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 差异
当柳彦行和花蓼脱离大部队继续前行的时候,葛云朝和沈安安就意识到,其中一定有猫腻。他们循着花蓼手中的火把,远远跟着他们。
吕蒙说,花蓼武功不俗,他们不敢靠得太近,但白天的时候沈安安看得很清楚,他们眼前的花蓼并不是桃花寨中的药童。
这就是说,柳彦行人在桃花寨,也可以随时调遣会武功的手下。
这个结论让葛云朝一阵后怕。
如果飞鹤没有时时刻刻守在沈安安身旁……
如果柳彦行派人围攻飞鹤,或者他用调虎离山之计……
葛云朝不敢继续往下想。当然,沈安安不至于将自己暴露在敌人的刀口下,否则她也不会费心招募陆宕等人,更何况她早就摸清了柳彦行的秉性,吃定他没有破釜沉舟的勇气。
两人跟踪柳彦行走了一里路,花蓼突然熄灭了火把。沈安安拿着千里镜一阵错愕。
山路崎岖,他们对这一带的道路并不熟悉,哪怕天上挂着一轮弦月,他们也无法看清前行的道路,更不要说跟踪会武功的人了。
葛云朝率先开口:“算了,不要跟了。我们知道了大致的方向,又有你画的地图,等白天的时候,我派人搜山,怎么都能找到线索的。”
沈安安没有反对,心里不免失落,低声呢喃:“是我拖累你。如果只有你一个人……”
“说什么呢!”葛云朝轻轻拍了拍沈安安的肩膀。
沈安安直觉想要避开他的动作,但她忍住了。
早在岐山县县衙的时候,沈安安就发现了,葛云朝特别不拿她当外人,什么给她夹菜,拿她的杯子喝水,她只当这人“不讲究”,她大人有大量,不和他计较。
自从她听到他那些求亲的话,她突然就“不正常”了。但凡他靠近她,或者仅仅只是盯着她看,她要么脸颊发热,要么心虚地不敢回瞪他。
她隐约觉得,自从她知道了,他想要娶她之后,他们之间就变得不一样了。
偏偏,她还要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毕竟葛云朝那番话是对她的兄长“沈昭”说的。
沈安安为了掩饰自己的不自然,故意高声解释:“我不会武功,才会担心被花蓼发现。要不是我一个人待在山里会害怕,你大可以继续跟踪他们。我有自知之明,是我拖累你,我没什么不敢承认的。”
葛云朝摸了摸鼻子。他没有得罪沈安安啊,为什么她说话的语气和以往不一样了?
他讪笑着岔开话题:“这么喜欢这支千里镜吗?”
沈安安把千里镜抱在怀里,不客气地说:“这是我用自己的劳力换来的,我帮你画地形图了。”
葛云朝莞尔。他当然记得,凡是他送她的东西,无论金银首饰,还是玩偶泥人,她一样都没有带回桃花寨,独独带走了这支千里镜。
沈安安嘀咕:“我仔仔细细想过了,我的计划那么完美,你唯一能够看出破绽的地方,就是这支千里镜不见了。”
葛云朝不想告诉沈安安,虽然他关心则乱,一度被她欺骗了,但王思阳很快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他故意诱惑沈安安:“其实啊,我那还有很多这样的新奇玩意。比如说地动仪啊,沙漏啊,千里镜也有更精巧的。”
沈安安不屑地撇撇嘴。她合理怀疑,葛云朝想要诓她跟他走。什么公子如玉,他就是个诓骗小姑娘的登徒子。不过,她也不是什么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她抿嘴一笑,一本正经地说:“不如我们先去天门寨等着柳彦行。如果我们知道他什么时间走到天门寨,从什么方向过来,或许我可以大致推算出,他去过哪里。”
葛云朝所想和沈安安差不多。不过他只是盘算着怎么缩小搜山的范围,并不知道沈安安还有推算路程的能力。
两人沿着山道往前走。
沈安安没有去过天门寨,他们只能根据她绘制的地图,在黑夜里摸索着前行,耳边伴随着各种动物的叫声。
她知道葛云朝武功如何,也确信他一定会保护自己,所以她心里并不怎么害怕,只是她时不时就会被突如其来的动物叫声吓一跳,不得不亦步亦趋跟着葛云朝。遇到狭窄的山路,葛云朝回头想要搀扶她,她索性就去抓他的衣袖。
山中寒气重,沈安安不觉得冷,也不觉得累,反而觉得挺有趣的,尤其是葛云朝给她讲各地的见闻,什么沙漠啊,戈壁啊,大海啊,她全都没有见过,她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岐山县了。
如果她能看一眼雪山,掬一捧海水洗脸,那该多好啊。
葛云朝见她兴致盎然,故意拣趣闻讲给她听。每当她兴致勃勃地追问他细节,发出向往的叹息声,他恍惚觉得,她是属于天空的。如果他们能够走遍山川大河,她一定很高兴。
两人一路走,一路闲话,直至后半夜才走到天门寨所在的山腰上。
在沈安安的想象中,天门寨每年都向他们换取粮食过冬,他们的日子一定过得十分艰难,结果她看到了错落有致的木屋兀立在林间。
虽说山上有取之不尽的木材,但建造木屋耗时耗工耗辅材,桃花寨算是比较富裕的山寨,大部分村民住的也是茅草屋。
“不对劲。”沈安安停下脚步。
葛云朝脱口而出:“你也觉得他们太有钱了?”
沈安安点头:“现在是后半夜了,你看那户人家,他们点的是蜡烛,不是油灯。”制作蜡烛需要白蜡,这附近无法种植白蜡树,再加上百余年的战乱,蜡烛是绝对的奢侈品,有银子都不一定能买到。
葛云朝提醒沈安安说:“虽然你们没有拿到,但是按照韩栩的说法,天门寨每年都向你们提供不少铁矿石,铁矿石可比白蜡值钱多了。”
沈安安皱眉,继而轻轻摇头:“白蜡可以当街售卖,有银子就能买到……私自开采矿石,一旦被衙门发现,那可是死罪。”
葛云朝笑着揽住沈安安的肩膀,故意调侃她:“你不是说,你是女土匪吗?你们土匪也怕衙门治罪吗?我怎么记得,唐县令看到你,就像老鼠看到了猫。”
沈安安抿着嘴笑,又一本正经地反驳葛云朝:“胡说,他口口声声妖女,喊得可起劲了,哪里怕我了。”
第208章 夜谈
葛云朝多次警告唐祖佑,要求他尊重沈安安,可唐祖佑对沈安安,嘴里叫嚷着“妖女”,眼睛却好像黏在她身上一般。
还有那个陆勉之……
算了,不想他们,横竖沈安安不可能看上他们,他唯一的“情敌”只有哑男。
葛云朝拉着沈安安坐到石块上,抬头看一眼天空:“时间还早,靠着我睡一会儿。天亮了,会是一场硬仗。”
沈安安这才发现,葛云朝一直搂着自己的肩膀,她扭动肩膀想要挣脱。
葛云朝没有松手,仰头看着天空说:“原来林间也能看到星星。”
沈安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她喜欢看星星。小的时候,她经常靠着阿哥的肩膀看星星。此刻,他们只能看到树叶间隙间的一两个光点。
她不服气地说:“这算什么看星星啊。坐在渡口看星星,那才是真的看星星呢,天上一大片,水里一大片。有时候江上起雾气了,你都分不清哪个是天上,哪个是地上。”
“是吗?”葛云朝笑了笑,“我们此番南下,最后一站是崖州。那里有一个地方名叫天涯海角,水和天是连在一起的。你想去看看吗?”
沈安安心中一紧,右手不自觉地握紧拳头。葛云朝终于要问她,愿不愿意嫁给他了吗?她要怎么回答?
即便此刻的他待她是真心的,将来呢?世上最难琢磨的,就是人心。
不说感情,就说现实。即便葛云朝按他说的,把葛家乱七八糟的事都处理干净了,可是太子要杀他,皇帝疑心他们家。她又不是活腻了,没必要蹚葛家这滩浑水。
她急忙转移话题:“我和哑男早就说好了,我们一起去看雪山。”
葛云朝是习武之人,他第一时间感觉到沈安安的紧张。他推测,沈昭一定告诉沈安安,他求娶她的事。沈安安这般态度,说明她不想直白地拒绝他。
只要她没有拒绝,就代表她还在考虑。
葛云朝顺着她的话说:“这么想看雪山吗?”
沈安安点头:“我从来没见过,当然想看啊。”
……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天就亮了。
沈安安迷迷糊糊,靠着葛云朝的肩膀打一个哈欠。突然,一个人影走向他们。沈安安吓得猛然坐起身。
葛云朝拍了拍她的后背安抚她:“没事,是长阙。”
“长阙?”沈安安眯了眯眼睛。长阙一直就在他们附近?
长阙身穿夜行衣,对着葛云朝和沈安安行礼:“世子,柳彦行过来了。”
葛云朝拿出地图,对着长阙说:“他从哪个方向过来的?”
长阙在图上指了一个方向,粗粗估算了柳彦行脱离扶棺的队伍,到他出现在附近,中间隔了多长时间。
葛云朝对着沈安安说:“柳彦行不会武功,夜间山路难行,考虑这两点,你大致估算一下,他可能去了哪里。”
沈安安环顾四周。太阳刚刚升起,林子里光线不足,四周又都是大树,阻碍了她的视线。她问葛云朝:“能带我去视野开阔的地方吗?”
葛云朝朝长阙看去。
长阙想了想,领着葛云朝和沈安安上到一个山坡。
此处是附近视野最好的位置。昨夜,他不敢靠主子太近,生怕听到不该听的话,早就把四周巡视三遍了。
沈安安拿着地图比照方位,在心中默算距离。
葛云朝站在她身旁护着她,时不时看一眼她手中的地图。
他猜想,沈安安正在用八卦记方位,根据树木的生长判断方向。他在她的房间看到过《周易》,书都快被她翻烂了。能学会的《周易》的人,都是极聪慧的。聪慧的女子都喜欢些什么?
葛云朝胡思乱想间,沈安安指着不远处的山头说:“很有可能是那座山。我十分确定,最近这四年多五年的时间,他没有亲自去过。”自从她发现柳彦行是杀父仇人,只要柳彦行踏出桃花寨,她必定派人跟踪他。
葛云朝交待长阙:“柳彦行冒险深夜查探,对他来说一定是极重要的东西。我猜想,那是一个铁矿。”
沈安安一点都不觉得惊讶,她知道铁矿是多么重要的物质。
葛云朝接着说道:“你去初步查探一番,无论找到与否,都在今天傍晚前回去县衙,请王先生安排后续。”
长阙点头应下,又问葛云朝:“属下向王先生汇报之后,去哪里候着沈姑娘?”
沈安安插嘴:“什么意思?”
葛云朝看着沈安安,不答反问:“你不想赵沛返回寨子,所以关闭了南山的通道,是不是?”
沈安安不情不愿地点点头。
葛云朝吩咐长阙:“你在南山脚下的亭子候着。记住,不要打草惊蛇,柳彦行这在附近经营了十八年。”
长阙转身而去。
沈安安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随即诘问葛云朝:“既然长阙一直都在,昨晚你为何不让他跟踪柳彦行,也省了现在这番折腾。”
葛云朝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不是你告诉我的吗?双拳难敌四手。万一有人趁着夜色偷袭我们,我怕我一个人保护不了你。”
沈安安皱着眉头问:“那,待会儿……如果柳彦行破釜沉舟,你不会保护不了我吧?”
“你不是应该说,是你不会武功,连累了我吗?”
沈安安摇头:“世上的事不过都是妥协与交换。我与世子合作是各取所需,我为世子办事,世子保护我的安全。昨夜,我不能继续跟踪柳彦行,所以我才说,是我连累了世子。”
葛云朝默了默,终究还是忍不住。他试探沈安安:“既然你觉得,世上的事都是妥协与交换,那么——”他顿了顿,突然加重语气,“我用什么做交换,你愿意嫁我为妻。”
沈安安吓了一大跳,被自己的口水呛到,用力咳嗽,心中腹诽:他向她“阿哥”求娶她,怎么到她这里,就变成和她谈交换条件了?
葛云朝默不作声审视沈安安。是他的错觉吗?为什么他觉得,她咳嗽的声音这么耳熟呢?
第209章 善恶
葛云朝的话刚出口,他就后悔了。他真心想要娶她,如何能把婚事当成交易呢。可是她一天不答应嫁他,他的心里总是空落落的。
他轻拍沈安安的背帮她顺气,试着岔开话题:“我之前就觉得,你和阿哥的声音有几分相似,没想到咳嗽声都这么相像。”
一听这话,沈安安吓得都不敢呼吸了。
“怎么了?”葛云朝感觉到她的紧绷。
“没,没什么。”沈安安无暇细思,脱口而出,“我就是想到阿哥了。”她夸张地叹一口气,举步往前走,嘴里絮叨,“你一定觉得很奇怪,我为什么没有一刀杀了葛云朝。”
沈安安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她说出了埋藏在心里最深的秘密,就连哑男都不知道的秘密。
她失神地说,“我比任何人都想一刀杀了他,我无数次想过,是不是他没有尽力救治阿哥,阿哥才会——”她戛然而止。
葛云朝试着安慰她:“安安,是你太善良了。你这么聪明,你一定知道大善似恶。我们救不了每一个人,做到问心无愧就足够了。”
沈安安吸了吸鼻子,压下眼中的泪光。她差点就告诉葛云朝,她最难过的事,为了桃花寨的稳定,她不能替阿哥办葬礼,也不能让阿哥陪在他们的父母身边。她的阿哥孤零零地躺在南山,连个墓碑都没有。
早几年,她每次上南山陪阿哥说话,她都会忍不住问他,为什么全家只有她活着,是不是他们不要她了。那段时间,哑男总是比手画脚安慰她,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是啊,活着,就好,毕竟这是很多人拼尽全力,也不能实现的梦想。
活着,是父亲临死前逼她发誓的原因。
“安安,你怎么了?”葛云朝看到了沈安安眼中的悲伤。他很想抱一抱她,又不敢唐突她。
沈安安半真半假地调侃:“世子,你对我的误解太深了。你知道哑男帮我杀过多少人吗?”
葛云朝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第一次杀人的景象,可是如果他不去杀了那人,那人就会杀了他的同伴。当他的长剑刺入那人的胸膛,他仿佛能够听到剑刃与骨头摩擦的声音。
那年他只有十三岁,当天晚上他就发烧。他不敢告诉任何人。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逐渐习惯了战场上的血腥味。他早就不记得,自己杀过多少人。
他突兀地反问沈安安:“你,怕我吗?”
沈安安停下脚步,认真地想了想。他们初遇那一夜,她确实怕他,可后来……
她看着葛云朝,认真地点头:“有点吧。”
葛云朝愕然。他从未想过,她是一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她可能会怕他。既然她害怕他,又怎么会喜欢他呢。他不只要娶她,他要她喜欢他,像他喜欢她一般。
沈安安一本正经地说:“我敬畏世子,不是很自然的事吗?不要说我这样的弱女子了,就是唐县令,您要他做什么事,哪怕是要他以身相许,他敢不听从吗?”
葛云朝皱眉:“我干吗要唐祖佑以身相许!”
沈安安叹气:“其实,要不是我害怕世子,我怎么会想出死遁那样的鬼主意。您要知道,我冒着被烧死的危险,就为了躲开您。您自己想想,我有多害怕您吧。”
话音未落,葛云朝从沈安安嘴角捕捉到了一丝微不可见的笑意。他恍然大悟,“你要我承诺,永远不会勉强你,做你不愿意做的事?”
“呵呵。”沈安安傻笑两声,索性摊手承认,“被你识破了。我都说了,我不是什么好人。”
葛云朝又想抱一抱她了,这次不是安抚她,而是逼她发誓,她永远不能用她的性命与他开玩笑。至于好人、坏人,善恶什么的,只是个说法而已,他只求问心无愧。
他问沈安安:“安安,你为什么一定要我相信,你不是好人呢?”
沈安安微微一愣。是啊,她为什么要在意,葛云朝是怎么看她的呢?
葛云朝趁机劝说沈安安:“安安,很多事,不用太在意细节。柳彦行潜伏桃花寨十八年,不是为了权,就是为了钱。就算他的身后还有其他人,无非就是大梁皇族,或者后周宗亲。如今天下大定,那些人就算打出‘复国’的旗号,也是秋后的蚂蚱。至于柳彦行本人,他当不了英雄,更不要说枭雄了。”
沈安安明白葛云朝的言下之意。她也想过的,直接抓了柳彦行,与他正面对质。可她的阿哥那么喜欢柳烟青,她也亲口答应过父亲,保护桃花寨的每一个村民。杀了柳彦行很简单,可谁也不能保证,他的同党会不会替他报仇。
她避重就轻地回答:“告诉你吧,我跪在阿爹阿娘的坟前发过誓,我一定会亲手杀了柳彦行替他们报仇。”她冷笑一声,“退一万步,就算我发生了意外,我也早就安排好了,保证他看不到第二天的太阳。”
葛云朝不再劝说,横竖有他在身边,她想要知道真相,他就陪她寻找真相。她想要手刃仇人,他就给她递刀。
他护着沈安安往前走,突然感觉到前方有人声传来。他拉着沈安安躲到旁边的石头后面,就听到柳彦行的声音由远及近。
柳彦行懊恼地轻呼:“具体的情形,我也不清楚。我进去的时候,阿栩已经,已经……”他哽咽,仿佛因为伤心过度,说不出“死”字。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韩栩的师弟韩杼跟在柳彦行身后,快步往山下走。看起来,他们要去迎接韩栩的棺材。
柳彦行擦了擦眼角,反问韩杼:“阿栩为什么突然去找我,事先也不打一个招呼?我交待过你们的,现在的大当家不喜欢桃花寨和其他寨子有往来。”
他很清楚,韩栩要找的人是沈安安,不是他。他故意这么说,不过是他在套韩杼的话。
韩杼认真地想了想,惊呼:“师傅,我知道了,一定是那个叫屠一刀的,是他们一家怂恿的。”
第210章 诺言
韩杼和柳彦行快步经过沈安安与葛云朝躲藏的大石头,两人私下里的寥寥数语,透露了非常多的信息,比如说,韩杼和韩栩一般,对天门寨的内情知之甚少;再比如说,柳彦行需要向韩杼套话,就证明他并没有完全控制天门寨。
待到两人走远,沈安安轻蔑地咕哝:“你说他成不了枭雄,真是太抬举他了。”
葛云朝笑问:“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沈安安沉吟:“看他想要什么吧。如果他是后周皇族,他想当大周皇帝,就不该隐匿十八年。在建安破城那天,他就该扛起周朝的大旗,把这附近的山寨全占了。如果他只想要钱,也该光明正大地当天门寨的大当家,趁着朝廷此番诏安,谋个一官半职,打通朝廷官员,卖他的铁矿。”
葛云朝轻笑。这个世上,不是人人都能当枭雄的。柳彦行胆子太小,野心太大,只不过他这种小人,喜欢在背地里搞一些阴诡手段,沈安安又想彻底消除隐患,整件事对他们来说反而更棘手了。
他提醒沈安安:“单凭他出现在桃花寨的时间,恰巧是后周灭亡那年,你就这么笃定,他是后周的皇族?”
“不是后周吗?”沈安安垂眸思量,忽然发现葛云朝的粗布衣裳近在咫尺,他们几乎脸贴脸挤在石头后面。她想也没想,一把推开葛云朝,怒道,“他们早就走远了,你快让开!”她的脸颊一阵阵发烫。
以沈安安的力气,哪里推得开葛云朝,不过是葛云朝不想惹恼她,只能顺势后退一大步,转头看一眼柳彦行离开的方向。
沈安安急忙远离葛云朝,刻意转移话题:“不是后周,那就是大梁了,可是这里离启封城这么近,他为什么——”她戛然而止。如果柳彦行是大梁皇族,但他与皇帝有政见分歧……
她无奈地叹一口气,“算了,不想了。不管他究竟是谁,就像你说的,他不是为了权,就是为了钱。我又不是什么救世主,我只是答应父亲,保护桃花寨的百姓。其他的事,与我何干。”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掌对着脸颊扇风。
清晨的山林,空气中带着湿冷的寒意,哪里会觉得热,可沈安安的脸颊就像霜打的苹果,红彤彤的。此刻她是桃花寨二当家,她的脸颊上画着红艳艳的山茶花,更衬得她犹如艳如山花。
葛云朝情不自禁抓住她的手,郑重地承诺:“安安,你放心,我永远不会勉强你做任何事。”
“胡说什么。”沈安安挣脱他的手,低垂眼睑避开他的视线,“你这么说,是不是你答应了,我们桃花寨的村民可以不用接受朝廷的诏安?”
葛云朝无奈地摇头:“安安,你很清楚,我在说什么。”
沈安安娇嗔:“我可不清楚,你在说什么。”话音未落,她突然意识到,自从家人死后,她再也不曾用这样的语气说话了。
葛云朝叹气:“安安,你摸着良心说,你们桃花寨的村民不想去外面生活吗?你们寨子人多地少……
沈安安蛮横地打断葛云朝:“你看,你看,什么不会勉强我,不过眨个眼睛的功夫,你就说话不算话了。”
虽然时间不对,场景也不对,葛云朝却觉得沈安安有趣极了。她在逃避他的话,但他知道,他们之间变得不一样了。
战场上都是男人,他在二十岁之前几乎没有接触过女人;回京城之后,他为了避免麻烦,从不与女子有交集,所以他不知道怎么和沈安安相处,不过他知道一件事:过去的种种他无法改变,但是从这一刻开始,他可以给沈安安,她想要的一切。
他认真地说:“安安,于公我必须做到公平公正,否则将来只会增加百姓之间的矛盾;于私你想怎么做,你想要什么样的结果,我都依你。”
沈安安心里明白,如果桃花寨在这次诏安中“木秀于林”,将来很可能成为县内的众矢之的。只是桃花寨的村民们过惯了安适的生活,她得尽量帮着他们度过过渡期,也算送佛送到西了。
这件事她得用沈昭的身份和赵沛商议。或许他们可以找到折中的方法。眼下,她的重点是天门寨和柳彦行。
她故作颐指气使地吩咐葛云朝:“劳烦葛世子时刻记着,你现在是我的随从大根。”她手指葛云朝,“呐,这是你自愿的,可不是我逼你的。”
葛云朝抓住沈安安的手指:“是,二当家,您说什么,就是什么。不过,我可以换一个名字吗?”
沈安安抿着嘴笑,摇头拒绝。她觉得“大根”这个名字挺好的,接地气。
远远的,他们看到天门寨的村民们已经起床了,有的小屋烟囱正冒出袅袅炊烟,人们挑水的挑水,砍柴的砍柴,一切都显得有条不紊。
昨夜他们看得并不真切,但此刻再看,用沈安安的标准,这里的每一户人家在桃花寨都称得上“富户”。
桃花寨经历百余年的发展,凡举打铁、磨豆腐、制蜡烛、织布、绣花,几乎每个行当都有,所以他们基本可以自给自足,只需要偶尔去培元镇或者岐山县采购。
至于被诏安军一锅端掉的黑风寨等等,他们基本依赖打家劫舍维持正常的生活。当然,除了几个首领,大部人的生活无法用“正常”来形容,只是勉强活着罢了。
可是这天门寨,沈安安放眼望去,山腰上最多不过百余户人家,他们除了房前屋后的菜地、牲圈,一块像样的田地都没有。即便桃花寨每年都会用一部分粮食换取天门寨的柴火,但粮食数量有限,绝对喂不饱这么多人。
她对着葛云朝说:“世子应该看到了,不要说培元镇,就是整个岐山县,麦田和稻田加起来,也不够县内的百姓果腹。天门寨在山林深处,我从未听说,他们曾下山打劫。您说,他们这么多人,是如何果腹的?”
葛云朝同样十分诧异。早前他曾经夜探各大山寨,却独独漏掉了天门寨。一来,他人生地不熟,当时没有找到这座山头;二来,在他事先收到的情报中,天门寨是一个可以忽略不计的山寨,村民又少又穷困。他们必然愿意落户岐山县,开始新生活。
此刻他亲眼目睹天门寨的生活境况,只能用“富足”两个字形容。
朝廷得到的情报,怎么会出错呢?
第211章 推测
葛家有自己的斥候、眼线,也养了一些“闲人”搜集信息,但葛云朝奉命剿匪,自然得用朝廷的情报,否则一旦让皇帝怀疑,他们葛家拥有掌控全国的情报网,他们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事实证明,他得到的情报虽然称不上细致,但针对黑风寨、桃花寨的信息,大体上都是准确的。天门寨规模不大,寨子四周也没有武装势力,谁会冒着被砍头的风险,隐瞒天门寨的真实情况?
诏安军奉命剿匪,自然也要料理天门寨,对方为什么认为,他不会发现天门寨的真实情况?
他唯一想到的答案,只有太子,可太子为什么这么做?
如果太子手下的野狼在长顺客栈的刺杀成功了,太子倒是不用担心,他发现情报被调换的事。不过话又说回来,太子又是如何知道天门寨的?
葛云朝轻轻抚摸下巴。
眼下这事,于他倒是有利的,毕竟皇帝正值壮年,太子年轻力壮,又争了很多军功在自己身上。这些年,赵沛在魏王府深居简出,对政事漠不关心,朝堂上没有人能够制衡太子。
一旁,沈安安看到葛云朝嘴角的笑意,忍不住嘲讽他:“我为什么觉得,你在盘算什么坏心眼的事呢?”
“有吗?”葛云朝故意装傻,扬声呼唤,“长槐。”
他的话音刚落,一名与长阙差不多年纪的男子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依次对着葛云朝和沈安安行礼。
沈安安顿时睁大眼睛,生气地瞪着葛云朝。
葛云朝赶忙解释:“只有长阙和长槐,没有其他人了,我发誓。”
沈安安想到自己脸红、撒娇的模样,全被不相干的人看去了,心里懊恼极了,可理智告诉她,葛云朝不是普通人,他身边没有护卫,那才是不正常的。她轻声说:“以后,我是说你在桃花寨的时候,别让他们跟着我。”
葛云朝何等聪明,即便他不知道沈安安为何如此介意,但他马上明白了,沈安安不想别人看到他们单独相处的模样。
他立刻点头应下,吩咐长槐:“你去四周看一看,有没有可疑的地方。待会儿我与安安会去寨子里,如果王先生派人过来,你让他把这边的情况转告王先生,并让王先生把我们以往收到的情报放好了,就说我有大用处。”
沈安安很想假装什么都没有听到,可葛云朝一点都不避着她,她的脑子下意识把他的话过了两遍,她脱口而出:“你发现了什么?”
她生怕葛云朝不愿意解释,先声夺人,“我们说好的,今天一整天,你是我的随从,你都听我的。我问你什么,你得如实回答。”
葛云朝压根没想隐瞒,索性把自己的怀疑和盘托出。
沈安安见他说得坦荡,只能与他礼尚往来,说道:“我派去京城打探消息的人告诉我,京城人人都说,太子贤良,将来继承大统之后一定是明君。”
葛云朝笑道:“你仔细想想这话,皇上听到了,会高兴吗?”
沈安安之前就觉得这不是什么好话,至于太子如何,压根与她无关,可如今……如果她和葛云朝成亲了,岂不是她对别人的话都要“仔细想想”?那样活着,多累啊,可见嫁给葛云朝不是什么好事。
葛云朝只当沈安安不关心政事,也就没有继续往下说。若是他知道沈安安的想法,定然会告诉她,葛家从来不会坐以待毙。
两人在林间站了一会儿,隐隐约约听到人声,只能按计划暂且躲在一旁。
不多会儿,柳彦行等人抬着棺材,往天门寨中央那间屋子走去。韩杼扶着韩栩的棺木哭得伤心,嘴里不知道叨念着什么。柳彦行一脸悲戚地走在韩杼身后。
天门寨的村民听到动静,驻足观望扶棺的队伍。
沈安安拿出千里镜,仔细观察众人的反应。
眨眼间,一名二十多岁的妇人跑出屋子,一下子扑在韩栩的棺材上。韩杼赶忙上前搀扶她,所有人不得不停下脚步。
柳彦行走到妇人面前。妇人擦了擦眼泪,对着柳彦行屈膝行礼。柳彦行弯腰搀扶她,妇人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沈安安看了许久,才勉强认出,妇人应该就是韩梅。
多年前,天门寨把韩梅、韩栩、韩杼送去桃花寨当药童,跟着柳彦行学习医术。当时沈安安年纪太小,与他们没什么交集,因此对他们并没有太深的印象。不过,她依稀记得,他们并不是三兄妹,而是三个没名没姓的孤儿,有幸被天门寨寨主选中。
正因为他们三人的只言片语,桃花寨所有人都认为,天门寨的村民过得十分辛苦。往年,也都是天门寨的人挑着柴火,上桃夭居换取粮食。
俗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韩栩和蓉喜并不是一路人,他在临死前说的话定然是可信的。不久之前,韩杼和柳彦行私底下的对话,即便柳彦行言不由衷,韩杼说的应该也是真话。
可如此一来便无法解释,当年韩家三兄妹为何误导天门寨众人。
沈安安将心中的疑惑说予葛云朝听。
葛云朝反问:“你有没有想过,韩栩和韩杼说的都是真话。”
沈安安恍然大悟。她看到富裕的天门寨,并不等于多年前的天门寨就是富裕的。她拿起千里镜观察林中的木屋,果然木屋并没有腐朽的痕迹,屋顶上也不见青苔杂草生产的痕迹。
葛云朝接着说道:“从韩杼与柳彦行说话的态度来看,他们师徒的感情很好。可若是他们的感情很好,韩栩为何去桃夭居找你,而不是去药庐找柳彦行。”
“我想过这个问题——”沈安安戛然而止,把千里镜递给葛云朝,“你仔细看看,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葛云朝接过千里镜,细细观察里三层外三层围着棺材的村民,有的人在叹气,有的人在抹眼泪,似乎并没有异常。
沈安安一字一顿说:“难道你不觉得,老人太少吗?”
第212章 苦难
沈安安想过葛云朝说的,为什么韩栩找上桃夭居,却不去药庐找他的师傅。她猜想,韩栩一定找过柳彦行,这也是柳彦行将他灭口的原因。柳彦行不想让她知道,韩栩口中“不对劲”的事,是指什么。
可惜,直到韩栩咽下最后一口气,她和葛云朝都没有猜出,韩栩到底想说什么。此番他们来到天门寨的目的之一,就是为了弄清楚,能让韩栩付出性命的事,到底是什么。
这会儿棺材刚进天门寨,沈安安就发现,千里镜所到之处,她居然没有看到老人。
一个正常的村落不可能没有老人!
她细思极恐。
葛云朝把千里镜还给沈安安,低声说:“西北苦寒,粮食常年不够吃。那里有一种瓦罐坟,子女将年迈的父母关进山洞,每送一顿饭,就在洞口封几块砖,直到洞口被彻底封住。还有的地方,如果父母不能干活了,儿子就把他们背到山上。好一点的,任由他们自生自灭,差一点的,直接把他们从山上滚下去。据说,父母越是无怨无悔,家中子孙越是有出息。”
沈安安沉默。她是人,她当然不会做这种会遭天谴的事,可是在她小的时候,她就听父亲反复念叨,寨子里的老人越来越多,孩子也越来越多,能干活的青壮年却越来越少。本来用来种粮食的土地,很多都被村民用来盖房子,养牲口,粮食在逐年减产。
长此以往,迟早有一天会有人饿死。某一天,当村民们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候,大当家必须做出抉择。
沈安安猜想,这是父亲为他们兄妹取名为“昭安”的原因。父亲早就想带着村民们走出山谷,谋取新出路了。
正因为她知道父亲的忧心,她更不想选择哪些人可以活着,哪些人只能饿死,所以在她接手桃花寨之后,她第一时间在培元镇买地开店,尽可能地收购、存储粮食。
幸亏启封城之战后,附近再无战事,市面上渐渐有了人,荒废的土地上也逐渐有人种庄稼了,否则还不知道有多少人会饿死。
她问葛云朝:“韩栩说的‘不对劲’,不会就是指这件事吧?”
葛云朝摇头:“应该不是。咱们还是按原来的计划,先看看再说。长槐应该很快就回来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
葛云朝的话音刚落,长槐上前行礼,恭敬地回禀:“世子,这个寨子没有明哨,也没有暗哨。我在四周转了一圈,没有发现练家子,也没有杀手潜伏。”
葛云朝不想让沈安安涉险,所以他留下长槐排除隐患。如今他不是一个人了,自然一切都得小心为上。
长槐请葛云朝拿出地图,接着汇报自己的查探结果,同时他告知葛云朝,自己遇到了长阙。长阙在山里发现了密道,他无法通过密道,此刻已经去岐山县请示王思阳了。
葛云朝一早猜想,以柳彦行的龟缩性格,长阙不可能那么容易找到目标。他自知不擅长机关密道,才会吩咐长阙去找王思阳。他示意长槐继续往下说。
长槐在地图上找出黑衣人杀害妇人的山洞,用手指在地图上画了一条道。他告诉葛云朝,如果他们从天门寨一路往西走,很快就能看到那个露天的洞口。
沈安安默然聆听。
早前,她在自己绘制的地图上发现,那个山洞距离天门寨看似隔着山头,其实非常近。她认为,如果天门寨的村民以砍柴为生,他们不可能没有发现那个山洞,以及被黑衣人囚禁在山洞里的老弱妇孺。因此,她对天门寨起了疑心。
虽然事实证明,天门寨的村民并不以砍柴为生,但她的推论结果是正确的。这也算误打误撞了。
她拿着千里镜观察柳彦行等一行人。等到长槐汇报结束,悄无声息地离开,她再次把千里镜递给葛云朝,说道:“有两个花蓼。这一个才是桃花寨的花蓼。”
葛云朝拿起千里镜看一眼,表情立刻就变了。
吕蒙明确表示,他在飞蛾谷见到的花蓼会武功。这就是说,柳彦行早就计划好,带着会武功的花蓼连夜赶去某个地方,某个需要通过密道才能抵达的地方。
此刻,不会武功的花蓼取代了会武功的花蓼,站到了柳彦行身旁。这件事只有两个解释,不会武功的花蓼要么一直隐藏在扶棺的队伍里,要么他早就在附近等着柳彦行。
如果是前者,柳彦行没有必要让吕蒙看到会武功的花蓼;如果是后者,桃花寨与天门寨之间一定有一条密道,一条不需要经过飞蛾谷的密道。
“长槐。”葛云朝转身看向桃花寨的方向,“你没有发现,会武功的花蓼去了哪里吗?”
长槐微微一愣,懊恼地低下头。如果这人正躲在暗处偷窥他们,或者在他和世子说话的时候偷袭沈姑娘……
他半跪在地上对着葛云朝说:“世子恕罪,属下马上就去找人,回去后再自领责罚。”
“等一下。”沈安安叫住长槐。她觉得葛云朝为了照顾她不会武功,对手下太严苛了。她抬头看着葛云朝说,“你不要这么紧张。有你在我身边,我不会有危险的。”
这话犹如一颗蜜糖,把葛云朝甜得心里乐开了花。他使劲掩饰嘴角的笑意,一本正常地说:“那也不能大意了。”
沈安安看破不说破。父亲母亲在世的时候,每当她有所求,她也是这么哄着他们的。母亲总说她,是一只势力眼的小狐狸。她反驳母亲,她那么努力地讨巧卖乖,她也很辛苦的。
原来,有一个人,能让自己费尽心机哄着,也是一件幸福的事。
“怎么了?”葛云朝发现,沈安安似乎正透过他,看着别人。
“没什么。”沈安安摇摇头,懊恼地垂下眼睑。
她这是怎么了?为什么哑男要她尝试着和葛云朝好好相处之后,她总是想起父亲母亲。葛云朝可不像父亲那般沉稳慈爱,也不似阿哥宽厚善良。他根本比不上他们。
第213章 旁观
沈安安的思绪在脑海中一晃而过。她大仇未报,对父亲的承诺也没有兑现,她没有资格考虑儿女情长。
她正色说:“世子有所不知,桃花寨的村民世代住在寨子里,大伙儿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人人都是熟面孔。我让忠叔把杀害韩栩的凶手挂在广场上,居然没有人见过他。哪怕世子武功了得,若是白天潜入寨子,不可能没有人见过你。”
葛云朝明白过来,问道:“你怀疑,桃花寨内有一个可以藏人的密道,这个密道通向这里?”
“我不知道。”沈安安老老实实摇头,又补充道,“自从我怀疑柳彦行心怀不轨,他几乎都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近五年的时间,如果他又是经营铁矿,又是控制天门寨的人,还要指挥黑衣人刺杀我,他一定有什么我没有发现的方法,直接向他们下达命令。”
葛云朝看向长槐。
长槐回道:“属下明白,属下这就去附近探查山洞、密道。”他转身而去。
葛云朝叹息:“任何人做错事都该受罚。安安,你太善良了。”
沈安安脱口而出:“这个世上,只有你这么认为。”她朝着柳彦行站立的方向努努嘴,“我们要不要打个赌,赌柳彦行会不会和我撕破脸?”
葛云朝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笑道:“你让我跟着你,不就是为了恫吓柳彦行,试探他有没有胆子与诏安军正面为敌吗?”
“所以呢?你觉得他不敢吗?”沈安安沉吟,迟疑片刻,她轻轻摇头,“之前我不知道铁矿的事,也低估了他筹谋十八年这一点。或许,他在这片树林中藏着更大的秘密。”
葛云朝轻蔑地笑了笑:“你太高估他了。五年前,只飞鹤一个人,就让他的计划破产。事后,十五岁的你拿捏住了他,他却浑然不知。你觉得他有胆子,有脑子扛起复国的旗帜吗?”
沈安安摇头:“我们换个角度,他没有胆子,也没有脑子,但他不只安然无恙活着,他还要人有人,要银子有银子,甚至极有可能拥有一大座铁矿。这些事证明了什么?”
葛云朝和沈安安异口同声:“证明他背后有人。”两人再次朝柳彦行看去。
柳彦行站在人群中,心中有些不耐烦,却又不能表现出来。他得让所有人相信,韩栩是他最心爱的徒弟。面对爱徒之死,他悲愤交加,他才有足够立场要求为他讨回公道。
他问韩梅:“大当家呢?”
韩梅擦了擦眼角,回道:“在屋子里。”
韩杼再次追问:“师傅,您告诉我,阿栩到底是怎么死的!”
柳彦行叹气:“等我见了大当家再说吧。”
人群中,一个男人大喝一声:“栩大夫是我们的救命恩人,我们要为他讨回公道。你是他师傅更应该说清楚,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另一人附和:“对,栩大夫死在桃花寨,是你桃花寨的人,就应该说清楚,给我们一个交代。”
韩杼挡在柳彦行身前,大声说:“师傅比我们更伤心,才会连夜护送阿栩回家……”
“人都死了,说这些有什么用,桃花寨必须交出杀人凶手!”
“对,交出杀人凶手!”
“不能让桃花寨包庇杀人凶手!”
众人群情激奋,冲着柳彦行叫喊,桃花寨必须交出杀人凶手。
吵嚷间,不知是谁伸手推了一下柳彦行,柳彦行踉跄倒地。
韩杼看到敬爱的师傅被推倒,怒火丛生。他扶起柳彦行,用身体护着他,斥责围观众人:“冤有头债有主,你们不敢去飞蛾谷找吕蒙要凶手,欺负师傅不会武功是吧?”
有人嘲讽韩杼:“刚才你不是也问你师傅,栩大夫是怎么死的吗?怎么,这么快就忘了?”
人群一阵哄笑。
韩杼涨红了脸,却说不出反驳的话。
“够了!”柳彦行仰天悲叹一声,目光扫过现场众人,“你们想知道阿栩是怎么死的?可以。不过——”他顿了顿,加重语气,“你们必须先告诉我,阿栩为何去桃夭居求见二当家?”
众人面面相觑。
柳彦行仔细观察每个人的反应。他此行除了查看自己的宝贝矿山是否有异常,更是为了弄清楚,韩栩为何去找沈安安。
他从沈安安的反应推断,韩栩没来得及说出他的目的就咽气了,但他必须弄清楚,韩栩到底想干什么,否则他寝食难安。
短暂的静默中,韩梅拉了拉韩杼,用眼神示意他不要火上浇油,随即轻声劝说柳彦行:“师傅,您别生气,大家也是好心。”
“是啊,是啊。”众人附和。
韩梅问道:“您刚才说,阿栩去桃花寨不是找您,而是找二当家?”
韩杼脱口而出:“所以您刚才说,阿栩是死在桃夭居的?”
韩梅追问:“这么说来,凶手在桃夭居?”
柳彦行点头:“你们可以放心,凶手已经偿命了,当场就被二当家的夫君杀了,一刀毙命。”
“什么偿命。依我看,所谓的凶手是被你们二当家的夫君杀人灭口了吧!”
不远处,葛云朝透过千里镜,清楚地看到了说这话的人。他把千里镜交还给沈安安,说道:“就他吧。”
沈安安点头。
所谓旁观者清,他们一路跟踪柳彦行,又在林中旁观柳彦行表演,就是为了利用旁观者视角看清楚,柳彦行究竟想干什么,他与天门寨是什么关系。
此刻看来,柳彦行一直在试探围观的人,试图弄清楚韩栩为什么找上沈安安。
为了将大家的情绪推向高点,帮助柳彦行误导旁观者,是沈安安命人刺杀韩栩,又将凶手杀人灭口,柳彦行在人群中安排了“托儿”。葛云朝选中的“他”,正是其中一个托儿。
从这些人对柳彦行的熟悉程度来看,他绝无可能六七年没有踏入天门寨。这就从侧面说明了,柳彦行有能力避开沈安安安排的眼线,顺利去到桃花寨以外的地方。
沈安安叮嘱葛云朝:“或许是我低估了柳彦行,你自己小心一点,不用时时刻刻顾着我。我不会武功,不等于我没有能力自保。”
第214章 对峙
对当事人来说,同一句话,从不同人的嘴里说出来,拥有不同的意义。
葛云朝虽然久经沙场,但他生来就是葛家的继承人,有无数人愿意用性命守护他,但是对他来说,所有的守护都抵不过沈安安简简单单一句,你自己小心一点。
他伸手想要替沈安安捋一捋长发,却见她偏头避开了他的动作。他轻笑,叮嘱沈安安:“待会儿,你小心现在这个花蓼,他应该也是柳彦行的心腹之一。”
他转过身,又回头提醒沈安安,“这些托儿大概率都是花蓼安排的。他们这般熟稔,显然不是第一次做戏了。”
沈安安失笑:“我知道。不过这也证明了,柳彦行没有完全掌控天门寨,否则他压根不用表演这场大龙凤。”
葛云朝懊恼地笑了笑。他的安安一向聪敏,他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婆婆妈妈了。他飞身跃起,在众人措手不及之下,一把扼住领头的托儿,厉声呵斥他:“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柳彦行看清楚来人,惊呼:“葛世——”
葛云朝高声打断他:“葛什么?柳当家连我都不认识了吗?我是二当家的随从大根啊。”他目光灼灼盯着柳彦行,眼神仿佛在说,对,我是镇国公世子葛云朝,我就是在胡说八道,你要揭穿我吗?
站在柳彦行的视角,他怎么都没有想到,葛云朝竟然会跟踪自己。他吃不准葛云朝想干什么,更加想不明白他和沈安安的关系。
在柳彦行想来,葛云朝这样的皇亲贵胄身边一定有很多武功高强的护卫,说不定葛云朝支身露面,就是为了诱他入局,将他一举擒获。
不过他想不明白,沈安安美则美矣,但她是个山匪,血统低贱,又是有夫之妇,葛云朝看上她什么了?要不是葛云朝,韩栩被杀的时候,沈安安同样一命呜呼了。
柳彦行的心思千回百转间,周围的人眼见葛云朝用一只手就制服了一个精壮的男人,全都吓得连连后退。
葛云朝咄咄逼人:“柳当家,您记起我了吗?”
柳彦行恼怒到极点,忽而又心生恐惧,难道韩栩在临死前对沈安安说了什么?韩栩到底发现了什么,又做过什么?
“柳当家?”葛云朝讥诮地斜睨柳彦行。他已经知道柳彦行的选择了。或许沈安安潜意识中的选择是对,柳彦行没有魄力策划五年前那场刺杀,他要么是个傀儡却不自知,要么只是一个执行者。
一旁,柳彦行作势擦了擦眼角,回道:“刚才被风沙迷了眼睛,一时没有认出来。是二当家派你来的吗?”
“柳当家认识我就好。”葛云朝瞥一眼站在柳彦行身后的花蓼,就像沈安安说的,他就是个高高瘦瘦的小伙,十七八岁的模样,表面看着人畜无害,也不会武功。
此人绝不是昨晚护着柳彦行进山的花蓼。这就是说,会武功的花蓼很可能就躲在附近。
想到沈安安还在林中,葛云朝有些焦急。他回头瞥一眼被他提溜在手上的男人,轻轻一推。
男人摔了个屁股蹲儿,也不敢呼痛,惊恐地看着葛云朝。他卖力气为生,自认力大无人能敌,可他竟然被一个“漂亮”男人武力压制了。他甚至觉得,只要这人再稍稍使力,就能扭断他的脖子。没有亲身经历的人,不会理解这个恐惧。
他结结巴巴说:“你,你想干什么?”
葛云朝看着他,一字一顿说:“是你说,二当家的夫君杀了韩栩,你亲眼看到了吗?”
男人连连摇头:“我不是,我没有。”
“不是你说的,那是谁说的?”葛云朝环顾四周,目光掠过现场的每一个“托儿”,冷笑,“不是他说的,那是谁说的?”
没有人敢承认。
葛云朝环顾众看客:“你们都没有听到吗?有人言之凿凿,是我们二当家的夫君杀死了韩栩。”
所有人都沉默了。他们确确实实都听到了,可是这个陌生男人才是外人。
葛云朝转而询问柳彦行:“柳当家,你听到了吗?”
“我……”柳彦行张口结舌。这些话是他吩咐花蓼交待他们叫嚷出来的,他当然听到了,可他不能承认啊!
葛云朝不容置疑地说:“柳当家,既然大家都这么关心,韩栩大夫是怎么死的,那你就当着大伙儿的面,明明白白交待清楚。”
柳彦行双手握拳,眼中闪过阴霾。葛云朝这是被沈安安那个妖女迷了心智,铁了心帮她吗?
葛云朝上前一步逼视柳彦行:“柳大夫,你也是医者,更是韩大夫的师傅。我亲耳听到你对二当家说,你必须连夜护送韩大夫回天门寨,以免天门寨与我们产生误会,同时也全了你们的师徒之情。”
韩杼年纪小,与韩栩感情深厚。他最先沉不住气,看着柳彦行说:“师傅,你不是说……”
花蓼突然插嘴:“当家的,咱们实话实说就是了。”他对着柳彦行拱拱手,对着韩栩说,“当家的赶到桃夭居的时候,韩栩大夫已经死了。”
韩杼怒目圆睁瞪着葛云朝:“就是你们桃花寨的人,杀了阿栩!杀人偿命!”
“确实,杀人偿命,这是天经地义的。”葛云朝点头附和。
花蓼解释:“韩杼大夫,杀害韩栩大夫的凶手当场就被我们郎君诛杀了。”
韩梅幽幽叹息:“你们为什么不问问他,为何谋害阿栩。阿栩自从出师之后,就没去过桃花寨,不可能与人结仇。你们就这样把凶手杀了,真相岂不是永远石沉大海了?”
葛云朝嘲讽韩梅:“这位大姐的意思,一个武功高强的蒙面杀手持刀杀人,都已经害死韩栩大夫了,我们依旧应该冒着二当家有可能受伤的危险,必须活捉他吗?”
韩梅连连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
韩杼急忙上前护着姐姐,怒斥葛云朝:“就算你说得都对,你们桃花寨也不能仗着人多,这么欺负人吧。阿栩在你们桃夭居丢了性命,你们随便找几个人,急急忙忙送一副棺材回来,就当完事了?”
“当然不能就这么算了。”沈安安走向韩杼,又看一眼韩梅,“你们应该还记得我吧?”
第215章 投石
韩家三姐弟最后一次见到沈安安的时候,她不过十二三岁,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因此,韩杼想不明白,韩栩为何突然去找沈安安。师傅问他,这几日阿栩和平常有什么不同,他也答不上来。
事实上,韩栩并非“不得不”去找沈安安。他被蓉喜感动,决定护送她进入桃花寨,顺道见一见桃花寨的当家,说一说心中的疑惑。
众人都不知道这个内情。韩杼思来想去,他觉得整件事唯一的解释,一定是沈安安传信,把阿栩骗去桃夭居的。可是话又说回来,他们和沈家无冤无仇,沈安安没有理由杀人啊。
当下,沈安安没有给韩家兄妹说话的机会,她转头对着柳彦行说:“他们不记得我了,柳大哥总能证实我的身份吧。”
花蓼率先对着沈安安行礼。
柳彦行回过神,同样对着沈安安行礼,问道:“二当家怎么来了?”
沈安安叹气:“如今正值多事之秋,诏安军屯兵于培元镇,大家人心惶惶。我担心大伙儿心中悲愤,不相信柳大哥的解释,天没亮就赶过来了。现在看来,我果然没有猜错。”
韩梅抹了抹眼角:“我们当然相信师傅……”
“那就好。”沈安安截断韩梅的话,不容置疑地吩咐柳彦行,“你把你知道的,一五一十告诉大家吧。”说话间,她的眼睛牢牢盯着柳彦行。
她告诉葛云朝,她不会武功,并不等于她没有自保的能力,并非说说而已。柳彦行是她的杀父仇人,这个仇必须由她自己报。这个世界,大概只有葛云朝觉得她善良吧,毕竟她怀中揣着的不是绣花针,而是匕首。
此刻,柳彦行若是有胆量与她撕破脸,她一刀杀了他。她甚至隐隐地期盼,柳彦行当一回有种的男人,让她好好问一问他,他是不是忘了,她的父母是他们兄妹的恩人,他如何能恩将仇报,杀了那么多无辜的人。
可惜,柳彦行终究还是服软了,他如实说出自己踏入桃夭居那一刻,他看到的种种。
沈安安转身对着韩家兄妹说:“我有足够的理由怀疑,韩栩是被灭口的。”
“不可能。”韩杼断然摇头,“阿栩待人和善,脾气最好了。他从不与人结怨,根本没有仇人。再说了,就算有人要杀他,为什么偏要去桃花寨?”
“这个我也不知道。我能够理解,你们为何不信我。不过——”沈安安话锋一转,转头看向柳彦行,“柳当家已经把杀人凶手带来了。”
柳彦行微微一愣,继而恍然大悟,紧张地握紧拳头。沈安安要求她把蓉喜的尸体一并送来天门寨,其实那具棺材里面放的是凶手的尸体。
沈安安扬声说:“我也很想知道真相,烦请诸位帮忙认一认,是否在哪里见过凶手。”话毕,她的目光再一次落在柳彦行身上,“柳大哥,开棺吧。”
在众人的注目下,柳彦行不得不命人把棺材抬过来,当众开棺。
在棺材盖被众人合力抬起的一瞬间,韩梅猛地看向柳彦行。
沈安安见状,转头与葛云朝交换一个眼神。
现场众人依次看过尸体,纷纷表示他们从来没有见过此人。
沈安安得知韩梅是当家夫人,请求她与桃花寨一样,把尸体悬挂在林中,安排天门寨所有一一辨认凶手尸体。
韩梅的表情明明白白告诉沈安安,她认为此事太残忍了。不过,韩梅没有拒绝这个提议,尸体很快就被挂了起来。
就在众人辨认尸体的时候,葛云朝再次抓住为首的托儿,装模作样地向沈安安请示:“二当家,此人胡说八道诬陷你,该如何处置?”
沈安安大声地阴阳怪气:“他到底是天门寨的人,还是交给他们当家的处置吧。我相信,当家的不会欺负我年纪小,就不了了之的。”她转头看向韩梅,“夫人,您说是不是啊?”
韩梅点头:“是,我们自然会严惩他。”她面朝下山的方向,只差没有直接对沈安安下逐客令。
沈安安今日收拾不了柳彦行,但韩栩就死在她怀中,她怎么都要把天门寨的种种弄个水落石出。
她主动开口:“夫人,我们既然来了,怎么都要拜访一下你们当家的,您说是吧?”
沈安安如此直白,韩梅不能当众拒绝她,只得引她去见自己的丈夫。
半盏茶之后,众人按主次坐在客厅。沈安安大喇喇坐在主宾的座位,柳彦行坐在她下首,葛云朝主动站到她身后。
沈安安兴致盎然的打量客厅的摆设,羡慕地说:“大当家,这些木头可真漂亮,这房子又宽敞又明亮,您哪里找的工匠,介绍几个给我吧。”
“安安。”柳彦行一副教训女儿的口吻,对着天门寨当家冯仑拱手行礼,“冯大哥见谅,安安还是孩子心性。”
沈安安故作天真:“咦,柳大哥和大当家很熟吗?我怎么记得,你们有六七年没见了。”
现在的每个人都知道,自从沈安安踏入客厅,她就在做戏,却没有人拆穿她。此刻,她说出这话,冯仑再也坐不住了。他沉声说:“二当家此话何意?”
冯仑年过百半,胡子几乎全白了,是沈安安踏入天门寨之后,见到的年纪最大的人。此刻他神情肃穆,看着倒有几分威仪。韩梅站在他身后,他们看着不像夫妻,反而更像祖孙。
沈安安站起身,对着冯仑福了福,脆生生地说:“大当家,不管您信不信,我与您说句肺腑之言。虽然我与韩栩也有六七年没见了,我对他几乎没什么记忆了,但他就那样死在我面前,我怎么都要为他寻个真相。”
冯仑转头询问韩梅:“你不是说,凶手已经偿命了吗?”
沈安安抢白:“夫人说得也没错,用袖箭刺杀韩栩的人确实偿命了,但我觉得,他一定是受人指使的。”
她顿了顿,环顾众人,刻意压低声音,说道:“在韩栩遇刺身亡之前,他对我说了一件事。那件事关系到天门寨的秘密。”
第216章 问路
沈安安的一句话,简直把柳彦行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天门寨的秘密太多了,韩栩对沈安安说了哪一桩?
沈安安尤嫌柳彦行不够紧张,故作不经意地瞥他一眼,对着冯仑说:“敢问当家的,这些年天门寨是否按照早年您与父亲约定的,向我们提供铁矿石?”
包括葛云朝在内,所有人都没有料到沈安安竟然问得如此直白,柳彦行更是不由自主站了起来。
葛云朝虽然与沈安安商议了如何调查天门寨,如何让柳彦行露出破绽,但他们不可能将每个细节反复斟酌,更何况事情都是不断发展的,大多时候他们只能靠默契配合对方。
当下,冯仑奇怪地看一眼柳彦行,对着沈安安说:“这是自然,我答应你爹爹的事,自然不会反悔。”
柳彦行急道:“二当家,这事的内情,等回家之后,我一定向您解释。”
沈安安回头看向柳彦行。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眼下的情景很可笑。之前是她等着柳彦行与她撕破脸,这会儿是柳彦行在等她翻脸吗?
她可以用一贯的刁蛮态度,逼着他当众解释,横竖所有人都知道,桃花寨二当家是个一意孤行,喜欢无理取闹的妖女。
转念间,韩梅突然发问:“二当家,阿栩去找你,是为了铁矿的事?”
沈安安反问:“听夫人的意思,您也知道内情?”
“没,不是。”韩梅看向丈夫冯仑。冯仑同时抬头看向韩梅。
沈安安看不到两人的表情,但她用脚趾头想都能猜到,他们不是普通夫妻,更何况整个天门寨都透着古怪。
她下意识看向葛云朝,只见他双手抱刀,身体站得笔直,倒真有几分憨傻侍卫的架势。
柳彦行顺着沈安安的目光看向葛云朝,猛地想到培元镇外驻扎这一支“大军”,他的心口仿佛压了一块巨石,快要不能呼吸了。
如今沈安安知道了铁矿的事,偏偏他身边只带着不会武功的花蓼,他只能先稳住沈安安,否则以葛云朝的武功,他一刀就能杀了他。
可是即便她此刻忽悠住了沈安安,以后怎么办?
他不是没想过一不做二不休,可是哑男寸步不离守着她,如今又来了一个武功更高的葛云朝。
这些年,他诸事不顺,难道是他没有当皇帝的命?
柳彦行心中焦虑,众人神色各异。
短暂静默中,韩梅顺着之前的话头询问沈安安:“二当家,恕我直言,我们用铁矿石换你们的粮食,一直以来都是如此,能有什么内情?阿栩到底与你说了什么?”
沈安安回道:“夫人快人快语,我也不藏着掖着了。栩大夫和我说话的时候,似有许多难言之隐。他问我,相不相信天谴,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外面那个人假扮桃夭居的小厮,用袖箭杀了他,我也险些被他连累。”
韩梅反驳:“二当家如何知道,不是阿栩受你连累,白白丢了性命呢?”
沈安安轻笑:“我已经问过桃花寨所有的村民,没人见过凶手。若是天门寨有人认出了凶手,那么凶手就是你们这边的,他的目标自然也是你们这边的人。”
韩梅咄咄逼人:“那也未必。如今阿栩不在了,师傅压根没有见到事情的经过,自然是二当家说什么,就是什么。”
“笑话!”沈安安一掌拍在茶几上,冷哼一声,“你们总共才多少人,我真要有什么想法,不要说一个栩大夫了,就是你们整个山寨……”沈安安扯了扯嘴角,森然一笑,“你信不信,我能一个活口都不留!”
冯仑赶忙打圆场:“二当家不要生气,女人不会说话。”
沈安安故意曲解冯仑的话,不客气地嘲讽他:“我也是女人,冯当家的意思,是我不会说话吗?”
“不是,不是,当然不是。”冯仑连连摆手,眼角的余光不自觉地朝韩梅瞥去。
只这么一瞬间,沈安安已然看明白了,在冯仑与韩梅之间,韩梅才是“主事”那人。她真真假假说了这么多,不过是“问路”而已。她得确定目标,才能深入调查。
她质问冯仑:“不管是不是,我只问冯当家一句,您夫人说的,是不是就代表了您的想法。”
她的话音未落,韩梅突然对着冯仑跪下了,哭哭啼啼表忠心:“当家的明鉴,刚才是我说错话,我愿意向二当家道歉,但有关阿栩的事,我不能由得旁人信口胡诌。”她也在试探沈安安,到底对天门寨的事知道多少。
沈安安当然很清楚,现场的每个人都想知道,韩栩到底对她说了什么。
她假装生气地诘问韩梅:“什么叫信口胡诌?”她对着冯仑胡乱作了一个揖,“冯当家就任由自己的夫人胡言乱语吗?”
韩梅怒视沈安安:“什么胡言乱语!我是阿栩的大姐,我们一起长大,一起跟着师傅学医,一起为村民治病,阿栩从来不相信天谴之说,光这一句话,我就知道你在说谎。”
虽然韩栩确实没说过“天谴”,但这并不妨碍沈安安斩钉截铁地说:“夫人就这么笃定?要不要我列举几桩栩大夫说的事啊!”
韩梅对着冯仑说:“仑哥,你知道的,阿栩性子单纯,遇到什么事都会和我们说。哪怕他不和我说,也会告诉阿杼。桃花寨与我们长久没有往来,阿栩怎么可能跑去找一个六七年没见过的陌生女人。”
“夫人此言差矣。”沈安安摇头,“当家的刚刚才说过,天门寨用铁矿石换取桃花寨的粮食,我们两个寨子一直有往来的,不是吗?”
葛云朝听到这话,简直要为沈安安鼓掌。她的这番“胡搅蛮缠”“信口雌黄”“蛮不讲理”,不只让我们看清了韩梅等人的从属关系,也成功地在他们心中种下了怀疑的种子。
韩栩虽然没有亲口说出“天谴”两个字,但他是天门寨的大夫,再加上韩梅对“天谴”这个话题的反应,恐怕韩栩想要对沈安安说的话,有极大可能与他的大夫身份有关。
第217章 活着
所有人都想知道,韩栩究竟想对沈安安说什么,偏偏他成了不会说话的尸体。当然,也有人怀疑,韩栩说出了他想说的话,沈安安才会出现在天门寨。
沈安安等人在客厅的谈话,双方,确切地说是三方,甚至是四方,大家都在互相试探,想要从对方身上获得线索,同时隐藏自己的目的。
沈安安与韩梅的剑拔弩张,让现场气氛一触即发,结果她又把话题转向铁矿石,柳彦行一下子就急了。
几天前,柳彦行派人在南山上刺杀沈安安不遂,反而暴露了自己的一个据点,迫使他们不得不立刻转移。转移途中屋漏偏逢连夜雨,他们为了断后,杀了葛云朝的一个幕僚,相当于得罪了诏安军。
这几天他虽然还没有作出最后的决定,但他思来想去,自己不能和诏安军硬碰硬,所以他倾向于暂时蛰伏保存实力。等到诏安军拔营离开,桃花寨诸人,以及附近那些山寨的山匪都去山下当良民了,他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占据整片山林。
至于他一开始打算的,把吕蒙手下的人,包括其他山寨的青壮年都收为己用,组建军队打出复国的旗号,眼下看来只能暂时作罢了。
将来,只要他出得起银子,还怕没人追随他吗?
他是梁国太子,他找到了矿山,他有忠心的手下,还怕不能成事吗?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何况是复国这等大事,他得从长计议。
柳彦行说服了自己。眼下的当务之急,他得弄清楚沈安安究竟知道了多少,再决定如何处置她。
他主意已定,给花蓼使了一个眼色。
花蓼收到暗示,“扑通”一声倒在地上,捂着肚子惨叫。柳彦行一早交待他装病,是为了他们能在天门寨留宿一晚。
韩梅正愁着如何回怼沈安安。花蓼这么一打岔,也算替她解围了。她急忙上前替花蓼把脉,却发现他脉象平稳。
柳彦行皱着眉头说:“他定是昨晚赶夜路,受了凉,老毛病犯了。”他对着冯仑拱拱手,“当家的,能否找一间屋子让他休息一下,我去给他煎一副药。”
韩梅朝冯仑看去,见他点头,她吆喝手下把花蓼扶去旁边的屋子,又找人把柳彦行带去药铺抓药。
等到冯仑也借口用早膳,离开了客厅,韩梅这才对着沈安安说:“二当家事忙,我们就不耽误您了。”她比了一个“请”的手势,“我这就找人送你们下山。”
沈安安摇头:“我不能扔下柳大哥,一个人回去。再说了,我也想亲眼看一看,天门寨是否有人见过杀害韩栩的凶手,毕竟那个人差点也要了我的性命。”
“二当家这是何意,怀疑我们天门寨下黑手,暗害你不成,又残害自己人吗?”韩梅一下子怒了,沉着脸说,“我们与二当家无冤无仇,更何况阿栩是我的弟弟,天门寨是我的家!”
沈安安并不恼怒,气定神闲地说:“夫人有没有想过,栩大夫知道的事,你也一定知道。那人将栩大夫灭口了,也能将你灭口。”
韩梅微微一愣。
葛云朝一直默不作声站在沈安安身后。此刻,韩梅神色中一晃而过的异样让他意识到,韩梅不只知道凶手受谁指使,她很可能知道韩栩想要的答案。
确切地说,柳彦行通过韩梅,暗中控制着天门寨,为他做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村民们优厚的生活条件,应该就是他们获得的“报酬”。
沈安安接着说道:“夫人去照顾你们当家吧,不用招呼我们。等花蓼的身体好些,我和柳大哥一起回去。”她摆出一副“我就是不走,你能奈我何”的模样。
韩梅扭头回了屋子。
沈安安看着她的背影,低声说:“她亲眼看到了,柳彦行不愿意和我反目,你觉得她会不会担心,柳彦行也将她灭口?”
葛云朝轻声回答:“得看他们的关系。”很明显,韩栩和韩杼并不知道太多的内情。他怀疑,柳彦行在韩家三兄妹中选中了韩梅,用的是“美男计”。
爱情让人盲目啊!
葛云朝暗暗叹气,问道,“接下去做什么,盯着柳彦行和韩梅?”他答应过沈安安,全程听从她的吩咐。
沈安安朝着悬挂尸体的大树走去,不少村民正站在树下看热闹。
她看着那些人,答非所问:“你知道吗?我们普通人,单单活着这一件事,已经很不容易了。桃花寨占了地形的优势,土地肥沃,水源充沛,可是我们想要吃饱饭,就得从早到晚干农活,农闲的时候也要干各种活儿贴补家用。就是这样,很多人家一个月也不见得可以吃上一口荤腥。”
“我知道。”葛云朝点点头,心情变得十分沉重。
在战场上的时候,他一心想着,只要他们打了胜仗,天下太平了,路上就不会再有冻死骨。
直到他回到京城,现实才让他清楚地看到,贫穷不是源自于百姓没有田地可种,更不是因为老百姓不够勤劳。他们想让所有人都活着,这本身就是一件很复杂的事。
总之,他早就明白,战事结束了,距离普通人都能吃饱饭还有很长的距离。他们此番南下诏安,真正的目标并不是剿匪。
沈安安不知葛云朝所想,但她住在岐山县衙的时候,她亲眼看到葛云朝、王思阳等人所做的,都是为了辅助唐祖佑恢复县内的民生,教他如何管理辖区。包括葛云朝如何安置俞红妹和她的手下们,并非把他们落籍了,他就不管了
因此,她相信葛云朝能够明白“活着”两个字的含义,也知道“活着”必须付出的努力。
她朝着树下的村民努努嘴,说道:“之前我一直觉得,桃花寨的村民算是过得不错,早饭能有稀饭咸菜,偶尔还能加个包子。世子,您看那些村民,早饭用的是什么?我一路上都没有看到,那户人家养鸡了。”
悬挂尸体的大树下,不少人捧着饭碗闲聊。葛云朝定睛看去,只见有的人在吃牛肉面,有的人嘴里咬着荷包蛋。
对普通百姓来说,牛肉和鸡蛋都是奢侈品。
第218章 怀疑
对沈安安来说,天门寨的诡异不只在于村民们吃着有钱都买不到的牛肉。她接着说道:“你注意到韩梅的衣服料子了吗?”
葛云朝老老实实摇头。不要说衣服料子了,他就连韩梅长什么模样,他都没有注意。
沈安安低声解释:“之前在岐山县县衙,我闲得无聊,叫来了县内所有的掌柜的,看遍了市面上所有的料子、首饰。”
你那是闲得无聊吗?你不是找他们打掩护的吗?
葛云朝默默吐槽一句,并不敢揭穿沈安安。他顺着她的话说:“你的意思,韩梅的衣服不是在培元镇,或者岐山县买的?或许,是他们自己织的?”
他没有说,韩梅的衣服料子是天门寨去山下打家劫舍得来的,毕竟这里距离官道太远了,附近也没有可供普通百姓通行的小道。换句话说,天门寨的地理位置决定了他们无法依靠打家劫舍为生,所以之前他并未留心这座不起眼的小山寨。
沈安安也是因为它“小”,不想连累它,所以切断了两座山寨的联系,导致她对天门寨这几年的发展一无所知。
她伸手轻拍葛云朝身上的粗布衣裳。
葛云朝何等眼明手快,他等着沈安安的指腹触及自己的衣服,这才伸手抓住她的手指。
沈安安急忙抽回右手。
葛云朝不敢不松手,只得意犹未尽地放开她,胡乱说了一句:“你果然细心,就连她身上的布料都注意到了。”在他松手的那一瞬间,他恍惚觉得有一根羽毛在他的心口撩拨她。
如果说,在他向沈昭求亲之前,他一心想要娶她,那么在沈昭一步步逼问他之后,他不只想要娶她,他更想亲近她,哪怕只是手指纠缠,也是好的。
相比之下,沈安安的思绪还停留在哑男的那一句提问,她喜欢葛云朝吗?
她假装若无其事地调侃他:“世子身上这件粗布衣裳,才是我们这些荒野小民有能力织成的。韩梅那件衣服,大概需要启封城最厉害的纺织娘,耗费一两个月的时间,才能勉强织出一两匹。”
葛云朝顺着她的话附和:“原来做一件衣裳这么费事啊。”他可不敢反过来调侃沈安安,更不敢揭穿她的伪装。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们都记得指尖缠绕的温馨,却又不约而同地选择回避,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转念间,葛云朝轻轻摇头:“从这里去启封城,先不说路上至少耗费两天的时间,就是这上山、下山的风险……”
他朝着原来的飞虎寨方向努努嘴,“飞虎寨一向有雁过拔毛之名,韩梅不至于为了一件衣裳,让天门寨的村民冒险途径飞虎寨,去启封城替她买衣服吧。”
天门寨位于桃花寨的西北面,飞虎寨的正西面,它的北面与西面是延绵不绝的山脉。天门寨的人想要去到外面,必须经过飞虎寨和桃花寨。
沈安安肯定地说:“这些年,我一直在监视柳彦行,是否与外面的人接触。我从不曾发现天门寨的人出山或者进山。”换句话说,韩梅的衣服并非来自启封城,更不可能是京城。
任何东西都不可能凭空出现,包括韩梅的衣服,还有普通村民碗里的牛肉与鸡蛋。
葛云朝思量间,听到两声熟悉的鸟叫声。这个暗号代表着,长槐有事向他禀告。他对着沈安安说:“我们找一个可以单独说话的地方。”他用更低的声音解释,“我们先过去,长槐会跟过来的。”
沈安安环顾四周。她十分笃定,哪怕柳彦行没有在暗处盯着他们,韩梅也一定会派人监视他们。她笑着说:“最危险的地方反而最安全,我们去关心一下花蓼的病情吧。”
葛云朝笑着点头:“巧了,我也是这么想的。”
两人相视一笑,朝着韩栩和韩杼的住处走去。
沈安安知道,既然韩梅一心赶他们走,就不会放任他们自由行动。她索性借着问路的名义,随意拉着村民说话。
按照这些人的说法,很多年前,韩家姐弟三人在桃花寨跟着柳彦行学习医术。待到他们出师回到天门寨,韩梅嫁给了冯仑,专门为冯仑及他的手下看病,同时也负责替妇人们接生。
韩栩和韩杼则在山寨替村民们看病。两人自桃花寨回来的那一天,就一直住在同一个院子里。
院子的前面是他们的诊室和药铺,后面是两人的卧室。天门寨不过百余户人家,又都是青壮年,平日里求医问药的人并不多,他们兄弟二人的日常工作就是炼药、分药。
沈安安有心探听消息,故意引着对方说话。不过,当他听到这句话,她几乎脱口而出:“他们炼的什么药?”
可能因为她的表情太过急切,村民一下子起了戒心,狐疑地审视她和葛云朝,反问道:“你们问这个干什么?”
沈安安笑了笑,回道:“我就是好奇。”她环顾四周,一脸天真地赞叹,“天门寨的人都看起来好年轻哦,一个老人都没有。”她抿嘴轻笑,神秘兮兮地说,“你们分的药,不会是什么返老还童,青春永驻的神药吧?我可以花钱买药房,多少钱都可以。”她一脸希冀。
村民再次打量沈安安,表情古怪。半晌,他讪笑着敷衍:“哪有什么返老还童的神药啊。真要有,我们岂不是发财了?实话告诉你们吧,我们喝的就是普通的祛湿茶。山林潮湿,我们寨子又常年不见阳光……难道你们桃花寨都不喝的吗?”
话音刚落,他嘟囔一声“该去干活了”,迫不及待就走了。
沈安安和葛云朝对视一眼,异口同声:“不对劲。”沈安安朝着村民离开的方向看去,“而且他们心知肚明不对劲。”
葛云朝举目看向不远处的小院,只见柳彦行又戴上了围兜,独自站在炉子前面熬煮汤药。
他停下脚步,问出了盘旋在心头许久的疑问:“安安,既然你早就知道柳彦行有问题,怎么能把沈兄的汤药和一日三餐都交给他呢?即便他不敢明目张胆地下毒,大可以故意拖延病情。”
第219章 蛰伏
葛云朝的关切之语把沈安安吓得心脏怦怦乱跳。她当然不怕柳彦行下毒,因为“沈昭”压根不存在,所谓的汤药、药膳都是用来掩人耳目的,她一口都没有吃。
直到这一刻,沈安安终于意识到一个严肃的问题,她已经设计欺骗了葛云朝一次,他气得差点勒死她。一旦葛云朝发现,他口中的“知音”,他敬爱的“沈兄”从始至终都是她……
她不敢继续往下想。
“安安,怎么了?”葛云朝发现沈安安的脸色变了。他赶忙安慰她,“是我危言耸听了,沈兄自然知道其中的厉害,他会小心的。不过,若是你们觉得有需要,我可以写信回京城,请父亲护送几个名医过来替沈兄会诊。或者沈兄若是愿意,可以去我家住上一段日子。”
沈安安手心冒汗,低头不敢看葛云朝,胡乱敷衍他:“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她局促地岔开话题,“你屈尊做的随从,也是为了顺带诏安了天门寨吧。我瞧着刚才那人的态度,恐怕整个天门寨没有人是无辜的。”
葛云朝沉默了。把生养自己的父母活活饿死在瓦罐坟中,这样的子女无辜吗?他们当然不是无辜的,可他能把那些子女全杀了吗?
杀人偿命,这是世间最朴素的真理,但世间的事太复杂了。
他含糊其辞地回答:“具体怎么处置,等我们弄清楚原委再说吧。”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院子门口。
柳彦行赶忙迎上沈安安,又对着葛云朝行礼。
葛云朝避开他的动作,回道:“柳当家,我一早说过,我只是二当家的随从。你可不要坏了二当家的大事。”
“大事?”柳彦行看向沈安安。
沈安安并不解释,眼睛盯着柳彦行,态度明晃晃写着:我对你很不满意。
她问柳彦行:“花蓼怎么样了?”
柳彦行赶忙回道:“他这是老毛病了,药已经煎好了。等他喝了药,睡一觉就没事了,只不过我得守着他,以防病情反复,今天恐怕来不及回去了。不如,我让其他人陪着二当家先回去。”
他如同长辈一般态度温和,语气中带着关切,心中却恨得牙痒痒。在他想来,要不是他担心葛云朝的护卫就潜伏在四周,他绝不会对着沈安安卑躬屈膝。
当然,他仅仅只是想想而已,毕竟就算沈安安没有葛云朝,她还有哑男、吕蒙、沈忠,还有死忠于吕蒙的士兵,以及陆宕等江湖人士。
不过,柳彦行从来不承认,他怕了沈安安,所以他屈居她之下。他是成大事者,所以他忍辱负重。有朝一日,他会把沈安安对他的羞辱十倍、百倍、千倍还给她。
相比柳彦行的低眉顺目,沈安安直视着他,失望地说:“柳大哥,你一向尊重你,所以我刚才什么都没说。你是不是应该解释一下,铁矿一事到底怎么回事?”
柳彦行用暗示性的目光,朝着院子外面看一眼,低声说:“二当家,您先进屋,我再向你解释。我们才是一家人,不能让外人看笑话。”他又意味深长地瞥一眼葛云朝。
沈安安回道:“刚才就说了,他是我的随从,你把他当成哑男就行了。”她率先往屋子里走去。
葛云朝故意挤开柳彦行,跟上沈安安的脚步。
三人先后进屋,柳彦行看到葛云朝果然和哑男一样,默不作声站在沈安安身后,他愈加觉得暂时蛰伏的决定是最明智的选择。他也顾不得自己一向仗着年纪大,在沈安安面前扮演长辈的角色,扑通一声就单膝跪地了。
若是沈安安知道,自己又一次把柳彦行吓得退缩了,恐怕会怄得吐血。当下她被柳彦行的动作吓了一大跳,后退一大步。
葛云朝也被柳彦行的动作吓到了,不过他以为柳彦行想要学西北那边的蛮族,抓着沈安安的手,亲吻她的手背。他赶忙把沈安安护在身后。
柳彦行低着头解释:“二当家,冯当家说的是事实。这几年天门寨和以往一样,一直在向我们提供铁矿。”
沈安安绕开葛云朝,怒道:“铁矿呢?为什么我一块矿石都没有见到?”
柳彦行回道:“是我擅作主张,把铁矿换成了药材和其他用品。”
沈安安气得胸口剧烈起伏。如果她有铁矿,她能打造多少弓弩刀剑?如果桃花寨有足够的武器,哪容得飞虎寨挑衅,又岂会被唐祖佑一次又一次围攻?
她咬着牙质问柳彦行:“你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
柳彦行点头:“我知道。”他抬头看向沈安安,“正因为我知道,所以我不得不这么做。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走上歧途。”
“歧途?”沈安安冷笑,“就算你不在意我,难道你没有看到,阿嫂为了村民们能有农具种地,几乎从早到晚都待在铺子里吗?”
柳彦行再次点头:“我当然看到了。烟青是我的亲妹妹,我当然心疼她。”他顿了顿,对着沈安安双手抱拳,“二当家,容我说句僭越的话,您若是不去打造兵器,寨子里不会缺农具。”
“这就是你说的歧路?你认为打造兵器自保,这是歧路?”沈安安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
自从韩栩告诉她,天门寨每年都向桃花寨提供铁矿,她就猜到了,柳彦行不想让她打造兵器,认为吕蒙等了有人上好的兵器,他就更难拿捏他们了,所以柳彦行索性斩断她的原材料来源。
她生气,是她在生自己的气。虽说是她父亲在位的时候,就相信天门寨的村民再也挖不到铁矿了,但她接手之后,她明知道柳彦行有问题,竟然没有去天门寨核实……
等等,时间的先后顺序不对劲。
沈安安回忆柳彦行的话。按照柳彦行的意思,他在她决定打造兵器之后,才开始拦截天门寨供应给他们的铁矿石。但她是从父亲口中听说,天门寨的人挖不到铁矿石了。
事实证明,天门寨的村民一直都有铁矿石。
父亲说,天门寨的村民过得十分艰难。如今她亲眼看到,他们过得比一般的乡绅还要富足。
沈安安不动声色地质问柳彦行:“柳大哥,我一向敬你为兄长,你老实回答我,你一共私吞了多少铁矿石?”
第220章 隐情
沈安安真正想知道的事,是柳彦行从何时开始拦截天门寨送往桃花寨的铁矿石。她故意这么问,因为她不想让柳彦行发现其中的疑点。
正如她的预期,柳彦行果然误会她生气的原因,是她认为他私吞铁矿石是为了银子。他暗暗嘲笑她的短视,如实说出是她和柳烟青造出铁箭的那个月,他暗中断了桃花寨的铁矿石来源。
相比柳彦行的“一叶障目”,葛云朝从沈安安细微的神色变化,就知道她一定发现了隐情。不过,他当然不会在柳彦行面前说出心中的疑问。
柳彦行一心揭过此事,就想借着葛云朝的身份威压沈安安。他低着头,意味深长地说:“安安,我这么做全无私心,都是为了山寨的安危。你要知道,若是让朝廷,我是说唐县令他们,一旦让他们误会,我们私底下囤积打仗用的兵器,我们就是反贼了。”他口中的“朝廷”暗指葛云朝。
沈安安揣摩着自己刚刚发现的疑点,无心与柳彦行周旋。她推说一切等他们回去桃花寨再说,随即吩咐柳彦行先去照顾花蓼。
柳彦行自认又一次骗过了沈安安,忍不住得寸进尺,想要打探韩栩说过什么。他小心翼翼地问:“安安,阿栩特意找你说的事,就是铁矿石的事?”
沈安安一点都不想让柳彦行好过。她就想让他悬着心,寝食难安。她讥诮地笑了笑,模棱两可地回答:“是,也不是,他没能把话说完。”她幽幽叹一口气,冲着柳彦行挥挥手,只说待会儿她去探望花蓼。
柳彦行生怕沈安安真的去探望花蓼,发现他只是装病。他匆匆去找花蓼对口供。
葛云朝关上房门,确认屋外没人偷听,他问沈安安:“你发现了什么?”
沈安安仔细回忆过往,却怎么都无法记起,自己在何时听父亲提过,天门寨不再向桃花寨提供铁矿石。
她泄气地说:“以前,我为什么对寨子里的事漠不关心呢!”
葛云朝侧目。
沈安安很是懊恼。在父亲过世之前,如果她不是一心只喜欢看书、放风筝,对其他的事漠不关心,她也不会至今才发现其中的疑点。
她把自己的发现一五一十告之葛云朝,恨恨地说:“柳彦行担心我打造兵器,导致他无法控制寨子,所以他断了我的铁矿石来源。按他说的,他在我造出铁箭之后,才截胡了铁矿石,但事实上,在那之前,我经常收不到天门寨的铁矿石。”
她冷冷一笑,“有人偷走了那部分铁矿石。在我和柳彦行之间,有第三者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偷走他的铁矿石,他至今浑然不知。”
葛云朝沉吟:“我们现在可以确认一件事,矿山是柳彦行控制着的,他还有一批忠心于他的黑衣人。你口中的第三者躲在暗处,想要坐收渔翁之利。”
沈安安同样也是这么认为,毕竟她一直隐隐觉得不对劲,甚至于她经常觉得,除了“孬”这一点,柳彦行行事没有一惯性,令她摸不着头脑。如今看到,第三者把他当傀儡操纵着,才会令他行事风格割裂。
葛云朝安慰沈安安:“你不用太担心。第三者藏头露尾,躲在暗处这么多年,想来应该是实力不济。只要我们抓出一个萝卜,就能带出一串泥。”
沈安安看向葛云朝,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这只萝卜一定就在葛云朝身边,而且他们十分熟悉。”
两人相视一笑,沈安安心中的阴霾消散了不少。
葛云朝随便找了一把椅子坐下,拍了拍自己的肩膀:“你昨晚没怎么休息,今晚还有一场大戏,你要不要靠着我睡一会儿?”
沈安安本想说,男女授受不亲,可葛云朝说得十分真诚,她若是不接受,仿佛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她顾左右而言他:“你不是说,长槐会跟过来吗?”
她的话音刚落,长槐一个鹞子翻身,从窗户跃进屋子,对着两个行礼,再次请求葛云朝拿出地图。
葛云朝鼓励沈安安:“看到了吗?你画的地图多重要。你就是太善良,又因为年纪太小,缺少经历,才会没有发现,柳彦行一直被什么人操控着。”
长槐忍不住用眼角的余光瞥一眼葛云朝。他们家世子什么时候学会安慰别人了?他一本正经地汇报:“世子,这山的背后有山洞,也有可能是密道。洞口有人把守,我无法进去山洞查探。”
他在图纸上指出山洞的位置,又补充道,“还有一件事,山洞西边的林子里有人走动的痕迹。属下进去查探,那些痕迹像是有人在查探什么。”
“哦?”葛云朝饶有兴趣地示意长槐在地图上指出痕迹的位置。
长槐抱拳回道:“世子,那些痕迹在更西面的位置,地图上没有画出来。”
沈安安脱口而出:“再西面就是无人出没的密林了,就连有经验的樵夫都进不去,据说还有狮子老虎什么的。”
葛云朝意味深长地说:“会武功的人可以进去。”
沈安安沉默了。她在地图上画的,都是她涉足过的地方,至少也是她亲眼瞧过的地方。她至今没能为父母报仇,或许正是因为她不会武功,她能力不够又缺少历练。
葛云朝询问长槐:“再西面是什么地方?”
长槐回道:“属下站在高处看了几眼,远处也是一大片一大片的山脉和树林。”
葛云朝追问:“穿过山脉呢?”
长槐摇头:“这个属下就不知道了。不过,依属下目测,即便属下使出轻功,十二个时辰不停歇地赶路,恐怕几天几夜都走不出那片山脉。”
沈安安泄气地坐到椅子上。她只知道桃花寨四周是什么地方,有些什么东西,其他的地方与人,他们的风土人情,她一概不知。
她长这么大,听说过的城池寥寥无几,看过的书也就那么几本。她就像井底的青蛙,只能看到头顶的天空,时时刻刻囿于对柳彦行的仇恨。
葛云朝看出她的失落,转头问她:“我带了一份朝廷新制的舆图,就放在长顺客栈,图上标注了大景所有的城池。你能对照着那份舆图,推算出山脉另一边是什么地方吗?”
第221章 否定
葛云朝的方向感虽然不及沈安安,也不似沈安安那么有天赋,看一眼就估算出两个物件的相对方位与距离,但他毕竟是在战场上成长起来的武将,看地图是最基本技能。
他已经从长槐的描述,俞红妹等人居住的水寨位置,以及兆安江的流向推断出,山脉的另一头很可能是后周的都城建安。这也符合他们之前的推测,岐山县存在后周的势力。
不过,他的推测归推测,他应该让沈安安知道,他多么尊重,多么羡慕她拥有的才能。她不应该沮丧,年轻不是缺点,反而是优点。
果然,沈安安听了葛云朝的话,忙不迭点头,整个人变得明亮而鲜活。
葛云朝对着她笑了笑,转头吩咐长槐:“我和二当家今日不回桃花寨。若是王思阳派人过来,你替我告诉他,之前他替天门寨物色的村子,大概率用不上了。”
沈安安听着,心中一跳,惊问:“你打算让所有人都伏法?”
“倒也不至于。”葛云朝叹一口气,耐心地解释,“在出发之前我就收到情报,天门寨是方圆几十里最穷苦的山寨,所以我们本来想给天门寨的村民一些优待。如今看来,却是不需要了。至于他们该不该伏法,我还是那句话,等真相大白的时候再做决定。”
长槐听得云里雾里,沈安安却是明白的,也能理解葛云朝的安排。
葛云朝另外交待了长槐几件事,就放他离开了。
等到屋子里又只剩下两人,沈安安忍不住说道:“小的时候,父亲教我,做人要懂得以德报怨。我就问父亲,我们都以德报怨了,那何以报德?母亲说,身为女子,最重要的品德是善良与宽容。我又问母亲,为何女子就必须善良与宽容呢?”
说实话,沈安安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葛云朝说这些,但这些话就这么说出口了,仿佛是她在当下不得不说的话。
葛云朝也没有追究,沈安安想要表达什么。他很自然地接过话头:“与你相比,父亲好似没怎么和我说过话。在我正式去军中历练之前,他说得最多的话,就是指点我武功。”
“大概是我话太多吧。”沈安安回忆自己与父母相处的时光。她经常强迫自己不去回想那些美好的画面,此刻她却想放肆一回。
她笑着说,“等我再大一些,父亲母亲嫌我烦,就会塞一本书给我。再后来,就连阿哥都只带着阿嫂玩了。阿嫂比我小两岁,有时候我很不明白,阿哥怎么会喜欢不懂事的小姑娘呢?”
葛云朝看着沈安安,认真地承诺:“我永远都不会嫌你烦。无论你有什么话,无论什么时候,你都可以直接对我说。”
可能是他的眼神太过专注,沈安安的心脏漏跳了半拍。她急忙避开他的视线,低声呢喃:“你胡说什么,我现在还是哑男的妻子呢!”
葛云朝轻触沈安安手背,示意她噤声。他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口,猛地打开房门,只见柳彦行错愕地站在门外。
柳彦行刚走到门口,就听到沈安安说,她是哑男的妻子。只在一句话,他更加确信了沈安安与葛云朝的关系。同时,他认为自己理解了,葛云朝为什么无条件帮着沈安安。他还想再听几句,他们接下去有什么计划,突然就看到葛云朝的脸。
他慌慌张张说:“二当家,花蓼喝过药,已经没事了。”
沈安安不容置疑地说:“我去看看他吧。”她率先往隔壁屋子走去。
花蓼看起来确实十分虚弱。柳彦行说了一堆医书上的话,沈安安没有仔细听,只是像平常探病一样,叮嘱花蓼好好休息。
此外,她与柳彦行商量,是否需要用软轿把花蓼抬回桃花寨,柳彦行建议由他观察一晚再说。这话听在沈安安耳中,就等于柳彦行告诉她,他铁了心要在天门寨留宿一晚。
对此,沈安安没有多说什么。她与葛云朝走出屋子,迎面就遇到了韩杼。他们本就在韩杼的院子,遇到院子的主人也算理所当。
沈安安上前打招呼,韩杼却板着脸,先声夺人:“阿栩到底和你说什么,你藏着掖着,不给个痛快话,你是不是心虚?”
“可笑。”沈安安同样没给韩杼好脸色,沉着脸说,“该说的,我都说了。你不相信我的话,又说我藏着掖着,你自己说,你是不是自相矛盾?”
“你!”韩杼手指沈安安,快步上前,指尖直指沈安安的鼻尖。
葛云朝伸出右手,轻轻一挡,韩杼打了一个趔趄,一连后退三步。
沈安安冷嘲热闹:“早上的事,你还没有受到教训吗?”
韩杼微微一愣。
沈安安冷笑:“难道你没有听出来?有心人利用韩栩的死,在那里煽风点火,想要激化天门寨和桃花寨的矛盾。”
韩杼知道这是事实,却又想要反驳。
沈安安压根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接着说道:“你和韩栩的关系那么亲近,难道你不知道,他为什么找我?”
韩杼被沈安安说懵了。他确实不知道,韩栩去桃花寨干什么。他原本以为,韩栩是为了护送蓉喜,这才出现在桃夭居。
转念间,他惊问:“对了,蓉喜呢?你们把她送回家了吗?”
沈安安一字一顿说:“她也死了。之前你没有听到吗?我早就告诉你们了。”
韩杼断然摇头:“不可能,她才十岁出头,什么都不知道,有谁会去杀她?”
沈安安不耐烦回答这种情绪化的问题。她问韩杼:“你们这儿,有人认出杀人凶手是谁了吗?”
韩杼摇摇头,眼睛瞪着沈安安,表情仿佛在说,我就知道,凶手一定是桃花寨的人。
沈安安懒得与他废话,转而套他的话。她状似不经意地说:“如今韩栩不在了,熬药、分药得由你一个人做,一定很辛苦吧。”
韩梅人未到声先至,抢着回答:“我们天门寨不比桃花寨,人口简单,平日里很少有人生病,自然不会像师傅那么辛苦。”
她的话彻底否定了熬药、分药这两件事,反而让沈安安更加怀疑,韩栩想要对她说的,这是这味“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