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说服
当葛云朝意识到,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有人掌控着沈安安的生死,他只觉得后背一阵阵发凉,恐惧再一次袭上他的心头。
无论他承认与否,沈安安已经成了他的软肋。
时过境迁,他不想吓到沈安安,正踌躇着如何提醒她,就听到她惊呼:“珍菊假扮我的丫鬟,守在我身边,不是为了和外界联络,更不是因为我不会武功,没有能力打晕长阙。她守着我,目的是监视我。她随时都可以杀了我!”
沈安安看着葛云朝,希望他否认自己的推测。转念间,她耷拉下肩膀,喃喃低语,“我们一样地自负,我们太过相信自己了。”她沮丧极了。
葛云朝安慰她:“也不是全无收获,至少我们证实了,他们的目标不是杀人。”
沈安安认真思量他的话。站在屠一刀的视角,她找上他们,如果他们的目标是刺杀,那么他们应该杀了他,再刺杀葛云朝,可他们选择了将计就计——
“不对。”沈安安激动地摇头,“我发现他们一心为女儿治病,才会找上他们,并不是我找上他们之后,他们才声称女儿有病……”
“现在说什么都只是推测。也许你是对的,是我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了。”
沈安安默不作声,心中十分失落。这五年,她几乎算无遗策,除了她依旧不知道柳彦行的终极目标,其他的事就没有她办不成的,因此她掉以轻心了。她对着葛云朝举手发誓:“我确实不知道屠一刀他们去了哪里,有什么目的。”
葛云朝随意点点头:“不用担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要他们有任何异动,我们一定会发现蛛丝马迹的。不过——”他郑重地叮嘱沈安安,“以后切不可让陌生人接近自己。”
沈安安想说,我和你也不是很熟,可是看着他关切的眼神,她说不出口,只能含含糊糊地点头。
葛云拿起桌上的地图细看。早前他意识到不对劲,已经命人追踪屠一刀一行人。由于时间隔得太久,再加上屠一刀不是普通人,如果他们蛰伏不出,恐怕很难找到他们的踪迹。
他问沈安安:“你知道将柴亮灭口的人逃往何处了?”
“当然不知道,但是我发现了一个可疑的地方。”沈安安手指地图上的某个点。
图上没有标注文字,但葛云朝知道那个地方名叫“天门寨”。他暗中探访过附近的每一个山寨,天门寨只能用“平平无奇”来形容,与他一早得到的情报相符。
他问沈安安:“哪里可疑?”
“时间。”沈安安走到旁边拿了笔墨折回葛云朝面前,按照地图上的地形描摹方位,嘴里解释,“世子,您还记得,那天晚上我们根据柴先生留下的线索,追踪黑衣人一共用了多少时间?”
葛云朝想了想,回道:“大约一个半时辰吧。”
“我们从县衙出发,走这条道,确实需要一个半时辰。”沈安安在纸上画出了上山路径。这是一条荒无人烟的山路,和天门寨毫无关系。她指着地图上的一条小径,说道,“那天晚上,如果我们从这条路走,只需要一个时辰就能发现陈尸的山洞。”
葛云朝问道:“你的意思,黑衣人刻意绕开了天门寨,反而证明他们和天门寨有关?”
“不全是。”沈安安在纸上标注发现尸体的山洞,以及黑衣人袭击她的地点,在两者之间画了两条路径。
葛云朝摸着下巴审视沈安安绘制的示意图。这两条“殊途同归”的路线让他真切地认识到,何为强龙不压地头蛇。虽然他早就收到各山寨的情报,也亲自打探过地形,但论对环境的熟悉程度,他始终不及沈安安,他不可能发现这样的细节。
沈安安也知道,这是自己的优势,更是自己的筹码,毕竟她耍诈被当场抓包,是她理亏。
如今她几乎可以肯定,前几天在南山袭击自己的黑衣人,与五年前杀害她父母的凶手是同一批人。既然他们至少在这附近潜藏了五年,那么他们对附近的地形应该很熟悉才对,可他们没有一次途径天门寨,明明那边的山路才是捷径。
如果她死遁成功,她没有义务向葛云朝说明情况,可偏偏她技不如人。她认命地叹一口气,又扬起笑脸,对着葛云朝谄媚地笑,好声好气地解释:“世子手下多是能人异士,我在县衙做客的这几日,受益匪浅。说起来,我还得感谢世子。”她对着葛云朝盈盈一拜。
葛云朝明知她不是真心的,心里依旧十分受用。她越是虚情假意,他越想逗她。他作势想抓她的手:“感激,得有实际行动吧?”
沈安安猛地缩手,翻了一个白眼,自顾自说道:“诸位先生在黑衣人的尸体上发现了红土,树叶,污泥,如果黑衣人是从我们发现尸体的山洞出发,至南山刺杀我,那么我可以肯定,他们走的是这条道,故意避开了天门寨。”
她在纸上随手一指,又道,“我们发现柴先生的尸体,恰恰是在山洞通往天门寨的反方向,根本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我怀疑,杀害柴先生的凶手,一定和天门寨有关。”
葛云朝摇头:“你不觉得,这样下结论,太武断了吗?”他并不怀疑沈安安的判断,但他觉得,沈安安有事瞒着自己。
事实上,沈安安确实有事瞒着葛云朝。
据沈忠回忆,十八年前,“柳彦行医术了得”这件事,正是从天门寨传来桃花寨的。沈安安并不记得幼年的事,但桃花寨的老人众口一词,在老铁匠夫妇收养柳彦行之前,寨子里的大夫另有其人。
按照沈忠模糊的记忆,天门寨原本的大夫突发急病过世之后,一位樵夫冒死闯入桃花寨,跪求柳彦行为他病重的妻子诊脉。他声称,柳彦行救过他的命,因此他知道柳彦行医术了得。
沈安安不相信巧合,她既然知道了这桩充满蹊跷的往事,她必须查一查,柳彦行和天门寨有何关联。
当然,她真心认为,柴亮被灭口与天门寨有关,并非她又一次试图诓骗葛云朝。
第193章 套话
沈安安回到桃夭居之后根据千里镜看到的地形,重新绘制地图的时候才意识到,柴亮被灭口很可能与天门寨有关。她本打算和哑男暗中查探,如今葛云朝突然登门,她告之他此事,一来可以协助他为柴亮报仇,二来也可以分散他的注意力,希望他就此揭过她死遁一事。
殊不知,葛云朝满心满眼都是突如其来的,失而复得的“爱情”,只顾着庆幸沈安安还活着,压根没在生气。他理所当然地提出,由他代替哑男,和沈安安一起前往天门寨调查。
沈安安当然不乐意。两人就此事争论之际,赵沛正随着陆勉之、沈忠往陆家走去。
陆勉之在县衙的大牢走过一遭,对诏安军心有芥蒂,故意离赵沛远远的。
相比之下,沈忠知道自己的职责是“看顾”魏王爷,不能让他破一点油皮,更不能由着他在寨子里乱窜。他亦步亦趋跟在赵沛身后。
赵沛对陆勉之没什么印象,更不会特别留心一名管事。确切地说,他压根不在意陆勉之是谁,或者沈安安去了哪里。他一心只想看一看飞鹤生活了五年的地方。
此时桃花刚谢,麦子绿油油的,在阳光下茁壮成长,空气中充斥着春日独有的香甜气息。不远处的田地内,村民有的在除草,有的在修整排水渠,小童在田埂上欢乐地奔跑,鸡鸣狗吠牛叫声相互交织,与稚子的笑声相和,犹如轻快欢乐的乐曲。
赵沛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他终于明白飞鹤为何在此隐姓埋名五年,因为这里就是他们梦想中的家园,没有战争,没有饥荒,没有疾病,更没有勾心斗角,有的只是宁静如画的生活。
三人各怀心思,朝着陆勉之家走去。
沈安安安排的人先一步赶到陆勉之家门外的麦田。他假装锄地的农夫,冲着陆勉之大喊:“陆当家,二当家刚过来找你,她让你过一个时辰去桃夭居找她。”
陆勉之一眼就认出,那人是沈安安派去桃林保护沈昭的护卫。他再傻也不会在赵沛面前揭破此事。他偷偷瞥一眼赵沛,只见他一脸享受地沐浴着阳光,一副十分受用的模样。
赵沛感受到他的目光,率先说道:“我随便走走,陆当家有事就去忙吧。”
陆勉之急道:“当然不行。”他的语气太过急切,他只能轻咳一声掩饰尴尬,又讪讪地解释,“一个时辰呢,还早。魏王爷是客,我们不能失礼了,我陪您走走?”
赵沛不置可否,信步往前走。陆勉之赶忙跟了上去。赵沛感慨:“你们把这里打理得很好,称得上世外仙境。”
陆勉之敷衍地笑了笑。
赵沛又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日与花鸟果实为伴,不必为生计发愁,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生活。”
陆勉之脱口而出:“不为生计发愁,世上哪有这样的美事。”
赵沛不以为然。除了被迫当兵的老百姓,很多人上战场是为了建功立业,后半生过上高床软枕的生活,但飞鹤只想要三间茅房,屋前种着蔬果,田里种着粮食,闲来在河边钓鱼的生活。
赵沛喟叹:“有人曾对我说,人心或有不足,但土地不会辜负任何人……”
“魏王爷从来没有种过地吧?”陆勉之不屑地嗤笑一声,“王爷知道什么是干旱,什么是涝灾,什么霜煎吗?您知道一粒稻谷长成一穗稻子需要多少时间,花费多少心血吗?在稻穗长成之前,村民之间有多少事发生吗?”
陆勉之越说越生气。自从他当上“陆当家”,他才知道老当家多少不容易。他接着说道:“寨子里人多地少,如果哪一年粮食歉收,马上就有人饿肚子……”
沈忠急忙打断陆勉之,试图支开他:“陆当家,二当家找您一上午了,不如您先去见一见二当家,由属下陪着魏王爷。”桃花寨正与诏安军谈判,他们怎么能让对方知道,他们愿意接受朝廷诏安。
赵沛压根没往这方面想。对他来说,他和葛云朝一早就说好的,他只负责领兵剿匪,其他的事他一概不管。
陆勉之自知失言,急忙补救:“魏王爷不如和我一起回桃夭居吧。我们走了这大半天,您也累了,郎君和葛世子应该也在桃夭居了。”
赵沛停下脚步,遥望桃夭居的方向,突兀地问:“你口中的郎君,是你们二当家的夫君?”
陆勉之默了默,轻轻点头。
赵沛有心打探飞鹤在桃夭居的生活,追问陆勉之:“你们郎君入赘五年,一直像护卫一样,默不作声站在你们二当家身后?”
一听这话,陆勉之猛然想到,哑男蓄意隐瞒自己会说话这件事。
昨日,虽然沈安安告诉他,她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夫君并不是聋哑人,他们夫妻的事没有必要告诉外人,但是他看得出,早几年沈安安一定不知道自己的夫君会说话,要不然她也不会因为村民嘲笑哑男是哑巴,生气地斥责他们,落下骄纵蛮横的名声。
陆勉之忍不住替沈安安辩解:“什么护卫!是谁规定,丈夫必须站在妻子前面,否则就是护卫的?”
赵沛想了想了,点头附和:“也是。”他“哈哈”一笑,“妻子只能站在丈夫身后,那是酸腐秀才的做派。我们男子汉大丈夫,岂能斤斤计较这样的小事。”他愿意站在飞鹤身后,更愿意与她并肩而立。
陆勉之本来只是抬杠,赵沛这样说,他一时不知道如何接话。
赵沛笑呵呵地拍了拍陆勉之的肩膀,又问:“你们大当家的身体那么差,平时都是你们郎君帮衬着二当家吧?”
沈忠重重咳嗽一声。站在他的视角,赵沛分明就是在打探情报。
陆勉之一心为沈安安抱不平,哪里听得到沈忠的暗示。他阴阳怪气地说:“什么帮衬不帮衬的,他们是夫妻,自然应该互相扶持。郎君武功了得,但是除了武功了得,其他的事都得靠二当家自己。”
赵沛斜睨陆勉之:“原来,你爱慕你们二当家啊!”
“你信口雌黄!这种话不能乱说的!”陆勉之急了。
第194章 共情
陆勉之无论如何都不会承认,自己对沈安安有情。
赵沛并不与他争辩,也不在乎答案,他只是觉得荒诞。他喜欢的女人是葛云朝和陆勉之的“情敌”,他应该与有荣焉吗?
他一把搂住陆勉之的肩膀,高声说:“同是天涯沦落人,去喝酒!”
陆勉之斜眼看着赵沛,他怎么觉得,赵沛在同情他?
赵沛的确很同情陆勉之,毕竟陆勉之的对手是葛云朝,注定毫无胜算。他转头问沈忠:“有酒吗?我和你们陆当家就在田埂上喝酒,也算别有一番风味。”
陆勉之挣脱赵沛的胳膊,一板一眼说:“魏王爷,米酒是用粮食酿造的……”
赵沛打断他的话,再次询问沈忠:“你只说有没有吧!”
沈忠略略斟酌,招呼人手去桃夭居取酒,顺便让对方告之沈安安,赵沛邀请陆勉之一起喝酒。
赵沛心知,这是沈忠向沈安安汇报他的动向,寻求她的指示。他对陆勉之说:“你看吧,有酒的。”
陆勉之垂着眼睑说:“酿酒需要大量的粮食。二当家的祖父在位的时候,就定下规矩,每年的收成必须保证村民的口粮,余下的粮食才能拿出一部分酿酒……”
“你同我说这些干什么!”赵沛再一次打断了陆勉之,不耐烦地哼哼,“你无非想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就有利益纷争,可是那又如何?我们都活在当下,过去的事无法改变,只求当下的每一个决定都能无愧于心。”
陆勉之蹙眉,审视赵沛。
赵沛“呵呵”一笑,也不在乎沈忠就在身旁,他用力拍了拍陆勉之的肩膀:“你我同是伤心人,一次次被心上人拒绝……”
“王爷慎言!”陆勉之说完这四个字,才意识到赵沛说了“同是”。他诧异,堂堂魏王爷也会被心爱的女子拒绝?
“你没有听错,我和你一样。”赵沛深吸一口气,“世上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我同情你,也是同情自己。”
陆勉之不明白,赵沛为何对自己说这些,他们根本就是陌生人,而且他们立场不同。
事实上,赵沛也不明白。或许因为他们同样爱而不得,又或者因为,陆勉之和葛云朝不同,陆勉之更像飞鹤,他们都是很纯粹的人。而他身在皇室,身边都是葛云朝那样的人。至于他的家人,他的父亲首先是君王,其次才是父亲;他的同胞兄长早就把他视作对手。
赵沛遥望麦田,叹息:“这里多好啊,你眼中的是非、争端,各种人心不足,与外面的纷争相比,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陆勉之默了默,低声问道:“战争是什么样的?你们攻打建安……还有启封城的时候,真的血流成河,把所有和皇家有关的人,全都枭首示众了?”
赵沛点头瞥一眼陆勉之,点头。
“为什么?稚子无辜,还有老弱妇孺,为什么就连他们都不放过?”
相比陆勉之的激愤,赵沛平静地回答:“稚子会长大,妇孺会记得亡国之恨。为了几十年后不再流血,要么杀了他们,要么永远圈禁地他们。”他惨淡地笑了笑。他也不赞成屠杀皇室宗亲,但理智和感情是两回事。
他怅然解释,“圈禁会让忠心于他们的人心存希望,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他转头看向陆勉之,“你知道飞鹤将军吗?”
陆勉之注视赵沛。他当然知道,魏王爷曾经疯了似的在兆安江上寻找飞鹤将军。他不可置信地问:“难道传闻是真的?”
“不是。”赵沛断然摇头,又补充道,“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罢了,所以我们同是失意人。”
陆勉之不解:“王爷为何与我说这些?”
赵沛喟叹:“就像沈安安心中只有桃花寨一样,飞鹤的心中只有百姓,还有她麾下的兄弟。我也是最近才想明白,飞鹤当众自戕,不是因为她忠于大梁皇室,她只是不希望有心人利用她再启战事。她一直坚守着自己的信念,让每一个百姓都有饭吃,有屋住。”
有饭吃,有屋住。
陆勉之在心中默念这六个字。他和赵沛一样,望着田间茁壮成长的麦苗。麦苗在微风中摇曳,努力向上生长。
半晌,陆勉之鬼使神差地说出了深埋在心底的话:“从我有记忆开始,我就在桃花寨的水渠抓鱼捞虾,每天都被我娘拧耳朵。安安……我是说二当家,她只喜欢看书,再不然就是和她的阿哥,还有柳家妹妹放风筝。我故意拿泥巴扔她,她就远远地躲开我,我拦住她的去路,她就让小厮揍我……”
陆勉之仿佛看到年少的自己,正无忧无虑地在田间奔跑。他叹息,“我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过下去,直到老当家被杀,二当家和郎君成亲,她仿佛变了一个人,说杀人就杀人,说打人就打人。她原本不是这样的,她连杀鸡都不敢看,我踩死一只青蛙,她都会生气。”
他没有继续往下说,他已经理解了,什么是“大善似恶”。他一直浑浑噩噩的活着,哪怕成了“陆当家”,他总是故意与沈安安唱反调,就像小的时候,他觉得她很漂亮,所以他用泥巴扔她。
事到如今,一切都太迟了,所有的事都太迟了。
陆勉之很想大吼几声,可是他不能。
有些事他宁愿不知道,但他终究还是知道了。
因为他,已经死了很多人了,可他什么都不能说。
如果是他害死了老当家,还有其他人,以后他该如何面对沈安安?
陆勉之用尽全力封印在心底的秘密,此刻犹如潮水一般涌上他的心头。他想要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可是别人不会允许他这么做的。
他思绪纷乱,恨不得时光可以倒流,他一定会拼尽全力阻止那场截杀。
两人沉默半晌,赵沛瞥一眼沈忠,他始终眼观鼻鼻观心,默不作声站在一旁。他试图支开沈忠,不满地抱怨:“怎么酒还没到,莫不是沈姑娘舍不得吧?沈总管帮我们去催一催。告诉沈姑娘,我付她银子就是了。”
第195章 求救
沈忠没有料到,自己负责监视赵沛,竟然会听到这样的话。陆勉之也是的,他忘了二当家成亲五年了吗?
不过,即便他恨不得自己什么都没有听到,他也不敢擅离职守。他毕恭毕敬地请求赵沛稍等片刻,依旧纹丝不动地站在两人身侧。
陆勉之被赵沛勾起了心事,一时间心乱如麻,恨不得大醉一场。他与赵沛的这番交心,再加上他们同是情场失意人,令他滋生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伤。他邀请赵沛去渡口与他同饮。
渡口位于桃林后面的兆安江边。那个深夜,正是在这个渡口,他与沈安安初遇葛云朝。面对葛云朝的长剑,他终于意识到,自己一直喜欢着沈安安,愿意为她付出生命。
此番再次踏上这个渡口,时间只过去了半个多月,但一切早已物是人非。他有心告诉赵沛,沈安安性格倔强,若是葛云朝继续逼迫她,下一次她就不是死遁,而是自戕了。
当然,这只是他的想法。
三人沿着田埂往渡口走去。陆勉之斟酌着如何开口,话到嘴边又犹豫了。赵沛抢先一步开口:“你刚才说的柳家妹妹,是大当家夫人吗?”
沈忠跟在两人身后,听到这话抬起眼睑瞥一眼赵沛。
陆勉之点头回道:“她自小就喜欢跟着大当家,想来两家早有默契吧。”
赵沛顺着他的话说起沈昭的病情,又婉转地询问陆勉之,既然柳彦行很疼爱自己的妹妹,为何将她嫁给一个常年卧床的病人。他话里话外都在暗示,柳彦行对柳烟青的兄妹之情不见得有多深厚。
陆勉之不疑有他,说起柳彦行抱着柳烟青,跪求老铁匠夫妇收养他们时的情景。陆勉之与柳烟青同岁,他不可能亲眼看到当时的情景,但是按他想来,桃花寨从不收留外人,老庄主为他们破了先例,一定是被他们的兄妹之情感动。
说话间,三人走上了渡口。沈忠借着给他们送酒,打断了陆勉之的话。事后,他向沈安安汇报的时候,着重提醒她,赵沛似乎对柳烟青的事十分感兴趣。
这是后话。当下,赵沛和陆勉之席地而坐,一人拿一只酒壶,对着江水喝酒。
对赵沛而言,米酒过于甜腻,没什么酒味,仿佛喝水一般,但因沈安安严格控制着山寨内用于酿酒的粮食数量,陆勉之很少饮酒,很快就露出微醺之色。他大着舌头冲赵沛嚷嚷:“我做梦都没有想到,我竟然与堂堂魏王爷对饮,我们本该是死敌。”
赵沛顺着他的话,笑道:“死敌也称不上吧?你把你们大当家、二当家的名字连起来读读看。”
陆勉之一反平日的无趣书生做派,他一把扯开领子,仰天大笑两声,大声说:“不就是诏安嘛,老当家早就盼着哪个皇帝一统天下,平息战乱……”
“陆当家,您喝醉了。”沈忠上前搀扶陆勉之,用力抓住他的胳膊,沉声说,“二当家在桃夭居等您,我扶您回去。”
“我没醉,不用你扶。”陆勉之一把推开沈忠,嘴里嚷嚷,“谁说战事结束了,天下就太平了?还有啊,谁不想当皇帝呢,连我都心动了。”
沈忠已然招呼附近的村民,搀扶陆勉之前往桃夭居。等到陆勉之走下渡口,他对着赵沛作揖,低眉顺目地建议:“王爷,江上风寒,不如换个地方再饮?”
赵沛站起身,拍了拍衣襟,说道:“是我提议喝酒的,我送陆兄回去。”他讥诮地笑了笑,“你跟着就是了,省得你不好交差。”
不等沈忠反应,他大步追上陆勉之。
陆勉之回头冲着他招手:“赵兄,我们喝过酒,也算是朋友了。”
“当然。”赵沛点头。
陆勉之猛地推开搀扶自己的人,大步往前走。赵沛吓了一跳,以为他扑向自己耍酒疯,就听他“咦”了一声,与自己擦肩而过。
赵沛和沈忠同时转身看去,只见两个士兵模样的男人押着十八九岁的青年,三人的身后跟着梳着丫髻的小姑娘。小姑娘一路走,一路抹眼泪,显然快要跟不上他们了。
陆勉之惊呼:“阿栩?”他揉了揉眼睛,“你是韩栩吗?怎么突然长这么高?”
韩栩审视陆勉之,不确定地问:“勉之,你是勉之吗?”他已经有六七年没有踏足桃花寨,他记忆中的陆勉之是在河里摸鱼的黑小子。
陆勉之晃了晃脑袋,想让自己清醒一点,却见韩栩被吕蒙的手下扣押着。他高声呵斥他们:“你们干什么,不认识韩大哥吗?”
其中一名士兵对着沈忠回禀:“沈管事,此二人强闯飞蛾谷,声称他们是大当家的朋友。吕当家吩咐,带他们去见二当家。”
他的话音未落,小女孩突然扑倒在陆勉之脚边,大声嚎哭:“大当家,救命,求求您,救救我阿爹阿娘,我给您磕头了。”她跪在地上磕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陆勉之吓得一连后退三步,酒也醒了四五分,茫然地看向韩栩。
沈忠提醒陆勉之:“陆当家,你随他们一起去桃夭居,我陪着赵公子。”韩栩是天门寨的人。
早年,柳彦行经常去天门寨行医,韩栩等人以学医为名,时不时过来桃花寨。渐渐的,他们与陆勉之等同龄人熟识了,与沈昭、沈安安也算认识。这批学徒出师之后,天门寨的人很少过来桃花寨。沈安安当家之后,封堵了桃花寨与天门寨之间的通道,两个寨子除了固定的货物交易,再没有其他往来。
沈忠不想让韩栩和赵沛知道对方的身份,因此改称赵沛“赵公子”,可惜陆勉之本就不是敏锐的人,再加上他喝了酒,反应更是迟钝。他脱口而出:“阿栩,这位是?难道天门寨出了什么事?”
跪在地上的小姑娘哭得更伤心了。她一把抱住陆勉之的腿,绝望地大叫:“大当家,您一定要救救我的阿爹、阿娘,我们不是坏人,我们就是想找个没人的地方,一家人安安静静地过日子。”
陆勉之见小姑娘长得瘦弱,又一副病恹恹的模样,他怕自己伤到她,不敢用力挣脱,干巴巴地说:“你先不要哭,你爸妈是谁?发生了什么事?”
小姑娘抽抽搭搭回答:“大家都称呼我们爹‘屠一刀’,我们原本是镇上的屠户。”
第196章 大根
陆勉之并不清楚沈安安死遁的细节,相比之下,只有赵沛知道“屠一刀”这个名字。一瞬间,他看小姑娘的眼神立马就不一样了。
小姑娘自称蓉喜,小名三娘,是屠一刀和珍菊的女儿,今年十岁。按照她的说法,早几日,屠一刀把她寄养在山中的一户猎户家里。昨天早上,她终于等到父母来接她。他们离开猎户家没多久,就遇到了追杀他们的人。他们仓皇逃窜,躲进了天门寨,屠一刀受了重伤。
天门寨的百姓发现屠一刀受了刀伤,而不是他们说的,不小心摔下山崖,借口他们“不老实”,要把他们赶出寨子。
屠一刀伤重,无法赶路。当他得知天门寨距离桃花寨不远,恳求韩栩等人把他们送入桃花寨。吕蒙把手着飞蛾谷,自然不愿意放行。双方协商之后,吕蒙派人“护送”韩栩和蓉喜至桃夭居求救。
蓉喜误会陆勉之是桃花寨的大当家,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一味苦苦哀求,抱着他的小腿不撒手。
陆勉之生平第一次被一个小姑娘抱着哭,他手足无措,吓得酒都醒了,用求救的目光看着韩栩。
韩栩刚要开口,沈忠抢先一步说道:“既然人都来了,无论什么事,先去见了二当家再说。”他对着陆勉之,用暗示的目光看一眼赵沛。
赵沛借坡下驴,趁势说道:“既然寨子里有事,我不好耽搁沈总管。不如这样吧,沈总管派个人,带我去铁匠铺逛逛。我还没见过,如何打造农具。”
沈忠深深看一眼赵沛,心中暗忖:这位魏王爷都懒得掩饰一下,他对柳烟青十分感兴趣?他明知道柳烟青是有夫之妇,是他们的寨主夫人,他想干什么?难不成他和那位葛世子一样,都有特别的偏好?
沈忠吐槽归吐槽,面上还是一本正经地吩咐手下,带着赵沛去铁匠铺子,并且一步都不能离开赵沛,直到他返回桃夭居。既然赵沛毫不掩饰,那么他也光明正大地派人看一看,赵沛究竟几个意思。
一旁,韩栩趁机扶起蓉喜,一行人往桃夭居走去。
桃夭居内,沈安安正在回忆天门寨与他们的种种交集,一回头就看到了韩栩等人。她还没认出对方,蓉喜大步上前,一下子跪倒在沈安安脚边,抱着她的大腿嚎哭。沈安安见过屠一刀和珍菊,却从没见过他们的女儿,她一下子懵了。
葛云朝可没有陆勉之好性子,他抓住蓉喜的胳膊拽开她,几乎把她提溜在手上。
蓉喜大声呼痛,眼泪掉得更凶了,用求救的目光看着沈安安。
沈安安提醒葛云朝:“她就是个小女孩,你不要这么粗鲁。”
葛云朝把蓉喜推给沈忠。
沈忠拉住蓉喜,对着沈安安说:“二当家,这位是天门寨的韩栩,你们以前见过的。”
沈安安和葛云朝同时看向韩栩,又同时转头交换了一个眼神。
根据沈安安绘制的地图,天门寨与袭击沈安安,杀死柴亮的凶手一定存在某种关联。沈安安怀疑,即便柳彦行没再去天门寨行医,两者一定有其他的联络渠道。
一旁,沈忠对着韩栩说:“寨子里的日常事务都由二当家处置。你们有什么事,都可以……”
“你是安安,那个整天捧着书的小丫头?”韩栩不可置信地盯着沈安安,又看一眼葛云朝,“听说你成亲了?这位就是……”
“他是我的随从,他叫——”沈安安瞥一眼葛云朝,脑子飞快地运转,“大根,我们都叫他大根。至于我的夫君。”她冲着哑男招手,替她和韩栩做介绍。
一番寒暄过后,韩栩向沈安安说出此行的目的。不等韩栩说完,蓉喜再一次哭了起来,跪求沈安安一定要救她的父亲母亲。
沈安安和葛云朝听到“屠一刀”这个名字,再次交换一个眼神。葛云朝十分确信,屠一刀是孤狼杀手,沈安安相信他的情报来源,那么眼下只有一种解释,沈安安找到屠一刀寻求合作的时候,屠一刀决定将计就计,完成他的任务。
孤狼屠一刀的雇主是谁,他的任务又是什么?
早前,葛云朝已经答案沈安安,假扮她的随从,和她一起去天门寨调查黑衣人的行踪。
别问他为什么答应,他也不知道,就像他不知道,他为什么得了“大根”这个名字。
可如今孤狼杀手突然出现,天门寨之行太危险了,他不能让沈安安的涉险。
沈安安看到蓉喜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上前递上手帕。葛云朝和哑男一左一右抓住沈安安的手腕,拽着她往后退。
葛云朝看向哑男,哑男同时看向葛云朝。眨眼间,两人好似达成了默契,哑男拿过沈安安手中的帕子递给蓉喜,葛云朝把沈安安拉至自己身侧。
沈安安抬头看向葛云朝,用唇形询问:“她会武功?”
葛云朝很高兴,因为沈安安知道,早前他提溜蓉喜,是为了试探她是否会武功。他们总是这么有默契。他对着沈安安轻轻摇头,蓉喜并不会武功,而且她确实比同龄女孩孱弱瘦小。
蓉喜嚎哭了好一会儿,呜呜咽咽嘟囔:“爹爹说,当家的和爹爹也算是荣辱与共,共过患难的。您一定会救我们的,是不是?”
这话说得凄婉哀怨,她的表情更是楚楚可怜,但她的话语却有几分威胁之意,仿佛在警告沈安安,她若是不帮他们,他们就揭发她死遁之事。
沈安安并未受到威胁,毕竟葛云朝什么都知道了,她没什么可怕的。反倒是葛云朝被这话激怒了,他冷笑着质问蓉喜:“口说无凭。不要说我们桃花寨了,就是这位天门寨的韩兄弟,他也是头一回见你们。”他看向韩栩,“韩兄弟,我说得没错吧?”
韩栩低头看着蓉喜,轻蹙眉头,继而抬头对着葛云朝点点头。
葛云朝微微一笑:“蓉喜,你倒是说一说,你爹爹和我们当家的如何荣辱与共,又是如何共患难的?”
第197章 无情
葛云朝简简单单这么一重复,所有都意识到,蓉喜的这句话不对劲。众人的目光集中在她身上。
蓉喜吓得低下头,支支吾吾说不出完整的一句话。
沈安安“扑哧”一笑。众人诧异地看她。她转头对着葛云朝说:“你不要欺负一个小姑娘。”
早前,她好声好气地建议葛云朝,他们不知道屠一刀的目的,不如将计就计。葛云朝同意了。可如今,瞧瞧这位葛世子,多嚣张,他摆明了告诉蓉喜,大家对你们产生了怀疑,你们还要继续你们的计划吗?
他在逼迫屠一刀等人,应该他根本不在乎他们的计划是什么。
用葛云朝的话,不是所有的事都有答案,不是所有的答案都是真相,他们所能求到的,只有结果。
她不赞同的葛云朝的话。她的亲人全都死了,这是无法改变的结果,她唯一能够追寻的,只有真相。这是她活下去的意义。:
她问蓉喜:“你们离开培元镇之后,不是应该往南走吗,怎么会出现在天门寨附近?”
蓉喜眼泪汪汪,泪珠再一次滚下脸颊。她哽咽着叙述自己被父母送去猎户家中,又被父母接走,中途被人追杀,仓皇逃入天门寨,又被天门寨的村民赶出来的经过。
韩栩见她哭得可怜,对着沈安安说:“我的医术虽然不及柳先生,但我能保证,蓉喜姑娘的父亲确实受了很重的刀伤。”
人一旦对某件事产生怀疑,就会发现很多疑点。比如说,沈安安大可以追问蓉喜,既然黑衣人一心想要他们的性命,为什么他们逃入天门寨之后,黑衣人没再追缉他们?天门寨并不像桃花寨这般,有守卫,还有守兵,它是众所周知实力最弱的山寨。
韩栩接着说道:“安安,众所周知,吕当家勇猛,这几年你也造了不少——”
沈安安突兀地打断韩栩:“还是称呼我二当家吧。”
韩栩微微一愣,对着沈安安拱拱手:“二当家,是我劝说蓉喜姑娘一家,过来桃花寨避一避的,毕竟只有桃花寨才有能力保他们一家无虞。”
沈安安冷笑:“我为什么要拿桃花寨的村民冒险,保他们一家安全无虞?就因为她出言威胁我吗?”
韩栩语塞,陆勉之下意识朝她看去。
当众人踏入桃夭居,陆勉之看到沈安安单独和葛云朝说话,哑男独自守在门外,他的心中升起了异样。他一直站在门边,旁观整件事的发展。
若是在以往,他一定会要求沈安安接受屠一刀一家。如果沈安安不愿意,他们会大吵一架。时至今日,陆勉之说不出这样的谏言,只觉得以前的自己太过幼稚。他顺着沈安安的目光看向蓉喜。
蓉喜无力地跪坐在地上哭泣,仿佛下一刻就会撅过去。
沈安安叹息:“你一味哭泣有什么用呢,你想要我怎么做,又能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总该清楚明白地告诉我。”
韩栩不可置信地抢白:“代价?二当家,你莫不是想要趁火打劫吧?”
沈安安反问:“韩大夫,你替人看病,都不收诊金,也不收药钱吗?”
韩栩沉默。
沈安安冷哼:“凭什么你们天门寨想要置身事外,我们桃花寨就要接手这烫手山芋呢?”
韩栩脱口而出:“因为只有桃花寨能做到。”
沈安安诘问:“我们能做到,就要冒险去做,你也能治疗屠一刀,你为什么不把他们留在自己家里?”
韩栩一下子涨红了脸,羞愤地喃喃:“以前的你,不是这样的。”
沈安安不再搭理韩栩,对着蓉喜说:“既然你还没有想好,那就等你想好了,再和我说吧。其他人,没事也都散了吧。”
一听这话,蓉喜扑上前,又想抱住沈安安的小腿。
沈安安后退一大步,吩咐沈忠:“忠叔,你找两个丫鬟,带她去洗漱。”
沈忠抓住蓉喜的胳膊,不由分说拽着她往外走。陆勉之想了想,追上沈忠。韩栩眼见大家都走了,一时间进退两难。
沈安安后退一步坐在椅子上,对着韩栩说:“有什么话,说吧。”
韩栩环顾四周。其他人都走了,哑男也站到了门外,但那个“大根”还在屋子内,而且他竟然坐到了书桌后面的椅子上。
沈安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葛云朝又在看她绘制的地图。他未免太自来熟了,简直把她的地方当成了自己家。她沉着脸说:“韩栩,有话直说。你要带蓉喜回天门寨,我不拦你。”
“安安,你太无情了。以前的你不是这样的,你连蚂蚁都不忍心踩死……”
“你也说了,那是以前。”沈安安并不记得,自己连蚂蚁都不忍心踩死这种事。她犯不着与一个几乎是陌生人的人争辩,扬声吩咐哑男,“替我把韩大夫送出山寨吧。”她顿了顿,抬头看着韩栩,“你要带蓉喜一起走吗?我尊重你的决定。”
哑男走到韩栩身边,比了一个“请”的手势。
韩栩垂下眼睑深呼吸,低声说:“我确实有事找你。”
沈安安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韩栩不得不承认,沈安安是桃花寨的话事人,不再是他记忆中的小姑娘了。他低垂眼睑,小心翼翼地问:“你有没有觉得,天门寨有什么不对劲?”
沈安安嗤笑:“你们天门寨的事,为何问我?我们两个寨子已经有五六年没有往来了。”
韩栩反驳:“如何没有往来?你们种地的农具,都是我们挖的生铁。”
沈安安猛地站起身。
韩栩不解地看她。
沈安安回过神,缓缓坐回椅子上。早在她的家人被杀之前,天门寨就不再向桃花寨提供铁矿石了。
石器的效率太低,要想养活桃花寨这么多人,趁手的农具必不可少,否则一定会影响粮食产量。此外,村民们早就习惯了铁锅做饭,菜刀切菜。对桃花寨而言,生铁是不可或缺的物资。因此,沈安安曾偷偷去天门寨的矿洞看过,铁矿确实枯竭了。
五年来,要不是柳烟青绞尽脑汁,费心费力打造、翻新农具,村民们恐怕早就因为吃不饱肚子,推翻他们“兄妹”了,更不要说打造弓弩刀剑这样的兵器。
单就这一件事,沈安安不得不怀疑,柳烟青并没有和柳彦行同流合污。
第198章 冷箭
直到沈安安接管了桃花寨,她才知道,原来保障一个寨子的正常运行是多么艰难的一件事。单就“每个人都有饭吃”,差点耗光她所有的精力。
她父亲在世的时候,寨子里已经在尽可能地储备粮食,以备不时之需,但是桃花寨两千余人,每天消耗的粮食不是一个小数目。她希望每个人都不会饿肚子,就必须保证每一季的粮食产量。保证粮食产量除了需要健康饱满的种子,还需要犁地、施肥、除草,尽量保证农作物在每一个成长环节都不会遭遇恶劣天气。
恶劣天气并非人力可以控制,他们只能在干旱的时候多浇水,涝灾的时候挖水渠。可即便如此,稻子灌浆时的一场大雨,很可能影响一年的收成。
除此之外,若想粮食产量高,就必须犁地埋肥,犁地需要农具,尤其是铁器。可铁质农具太珍贵了。
就拿制作锄头来说,必须把铁矿炼制成生铁,再用生铁打造锄头,分配给农户。桃花寨条件有限,炼铁与打铁都十分艰难,自从天门寨不再向桃花寨提供铁矿石之后,情况更是雪上加霜。老铁匠夫妇手足无措,柳烟青才慢慢接手了铁匠铺了,陪着沈安安走过了最艰难的日子。
沈安安比谁都清楚,因为缺少原材料,柳烟青不敢浪费一滴铁水,她当了母亲留下的首饰,尽量在附近的城镇收购铁器,可韩栩却告诉她,天门寨一直在向他们提供铁矿石?
沈安安对韩栩的印象并不深,再加上他们多年没有往来,她不敢全然相信他的话,只能避重就轻地试探他:“你还是没有告诉我,你此行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韩栩沉吟,再看一眼葛云朝,只见他正似笑非笑审视自己。他赶忙移开视线,
沈安安见状,不耐烦地说:“你看他干什么,我都说了,就当他不存在,有什么话直说。”
韩栩低声说:“其实,我曾对师傅说过,可是师傅说,那是天门寨自己的事,他不好插手。”
沈安安皱着眉头问:“你的师傅,是柳彦行?”
韩栩点头:“是师傅教我们医术……”
哑男突然敲了一下房门,打断了韩栩的话。
几乎在同一时间,哑男和葛云朝同时飞身跃起。哑男挥刀砍向院中一名身穿小厮服侍的男子,葛云朝则纵身挡在沈安安身前。
沈安安还没反应过来,只见一支铁箭直直朝自己的面门飞来。她来不及尖叫,已经被葛云朝抱住,铁箭“咚”一声刺入她身后的桌子上,紧接着是两声惨叫。
“留他性命!”沈安安尖叫着推开葛云朝,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韩栩,他双手捂着脖子,仰天躺在地上抽搐,他的脖子上插着一支袖箭,鲜血正从他的指尖不断渗出。
沈安安扑上去抱住韩栩,急促地大叫:“天门寨怎么了?哪里不对劲,你特意来找我,究竟为了什么?你说话呀!”
韩栩瞪大眼睛看着沈安安,拼命想要说话,却说不出一个字。
院子内,杀手已然断气。哑男手刀,戒备地环顾整个院子。长阙和另一名护卫也在第一时间跑入院子,守在屋子门口。
屋子内,沈安安抱着韩栩,本能地想要拔出他脖子上的袖箭,替他止血,葛云朝急忙阻止,低声提醒她:“这种专门用来杀人的暗器都有倒钩,你把它拔出来,他即刻就会断气。”中文網
沈安安茫然地看着韩栩,又伸出自己的右手,看着自己满手的鲜血。血是温热的,葛云朝在告诉她,韩栩必死无疑。
葛云朝吩咐长阙:“药。”
长阙进屋,送上一个白瓷瓶子。
葛云朝接过瓶子,半跪在地上,把药粉洒在韩栩的伤口上,沉声说:“这是止血镇痛的药。你不想枉死,就好好回答我的问题。”
韩栩挣扎着就要起身,拼命想要说话,他还没有接受,自己即将死亡的事实。确切地说,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甚至不觉得痛。
葛云朝不容置疑地说:“你的师傅是柳彦行?用点头或者摇头回答。”
韩栩微微点头。
沈安安颤声问他:“最近这五年,天门寨一直在用铁矿石换取我们的粮食和蔬菜?”
韩栩再次点头。
沈安安再问:“天门寨突然来了很多陌生人,你觉得很奇怪?”
韩栩摇头,嘴里发出急切地呼哧声,呼吸越来越短促。
“这人是谁,发生了什么事?”柳彦行对着院中的尸体惊呼。
蓉喜不顾沈忠的阻拦,跑出倒座就看到满地的鲜血。她吓得放声尖叫:“啊,死人了!”她转身扑向沈忠,一把抱住了他。
柳彦行看一眼哑男:“二当家呢?没事吧!”他跑向屋子。
哑男先一步挡在门口,不让柳彦行进屋。
葛云朝拉着沈安安站起身,一手抓着她的手腕,一手拿着汗巾替她擦拭手上的鲜血。韩栩躺在地上,已然没了呼吸。
沈安安没有抗拒葛云朝的动作,她失神地说:“哑男,让柳当家进来吧。”
柳彦行跨入门槛,看一眼沈安安,低头朝韩栩看去,吓得后退半步,又不可置信地上前一步:“阿栩?”他抬头看向沈安安,“是阿栩?他怎么会在这里?”不等沈安安回答,他扑向韩栩,抓住他的肩膀用力摇晃,“阿栩,你怎么了,阿栩!”
葛云朝收起染血的汗巾,不咸不淡地说:“柳彦行,你看不到我吗?”
柳彦行微微一愣,赶忙站起身,对着葛云朝行礼,唤了一声“葛世子”。
葛云朝没有回礼,转身拔出桌子上的袖箭。袖箭插得极深,以致于葛云朝拔出来的时候,发出“叮”的一声脆响,震得每个人的心肝微微一颤。
柳彦行用眼角的余光瞥一眼葛云朝,不得不保持着作揖的姿势。
葛云朝将袖箭随手扔给长阙,用所有人都听得到的声音,一字一顿说:“收好了。等我找到这支袖箭的主人,记得提醒我,将他五马分尸。”他面如冠玉,嘴角含笑,说出来的话却阴森森的。
第199章 狠绝
柳彦行十分自信,自己的表演天衣无缝。他一直握着“沈昭”的秘密,沈安安凡事都与他商量,她不可能怀疑他。不过,葛云朝的话让他打了个突,不由自主朝他看去。
葛云朝压根没有看柳彦行。要不是沈安安一心究根问底,他不会允许柳彦行看到明天的太阳。他问长阙:“魏王爷呢?”
长阙回答:“沈总管说,王爷想看打铁,去铁匠铺了。”
“打铁?”葛云程蹙眉。
长阙赶忙补充:“王爷的人一直都跟着他。”
沈忠听到这话,眉头抖了抖。他和陆勉之、赵沛在寨子里逛了那么久,并没有看到任何人跟着他们。转念间,他想到长阙他们也是突然间冒出来的,他担忧地看向沈安安。桃花寨和诏安军实力悬殊,若是葛云朝执意逼婚,他们无力拒绝。
葛云朝和他想到一块去了。不久的将来,沈安安一定会嫁给他,但绝不是受他逼迫。因此他思虑再三,并没有当面向她求婚。
眼下他们首先需要弄清楚,天门寨究竟怎么回事。未免赵沛那边横生枝节,他吩咐护卫把赵沛“请”回来。
沈忠听到这话,又见蓉喜依旧抱着自己,他掰开她的胳膊,把她塞给身边的下人,急匆匆跑进屋子,对着葛云朝说:“世子爷,请容许在下派人带人。”
葛云朝点点头,挥手示意长阙退下。
沈忠向沈安安请示,如何处置两具尸体。
一旁,柳彦行始终保持着作揖的姿势。他心中恼怒至极,又顾忌沈安安就在身旁,他不敢表露真实情绪。他趁着葛云朝转头与沈安安说话,正要放下双手,就见葛云朝一个眼刀甩过来,他急忙保持行礼的姿势。
葛云朝对着沈安安说:“这人既是柳当家的徒弟,理应由他将遗体送回天门寨。”
沈安安询问柳彦行:“柳大哥也很想知道,他为何被杀,杀手受何人指使吧?”
“杀手?什么杀手?”柳彦行假装糊涂。
沈安安不耐烦陪他演戏,径直吩咐沈忠:“杀害韩栩的凶手武功高强,必然不是普通人,也不知道他在寨子里潜伏多久了。这样吧,你把他的尸体挂在外面,再贴一张告示。就说,如果有人见过他,或者遇到过其他脸生的人,又或者是看到此人与谁说过话,全都报于你知。若是他们所言属实,我给赏银。”
话毕,她又补充一句,“对了,从今天开始,凡是在寨子里抓到陌生人的,我重重有赏。”她冲着葛云朝挑眉,“若是不小心抓错了,也不会有责罚。”
葛云朝失笑。她在警告他,不要擅闯?难道她不知道,桃花寨除了她,没人擒得住他吗?
不过,说正经的,她的办法虽然很实用,但这样的法子仅仅在桃花寨这样的封闭小镇,且大部分人相互熟识才能管用。一旦用在外面的县市,会有无穷的后遗症。
一旁,柳彦行垂眸掩饰情绪,心中恼恨至极。沈安安这个目光短浅的女人,总喜欢搞这些不入流的把戏。五年前,他眼见沈安安性命无虞,只能联合村民,以山寨内从来没有女子掌事为名,阻止她成为二当家,结果她让吕蒙去问人家,为何不相信她。
她嘴上说,只要他们有正当理由,她愿意继续当“大小姐”,可是面对吕蒙的大刀,哪个人说得出“牝鸡司晨”四个字!
柳彦行暗暗深呼吸,用一贯的温和口吻劝说沈安安:“二当家,逝者已矣,何必做得这么狠绝。把他放在门板上,让村民辨认就是了,没必要将尸体挂起来。”
“狠绝?”沈安安摇头,“人都死了,烧了、埋了,哪怕剥皮割肉都不会有感觉,哪里称得上狠绝?”
柳彦行皱眉:“话不是这么说的……”
沈安安抢白:“柳大哥是大夫,医者仁心,我明白的。”她讥诮地扯了扯嘴角,突然话锋一转,“柳大哥不如去静室陪着阿哥吧,接下去我要做一件真正狠绝的事。”
柳彦行和葛云朝同时朝沈安安看去,吃不准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此时沈忠已经命人抬走了尸体,院子里的闲杂人等也都清走了,空棺材也在送来桃夭居的途中。晚些时候,他自会调查杀手是如何进入桃花寨,又是从哪里潜入桃夭居等细节,之后他会根据村民们的情报,确认寨子里是否有存在杀手的同伙。
等到他安排妥当这些琐事,他按照沈安安的吩咐,把蓉喜带至她面前。
沈安安见柳彦行并未离开,她也不催促他,更没有提醒他,只是沉着脸对蓉喜说:“既然哭够了,那么我问什么,你答什么,你若是不好好回答,一味哭天抢地的,我就让他——”她看一眼沈忠,“掌你的嘴。”
“安安!”柳彦行一脸不赞同,“她只是个不懂事的小姑娘。”
他的话音未落,蓉喜的眼泪簌簌直下。
沈安安冲沈忠使一个眼色。沈忠面无表情,扬手就是一记耳光。
蓉喜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沈安安,眼眶中满是眼泪。她身材瘦小羸弱,枯黄的头发梳成两个丫髻,再加上一双含泪的大眼睛,看起来甚是楚楚可怜。
柳彦行皱着眉头说:“你若是赶时间,不如由我来问她。”他的言下之意,你不赶时间,慢慢问她就是了,没必要动手打小孩。
沈安安只当没听懂,回道:“不用了,一句话的事,很快。”她对着柳彦行笑了笑,转头看向蓉喜,又换上了冰冷的表情,“我帮你数着,你掉几滴眼泪,我就让他掌你几次嘴。”
蓉喜硬生生压下眼中的泪光,屏住呼吸仿佛生怕触怒了沈安安。
“很好。”沈安安点头,“现在,我需要你清楚明白地告诉我,你好不容易来到我面前,你们希望桃花寨怎么帮助你们一家三口?”
蓉喜结结巴巴回答:“收留我们,让我们住在这里,方便阿爹养伤。”
“凭什么?”沈安安冷笑:“你阿爹受了重伤,我杀了你,再去杀他,一了百了。”
第200章 隔山
短短一句话,沈安安说得狠厉诡谲,柳彦行愕然,诧异地转头盯着她。
在柳彦行眼中,沈安安经历五年前的那场变故,她性格骤变,但是即便她刁蛮易怒,仗着哑男的武功,吕蒙的无条件支持,她任性妄为,却也不至于对一个不懂事的小女孩说打就打,出口就是“我杀了你全家”。
一时间,柳彦行不确定沈安安是否只是吓唬蓉喜,他不敢贸然开口。
沈安安压根不给柳彦行思考的时间,也不给蓉喜说话的机会,她吩咐哑男:“留个全尸,让他们一家人在地下相聚,就当是我们做善事了。”
哑男拔刀走向蓉喜,蓉喜惊恐地看着哑男。
柳彦行屏息静气,心脏快要跳到嗓子眼了。蓉喜一定是来找他的,可他们还没说上话啊。镇定,沈安安一定是故意吓唬蓉喜的……
“等一下——”蓉喜话音未落,哑男的刀尖刺入了她的心口,她不可置信的看着哑男,后退半步捂住伤口,身体几乎已经支撑不住。
“为什么?”蓉喜转头看向沈安安,“葛世子都已经试探过了,我不会武功。”她的嘴角渗出鲜血,“我哪里露出破绽了?”
沈安安垂眸不忍看她。不管她是谁,有什么样的目的,她的外貌只是孱弱的十岁小姑娘。
柳彦行脸色煞白,生怕蓉喜说出不该说的话,急道:“她,她果然心怀不轨,杀,杀了她!”
蓉喜瞥一眼柳彦行,轻蔑地笑了笑。“罢了。”她挺胸迎向哑男的大刀,意欲自戕。哑男敏捷地后退一大步,收回大刀,蓉喜一下子扑倒在地上,痛苦地咳嗽两声。
柳彦行上前想要搀扶蓉喜。
哑男一把抓住柳彦行的胳膊,不让他靠近蓉喜。
柳彦行脱口而出:“不给她止血,她会死的,她还是个孩子!”
沈安安轻笑,低声说:“柳大哥刚才还喊着,要杀了她呢。”
柳彦行甩开哑男的手,用长辈的口吻教训沈安安:“终究是一条人命。”
沈安安反问:“那韩栩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柳彦行的心脏漏跳了半拍。沈安安知道了?不,不可能的。柳彦行再一次否定心中的怀疑。他试探沈安安:“我们真的不救她吗?”
沈安安没有回答,对着蓉喜说:“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第一次带我去培元镇,我见到了从大周逃难过来的难民。”
蓉喜猛地抬起头,惊愕地看着沈安安。无论哑男是否一刀杀了她,她都会死,她此行的目的就是赴死,只是她没有想到,她天赋异禀,受尽折磨,最终会落得流血而亡。她宁愿哑男一刀杀了她。
“你知道。”她艰难地吐出三个字,转头看向葛云朝,“你们都知道?你们就不怕自己猜错吗?”
沈安安继续自己的话:“那时候,我刚刚启蒙,对一切都懵懂无知。阿爹问阿哥,大周何以灭亡。阿哥说,明君须施仁政……”
蓉喜拼着最后一口气,打断沈安安:“你究竟想说什么?”
沈安安抬起头。她终究还是不敢看蓉喜的伤口,以及她身上的鲜血。她看着蓉喜的眼睛说:“阴阳人、瘦马都出现过了,该轮到你这位‘异士’了。”
柳彦行惊问:“什么瘦马,什么异士,你们在说什么?”
在沈安安说出“阴阳人”三字的时候,她和葛云朝就在观察柳彦行的反应。
同一时间,当蓉喜听到“异士”两个字的时候,她的双手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她狼狈地扑倒在地上,不受控制地咳嗽、喘息。
她今年三十有五,很多成亲早的女子已经当祖母了,可她还是十岁小姑娘的模样。她天生长不大,不可能生儿育女。因为这个原因,她差点被自己的亲生母亲溺死。
她永远记得,母亲用怨恨的目光瞪着她,骂她是怪物,骂她当两脚羊贱卖,买家都嫌她太瘦小,没有肉。她拼命哀求母亲不要杀她,母亲却咒骂她克死了家里所有的男人。母亲说,她不死,她的弟弟就会死。
她没有克死家里的男丁,他们全都死在了战场。
曾经,她迷迷糊糊听到母亲说,弟弟唯有穿上小姑娘的衣服,用她的身份活着,他才不用去当兵。
她一直以为那是一个梦,直到母亲掐住她的脖子,她才明白,母亲一直在等,等弟弟与她长得一般高。
这么多年,她在绣衣司保养容颜,努力维持孱弱瘦小的幼女体态。她苟活到今日,就是为了死在桃花寨。要不是绣衣司救了她的性命,不嫌弃她是怪物,她早就死在自己的亲人手上。
她多活了这么多年,日日有饱饭吃,也算过得不错了。
蓉喜轻轻地笑,感受着生命逐渐流逝。她拼着最后一口气,对沈安安说:“你们就不想知道,我的任务是什么?”
一听这话,柳彦行快要无法呼吸了,奈何现场都是沈安安的人,他无法靠近蓉喜,更不要说杀她灭口了。
幸好,沈安安仿佛压根不在意,她答非所问:“我的故事还没有讲完呢。那天,在培元镇上的酒楼,阿哥问父亲,我们一直住在寨子里,父亲怎么知道,什么时候天下没有战事了,什么时候我们可以回家乡看一眼了。父亲指着街边的乞丐告诉阿哥,等到乞丐们都不见了,就说明战事结束了。”
沈安安仿佛看到了他们一家四口围坐在桌前的画面。那是她第一次见到桃花寨外面的世界。为了吸引父亲的注意力,她故意抬杠,对着父亲说,哪怕天下没有战事了,也有懒汉不愿意种地。不愿意种地就没有饭吃,只能当乞丐。
父亲没有纠正她,更没有批评她。他一如既往微笑着问她,知道什么是战事吗?
她至今没有亲眼看到过战争,她经历过最大的“战事”,是唐祖佑带着县衙的兵丁围剿桃花寨,大家走个过场。不过,这些年她看到过太多的死亡,包括眼前的蓉喜,她只身走入桃花寨,大概就是求死的。
柳彦行为什么就是不明白,他图谋了十八年的事,压根不可能成功!
柳彦行诸流就这么不在乎人命吗?
第201章 兄妹
在窈娘是阴阳人曝光之后,葛云朝就向沈安安介绍了大周的绣衣司,包括其麾下的瘦马、异士等部门。
异士是指拥有特殊天赋的人,是绣衣司从各处搜罗来的,平日里豢养在绣衣司等候差遣。与瘦马、阴阳人相比,异士的待遇相对比较优渥,不过绣衣司对他们的洗脑都是一样的,要求他们随时随地自愿为主子奉献生命。
对穷苦人家而言,蓉喜活着是一个累赘,但她十岁的容颜,却有成年人的心智,很容易获得别人的信任,拿到细作无法得到的情报。
虽然葛云朝身边也有斥候、细作收集情报,但他对绣衣司深恶痛绝。用他的话,但凡大周把鼓弄歪门邪道的时间与财力,全都放在百姓、军队的身上,后周就不会灭国。
蓉喜的容貌、打扮、身段确实和十岁小姑娘无异,但一个常年生病卧床的小姑娘,怎么可能独自随陌生人的韩栩,去到一个全是陌生人的地方。
自从她抵达桃夭居,她一直在哭,但她清楚地表明了自己的身份与一家人的境遇,也说出了此行的目的。在此过程中,她精准地辨认了每个人的身份。一个胆怯的小女孩绝不可能有她这份镇定。
因此,若是要回答蓉喜,她在什么时候露出了破绽,只能说她浑身都是破绽。
不过,沈安安的目标从来都不是蓉喜。她审问蓉喜不过是隔山打牛,她的目标从始至终都是柳彦行。
当下,柳彦行的眼睛眨也不眨盯着蓉喜。他确实想知道,蓉喜是谁派来的,想对他传达什么信息,但是比这更重要的事,她不能暴露他的身份。因此,他宁愿她马上断气。
沈安安讲完了“故事”,见蓉喜奄奄一息,吩咐沈忠:“先这样吧,晚点把她和韩栩一起送回去。”
柳彦行急道:“安安,你要么救她,要么给她一个痛快,不能这么折磨她,她还是个孩子。”
沈安安反问:“柳当家想救她,还是想亲手结果了她?”
柳彦行又一次觉得,沈安安在怀疑他。他脱口而出:“医者仁心,当然是救她性命。”
沈安安点头:“那你就救她一救吧。”
柳彦行愣住,沈安安从来不会这么好说话。
沈安安反问:“怎么,柳大哥又不想救她了?还是你觉得,救不活她了?”
“安安,不要这么任性!”
又是一副她胡搅蛮缠的口吻!沈安安厌恶至极,懒得与柳彦行废话,转头询问葛云朝,他什么时候和赵沛一起离开。
葛云朝控诉沈安安不近人情,要求留在桃夭居用午膳。
两人说话间,柳彦行的视线不由自主落在蓉喜的身上。他是大夫,哑男的那一剑靠近心脏,蓉喜流了那么多血,大概率活不了了。可他没有亲眼看着她断气,他总觉得不安心。
眼下沈安安和葛云朝站在这里闲聊,他无法靠近蓉喜,心中犹如猫抓似的难受。
沈安安就是想要柳彦行难受,她一直希望他能有所行动,而不是像乌龟一样,有什么风吹草动就龟缩起来。有时候她都忍不住怀疑,这样一个孬种,是如何策划五年前那场截杀的。
与柳彦行同样难受的,还有铁匠铺的柳烟青。
虽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但她真心地希望,自己能为桃花寨的每一户村民打一套农具,锄头、镰刀、耙子,还有锅子、菜刀,每一样都是必须的。
她恨极了倒卖兵器的王家,也讨厌背信弃义的天门寨,但她亲自去废弃的铁矿看过,确实一点矿石都没有了。
最近这三年,她一直在协助沈安安,在附近的县镇暗中购买废铁,可沈安安想要弓弩茅盾,那些破旧不堪的锅铲对打造兵器来说,那简直是杯水车薪。
如果他们能有一座铁矿,那该多好啊!
柳烟青知道,这是做梦。如果桃花寨有一座铁矿,就等于他们全都发财了。哪怕铁矿多用来制造兵器,衙门不允许他们私自开采,他们也可以……
她禁止自己继续做梦,专注地看着炉内的一堆烂铁。那些破旧的铁器都需要重新炼制,再进行打造,整个过程费工费时,但聊胜于无。她必须强迫自己不断地做事,她心里才能好受一些。
突然,桃夭居的下人向柳烟青汇报:“夫人,魏王爷想看打铁,沈总管请您帮忙照顾一二。”
门口,赵沛惊讶的注视柳烟青。之前她是漂漂亮亮的大当家夫人,钗环摇曳,面若桃李,此刻她穿着粗布衣裳,头发也用蓝印花的头巾包了起来,身上没有一件首饰,脸蛋被炉火熏得通红。要不是他见过她,他都不敢相信,她是年仅十八岁的小姑娘。
赵沛上前行礼。
柳烟青呼一口气,放下手中的工具,客气地回礼,问道:“不知王爷想要看制锅,还是想看制作农具?”她刻意解释,“我们只懂得打造农具和炊具。”她的言下之意,桃花寨没有私造兵器。
赵沛见过桃花寨的弓弩,也摸过沈安安的匕首。那把匕首打造得真好,没有半分装饰,却又精巧锋利。可惜了,在沈安安手中简直是暴殄天物。
他回道:“我就是随便看看。”他故意装出很感兴趣的模样。
柳烟青莫名其妙,用眼角的余光偷瞄赵沛。
她很了解赵沛,还有他的家人。赵沛就是个暴戾的草包,在战场上不知道杀了多少人。如今他没有仗可以打了,又打上了“剿匪”的主意。他根本就是手痒了,想杀人,却又在这里装出道貌岸然的模样。
如果可以,她现在就一刀杀了他!
赵沛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笑问:“我得罪过柳姑娘?”他故意改了称呼。
柳烟青笑了笑,摇摇头:“王爷为什么这么问?”她引着赵沛往后面的空院子走去。
赵沛不紧不慢地跟随柳烟青,暗暗留心四周的环境。整个院子有开间,也有带锁的屋子,他的目光所及之处,每个物件都充斥着岁月的痕迹。
这里是一间年代久远的铁匠铺,至少经营了三代。
他试探柳烟青:“听说柳姑娘是老铁匠夫妇领养的……”
未等赵沛说完,柳烟青一把扼住赵沛的脖子,把他压制在院中的老槐树上。
第202章 圈套
柳烟青的武功不过是花拳绣腿,是哑男来到桃花寨之后教她的。于习武一事,她虽然比沈安安有天赋,也比她肯吃苦,但她起步太晚,以她的功夫,根本不可能挟持赵沛。
赵沛想知道她意欲何为,故意举起双手做投降状,任由她扼住自己的脖子,对着她求饶:“柳姑娘息怒,我没有冒犯您吧。”
柳烟青压着声音说:“王爷看清楚了吗?我们不过是打制炊具。”
赵沛瞥一眼柳烟青的右手。她扼住他的脖子,衣袖顺势往下掉落,露出一截手腕。赵沛终于看清楚了,她的手腕上有一个陈年伤疤,伤疤的边缘露出些许青色,像是胎记的颜色。
他问柳烟青:“这是被炉火烫伤的?”
柳烟青急忙拉下衣袖,后退一步整理衣裳,同时下逐客令:“王爷请回吧。”
赵沛同样整理衣裳。柳烟青的动作压到了肩膀的伤口,伤口的疼痛让他想到了飞鹤。有些事他得小心求证,如果有飞鹤帮忙,柳烟青暂时留在桃花寨也无妨。
他呵呵一笑,回道:“柳姑娘误会了,我就是好奇铁锅是如何打制的,想亲眼看一看而已。”他上前一步,审视柳烟青的五官。
柳烟青皱眉,差点骂他一句“登徒子”。她耐着性子,大大方方地会看他,问道:“王爷在看什么?”
赵沛有心试探她的性格,并不移开视线,说道:“柳姑娘和令兄,长得一点都不像啊。”
柳烟青回道:“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兄妹容貌不相像的,比比皆是,王爷为何这么说?”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针锋相对,在外人看来却是一双男女四目相对,相谈甚欢。
葛云朝的手下过来请赵沛返回桃夭居,堪堪看到这一幕。赵沛的侍卫拦下他,两人躲在树后对峙。
赵沛的侍卫难得看到主子的视线落在女人身上,对着葛云朝的手下说:“不过是一个土匪头子,若是王爷看中了柳姑娘,我去杀了他便是。”他指的是沈昭。
葛云朝的手下一听这话就怒了,毕竟沈昭是世子的未来大舅子,怒斥对方目无国法,轻***命。
赵沛自幼习武,耳聪目明,马上注意到了树后的动静。他不想节外生枝,只得返回桃夭居。
桃夭居内,蓉喜已经被抬走了。柳彦行以自己是韩栩的师傅为由,提出由他护送韩栩的棺材回天门寨。
沈安安面露犹豫之色,没有同意也没有反对,转头对着葛云朝说:“世子,阿哥对王爷说的话,想必您已经知道了。既然我们各有立场,今日就不留您和魏王爷用午膳了。”
“这都快中午了,二当家要赶我们走?这可不是待客之道啊。”赵沛大喇喇走进屋子,突然脚步一顿,用力闻了闻,不解地问,“怎么一股子血腥味?”
众人沉默。地上的血迹才刚刚擦掉,血腥味还没来得及散去。
葛云朝岔开话题:“王爷说得是,这都已经中午了,总不能让我们饿着肚子往回赶吧。”
沈安安对着葛云朝福了福,回道:“既然王爷和世子不嫌弃我们乡野地方,粗茶淡饭,那就留下用午膳吧。”
葛云朝满意地点头:“若是能与大当家在桃园小酌一杯,也是一桩风雅之事。”
沈安安微微一愣,眼中流露出不安之色。
赵沛有理由怀疑,葛云朝和沈安安在做戏,毕竟沈安安都敢设计葛云朝,又怎么会怕他。他最看不惯葛云朝佯装文弱书生,故意粗声粗气地说:“什么风雅不风雅的,男子汉大丈夫,就该大口吃肉,大碗喝酒。”
葛云朝不客气地反驳:“王爷大早上就“大碗喝酒”,还没喝够吗?”
“王爷、世子恕罪。”沈安安依次对着赵沛葛云朝行礼,“阿哥身子不好,受不得风,一日三餐只能用些米粥,恐怕无法作陪。待会儿请柳大哥和陆当家招待两位。”
她再次对着他们屈膝行礼,声称与柳彦行一起去安排午膳,把柳彦行叫了出去。
两人刚走到院子里,柳彦行迫不及待地问:“世子与王爷不和的传闻是真的?”
“无论真假,他们对我们寨子的态度是一致的。葛云朝刚才还威胁我,我们区区两千人,若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他只能拿我们立威。”说话间,沈安安一脸担忧。
柳彦行回头看一眼屋内,葛云朝似乎与赵沛起了争执。哑男站在屋外,不知道在偷听他们说话,还是在守护沈安安。
沈安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说起另一个话题:“柳大哥,我知道,你对韩栩有师徒之情,但他始终死在我们寨子里,不知道天门寨的人会不会认为,是我们害死韩栩。还有那个叫蓉喜的,也不知道她究竟是什么身份。你突然送两具尸体去天门寨,实在太危险了。”
柳彦行无论如何都要亲自去一趟天门寨。自从沈安安收紧了桃花寨的防卫,他已经很久没有和外面交换消息了。他对着沈安安据理力争,一味坚持他必须尽师徒之情。
沈安安说服不了柳彦行,不得不点头同意。
两人悄声“商议”了一炷香的时间,柳彦行匆匆走出桃夭居的大门,就看到柳烟青正等着自己。他快步走上前,急问:“怎么样?”
柳烟青点头,撸起袖子向柳彦行展示手腕的伤疤,回道:“我故意给赵沛看这个伤疤,他果然起了疑心,当场就问我,为什么我与阿哥长得并不相像。”
“太好了。”柳彦行心中一阵激荡,欣慰地拍了拍柳烟青的手背,“只要赵沛信了,我们就成功了一大半。”
柳烟青担心地问:“阿哥,此事真的不会连累安安吗?”
“当然不会。”柳彦行摘下柳烟青的头巾,替他捋了捋发丝,“不要总打扮得像个村妇。你是公主,就该有公主的气度。”
柳烟青沉默,低垂眼睑不说话。
柳彦行有些不高兴。突然,他看到沈忠正按照沈安安的吩咐,把杀手的尸体悬挂在竹竿上,已经有村民围上去看热闹。他暗道一声糟糕,他怎么把这件事忘了!
第202章 施压
毕竟是自己的徒弟,柳彦行并不想要韩栩的命,但韩栩太聪明了,很多事没能瞒过他的眼睛,就只能堵住他的嘴。
今日,当他得知韩栩突然出现在桃夭居,正与沈安安说话,他不得不当机立断,不惜牺牲一名手下,当场要了韩栩的命。
因为事出突然,他不得不亲自给杀手下命令。万一有村民不小心看到……
柳彦行不敢继续往下想。赵沛已经上钩,他不能在这时候功归一篑!
“阿哥,沈总管在干什么?”柳烟青话音未落,沈忠敲了两下金锣,大声询问村民,是否有人见过悬挂在竹竿上的杀人凶手。
柳烟青追问柳彦行,“阿哥,什么杀人凶手,出了什么事?”
“没事。”柳彦行勉强笑了笑。
沈安安此举旨在向柳彦行“施压”,她也确实做到了,此刻的柳彦行只能在妹妹面前强装镇定。
长兄如父,柳烟青素来与兄长亲厚,立刻发现柳彦行的情绪不对劲。她再次朝沈忠看去,只见他已经被村民里三层外三层围住了,村民们正议论纷纷。
柳彦行挡住柳烟青的视线,低声说:“不要引人怀疑,赵沛才是你的首要任务。还有啊,安安一向心思重,你可不要露出破绽。”
柳烟青点头:“我明白的。”
“那……”柳彦行试探柳烟青,“待会儿,你去静室送午膳?”
柳烟青应下。
柳彦行找个了借口把她支开,匆匆回到自己的住处。眼下他绝不能暴露,因此他唯一能做的事,将可能存在的目击者灭口。他得即刻去安排。
在柳彦行看来,一旦他被沈安安疑心,以葛云朝被美色所迷所表现出的色令智昏,他一定会一怒为红颜,对他斩尽杀绝。与其到时候损失惨重,还不如由他先下手为强,用亲信的性命换取筹谋的时间。
说实话,葛云朝很想一怒为红颜。要不是他知道,沈安安不喜欢别人替她做主,他早就一剑杀了柳彦行,哪会陪着沈安安做戏。在他眼中,柳彦行这种鼠辈,根本不值得他们浪费一个眼神。
赵沛也看出了葛云朝的“色令智昏”。他看到飞鹤亦步亦趋跟着沈安安朝他们走来,故意讽刺葛云朝:“堂堂葛世子,不是最痛恨别人骗你吗?怎么,二当家害得你与太子反目,你不追究吗?”
沈安安听到了每一个字,她也知道,这话是赵沛故意说给她听的。不过,她可不认为自己有那么大的影响力。她回怼赵沛:“魏王爷未免太高看我了。”她走进屋子,哑男站到了门外。
葛云朝听到沈安安的声音,急忙站起身,否认赵沛的说辞:“是王爷夸大其词了。不过——”他用警告的眼神看着沈安安。
沈安安只当不明白葛云朝的言下之意,一本正经地交待他:“我知道世子不耐烦应酬柳彦行,但请世子和王爷想一想岐山县的百姓。若是我们不能斩草除根,将柳彦行的势力连根拔起,谁知道将来他们会不会为祸乡里。”
赵沛对于哑男像侍卫一般站在廊下,十分地不满。他嘲讽沈安安:“你想报仇就直说,不用拿百姓当借口。”
沈安安点头:“王爷说得不错,我想报仇,我会亲手杀了柳彦行报仇的。”她把一个小册子交给葛云朝,“世子看过就烧了吧,横竖这些东西,以后都要烧掉的。”
话毕,她又交待赵沛,“王爷,柳烟青是我的大嫂,无论王爷怀疑什么,都请王爷谨言慎行。”她转身走出屋子,与哑男一起朝后院走去。
葛云朝询问赵沛:“柳烟青,柳彦行的妹妹?你把她怎么了?”
“没怎么。”赵沛凑过头去看葛云朝手中的小册子,嘴里嘟囔,“沈安安把飞鹤当侍卫使唤,你不觉得她很过分吗?”
葛云朝反问:“你能说服飞鹤与安安和离,你的飞鹤自然不用当侍卫了。”
赵沛立刻闭嘴了。
沈安安交给葛云朝的小册子上面记录着近五年来,沈安安对父母之死的调查结果。小册子的纸张磨损得极为严重,想来沈安安一定翻来覆去看过很多次,把买一个字都记在脑子里了,才会要求葛云朝看完就删除。
从这些记录不难看出,沈安安一直监视着柳彦行,其中有不少有关柳烟青的记录。
赵沛拿过小册子细看,几乎可以描摹出柳烟青近五年的生活。
五年前,柳烟青不过十三岁,正是其他小姑娘环绕在母亲身边玩耍的年纪,她就已经接手铁匠铺的工作。她的手掌粗糙,皮肤也不似寻常小姑娘那么白皙,大概率都是炙热的炉火熏的。如今,她又嫁给了病秧子沈昭,看沈昭的模样,恐怕他都没有能力行周公之礼。
葛云朝原本很高兴,沈安安愿意拿出资料与他分享,就证明她已经把他当成自己人了。此刻,他发现赵沛的脸色越来越阴沉,不由得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半晌,葛云朝惊问:“你不会想告诉我,你怀疑柳烟青是你失踪十八年的胞妹吧?”
赵沛没有说话。他也觉得不可思议,他也觉得太过巧合了,但柳烟青的五官轮廓与他们的母亲确有几分相似。
葛云朝沉声说:“十八年前,正是我们与大周决战之际,到处都兵荒马乱的。公主出生三天就失踪了,之后杳无音讯。你不会认为,一个小婴儿能在那个时候活下来吧!”
赵沛咬着牙回答:“也没有证据证明,她已经死了。”这话就等于他承认了,他怀疑柳烟青是自己的亲妹妹赵渲。
葛云朝的直觉反应,如果柳烟青果真就是赵渲,那么他们和桃花寨的关系就更复杂了。如果柳烟青是被迫嫁给沈昭的……
他一字一顿说:“你有什么证据证明,她是赵渲?”
赵沛脱口而出:“四妹的手腕上有一个胎记。”
葛云朝不死心地追问:“你在柳烟青的手腕上发现了同样的胎记?”
赵沛微微一愣,缓缓摇头。转念间,他激动地说:“我在胎记的位置看到了陈年的伤疤,位置一模一样,是烫伤的痕迹。”
第204章 姑嫂
沈安安对柳烟青手上的那道伤疤记忆深刻。
那一年,她刚学完《论语》,迫不及待去教柳烟青。柳烟青才学了两句,跑去铁匠铺子向柳彦行炫耀。
那时候,她们还梳着小姑娘的丫髻,柳彦行已经是二十多岁的青年。老铁匠夫妇收养他们兄妹,是为了让柳彦行继承铁匠铺,在桃花寨当一名铁匠。
那天,柳烟青刚跑进去,沈安安就听到了撕心裂肺的喊叫声。她跑进铁匠铺,只见柳彦行手足无措,抱着柳烟青号啕大哭,反倒是柳烟青傻呆呆站着,只是一味呼痛。
直到她的阿哥追着她进屋,他才从柳彦行怀中抱走柳烟青,才帮着她处理烫伤。
事后,阿哥总是嘲笑她,柳烟青的手腕被烫去了一大块皮肉,都没有掉眼泪,她被针扎一下都要哭鼻子。
自己的阿哥因为柳烟青嫌弃自己娇气,导致她一度十分不喜欢柳烟青,再加上柳彦行跪求老铁匠夫妇,别让他再学打铁,柳烟青在一旁帮腔,大言不惭地说,等她长大了,她可以代替柳彦行当寨子里的铁匠,她更讨厌他们兄妹了。
要知道桃花寨素来很少接受外人,她的父亲同意老铁匠夫妇收养他们兄妹,因为柳彦行信誓旦旦,他会继承铁匠的衣钵。如今他见打铁辛苦就出尔反尔,岂不是小人的行径?
随着他们慢慢长大,她每天看着柳烟青像小尾巴一样追着她的阿哥,柳彦行也尽心尽力当一名大夫,小时候的事也就释怀了,只在偶然的时候心里犯嘀咕,在阿哥眼中,她和柳烟青,到底谁才是他的亲妹妹?
五年前的那场变故,当她从混乱中回过神,就看到柳烟青每天都守在阿哥的屋子外面。她明明很担心,但她不哭也不闹,也从不提任何要求。凡举熬药、煮粥、洗衣服,她都抢着干。
那时候她的阿哥已经不在了,她生怕柳烟青发现端倪,故意提醒她,老铁匠夫妻年纪大了,寨子里需要铁匠。她是时候兑现小时候的承诺了。
世上有三苦,打铁、撑船、做豆腐。
打铁是力气活,炉灶的热气更是熏得人喘不过气,但柳烟青从来没有说过一个“不”字。毫不夸张地说,从柳烟青包住长发,换上粗布衣裳走进铁匠铺的那一刻,只要她提出要求,柳烟青一定会想办法完成。
她比柳烟青年长两岁,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山寨的人全都默认,柳烟青才是“姐姐”。铁匠铺的伙计也都忘了,她才刚过完十八岁生日,她只是豆蔻年华的小姑娘。
如果说哑男是她的后盾,那么柳烟青就是她用惯的杯子。杯子并不是不可替代的,也不是活下去的必需品,但她们一起走过了这么多年,她无法舍弃这只杯子,更不愿意相信,她和柳彦行沆瀣一气。
她无数次告诉自己,柳彦行是众人皆知的模范兄长又如何,只要她没有发现柳烟青的不轨行为,柳烟青就是无辜的。
很早之前,哑男问过她,她不愿意与柳彦行撕破脸,是不是顾忌柳烟青?
或许哑男是对的。
又或许,因为她早就知道,阿哥一直在等柳烟青长大,娶她为妻。
她想要知道柳彦行的最终目标,她也想证明,柳烟青并非害死她家人的凶手,毕竟她是她的阿嫂啊。
当下,沈安安穿着沈昭的衣服歪在静室的床榻上。这些日子,她能够明显地感觉到,只要柳烟青踏入静室,哪怕她们从没有真正地面对面,她也十分高兴。平日里,柳烟青并不爱说话,可是只要她走进这间屋子,甚至只是隔着房门站在廊下,她都有说不完的话。
沈安安作势咳嗽几声。咳嗽不只是为了表演身体虚弱,同时也是为了掩饰她的声音。
柳烟青右手端着山药粥,穿过幔帐,将粥碗递给沈安安。
沈安安隐隐觉得不对劲。往日她咳嗽、喘粗气,柳烟青总是急切地问她,要不要紧,或者慌慌张张为她倒水。今日的柳烟青过于冷静了。
柳烟青轻声说:“阿哥有事,留在了桃夭居。这是他让我熬的山寨粥。”她把粥碗往沈安安面前送了送。
沈安安迟迟没有动作,眼睛盯着柳烟青手腕上的伤疤。有那么一瞬间,她希望柳烟青撩开幔帐,质问她一句,为什么假扮沈昭欺骗她。她甚至想和她抱头大哭一场。
五年了,她快要记不得阿哥的模样了。
沈安安接过粥碗,压着声音说:“这个伤疤,那个时候,你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柳烟青神情怔忪。她当然记得那一天。从她有记忆开始,阿哥总是告诫她,她身负血海深仇,她不能哭,只有她的阿昭会温柔地对她说,没关系的,疼了可以哭,伤心了也可以哭,不用忍着。
柳烟青轻轻笑了笑,回道:“太久了,我已经不记得了。”
沈安安透过幔帐,望着柳烟青的侧脸。半晌,她咳嗽几声,虚弱地说:“你有心事?”
柳烟青回过头,看着床榻上模糊的身影,轻声说:“阿昭,我有些担心安安。”
沈安安诧异。这是柳烟青第一次在“沈昭”面前提起她。她反问:“安安怎么了?”
柳烟青垂眸:“即便哑男再怎么相信安安,也架不住别人故意挖墙角。更何况那位葛世子终究是朝廷的人,又位高权重,将来必定会迎娶名门贵女。”
沈安安感受到了柳烟青的善意。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她和葛云朝都不适合。
不,不是不合适,是他们压根是两个世界的人,本来就不该有交集。他向她求亲,恐怕只是一时兴起。
退一万步,哪怕君子重诺,在女人面前的甜言蜜语也不可信。
沈安安点头:“我知道,我会劝一劝安安,让她尽量避着葛世子。”她一边说,一边伸手把粥碗递给柳烟青。
柳烟青再次伸手穿过幔帐。因为幔帐的阻隔,柳烟青看得并不真切。她略带粗糙的指尖滑过沈安安的手背,坦然地接过粥碗,屈膝告别:“你好好休息,我先出去了。”
沈安安诧异地看着她走出静室,合上房门。
第205章 预备
柳烟青刚走出静室,沈忠就端着药碗走进了屋子。他熟稔地倒掉汤药,对着沈安安说:“二当家,外面没有人。”
沈安安知道柳彦行有问题,自然会提防他;柳彦行参与了沈安安假扮沈昭的计划,当然知道“沈昭”不会喝他的药,吃他准备的药膳。因此,双方也算“合作愉快”。
沈安安走出幔帐,去屏风后面换衣服。胭脂如同往常一样,代替沈安安躺在床上假扮沈昭。
五年的时间很长,时常有村民“不小心”路过静室,因此平日里“沈昭”必须躺在床上。沈安安过来探望沈昭的时候,若是外面“恰巧”有人经过,必然会看到他们兄妹叙话的影子。这是沈安安一直信奉的“小心驶得万年船”。
没等沈安安换上自己的衣服,沈忠迫不及待地禀报:“二当家,您还记得吗?大约六七年前,柳彦行说,村民们生病,因为喝的水不干净。他说服老当家,从山上引山泉水到寨子里。”
父母在世的时候,沈安安只是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压根不关心寨子里的琐事,哪里会记得这些。
沈忠接着说道:“您预料得没错,我刚刚敲锣打鼓寻找目击者,柳彦行就迫不及待往外送信,大概他急着找人灭口。”
沈安安急问:“没人被他盯上吧?”她不想看到有人枉死。
沈忠摇头。他按照沈安安的吩咐,让现场的每个人依次告诉他,自己是否在寨子里见过杀人凶手,或者其他可疑的人。无论对方有无线索,他和每个人的谈话时间都是一样的。柳彦行就算是神仙,也不可能猜到谁是目击者,更加不可能把那么多人灭口。
沈安安沉吟:“你的意思,柳彦行利用泉水的引道与外面的人联络?”桃花寨位于山峦间的腹地,若是往寨子里引泉水,必然是从山上往下引。
她问沈忠,“水往低处流,他如何往上山送信?”
沈忠回道:“二当家有所不知,山中的落叶经常会堵住水道,所以水道内有绳子用来疏通落叶。当时,这也是柳彦行提出的建议,想来他早就想好了,把消息绑在绳子上,他只需拉动绳子,绳子另一头的人就能收到消息。”
他已经派人暗中追踪线索,但林中树木茂盛,沈安安又叮嘱过他,尽量不要打草惊蛇避免柳彦行又把**缩回去。因此,短时间无法将这条消息渠道彻底切断。
沈安安思量沈忠的话,再一次摇头:“还是不对。韩栩去到桃夭居不过半个时辰,凶手若是从寨子外面进来的,即便他武功高强,躲过了巡逻的人,时间上也来不及。”
沈忠惊愕:“二当家的意思,那人一直都在寨子里?”
沈安安不答反问:“寨子里没有人见过他,也没有人见过生面孔吗?”
沈忠表情肃穆地点点头,又补充道:“倒是有人说了几件无关紧要的事。”他按照以往的习惯,将这些事简明扼要地说给沈安安听。
两人说话的当口,柳彦行正与陆勉之一起,陪着赵沛与葛云朝用午膳。
沈安安希望葛云朝能帮着她绊住柳彦行,好让她派人去柳彦行的药庐找一找线索;柳彦行想从葛云朝口中探听外面的消息,双方也算一拍即合。
至于陆勉之,他与赵沛在渡口喝过酒之后,莫名生出了惺惺相惜之情。
四人推杯换盏,双方有默契地避而不谈诏安一事,饭桌上的气氛还算融洽。不过,柳彦行始终悬心着,沈安安是否发现了,是他命人将韩栩灭口,略显得有些心绪不宁。
午膳过后,沈安安借口沈昭身体不适,吩咐陆勉之将葛云朝、赵沛一行人送出山寨。
柳彦行发现沈忠并没有找到他与杀手接触的目击者,顿时放下心来。他借口时间拖得越久,越是解释不清,要求即将由他将韩栩的尸体送回天门寨。
他没有问及蓉喜,沈安安主动提出,请他顺带将蓉喜的尸体一并带回天门寨,向对方如实交待,屠一刀一家都不是普通人。
柳彦行应下,在自己的药庐挑了几名身强力壮的学徒,用牛车拖着棺材,往飞蛾谷驶去。
南山上,陆勉之将葛云朝和赵沛等人送下山道,便折返桃夭居了。
葛云朝目送陆勉之远去,换上沈安安事先为他准备的粗布衣裳,计划前往飞蛾谷与她汇合。
赵沛见他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他责问葛云朝:“你挂心沈安安,一大早跑来桃花寨,连累我和你一样,耽搁一上午的时间,我姑念你情窦初开,也算情有可原。现在你人都见到了,为什么还要乔装回去?”
葛云朝对“情窦初开”四个字十分不满,可他确实第一次这么喜欢一个女人,他无法反驳,只能提醒赵沛:“王爷也不是毫无收获。您不只见到了飞鹤将军,很可能找回了失散多年的同胞妹妹,王爷难道不应该谢谢我吗?”
赵沛嘲讽葛云朝:“世子求婚被拒,我理解你的心情,只不过你别忘了,我们从一开始就说好的,我只负责剿匪,其他的事由你处置,你别想当甩手掌柜!”
葛云朝瞥一眼赵沛,正色说:“如果柳烟青是失踪十八年的四公主,你有没有想过,她何以出现在桃花寨,又如何成了柳彦行的亲妹妹?”
赵沛没有回答。他本打算偷偷潜回桃花寨,好好查一查柳彦行,不料葛云朝先他一步换衣裳,他才恼羞成怒。他们之中,总得有一个人回诏安军军中主持大局。
葛云朝装模作样地叹息:“王爷,如今只有柳彦行一个人知道柳烟青的来历。为了皇家血脉,难道我不应该跟踪调查一番吗?”
赵沛被葛云朝说服了。直到葛云朝的身影消失在山路的尽头,他猛然间意识到,自己才是当事人,应该由他调查柳彦行。
他转身想要折返桃花寨,却发现刚刚才走过的山路,突然变得十分陌生。他仗着自己武功不错,尝试着往回走。
正午的阳光下,他不过走了七八丈,林间警铃声大作。
第206章 妄念
面对漫山遍野的警铃声,赵沛的反应和葛云朝如出一辙。上一回,葛云朝同样遭遇了此情景,他也止步了,因为他们都知道,林间一定有弓弩对准了他们。以他们的武功,想要硬闯也不是不可以,但那样的话,双方势必大动干戈。
换句话说,桃花寨的实力虽然远不及诏安军,但是只要他们没有下决心围剿桃花寨,桃花寨也不是他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沈安安就是吃准了,他们此行是安抚百姓,恢复民生的。只要不是黑风寨那样的悍匪,诏安军不会轻易动用武力。
赵沛失落地返回军中,认命地整理地方卫所的军务。按照葛云朝的规划,他们可以利用这些地方兵力,为县衙开垦荒地。等地里有了产出,收入可以用于开设县学,救济老弱病残。
这些事本不用赵沛亲力亲为,只不过近期发生的事,让他的想法有了些许改变。
他和飞鹤一样,他们上阵打仗是为了世上再没有战争与杀戮,可他的太子兄长似乎并不是这么认为的。单就他暗中接手后周绣衣司,对功臣葛家采用“得不到就毁掉”的策略,他就配不上太子之位。
葛云朝虽然心思重,看似无情残忍,但他对百姓是有仁心的。他设计他一起南下,如今又公然挑衅他的太子兄长,只怕葛家从一开始就不看好太子。
赵沛回到军营,换了药就直奔卫所,临出发前他派心腹去岐山县衙给王思阳送了口信。
他们赵家几代人征战沙场,好不容易打下这大好江山,可守江山并不比打江山容易,让百姓都有饭吃更不是容易的事。
满目江山空念远,如今山河在,故人也在,他甚至有可能已经找到了失踪十八年的胞妹,他也该正正经经做些事了。至少他得想办法证实,柳烟青是不是自己的亲妹妹。
桃夭居内,当柳烟青得知,赵沛试图返回桃花寨,她的心中犹如吃了一颗定心丸。她并不知道哑男与赵沛的过往,在她看来,赵沛折返桃花寨只有一种可能性:为了她手腕上的伤疤。
柳烟青心中略定,柳彦行的心情却七上八下的。他急着前往天门寨,除了他必须尽快弄清楚,韩栩为何突然出现在桃花寨,蓉喜又是谁,他还得知道,天门寨发生了什么事。
他身在桃花寨,但天门寨才是他的大本营。他早早切断了两个寨子的联系,就是为了隐瞒这件事。若不是天门寨发生了什么事,韩栩不可能出现在沈安安面前。
他谋的是天下,自然得为自己留一条后路。天门寨就是他的后路。
牛车拖着棺材,柳彦行领着扶棺的队伍,穿过飞蛾谷,往天门寨行去。
天门寨为了桃花寨的西北面,在沈安安模糊的印象中,因为他们聚居在半山腰,山地只能种些番薯、玉米,所以村民们过得十分辛苦。每到冬天,他们四处砍柴火,与桃花寨交换粮食才能勉强过冬。
沈安安和葛云朝相约在飞蛾谷汇合,跟踪柳彦行一行人。
按照沈安安原本的计划,她和哑男一起潜入天门寨调查,但哑男说,她对桃花寨比较了解,可以趁柳彦行不在,在柳家和药庐搜查一番。
此外,哑男对她说,她们的婚事终究是假的,而葛云朝求婚是认真的。如果她并不讨厌他,她应该为自己的未来考虑。
她自然是不喜欢葛云朝的,更何况她大仇未报,也没有完成对父亲的承诺,哪有心思考虑男女情长的事,可她亲耳听到葛云朝向她求亲,亲口承诺他永不纳妾……
先不论他的诺言是否会兑现,他武功不错,做事细致可靠,与他一起调查天门寨并无不妥,可哑男的话仿佛在她心中生了根。
哑男说,如果她确实讨厌葛云朝,那么她们还是按照原来的计划,一起浪迹江湖;如果她喜欢葛云朝,那么她希望他们能够成亲生子,组建真正的家庭。
哑男说得极为真诚,她心里却难受极了。她当然不能为了一个男人,让哑男独自漂泊江湖,可她知道,哑男希望天下的有情人都能终成眷属。如果她喜欢葛云朝,哑男更愿意看到他们欢欢喜喜地成亲。
此番哑男说服她和葛云朝同行,是为了让她看清楚自己的心意。可她喜欢葛云朝吗?
沈安安远远看着葛云朝走向自己,情不自禁撇撇嘴。他长得太招摇了,即便穿着粗布衣裳,也不像她的随从。
葛云朝快步走到沈安安身边,低头检查自己的衣着:“怎么了,哪里不对劲吗?”
“没有。”沈安安看一眼吕蒙,替他们做介绍。
两个男人互相行礼,暗中评估对方的实力。
沈安安觉得好笑。自从得知哑男是赫赫有名的飞鹤将军,她才明白吕蒙何以对她那么忠心。葛云朝用得着把吕蒙当情敌,惹得吕蒙也对他充满戒备。
她问吕蒙:“柳彦行他们路过的时候,有什么异常吗?”
吕蒙摇头:“没什么异常,不过柳当家很着急的样子,一直催着大家快走,他可能担心天黑了,山道难行吧。”
葛云朝安慰沈安安:“看地图,出了飞蛾谷都是山路,他们抬着棺材,走不快的,我们很快就能追上他们。”说话间,他很自然地靠近沈安安,肩膀几乎挨着她的肩膀。
沈安安猛地弹开,脸上一阵火辣辣的。
葛云朝侧目。
沈安安急促地说:“山路难行,我们还是快些赶路,不要跟丢了。”
葛云朝不明白,沈安安何以突然间神色扭捏,再说柳彦行一行那么多人,目标那么大,他们怎么可能跟丢。
沈安安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敢直视他了,大概因为她老是回想起,他信誓旦旦地说,他要娶她为妻,这辈子只有她一个妻子。
她扭头询问吕蒙:“有人暗中跟着柳彦行吗?”
吕蒙只做沈安安和哑男交待的事,其他一概不知。他如实回答:“倒是没有人躲在暗处,不过柳当家身边有一个手下,是个练家子。我按照二当家的吩咐,有心试探他,他却装做不会武功。”
沈安安急问:“他叫什么名字?”
吕蒙回答:“陆当家唤他花蓼。”
柳彦行身边换过几波药童,沈安安知道花蓼,就是个高高瘦瘦的半大小子。即便她看不出对方是否身怀武功,哑男不至于一无所知。
沈安安猜不出其中的关键,不过既然她和葛云朝决定,一路跟踪柳彦行前往天门寨,自然会见到这位花蓼。
两人告别吕蒙,远远跟着柳彦行一行人。
山路狭窄,牛车也不擅长爬坡。柳彦行等人出了飞蛾谷便弃了牛车,改由人力抬着棺材往山上走,速度一下子就慢了下来。
傍晚时分,太阳刚刚下山,山道立刻变得昏暗难行。
柳彦行焦急地催促了几回,眼见天色越来越暗,山路越来越陡峭,他不得不吩咐众人原地休息,等天亮之后继续赶路。
花蓼与柳彦行对视一眼,上前行礼,恭敬地说:“柳当家,二当家吩咐,未免天门寨误会,韩栩的死与我们有关,我们务必在今日赶到天门寨,向他们的当家解释清楚。”
沈安安当然没有这么说过,这话是柳彦行和花蓼商量好,故意说给旁人听的。柳彦行担心,抬棺的人会向沈安安汇报他们的一举一动。对他而言,成大业者不拘小节,同时他必须懂得小心驶得万年船。
他故作沉吟,扬声说:“既是如此,我们先行赶往天门寨,明日一早再来迎阿栩回家。”
花蓼点头附和,取了一支火把,与柳彦行继续赶路。
两人走了大约一里地,花蓼熄灭火把,确认身后没有人跟踪,他引着柳彦行走上一个岔道,继而走进一个山洞。
他们七拐八弯,大约走了一个时辰,就在柳彦行气喘吁吁,累得快要断气的时候,他听到了“叮叮咚咚”的敲击声。
顷刻间,他犹如生嚼了一支千年人参,顿时红光满面,朝着声音的源头跑去。
十八年前,在他故意撞上老铁匠夫妇之前,他就知道,铁矿是他坐稳太子之位的基石,也是大梁一统天下的资本,更是他累积金银的财富。
当年,他劝说父亲寻找铁矿,打造兵器,致力于一统天下,奈何他的父皇压根不听他的,还要疑心他想要谋朝篡位。真真是个昏君!
柳彦行兴奋地跑至矿洞口,看着一箩筐又一箩筐的铁矿石被工人抬出矿井,他吁一口气,脸上露出了笑容。
他需要桃花寨为他打造兵器,这是他复国的第一步,所以他杀了沈安安的父母,还有沈家的所有亲信。
谁能料到,就在他十拿九稳之际,突然冒出一个哑男。当年,他应该不惜一切代价杀了她和沈安安,可是哑男的武功太高,她身上的狠劲一看就不是普通人,他生怕她的背后有其他势力,只能选择暗中观察。
谁料他这一观察,吕蒙居然倒戈沈安安,帮着沈安安稳住了桃花寨的形势,令他失去了成为大当家的机会。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
只要他掌握着矿山,江山迟早都是他的。
在他收复山河之前,他要让赵家骨肉相残,家破人亡!
【第六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