙门,除了监视衙门的动向,主要是为了辅佐唐祖佑。这些年他自认兢兢业业,把衙门的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如今却连大牢里的大活人都找不到?
他对着葛云朝嗑一个头,哀声说:“属下逐一比对了女囚的名录,她们的姓氏年龄,体貌特征,只有一种可能,死者就是窈娘。”
“不可能。”王思阳对着葛云朝拱手,“我让仵作重新检验了尸体,虽然死者与窈娘身形相似,但她的下颌骨是完整的,鼻子也没有变形,她不是窈娘。”
沈安安立刻听明白了,他们没有找到活的窈娘。她朝葛云朝看去,偏偏葛云朝并不说话,只是一味盯着她看。她莫名其妙。
幸好,长安拿着火印进了屋子。葛云朝比了一个“请”的手势。
沈安安故意慢吞吞地烧火印,想要听一听葛云朝如何安排后续事宜,可是葛云朝就是不开口,其他人不敢贸然说话。
炙人的静默中,沈安安的火印封好了。她不情不愿地把书信交给葛云朝。
长安询问沈安安:“沈姑娘,您想在哪里用晚膳?”
沈安安眼见长安已经伸手指向房门,只得回头对着葛云朝说:“今晚你能找到窈娘吗?”不等葛云朝回答,她不容置疑地说,“你答应过我的,我可以旁听你审问窈娘。还有,你也会告诉我,那群黑衣人的验尸结果。”
葛云朝叹息:“这样不是很好吗?无论你想要什么,想说什么,想问什么,都可以直接和我说,不需要耍那些不入流的小伎俩。”
沈安安“呵呵”假笑两声:“那是不是说,无论我想要知道什么,世子都会如实回答。”
“当然。”
“好。”沈安安从牙缝中挤出这个字,咄咄逼人诘问葛云朝,“那就请世子告诉我,您为什么把我带回衙门,又为什么软禁我?”
第140章 对赌
沈安安与葛云朝四目相对,王思阳在一旁看着,一度怀疑自家世子被鬼附身了。
他们急着寻找窈娘,因为事关后周绣衣司的细作,乃至后周余孽是否有谋反之心。此刻,唐祖旺和汪有福都快急哭了,可是他家世子爷兜那么大的圈子,竟然是为了告诉沈安安,她可以在他面前为所欲为?
退一万步,即便他们成婚了,哪有妻子在丈夫面前为所欲为的道理?哪怕平头百姓之家,都是妻子侍奉丈夫,更何况像镇国公府这样的功勋世家,主持中馈的世子夫人怎么可能随心所欲。
罢了,罢了,他是谋士,又不是葛家的红娘、管事、老妈子,既然葛云朝一意孤行,铁了心迎娶沈安安,他的职责是促成这件事,并且把这件事化为对主子有利的助力。
王思阳清楚葛云朝为何留下沈安安,可是面对沈安安的连番追问,葛云朝却不能把自己的计划告诉她。一来,沈安安对他尚有敌意,他贸然开口只会吓到她,二来,他的婚事并非他的一句承诺就能尘埃落定,他在等待京城的回复。
沈安安哪里知道,不过是转瞬之间,葛云朝的心思已然拐过九转十八弯,她催促道:“葛世子,是您说的,我可以有话直说。如今我都已经说了,您是不是应该如实回答?”
葛云朝避重就轻:“你误会了,我并没有软禁你,你随时可以离开县衙。”
沈安安脱口而出:“那哑男呢?”
葛云朝笑着摇头:“我左右不了魏王爷。”
沈安安控诉:“你分明就是拿哑男要挟我!”
葛云朝再次摇头:“我之前就说过了,如果她执意来找你,魏王爷拦不住她。”
沈安安回怼:“我也说过了,我和哑男情比金坚,不可能受你挑拨!”
两人一来一往间,衙差急匆匆进屋回禀:“世子,大牢内并没有密室、暗道之类的地方。属下们也已经确认,唐大人将窈娘送入大牢之后,只有换班的牢头离开了大牢,此刻他们已经在廊下候着,等候您问话。”这就是说窈娘一定还在大牢中。
葛云朝不置可否,转而吩咐长安:“把沈姑娘的晚膳一并拿过来吧。”
长安转身而去。葛云朝对着王思阳说:“你们也去用晚膳吧。”
王思阳想说什么,终究还是咽了下去。众人鱼贯而出。
不多会儿,长安带着县衙的仆役,把饭桌摆上了桌子。沈安安仗着自己是女土匪,不懂男女分席而食的规矩,心安理得地坐下吃饭。
葛云朝见她泰然自若,甚至主动要求添了半碗饭,心里反而生出几分不自在。
两人食不言寝不语,门外的细微声响都显得格外刺耳,隐约听到有人哭喊着大叫“饶命”,但他们不约而同假装什么都没有听到。
沈安安一边吃饭,一边思量自己眼下的处境。葛云朝时不时暗中观察沈安安对菜色的偏好,以及扪心自问,自己为什么决意迎娶她。
直到他们吃完晚饭,漱了口,葛云朝才道:“不如我们打个赌吧。”
沈安安侧目,戒备地盯着他。
葛云朝解释:“你我皆知,窈娘就在大牢中,而且我们都想尽快找到她。不如这样,我们谁先找到她,就可以要求对方为自己做一件事。”
沈安安断然拒绝:“这种赌约太荒唐了,我不答应。”
葛云朝轻笑:“不敢?”
“你不用白费力气了,我不吃激将法。”
葛云朝劝说沈安安:“如果我赢了,你只需要心甘情愿,心平气和地在我身边待上三天。”
沈安安后退大半步,眼中的戒备之色更重了。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凡是无缘无故得来的好处,事后有极大可能会付出巨大的代价。她从来不认为,葛云朝是大善人,他一定有见不得人的目的。
葛云朝见状,又无奈,又好笑,又生气。在沈安安眼中,他就那么不堪吗?他没好气地说:“你在害怕什么?”
沈安安仔细想了想,问道:“你想让我亲眼看到,伱们如何处置其他山寨的村民,从而由我劝说阿哥,放弃我们提出的条件,接受朝廷提出的诏安条件?”
葛云朝微微一怔。这并非他的目的,他并不需要这么做,桃花寨也会接受朝廷的诏安。不过,沈安安需要一个理由,那就给她一个理由吧。
他端起茶杯抿一口,点头附和:“没错。你应当知道,世人大多不患寡,而患不均。朝廷对所有山寨的诏安,条件都是一样的。桃花寨不可能是特殊的那个。”
沈安安稍稍放下戒心,默不作声审视葛云朝。
葛云朝又道:“今日,你和其他山寨的人混在人群中,是为了打探朝廷如何安置俞红妹的手下,以及如何安置俞红妹等头目。我说得没错吧。”
“没错。”沈安安坐到葛云朝对面,正色说,“世子,你我心知肚明,如果你带兵攻打桃花寨,我们固然得不到好处,别人也会怀疑朝廷诏安山寨,抚恤百姓的诚意。如此一来,诏安军想要尽快打通南北官道,也会难上十分。按此计算,我们要得不多。”
有那么一瞬间,葛云朝恍惚觉得,坐在自己面前的人,是沈昭。他失笑。沈家兄妹身高不同,身形也不一样,说话、秉性更是天差地别,他怎么会有这么荒诞的想法。
他站起身,走到窗口打开窗户。院子内,王思阳正在盘问大牢的狱卒,看守女牢的婆子。他轻声叹息:“我刚才就说过了,世人大多不患寡,而患不均。于朝廷而言,桃花寨只是众人山寨之一,你们若是不愿意接受诏安,那就只能被剿灭。”
沈安安站起身,看着葛云朝的侧脸据理力争:“世子,将心比心,我们有田有屋,百余年来大家安居乐业,有饭吃,有衣穿,我们为何要听从朝廷的安排,走出山寨为朝廷垦地开荒,以后世世代代受朝廷管束?”
葛云朝转身面对沈安安,笑着说:“因为人都有私心,你和你阿哥别无选择,你们只能带着村民们走出山坳,否则整个村子很快就会分崩离析,你们也会再次招来杀身之祸。”
第141章 推演
也许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葛云朝的这一声“再次”,瞬间点燃了沈安安的情绪,可是她不敢在葛云朝面前表露分毫。
她一字一顿说:“世子此话何意?”
站在她的视角,葛云朝说得轻描淡写,可她面对的,是她眼睁睁看着亲人一个接一个倒在自己面前。这个“再”字,血淋淋地撕开了她心中伤口。他怎么能如此残忍!
葛云朝叹息:“是你们兄妹一叶障目了。”
沈安安紧抿嘴唇,双拳紧握才能勉强控制自己的情绪。半晌,她冷声诘问:“世子莫不是在告诫我,若是桃花寨不愿意接受朝廷的诏安,我会重蹈五年前的覆辙?”
葛云朝蓦然回神,赶忙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有些急了,因为他从沈安安眼中看到了阴霾。他一直知道,沈安安的很多表现都是伪装,就像她脸上的那朵山茶花,是她的面具。
大概他想要弄清楚她,所以他才会对她说,她可以在他面前为所欲为。
或许他决定娶她,也是因为他想要知道,真正的她是什么模样。
葛云朝上前一小步。沈安安后退一大步。两人四目相对,沉默僵持。
天已经黑了,屋子里早就点上了蜡烛。长安眼观鼻,鼻观心,低头站在角落,就连大气都不敢喘。
人人都道他家世子温润儒雅,一点都不像征战沙场十多年的武将,只有他们这些近身伺候的人知道,世子很少这么有耐心,这么温柔地与别人说话。不过,既然世子决意迎娶沈安安,这大概就是他对待未来夫人的态度吧。
长安想要说些什么,打破这炙人的沉默,奈何他实在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只能象征性地轻咳一声。
葛云朝回过神,脱口而出:“你我心知肚明,桃花寨一定会接受朝廷的诏安。”话音刚落,他就后悔了。以他对沈安安的了解,他这话很可能弄巧成拙。
果不其然,沈安安杏眼圆睁,怒道:“世子难道没听过‘破釜沉舟’这四个字?”
葛云朝审视沈安安。
沈安安缓和语气,说道:“从世子夜探桃花寨,你我第一次见面开始,我们都知道,对方也不想造成两败俱伤的局面。既然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我们是否应该心平气和,共同商议出一個双方都可以接受的解决方案?”
“你想要平等的谈判?”葛云朝坐回桌前,拿起一只茶杯放在桌子中央,又把茶壶放在杯子旁边,“这是桃花寨和诏安军的兵力对比。你觉得,你们有资格和我谈平等吗?”
沈安安走到葛云朝身前,抓起桌布包住茶杯和茶壶,高高举起整个包裹:“如果我松开手,茶壶还能安然无恙吗?”
她目光灼灼盯着葛云朝,“一旦所有的茶壶团结起来,世子如何向皇上交待?”
葛云朝笑了笑,拿过沈安安手中的包裹,慢条斯理地放回桌子上,再把茶壶茶杯摆正位置,意味深长地说:“沈姑娘也未免太高看自己了。”
沈安安脸色微变。葛云朝在讽刺她,没有号召力集结山匪与朝廷正面对抗。她的确没想过谋反,但是谈判桌上不能怂。她故意露出嘲讽的笑容,看着葛云朝的眼睛说:“我做不到,但飞鹤将军可以。”
“是吗?”葛云朝不紧不慢地倒一杯温水,端起杯子抿一口,随后又把这只杯子放在桌子中央,用五根手指罩住杯子,抬头看向沈安安,“如果我围而不攻,你觉得,寨子里的人能够坚持多久?”
沈安安胸有成竹:“世子亲眼看到的,寨子里有水田,有旱地,还有水渠、屋舍、牲畜。若是世子有雅兴,我们三年五载都等得,您尽管围着。”
葛云朝叹息:“我说的,是人心。”
沈安安沉默了。桃花寨三面环山,西面的兆安江水流湍急,她又在林中布置了不少暗器,任何人想要攻下桃花寨,并非易事。一直以来,她最担心的是“人心”。
人都是自私的。百余年来,对沈家心存感激的村民陆续故去,现在的村民大多不知道什么是动乱,什么是战争。站在他们的视角,他们不只需要服从几位当家的安排,他们辛苦种植的粮食蔬菜还要上缴一部分给沈家。
既是如此,他们还不如直接交税给衙门。等他们成为良民之后,全家人可以买田买屋,运气好还能送儿子去读书,博个一官半职。
沈安安早就知道,村民们嫌弃寨子里地少人多,又担心她的阿哥一命呜呼,桃花寨群龙无首。因此,她不得不多次“提醒”村民们,他们必须团结,否则他们会被诏安军一网打尽,沦为阶下囚。
葛云朝好整以暇,说道:“沈姑娘,你心知肚明,我甚至都不需要将桃花寨围起来。我只需要放出风声,凡是桃花寨村民,第一个接受朝廷诏安的人,就能获得一百两银子的赏钱。你觉得,有多少人会争先恐后向我投诚?”
“你卑鄙!”沈安安怒极。
葛云朝笑了笑:“谢谢夸奖。”
沈安安沉默,目光转向桌上的茶杯。葛云朝已经推演得很清楚,无论他是否带兵围剿桃花寨,村民们都是输家。可她提的要求合情合理,她答应过父亲,照顾好山寨,她只让他们保有现在的生活水平。
她威胁葛云朝:“诚然葛世子既擅长带兵,又懂得攻心,但是你忘了一句俗话,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你若是把我逼急了,我就与伱争个鱼死网破,用自己的性命向所有人证明,朝廷压根没有诏安他们的诚意。到时候,其他山寨的人纷纷与你以命相博事小,皇帝怪罪镇国公府办事不力事大,你说是不是?”
“沈姑娘对在下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葛云朝看得出,沈安安是认真的。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她会毫不犹豫选择破釜沉舟。他不喜欢她的决绝。
他故意缓和气氛,“不过是一个无伤大雅的赌约,怎么就说到‘鱼死网破’了。沈姑娘,你也想尽快找到窈娘,不是吗?”
第142章 找人
沈安安十分笃定,葛云朝不会伤害她。确切地说,她认为葛云朝不屑伤害她;为了他口中的“沈兄”,他更是心甘情愿当她的便宜兄长。
可她十分不喜欢他总是习惯于“俯视”她,动不动就想套路她,甚至擅自为她做决定,仿佛她是他豢养的宠物。
她站起身与葛云朝平视,认真地说:“你想让我心甘情愿留在县衙,无法想让我承认,桃花寨唯有接受了朝廷的诏安,村民们才能真正安居乐业。”
她点头,“行,我和你打赌,不过我不占你便宜。你若是先找到人,我就安安静静住在县衙,任由你差遣;我若是先找到窈娘,你就派人送我去找哑男,如何?”
“很公平。”葛云朝点头,吩咐长安,“把王先生叫进来。”他对着沈安安解释,“我也很公平的。你想知道什么,都可以直接问王思阳。他虽然看热闹不嫌事大,办正事还算认真。”
王思阳走进屋子,堪堪听到这句话。他假笑一声,对着葛云朝行礼:“世子,属下已经盘问过狱卒、杂役,他们的口供都能相互印证,并没有疑点,暂时无法确认死者身份。”
沈安安有些惊讶,王思阳作为葛云朝的心腹,竟然对她毫不避讳。眼下正事要紧,她顾不了这些无关紧要的细节,询问王思阳:“王先生,死者的身形与窈娘一致吗?”
王思阳点头:“一致的。要不是我擅长辨认骨相,仵作一定会认为,死者就是窈娘。”
沈安安对着葛云朝说:“这就证明,整件事是早就设计好的,是为了李代桃僵,助窈娘脱身。”
葛云朝不自觉地接话:“所以说,窈娘是故意进大牢的。”
沈安安摇头:“我和陆勉之出现在现场是意外……”
“非也。”葛云朝摸了摸下巴,目光转向沈安安,“你和哑男一向形影不离,今日为何分开那么久?”
四目相对的瞬间,沈安安微微一怔。
白天的时候,她留了书信给哑男,按理说她们应该在南山脚下的亭子汇合。她抬头向葛云朝确认,“今日你故意搞那么一出,是为了引各个山寨的当家去围观水匪如何被诏安。你很笃定,我一定会去?”
葛云朝点头:“不是你,也会是别人。”
一旁,王思阳看着他们“你一句我一句”,恍惚觉得自己有些多疑。不过,他算是听出来了,这个窈娘一定不简单。
他对着葛云朝说:“世子,既然窈娘一定还在牢中,把他找出来,一切就都清楚了。”
沈安安十分赞同。她问葛云朝:“世子,能让汪有福和我一起去大牢吗?”
葛云朝朝王思阳看去。王思阳赶忙解释,在他盘问狱卒的时候,汪有福已经去大牢了。
不多会儿,沈安安随着长安走进大牢,潮湿的腐煤味呛得她喘不过气,阴暗逼仄的过道充斥着压迫感,她快要窒息了。
汪有福正在依次核对犯人名单,包括她们的体貌特征。他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回头看一眼,快步走到沈安安身边,抱拳行礼:“大……沈姑娘。”他恭敬地回禀,“既然人就在牢中,我定然能将她找出来,您先去外面歇息。”
沈安安示意汪有福继续核对名单,她则信步走在过道上,目光在各个囚室之间来回穿梭。
岐山县的大牢只占了县衙一隅,再加上县内有不少偷鸡摸狗的案子,几乎每个囚室都住着犯人。
自从汪有福来到县内,他严格分开了男囚、女囚。凡举犯人的登记,狱卒的排班,乃至于送饭打更的杂役,他都安排得井井有条,且留下了文字记录。
沈安安站在过道上环顾四周。她的目光所到之处,可以看到前后左右每一个囚室。相对的,囚室的犯人也能看到新进来的人。
她快步走到窈娘的囚室前面,询问对面的女人:“撞墙自杀的女人,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女人漫不经心地审视沈安安。
沈安安讨好地笑了笑:“对不起,我只是太着急了。您能告诉我,她什么时候进来的,是谁押她进来的吗?”
女人没好气地回答:“下午的时候啊,伱们都问过多少遍了。至于押她进来的人,我不认识……”
“不认识是什么意思?”汪有福快步走到囚室前面,目光灼灼盯着她,“女牢房来来回回就这几個狱卒,我亲自排的班。你进来快一年了,怎么可能不认识她们。还有,刚才你为什么不说?”
女人斥责汪有福:“不认识就是不认识,难道还要我假装认识她吗?至于我为什么没告诉你。”女人狡黠地笑了笑,“你没问我,要我说什么?”
汪有福语塞,朝沈安安看去,又巴巴地解释:“我已经核实过了,今天除了新来的犯人,没有其他陌生人进过大牢。”
沈安安拿起汪有福手中的本子,随手翻了几页:“犯人这边,有什么发现吗?”
汪有福失望地摇头:“所有的囚犯都在各自的牢房,一个不多,一个不少。她们的体貌特征也完全吻合,死者理应就是窈娘。”
沈安安对他的话不置可否。突然,她转头询问一旁的女犯人:“你刚才说,你不认识那个女狱卒,他是不是长得特别高大魁梧?”
女犯人想也没想,用力点头。
沈安安吁一口气,对着汪有福说:“我大概知道窈娘在哪里了。”
稍早之前,县衙前厅的院子里,葛云朝坐在椅子上喝茶。唐祖佑躬着身体站在一旁赔笑。两人的身前,黑压压跪了二十多人,所以人全都额头贴地,吓得大气都不敢喘。
就在刚才,有人小声地嘟哝一句,女牢房有女囚犯死了,关我们男牢房什么事,这位葛世子虽然眉毛都没有动一下,可他的侍从抬腿就是一脚,说话那人顷刻间就吐出一口鲜血,趴在地上半天都没有缓过神。
当下,葛云朝拿起碗盖,慢慢吹开表面的茶叶沫子,不疾不徐地说:“唐县令告诉我,我要找的人没有死,她一定就在大牢里。现在人找不到了,你们说,是不是你们看守不力?”
众人瑟瑟发抖,没有人敢接话。
王思阳快步走到葛云朝身旁,把一沓口供呈给他,低声说:“世子,今晚要是让别人先找到人,我们面子里子可都没了,您这是何苦呢!”
第143章 调查
王思阳所言,不过是调侃葛云朝。他们必须尽快找到窈娘,确认后周是否有残余势力意图谋反,这是正事。
不过,这话听在葛云朝耳中,他蓦然清醒过来。他决意迎娶沈安安,这是他认真思考,综合衡量各种因素之后,慎重做出的决定。往后的日子,他自然应该善待自己的妻子,给她足够的体面,但他决不能受她羁绊,沉溺在男女之间的拉扯探究中。
凭心而论,她是他见过的女子中,最不像女子的,可他偏又清楚地知道,她是世间最特别的女子。他不屑那些想要依附葛家的女子,偏又希望她能够依赖他……
“世子?”王思阳轻唤一声。
葛云朝回过神,赶忙收敛神色,朝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衙差看去,不疾不徐地责备王思阳:“我早就说过,宁可错杀,不可放过。找不到窈娘,那就全杀了。”
众人吓得不敢出声,只觉得自己被唐祖佑骗了。镇国公世子哪里是唐祖佑口中的温润公子,他根本就是佞臣酷吏。
唐祖佑同样被葛云朝蔑视人命的态度吓坏了。他低声询问王思阳:“王先生,世子的意思是?”
王思阳高声解释:“既然唐大人用头顶的乌沙帽保证,窈娘一定在大牢里,我们自然是相信的。”
唐祖佑急问:“所以呢?”
王思阳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对着众人说:“既然窈娘身在大牢内,那么将大伙儿全杀了,窈娘自然不可能独活。”
话音未落,人群炸开了锅。如果说之前他们只是尚未有心理准备,这会儿他们心里实打实地害怕。口吐鲜血的同伴用行动告诉了他们,葛云朝真的会杀人。
短暂的静默中,葛云朝一字一顿说:“认真想清楚,你们还有什么没有交代的细节吗?”
众人低着头交换眼神。
王思阳高声说:“你们只需要把自己做过的事,说过的话,一五一十告诉我们。至于那些话是否和窈娘有关,由我来判断。”
葛云朝威严地环顾四周。他吓唬他们,只因普通人大多喜欢自作聪明。在他的高压之下,那些人才会巨细靡遗地交待每一个细节。
果不其然,王思阳不过是随手一指,负责看守女牢的牢头“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哀声说,她之所以没有交待,自己识破了一名假冒女囚犯的闲汉,一来她不想在这时候引人注目;二来,在汪有福严格隔开女牢与男囚之前,时不时就有地痞流氓物色并强娶女囚犯。有的人甚至故意把良家妇女诬入大牢,只为给她们安上“罪妇”的头衔。
普通百姓大多有“死不入公门”的观念,女人们更是把上公堂当成奇耻大辱,但是地痞流氓可没有那么强的“道德观”。至于犯过罪的女人会不会安生过日子,根本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凡是不听话的女人,打一顿就好了。
早几年,在大梁军队围攻启封城的时候,健康的女人可比牛羊值钱多了。启封城破城之后,能够生孩子的女人,都是“好女人”。
自从汪有福成为岐山县的师爷,他严审涉及女囚犯的案子,严令任何人入狱之前都必须验明正身,留下详实的记录。可是即便如此,依旧有人意图混入女囚牢,利用强奸的方式行强娶之实。
王思阳与女牢头一问一答间,他只觉得此人所言太过荒诞。相反的,葛云朝知道,她的描述略有夸张,却是事实。对于战乱之地的男人来说,女人能干活,可以生孩子,就可以抢来当老婆。他们不在乎后果,更不在意手段,只要能让他们娶一个老婆回家,冒再大的风险都是值得的。
当然,男人的日子同样不好过,毕竟他们不知何时就会被军队抓壮丁,一不留神就可能死在战场,尸骨无存。
对普通百姓来说,战争让“活着”两个字成为一种奢侈,这就是葛云朝厌恶战争的原因。
他示意王思阳不必继续逼问女牢头,因为他知道,窈娘一定就在关押男囚犯的大牢。他吩咐唐祖佑:“去大牢。”
唐祖佑回过神,赶忙上前领路。他旁听了王思阳和女牢头的对话,这会儿就连脚步都是虚浮的。他喃喃自语:“汪先生派人严守女牢房,是为了保护那些犯妇?这怎么可能,他一向最厌恶不守德行的妇人。”
王思阳同样不可置信。他追上葛云朝的脚步,低声说:“世子,窈娘生过儿子的,他是女子。”
葛云朝反问:“俞红妹并没有亲眼看到窈娘生产。”
王思阳脚步略顿。如果窈娘男扮女装,不可能瞒过夫家,尤其是他假扮怀孕,假装生产,整个过程漫长而复杂。是什么样的远大“志向”,驱使他蛰伏在水匪中间?
转念间,王思阳脱口而出:“五年!窈娘是在五年前出现在水匪寨子的。”
葛云朝叹息:“是啊,又是五年。”
唐祖佑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五年前沈安安一家被截杀的事,他讪笑着插嘴:“下官虽然没有亲身经历,但五年前的事,下官也有所耳闻。那时候,不只魏王爷一直在找飞鹤将军,还有……”他左右看了看,神秘兮兮地说,“前朝的太子阴魂不散,也在找飞鹤将军。”
葛云朝和王思阳交换一个眼神。岐山县位于启封城上游,赵沛一直在兆安江的下游寻找飞鹤。事实上,飞鹤出现在了兆安江更上游的地方,化名哑男。按照当事人的说法,她也不知道自己从启封城的城楼跃入兆安江之后,为何不是顺流而下,而是逆流而上。
王思阳试探唐祖佑:“子不语怪力乱神。唐大人是读书人,竟然相信鬼神之说?”
唐祖佑叹息:“容不得我不信啊,很多人亲眼看过那位大梁的鬼太子。”他压低声音,“还有人说,飞鹤将军压根没死,鬼太子在地府没有找到她,他才会来阳间寻人。”
葛云朝横一眼唐祖佑,问道:“飞鹤将军跳江自尽是五年前的事,唐县令三年前才上任,如何知道五年前发生过什么?”
第144章 回溯
听到葛云朝的话,唐祖佑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他巨细靡遗地描述百姓们如何爱戴飞鹤将军,从心底期盼她还活着。
按照唐祖佑的说法,正是这份爱戴,让百姓们坚信飞鹤将军还活着。民间流传着前梁“鬼”太子来人间寻找飞鹤将军的传说,是百姓们为了证明飞鹤将军还活着,杜撰出来的。
王思阳听到唐祖佑说得条分缕析,半真半假地调侃他:“唐大人乃堂堂一方父母官,对市井的流言如此了如指掌,应该是汪师爷说的吧?”
早在诏安军安营扎寨的时候,他奉葛云朝的命令,在附近的城镇搜集各类情报。他从未听到这样的传言,显然这些流言早就被官府压下去了。唐祖佑在此时津津乐道,毫不避讳,只怕压下流言的人是汪有福。唐祖佑这番话,也是汪有福安抚他的说辞,而非事实。
这个汪有福,真不简单。
王思阳朝葛云朝看去。
葛云朝早就发现,是汪有福控制着岐山县,包括唐祖旺本人,而汪有福的背后是沈安安。不过,汪有福离开桃花寨多年,沈安安对他有多少掌控力?要知道权力是堕落的开端,没有人喜欢受制于人,尤其对方还是个年轻女人。
他信步往前走。唐祖佑亦步亦趋跟着,嘴里絮叨:“很多人都说,亲眼见过大梁太子,说得有板有眼的……”
王思阳故意落后他们半步,看着葛云朝的侧脸。他家世子似乎丝毫不怀疑,沈安安正对他使出美人计。
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如果沈安安的目标一直都是葛云朝,那么她几乎已经成功了。
三人各怀心思往大牢走去的同时,沈安安和汪有福站在关押窈娘的牢房前面。汪有福同样说出了王思阳的疑虑,窈娘生过孩子,不可能是男子。
沈安安没有回应他的话。汪有福核对了女囚名单,她也见过了近期入狱的女人,窈娘并不在其中。既然窈娘走入了大牢,如今她不在女囚,那么只剩下唯一的可能,他是男人,被囚禁于男监。
她低声沉吟:“窈娘五年前出现,那时候男监与女牢并未严格区分,所以他男扮女装并非为了今日。他蛰伏多年,操控‘丈夫’一家,假装怀孕生子,应对寨子里的水匪,每一桩都不容易。此人心志之坚定,目标之明确,不是普通人可比拟。”
汪有福闻言,心中一凛。窈娘的身份不简单,背后一定隐藏着极大的阴谋。他劝说沈安安:“沈姑娘,如今这天下,姓赵。诏安军中有魏王爷,县衙有镇国公世子,很多事无需我们平头百姓操心。”
沈安安笑了笑,轻声叹息:“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得不做的事。你有你的执念,我亦相同。”
汪有福垂下眼睑。沈安安想要找到家人被杀的真相,而他会用一辈子的时间寻找妻儿。某种意义上,他们是同一类人,有同样的目标。
他用眼角的余光瞟一眼沈安安。
自从他成为县衙的师爷,他们很少见面。与他们第一次见面相比,她长高了不少,不再是站在渡口吹笛子的少女了。是桃花寨害得他妻离子散,他恨他们,同时却又是桃花寨救了他。
他低声说:“葛世子已然认定,在下是二当家的人,在下恐怕无法完成二当家交待的事。”沈安安曾要求他取得葛云朝的信任。
沈安安轻声说:“是你需要借助官府的力量寻人,不是我。”她闭上眼睛,在脑海中勾勒大牢的地形图,随即吩咐汪有福,“带我去入口的地方,我们把窈娘一路上可能接触的人,全部梳理一遍。”
汪有福咽下已经到嘴边的话,带着沈安安走到大牢的入口。
乱世用重典,这五个字看似冷酷,却也是战乱过后,快速恢复民生,保障社会稳定最有效,最快捷的方法。
自从汪有福在沈安安的安排下,成为岐山县的师爷,他重刑律,行严法,对大牢的管理更是十分严格。
唐祖佑亲自把窈娘等人押送至大牢门口之后,负责接收犯人的狱卒记录了众人的信息,安排他们验明正身,同时检查他们身上是否有外伤或者患有疾病。
当然,大牢并非医馆,没有把脉这样的流程,狱卒们只是通过眼睛观察,确认犯人身体并无异常。在这个过程中,犯人需要脱光衣服,再换上统一的囚服。
汪有福调查得知,窈娘并未在女囚室引起骚动。他推测,狱卒要求窈娘脱衣服之前就发现他是男的,把他赶去了男囚室。他没有与狱卒争执,或者试图蒙混过关,否则双方势必发生争论,引起旁人注意。
沈安安按照窈娘的行动轨迹,跟着汪有福走向男囚室。她再次提醒汪有福:“我们跟着窈娘的行动路径走一遍。在此过程中,如果他有机会单独与旁人说话,务必告诉我。”
汪有福郑重地点头,解释道:“按照正常流程,任何狱卒都没有单独接触犯人的机会。”
沈安安低声咕哝:“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整件事透着古怪,有人在故意搅混水,让我们看不清对方的真实意图——”她猛地停下脚步,回头询问汪有福,“狱卒会检查犯人,是否在牙齿藏毒,或者身上是否有纹身吗?”
“牙齿藏毒?”汪有福吓了一大跳,连连摇头,“这不是一般人的手段——”他戛然而止,窈娘确实不是一般人。
他再次劝说沈安安,“二当家,兹事体大,你我又不会武功,既然您十分笃定,窈娘一定在某间牢房,不如请葛世子派人调查。”
“你在担心我,还是担心你自己?”沈安安轻轻一笑,继续往前走,“放心,我和你一样,惜命得很。葛云朝自诩为阿哥的至交好友,又是他强行把我带来县衙,不管他有什么目的,他一定会保障我的安全。”
她不屑地撇撇嘴,“他那种人,不会允许任何事,任何人,超出自己的掌控。”
“安安,是你吗,安安?”黑漆漆的监狱传来一声急促的呼唤。
第145章 不服
陆勉之双手握着牢房的围栏,急切地呼唤沈安安。他需要沈安安告诉他,他们在做梦,他是桃花寨的陆当家,而她是他的二当家。
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陆勉之看到一个月白色的身影,她是沈安安,但她穿着少女的襦裙,头上的步摇随着她的步伐微微晃动。
顷刻间,他心跳如雷。在她及笄之后,她一直做妇人打扮,他只在梦中见过这样的她。这些日子,他一直在想,他们是青梅竹马,如果不是五年前的那场杀戮,她会嫁给他吗?
陆勉之痴痴地看着沈安安。她是有夫之妇。自从他意识到,自己早就喜欢上她了,他每天都对自己默念这句话。
沈安安是有夫之妇。
她的丈夫武艺高强。
哑男配不上她。
那只是个目不识丁,空有一身蛮力的男人。
……
“陆勉之,你为什么又跟着我?”
沈安安的声音唤醒了陆勉之的思绪,他怔怔地盯着她的脸庞。
“陆勉之!”沈安安大喝一声,用眼角的余光瞥一眼汪有福,一字一顿说,“我以为,我们早就把话说清楚了。”
陆勉之低垂眼睑,讷讷解释:“我没有杀人,我不知道那个人为什么要借我的手自杀。在今天之前,我从来没见过他。”
沈安安不吭声。
陆勉之急切地说:“如果……你可以帮我照顾……”
“不可以。”沈安安打断了陆勉之,举步往前走。
一墙之隔,葛云朝看着沈安安走入自己的视线,幽暗的烛火把他的表情衬得晦涩不明。他的脚边,披头散发的男人直挺挺跪着。唐祖佑站在葛云朝身后,不可置信地盯着沈安安。相比之下,王思阳眼观鼻鼻观心,低头隐没在墙角。
虽然两人的对话犹如打哑谜,但现场的每一个人,包括跪在地上的窈娘,所有人都听出了陆勉之话语中的情谊。
葛云朝打破沉默:“你输了。”
沈安安紧抿嘴唇,看看葛云朝,又瞧瞧窈娘,点头:“我输了,我会兑现承诺,安安静静留在县衙,直到葛世子允许我离开。”
“安安,你在说什么?”陆勉之看不到隔壁囚牢的情形。他在这一刻才意识到,沈安安不应该做未婚小姑娘打扮。他急切地大叫,“你为什么要留在县衙?”
“陆勉之,闭嘴!”沈安安呵斥陆勉之,眼睛却盯着葛云朝。她不服气。所有人都默认窈娘有一个儿子,葛云朝怎么会想到,窈娘是男扮女装?
男扮女装这件事本身并非了不起的计谋,但是当所有人都默认某個人生过孩子,就绝不会假设他是男子。人,很固执,很难改变自己对别人的固有印象。
在她和葛云朝开始打赌,她马不停蹄,一刻都没有浪费,只为了能够赢他,葛云朝怎么可能先她一步找到窈娘。
隐隐约约,她又一次听到陆勉之称呼自己“安安”,她不耐烦地纠正他,“我是你的二当家,我不想听到别的称呼。”
葛云朝闻言,轻轻一笑。严格意义上,沈安安并没有输。在他走入大牢的时候,沈安安正在调查,大牢内是否有人与窈娘私下接触过。这就说明,虽然他们用不同的方法寻找窈娘,但他们殊途同归,结论一模一样。
不过,这都不重要。他冲着沈安安点头:“很好,愿赌服输是美德。”
沈安安转身想走,迎面看到长阙拎着一男一女朝他们走来,她停下脚步。
长阙把二人扔在牢门前,对着葛云朝行礼:“世子,就是此人暗示女狱卒,向您隐瞒曾有男人意图混入女牢房。”
两人跪在地上,对着葛云朝“呜呜咽咽”。他们的嘴里都被塞了东西,说不出话,神情犹如濒死的动物。
稍早之前,当葛云朝发现,沈安安正在寻找与窈娘有过接触的人,他意识到整件事恐怕比他设想的更复杂。按照他在军中的处事原则,一切按军法行事,没必要纠缠于细枝末节。可如今,每件事都夹杂不清,着实让他不耐烦。
他冷着脸吩咐王思阳:“你找人好好审一审他们,有了结果再告诉我。”他举步想走。
王思阳赶忙上前行礼,挡住葛云朝的去路:“世子想要什么样的结果,生死不论的那种吗?”
这话把沈安安吓了一大跳。她在这时才发现,女狱卒与另一人的嘴里塞了什么东西,所以他们说不出话。她猜想,那东西应该是为了防止他们自杀的,可他们的嘴巴已经在流血了。
一旁,葛云朝斜一眼王思阳,神情仿佛在斥责他,你在说废话吗?
王思阳低着头说:“那,与窈娘有过接触的人,都要一一审问吗?”他看一眼沈安安,“包括隔壁的陆当家吗?”
沈安安朝陆勉之的牢房看去,她只能看到斑驳的墙壁。她又朝窈娘看去,只见他直挺挺跪着,对四周的声音充耳不闻。
葛云朝的目光追随沈安安的视线,讥诮地说:“如果沈姑娘愿意为陆勉之打包票,我可以派人把他送回桃花寨。”
“不必了。”陆勉之高声拒绝葛云朝,仰着头大叫,“你们不用为难二当家。我行的直坐的正,你们要问什么,尽管问我就是了,我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葛云朝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似笑非笑盯着沈安安。
沈安安低头沉吟。
汪有福悄然走到沈安安身侧,用极低的声音说:“葛世子军纪严明,任何事只讲证据。沈姑娘大可以放心地将案子交给他处理。”他的言下之意,他赞成由葛云朝派人审问陆勉之。
他的话音未落,窈娘的身体突然动了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葛云朝侧身把沈安安挡在了自己身后。电光石火间,长阙的长剑抵住了窈娘的脖子。
沈安安从葛云朝身后探出半个头,她在这时才看清楚,窈娘并没有喉结。用男人的标准,他简直可以用骨瘦如柴来形容。这不是一具正常男人的身体。
葛云朝低头看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睛,轻声解释:“他不是普通人,他是绣衣司的阴阳人。”
第146章 细作
人在遇到危险的时候,会做出本能反应。这种反应能够真实地体现当事人的内心。
汪有福清楚地看到,哪怕窈娘被铁链绑住了,在他突然转身的那一个瞬间,葛云朝第一时间把沈安安护在了身后。
他看到了葛云朝侧头对着沈安安解释,他的动作那么自然,在这凝滞紧张的气氛中,仿佛这才是他不得不做的事。
他听到了葛云朝的话,虽然他的语气略带戏谑,这种戏谑并非针对沈安安,而是对“阴阳人”的不屑。
十八年前,大周朝覆灭。战事伊始,大梁与大景颁布天下的“伐周书”中,其中一条罪名:大周皇帝枉顾人伦天道,暗中培养不男不女的“阴阳人”杀手。不管是达官贵族,还是世家大儒,有不少人死在他们手中。
培养“阴阳人”十分费时费力费银子,且折损率极高。绣衣司选择四五岁的漂亮男童,长期给他们喂食药物,迫使他们长成千娇百媚,雌雄莫辨的模样,同时教授他们媚术与武功。这批细作的武功或许不是最厉害的,但他们可男可女,可以同时勾引男人和女人。
从本质上来说,“瘦马”和“阴阳人”是一样的,都是大周朝用来暗杀、搜集情报的工具。他们唯一的差别,瘦马训练漂亮女子,阴阳人挑选清秀男童。瘦马的姿容素来受大众津津乐道,但阴阳人一事曝光之后,大周朝一举成为暴戾王朝的代名词。
大周皇族被屠戮杀尽之后,赵沛的兄长,大梁太子亲自处决了被捕的阴阳人,阴阳人很快绝迹于世间。渐渐的,人们淡忘了,世间曾有过这样一批细作。
沈安安不过二十岁,若不是五年前的那场变故,她只是无忧无虑的小姑娘,因此她并不知道“阴阳人”是什么,她茫然地看着葛云朝。
葛云朝回过神,蓦然发现自己只能苍白地解释,他是大周朝独有的细作。
沈安安朝窈娘看去,只见他看似普通妇人,却有着含情脉脉的杏眼,饱满娇嫩的红唇。此刻他虽然怒目圆睁,但他那楚楚可怜的风情,任何辞藻华丽的诗句都无法描绘其一二。她脱口而出:“如果他是男人,那他一定不是普通的细作。”
葛云朝点头,吩咐王思阳:“听到了?就连沈姑娘都知道,此人不是普通的细作,他定然身负绝密任务。还有,他想要维持现在的容貌,必须长期服药。”他的言下之意,他要知道窈娘的真正目的,以及他的药物来源。
一墙之隔,陆勉之不知道这边发生了什么,他再次重申,他为了自证清白,自愿接受审问。
沈安安闻言,对着葛云朝说:“我和陆勉之自小一起长大,我相信他。不过,我们不想坏了世子的规矩,我愿意陪同陆勉之接受审问。”
葛云朝讥诮地笑了笑,直接拆穿沈安安的真正目的:“你想要旁观审讯?”
“没有,当然不是。”沈安安假笑。她不只想要旁观,她还想知道,阴阳人到底是什么。最重要的,她必须脱离葛云朝的监视,否则她什么事都做不成。她举起右手对着葛云朝发誓,“我发誓,我会安静地站在旁边,一句话都不会说的。”
“走了。”葛云朝抓住沈安安的手腕,拽着她走出牢房,堂而皇之经过关押陆勉之的大牢,朝着大门外走去。
沈安安没有挣扎,毕竟她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挣脱,还不如省点力气。她一脸天真地问:“世子,阴阳人到底是什么样的细作,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葛云朝拒绝回答:“你不需要知道。”
“好吧,不问这个。”沈安安假装无辜。两人走了几步,沈安安又道,“对了,虽然我说了,我愿赌服输,自愿留在县衙任由世子爷差遣,但是咱们得说一个期限吧?”
“期限?”葛云朝叹一口气,“期限就到,你学会做自己,不再戴着面具的时候吧。”
沈安安脚步略顿,奈何葛云朝紧紧抓着她的手腕,他又是习武之人,她不得不跟上他的脚步。她抬头看一眼他的侧脸。
他们已经走到了大牢门口,夜色笼罩着他们,她只能看到他的脸颊轮廓。即便像他这样的天之骄子,也不可能随心所欲,事事称心吧。她问葛云朝:“世子遇到自己不喜欢的人,就没有戴着面具的时候?”
葛云朝停下脚步。沈安安急忙甩开他的手。葛云朝无奈,低头看着沈安安:“你的意思,你不喜欢我,所以你在我面前时时刻刻都戴着面具。”
“呵呵。”沈安安假笑一声,悄悄后退一大步,“世子明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再说了,您是未来的一品国公,我是草莽女土匪,我哪有资格不喜欢您,更不敢喜欢您呐。”
葛云朝没有接话。
沈安安比了比两人之间的距离,说道:“你我不是牛郎织女,我们之间同样隔着银河。”
葛云朝很清楚,沈安安一点都不怕他,可她总想着与他保持距离,再不然就是算计他,利用他。“不许后退。”他上前一步。
沈安安没有后退,仰起头看着葛云朝的眼睛:“世子不会以为,我穿着未婚女子的衣服,我就不是有夫之妇了吧?”她故意挑衅地笑,“对我这种已经嫁人的女土匪来说,名声什么的,无所谓,反正哑男不会在意的,可是对于镇国公世子来说,难道您不想迎娶名门贵女了吗?我听说,那些清流世家,很清高的。”
“你很关注我嘛,就连京城的小道消息都这么清楚。”葛云朝很想捏住沈安安的下巴,低头靠近她,再靠近她,看看他们之中,谁会认输。可惜,汪有福正朝他们走来。在外人面前,他应该给予她尊重。
葛云朝情不自禁摩挲手指。就在刚才,他抓着她的手腕,他的指腹似乎依旧残留着他的体温。
他用八百里加急送信回京城,分析他决定迎娶沈安安的利弊。父亲希望他能早日成亲生子,大概率不会阻挠,可万一父亲有顾虑,他再写信劝说,这一来一回间,起码耽搁四五日。
不行,晚点他得再送一封书信回京城。
第147章 呈上
葛云朝思量间,汪有福已经走到两人身旁。他对着葛云朝行礼,说道:“世子,王先生命在下给世子传句话。”他暗示性地看一眼沈安安,想让沈安安回避。
汪有福在说谎!葛云朝瞥他一眼,长阙也在大牢内,王思阳有话对他说,绝不会找沈安安安插在县衙的棋子。不过,汪有福想让他支开沈安安?他的眼中浮现几分兴味。
沈安安以为汪有福想要单独与葛云朝说话,是为了亲近他。她看到唐祖佑朝他们走来,大步迎上前。
葛云朝伸手想要拉住沈安安,沈安安已经走出四五步,对着唐祖佑高呼:“唐县令,我正要找你。”
几乎出于条件反射,唐祖佑转身就跑。沈安安小跑两步,一把揪住唐祖佑的衣服。
葛云朝双手抱胸,眼睁睁看着沈安安把唐祖佑拖至墙角。
唐祖佑气急,一把推开沈安安,梗着脖子大叫:“你,你,你,你有辱斯文。”
“我是山贼,不认识斯文。”沈安安冲着唐祖佑挑眉,“唐大人,你我也算老相识了……”
“谁和你是老相好了!”唐祖佑满脸通红。
沈安安满头问号,是她说错了,还是唐祖佑耳背?她用眼角的余光看一眼葛云朝和汪有福,他们正站在原地说话。她对着唐祖佑笑了笑:“不重要。你都听到了,世子邀请我在县衙小住几日……”
“你不知——”唐祖佑戛然而止。王思阳提醒过他,要对沈安安客客气气的,他不能骂她不知检点。可是这个妖女一定与他有宿世的仇怨,否则他怎么每次遇到她,都没有好事。
他斥责沈安安,“你竟然假装被毁容,故意用妖花勾引男人!”
沈安安不以为杵,瞄一眼唐祖佑的腰间,眼珠子转了一圈。她突然上前一步,一把勾住唐祖佑的脖子,小声说:“为了咱岐山县,我只能委屈自己,勾引勾引葛世子……”
唐祖佑一把推开沈安安,不可置信地瞪着她。
沈安安无所谓地摆摆手,顺势用另一只手,把刚偷盗的腰牌藏在身后。她笑嘻嘻地说:“唐大人,你不用太感激我。如今天下太平,大家都想过安生日子,我这也是为您分忧。对了,我既然要在县衙住上几日,得买些女人用的东西,明天你帮我找几个掌柜的过来呗。”
她说得理直气壮,唐祖佑一下子被她带偏了,狐疑地问:“伱还想买什么?长安叫来的掌柜,都快把你的屋子塞满了。”
“你们男人哪里知道我要买什么。这样吧,我列个单子,明日你把那些掌柜的全叫来……”
“你就是个土匪,哪来那么大的架子。”
沈安安骄傲地反驳:“我可是葛世子的座上宾,小心我去告你的状!”
……
两人说话间,葛云朝站在廊下,远远看着沈安安。他和汪有福都看到了,沈安安拿走了唐祖佑的令牌。汪有福偷瞄葛云朝,见他没有反应,只能假装什么都没有看到。他怀疑,沈安安知道,他们看到了她的举动。
直到沈安安对着葛云朝做了一个“我回屋睡觉”的手势,葛云朝转身朝书房走去。汪有福赶忙跟上。葛云朝问道:“你想背着自己的主子,和我说什么?”
汪有福心中“咯噔”一声。转念一想,所有人之中,大概只有唐祖佑还在纠结,他究竟是不是沈安安的眼线。他直言:“世子,我可以回屋拿几封书信请您过目吗?”
“哦?”葛云朝饶有兴趣地点点头。
汪有福匆匆离开,不到半炷香的功夫,他垂首站在葛云朝的书房,手中抱着一大摞信纸。信纸整整齐齐码放着,全都没有信封。他问葛云朝:“世子不问问沈姑娘,为何拿走唐县令的令牌吗?”
葛云朝手持书册,没有抬头看汪有福,也没有回答。
汪有福表情一窒。确实,葛云朝不需要向他解释自己的行为。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苦笑。恐怕沈安安也知道,葛云朝看到了她的举动,他何必杞人忧天。
他双手呈上手中的信纸:“请世子过目。”
葛云朝拿起最上面的信纸,只见纸上的字歪歪扭扭,犹如稚子的涂鸦。他认识沈安安的字,娟秀中透着刚直洒脱,字体极为漂亮。他瞬间失去了阅读书信的兴趣,随手扔下信纸,抬头询问汪有福:“这些是什么,为什么拿给我看?”
汪有福恭恭敬敬行礼,低着头说:“这些都是一位朋友写给属下的书信,属下未免给她惹麻烦,誊抄之后烧去了原件。”
葛云朝复又拿起信纸。信上隐去了抬头与落款,只有正文内容。第一封信交待了县衙诸人的脾气秉性,有何嗜好,叮嘱汪有福不需要操之过急,与他们混個脸熟即可。
葛云朝拿起第二封信。信上除了告诫汪有福,她是他的救命恩人之外,同时提醒他,除了命案,他无需对案件的真相过于执着,他只需要牢记一点,大部分人都想要平稳的生活。他的首要任务是恢复农桑,维持生产秩序,让老百姓看到希望。
他快速浏览了后续的部分信件,信上没有任何线索指向写信的人来自桃花寨,但字字句句都在透露着,写信的人在操控汪有福管理岐山县。
确切地说,写信的人在教授汪有福,如何帮助岐山县的百姓休养生息,引导他们耕田织布,同时严惩闲汉地痞,恢复县城的经营秩序。很明显,写信的人和他一样,相信乱世用重典,明白大善似恶的道理。
不过,从书信的遣词推测,写信的人与汪有福的关系并不好,两人相互制衡,说话的语气十分不友善。甚至于,与其说他们是上司与下属,不如说他们是仇人。
葛云朝饶有兴趣地打量汪有福:“你给我看这些,想要证明什么?证明你不是安安的手下?”
汪有福低垂眼睑,轻声喟叹:“在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我一心只想杀了她,我也付诸行动了。那时候,她还没有及笄,是个梳着丫髻的小姑娘。”
葛云朝默不作声听着,表情晦涩不明。
第148章 决心
在葛云朝眼中,沈安安时而骄纵任性,时而聪慧狡黠,时而勇敢坚毅,有时候她会故意卖弄风情,有时候她又装出天真无邪的模样。他要求她摘下面具,因为他想知道,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她。
这是他和沈安安两个人的事。他问汪有福:“你给我看这些,是何意?”
汪有福低头沉吟。
葛云朝拿起信纸继续阅读,戏谑地说:“还没想好措词?那就先说说,你为什么想杀她。”
汪有福沉声说:“我的妻儿父母之所以失踪,都是因为桃花寨不愿意接受难民……我找不到桃花寨的入口,害了他们……沈安安不许我死。”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他的牙缝中挤出来的。
葛云朝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沈安安信中的措词隐隐透着挑衅,原来她在激将汪有福。她希望他借着对她的恨意活下去?汪有福嘴里说着家人“失踪”了,其实他很清楚,他们早就死了,他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
沈安安陪着他自欺欺人,甘愿扮演仇人的角色,这算什么,善意的谎言吗?
葛云朝几乎想要戳穿汪有福,最终还是咽下了已经到嘴边的话。他顺着之前的话题往下说:“既然你想杀了她,如今哑男不在她身边,正是好机会。”
不要说汪有福这种心思重的人,就是唐祖佑那样的憨憨也知道,葛云朝不会允许沈安安掉一根头发。
汪有福垂眸说道:“我想杀她,却不是现在。世子都看到了,如今我虽然识得几个字,但是如何管理岐山县,我需要她的指点。”
葛云朝侧目,等着汪有福说出他的真正目的。
汪有福定了定神,沉声说:“世间的名门淑女,小家碧玉何其多,桃花寨却只有一个二当家,更没有人比沈姑娘更了解岐山县。桃花寨总共两千余人,再加上其他山寨接受诏安的百姓……”
葛云朝冷哼。
汪有福急忙噤声,他感受到了葛云朝身上散发的压迫感。
葛云朝审视汪有福,心中万分不悦。即便他的父亲反对这桩婚事,他也不见得会放弃沈安安,一個与他和沈安安毫无关系的人,有什么资格在他面前大放厥词?
“你用什么身份和我说这番话?”葛云朝的声音平静无波,却透着俾睨天下的轻蔑。
汪有福硬着头皮回答:“我与沈姑娘素有仇怨,我们都能为了岐山县的百姓暂时放下私人恩怨,世子乃是我大景朝的青年才俊,自然知道此番诏安军南下,是为了……”
葛云朝再次打断了汪有福,板着脸斥责他:“别忘了自己的身份,你只是岐山县县衙的一名师爷。”
汪有福扑通一声跪下了,哀声说:“沈姑娘是有夫之妇,难道世子想要她的性命吗?”
葛云朝气笑了。看来他首先得解决沈安安和飞鹤的婚姻,否则他们快要成奸夫淫妇了。他俯视汪有福,讥诮地说:“这辈子,你杀不了她。”
汪有福莫名,又不敢抬头看葛云朝,脑海中浮现葛云朝拉着沈安安的手腕,两人相携走出大牢的画面。
他对着葛云朝磕了一个头,匍匐在地上,哀声说:“世子,她虽是女子,心性、计谋不比任何男子差。当日我一心杀她,她年纪尚小,全无还手之力,四周没有任何援手,可她仅凭一句话,就让我清醒过来……”
葛云朝饶有兴趣地问:“是什么话?”
汪有福微微一愣,吐出两个:“希望。”
“希望。”葛云朝轻声呢喃,复又拿起桌上的书信。沈安安写给汪有福的信,与其说是她在挑衅他,不如说她在不断地提醒他,不要放弃希望。
一个人,只要心中有希望,哪怕身处绝境,也能鼓起勇气继续坚持。
只要希望不灭,总有柳暗花明的时候。
他问汪有福:“五年前的事,你知道多少?”
汪有福疑惑地摇摇头:“我只知道,大当家长期在桃林养病,桃花寨里里外外都是沈姑娘一个人处理。山寨内,诸位当家欺辱她年纪小,又是女儿身;山寨外,官府认为桃花寨群龙无首,正是围剿它的好时机;其他山寨的人要么想吞并桃花寨,要么想当桃花寨的女婿。在沈姑娘最艰难的日子,是郎君日日夜夜陪着她……”
“行了,我知道了。”葛云朝又一次打断了汪有福,瞥一眼房门,示意他可以离开了。
汪有福还想说什么,葛云朝一个冷眼扫过去,他吓了一跳,下意识拱手告退。
葛云朝扬声吩咐汪有福:“今日你我这番对话,无须让第三人知道,包括安安。”
这正是汪有福想要的。他忙不迭点头,顺手为葛云朝阖上房门。
随着房门“吱呀”一声合拢,烛火在微风中闪了闪,整间屋子只剩下信纸的沙沙声。
葛云朝一页一页翻看汪有福誊抄的书信。汪有福的字太丑了,但是透过这些歪歪扭扭的毛笔字,他仿佛看到沈安安坐在桌前写信的画面。
桃花寨不可能接受外来难民。战乱中,四处都是流民,各方势力需要“人”,需要“粮食”,桃花寨的位置一旦暴露,他们犹如饿狼面前的美食,等待他们的只有死亡。
为了让汪有福有勇气活下去,沈安安不惜把自己塑造成他的仇人;而汪有福呢,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心知肚明沈安安不是他的仇人,所以他才会为了她的名节跪下来求他。
从沈安安信中的描述推测,她和汪有福压根没见过几次,且每次都剑拔弩张,但某种意义上,他们也是最了解彼此的人。
“你到底还有多少副面孔。”葛云朝自言自语,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书信持续数年,在此期间,她从梳着丫髻的小女孩成长为今天的模样,他能够明显感觉到,她在摸索中艰难前行。
五年前的桃花寨,人口规模与一个小县城差不多;岐山县靠近启封城,大战过后更是满目疮痍。现实逼迫她一夜成长,而她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从他们第一次相见,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桃花寨的村民未来能有更好的生活。
葛云朝停下脚步,转身走到书桌前,提笔写道:
父亲大人,儿子直到今日才想明白,素日我不愿成亲,声称害怕连累对方只是托词。我拒绝所有做媒的人,因为我一直没有找到能够与我并肩同行的女子。
我决定迎娶沈氏于家族而言利大于弊,又或者弊大于利,并不重要,因为我有信心,这桩婚事最终一定会利大于弊。
我之所以决定娶她为正妻,因为我相信,若是家族陷入困境,她有能力承担宗妇的职责。哪怕事情到了最坏的结局,她也一定不会放弃,会做出最有利于未来的抉择。只这一个理由,我非她不娶。
为免夜长梦多,望父亲尽快将婚书送至我手中,我好去向她的兄长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