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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季灵     桃花渡txt下载     桃花渡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5章 夜话

    在沈安安眼中,王大全和汪有福是不同的。

    如汪有福所言,他是一匹狼,一匹失去了所有家人的孤狼,他不在乎自己的性命,活着仅仅是为了一丝渺茫的希望;王大全生在山寨,长在山寨,他连战争是什么都没有见过,他所求的,是他死后有人烧纸给他。

    她可以要求汪有福潜伏在葛云朝身边,可她怎么能把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送到王瘸子的山寨中做细作。更何况王瘸子那人,是疯的!

    沈安安有气无力的趴在桌子上,眼睛盯着桌上的烛火。她的身后,胭脂正在为她铺床。

    哑男捧着一盅热羊奶进屋,轻轻放在沈安安手边。

    沈安安低声嘟囔:“哑男,他为什么要把王瑞灭口?王瑞不过求财,他什么都不知道,根本威胁不到他。”

    哑男把羊奶往沈安安面前推了推,示意她趁热喝了。在他看来,王瑞这种不忠不孝之辈,为了银子枉顾村民的安危,他死有余辜,根本不值得可怜。不过他知道,沈安安一定觉得,王瑞罪不该死。五年了,每次他为她杀人,她连尸体都不敢看。

    哑男莞尔,轻轻抚摸沈安安的长发。

    沈安安坐起身,喝了两口羊奶,问道:“哑男,你说,未来几天,会有多少人离开山寨?”

    哑男摇摇头。

    沈安安叹一口气:“人啊,总喜欢把自己的错误与不幸归咎于别人。如今,我把选择权交给他们,希望他们能够明白,是他们依附于山寨,不是我强留他们在山寨,逼迫他们与朝廷为敌。”

    胭脂忍不住插嘴:“小姐,他们都会留下吗?这些日子,很多人都在议论,外面已经不打仗了,世道也变好了。还有人说,他们在外面住三进的大宅子,比桃夭居更宽敞,更漂亮。”

    沈安安笑着抿了几口羊奶,对着胭脂说:“横竖这几天就会有结果,你等着看就知道他们的决定了。”

    胭脂懵懂地点点头,上前为沈安安倒一杯温水,方便她喝完羊奶漱口,随即对着她福了福:“天快亮了,小姐赶紧睡觉吧,奴婢去静室那边了。”她躬身退出了卧室。

    沈安安慢慢喝着羊奶,思绪依旧在王大全身上。王瑞做过什么,她大致是知道的。一直以来,他不过是求财。因此,最近她的注意力都在葛云朝和唐县令那边,她并不知道那批弓弩的最终买家居然是王瘸子。

    五年前,她的父母还没有落葬,王瘸子第一个向桃花寨发难,扬言要为她休了压寨夫人,然后娶她为妻,以姑爷的身份管理桃花寨。

    那时候,为了争取吕蒙的支持,她不得不让哑男只身闯入王瘸子的山寨,给王瘸子来了一个下马威。她再配合哑男,烧了王瘸子的粮草。

    自那之后,他们和王瘸子井水不犯河水。她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火速与哑男拜堂成亲。

    沈安安喝完羊奶,漱了口,转身看着哑男在床边打地铺。

    在他们成亲当晚,哑男就主动提出,他可以打地铺。那时候,她以为哑男顾忌她在热孝中,结果自从那晚之后,他们一直做了五年有名无实的夫妻。

    如今,她都已经二十岁了,她很喜欢哑男,哑男也很喜欢她,可那种事,她总不能霸王硬上弓吧?

    沈安安叹一口气,爬上床,透过微弱的烛火望着床边的屏风。哑男不只打地铺,还在他们的床铺中间隔了一块屏风。

    这一整天,她从早上忙到了晚上,精神和身体都到了极限,可这会儿,她竟然睡不着了。

    她仰天躺在床上,对着哑男说:“葛云朝,葛云朝,我原本以为他会是诏安军主帅,没想到赵沛居然主动请缨。我们派去京城的人,只顾着调查葛云朝了,也不知道赵沛所谓的,寻找四公主赵渲,到底几分真,几分假,他又是怎么样的人……”

    哑男同样仰天躺着,眼睛望着屋顶,默默聆听沈安安的话。直到沈安安的声音逐渐消失,他站起身走到床边,为她掖了掖被角,吹熄屋内的烛火。

    东厢房内,柳烟青看到西厢房的烛火灭了,她快步走出披红挂绿的婚房,穿过夹道走向桃夭居后面的静室。

    所谓静室只是桃林中的一间小屋,四四方方,四周都是窗户,每个窗户都遮着厚厚的幔布。

    在沈昭的病情稍稍稳定之后,柳彦行就让王大全带人造了这样一间木屋。平日里,除了柳彦行和沈忠,只有沈安安可以偶尔进入这间屋子。用柳彦行的话,大当家身体虚弱,决不能被人过了病气,否则一个小小的风寒,很可能要了他的命。

    沈忠和他的手下尽忠职责,这些年哪怕寨子中有再紧急的事,也没有人可以闯入静室。

    柳烟青一路疾走,很快走入了桃林。此时虽已立春,但桃枝上依旧光秃秃,细小的花芽正在积蓄能量,等待在春风中绽放的那一刻。

    柳烟青透过树枝的缝隙,一眼就看到静室亮着烛火。她快步上前,被一个侍卫模样的男人挡住了去路。

    侍卫恭敬地说:“夫人,寨中规矩,任何人都不能踏入静室。”

    柳烟青红着眼睛说:“今天是我和大当家的新婚之夜,我只想陪他说说话。”

    白天的时候,她和其他人一起,在静室外面守着。好不容易沈安安回来了,她进去了,她却被挡在了门外。她对着侍卫说:“阿哥也在里面吧,我不会打扰大当家休息的。”

    “夫人。”沈忠快步走到柳烟青身旁,低着头说,“您在这里等一等,属下去请示柳当家。”

    柳烟青神色黯然,点点头。

    不多会儿,柳彦行穿着白色围兜走向柳烟青,低声斥责她:“不是让你回屋睡觉吗?大当家这边,我会照顾的。”

    柳烟青断断续续说:“今天拜堂……还没有喝合卺酒……以茶代酒也可以的……”

    “陆当家。”柳彦行突然把柳烟青挡在身后,对着陆勉之微微颔首,“天快要亮了,陆当家不回去睡一会儿?等天亮了,你还得一家一家去问,陆家的人想要留在山寨,还是返回家乡。”

    陆勉之直言不讳:“我想在天亮之前见一见大当家。”

    柳彦行断然摇头:“不行。烟青想要伺候大当家汤药,我都没让她进去。”

第16章 休书

    陆勉之认为山寨应该接受朝廷诏安,但他们必须堂堂正正接受诏安。他们不能听闻诏安军快到了,无情地抛弃自己的家园,夹着尾巴逃跑。这不是君子之道。

    他劝说柳彦行:“白天的事,二当家确实有理由生气,可是大当家也不能只听她的片面之词吧。天亮之后,山寨必定人心惶惶,我想这不是大当家想看到的结果。”

    柳彦行轻描淡写地说:“明日的人心惶惶,总好过诏安军到了山脚下,大家再惶惶不安来得强。”

    陆勉之微微一怔。

    沈忠快步走到三人身旁,对着陆勉之拱拱手,说道:“陆当家,大当家让我转告您,今日实在太晚了,明日他再与您叙话。现在,请您早些回去养足精神。”

    陆勉之看向柳彦行。一直以来,沈昭能否见客,需要柳大夫的首肯。

    柳彦行对着沈忠说:“今日二当家回来的时候,身上带着血腥气,大当家至今未能合眼,你是知道的。”

    沈忠耷拉着眼皮回答:“大当家说,无碍。”

    “那就随他吧。”柳彦行转身往林子外面走去。

    “阿哥!”柳烟青试图追上柳彦行。

    沈忠叫住柳烟青,恭敬地禀告:“夫人,大当家说,请您明日一早和他一起用早膳。”

    柳烟青惊讶,继而高兴地点头:“好。”她冲着陆勉之颔首,提着裙子追赶柳彦行,“阿哥,你等等我。”

    陆勉之目送兄妹二人远去,对着沈忠说:“柳当家这是,生气了?”

    沈忠面无表情,比了一个“请”的手势,示意陆勉之离开桃林。

    斗转星移,东方泛起鱼肚白,紧接着白昼的第一缕阳光照亮了桃林。

    这片桃林是沈安安的曾祖母亲手栽下的,传说是为了隔开桃林后面的瀑布与桃夭居的卧室,以免水声打扰他们夫妻休息。百年间,桃林的桃树不知道换了多少批,但春日的林子永远都盛开着最鲜艳的桃花。

    桃林的后面是一方瀑布,瀑布下面是一汪碧水。村民们引池水灌溉庄稼,开掘了贯穿整个山寨的如意渠。之前沈安安想让被俘士兵疏通的,正是这如意渠。

    桃林的西边是被村民们戏称为“桃花渡”的渡口。兆安江水流湍急,这个渡口从未有船舶停靠。当年,沈安安的曾祖父花大力气修建这个渡口,是为了和妻子一起,在码头上垂钓赏月。

    柳烟青端着早膳穿过桃林,远远看一眼渡口。以前,沈安安喜欢站在渡口吹笛子,这些年她再也没有听过她的笛声。她再看一眼空荡荡的渡口,快步朝静室走去。

    静室四面都是窗户,即便窗上挂着布帘子,整个屋子依旧明亮温暖,隐约可以听到瀑布那边传来潺潺的水声。

    柳烟青走进屋子,透过白色的幔帐,沈昭清瘦的脸庞若隐若现。他无法久坐,此刻正倚着大靠枕看书。

    沈昭看到柳烟青,放下书册,轻声说:“来了。坐下吃饭吧。”他的声音虚弱无力。

    柳烟青拘谨地点点头,把早膳放在小几上,为自己盛了一碗白粥。

    山寨人人皆知,沈昭所谓的“一起吃饭”,是指他看着别人用膳。他的一日三餐,每天的汤药,都是柳彦行亲自准备,亲手交到他手上的。

    短暂的静默中,沈昭歉意地问:“昨晚,睡得习惯吗?”他顿了顿,“如果不习惯……”他的声音渐渐弱了。

    柳烟青放下碗筷,急切地回答:“习惯的。我在哪里都能睡,没什么不习惯的。”

    沈昭点点头。

    两人一时无话。

    柳烟青拿起碗筷继续吃饭,突然间悲从心生,眼泪一滴接一滴掉落在碗中。她不敢让幔帐中的人看到异样,只能把自己的眼泪,和着白粥一起咽下去。

    在那场变故之前,除了自己的阿哥,她最喜欢沈家哥哥和沈家姐姐。那天之后,所有人都变了,她也变了。

    她背过身擦拭眼泪,粗糙的手指划过脸颊,皮肤微微刺痛。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

    老铁匠夫妇收养了他们的兄妹,阿哥忙着学医,替村民们看病,所以她成了寨子里的铁匠。她偷偷把双手藏在身后。

    “烟青,吃完了吗?”沈昭突然开口。

    柳烟青重重点头。

    沈昭倾身把信封放在床边,说道:“过来,拿好,不用告诉你大哥。”

    柳烟青疑惑地走到床边,拿起信封,“休书”二字赫然映入眼帘。她惊讶地朝沈昭看去。

    沈昭解释:“你年纪还小,以后你若是离开山寨,依旧做姑娘打扮吧。如果有人知道我们拜过堂,你再把休书拿出来。我已经在休书中写清楚,你我成亲的前因后果……”

    柳烟青哽咽,生气地打断了他:“我们还没有拜堂,你就把休书写好了?”

    沈昭笑了笑,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他轻声叹息:“昨日你做得很好。听安安说,我回来之后,你把所有人都镇住了。今天这是怎么了?”

    “没有,没什么。”柳烟青偷偷拭去眼角的泪光,故意用轻快的语气问,“除了休书,里面还有什么?”她打开信封,想要把休书拿出来,几片金叶子顺着信纸掉落在地上。

    沈昭叮嘱她:“你把东西藏好,谁都不要说。”

    “阿哥和沈家姐姐……我是说安安,不告诉他们吗?”

    “是大当家让我过来的。”外面传来陆勉之的声音。

    沈昭急促地说:“烟青,很多事,很多人都不能只看表面。我们活着,唯一能够坚守的,是自己的本心,凡事做到问心无愧……咳咳咳……”他剧烈地咳嗽。

    柳烟青本能想到走过去为他顺气,沈忠已然冲进屋子,搀扶沈昭躺下。

    窗外,陆勉之也听到了咳嗽声。他踮起脚尖朝屋子内张望,只看到漫天飞舞的白色幔帐。他迟疑片刻,走到门口,看到柳烟青正痴痴地望着床榻。

    沈昭虚弱地说:“忠叔,你先带烟青回去,我有话对勉之说。”

    沈忠略微迟疑,小心翼翼地为沈昭盖上被子。

    柳烟青望着幔帐后面的人影,几乎把手中的休书揪成一团。静默中,她随着沈忠走了出去。

    随着轻微的关门声,屋内只剩下沈昭和陆勉之。陆勉之局促地站在床前,关切地问:“你,你没事吧?”

    “没事。”沈昭微笑着摇摇头,轻声说,“勉之,你急着找我,是想告诉我,你打算离开山寨了吗?”

第17章 话术

    陆勉之听到沈昭问他,是不是打算离开山寨,他怒不可遏。沈家兄妹把他当成什么人了?

    他生气地反诘沈昭:“大当家,如果我们都走了,等诏安军来了,你和二当家打算怎么办?唱空城计吗?”

    沈昭咳嗽两声,轻声说:“你知道自己的家乡在哪里,该怎么回去吗?”

    陆勉之脱口而出:“我当然知道……”他戛然而止。别说是他了,就是他的父亲,也不知道他们的家乡在哪里,是什么模样。一旦他们离开山寨,去到全然陌生的地方,真的有田种,有屋住吗?

    沈昭又道:“天下大定,大伙儿都不想当山匪了,我理解的。可是你们想过吗?等到诏安军到了,我们欣然接受朝廷的诏安,然后呢?听凭官府发落吗?”

    陆勉之脸色发白。之前沈安安也说过类似的话,可他们都觉得,朝廷有意诏安,而不是围剿山寨,就一定会善待他们。这会儿再想想,什么是善待呢?让他们用戴罪之身去做苦力,算不算善待呢?再说了,如果只是诏安,为什么带着一支军队呢?

    陆勉之看不惯沈昭以病弱之身,霸占大当家之位,纵容沈安安把山寨事务当成过家家游戏。他嘴上不饶人,赌气说道:“你说这么多,和你擅自决定遣散村民,有什么关系?”

    沈昭叹息:“是安安传话的时候没有说清楚吗?”

    陆勉之仔细回忆昨晚看到的文字。沈昭只写了,想要离开山寨的村民,可以趁早脱离山寨。平日里,他们不能随便进出寨子。

    沈昭自我检讨:“可能是我没有说清楚。毕竟同样一句话,说话的人怎么措词,听话的人怎么理解,差异很大。幸好你心胸坦荡,对我直言不讳……”他突然咳嗽起来。

    陆勉之急切地上前一步,想要撩开幔帐,又不敢动作。柳彦行警告过他们,任何人与沈昭面对面,他们身上的灰尘很可能要了沈昭的性命。他紧张地问:“你真的没事吗?”

    沈昭摆摆手,虚弱地说:“不管朝廷想要诏安亦或是围剿,我们选择投诚还是选择抵抗,桃花寨上下必须团结一心,大伙儿才能得偿所愿。因此,我希望自愿留在寨子里的人能够和寨子共进退,不会临阵倒戈。”

    陆勉之闻言,羞愧至极。直至他走出桃林,他依旧在想沈昭的这番话。

    桃花寨大部分人和他一样,不知道家乡在何处,只能与寨子共进退。之前是他一厢情愿地认为,只要接受了朝廷诏安,他们就能变回良民,过着有田有房的日子,还能参加科举。

    原来,是他想多了。

    陆勉之自嘲地笑了笑,沿着如意渠往陆家的方向走去。

    如意渠的干流由北往南,贯穿整个山寨,最终流向山门前的泰安池。它的支流遍布整个山寨,山寨的每一块田地都依赖它灌溉。

    陆勉之的家就在如意渠旁边,距离南山不远。他的曾祖父是读书人,家里人全都不擅长种地,因此他家只有两块菜地。

    从他们进入山寨,他们祖孙三代都靠着教授村里的孩童识字,换取粮食。久而久之,寨子里凡举记账、采买、红白喜色这些涉及文字的活计,都由他们“陆家”负责。

    陆勉之的父亲是好好先生,一向只喜欢吟诗写对子,因此他早早就帮着父亲管理陆家。五年前,他与沈安安赌气,说服父亲将当家之位交给了他。

    这些年,他对沈家兄妹十分不服气,可沈昭今日这番话,令他自惭形秽。他一心想着,就连唐祖佑那种《大学》都没有读明白的人,都能金榜题名,他若是参加科举,总不会比唐祖佑差。是他太过自私,忽略了“诏安”二字背后的危机。

    陆勉之耷拉着肩膀往前走,突然看到一个陌生男人正在清理如意渠的淤泥。寨子里十八至三十岁的男子都随吕蒙去飞蛾谷了,这人是谁?

    他喝问男子:“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

    “啊呀,是陆当家啊!”四十多岁的男子急忙走上前,笑着拦住陆勉之。他是谢家的当家谢柄昆,种田的一把好手。他对着陆勉之低声解释,“这是二当家花银子雇来的,你就别问了。”

    陆勉之再看一眼挖渠的男人,这才发现田间零零散散站着不少人,有的在挖草根,有的在翻地,还有的在灌溉小麦和油菜。这会儿刚刚入春,正需要人手保夏粮促春耕。

    转念间,陆勉之意识到,这些人大概率是昨天被抓的俘虏。沈安安雇他们干几天活,把那些重体力的工作都干完,谢柄昆就没有理由再唠叨,吕蒙把人都带走的事了。

    自从沈安安成为二当家,她雇佣俘虏干活不是一回两回了。不过,抓获俘虏这种事,可遇不可求。

    陆勉之低声咕哝:“她运气真好,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他从未想过,唐祖佑突然围剿山寨这件事,是沈安安一手安排的。

    谢柄昆当然也不会想到这么离奇的事情。他左右看了看,神秘兮兮地说:“陆当家,大当家决定把大伙儿都赶走这件事,你怎么看?”

    “什么叫‘把大伙儿都赶走’?”陆勉之斜眼看着谢柄昆,“你不会这么对大伙儿说的吧?”

    “我怎么敢!”谢柄昆连连摆手,“我这不是盯着他们干活呢,还没来得及和大伙儿说。”

    陆勉之正色告诫他:“我刚刚见过大当家,大当家亲口对我说,桃花寨是大伙儿的家,我们都是一家人。记住,没有人会把家里人赶走。”

    谢柄昆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情,嘴里哼哼:“昨夜,是你亲口说的,大当家决定遣散大伙儿。早上,柳彦行也说了,诏安军快到了,山寨没有必要留那么多人。”

    桃花寨大部分都是种地的农民,也就是说,他们都是谢家人。如果谢家哗变,后果不堪设想。

    陆勉之心中焦急,一把抓住谢柄昆的手腕,急促地说:“你知道的,我一向看不惯他们兄妹,不会替他们说话。不过,这件事我必须澄清一下,‘遣散’二字是我说的,是我太着急,用词不当。大当家的意思,如果有人想要回乡,他绝不会拦着。如果大伙儿愿意和山寨共进退,他十分欢迎。他希望大家能够团结一心,这样才能得偿所愿”

    谢柄昆皱着眉头问:“这是大当家亲口说的?”

    “当然,我从不说谎。”他没有说谎,他只是把沈昭的话换了一个话术。

    谢柄昆思量他的话,目光朝着桃夭居的方向看去。

    陆勉之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沈安安戴着帷帽,正和哑男一起走进桃夭居。他脱口而出:“一大早的,二当家这是从哪里回来?”

    谢柄昆扯了扯嘴角,阴阳怪气地回答:“她是大小姐,娇贵得很,找武林高手当护卫去了呗。”

第18章 哗然

    沈安安很早就说过,她要找两个武功高手充当自己的护卫。没有人把这话当真,毕竟就算她偷偷溜出山寨,最多也只能去培元镇逛逛。培元镇武功最高的人,当属镇上的屠夫了吧。

    当下,陆勉之察觉谢柄昆的语气不对劲,他惊讶地问:“二当家找到护卫了?”

    “应该是吧。”谢柄昆耸耸肩,“刚才,柳彦行对我说,二当家打算和山寨共存亡,所以她需要武功高强的护卫。”他冷笑两声,“我看那,二当家这么上心,是嫌弃自己出门的时候不够威风。”

    陆勉之干笑两声。他厌恶沈安安不懂事,刁蛮任性,但他堂堂男子汉大丈夫,他必须以大局为重。他替沈安安开脱两句,对着谢柄昆再三强调,外敌当前,他们必须团结一心。

    可惜,即便陆勉之不厌其烦地向每个人强调这一点,村民们听闻自己可以随时离开桃花寨,整个山寨一片哗然。

    正如沈安安的预料,很多人都慌了神。他们之中大部分人出生在山寨,一辈子没有踏出过山门。在他们的臆想中,等到山寨接受了朝廷的诏安,他们就能脱去山匪的帽子,过上有田有屋的美满生活。

    他们期盼着美满的生活,一旦现实没能如他们所愿,他们很可能认为,是沈家不愿意被朝廷诏安,从此对山寨心生怨怼。到时候别说是团结一心,他们没有把诏安军引入山寨,都算有良心了。

    因此,沈安安决定,与其以后腹背受敌,还不如先一步把山寨的内部问题暴露出来。

    第二天,整件事经过一天一夜的发酵,大部分村民无心工作。桃夭居门口,男男女女时不时朝院内张望。他们都是一早过来求见沈昭的,但沈忠不允许他们入内,桃林那边也有人把手,他们根本无法靠近静室。

    太阳越升越高,眨眼间就到了中午。村民们又饿又渴,却没有人愿意离开。今日,他们必须面见沈昭。

    后院的西厢房内,沈安安坐在摇椅上,手中拿着一张纸片,纸上写着五个名字,以及简短的身份介绍。沈忠调查核实过,这几人是从王胖子被绑,到他中毒身亡期间,所有接触过他的人。

    一旁,哑男坐在小杌子上,正在仔仔细细擦拭自己的横刀。

    沈安安的目光盯着那几个名字,嘲讽地扯了扯嘴角,说道:“哑男,我怎么样才能给他一个教训,让他再也不敢随便伤人性命?”

    哑男停下手中的动作,认真想了想,比了一个抹脖子动作。

    沈安安轻笑着摇头:“不行,不能杀人。”

    哑男继续擦拭横刀。

    沈安安对着纸上的名字发呆。她不是不能杀人,杀人很简单,可她还有比杀人更重要的事。

    不多会儿,胭脂带着两个丫鬟进屋,几人麻利地布置餐桌。胭脂对着沈安安福了福:“小姐,郎君,吃饭了。”

    沈安安收起名单,吩咐胭脂:“去请阿嫂过来用午饭。”

    她的话音刚落,柳烟青笑盈盈地走进屋子,对着哑男颔首,冲沈安安说:“我闻着饭香就过来了。”不同于她在沈昭面前的小女儿姿态,也不同于昨天上午垂头丧气的模样,此刻的她,脸上又恢复了爽朗大方的笑容。

    沈安安暗暗吁一口气,拉着她坐到餐桌前,邀功似的炫耀:“阿嫂,我让厨房做了你最喜欢的粉蒸肉,你快尝尝,是不是你阿娘做的味道。”

    柳烟青等到哑男在沈安安身旁落座,她才拿起筷子尝了一口粉蒸肉,惊讶地问:“是我阿娘告诉你,我喜欢在粉蒸肉里面加胡椒粉?”

    沈安安笑着点头:“我让忠叔去问你阿娘的。”

    柳烟青认真地道谢:“安安,谢谢你。”

    沈安安摇摇头,亲热地说:“阿嫂,吃饭。”

    三人拿起自己的饭碗,低头吃饭。

    柳烟青从小喜欢“沈家哥哥”,但他受伤之后,他们很少见面了,所以她对他并不是那种非卿不嫁的感情,可是当她看到哑男不断为沈安安夹菜,沈安安想吃什么,她只需要动一下眼珠子,他就把菜夹到她碗里了,她的心中空落落的。

    今天,沈昭没有叫她过去吃早饭。他们下一次见面,也不知道等到哪一天。

    突然,沈安安扑哧轻笑。

    柳烟青和哑男同时朝她看去。

    沈安安夹了一筷子鱼腩放在哑男碗中,又夹了一筷子粉蒸肉放在柳烟青碗中,笑着说:“我们这样子吃饭,像不像我嫁了英俊老公,又娶了漂亮媳妇,左拥右抱,坐享齐人之福。”

    哑男用筷子敲了一下沈安安的额头。

    沈安安捂着额头“啊呀”一声。

    柳烟青莞尔,学着哑男轻轻敲了敲沈安安的手背,假装板着脸说:“信不信,我告诉你阿哥。”话未说完,她自己先笑了。

    三人在轻松的氛围中用完午膳,沈安安拉着柳烟青坐到窗边,拿出一沓图纸,正色说:“阿嫂,这两天我一直在想,王瘸子为什么要买那批弓弩。”

    柳烟青疑惑地问:“你上次不是说,王瘸子想要利用弓弩上的记号栽赃我们杀人越货吗?”

    沈安安摇头:“我不知道,我心里总觉得不安。”转念间,她摊开图纸,眼巴巴看着柳烟青,“阿嫂,你能不能试着帮我打造新的弓弩?”

    柳烟青低头查看图纸。这图纸乍一看和上回的弓弩一模一样,但仔细分辨,它弹射铁箭的推动力更大,铁箭的射程和威力都会增大增强。不过,一把弓弩的威力到底有多强,不仅仅取决于推动力有多强。她必须把枪管内部打磨得十分光滑,才能让铁箭发挥更强的威力。

    沈安安在一旁解释:“吕蒙传话给我,如果诏安军只有一万人,他一定能死守飞蛾谷。怕只怕,赵沛和葛云朝会在附近卫所征调人手。此外,如果他们不走飞蛾谷……”

    哑男突然把横刀放在沈安安和柳烟青之间的桌子上,朝着王瘸子的山寨方向指了指。

    沈安安问道:“你的意思,我们去把弓弩抢回来?”她摇头,“这个时间,就算我们有人手,也不适合节外生枝。”

    柳烟青点头表示赞同,指着图纸说:“安安,打造这柄弓弩太耗时间了,不如我们还是用上回的图纸,我尽可能多做几柄。”

    沈安安摇头:“如果阿嫂能够尽快做出这一柄,我想把它送给葛云朝。”

    柳烟青和哑男都被她的话吓了一大跳。柳烟青正想要沈安安说清楚,沈忠站在门口,对着沈安安说:“二当家,时候到了。”

第19章 冲突

    虽然沈安安一口一声“阿嫂”叫得十分顺溜,事实上她比柳烟青年长两岁。她还记得,小的时候,柳烟青总喜欢追着她喊“沈家姐姐”。一转眼,她接管了山寨的铁匠铺,整个人一下子沉稳了不少。

    这几年,从农具到兵器,凡举铁器都是柳烟青带着村民一起打造。寨子外面经历了百余年的战乱,铁器十分珍贵。柳烟青最擅长“好铁用在刀刃上”,设计并打造了不少新型农具和兵器。

    当下,柳烟青听到沈安安说,希望她改良弓弩,用来吓唬葛云朝,她急忙劝阻她:“安安,葛云朝是镇国公世子,从小生活在军营中,他不可能被一柄弓弩吓到,反而是我们,很可能激怒他。”

    “我知道的。”沈安安感受到柳烟青的情真意切。她示意沈忠稍等,握着柳烟青的手说,“阿嫂,人都是欺软怕硬的。如果赵沛和葛云朝觉得,他们轻而易举就能扫平桃花寨,那么我们就是砧板上的鱼肉。我把卫所的士兵扣在山寨,主要目的不是为了让他们帮忙挖水渠。我想让葛云朝知道,我轻而易举就能俘虏卫所的士兵,诏安军或许可以扫平桃花寨,但他们一定会付出代价。”

    柳烟青看到沈安安眼神坚定,没再劝说。她扫了几眼图纸,承诺三天后让沈安安试箭,随即拿着图纸回柳家铁匠铺了。

    沈安安目送她离开,招呼沈忠进屋,问道:“王禄年在大门口吗?”

    沈忠表情一窒,说了一个“在”字。他犹豫片刻,忍不住问道,“二当家怀疑,是王禄年毒死王瑞?”

    沈安安拿出名单,反问沈忠:“你觉得是谁,又能拿到毒药,又能让王瑞心甘情愿吃下去,并且在临死前都没有透露半句?”

    沈忠的目光一一掠过纸上的名字,情不自禁摇摇头。先不说其他的,光就王瑞这个人,贪财好色,贪生怕死,从他毒发倒地,到他咽下最后一口气,他有足够的时间指认凶手,他为什么没有那么做?

    纸上这些人,要么是给王瑞送饭的,要么是王大全派去问话的,他们并没有杀人灭口的动机。最重要的事,毒药是从哪里来的?

    转念间,沈忠惊呼:“他们之中,有孙瘸子收买的细作!”

    沈安安失笑,就连哑男也跟着笑了起来。

    沈忠一下子涨红了脸,低着头说:“只有这种可能性了。寨子里虽然经常有鸡鸣狗盗,打架斗殴之类的事情,但是杀人——”他戛然而止。大当家的家人就是被凶徒杀害的,他怎么能说,寨子里没有杀人事件呢?

    沈安安和哑男同时沉默了。

    半晌,沈安安高声说:“去看看那个王禄年怎么回事,就知道了。”她戴上面纱,率先往外走。

    桃夭居门口,村民们群情激愤,叫嚷着他们必须面对沈昭。

    陆勉之站在门槛上,张开双臂挡住门口,高声说:“大当家从来没有说过,要赶大家走……”

    “大当家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大当家知道,我们早就没了家乡,这是要逼死我们……”

    “就是,就是!”

    众人纷纷点头附和。

    从昨天到今天,他们愤怒、生气、恐惧,但更多的是怨恨。外面确实不打仗了,可是外面有多少土匪,大当家不知道吗?他们几代人都在寨子里勤勤恳恳地干活,不就是图个温饱吗?大当家怎么能赶他们走!

    此时此刻,他们完全忘了,是他们口口声声,如果山寨不愿意接受朝廷的诏安,他们宁愿回家乡种地。回到家乡,他们至少是“良民”,不是时不时就被官府围剿的山匪。

    很多时候,唯有剥开美丽的糖衣,人们才能放弃幻想,直面现实。

    陆勉之眼见村民的情绪越来越激动,他焦急地大喊:“你们堵在这里也没有用啊!”

    柳彦行挤入人群,对着陆勉之颔首,转身示意大伙儿安静。他穿着白色围兜,一看就是从静室赶过来的。

    人群自发地安静下来。

    柳彦行如同往常一般不紧不慢,用不高不低的声音解释:“大家误会大当家了。大当家的意思,大伙儿如果想要离开山寨……”

    王禄年站在人群中,高声驳斥柳彦行:“柳大夫,你也不用绕弯子,欺负大伙儿没读过书。我就问你一句话……”

    “为什么要问柳当家,不是应该问我吗?”沈安安走向大门。

    哑男快走几步,推开挡在门口的陆勉之,用身体挡住柳彦行,护着沈安安走出大门。

    沈安安似笑非笑看着王禄年:“你叫王禄年吧,十八岁进山,当时受了重伤,被采买的人救了回来,伤愈之后自愿留在山中。你现年三十六岁,无妻无子,帮着王家做零活为生。按理说,你记得自己的家乡在哪里,你不是应该很高兴,终于可以回家了吗?”

    陆勉之和柳彦行惊讶地看向沈安安。陆勉之负责登记村民的纳粮信息,他自认对所有的村民都很了解,但他仅仅知道,此人名叫王禄年,有些小聪明,但为人好吃懒做,整天跟着王瑞混日子。

    王禄年走出人群,眼睛直勾勾盯着沈安安,点头说道:“没错,我进山的时间不久,没有大伙儿对山寨的感情深,但是我好歹也在这里生活了十八年。”

    他才说了半句,哑男和柳彦行同时上前,一左一右护着沈安安。他们都看出来了,王禄年恐怕不是他们平时认识的王禄年。

    王禄年看了看他们,冷笑两声。

    沈安安绕过哑男,上前两步,对着王禄年说:“怎么,我才说了一句,你就不装了?”

    “装?我装什么了?”王禄年环顾四周的村民,“大当家和二当家不就是担心,朝廷治罪于他们,想拉着大伙儿一块死嘛。”

    陆勉之一把抓住王禄年的胳膊,试图阻止他继续往下说。

    沈安安拉住陆勉之:“让他说。”她轻蔑地斜睨王禄年,“他不就是想说,我和阿哥住着桃夭居的大房子,大伙儿却只能住在茅草屋,木板房嘛。”她转身注视王禄年,乌黑的眼眸犹如两颗猫眼石,泛着黑色的光芒。

    王禄年下意识觉得危险,双脚不自觉地后退两步。此时此刻,他不得不怀疑,沈安安平日的娇蛮任性都是装的。他很想看一看她的表情,可她戴着面纱,只露出两只眼睛。他看不清她。

    他避开她的目光,高声说:“你一没种过地,二没打过猎,三没盖过房子,你却住着整个山寨最好宽敞,最豪华的屋子,吃着最新鲜的菜。凭什么?!”

第20章 发难

    在沈安安曾祖父那一代,自然没有人质疑,为什么沈家住着整个山寨最大的屋子,因为桃花寨所有的屋子都是沈家花银子盖的。

    时过境迁,到了沈安安这一辈,山寨中已经没有人记得当年的情形。王禄年的话,说出了一部分人的心声。

    凭什么老当家死了,就该由病歪歪的沈昭继承当家的位置;凭什么沈安安十指不沾阳春水,却住着最宽敞的屋子,吃着最新鲜的菜!

    凭什么!

    沈安安环顾四周,一字一顿说:“还有谁,想让我回答这个问题?”

    没有人站出来。不是因为他们惧怕哑男,而是枪打出头鸟,他们不想失去现在的安稳生活。他们聚在这里,就是因为他们不愿意面对外面的未知世界。

    “好,没有人。”沈安安点头,“既然没有人——”她转身注视王禄年,“你刚才的问题,我可以回答你,不过——”她冷笑两声,“在我回答你之前,我希望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王瑞不过死了两天,你就忘记自己最好的朋友了吗?”

    王禄年咽一口唾沫,梗着脖子叫嚷:“我当然没有忘记!”

    “你没有忘记他?”沈安安故作诧异,“你没有忘?那你告诉我,足足两天的时间,你为他做过什么?难道你不知道,王瑞是被毒死的?”

    柳彦行惊讶地插嘴:“安安,难道你怀疑,他毒死了王瑞?”

    村民们哗然。他们特意去看了王瑞的尸体,脸色发青,嘴唇发紫,太可怕了。他们不自觉地打量王禄年。

    柳彦行追问:“毒药哪里来的?是什么毒?”他目光炯炯注视王禄年。

    “我不明白你们在说什么!”王禄年走近沈安安。

    哑男手握横刀,伸手抵住王瑞年的胸口,阻止他靠近沈安安。

    王禄年一味盯着沈安安,斩钉截铁地说:“是你把王瑞绑起来,是你把他逼死的。你栽赃陷害我,就因为我说出了大家不敢说的话?”

    沈安安坦然地与他对视:“实话就是,你毒死了王瑞!”

    四目相接的瞬间,哑男突然用刀背砍向王禄年。

    王禄年猝不及防,本能地伸手抵挡,手臂与刀背发出巨大的撞击声。很明显,王禄年会武功。

    柳彦行和陆勉之同时伸手去抓沈安安,试图把她护在自己身后。

    几乎在同一时间,哑男一手护着沈安安所在的方向,防止王禄年偷袭她,另一只手中的横刀再次劈向王禄年。这一次,他用的是刀刃。王禄年飞身跃后一大步。

    人群尖叫着往后退。

    王禄年瞟一眼沈安安。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远了,他已经无法挟持她。他狞笑着抹一把嘴唇,高声说:“关键时刻,陆当家和柳大夫一样,这么护着大小姐啊。平日里你们针锋相对,难道……”

    哑男一刀朝着王瑞年的头顶劈去,砍断了他的声音。

    王禄年随手抓起一根树杈抵挡,手臂粗的树杈被横刀劈成了两半。

    哑男再次挥刀砍向王禄年的肩膀。王禄年急急后退,肩膀被刀尖划出一个口子。哑男又一刀砍向王禄年的咽喉。王禄年顾不得肩膀的疼痛,急急后仰身体,刀尖从他的脖子掠过,于他的咽喉不过毫发的距离。

    人群发出一阵阵惊呼。

    所有人都听闻过,哑男的武功如何刚猛,如何霸道,但是没有人亲眼见过。今日,此时此刻,现场的每一个人都坚定地相信,哑男一刀就能把人砍死。

    不,他一刀能把大熊活生生劈成两半!

    王禄年心知,哑男的刀法看似没有章法,但他每一招都直奔对手的性命,称得上无招胜有招。他就算拿着趁手的兵器,也不是哑男的对手,更不要说此刻的他赤手空拳。

    他随手抓起一个东西,用力扔向哑男,同时朝人群跃去。

    村民们尖叫着往后退。王禄年就近抓住一个女人,挡在自己身前。

    哑男眼睛都没有眨,再次挥刀砍向王禄年。

    王禄年没有料到,哑男竟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枉顾村民的性命。这不是恶人才会做的事吗?他骂了一句脏话,把女人推向哑男。

    女人直到此刻才回过神,放声尖叫。就在她以为,自己的脑袋快要撞上刀刃的时候,一只精瘦有力的手臂抓住了她的肩膀。

    哑男搂着女人旋转半圈,轻轻一推,女人顺势倒在路边的稻草堆上。

    就是这一眨眼的功夫,王禄年知道自己赌赢了。他不敢回头,使出吃奶的劲,往南山的树林飞奔。

    跌坐在稻草堆上的女人放声大哭。这一刻,除了她的哭声,现场陷入诡异的沉默。

    村民们大多认识王禄年,整整十八年,没有人知道他的武功竟然这么厉害。

    陆勉之回过神,对着哑男大叫:“快追啊,为什么不追!”他气急败坏,“王禄年还没有交待,毒药是哪里来的,还有他为什么毒死王瑞!”

    哑男压根不理他。他走到哭泣的女人身旁,抓着她的胳膊,强迫她站起身。女人哭得更厉害了。哑男看了她两眼,大步走到沈安安身旁,像平日一样双手抱着横刀,默不作声守着沈安安。

    陆勉之看到哑男一连串的动作,气得胸口剧烈起伏。他看向柳彦行,不客气地质问他:“你不是很厉害吗?王瑞到底中的什么毒?”

    “陆勉之,你疯够了吗?”沈安安依旧戴着藕粉色面罩,只露出一双漂亮的眼睛。她讥诮地看着陆勉之,“你不是同样没有发现,王禄年有问题吗?干吗拿别人撒气。”

    “你——”陆勉之语塞,气恼地在原地转了两个圈,“不行,我得去见大当家!”

    沈安安娇斥:“站住!”

    陆勉之脱口而出:“诏安军快到了,如果王禄年过去通风报信,或者他把进山的方法告诉葛云朝……”

    “陆勉之,我们来打个赌吧。”沈安安风轻云淡地微笑。

    陆勉之戒备地盯着她。他和沈安安打过很多赌,每次都是他输,输得很惨。

    沈安安自顾自说道:“我们来打赌,如果王禄年待会儿回来了,你得答应我,半个月不去打扰阿哥养病。”

    “怎么可能!”陆勉之坚定地摇头。山寨除了哑男和吕蒙他们几个,没有人会武功。吕蒙远在飞蛾谷,哑男就是个棒槌,永远不会距离沈安安三步远。王禄年都已经跑了,怎么可能自己跑回来。

    沈安安笑着说:“如果王禄年在一盏茶的功夫内,没有自己回来,我们现在就去见阿哥。怎么样,赌不赌?”

    陆勉之相信自己赢定了,可是想要和他打赌的人是沈安安……

    “怎么,你不敢?”沈安安轻蔑地嘲笑陆勉之。

    陆勉之咬着牙,用力点头,从牙缝中挤出三个字:“好,我赌。”

    随着他的这个“赌”字,一旁的村民突然自发地往两边分开,让出中间的一条道。

    陆勉之转头看去,只见王禄年耷拉着脑袋,正朝他们走来。

第21章 自戕

    王禄年竟然回来了!

    陆勉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惊愕地看向沈安安,脱口而出:“他们是谁?”

    王禄年双手被麻绳绑着,脸上也挂了彩,整个人蔫头巴脑的,再不见片刻前的凶悍。

    陆宕和肖伍走在王禄年身后。肖伍一脸正色,目不斜视。陆宕好奇地东张西望,对着沈安安挥挥手。

    沈安安冲着陆宕笑了笑,转头看向陆勉之,像小女孩一般骄傲地宣布:“他们是我新招的护卫,怎么样,很厉害吧。”

    陆勉之看着她盈盈的笑脸,脑子嗡嗡直响。此刻,他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怎么办?诏安军快到了,他不能去见大当家,向大当家讨主意,这可怎么办!

    眨眼间,王禄年走到沈安安面前,瞪着眼睛质问她:“你怎么知道,我会从南山逃跑?”

    片刻之前,他转身就跑,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逃跑方向,那两个男人竟然早就在路口等着他了。年轻那人甚至露出了“你怎么才来,害我们等了这么久”的表情。

    一旁,柳彦行听到王禄年的话,笑着看一眼沈安安,无奈地叹息:“还是这么顽皮!”他习惯性地伸出右手,想要弹她的脑门。

    哑男面无表情地抬起手肘,格开柳彦行的手臂。

    柳彦行微微一愣。哑男的手臂比木棍还坚硬,磕得他的胳膊生疼。他垂眸,继而抬头对着王禄年说:“你与郎君打斗的时候,他在北边,你自然只能往南边逃跑。你对山寨很熟悉,你不需要思考,一定会选择哨卡最少的那条路进山。”

    “正是。”沈安安给了柳彦行一个“你猜对了”的表情,转头吩咐沈忠,“忠叔,把他带回院子里,看好他……”

    “不必了!”王禄年往左撞开陆宕,又往右撞了一下肖伍。陆宕和肖伍浑身戒备,摆出战斗架势。村民们如同惊弓之鸟,齐齐往后退。王禄年环顾众人,咬牙切齿,“成王败寇,我懂的。”

    话音未落,哑男疾步上前,一把捏住王禄年的两颊。可惜,哑男的反应虽快,终究还是晚了一步。王禄年像破布一般被哑男抓在手中,他的脸上毫无惧色,任由鲜血从嘴角渗出。

    眨眼间,鲜血变红了暗红色,紧接着又变成了赤黑色。王禄年像濒死的动物一般,剧烈地扭动身体,五官逐渐扭曲。

    柳彦行惊呼:“快,把他放下!”

    哑男朝沈安安看去。沈安安微微点头。哑男猛地松手,王禄年“咚”地一声摔在地上,像断尾的蚯蚓一般痛苦地挣扎着。

    柳彦行拿出银针,一针扎入王禄年的昏睡穴。王禄年停止了挣扎。柳彦行跪在地上,扒开王禄年的衣服,一针接一针落在他的胸口。就在他落下第八针的时候,王禄年的手掌松开了,脑袋也无力地耷拉在一边。他死了。

    陆勉之用力咽一口唾沫,一连说了三个“他”字,说不下去了。王禄年的死状和王瑞一模一样,都是脸色发青,嘴唇发紫。陆勉之脸色一阵白一阵青,他又想吐了。

    柳彦行失落地叹一口气,收起自己的银针,替王禄年整理好衣服。他站起身,对着沈安安解释:“二当家,他的牙齿里面藏了毒,他咬碎牙齿自戕,毒发身亡。我虽然没有见过,但大体应该是没错的。”

    陆宕啐一口,好奇地看了两眼哑男,顺着柳彦行的话解释:“就是牙齿藏毒。他咬破舌头,是为了让毒药发作得更快。”

    肖伍在一旁补充:“毒性发作得这么快,这不是普通的毒药。”他同样看一眼哑男。这个男人居然先他们一步,意识到王禄年可能牙齿藏毒,第一时间想要阻止他。

    突然,哑男好似想到了什么,上前两步扒开王禄年的衣服,王瑞年的胸口右边赫然是一个月牙形的纹身。他朝肖伍看去。

    肖伍惊呼:“大周,不,后周,他是后周的细作!”

    陆宕脱口而出:“后周灭亡十八年了,怎么还有后周的细作?”

    陆勉之失神地喃喃:“王禄年是十八年前进山的,那时候他受了重伤。”

    “这就对上了!”陆宕激动地点头,“十八年前,皇帝和我们……”

    肖伍重重咳嗽一声。

    陆宕赶忙改口:“那年,圣上和前梁结盟,一举击败了后周。这人一定是在那场战役中受了伤,躲在寨子里伺机而动。对,一定是这样!”

    “不对!”沈安安突然出声。

    在众人议论纷纷的时候,她像局外人一般,默不作声站在一旁,眼睛盯着王禄年。她很想亲口问一问王禄年,他是不是杀害她全家的凶手之一,他们为什么要杀她全家,可现在还不是时候。

    这些年,她恨,她怨,她无数次想要手刃仇人,但是她明知道凶手是谁,却什么都不能做。

    杀一个人很容易,保护整个桃花寨很难。

    沈安安双手握拳,努力平复情绪。她用一贯的娇蛮语气,否定众人的推测,高声说:“你们说他是后周的细作,那你们告诉我,他毒死王瑞为了什么?难道王瑞死了,后周就能复国吗?”

    柳彦行点头附和:“确实。”

    哑男察觉沈安安声音中的艰涩,轻轻摁住她的肩膀。

    沈安安回头冲着哑男微微一笑,接着说道:“还有时间。王禄年咬破舌头之后,几乎立刻就毒发了,眨眼间就死了。王瑞却在王禄年见过他之后,足足两个时辰才毒发。”

    他问肖伍,“据你了解,这么厉害的毒药,毒发时间应该有多长?”

    陆宕抢着回答:“我知道。在牙齿藏毒的人,都是顶顶厉害的细作。他们藏在牙齿里面的毒药能让自己立刻毙命,再厉害的神医也救不回来。”

    柳彦行对着沈安安拱拱手,说道:“二当家,如果我能剖开王瑞的肚子,或许我可以……”

    “不行!”王大全大步走出人群,断然拒绝柳彦行的提议,“除非我死了,否则谁也休想剖开瑞儿的肚子。”

    柳彦行对着沈安安解释:“二当家,我怀疑王禄年把毒药装在什么东西里面,逼着王瑞吞下去,所以毒药没有立刻发作。直到装着毒药的东西破了,王瑞才会毒发身亡。”他看一眼王大全,“事实到底是不是这样,我需要验尸。”

    他再次朝着沈安安拱拱手,“如果真是这样,为了避免类似的事情再次发生,我们必须知道,王禄年用什么东西装着毒药。”他说得斩钉截铁。

    王大全愤怒地瞪一眼柳彦行,扑通一声跪在沈安安脚边,哀声说:“二当家,阿瑞有错,但他人都死了,人死灯灭,求您给他留个全尸。”

    他愤愤地撇过头,“如果二当家执意要把他开膛破肚,那你先把我杀了吧。”

第22章 警告

    自从王大全提出,他想要假意投靠孙瘸子,调查孙瘸子如何认识王瑞,又为什么想要得到那批弓弩,沈安安不只拒绝了他,同时命令王家所有人不许踏出家门半步。

    沈安安让沈忠搜查了王家,并没有发现大笔来路不明的银子。村民们议论纷纷,很多人怀疑,王大全才是主谋,是他把银子藏了起来。

    无论王大全是不是主谋,他都不适合继续担任王家的当家。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但是王大全拒绝柳彦行为王瑞验尸,并没有赢得村民们的认同。

    相反的,在普通人朴素的正义观中,王瑞的行为危及山寨的安危,将他碎尸万段都不为过,更何况沈安安仅仅只是想剖开他的肚子。

    当下,随着王大全赌气的一跪,王瑞的父母也走到了沈安安面前,跪在王大全身后。

    王瑞的母亲两鬓霜白,早就哭得眼睛都肿了。她哀声大叫儿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能死了还要被开膛破肚云云。王瑞的父亲更是把责任都推给王禄年,声称儿子只是被王禄年利用了。

    沈安安不耐烦地揉了揉太阳穴,吩咐沈忠:“忠叔,他们吵得我头痛,把他们的嘴巴堵上。”

    王大全立马呵斥王瑞的父母闭嘴,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沈安安真的会这么做。

    陆勉之想说什么,沈安安轻轻挥了挥手,沈忠立马把陆勉之挡在自己身后,轻声提醒他:“陆当家慎言,您知道二当家的脾气。”

    陆勉之看一眼沈安安的侧脸,勉强咽下劝诫她的话,因为他确实知道,自己越是劝说,沈安安越是变本加厉。她就是刁蛮任性,人来疯。他看向王大全等人。如果王禄年真是大周的细作,那么王大全他们呢?

    这个问题刚刚浮现在他心中,他就听到沈安安清脆的声音:“王大全,我代替大伙儿问一问你,你们一家是不是大周的细作?”

    王大全断然摇头:“不是,当然不是。”

    沈安安追问:“你怎么证明?”

    王大全惊愕,继而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这种事情,他怎么证明?他环顾四周,激动地大叫:“我们王家是最早跟随老当家进山的人,我的曾祖父服侍过二当家的曾祖父。都多少年了,什么大周、大梁、大景,我们全都不知道,也不在乎。”

    在哑男的示意下,沈忠为沈安安搬来一把椅子,又吩咐下人找来旧被单盖住王禄年的尸体。

    沈安安用眼角的余光瞥一眼尸体,后退几步坐到椅子上,一边听王大全的辩解,一边百无聊赖地摩挲自己的指甲。

    等到王大全说完了,她重重叹一口气,摇着头说:“王大全,我也想相信你,但是你知道的,现在铁器有多贵,生铁有多难得。王瑞亲口承认,他把弓弩卖给了孙瘸子,他换来的银子呢?”

    王大全转过头,朝王瑞的父母看去。王瑞的父母面面相觑。王瑞的母亲哭诉:“二当家,屋子你都搜过了,地都挖开了……”

    “停!”沈安安闭着眼睛揉压太阳穴,“我头痛得厉害,如果你不知道怎么好好说话,就不要出声了。”

    王瑞的母亲立刻吓得不敢说话了。

    桃花寨人人都知道,老当家死后,沈安安性情大变,沈昭对这个妹妹宠溺无度,又有哑男、柳彦行、沈忠等人充当她的打手,她什么出格的事情都干过,把人扔进兆安江,剥光了衣服当众鞭打,都是小意思。

    王瑞的父亲轻轻扯了扯王大全的衣襟。

    王大全挥开他的手,对着沈安安说:“二当家,我们王家祖孙五代都生活在寨子里,我们现在住的屋子虽然翻新了几回,但是我的曾祖父刚进寨子里的时候,是您的曾祖父帮着我们盖茅草屋,匀粮食给我们,我们一家才能活下来。”

    他朝围观的村民看去,抬高音量,“你们很多人都和我们王家一样,难道你们也是什么细作,也在牙齿里藏了毒药?”

    大部分村民沉默了,不自觉地避开王大全的视线。刚才,他们听了王禄年的蛊惑,满脑子想着“凭什么”,凭什么好处全让沈家占了。可王禄年是一个在牙齿中藏毒药的人,而且他们的祖父、曾祖父多多少少都说过,沈家是他们的大恩人。

    短暂的静默中,王大全跪直身体,高声说:“既然二当家怀疑王禄年有同伙,那大伙儿就一起,脱光了衣服检查吧!”他一把扯开自己的衣服,“我第一个,二当家看清楚,我有没有纹身!”

    陆勉之一下子跳到沈安安面前,挡住她的视线,斥责王大全:“你,你有辱斯文,成何体统!二当家怎么说都是姑娘家,你一个大男人,竟然在她面前脱衣服……”

    沈安安嘴角露出一丝若有似无的笑。王大全比她想象的聪明。

    “你还笑!”陆勉之不可置信地瞪着沈安安,“你不会还想着,让寨子里所有的男人,都扒光了衣服,让你检查吧?”

    沈安安轻笑:“有何不可!”

    “你!”陆勉之气结。

    哑男伸手推开陆勉之,用手比了比自己,又比了比沈安安。他在告诫陆勉之,自己才是沈安安的丈夫。

    陆勉之微微一愣,转头看向沈安安。

    沈安安站起身,居高临下俯视王家的人:“王大全,我把话挑明了说吧。第一,我姑且相信,王瑞把弓弩卖给了孙瘸子。现在,我要么追回弓弩,要么追回他卖弓弩得的银子,否则我不会善罢甘休的。”

    她顿了顿,又道,“第二,正如柳当家所言,为了避免将来有类似的事情发生,我必须弄清楚,王瑞与王禄年见面,到王瑞毒发,中间隔了两个时辰,既然毒药是立刻就发作的,那么王瑞到底是什么时候中毒,又是怎么毒发的?”

    她抬起头,看向现场的村民,“第三,我和你们想的一样,如今天下大定,诏安军又快到了,我们不可能以卵击石。所以,不管是大周的细作,还是大梁的奸细,我抓到一个,杀一个,剥光衣服检查,算不了什么!”

    人群中,有人冲着沈安安大喊:“二当家的意思,大当家愿意领着大伙儿,接受朝廷的诏安?”

    “这么着急干什么。”沈安安给肖伍使了一个眼色。肖伍立刻从人群中把那人抓了出来。

    王大全梗着脖子嘟囔:“二当家说来说去,还是要把瑞儿开膛破肚。”

    “对。”沈安安态度坚定,斩钉截铁地说,“王瑞的尸体,必须检验。你们若是不愿意,我只能如你们所愿,从你们的尸体上踏过去。”

第23章 激励

    沈安安脸上罩着面纱,随着她冰冷的话语,她右脸颊那朵山茶花愈发娇艳。

    陆勉之盯着沈安安的侧脸,心中恍惚生出一阵阵烦闷。她早就不是山寨的大小姐,她是二当家,是哑男的妻子。她虽然任性胡闹,刁蛮不讲理,但王禄年的来历不简单,他们必须验一验王瑞的尸体,弄清楚他是怎么中毒的。

    他上前一步,刚要开口,沈安安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把匕首,弯腰抵住王大全的喉咙。陆勉之脱口而出:“安安,你干什么!”

    沈安安仿佛没有听到,眼睛直勾勾盯着王大全:“我最后再问你一次,王瑞的尸体,能不能验?”

    王大全艰难地点点头。王瑞的父母想说什么,被他狠狠瞪了一眼,低声斥责他们:“闭嘴,想想琪儿。”两人立刻噤声,低着头不敢说话。

    沈安安满意地笑了笑。王大全比她想象中聪明,不只安抚住了王瑞的家人,也懂得随机应变。

    从王家的人被她软禁在家开始,王大全都在配合她做戏。王瑞死了,他的父母再怎么痛心疾首,再怎么迁怒于她,再怎么想要替儿子报仇,都抵不过活人必须继续活下去这个事实。

    不过,在沈安安的设计中,王禄年之死,以及他有可能是后周细作这件事,都是突发的,完全在他们的意料之外。王大全能够随机应变,善加利用,就证明她找他合作是对的。

    沈安安把玩手中的匕首,吩咐柳彦行:“柳当家,麻烦你了,快去快回。”

    柳彦行略一迟疑,对着沈安安说:“二当家,我想请陆当家和沈管事和我同行,也好做个见证。”

    “见证?”沈安安似笑非笑瞥一眼柳彦行,“不过验个尸,要什么见证啊。”

    柳彦行低声说:“二当家,我怀疑,你想找的东西,很可能就在王瑞身上。”

    “哦?”沈安安看一眼陆勉之和沈忠,“那你们和柳当家一块去吧,我累了,得回去睡一会儿。”她转身往桃夭居走。

    “等一下!”王大全突然出声。

    陆勉之看向沈安安。

    沈安安随意挥挥手。等到陆勉之跟上柳彦行的脚步,她打一个哈欠,对着王大全说:“你不用着急。我刚才看到了,你没有纹身,不是什么大周的细作。等柳当家验尸有了结果,我会想一想,怎么处置你们的。”

    王大全直挺挺跪着,高声说:“二当家,大当家之前说,只要想离开山寨的,都可以离开,还算数吗?”

    沈安安不答反问:“怎么,你们想离开山寨?”

    看热闹的村民本想跟着柳彦行去看验尸,这会儿全都竖起耳朵聆听沈安安和王大全的对话。他们很愿意王大全为他们当“出头鸟”。

    沈安安设计与王大全唱这出双簧,下面的话才是重点,也是她抢在诏安军抵达之前,安排婚礼,设计唐县围剿山寨等等一系列事情的最终目的:做战前动员。

    王大全按照沈安安的要求,高声说:“不是我们想离开,是发生了阿瑞的事,我们不得不离开。”他看一眼围观的村民,“你们的屋子,大多是我带人帮你们造的,可是你们呢?往我家扔臭鸡蛋,烂泥巴……”

    “难道不该扔吗?”早前被肖伍抓出人群的男人朝着王大全啐一口,对着沈安安咄咄逼人,“二当家,你自己都说了,天下大定,我们与朝廷对抗就是以卵击石。所以我代表大家问你一句话,大当家不愿意接受朝廷诏安,是不是害怕朝廷降罪沈家?”他不是沈安安安排的托,他就是个太平日子过久了,一心向往外面世界的小年轻。

    沈安安授意肖伍把他抓出来,就是为了立一个典型。她毫不示弱地回怼:“那我也问你一句,所谓的接受诏安之后就能过上好日子,是朝廷许诺给你良田了,还是许诺给大家大宅子了?用脑子想一想,是什么样的诏安,需要两位战功赫赫的大将军,带领重兵前来?”

    人群顿时议论纷纷。

    沈安安摘下面纱,一步跨上椅子,低头看着聚集在桃夭居前的村民。午后的阳光照耀在她脸上,她的眼睛熠熠发光,右脸颊的山茶花丝毫无损她的美貌,反而让她多了一份蛊惑人心的魅力。

    她手指身旁的小年轻,高声说:“愿意被他代表的,站到他身后。”

    没有人移动脚步。

    青年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他们私底下可不是这么说的,他们都说,一定会支持他。

    沈安安又道:“这么说吧,相信诏安军到了,朝廷就会白白送给你们良田大屋的,站到他身后。”

    众人窃窃私语,依旧没有人挪动脚步。

    沈安安转头看向王大全:“你刚才说,你曾爷爷的房子,是我的曾爷爷帮忙造的。亏你还记得!”她抬头面向村民,“你们可以回家问问自己家里的老人,为什么来到桃花寨,又是怎么在寨子里安顿下来的!”

    人群沉默了。

    王大全绷着脸说:“二当家不用扯其他的。我就讨您一句话,我们王家可以平安离开山寨吗?”

    “可以,当然可以啊。”沈安安毫不犹豫地点头,对着村民说,“任何人想要离开山寨,这一两日报给沈总管,或者自己的当家。在诏安军抵达前一日,我会请吕将军派人护送你们去培元镇。自此之后,你们和桃花寨一别两宽,再没有任何瓜葛。”

    她笑了笑,“有谁想要偷偷离开,我不拦着,也拦不住,但是我丑话说在前头,有人若是不小心走出山脊的哨卡范围,他就不再是桃花寨的人,生死都与寨子无关。”

    人群又是一阵议论。

    沈安安瞥一眼王大全,对着他轻轻点头。

    王大全扯开嗓子叫嚷:“你说了这么多,就是没有告诉大家,诏安军都快围剿山寨了,大当家到底怎么打算的!”

    沈安安点头:“这个问题问得好。不过,我想先反问大家一个问题。”她再次环顾四周,“你们想要什么?”

    众人或沉思,或疑惑地看着沈安安。

    沈安安高声说:“我先说我自己,我想带着阿哥去启封城看病,然后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和哑男,和阿哥阿嫂一起安安稳稳过日子。”

    人群不由自主地点头。当年,他们的祖父、曾祖父努力建设桃花寨,开垦良田,建造屋子,不过是图个三餐温饱,安稳度日。如今,天下没有战事了,他们想要的,仍旧是这三餐温饱。

    沈安安又道:“你们亲眼看到的,就在前几天,朝廷派了唐县令围剿山寨。”

第24章 噩梦

    沈安安在桃夭居门前说的话,让村民的幻想彻底破灭了。其实,他们内心十分清楚,他们能够依赖的,只有桃花寨。

    早几日,当他们听说朝廷想要诏安桃花寨,他们害怕,害怕沈家为了自己的利益出卖大伙儿。他们私底下议论纷纷,小动作频频,不过是希望沈家能够给他们一个承诺,保证他们可以继续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百年来,他们都是这样依赖沈家的。

    沈安安故意告诉村民们,朝廷意欲诏安桃花寨,因为她深谙村民们的想法。

    在她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告诉她,人都想要更好的生活,就像她喜欢漂亮衣裳,漂亮的首饰。她可以没有漂亮衣裳,但是村民们不能没有三餐温饱。

    任何人为了吃上一口饭,为了保护家人做出的努力,哪怕她觉得,他们的行为是错的,她都应该原谅他们,想办法帮助他们。这是她身为当家的责任。

    沈安安厌恶这样的责任,但这是她对父亲的承诺。

    迷迷糊糊间,她看到小时候的自己,仰着脸对父亲说,那我做了错事,父亲也会原谅我吗?母亲抢着回答,如果她又调皮,那就只能打屁股了。

    她不想被母亲打屁股,她抓着父亲的手撒娇,可眨眼间,父亲倒在了地上,满身满脸都是鲜血。她想要尖叫,可是她发不出声音。她后悔极了,她不应该离开祈雨的队伍,偷偷跑去河边。

    她哭着抱住父亲,拼命想要找到阿娘和阿哥,可四周都是尸体。在片刻之前,这些人亲亲热热地喊她“大小姐”,可如今他们全都死了。

    沈安安知道自己又做梦了,她想要醒过来,可她做不到。她被漫天的血腥味包围,她的目光所及之处都是黑衣人,他们在不停地叫喊着:杀了她,杀了她。

    突然,一柄羽箭朝她飞来。她无力地闭上眼睛,右脸颊传来一阵刺痛。她睁开眼睛,是哑男。他一刀劈开了那支羽箭,此刻他正在和黑衣人厮杀。

    那一天,整个世界充斥着血腥味的一天,她救了哑男,哑男也救了她。

    她想要呼唤哑男把自己叫醒,却听到父亲又一次对着她说:“安安,仔细听好,这些人是冲着山寨来的。”

    她不想听那些话,因为父亲又要逼着她发誓,她会努力让山寨中的每一个人都有饭吃。

    她不想发誓,她不想答应,可是父亲吐了一口血,他马上就要永远地离开她了。她忘了自己在做梦,她拼命抱着父亲,哭着求他不要死,不要离开自己。

    突然,她感觉到,一个温暖的身体抱住了浑身冰冷的她,一只宽厚的大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仿佛正在告诉她,她不需要害怕,他会保护她。

    沈安安睁开眼睛,四周一片漆黑。她伸手摸了摸脸颊,指尖沾满了冰凉的湿意。她又哭了,她已经很久没有在梦中大哭了。

    她握紧拳头,生气地捶打哑男的背,歇斯底里地大叫:“你为什么又把灯熄了,为什么要熄灯,为什么!”她号啕大哭。

    沈安安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当她回过神,她的手中捧着温热的水杯,房间内已经亮起了烛火。

    哑男拿着披风走到床边,小心地披在她肩上,坐在床沿看着她,眼神仿佛在问她,又做噩梦了?

    沈安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低声说:“可能最近太累了。”

    此刻,距离柳彦行等人为王瑞验尸已经过去两天了。王瑞的家人决定离开山寨,去岐山县重新开始。

    这些年,王瑞仗着王大全对他的宠溺,在村子里横行霸道,导致他们一家十分不得人心。此番王瑞倒卖弓弩的事被揭发,有不少人偷偷往他们家扔烂泥臭粪。他们在山寨中确实待不下去了。

    不过,他们想在岐山县隐姓埋名,重新开始,也不是易事。沈安安自认没有能力做到面面俱到,因此她只向他们承诺,将他们安然无恙送到培元镇。

    有了王瑞一家当“榜样”,另有几户人家也想离开山寨。他们入住山寨的时间不长,在附近的县城有亲戚可以投靠。他们将在天亮之后,和王瑞一家一同前往培元镇。

    至于大周、大梁细作什么的,沈安安公开表示,这些人要么马上向她自首,由她决定他们的去留,要么趁着这次机会永远地离开山寨。若是有人心存侥幸,有心隐瞒,将来万一被她发现,她一个字都不会多问,直接杀了。

    沈安安一向说一不二。她说完这话当天晚上,寨子里就有人失踪了。负责渔猎的当家田大强向沈安安汇报:傍晚的时候,那人假意在泰安池钓鱼,入夜后偷偷潜入南山,往官道方向去了。田大强按照沈安安的吩咐,假装什么都没有看到。

    沈安安坐在床上,喝了两口温水,低声说:“哑男,细作这么可怕,可以毫不犹豫地自杀、杀人。我故意放他们离开,会不会太过心慈手软了?将来,他们不会惹出什么祸事吧。”

    哑男微笑着摇摇头。

    沈安安自顾自说道:“父亲告诉我,任何人为了活下去做出的事情,只要不是故意谋害别人的性命,都应该被原谅。大周亡了十八年,大梁没了也有五年了,那些人也只是想活下去罢了。”

    她顿了顿,“可是他们为什么不来找我呢?我不会放走了杀父仇人吧?”

    哑男伸手碰了碰沈安安的手背,双手合十做了一个睡觉的动作。

    沈安安摇摇头:“我睡不着,我们出去走走吧。”

    此刻尚不到三更,外面一片漆黑。哑男虽然不赞同,却也没有阻止。他找了一件厚实的披风,亲手为沈安安披上。

    自从桃夭居后面建了静室,沈安安命人在东厢房的夹道北面开了一个角门。哑男找了两个练武资质较好的丫鬟,调教了一段日子,由她们轮流守着角门。

    沈家出事之前,桃夭居并没有护院。这几年,院子里不止有轮流巡视的护院,还有十二时辰轮番值守的卫兵。在沈安安的布置下,这些卫兵两两互为监督,只要一人突发异状,整个桃夭居马上进入戒备状态。

    沈安安和哑男相携走出角门,远远就看到静室亮着烛火。沈安安驻足片刻,沿着院子后面的碎石小道往渡口走去。

    两人走了十几步,沈安安轻声说:“以前,我可喜欢一个人在渡口吹笛子了。你喜欢笛子吗?”

    哑男随意点点头,戒备地环顾四周。直觉告诉他,今晚的桃林,不对劲。

    突然,沈安安惊呼一声。哑男纵身飞跃,挡在沈安安身前。

    黑暗中,一个人影走向沈安安。

第25章 竹马

    在兆安江潺潺的水声中,陆勉之走向沈安安。他还记得,小时候自己不懂事,经常用江边的烂泥扔她,被沈昭揍了好几回。

    哑男看清来人是陆勉之,皱了皱眉,眼角的余光不由自主往桃林瞟去。静室亮着烛火,桃花尚未盛开,林间的灯笼在夜风中微微晃动。一切看起来风平浪静,没有任何异常。

    沈安安越过哑男,对着陆勉之说:“你大半夜不睡觉,跑来这里,你不会想去找阿哥吧?很多人都可以作证,是你打赌输了,愿赌服输。”

    陆勉之上前两步,对着沈安安说:“你的声音怎么了?”

    沈安安哭得太久,声音哑了。她咳嗽两声,清了清喉咙,表示自己没事。

    哑男对着沈安安比了比桃夭居的方向,示意他们一起回去院中。

    沈安安摇头,往渡口的方向走去,对着哑男说:“都说春江水暖鸭先知,如果江里有野鸭子,你帮我抓一只,我们中午炖汤喝?”

    哑男宠溺地点点头,与沈安安并肩而行。两人从陆勉之身边经过,朝着渡口走去。

    陆勉之站在原地,看着沈安安的背影距离自己越来越远。他深夜渡口在渡口徘徊,并非为了求见沈昭。

    母亲说,他天生就是读书的料,所以沈家出事的时候,才会有那么多人推举他成为大当家。如果他们全家一起去京城投靠远房亲戚,他很快就能参加科举,当大官了。

    父亲不同意在这时候离开山寨。他也认同父亲的理由,做人不能忘恩负义,可是他很想参加科举,不是为了当大官,而是他从小就立志,成为沈安安父亲那样的人。

    今晚,母亲又在家里念叨上京投奔亲戚的事,他在不知不觉中走来了渡口,一坐就是大半夜。

    在他长大一些,不再用泥巴扔沈安安之后,他和其他的小伙伴经常躲在桃林中,偷看沈安安站在渡口吹笛子。

    大家都说,她是山寨的大小姐,任何人一旦被她看上,就能一步登天,以后都不用下地干活了。

    那个时候,他觉得自己一点都不稀罕被她看上,可她长得真好看,笛子也吹得好听。

    沈家出事之后,大家还没有回过神,孙瘸子就上门向她提亲了。她不顾所有人的反对,执意嫁给来路不明的哑巴男人。不过几天的功夫,她就成了有夫之妇。

    五年了,陆勉之的记忆依旧停留在她满脸鲜血躺在床上。他只是想走近床边看一看,她是不是还活着,就被那个哑巴男人一掌打出了屋子。

    陆勉之想到那天之后,那个哑巴男人再也不允许旁人靠近沈安安,他对着沈安安的背影大喊:“你想要验尸,根本不需要王家同意。”

    今天,这个当下,他不想再一次地,眼睁睁看着沈安安走出自己的视线。

    沈安安转身看向陆勉之。

    陆勉之快走几步,站在沈安安面前重复:“你为什么一定要让王大全同意,同意由柳彦行检验王瑞的尸体?你不是一向我行我素的吗?”

    沈安安轻笑:“不是每件事都有理由的。也许,我就是图一时高兴;又或者,我就是想看王家的人不高兴。”

    陆勉之追问:“你为什么不让我去见大当家?”

    沈安安脱口而出:“因为你太烦人了。阿哥在养病,我不想他心烦。这个理由可以吗?”

    陆勉之沉着脸注视沈安安。他敢打包票,她没有说实话。

    沈安安嗤笑一声,转身朝渡口走去。哑男如影随形。

    陆勉之的视线始终追随者她,直到她的身影快要隐没在黑暗中了,他高声说:“我能和你谈一谈吗?就我们两个人。”

    沈安安有些惊讶,继而对着哑男点点头。

    哑男面露犹豫。

    沈安安轻轻握住哑男的手掌,笑着说:“没事的,咱们在寨子里呢,没必要杯弓蛇影。”

    哑男环顾四周,并未发现异常。他对着沈安安比了比桃林,示意她只需要大叫一声,他马上就会赶回她身边。

    沈安安笑着冲哑男点点头,转身走上渡口的甲板。

    陆勉之被眼前的画面刺痛了眼睛。他目送哑男走进桃林,跟上沈安安的脚步。

    沈安安问道:“你想和我说什么?”

    陆勉之看一眼水中的倒影。沈安安没有戴面纱,但他依旧看不清她。今晚,如果他们没有偶遇,他不会特意去桃夭居求见她。他想了想,说道:“你真的相信,王禄年把毒药藏在羊肠中,让王瑞吃下去?”

    沈安安不答反问:“你亲眼看到的,柳大哥从王瑞的肚子里取出了很多包着羊肠的金子。他和肖伍都说了,一定是王禄年把毒药混在一堆金子中,诓骗王瑞吃下去的。”

    陆勉之摇头:“我总觉得,真相不是这样的。”

    沈安安没有回应他的话。

    东方逐渐泛起鱼肚白,寨子里隐隐约约传来公鸡打鸣的声音,新的一天快要开始了。

    沈安安转头看一眼陆勉之的侧脸,无奈地叹息:“陆勉之,你一夜不睡觉,又让我支开哑男,你到底想和我说什么?不要婆婆妈妈的。”

    陆勉之自己也说不清楚,他为什么支开哑男。他转身面对沈安安,说道:“还有那些细作。王禄年有多可怕,你亲眼看到的,你为什么放那些可能有问题的人离开?”

    沈安安再次反问:“不放他们离开,我能怎么办?把他们都杀了吗?”

    陆勉之语塞。直觉告诉他,如果他不说点什么,沈安安就要离开了。他脱口而出:“你就不想弄清楚,哪些人是后周的细作,哪些人是前梁的奸细?”

    “弄清楚以后呢?”沈安安讥诮地扯了扯嘴角,“劝说他们不要妄想复国,还是帮着他们一起对抗朝廷?”

    “沈安安,你不要总是这样,总是……”陆勉之的声音渐渐弱了。

    沈安安不高兴地诘问:“总是怎样?”

    陆勉之气恼地说:“你就不想弄清楚真相吗?”

    “现在这样不好吗?做错事的人得到了惩罚;我拿到了一大笔金子;想要离开山寨的人得偿所愿;愿意留在山寨的人众志成城,大家各取所需,挺好的呀。”

    陆勉之强调:“那真相呢?”

    沈安安无奈地叹一口气,认真地说:“我知道,你一直觉得,我对哑男一无所知,所以我不应该草率地和他成亲。你很气恼,我为什么不再追查杀父仇人,让我的家人都死得不明白。可是,陆勉之——”

    她苍凉地笑了笑,“在我们没有能力承担真相之前,真相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是活着的人。”

    陆勉之震惊地看着沈安安。

    这些年,他每天都在生沈安安的气;他总是忍不住和她抬杠;他认定自己很讨厌她。他讨厌她刁蛮、任性、不讲理,做事莫名其妙,可是他不得不承认,每次她看似匪夷所思的行为,最后结果都证明,她是对的。

    无声的对视中,东方的第一缕霞光刺破云层,在兆安江上落下点点波光。

    沈安安举目遥望江面上的粼粼水波,叹息:“陆勉之,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你想去京城……”

    “小心!”陆勉之用力推开沈安安,张开双臂挡在她身前。

    这一刻,在他面对死亡的时候,他终于明白了,他讨厌沈安安,因为他喜欢她。就像小的时候,他明明觉得她是世上最漂亮的小仙女,他偏要用泥巴扔她。

    五年前,她的选择是对的。她嫁给哑男,哑男的武功帮助他们兄妹稳定了山寨的局势。

    今日,他因为一时意气,故意支开哑男,结果就害她遇上了危险。事已至此,他只能用自己的性命守护她。

    下辈子,他一定会第一个告诉她,他喜欢她,喜欢了很久很久。

第26章 初遇

    当黑衣男子的长剑刺向沈安安的时候,陆勉之终于认清了自己的内心。他挡在沈安安身前,闭着眼睛等待死亡的降临。

    突然,陆勉之听到“叮”的一声脆响,他急忙睁开眼睛,就看到哑男站在他们前面,手中的横刀正砍向黑衣男子的面门。男子戴着面具,陆勉之不清楚他的脸。晨曦中,他仿佛听到了横刀在空气中呼啸而过的怒吼声。

    陆勉之倒抽一口凉气,只见面具男不慌不忙地侧身让开半步,提剑格挡哑男的横刀。

    男子使一柄长剑,动作十分轻盈,可是每当剑刃与刀锋碰撞,火花四射,足见每一招的力量有多强。

    哑男显然没有预料到,世上竟然有人用长剑正面接下他的招式,要知道他这一刀已经使出了全力。

    眼下他们全都站在渡口的甲板上,沈安安的身后是冰冷湍急的兆安江水。他们退无可退。哑男凝神聚力,奋力推开黑衣男子,反手又是一刀,狠狠砍向男子的肩膀。

    陆勉之吓得后退一大步,心脏怦怦直跳。他本来以为,哑男与王禄年的那场打斗是武功高手之间的比试,他在此刻才意识到,那时候哑男根本就在逗着王禄年“玩儿”。眼前他与黑衣男子的较量才是生死之战。

    他才想到这,就见一道剑刃独有的白光在空中闪过,哑男捂着手臂后退一大步。

    陆勉之暗道糟糕,本能地想要呼救,沈安安沉着脸呵斥他:“闭嘴。”高手过招最忌讳分神。

    一旁,哑男看一眼左臂的伤口,眯了眯眼睛,轻轻勾起嘴角。电光火石间,哑男一连三刀,一刀砍向男人的脖子,一刀直奔他的肚子,另一刀挥向他的太阳穴,每一刀都是杀招。

    男人左闪右避,硬生生接下哑男的最后一刀,情不自禁赞一句:“好刀法!”

    此时,哑男已经微微喘息,他拼尽全力压制男子的长剑,急欲在对战中抢占先机。自他成年之后,从未有人接下他这么多招。他看到男人气定神闲,心知自己在体力上处于弱势。对方恐怕早已发现了这一点,正在消耗他的体力。他必须速战速决。

    就在刀与剑针锋相对,相持不下的时候,沈安安上前一步,扬声说:“葛世子,你夜闯我桃花寨,意欲何为?”

    葛云朝微微惊讶,目光落在沈安安脸上。天际的第一缕霞光笼罩着沈安安,她右脸颊那一朵艳红的山茶花仿佛有了生命,在朝霞中绽放。葛云朝知道沈安安毁容了,却不知道是这样的毁容。他盯着沈安安。

    就是这一瞬间的闪神,哑男一个扫堂腿,攻向葛云朝的下盘。

    葛云朝向上飞跃,又稳稳落下。

    葛云朝不敢再分神。两人又过了十几招,哑男近乎力竭,葛云朝突然飞快地挥舞右手的长剑,森白的剑刃如同游龙一般,游走在哑男身上的每一个要害。

    哑男狼狈地闪躲,节节后退。

    沈安安不顾刀剑撞击的脆响,前一步威胁葛云朝:“葛世子再不住手,我只能喊人了。”

    葛云朝闻言,果然停手了。他后退几步,双手抱拳,对着哑男行礼,说了一句“承让了”。

    沈安安走向葛云朝,把哑男挡在自己身后。

    哑男着急地抓住沈安安的肩膀,对着她轻轻摇头。

    沈安安回头冲哑男笑了笑,低声说:“没事的。”她抬头看向葛云朝,“葛世子深夜探访桃花寨,不是为杀人而来。我猜得没错吧?”

    葛云朝注视沈安安。沈安安几次三番试图让自己分神,她的行为虽然有些卑鄙,但她的目的是为了营救自己的丈夫,倒也情有可原,甚至称得上有情有义。

    不过,她未免也太多情了。她身后的男子,应该是山寨的某一位当家吧。她以有夫之妇的身份,公然与自己的属下深夜相会,成双成对地在码头观赏日出……或许这也解释了,她何以会做出强抢压寨夫君的行为。

    话说回来,她的眼光倒是不错,她这位压寨夫君的武功着实了得。他的目光转向哑男。

    沈安安急忙挽住哑男的胳膊,讥诮地笑了笑:“葛世子,您不会不承认,您就是诏安军副帅吧?”

    沈安安说话间,哑男可以感觉到,她的手在颤抖。

    五年来,每次沈安安梦到父母被杀的画面,都是她最脆弱的时候,偏偏他们遇上了强敌。说实话,如果葛云朝要杀他们,他阻止不了。此刻他唯一能做的,握住沈安安的手。

    沈安安反手握住他的手掌,转头冲他甜甜一笑。

    葛云朝看着他们交握的双手,有些难以理解他们的感情。他瞥一眼陆勉之,故意压低声音,他反问沈安安:“承认如何,不承认又如何?”

    沈安安扬声说:“传闻葛世子光明磊落,是谦谦君子,原来传闻竟然是错的。您这般藏头露尾,暗中刺探桃花寨,我不得不怀疑,朝廷的诏安有几分诚意。”

    葛云朝深夜来到桃花寨,主要目的是面见沈昭。奈何桃林看似宁静,实则藏着陷阱机关;静室烛光柔和,隐约有人影晃动,四周却埋伏着武功高手。

    他无意惊动桃花寨的人,更不想与他们发生冲突。他计划着,等埋伏的高手换班的时候,他再偷偷潜入静室面见沈昭,却在无意间撞见沈安安夜会情郎。

    一开始,他以为护送沈安安夜会情郎的男子是她的护卫。此人如同野狼一般,从他们走出桃夭居,他几乎立刻就嗅到了他的味道。等到此人在桃林中不停地转悠,他推测,此人正在寻找他,今日他恐怕见不到沈昭了。

    刚才,他突袭沈安安,是抱着惜才的心态,想看看此人武功如何,动作有多快,没想到他竟然是沈安安的夫君。

    这个沈安安,也算是个人才,情郎愿意为她赴死,夫君宽容大度,为她奋不顾身。

    葛云朝不紧不慢地收起长剑,笑着说:“朝廷自然是一言九鼎的。至于我夜访桃花寨的事,只要我把你们都杀了,扔进兆安江,便不会有人知道,今夜发生了什么。”

    “你敢!”陆勉之抢在沈安安之前斥责葛云朝。他疾步跑上前,一边偷偷冲着沈安安挥手,示意她和哑男跳水逃命,一边与葛云朝对峙,“这里是桃花寨,你敢动我们分毫,就不可能活着走出去。”

    要不是陆勉之说得真情意切,沈安安很想骂一声“笨蛋”,一脚将他踹下兆安江。此人把剑都收起来了,就代表他不会杀了他们。如今他们技不如人,何苦激怒他。

    幸好,葛云朝并不在意陆勉之。他淡淡地瞥他一眼,对着沈安安说:“我可以放他们走,但是你得留下,一个人。”

    “一个人?”沈安安笑着摸了摸脸颊,轻佻地冲着葛云朝挑眉,“莫不是我天生丽质,葛世子也对我一见钟情?”

第27章 厌弃

    葛云朝戴着玄铁面具,几乎遮住了他大半张脸。沈安安没有见过葛云朝,她从京城得到的情报,只说他剑眉星目,貌胜潘安,并没有具体的样貌特征,因此来人戴没戴面具,于她并没有区别。

    此刻,太阳已经露出大半个脸,村子里炊烟袅袅,鸡鸣狗吠声不绝于耳,隐约还能听到大嗓门邻居闲聊的声音。

    阳光下,沈安安看到一双锐利黝黑的眼睛。如果有人说,拥有这样眼神的人,他温文尔雅,君子如玉,恕她无法苟同。

    当下,她故意用一个“也”字,宣称他对自己一见钟情,用来测试他的反应。他的眼神平静无波,甚至称得上波澜不惊,足见他至少是沉得住气的人。

    除此之外,沈安安并没有忘记,此人自始至终都没有承认他是葛云朝。当然,他也没有否认,简直进可攻退可守。这人就是只狡猾的狐狸,和他的面具一样,老狐狸!

    沈安安对着哑男说:“你和陆当家先去岸上等着。”

    “不行。”陆勉之断然拒绝。

    哑男坚定地摇头。

    陆勉之提醒哑男:“别忘了,你一向寸步不离跟着二当家的。”

    沈安安光明正大地瞟一眼葛云朝,对着哑男解释:“这人偷袭我,不过是试探你的武功。如果我猜得没错,我们刚刚走出桃夭居,你察觉不对劲的时候,他就发现你了。他真要杀我,有太多的机会,不必等到这会儿。”

    她借着向哑男解释的机会,故意说给葛云朝听,“他深夜来访,应该是找阿哥的。他不想把事情闹大,所以没有惊动陆宕他们。你想啊,他都不知道在阿哥的屋子外面等了多久,要不是你在林子里转悠,他藏不住了,他不会现身的。”

    沈安安轻慢地笑了笑,“你们害怕他伤害我,难道他就不怕你们招来陆宕他们?任他武功再高,双拳难敌四手,不是吗?”

    葛云朝微微眯了眯眼睛,审视沈安安。她在内涵他,也在警告他。她很聪明,不像他收到的情报中描绘的,一个让山寨怨声载道,村民闻声色变的暴戾大小姐。当然,暴戾和聪明并不冲突。他们不会再见面了,他无需在意她是什么样的人。

    他目送哑男与陆勉之离开渡口。

    沈安安走近葛云朝,笑着说:“世子爷忍耐力这么好。不过——”她卖了一个关子,眼睛看着面具后面的黑色眼眸,“如果你想见阿哥,很抱歉,阿哥在养病,不能见客。”

    葛云朝微微惊讶。他留下她单独说话,的确因为他想要面见沈昭。她太会察言观色,揣度人心了。从一开始,她几乎把他的想法,把他的意图都猜对了。

    沈安安仰头注视葛云朝,想从他眼中看到他的情绪变化。她突然发现,他不只隐忍,喜怒不形于色,他还很高,比哑男高出不少。

    她不喜欢他们之间的身高差距,不喜欢别人在她面前一副高高在上的嘴脸,更不喜欢这种被俯视的感觉。而且,她隐约觉得,葛云朝的高高在上不止因为身高,还有他的态度。从一开始,他就是上位者姿态。她不喜欢。

    沈安安一把揪住葛云朝的夜行衣,试图迫使他弯腰与自己平视。

    当葛云朝感觉到她纤细的指关节透过衣服,碰触到他的肩膀,他的眼中终于流露出不耐烦。他抓住她的手腕,弯腰在她耳边低声说:“我不是毛头小伙,你距离风情万种太远了。没必要耍这种伎俩。”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他的气息温热,带着些许白檀香气,还有清晨的味道,沈安安的脸颊火辣辣的,下意识抬起眼睑看他的眼睛。他们的距离太近了,她从他眼中看到了自己。她和哑男从来没有靠得这么近,哑男更不曾这样与她说话。

    沈安安的脑子一片空白。突然她感觉手腕一阵胀疼,她不由自主地松开他的衣服。

    葛云朝顺势推开沈安安,后退一小步,撇过头不再看她。

    江上的冷风吹拂沈安安的脸颊,她瞬间清醒过来,看看葛云朝,再看看远处的陆勉之,又不可置信地比了比自己。

    葛云朝认为她在勾引他?葛云朝误会她当着哑男的面,夜会情郎?他认为陆勉之是她的情人?

    这太荒诞了!

    转念间,沈安安怒从心生。

    才第一次见面,这个男人凭什么给她扣上这样一顶帽子?!

    她做了什么,他就认定,她是水性杨花的女人?

    沈安安生气极了。哼,他想见阿哥,还得看她乐不乐意呢!

    她深呼吸,再次深呼吸。他讨厌什么样的,她偏偏就是什么样的。横竖他们都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的关系,那就让他们做彼此最讨厌的人吧。

    想到这,沈安安心中生出报复的快感。她双手抱胸,骄傲地仰着下巴,用鼻孔对着葛云朝,轻佻地说:“你想见阿哥,可以啊,讨好我。本姑娘高兴了,阿哥的病情自然就稳定了。他的病情稳定了,才能见客。”

    葛云朝看着沈安安的小人嘴脸,嘴唇抿成一直线。他收到的情报果然是对的,她就是个刁蛮任性,不可理喻的女人。他耐着性子解释:“我与你阿哥见面,关系到桃花寨的未来。”

    沈安安脱口而出:“那你先和我说说呗。我得知道,是不是真的那么重要。”

    葛云朝一字一顿:“你以为,桃林那几个人拦得住我?”

    沈安安比了一个“请便”的手势。

    葛云朝转身朝静室的方向走去。他在赌,赌沈安安会拦住他。

    沈安安静静地看着他。她也赌,赌他戴着面具,就是不想把事情闹大。

    太阳越升越高,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就在葛云朝快要跨下渡口的那一刻,远处一个人影一边冲着沈安安挥手,一边朝着渡口跑来。

    沈安安和葛云朝同时吁一口气。葛云朝转过身,对着沈安安说:“请你转告令兄,我会如他所愿,再来找他的。”

    沈安安朝着葛云朝快走几步,说道:“葛云朝,我从来没去过京城。我能不能问问,京城那些达官贵人都娶几个老婆?”

    葛云朝侧目,不明白沈安安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沈安安理直气壮地说:“男人可以纳妾,可以有红粉知己,就算我也纳小,小……”她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语。

    葛云朝轻声吐出两个字:“相公。”

    沈安安愣了一下,点头:“对,小相公。就算我也纳小相公,我也有红粉知己,又怎么样!你凭什么轻视我?!”

    “我没有轻视你。”葛云朝淡淡地瞥一眼沈安安,“我用不着轻视你,因为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第28章 二虎

    葛云朝短短两句话,把沈安安气得,胸口仿佛堵了一大团棉花。他们会不会再见面,可不是他决定的!

    “安安,刚才那人是谁啊,功夫不错的样子。”柳烟青拿着新做的弓弩,快步走到沈安安身旁,眼睛看着葛云朝消失的方向。

    沈安安含糊其辞:“那个啊,新请的护卫。阿嫂,我正要和你说呢,诏安军快到了,魏王和葛云朝身边定然有武功高强的江湖人士,我担心他们对阿哥不利,所以请了几个护卫守着静室。”

    柳烟青点头,皱着眉头问:“新来的,可靠吗?”

    “放心,我早就开始物色了,找来的都是知根知底的,家里有老人,有小孩。”沈安安心不在焉地回答,心思又回到了之前那段不太愉快的谈话。

    她做了什么,让葛云朝误会她水性杨花?是她那句“葛世子也对我一见钟情”?所以男人受欢迎就是风流倜傥,轮到女人就变成水性杨花了?

    “安安,怎么了?”柳烟青关切地看着沈安安。

    沈安安笑了笑,摇摇头:“是我魔怔了。本来就是没什么关系的人,我干吗为了无关紧要的人反省自己。我问心无愧。”她看一眼柳烟青手中的弓弩,问道,“这是新做的弓弩?”

    柳烟青立马笑了起来,像献宝似的双手捧着弓弩递给沈安安:“你看,我说三天,就三天吧。我们现在就去试试?”

    沈安安请求柳烟青改良弓弩,主要是为了让柳烟青在她自己的工作间待上三天,其次她打算用这支弩吓唬葛云朝,令诏安军忌惮桃花寨的军力。如今,第一个目的她已经达到了,至于第二个目的,葛云朝武功这么厉害,这支弩大概率无法吓到他。

    她对着柳烟青撒娇:“阿嫂,我肚子饿了,我们先回去吃饭吧。”

    柳烟青羞涩地低声喃喃:“这几天都没有顾上你阿哥,我想,我想……”

    沈安安愣了一下,看向哑男。陆勉之应该已经回家了,哑男正朝她们走来。沈安安高声说:“你想和阿哥一起用早膳?应该的,应该的。我这就让哑男过去静室说一声。”

    “不用这么麻烦。我出来的时候,看到阿哥正在给阿昭做药膳,这会儿也该送过去了。”柳烟青双颊微红,难得在沈安安面前露出小女儿娇态。她小声嘟囔,“我想给他一个惊喜。”

    沈安安按捺惊讶,扬声吩咐哑男:“既然这样,哑男,你和阿嫂去找忠叔吧,看他那边,早饭做得如何了。”

    柳烟青诧异地询问沈安安:“那你呢,不去吃早饭了?”

    沈安安掂了掂手中的弓弩:“我仔细想了想,这会儿肖伍他们,就是新来的护卫,他们正在晨练。我先去试一下这柄弓弩,也让他们给点意见。若是有什么需要改动的地方,等到你和阿哥用完早饭,我们一起商议。”

    柳烟青面露迟疑。若是这样,她也想去试弓弩。

    哑男急忙对着柳烟青比了一个“请”的手势。

    柳烟青看一眼静室的方向,冲着哑男颔首示意,转身朝桃夭居正门的方向走去。

    沈安安叮嘱哑男:“左手的伤口,记得上药,别不当回事。”她目送哑男和柳烟青远去,看一眼初升的太阳,叹一口气,飞快地往桃夭居的角门跑去。

    随着太阳越升越高,空气中终于有了春日的气息。官道两旁,麦苗在田间摇曳,小河边的柳枝已经长出了新芽,野草们也在路边破土而出,努力生长。

    荒野的某个破旧土地庙内,没有人有心思欣赏这春日的美好风光。侍卫们屏息静气,战战兢兢站在院中。

    破庙中,身材魁梧的男人身穿铠甲,岔着腿坐在屋子中央,手中拿着一柄玄铁大刀。他怒容满面,配合着他身后的关羽像,仿佛他下一刻就要砍下哪个人的脑袋。

    此人是三皇子赵沛,受封魏王,如今的太子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哥哥。十二年前,他一战成名。之后他虽然素有莽夫之名,但他的战功就摆在那里,旁人也只能在心中叹一句,运气真好。

    屋子内,几名武将身穿常服,与赵沛身上闪闪发光的铠甲格格不入。他们低着头,两两对视,焦急地用眼神询问其他人,发生了什么事,这位主子为什么又生气了。

    赵沛的身前,二十出头的小厮一脸谄笑,小心翼翼地看着赵沛,解释道:“王爷,我家世子许是前天吃坏了东西,这两天一直不安生……”

    “放屁!”赵沛把手中的大刀一掌拍在矮几上。矮几晃了晃,险些散架。他质问小厮,“你这话,是不是说,我给他下毒?别以为我听不出你们说的这些弯弯绕绕!”

    小厮熟练地道歉、喊冤、赔笑脸,轻声哄着赵沛。

    武将们暗暗吁一口气,心道:又是神仙打架,那就与他们这班小鬼无关,最多受些池鱼之殃,无碍,无碍的。

    他们在心里宽慰着自己,脸上不由得露出几分苦相。

    外人都道,魏王和镇国公世子都是名将,能够跟着他们剿匪,沿途一定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很快就能立下大功。可谁知道,这两位大爷从他们出发第一天,就充分诠释了什么是一山难容二虎。

    魏王和他们一样,都是粗人,最大的缺点就是脾气暴躁了一些,喜欢踹别人的屁股。镇国公世子分明也是从战场上走出来的,不知道亲手砍杀了多少敌人,如今却摆出文人雅士,翩翩佳公子的姿态。

    就拿赵沛脚下的这张矮几来说吧。

    大前天,他们一致决定,在此地安营扎寨,修整半日。镇国公世子说,此地风景甚好,他需要一张矮几喝茶弹琴。

    说起这喝茶弹琴,众人又是一肚子苦水。他们这是行军打仗,剿匪灭山贼,又不是游山玩水。葛云朝他娘的,竟然搞了两辆马车。也不知道他是脚瘸了,还是手断了,整天坐在马车里,时不时吹个萧,谈个琴,沿途还要烧水烹茶。

    他们在土地庙安营的时候是大晚上,月亮都没有,也不知道葛云朝哪里看出来,此地“风景甚好”。总之,他的狗腿子,就是那几个娘们唧唧的小厮听到他的话,连夜把庙里的供桌锯成了矮几。

    他们当时就有不好的预感。果不其然,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呢,葛云朝就开始弹琴了。

    赵沛被琴声吵醒,当然十分生气。不过,他们本该早起练兵的,赵沛不占理,因此在言语上吃了亏。他气不过,直接把矮几抢了,说是用来研究如何排兵布阵,实际上就是用来搁脚的。

    当天中午,也不知道哪个缺德鬼给赵沛出的主意,他去山中猎了一只鹿,逼着葛云朝吃了半生不熟的鹿肉。

    这下好了,葛云朝果然“病”了,他们已经两天没见到他的人影了,连拔寨起营的时间都耽误了。

第29章 发怒

    长安是葛云朝在路边捡的孤儿,一心参加葛家军,因为他的身体不适合练武,最后留在葛云朝身边当了书童。

    自从他识字之后,他十分嫌弃自己的名字。毫不夸张地说,京城那些达官贵人家里面,哪家没有几个名叫“长安”的小厮?

    不过,在他遇到魏王爷这位煞星之后,他可喜欢自己的名字了,他每天求神拜佛,希望自己能够长长久久,平平安安地活着。

    当下,他眼见赵沛怒目圆睁,仿佛要把他一刀砍了,他急得像点着的炮仗,眼见着就要炸了。

    要知道,他家主子压根不在营地,他已经几天没见到他家世子了。还有,是世子爷吩咐他,找人领着魏王爷上山打猎,目的只有一个:世子爷需要出门办点事,得在人前消失几天。

    面对赵沛的怒火,长安“啊哟”一声跪在他的脚边,双手死死抓着他的手腕,慌慌张张解释:“王爷,您是千金之躯……世子爷那个,那个的时候,会熏到您的。”

    赵沛一把甩开长安的手:“什么这个那个的,拉屎就拉屎,有什么不能说的。”他站起身,冲着门口笑了笑,“他不是君子如玉吗?老子倒要看看,他这个君子怎么拉屎,怎么放屁。”他一脸期待,举步往外走。

    长安被赵沛一甩手,摔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他。突然,他发现赵沛正在往外走,他脑子一热,一个飞扑抱住赵沛的双脚,哀声大叫:“王爷饶命,您就不要为难小的了。”

    “放手!”赵沛试图挣脱,奈何长安虽然不会武功,但他不管不顾,使出了吃奶的劲,嘴里更是口不择言,“王爷,您借着王妃过世,故意不去封地,反而仗着皇上对您的宠爱,抢了世子爷的差事……”

    “住嘴!”赵沛一脚将长安踹出三四丈,“混账东西,哪个说过,这差事是他葛云朝的?”

    屋内的武将们暗叫一声“卧槽”,恨不得捂住耳朵,假装什么都没有听到,又期望长安再多说一些惊人之语。虽说主将不和是军中大忌,但他们堂堂长胜之师,没有主将都能收拾那些不成气候的小毛贼,怕什么。

    再说了,赵沛和葛云朝私下不和,那是私底下,一旦提刀上马,他们谁都不含糊。他们对两位主帅的战斗力十分有信心。

    一旁,长安自知失言,急忙跪在地上,又是磕头,又是求饶:“王爷饶命,小的该死;王爷饶命,小的该死。”他不断重复这两句话,就连声调和语气都一模一样。

    赵沛环顾其他人。众人要么望天,要么看着自己的鼻尖,仿佛听到了长安的话,又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赵沛冷哼:“怎么,你们都想跟着葛云朝?”

    众人诚惶诚恐。其中一人低着头大喊:“回王爷,我们都是大景的将士,我们只听皇帝的号令。”

    赵沛淡淡地瞥他一眼,转头怒斥长安:“狗东西,回去告诉你们世子,他是镇国公唯一的嫡子,他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担不起这个责任。他要是实在病得厉害,我只能派人护送他回京了。”

    长安如遇大赦,连滚带爬跑了出去。

    赵沛走到刚刚说话那人面前,几乎与他贴身站着,低头看着他的眼睛。那人心脏怦怦直跳,不自觉地垂下眼睑,不敢与他对视。

    赵沛又走到第二个人面前,如法炮制看着对方的眼睛,直到对方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他又走到第三人面前。

    以此类推,他把屋内的每个人都“看”了一遍。他身材高大,银色的铠甲更让他显得魁梧壮硕,因此,确切地说,他把屋内的每个人都俯视了一遍,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讥诮地嘲讽他们:“你们不会觉得,你们首战大捷立下大功,如今只等着回京加官进爵了吧?”

    “属下不敢。”众人诚惶诚恐。

    赵沛随手一指:“你说,父皇派我亲自带兵剿匪,为了什么?”

    那人单膝跪地,高声回答:“为了安邦定国。”

    “放屁!”赵沛又指第二人,“你说。”

    那人揣摩赵沛的心思,同样单膝跪地,回道:“为了平匪患,揽民心。”

    赵沛反问:“那为什么不去北方,北方马帮猖獗,还有海上,海盗成患。”

    第二人噤声,赵沛又指第三人,第三人嗫嚅不敢回答。

    事实上,谁都不是傻子。大家心知肚明,皇上决意清剿官道两旁的山贼强盗,主要是为了保证官道畅通,南方的粮食、茶叶、银子等等都能顺利运抵京城,京城的政令也能通畅地抵达南方诸州县。

    与此同时,朝廷需要大量的劳动力,农民、工匠、劳役、苦役都需要。

    有些事,能做,但不能说。

    赵沛一脚踹在第三人的屁股上,生气地说:“你们摸着自己的良心告诉我,那天,攻打那什么寨……”

    有人提醒赵沛:“黑风寨。”

    赵沛点头:“对,黑风寨。什么破名字。”他再次环顾众人,“这些天,你们有没有想过,那些山贼四处逃窜,万一他们逃去附近的村子,手无寸铁的村民怎么办?”

    众人面面相觑,用眼神询问对方:魏王爷这是忧国忧民,担心逃窜的山匪骚扰百姓?都这么多天过去了,怎么突然提起这茬?

    赵沛啐一口:“如今我们都下山了,他们跑回山上重操旧业,你们猜,皇上一旦知道了,会不会治你们剿匪不力之罪!”

    众人齐刷刷下跪,双手抱拳向赵沛认错:“王爷恕罪,是属下思虑不周。”

    在他们围剿黑风寨之前,探子回报,寨子里男女老幼加起来,不过区区百人。上山之前,他们坚定地相信,他们以数千精锐突袭山寨,一定能将所有的山贼一举活捉。

    谁能料想到,山路崎岖,他们提前暴露了行踪,山贼们立刻四下逃窜。他们为了完成赵沛的命令:活捉山匪,只能一拥而上,在林间疯狂追缉山贼。可他们不熟悉地形,追着追着就把人跟丢了。哪怕没有跟丢的,他们也不敢贸然进入密林深处。

    想到这,众人的脑海中同时冒出一个疑问:他们在这里停留数日,难道是为了等待黑风寨的山贼回巢,他们再杀个回马枪?

    “没错,正如你们所想,我们必须再去一趟黑风寨。”一个清冷的声音突然出现在门外,紧接着一个欣长的身影走向赵沛,对着他抱拳行礼,“魏王爷,容我斗胆问一句,我的书童做错了什么,劳烦您替我教训他。”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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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大王的生活美滋滋,
怎么就成了劳什子的世子夫人?桃花渡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桃花渡,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桃花渡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