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桃花渡TXT下载桃花渡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桃花渡全文阅读

作者:季灵     桃花渡txt下载     桃花渡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30章 灵犀

    葛云朝身穿竹青色长衫,头发高高束起,用一支白玉簪固定。他这身打扮俨然就是正在郊游的翩翩佳公子,与春日十分相衬,与军营格格不入。

    众人正要询问葛云朝,如何知道他们心中所想,赵沛抢先一步,不客气地诘问葛云朝:“不是吃坏了肚子吗?怎么,装都不装了?”

    此前,葛云朝声称自己吃了赵沛炙烤的鹿肉,上吐下泻,已经几天没露面了。此刻,他的脸上虽有疲态,却不见半点病容。很显然,他并没有生病,也不在乎别人知道,他在装病。

    众目睽睽下,长安命人搬了一把素面的楠木椅子进屋。

    赵沛看看木纹精美的楠木椅子,再看看自己那把灰扑扑的,布满蛀虫痕迹的杂木凳子,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葛云朝。

    葛云朝同样看着赵沛,正色说:“我觉得,我们必须杀回去,活捉黑风寨的山匪,魏王爷同意吗?”

    赵沛当然同意,不然他怎么可能任由葛云朝装病,导致大军在此地驻扎多日。他示意手下把黑风寨的地形图拿上来,一本正经地说:“上次是我们不了解林间的地形,低估了山贼的不要脸程度。”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笑容,“这才几天的时间,我派去山间的探子刚刚回报,那些山贼已经陆续回去了。他们像没事人一样,照样吃吃喝喝,看起来早就习惯了官府的围剿。”

    从诏安军开拔至今,那些武将见多了赵沛和葛云朝上一刻还在针锋相对,下一刻就有商有量地商议正事。他们仔细聆听赵沛收到的情报,以及他下一步的部署。

    赵沛和这些将领一样,都擅长攻城掠地,几乎没有在山林间作战的经验。不过,他们怎么说都是朝廷的常胜之军,他们决不能忍受自己栽在几个小毛贼手上。

    在赵沛说,那些小毛贼又回去逍遥的时候,这些人的胸中就燃起了一团火,恨不得当场立下军令状,一举将山匪歼灭。

    众人围在矮几旁边,听赵沛一口气说完自己的计划,连连点头。

    赵沛发现葛云朝始终沉默不语,他侧目,阴阳怪气地说:“你不是一向意见挺多的吗?”

    葛云朝敷衍他:“我觉得魏王爷的计划十分周详。”

    赵沛立刻就怒了,冷笑着说:“我不相信,你没有回去黑风寨查探情况。”

    “确实没有。”葛云朝拿出一张羊皮放在矮几上,上面是他手绘的地形图。他指着图纸说,“我们沿着官道继续往西,大约两天后就能抵达兆安江。我在图上标注的,是这个区域内所有的山寨,其中以桃花寨人口最多,规模最大。”

    赵沛捋了捋并不存在的胡子。他听说过桃花寨,那里似乎并不像山贼窝,反而更像一个不受朝廷管束的小县城。他插嘴:“听说桃花寨从不打劫过路的商旅,也不与外面的人往来。”

    葛云朝看一眼赵沛,说道:“王爷知道桃花寨养了多少士兵,屯了多少兵器吗?”他夜探桃花寨,除了探听沈昭对“朝廷诏安”的态度,同时也想摸一摸桃花寨的实力。围剿黑风寨吃的亏,他不会吃第二次。

    赵沛无所谓地摆摆手:“你自己瞧瞧,这里一共多少个山贼窝,没有十个,也有九个了吧?人家总要想办法自保。”

    说到这,他诧异地看着葛云朝。他失踪这几天,不会已经把这些山寨的具体情况都摸排清楚了吧?

    葛云朝感受到他的目光,下意识回看他。四目相接的瞬间,他的眼睛仿佛在说,我知道你一定会派人盯着黑风寨,所以我没有多此一举。

    赵沛几乎立刻就读懂了葛云朝的眼神,就像当初在京城的街道上,他们一个骑马,一个坐车,相向而行。在他们擦肩而过的瞬间,葛云朝只说了两个“诏安”,他立刻就明白了,他的父皇再也容不下官道两旁的贼匪。

    如果他想要找到她,这或许是他最后的机会了。

    赵沛深深看一眼葛云朝。他是战功赫赫的皇嫡子,葛家是统领皇朝几十万军队的开国功臣。如果他和葛云朝成了朋友,第一个容不下他们的,是他的太子大哥,其次大概就是他的父皇了。

    赵沛苦涩地笑了笑,不容置疑地说:“启封城应该在这个位置吧?”他随手指了指羊皮纸的西南面,“我们就在启封城外扎营,那里怎么说都是前梁的都城。”她很有可能就躲在启封城。她说过,那里是她的家。

    赵沛话音未落,其余人整齐划一地看向葛云朝。他和赵沛就诏安军沿途是否驻扎启封城,争吵了很多日。

    果不其然,葛云朝并没有放弃他的坚持。他揉了揉太阳穴,说道:“王爷,不如这样,您带上自己的亲卫,去启封城住上几日,如何?”

    赵沛拍案而起:“葛云朝,你什么意思?你以为,我是去启封城游玩吗?”

    葛云朝怒道:“启封城距离培元镇快则一天的车程,魏王爷究竟为何如此执着于启封城?”

    “因为……因为父皇命我寻找皇妹。皇妹最后失踪的地方就在启封城,我必须去城内寻找皇妹。”

    众人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他们在京城的时候就听闻,魏王一反之前不愿意涉政的态度,主动请缨成为诏安军主帅,是为了寻找他唯一的胞妹赵渲。

    这位四公主出生在大景与后周大决战那年。当时皇上尚未称帝,传说她刚刚出生就被后周的细作偷偷带出了府邸。不过,她身上的玉佩最后出现的地方,是前梁的都城启封。

    一个刚刚降生的女婴,在战火纷飞的年代颠沛流离,身边没有亲人,只有仇敌,她恐怕早已不在人世了。因为她是皇后唯一的女儿,皇后也是一位母亲,她让儿子出门找一找女儿,也在情理之中。

    现场的听众,除了葛云朝,其他人几乎立刻相信了赵沛的解释。葛云朝沉着脸注视赵沛,对着其他人说:“你们先出去做准备吧。”

    众人如遇大赦,鱼贯而出。最后走出去那人贴心地为他们阖上了大门。

    赵沛心虚地低着头,用指尖摆弄矮几上的羊皮图纸。

    葛云朝压低声音,直接询问赵沛:“魏王爷,你为什么认为,飞鹤将军在启封城?”

    赵沛恼羞成怒:“我都说了,我去启封城找皇妹的。”他下意识避开葛云朝的视线,“我不知道什么飞鹤将军。”

    葛云朝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睁开眼睛,平静地说:“五年前,王爷与太子起嫌隙,难道不是因为太子为了扭转战局,利用了飞鹤将军对您的感情?”

第31章 残忍

    葛云朝口中的每一个字,都像无情的利刃,直插赵沛的心脏。赵沛不可置信地瞪着他。

    五年前,飞鹤当着他的面,决绝地跃下兆安江的那一刻,他的心口有了一个大窟窿,一个无法用任何东西填补的窟窿。

    这些年,这个窟窿腐烂流脓,几乎把他掏空了,但是他无计可施,因为他不只是赵沛,他是大景朝的魏王爷。

    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一个角落,一个不想被任何人窥视、触碰的角落。这个窟窿就是他内心深处最隐秘的角落。葛云朝怎么能用如此平静的语气,做着最残忍的事?

    别人都说,葛云朝没有心。如今看来,这位镇国公世子确实没有心。

    赵沛用尽全身的力气克制自己的脾气,看着葛云朝的眼睛说:“五年前的事,只有我的太子大哥知道。”他的言下之意,难道你们葛家已然投靠了太子?

    葛云朝假装没有听懂,风轻云淡地分析:“我觉得飞鹤将军要么不在人世了,要么在哪里隐居,或者落草为寇了。她绝对不可能滞留在启封城。”

    赵沛双手握拳,每一个指关节都泛白了。他试探葛云朝:“父皇决定任命你为诏安军主帅,你认为葛家需要韬光养晦,不能风头太盛,所以我的太子大哥想到了我和飞鹤的往事。你引诱我向父皇毛遂自荐,因为你们确信,我一定会中计。”如果葛云朝承认了,就证明葛家确实投靠了太子。

    葛云朝微微一笑,突兀地问:“魏王爷,您还记得,自己杀过多少人吗?”

    赵沛微微一愣,沉着脸审视葛云朝。

    葛云朝追问:“那您还记得,自己看到过多少死人吗?”

    赵沛默不作声。他不喜欢目睹死亡,更不喜欢杀人,但他的大刀上沾满了鲜血。

    葛云朝叹息:“如果我们驻扎在培元镇附近,我们可以随时调集人手入山。你很清楚,培元镇才是最好的选择。”

    赵沛不明白这三个问题有什么联系。他忍不住问道:“飞鹤的事,你还知道什么?”

    葛云朝摇摇头:“你我在战场上见惯了死人,杀人的时候眼睛都不会眨一下。正因为我们见惯了生死,我不想看到无谓的死伤。我相信,你的想法和我一样。至于飞鹤将军……”

    “我和你不一样!”赵沛的愤怒突然爆发了,“你永远都不会明白的,因为你从来没有在意过任何人。”

    “确实,我无法感同身受,喜欢一个女人是什么样的感受,但是我知道,当年你没有和飞鹤将军一同跳下兆安江,因为你还有家人,还有责任,还有未完成的事业。”

    说话间,葛云朝拿起桌上的羊皮图纸,展示在赵沛眼前,“从培元镇到黑风寨,这段官道不过百余里,你知道每年有多少人丧生于此吗?为了一个生死不明的女人,你就要无视其他人的性命吗?”他撂下羊皮,转身走了出去。

    赵沛穿着锃亮的铠甲,失神地跌坐在陈旧的木凳子上。

    启封城,那里是他和飞鹤相遇的地方,也是她绝望地选择死亡的地方。如今,他的父皇完成了统一大业,于他有恩的发妻溘然长逝,他以为,他终于可以做回他自己了。

    葛云朝在告诉他,他终究无法摆脱桎梏吗?

    难道随性而为,只做他自己,是一种奢侈吗?

    从他向父皇主动请缨,他就没打算活着走出启封城,因为她说,她没名没姓,不知道家乡在何处,所以启封城就是她的家。他想留在她的家乡陪着她。

    他只有这一个愿望。

    为了实现这个愿望,为了自己死后不连累无关的人,他做了万全的准备,包括在葛云朝面前一意孤行,坚决要求诏安军在启封城外驻扎。

    赵沛呆呆地坐着,直到太阳落山,他依旧直挺挺地坐在那里,仿佛他只是一副没有生命的铠甲。

    沈安安是在桃夭居门前的校场得知,诏安军首战黑风寨失利,再战黑风寨才讨回了颜面。

    她并没有人手时刻盯着诏安军的动向,也怕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因此直到葛云朝夜探桃花寨,她才吩咐陆宕沿官道北上,打探诏安军的消息。

    当下,陆宕气喘吁吁地跑到沈安安面前,双手奉还千里镜,激动地说:“二当家,魏王爷真不愧是‘莽夫战神’。你没有瞧见当时的情景,魏王爷只带着百余人上山。到了黑风寨门前,他一个人如入无人之境,就那样大大方方走进去……”

    陆宕说着说着,眼睛里仿佛冒出了小星星。他永远不会忘记,赵沛身披黑色大氅,手提大刀,在晨曦中劈开黑风寨大门的情景。他从未见过如此神色冷峻,威风凛凛的战将。

    黑风寨的山匪就和他们的名字一样,都是黑心的恶鬼,专门在夜里埋伏在路边,抢劫过路的商旅。更可恶的事,他们不只抢劫,他们抢劫之后从来不留活口,就连不会说话的婴儿都不放过。

    这样的恶匪早就应该被剿灭,奈何它处于两县的交界处,两边的县令剿匪多次未果之后,推说它不属于自己的辖区,导致他们越来越嚣张。

    诏安军驻扎在破庙的营地戒备森严,陆宕无法靠近,因此他只能按照沈安安的吩咐继续北上,搜集信息。

    当他躲在黑风寨院子外面的大树上,他从千里镜中看到,赵沛二话不说,一刀砍下了黑风寨首领的脑袋,他惊得差点尖叫出声。

    那时天色尚早,早起的鸟儿叽叽喳喳的,山贼们宿醉未醒,就连那个首领都是在迷迷糊糊间,被赵沛的手下叫出屋子的。

    随着鲜血淋漓的脑袋滚落在院中,鸟儿全都飞走了,院中的示警声、呼喊声响彻林间。山贼们提着裤子骂着娘,熟练地四下逃窜。

    就在此时,铁箭像织布机上的梭子,在林间有条不紊地穿梭,随着不绝于耳的“咚咚”声,无数张渔网将整个山寨里三层外三层包住了。

    陆宕直到此刻才看清楚,那些铁箭都是用来固定渔网的,每张渔网后面都站着几名全副武装的士兵。每当有山贼试图逃出渔网,士兵上前就是一刀,专割对方的脖子,几乎都是一刀毙命。

    山贼第一次见到比自己更狠辣的对手,他们顿时吓得屁股尿流,像无头苍蝇一般在院中乱窜。

    赵沛面无表情地站在院子中央,漠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每当有山贼试图偷袭他,他连眼皮都不会动一下,抬手就是一刀。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所有活着的山匪都被捆住了手脚,像垃圾一样堆在院中,等着官府的人过来接收。所有死了的山匪都被他们的同伴背去了山下,一把火烧了。

    陆宕对着沈安安讲述当时的场景,说着说着,他仿佛闻到了浓烈的血腥味,还有人肉烧焦的味道。他强忍着干呕的冲动,可怜兮兮地对着沈安安卖惨:“二当家,我躲在树上,都快吓死了。万一被魏王爷他们发现我,您这辈子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沈安安笑了笑,意味深长地说:“你就为什么这么笃定,赵沛没有发现你?”

第32章 陈兵

    沈安安的话把陆宕吓了一大跳。

    在他出发之前,他们家二当家就告诉他,如果诏安军没能在第一次围剿的时候,将黑风寨所有人生擒活捉,同时诏安军又在距离黑风寨一天左右路程的地方驻扎,就代表他们一定会杀个回马枪,突袭黑风寨。

    当时他脱口而出“为什么”?二当家说,这是立威,向其他山寨展示朝廷的实力与决心。他只需要在黑风寨附近寻个地方隐蔽,用千里镜暗中观察。

    陆宕回想赵沛在山寨内的一举一动,信誓旦旦地保证:“二当家,我按照您的吩咐,选了下风口,枝繁叶茂的大树杈躲藏,地上也没有留下足迹。魏王爷一次都没有往我这边看过来。”

    沈安安本来只是一句玩笑话,没想到陆宕这孩子当真了。她笑了笑,像大姐姐一般鼓励他:“那就好,以后凡事小心为上。”她转而问道,“你亲耳听到别人称呼他‘魏王爷’,他使的是大刀?”

    陆宕摇摇头,又点点头,答道:“我看得出,那人习惯使大刀,不过我离得远,没有听到别人怎么称呼他。”他顿了顿,又道,“我在破庙那边听人议论,镇国公世子身体弱得很……”

    沈安安不屑地嗤笑。

    陆宕疑惑地看着她。

    “没事。”沈安安转而问道,“你看到黑风寨大当家的脸了吗?”

    陆宕一脸惊恐,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他虽然从小练武,但他从来没有杀过人,人头太可怕了。

    沈安安又问:“那位使刀的将军有没有检验尸体,确认那位大当家的身份?”

    沈忠闻言,抬起眼睑看向沈安安。他想要说什么,沈安安抬手示意他噤声。沈忠复又低头侍立一旁。

    陆宕仔细想了想,摇摇头:“一开始乱得很,后来院子里都是尸体,没人在意那些死人。再后来,尸体堆在山脚下,一把火烧了,谁也认不出谁。”

    沈安安追问:“银子呢?”

    “什么银子?”陆宕茫然地看着沈安安。

    沈安安正色说:“诏安军搬走了多少财物?不对。”她轻轻摇头,“这是他们第二次上山,黑风寨的金银珠宝应该早就被他们搬走了。”她懊恼极了。如果她早些派人去黑风寨附近盯着……可她没有人手。这一次要不是发现陆宕轻功不错,她不会让他冒险的。

    陆宕听到沈安安的话,激动地反驳:“魏王爷治军严明,怎么会昧下黑风寨的不义之财。再说了,黑风寨的那些山匪整天吃肉饮酒,花销可大了,哪里有什么余钱。”

    沈安安惊讶。

    陆宕用力点头:“是真的!”他回程路过破庙附近的时候,亲耳听到诏安军的士兵议论,黑风寨里面都是些不值钱的玩意,就算没有魏王爷的禁令,他们也懒得脏了手。

    沈安安耐心地听陆宕说完,吩咐他回屋好好休息。

    没等陆宕走远,沈忠迫不及待地问:“大小姐,您怀疑老当家的死和黑风寨有关?”

    “我不知道。”沈安安拿起弓弩,瞄准校场另一边的靶子,“这些年,黑风寨雁过拔毛,一边打劫,一边收买路费,对目标更是生冷不忌,就连回京述职的官员他们都敢打劫,他们一定囤积了很多金银珠宝。我很好奇,那些珠宝去了哪里?”

    她轻轻松开手指,铁箭“嗖”地一声飞了出去,正中靶心。她转身看向沈忠,“你刚才也说了,从王禄年肚子里取出来的金珠子是鎏金的,不值几个钱。鎏金和真金,中间的差价去了哪里?”

    沈忠面色凝重。那几颗金珠子做工极好,要不是大小姐吩咐他,拿去县城的金铺给师傅掌掌眼,他怎么都不会想到,它是假的。

    他羞愧地道歉:“是我思虑不周,没有好好监视王瑞,也没有发现王禄年竟然是大周的细作。”

    “和你没有关系,是我让你纵着王瑞,故意养大他的胃口。”沈安安叹一口气。欲使其亡,先使其狂,这是她一开始的计划。更何况王禄年到底是不是大周的细作,还是两说。

    她自责地咕哝,“要不是我们故意放纵他,说不定他不会死。”她射出第二箭,再次正中靶心,脸上并不见一丝喜悦。她望着远处靶心上的红点,“葛云朝,他深夜来找阿哥……刚才陆宕没有提起这件事,恐怕诏安军并不知道此事。”诏安军主帅由葛云朝变成了赵沛,她直觉认为,背后的原因不简单。

    沈忠低着头站在一旁,不敢打扰沈安安的思绪。静默中,他用眼角的余光偷瞄沈安安。他家大小姐才二十岁,可他们私下说话的时候,她比他还要老成。

    突然,沈安安射出第三箭,再次正中红心。桃花寨的弩箭箭头较大,射在人身上伤口看着可怕,但大概率不至于一箭丧命。此刻,三支铁箭牢牢霸占靶心,已经容不下第四支箭了。

    沈安安看着哑男走到箭靶前面,一支一支拔下铁箭。她高声说:“阿嫂新作的弓弩果然更厉害了,就是打造起来太费功夫了。”

    她的话音未落,丫鬟胭脂走到她身旁,对着她屈膝行礼,回禀道:“大小姐,诏安军已经在培元镇外面安营扎寨了。”

    “这么快?”她在心里默默推算时间,想来赵沛突袭黑风寨的时候,葛云朝已经带领大军上路了。这也不失为麻痹黑风寨一众人等的好办法。

    她问胭脂:“他们把营地安在哪里了?”

    胭脂恭敬地回答:“培元镇北面一里的地方。”

    沈安安惊讶。诏安军驻扎在培元镇北面一里的地方,岂不是和南山只隔着一条官道?她把手中的弓弩递给哑男,皱着眉头思量。

    培元镇西南面有一大块平整的农地,户主名叫薛富来,曾经是桃花寨的村民。两三年前,沈安安推测,短期内不会再有另一个梁国与大景抗衡,于是她帮薛富来一家在镇上立了户,买下了那块地。

    此时春耕才刚刚开始,诏安军征用那块空地并不算扰民,如此一来薛富来一家与诏安军就有了联系。培元镇南面一里那块荒地是乱葬岗,葛云朝可真是胆子大,这都敢扎营。

    胭脂继续回禀:“报信的人说,军营门口挂着三个人头。守门的小兵敲锣打鼓告诉看热闹的人,魏王爷一刀就砍下了黑风寨大头领的头颅。”

    沈安安愕然。这招虽然威慑力十足,可是……她对着哑男说,“我们去培元镇看热闹吧。”

    “大小姐,万万不可!”沈忠急切地劝阻沈安安,“诏安军人多势众,太危险了,而且桃花寨素有规矩,非万不得已的正事,任何人都不能离开寨子,包括大当家和二当家。”

    沈安安不容置疑地说:“王瑞用假的金珠子骗我,我去找王大全讨债,怎么不是正事了?”

第33章 吵架

    在沈安安成为山寨的二当家之后,沈忠知道,她再也不是骑在他脖子上唱歌的小姑娘了。每当她想做危险的事,他会耐心地劝说,但他不会阻止她。

    山寨人人皆知,真正会不余遗力阻止沈安安的人,是陆勉之。

    当沈安安和哑男从校场移步桃夭居的北花厅的时候,陆勉之正在屋子里等他。

    虽然桃夭居是整个桃花寨最气派的建筑,但是因为受制于建筑材料难以入山,再加上沈家也没有料到,他们在这山谷一住就是百余年,所以相比真正的豪门大院,它不过是一个两进半的复合院落。

    花厅位于堂屋的东面,共四间屋子。在长久的使用中,它逐渐分成了北花厅和南花厅。南花厅专司处理军务兵器,北花厅则处理银粮等日常琐事。

    沈昭长期卧床,沈安安不耐烦看账本,经常一言不合就扬言要打人,因此陆勉之几乎常驻桃夭居,北花厅靠近东梢间的屋子几乎成为他的专属。

    沈安安跨入北花厅,就看到陆勉之拿着一封烫金的请帖,急得团团转。她拿过哑男手中的弓弩,故意用炫耀的口吻说:“陆勉之,过来看看阿嫂刚做的弩,可厉害了。”

    陆勉之又急又怒,把手中的请帖撂在茶几上,板着脸说:“你自己看。”

    沈安安拿起请帖看了两眼,心思千回百转。这封请帖是葛云朝给她大哥的,邀请她大哥饮茶,却没有写清楚时间地点。她刚刚得到消息,诏安军在培元镇安营扎寨,葛云朝的请帖就进了山,恐怕这封请帖在诏安军扎营之前就送出了。

    陆勉之怒道:“沈安安,你都不着急吗?”

    “着急?因为葛云朝把请帖送进山了?”沈安安讥诮地笑了笑,“他都能夜探山寨了,送张请帖算什么。”

    陆勉之呆住了。他怎么忘了这茬!那天,他查问过所有哨卡,没有人发现异常。葛云朝进入山寨如入无人之境,武功又比哑男高,山寨还有什么胜算!

    “你也不用这么害怕……”

    “沈安安,你是不是就等着诏安军围攻山寨,你好带着你的郎君浪迹江湖!”

    沈安安眨眨眼睛,疑惑地咕哝:“你这话从何说起?”

    陆勉之懊恼地撇过头,坐到自己处理公务的椅子上。

    “其实,你不用悲观。”沈安安拿起桌上的茶壶,为陆勉之倒一杯温水,“你觉得,朝廷最缺的是什么?”

    陆勉之脱口而出:“当然是粮食!”为了能让桃花寨的村民都吃饱,他不知道掉了多少头发。

    沈安安摇摇头,认真地说:“是人。”她目光灼灼盯着陆勉之,“有了人,就有粮食;有了粮食,就有银子。”她加重语气,“人才根本。”

    陆勉之不由自主地点点头,继而又摇头,“桃花寨加起来不到两千人,其中有不少老人和孩子,这么点人对朝廷来说杯水车薪。”

    沈安安再次摇头:“诏安军惩恶贼,促农桑,善待平民百姓,这样的名声传扬出去,百姓们才会对朝廷有信心。天下初定,人心向背对朝廷来说至关重要。”

    陆勉之狐疑地审视沈安安。这不像是她会说出的话。

    沈安安假做沉吟状,为自己倒一杯温水:“阿哥说,朝廷更倾向于诏安我们,希望我们下山种地,可我觉得,黑风寨臭名昭著,诏安军一举拿下黑风寨,同样可以收揽民心。我若是葛云朝,就把黑风寨首领的脑袋砍下来游街……”

    “你,你是女子,怎么能如此残暴!”陆勉之看着沈安安,仿佛不认识她一般。

    沈安安并非故意吓唬陆勉之,也并非在他面前自污,她只是预先给他透个口风,省得诏安军在营前悬挂黑风寨首领头颅的消息传来,他吓得失去正常判断,从主和派突然改变立场,成为主战派,影响寨中的平衡局势。

    她将杯中的温水一饮而尽,示意哑男把弓弩放在陆勉之桌子上,说道:“请帖我拿去给阿哥,你赶紧看看寨子里还有多少生铁,阿嫂说,硬木也可以。我想赶制一批弩。”

    “不行!”陆勉之断然拒绝,“春耕之后就是夏种,寨子里的生铁得用来做农具。”他顿了顿,“等等,你也不问问,请帖是怎么到我手上的?”

    “都不重要。如果你不答应,我就自己想办法,把孙瘸子买去的弓弩都夺回来……”

    “沈安安,你疯了吗?孙瘸子是什么样的人,你不知道吗?”

    ……

    两人如往常一般,又一次吵了起来。

    同一时间,同样正在吵架的,还有葛云朝的赵沛。

    赵沛身穿玄色练功服,手腕、脚腕绑着牛皮,岔腿坐在自己营帐的太师椅上,对着葛云朝咬牙切齿:“你再说一次!”

    葛云朝换上了月牙白的直缀,肩上披着银狐皮大氅,风轻云淡地说:“我就是过来告诉你一声,我去镇上的客栈住。你有事可以去那里找我。”

    赵沛强忍着怒火质问葛云朝:“主帅擅自离营,夜不归宿,你觉得合适吗?”

    葛云朝笑了笑:“王爷,您才是诏安军主帅。”

    赵沛眯着眼睛审视葛云朝:“前几日你不是正义凛然,振振有词,口口声声百姓,张口闭口责任吗?”

    “此一时彼一时。”

    赵沛站起身,走到葛云朝面前,围着他转了一圈,上下打量他。半晌,他意味深长地说:“葛云朝,有些事我们心照不宣。我可以再烤几块鹿肉给你吃,你想住在培元镇,绝不可能。”他的言下之意,他允许他装病。

    “王爷误会了。”葛云朝对着赵沛拱拱手,“我们行军月余,军中煮水烹茶多有不便,终日不闻丝竹声,只能听到一班大男人的砍杀声……”

    赵沛一掌劈向葛云朝,打断了他的话。葛云朝一连后退三步,抬手挡住了赵沛的攻势,后腰撞在了矮几上,茶杯应声滚落,发出一连串脆响。

    赵沛咬牙启齿:“葛云朝,我们在行军打仗,不是游山玩水!”

    葛云朝用力推开赵沛,右手一个虚招攻向赵沛的眼窝,在他闪烁之际,左手一记黑虎掏心,重重打在赵沛的右肋。

    赵沛来不及感觉到疼痛,身体打了一个趔趄,撞翻了桌上的文书。

    “王爷,世子!”守卫揭帐而入。并非他反应慢,而是这两拳一气呵成,一切均在眨眼间。

    赵沛直到此刻才感受到右肋迟到的疼痛,他咬着牙斥责守卫:“出去!”

    话音未落,他纵身飞跃,一脚踩在营帐的中柱上,一脚朝着葛云朝的面门踢去。

    葛云朝微微侧身,随即左脚踩着矮几,右脚迎着赵沛的脚底心就是一个重踢。

    随着矮几发出“哗啦”一声散了架,营帐的中柱也在摇摇缓缓中悠然倒地,整个帐篷轰然倒塌。

第34章 入住

    唐祖佑无法相信,自己刚刚穿过挂着人头的军营大门,紧接着就看到谪仙一般的镇国公世子从倒塌的帐篷底下,猫着身子钻出来。同样灰头土脸的,还有战功赫赫的魏王爷。

    赵沛“呸呸”两声,吐出口鼻的灰尘,冲着目瞪口呆的目击者叫嚷:“看什么看,我和世子切磋武功呢。这帐篷谁搭的?拉出去打十个大板。”

    汪有福眼观鼻鼻观心,偷偷拉了拉唐祖佑的衣襟。

    唐祖佑赶忙合上因为太过震惊,微微张开的嘴巴。他低下头用力闭上眼睛,再缓缓睁开。迟疑片刻,他忍不住用眼角的余光偷瞄葛云朝。

    当年,恩科放榜之后,他第一时间跑去镇国公府递名帖,没想到国公府门前已经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人。

    他这种乡下土包子,本来就没有奢望踏入国公府大门,更不要说见到国公或者世子爷了,可他的名字取得好,有祖先保佑,他竟然和世子说上话,还得了一个县令的实缺。

    那是一个秋高气爽的早晨,世子的马车和他一样,被国公府外的人群挡住了去路。世子头戴白玉冠,身穿淡青色直缀,信步走下马车。他的脸上没有丝毫不耐烦,也没有生气他挡了他的道,甚至主动称呼他“兄台”,客气地请他移步。

    唐祖佑回想当日的情景,激动地抹一把脸。要不是那次的偶遇,他这种凭运气考上的最后一名,怎么可能成为一方的父母官。

    他永远不会忘记,世子爷殷殷叮嘱他们,到了地方上一定要爱护百姓,想办法让每个人都吃上饭,有屋子住。

    唐祖佑悄悄擦拭眼角。可惜镇国公不收门生,世子爷不喜应酬,他在京城待了几个月,只见过世子爷这么一次。

    他上前几步,对着葛云朝行礼:“世子爷!”

    葛云朝看一眼唐祖佑,朝侍卫看去。

    侍卫赶忙解释:“这位是岐山县县令,以及县衙的师爷。”

    葛云朝淡淡地颔首:“唐县令。”

    唐祖佑心中一阵激荡。世子爷记得他,世子爷记得他的名字!他激动地说不出话。

    葛云朝交待唐祖佑:“关于诏安军在此驻扎的事,你找魏王爷。”他转身往外走。

    赵沛怒喝:“葛云朝,你去哪里!”他纵身飞跃,挡住他的去路,“你忘了我刚才说的话?”

    葛云朝不紧不慢地回答:“属下不敢忘,先行告退。”

    “葛云朝,别以为我打不过你!”赵沛右手握拳,小臂如大刀一般横在葛云朝身前。

    葛云朝朝赵沛看去。四目相接的瞬间,他并没有从赵沛的眼中看到愤怒,他的唇角掠过若有似无的浅笑。

    或许赵沛一开始确实不愿意他住在培元镇,但此刻的他们已然心照不宣。只不过,他觉得这场戏到现在这个程度足够了,他暂时不希望太多的人知道,他的武功比赵沛更胜一筹。

    一旁,唐祖佑吓得冷汗涔涔。魏王爷和世子爷不和的传闻竟然是真的!怎么办,他应该站哪边?那可是魏王爷啊,可世子爷是他的恩人,做人不能忘恩负义。

    他下意识想要上前说和一两句,汪有福一把拉住他,示意他噤声。

    葛云朝瞥见两人的小动作,冲着唐祖佑努努嘴,对赵沛说:“这位是岐山县的唐县令,他有事求见王爷。我先走了。”他大步走向自己的坐骑,下属们纷纷跟上。

    不到半盏茶的工夫,八匹骏马在培元镇的安顺客栈门前停下。葛云朝把缰绳抛给小二,穿过大堂朝后面的院落走过。

    院子不大,只有三间正房,四间耳房,院子里的幔帐、茶具、被褥都已经换成了葛云朝常用的,院子也打扫得干干净净,角落里还点缀着花草。

    长安看到葛云朝,赶忙迎了上去,笑着说:“世子爷,小的正在煮茶,您想喝什么茶?”

    “都可以。”葛云朝脱下大衣递给长安,问道,“桃花寨那边,可有回信?”

    长安愣了一下,笑着摇头:“即便有回信,也该送去军营。那位大当家总不能未卜先知,知道您包下了这个院子吧!”

    葛云朝笑了笑:“我戴着面具站在沈姑娘面前,她脱口而出‘葛世子’,总不会是她在梦中见过我吧。”

    “世子的意思……”长安紧张地朝门外望了望,一脸不可置信,“不会吧。那岂不是……我们刚刚脱离虎口,又入狼穴?”

    葛云朝没有回应他的话,招呼手下把地图拿来。这份地图是他根据羊皮纸上的涂鸦重新绘制的,增加了更多细节。

    诏安军在黑风寨遭遇第一次失利之后,他花了两天三夜的时候,把附近的山寨都摸排了一遍。结合他早前搜集到的情报,除了桃花寨,其他的山寨多多少少都沾染了人命。尤其是最近这几年,这些山寨都在疯狂敛财。

    他的手指轻点地图上的桃花寨位置。半晌,他询问自己的门客王思阳:“如果我和魏王爷分两路突袭桃花寨,先生觉得,我们需要几个时辰才能完全控制山寨?”

    王思阳低头沉吟。

    在葛云朝眼中,王思阳是一个妙人。简而言之,他虽然是镇国公府的门客,但他身在曹营心在汉。葛云朝喜欢把王思阳带在身边,一来建安王家心中的“汉”,早在十八年前就不复存在了;二来,王思阳喜欢就事论事,他喜欢就事论事的人。

    王思阳起身对着葛云朝行礼,回道:“恕我直言,若是世子爷想要控制死伤人数,恐怕很难在十二个时辰内完全控制桃花寨。”

    葛云朝示意王思阳继续往下说。

    王思阳坐回椅子上,不疾不徐地解释:“半个月前,差不多是我们从京城拔营之后没多久,唐县令曾带兵围剿桃花寨。虽然他只带了三百人,但那时候的桃花寨正是人心惶惶之时,山寨内出现几个叛徒都不足为奇。可我刚刚听镇上的人说,那次围剿双方都没有任何死伤……”

    “一个都没有?”葛云朝微微惊讶,“刀剑不长,即便是佯攻,也会有意外。”

    “听闻,只有唐县令受了惊吓。”王思阳莞尔,“街市的议论难免有夸张之处,但这样的大事,一些大的细节大概率是可靠的。比如说,那位唐县令连夜赶回县衙,之后一连发烧三天,闭口不提自己在山寨遭遇了什么事;再比如说,所有被俘的士兵被桃花寨扣留了三天,没有受刑,也没有受辱,仿佛没事人一般下山了。”

    “有意思。”葛云朝再次用指尖轻点地图上的桃花寨,“沈家兄妹也很有意思,还有那位沈姑娘的哑巴夫君,武功与魏王爷在伯仲之间,武功路数却不属于任何一个门派,反而更像战场上一刀一枪练出来的。”

    说到这,他突然顿了顿,问道,“对了,我以前见过那位唐县令?他好像认识我。”

第35章 热忱

    王思阳尚未见过唐祖佑,他回忆唐祖佑的履历,向葛云朝回禀:“他是上一届科举的乙榜最末一名,可能在放榜之后,远远地见过世子。”

    葛云朝随意点点头,与王思阳说起了其他山寨的情况。

    两人像往常一样商议正事,眨眼就到了傍晚。春日的傍晚冷飕飕的,但葛云朝素爱开阔舒朗,王思阳又喜欢欣赏夕阳,因此葛云朝吩咐长安在院中摆饭。

    热气腾腾的饭菜刚刚上桌,客栈老板战战兢兢地回禀,唐县令来了,在客栈外面求见葛云朝。

    葛云朝心中有些不耐烦,但强龙不压地头蛇。

    王思阳立刻明白了他的心思。他吩咐客栈老板把唐祖佑带进来,对着葛云朝低语:“世子,有一桩趣事。这位唐县令上任三年,似乎只盯着桃花寨围剿,且每次都没什么死伤。”

    葛云朝侧目:“这算什么趣事?”

    王思阳摇头叹息:“世子爷真是不通风月。”

    葛云朝依旧没有明白。

    王思阳见唐祖佑快要跨进院子了,他飞快地解释:“昨晚属下在镇上听了一出戏,讲得是——”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县令老爷爱慕女山贼,奈何两人只能兵戎相见。”

    葛云朝惊讶万分,脑海中浮现沈安安和陆勉之并肩站在渡口的画面。

    王思阳冲葛云朝拱拱手,避开唐祖佑往耳房走去。

    唐祖佑激动地走到葛云朝面前,郑重地行了一礼。汪有福站在他身后,同样对着葛云朝行礼,目光却跟随王思阳进了耳房。

    夕阳下,葛云朝不由自主地打量唐祖佑。与陆勉之相比,唐祖佑在外貌上不占优势。重点是,沈安安已经成亲五年了。唐祖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就是有夫之妇了。一个读书人,朝廷命官,怎么可能爱慕有夫之妇,还是女山贼!

    唐祖佑没有注意到葛云朝审视的目光。他看到桌上摆着两副碗筷,顷刻间热泪盈眶,诚惶诚恐地婉拒:“我怎么能和世子爷同桌吃饭呢!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葛云朝回过神,发现唐祖佑误会了。他索性将错就错,指着自己对面的位置说:“便饭而已。京城一别,一晃眼就三年了,我们边吃边聊。”

    “世子爷果然记得我。”唐祖佑说着就要跪下了。葛云朝急忙伸手阻拦他。唐祖佑用袖子擦了擦眼角,激动地说,“我今日前来,是为感谢世子的提携之恩。您放心,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站在您这边,无条件支持你,至死不变。”

    葛云朝摸了摸鼻子,故意转移话题,看着汪有福说:“这位是?”

    唐祖佑向葛云朝介绍:“我太激动了,失礼,失礼。他是县衙的师爷,姓汪,您叫他汪有福就行了。”

    汪有福郑重地对着葛云朝行礼。

    葛云朝在军营的时候就觉得,这位汪先生不简单,此刻这种感觉更明显了。他眯了眯眼睛,试图看清楚汪有福的表情,只见他低眉顺眼,一脸谦恭,看不出喜怒。他吩咐长安:“给汪先生添一副碗筷。”

    “不,不行,不行的。”汪有福诚惶诚恐,用求助的目光看着唐祖佑。

    “不用客气。”葛云朝指了指唐祖佑旁边的座位,半真半假地说,“我正打算明日给你们下帖子,问一问桃花寨的情况。”

    唐祖佑顿时义愤填膺,咬牙切齿:“沈安安那个妖女,世子爷就该将桃花寨一网打尽,让他们知道,与朝廷作对的下场。”

    葛云朝见唐祖佑七情上面,说得情真意切,一时间难以判断真伪。

    眨眼间,唐祖佑从最初的愤怒中回过神,小声地补充:“倒也不用砍下脑袋,挂在军营门口……若是认真计较,桃花寨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但他们着实可恶,尤其是那个妖女……”

    汪有福轻轻拽了拽唐祖佑的衣襟,暗示他说话注意分寸。

    唐祖佑一把甩开他的手。世子爷这么平易近人,他心中对沈安安的千般怨万般恨,顿时犹如火山喷发一般喷涌而出:“那个妖女竟然口口声声,要我做她的压寨夫君。世子爷,我好歹是朝廷命官,他们桃花寨是土匪窝。”

    长安去而复返,拿了一套餐具放在汪有福面前,同时贴心地拿了酒壶、酒杯放在桌子上。

    葛云朝为唐祖佑斟一杯酒。

    唐祖佑激动得两颊绯红,推辞两句,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汪有福生怕唐祖佑再说出什么惊人之语,他赶忙接话:“如今有诏安军在此,黑风寨一战如此大快人心,相信其他的山寨受到威慑,此刻必然人心惶惶,以后我们就能高枕无忧了。”

    唐祖佑闻言,想到营前的那几颗头颅,火热的心顿时冷静了不少。世子爷再怎么心善,可诏安军的主帅是那个杀人不眨眼的莽夫王爷。世子爷一定很为难,才会一个人住在培元镇。

    他真心诚意地说:“世子爷,您要是缺什么,尽管对我说。”

    葛云朝笑着点点头,故意引导话题:“听闻,你们半个月前围剿桃花寨了?”

    唐祖佑表情一窒。

    汪有福主动接话:“都是小的误了唐大人。小的无意间得知,当日是桃花寨匪首娶妻的日子,就想着偷偷上山,一举攻下匪窝,将他们的大小首领一网打尽……”

    他懊恼地垂下脑袋,擦了擦眼角,趁机偷瞄葛云朝的表情,“不曾想,南山布满了陷阱……”

    唐祖佑插话:“还有野猪!那个妖女竟然养了野猪咬我们,我从启封城花重金雇来的武林高手,都斗不过那些野猪!”

    汪有福点头附和:“那个林子也很邪门,看起来没什么,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唐祖佑重重地点头,一脸急切地看着葛云朝:“世子爷,你们围剿桃花寨的时候,务必小心,沈安安那个妖女诡计多端,而且她好男色。”

    汪有福垂眸掩饰情绪。这个唐县令,怎么就过不去这个话题了!难道他至今还不明白,二当家怎么可能看上他,她只是逗他玩呢。

    他再次试图岔开话题,郑重地拿出一张纸:“世子爷,这是我绘制的桃花寨地形图,请您过目。”

    葛云朝打开图纸,随意扫了两眼。地图倒是真的,且正确无误,不过图上只有些农舍、田地,就连桃夭居的内部结构都没有,他需要这么一张废纸做什么!

    他饶有兴趣地打量汪有福,问道:“这么说来,唐县令听从了你的意见,决意带兵攻打桃花寨。县衙就没有人反对吗?”

    汪有福的心脏咯噔一声往下沉。他做错了什么?亦或是说错了什么,让葛云朝对他起了疑心?

    唐祖佑抢先替汪有福辩白:“世子爷,是我想着替您分忧,报答您的知遇之恩,一心将沈家兄妹活捉,献给诏安军……”

    汪有福一听这话,赶忙跪下了,匍匐在地上认错:“都是小的贪功冒进,为了一己私心蛊惑唐县令,请世子爷和大人责罚。”

第36章 疑心

    汪有福十分确信,葛云朝对他起了疑心。他匍匐在地上,回想自己在葛云朝面前的每一个表现,又觉得是自己疑心生暗鬼,太过紧张了。

    相比之下,唐祖佑完全在状况外。他帮着汪有福向葛云朝解释:“其实,也不能全怪汪先生。他的妻儿因为桃花寨失踪,如今家人都不在了,心中有怨恨也是难免的。我决意突袭桃花寨,是我贪功冒进。”他站起身,自认潇洒地撩起官服的下摆,屈膝就要下跪认错。

    长安赶忙扶起他。

    葛云朝赞许地看一眼长安,对着唐祖佑说:“唐县令不要多心,我只是随口问一问桃花寨的情况,毕竟它是附近山寨中人口最多,立寨时间最长的。诏安军不得不格外重视它。”他仿佛忘记了汪有福的存在。

    汪有福额头贴着冰冷的地面,心中惊疑不定。二当家说,他只对唐县令隐去了自己曾在桃花寨住过几个月这一件事,其他的事都是事实,因此他只需要忘记这件事,坚信自己只是岐山县县衙的师爷,他就能获得葛云朝的信任。

    有些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比如此刻,汪有福觉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气了。葛云朝哪里是温润如玉,平易近人的君子,他根本就是一只眼神锐利的猎鹰,不,他是一只蓄势待发的豹子。

    一旁,唐祖佑絮絮叨叨说着桃花寨的情况,眼神时不时偷瞄汪有福,犹豫着是否应该提醒葛云朝,汪有福还跪着呢。他们此行的目的除了向葛云朝表达感激之情,更是为了将汪有福留在客栈。用汪有福的话,有他在葛云朝身边,一来可以代替唐祖佑报恩,二来也可以将诏安军的动态及时告知县衙,一举两得。

    “大致就是这样。除了沈安安那个妖女,桃花寨的其他人虽然不是良民,都不是什么大恶人。”唐祖佑做出最后总结。

    葛云朝顺着他的话,不解地问:“既是他们不是大恶人,唐县令上任三年来,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单单只围剿桃花寨?”

    唐祖佑嗫嚅,不知如何回答。他总不能直接告诉葛云朝,因为桃花寨一向不伤人性命,所以他柿子捡软的捏吧?

    葛云朝没有追问,仿佛刚刚注意到汪有福正毕恭毕敬跪在地上,他惊问:“汪先生怎么还跪着。”他给长安使一个眼色。

    长安赶忙扶起汪有福。

    汪有福暗暗深吸一口气,低着头认错:“是我被仇恨蒙蔽了眼睛,蛊惑唐大人突袭桃花寨,请世子责罚。”

    葛云朝打量汪有福,反问:“你觉得县衙突袭桃花寨一事错在何处,我该怎么责罚你?”

    汪有福的额头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他当然知道,沈安安安排唐祖佑突袭山寨,最主要的原因是为了给桃花寨的村民施压外部压力,让他们看清楚现实,迫使大家团结一心。

    这话他不能说,说了就证明他知道,自己的行为帮助了桃花寨。可是另一方面,他若是不说,就证明他就连这么一点事都看不明白,那么他有什么资格留在葛云朝身边?

    短短一息的时间,汪有福觉得,他仿佛已经度过了几年。他诚惶诚恐地回答:“小的不该因为自己的私心,鼓动唐大人铤而走险,把大人陷入险境。”

    唐祖佑隐约觉得气氛不对劲,可具体哪里不对劲,他又说不上来。他帮着汪有福解围:“都过去了,我已经没事了。而且最后是汪先生救了我,他也算将功补过了。”

    “哦?”葛云朝拿起酒杯抿一口,再问汪有福,“两位都是读书人,不知道汪先生是怎么逃出来的,又是怎么营救唐大人的?”

    唐祖佑微微一愣,诧异地朝汪有福看去。事发当晚,汪有福笼统地说,他趁守卫不注意逃了出来,事后他忘了问他,具体他是怎么逃出来的。

    汪有福刚要回答,葛云朝又问:“汪先生与桃花寨有旧怨,因此你选择投靠朝廷倒也可以理解,只不过你既然恨极了桃花寨,不惜将唐大人陷入险境,也要亲自上山,为何最后你侥幸脱险了,却没有找仇人报仇,反而选择营救唐大人?”

    这个问题沈安安早就提示过汪有福。汪有福流利地回答:“当时情况紧急,我没来得及细想,只觉得是我连累了唐大人,万不能害大人丢了性命,所以我一心只想着护送唐大人回县衙。”

    唐祖佑不由自主地点头。

    葛云朝微笑,恍然大悟:“原来汪先生早就想过,自己为什么那么做啊。”他的言下之意,这是你早就准备好的答案吧。

    唐祖佑瞬间用愕然的目光看着汪有福,脑海中冒出一个疑问:若不是心里有鬼,为什么你会事先准备答案?

    葛云朝仿佛没事人一般,看了看昏暗的院子,下起了逐客令:“只顾着说话,天都黑了,我就不留二位了。”

    唐祖佑闻言,赶忙向葛云朝告辞,领着汪有福离开客栈。在他跨下客栈大门口的台阶时,他脚步虚浮,险些摔倒。

    汪有福赶忙伸手搀扶他。唐祖佑本身地避开汪有福的动作。汪有福见状,暗道一声糟糕,他好不容易赢回唐祖佑的信任,被葛云朝三言两语就破坏了。

    院子内,长安吩咐下人把饭菜拿回厨房加热,笑着问葛云朝:“世子爷,您怎么发现,那个汪有福有问题?是什么人安插他在县衙当细作,桃花寨吗?”

    “县衙的事,我们必须掺和。”葛云朝点亮烛台,看一眼地图上的桃花寨。沈昭至今没有给他回信,是没有看懂他的请帖,还是他觉得,没有必要给他回信?

    他吩咐长安,“把我的夜行衣拿来,再我拿两个馒头。”

    长安惊讶:“那厨房的饭菜呢?世子爷,您吃两口再走吧。”

    “山路崎岖,世子爷得尽快出发,饭菜当然是便宜我了。”王思阳拿着一个小册子进屋,放在葛云朝面前。

    葛云朝拿起册子,只见册子上誊抄着一串名字,他们清一色都是最近这五年,在岐山县地界立户、买地、定居的农民,或者是在附近城镇定居的小商户,经办人都是汪有福。他称赞王思阳:“先生真是动作迅速。”

    “确实,我也觉得自己挺能干的,就是大材小用了。”王思阳说了句玩笑话,又正色说,“世子只需要查一查,这些人都是从哪里来的,就知道汪有福是谁的人了。”

    葛云朝没有说话,目光定格在“朱珂”这个名字。他们住的这间客栈,老板正是朱珂。他对着王思阳叹息:“没想到长安也有一语成谶的时候,我们刚出狼窝,又入虎穴了。”

第37章 再探

    葛云朝调侃长安一语成谶不过是玩笑话,他决定再探桃花寨却是认真的。当下,他胡乱吃了几口饭,揣着两个馒头,带上一个水囊,独自骑马出了培元镇。

    无论是走水路还是陆路,培元镇都是进京商旅的必经之地,因此它在百余年前曾繁华一时。战火中,它一度是一座荒芜的鬼镇。这几年,镇上的住户逐渐多了起来,也有一些胆大的商旅途径此地前往京城,但真正称得上热闹的,也仅有安顺客栈所在的那一条大街。

    葛云朝骑马走出培元镇,勒住缰绳回头望去。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镇上只有零星几点灯火,不远处的兆安江码头更是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到。

    他在京城的时候,曾经听国公府的老人说,兆安江码头是内陆最热闹的水陆枢纽,南北往来的货物都在这里周转,一天十二个时辰没有停歇。南下的货物由码头工人背上船,再顺流而下运往南方;北上的货物在这里上岸,浩浩荡荡的车队要么驶向京城,要么远去出洋的港口,被装上更大的货轮。

    葛云朝沿着官道往北方望去。在这段不足百里的官道上,不知道有多少人死于山匪的屠刀。沈家兄妹的曾祖父恐怕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不敢继续往北走,才会选择在山中定居吧。

    他必须用最短的时间,清剿全部的山匪,恢复官道的繁荣。民生才是百姓安居乐业的基础。

    葛云朝夹紧马肚子,往南山飞驰而去。

    南山山脉绵延数里,最高峰目测不过三百尺,属实算不上防御屏障。不过,既然很多人都说南山“邪门”,今晚他就试一试,以他的武功能否直达桃夭居。

    葛云朝把马匹拴在山脚,徒步往山上走,没走几步就看到一个凉亭。月光下,凉亭显得有些突兀,却并不荒凉。他站在亭子前的石阶上,往山上望去。

    他的脚下有一条小径,像是猎户樵夫走得多了,留下的一条山涧小路。路旁荆棘丛生,间或有野菜冒出嫩绿的新芽,槐树、松树等等都是附近常见的树种,林间偶有动物的叫声,一切看起来毫无异常。

    葛云朝沿着小径往山上走,逐渐觉察了不对劲的地方。小径弯弯曲曲,虽然他感觉自己一直在往山上走,但其实他一直在迂回。月光偶尔落下的地方,那些树看起来像是天然生长的,但其中的一部分松树太相似了。

    不对劲!葛云朝停下脚步,几个飞越跃上树梢。

    天空万里无云,月亮像是被人咬了几口的烧饼,高高挂在天际,把整个南山照得明亮无比。

    他按照自己的脚程推算,此刻他差不多应该到达山顶了,实际上他走了不过百尺。

    “有意思。”葛云朝自言自语,举目远眺山脊上的哨卡。

    综合他从各处得到信息,南山的防线一共有三道,第一道就是他脚下阵法,通常被普通人称作“鬼打墙”。再往上大概率是以捕猎之名的各种陷阱,然后是弓弩等攻击性武器,辅以少量传信的士兵。

    唐祖佑从未打过仗,他带着区区三百人想要突破这三道防线,简直是痴人说梦话。

    葛云朝抬头看了看月亮。他独自一人想要突破这三道防线,偷偷潜入山寨并非不可能,但是他第一次和沈昭见面,迟到似乎不太礼貌。

    他退回山脚下,继续骑马沿着官道往东北方向飞驰。

    上次他从北山潜入桃花寨,几乎没有遇到阻碍,是因为北山那边人迹罕见,所以防御比较松散?

    葛云朝思量间,马儿已经疾驰十几里。

    按照他上次的目测,整个桃花寨呈纺锤形,东西两头最为狭窄。西边是兆安江水流最湍急的一段,无法行船,所以古往今来,所有的货物都在培元镇旁边的码头转运。

    桃花寨的最东边是飞蛾谷,寨子大部分的兵力都在那边。上一回,葛云朝为了避免麻烦,同时也因为时间紧迫,他绕开了飞蛾谷。今天,他特意预留了时间,就是为了探一探飞蛾谷。

    葛云朝将马匹拴在距离飞蛾谷最近的官道旁边,徒步上山。

    他沿着桃花寨与飞虎寨之间的分界岭往北走,大约走了三四里地,就看到一大片竹林。竹林里面就是飞蛾谷。

    葛云朝戴上面具,悄无声息地靠近飞蛾谷的营地,远远就看到举着火炬的守卫。火炬几乎把营地照得如白昼一般,他不敢贸然靠近。

    隐隐约约,他听到了敲锣声,紧急着一个男人冲着他站立的方向大喊:“二当家说了,今晚凡是靠近营地的人或者东西,哪怕是公苍蝇,公蟑螂,一律射杀。”

    葛云朝抿了抿嘴唇。这话明显是沈安安故意说给他听的。他已经不是十几岁的毛头小伙,自然不会在意这样的挑衅,只不过由此事可知,那个沈安安行事十分幼稚。亏得他之前还觉得,她颇有几分胆色。

    葛云朝默不作声地后退几步,远远看了看飞蛾谷的地形。这个山谷易守难攻,沈家只需要守住谷口,外界只能强攻。强攻就意味着大量的死伤。这不是他想要看到的结果。

    “世子?”

    陆宕才说了两个字,一柄长剑已然抵住了他的咽喉。他急忙举起双手,急促地解释:“世子不要误会,是二当家命我接您入谷。”

    葛云朝审视陆宕:“你是沈小姐的人?”

    陆宕用力点头:“您看,我没有带兵器。二当家说,她担心您迷路,耽误大当家休息,所以她特意让我在这里恭候您大驾。”

    葛云朝打量陆宕,只见他长着一张娃娃脸,看起来人畜无害,不过他应该是练过武的,身段脸蛋都长得不错。他脱口而出:“你几岁了?及冠了吗?”

    陆宕莫名其妙。

    葛云朝自知失言,收起长剑,对着陆宕比了一个“请”的手势,客气地说:“请带路。”

    陆宕疑惑地抓了抓头发,领着葛云朝绕过飞蛾过,往山脊走去。

    两人沉默着走了几步,陆宕冲着哨卡的守卫亮出沈安安的令牌,主动向葛云朝解释:“这个令牌世子爷夺去了也没有用,它只能一进一出配合着使用的。”

    葛云朝尴尬地点点头。他不是君子,但也不至于如此小人,当场抢夺这个漂亮小伙的令牌。

    陆宕也感受到尴尬的气氛,他没话找话:“我今年二十一岁了,家住启封城。等我赚够了钱,就回家娶妻种地了。”

    葛云朝默默看了他一眼,没有接话。

第38章 不满

    葛云朝随着陆宕翻过山脊,只见整个山谷犹如银河,布满了星星点点的火光。每一点火光都是一盏蜡烛,每一盏烛火都代表的一户人家。他的祖父说,他们在战场上打仗,是为了每一户人家都能在夜里点上蜡烛。

    他家从来不缺蜡烛,小时候他不明白祖父的话。直到他上了战场,他才明白,蜡烛很珍贵,它不只代表着有饭吃,更代表着希望。

    “世子,世子?”陆宕一连呼唤了两声,指了指葛云朝脸上的面具,“万一遇到村民,会吓到他们的。”

    葛云朝回答:“我穿着夜行衣。”他的言下之意,我是不是也要换一身衣服?

    陆宕摸了摸鼻子,带着葛云朝七转八弯,故意挑田埂行走,仿佛是为了刻意避开村民。

    葛云朝走在陆宕身后,欣赏着月光下的农田屋舍。

    寨子里的农舍多是木石结构,也有茅草屋,屋子有新有旧,有大有小。屋子旁边的鸡圈羊舍时不时传出鸡鸣狗吠之声。

    他们脚下的农田被田埂分割成了大小不一的田地,田地四周遍布着水渠。这部分农田地势较低,是水田,此刻都种植小麦。等小麦丰收了,就该种植稻谷了。

    水田旁边地势较高的,都是旱地。此时正值春耕时节,有不少旱地覆盖着稻草,像是正在育苗。偶尔有一两个稻草人兀立在田间,大概率是为了驱赶鸟兽的。

    葛云朝不得不承认,桃花寨被沈家打理得很好。他朝着远处的桃林望去。不过短短数日,桃林的桃花已经盛开,粉色的桃花笼罩在银白色的月光下,透着别样的宁静。

    有那么一瞬间,葛云朝的心中恍惚生出一个念头:桃花寨就这样,挺好的。他不应该打扰它。

    两人又走了一段路,陆宕突然停下脚步,指着桃林说:“二当家和柳先生在静室恭候世子,我得回去向二当家复命了。”

    葛云朝微微颔首。

    陆宕朝桃夭居的角门走了几步,回头叮嘱葛云朝:“世子,二当家说,如果您害得大当家旧疾复发,她一定会杀去培元镇的。”

    葛云朝再次颔首。直到陆宕走进桃夭居的角门,他才举步朝静室走去,嘴角掠过一丝自嘲的苦笑。

    他还没有见到沈昭,就已经上了他的当。他十二岁上战场,从哭着面对死人,到心肝如同石头一般坚硬,他早就明白大善似恶的道理。很多时候,他必须做到足够残忍,才能成就真正的善良。

    他怎么能因为短短一程的田园风光,生出了自己不该打扰桃花寨的念头。

    静室门口,哑男和柳彦行分别站在两旁。哑男双手抱着横刀,全身紧绷,目光紧紧盯着葛云朝,仿佛正在思考,万一对方有什么异动,他如何才能一招制敌。

    柳彦行虽然没有哑男这么紧张,但他同样一脸肃穆。此刻,他已然脱下白围兜,身穿藏青色棉布道袍,踏着小方步迎上葛云朝,不亢不卑地行礼:“葛公子,在下柳彦行。大当家身体有恙,由我代为相迎。请——”他伸手比了一个“请”的手势。

    葛云朝因为“葛公子”这个称呼看了一眼柳彦行,只见他大约三十多岁的模样,一双丹凤眼十分有神。他回了一个“请”字,举步往前走,就听到屋内传来一阵咳嗽声。

    柳彦行越过葛云朝,疾步走到门口,急切地阻止对方:“大公子,您不能开门。”

    “无碍。”随着虚弱无力的声音,静室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葛云朝循声看去,只见身穿白衣的青年笑盈盈站在门口。葛云朝的第一反应,他和沈安安的五官轮廓太像了,不过他比沈安安更高,更瘦,脸色更苍白,眼中也没有沈安安的桀骜。如果说沈安安是春寒料峭的夜风,那么沈昭就是四月的春风。

    “世子。”沈昭对着葛云朝行礼,才说了两个字,又是一阵咳嗽。

    葛云朝上前回了一礼。

    沈昭想要跨出屋子,柳彦行死死挡着门口,不允许沈昭出门。

    葛云朝知道沈昭的身体很差,却没想到他伤得这么重。如此一来,他不得不重新评估沈家对山寨的掌控力,以及沈昭若是出现意外,山寨是否会出现变数。评估沈昭的身体情况,是他坚持与他面对面的原因之一。

    屋子门口,沈昭抓住柳彦行的手腕,轻声说:“彦行,葛世子在请帖上说,他必须在今晚子时与我面谈,就是想让我在他面前走几步。你再拦着,葛世子可要多想了。”

    葛云朝清楚明白地听到了这几句话。他上前几步,对着沈昭说:“沈公子无需多虑。我在京城之时就知道,你受过重伤。今夜冒昧拜访,是奉命亲手送一封书信给你。”他从怀中拿出一个信封。

    柳彦行上前接过信封,却被哑男一把夺了过去。柳彦行惊愕。哑男收起信封,退回原来的位置,依旧双手抱着横刀,眼睛牢牢盯着葛云朝。

    沈昭无奈地笑了笑,对着葛云朝解释:“让世子见笑了。哑男是在下的妹婿,不会说话。他拿走书信,一定是舍妹交待他,不可让我劳神。”

    每次谈判,葛云朝最不耐烦这些落座前的小动作。他更加不耐烦的事,他竟然轻易相信了,沈昭伤得很重。他们还没有直接说上话呢,沈昭竟然两次影响了他的情绪。

    他不动声色地点点头,示意自己并不在意哑男的举动,对着沈昭说:“如果沈公子不能吹风,我们就在廊下坐一坐吧。”

    柳彦行抢白:“大当家还是坐在屋内吧。我给您拿帽子和披肩。”

    如果他和沈昭无法达成一致意见,诏安军有能力围剿桃花寨,所以葛云朝压根不想知道他们又想暗示什么,他只当没有听到,举目往桃林外面望去。

    远远的,他看到两个人影朝桃林这边走来。身穿绯色裙子的女子走得极快,正气呼呼地说着什么。管家模样的男子拿着帷帽,急切地想要阻止女子,却又不敢阻拦她的去路。

    因为离得远,又有桃枝阻拦视线,葛云朝看得并不真切,只能从女子的身形判断,她是沈安安。

    葛云朝眯了眯眼睛,想要看清楚,哑男与他擦肩而过。眨眼间,哑男已然站在沈安安面前,拿过管家手中的帷帽,戴在沈安安头上,细心地为她系上带子。

    葛云朝讥诮地笑了笑,转身对着沈昭说:“沈公子,我独自前来,我觉得,我已经足够有诚意了。”

第39章 谈判

    面对葛云朝明明白白写在脸上的不悦,沈昭温和地微笑,由柳彦行搀扶着走到廊下,歉意地说:“世子稍等。正如您在帖子上所书,‘他迟面尽’,你我确实需要‘面尽’,只有我们两个人。”

    桃花林外,沈安安快步跑向静室,先声夺人:“葛云朝,你什么意思!”

    “安安,不得无礼。”沈昭斥责沈安安,对着葛云朝歉意地笑了笑,道了一声“抱歉”。

    葛云朝不得不礼貌地朝着沈昭微笑,转头朝沈安安看去,只见长长的帷帽下,她一身红色劲装,正叉腰面对她,那气势仿佛想要找他打架一般。

    哑男一步上前,挡在沈安安身前,戒备地盯着葛云朝。沈忠站在沈安安身后,眼角的余光不断地瞟向葛云朝。

    葛云朝为了沈昭那一句“只有我们两个人”,他按捺脾气,别开脸不再看沈安安,目光转向桃林。桃花刚刚开始盛开,最是朝气蓬勃,与沈安安的一身红衣倒是相得益彰。

    一旁,沈安安见葛云朝不理她,她快步走到沈昭身旁,挽住他的胳膊,生气地指责葛云朝:“阿哥,你看他,又戴着面具,怎么,比起我们山贼,他堂堂镇国公世子见不得人吗?”

    “安安,休得胡言。”

    “阿哥!”沈安安冲沈昭撒娇,左右摇晃他的手臂。

    柳彦行急忙隔开二人,责备沈安安:“安安,我说过多少次了,不能摇晃大当家,大当家受不住。”

    沈昭阻止柳彦行:“无碍。”

    沈安安对着柳彦行冷哼,走到沈昭另一边,继续指责葛云朝:“他明知道阿哥身体不好,偏要半夜找你喝茶,他就是不安好心……”

    柳彦行转而斥责沈忠:“不是让你守着二当家吗?”

    ……

    葛云朝对身后的嘈杂充耳不闻,他也不想深究沈昭到底是真病还是假病。所谓武功,唯快不破,可是再精妙的招式,也敌不过绝对的力量压制。面对诏安军,桃花寨只有两条路,要么无条件接受诏安,要么被大军围剿。

    他朝着桃林后面的瀑布走了几步。

    当下并非汛期,那几股终日不息的水流说是瀑布,其实更像从山顶流下来的几股溪水,水声潺潺煞是好听。瀑布下的池水在月光下泛起层层涟漪,涟漪之上弥散着淡淡薄雾。

    池上有一方小木桥,与江边的渡口有异曲同工之处——它们都没有实际的用途,却营造出了如诗如画的意境。

    “这是曾祖父和曾祖母建造的。”沈昭轻声解释。

    葛云朝听到了柳彦行搀扶沈昭,走到自己身后的脚步声。他朝沈昭身后看去,柳彦行已经折回屋子里。

    沈昭顺着他的目光看一眼,解释道:“彦行不放心我,我让他在屋子里等我。安安和哑男他们都回去了。让世子爷见笑了。”他无奈地苦笑,比了比自己头上的帷帽,“我受不得风,更受不得灰尘、花粉。”

    葛云朝素来不在意风花雪月,他从善如流:“那,我们回屋再‘面尽’?”

    沈昭轻笑着摇头。

    葛云朝透过薄如蝉翼的纱幔,看着沈昭过分苍白的脸颊。他身材消瘦,戴着帷帽身高也才堪堪到他的耳朵。他怀疑,自己只需要轻轻一伸手,就能将沈昭推倒。

    沈昭似乎想要感受自由的空气,他深吸一口气。毫不意外地,他剧烈地咳嗽。

    葛云朝下意识搀扶他,急促地说:“我扶你回去。”

    沈昭坚定地摇摇头,努力压制自己咳嗽的声音。半晌,他轻声说:“我难得可以出来透口气。”

    葛云朝没再坚持。说心里话,他或许同情沈昭这个人,以及沈家的遭遇,但沈昭想要利用他的同情心,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我答应了彦行,只有一炷香的时间。”沈昭拿出葛云朝之前交给他的那封书信。想来他刚刚从哑男手中取回来。

    葛云朝清楚地看到,封口的封蜡还在,沈昭尚未打开书信。

    沈昭叹息:“如今天下大定,官道理应尽快恢复畅通,才能保证南北货物往来。桃花寨距离官道不过一里,离兆安江码头也只有二里地,所以摆在我们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这是世子在信中想要告诉我的吧。”

    葛云朝点头。这的确是信中所言,不过书信并非他执笔,信中的遣词比沈昭所言更严厉。站在朝廷的立场,如今已是大景五年,桃花寨依旧没有解散,反而拥兵自重,他们就是山贼。他或者魏王爷想要军功,大可以给桃花寨扣上反贼的帽子。

    换个角度,站在桃花寨的立场,村民们在此有田有屋,即便沈家有心解散桃花寨,大部分村民不愿意离开,结果只会导致原本井然有序的生活急速失控。

    葛云朝直言:“你想要什么?”

    沈昭反问:“世子想要什么?”

    葛云朝注视沈昭的眼睛。沈昭同样看着葛云朝的眼睛。隔着薄薄的纱幔,他们看不清彼此的眼神,但他们仿佛都知道了,对方想要什么。

    葛云朝承诺:“如果你一心为寨子里的村民,你知道如何选择才是正确的。”

    “不是这么简单的。”沈昭激动地握住葛云朝的手腕。

    葛云朝诧异地低头看去。他以为沈昭身体虚弱,必然手心冰冷,手指如同枯槁一般骨节分明。此刻,他感觉到他滚烫的手心。他的手掌虽然瘦小白皙,但线条十分好看。

    “失礼了。”沈昭收回右手,朝着村子的方向看一眼,“我能冒昧地问一问,此番诏安军驻扎在培元镇,是为百姓,还是为官道。”

    葛云朝回答:“为百姓,也为官道。”

    沈昭笑了笑:“那我这么问,是为培元镇附近的百姓,还是为天下的百姓。”

    葛云朝几乎脱口而出,当然是为全天下的百姓。他婉转地说:“培元镇的百姓,也是天下的百姓。或许沈公子认为,你们只需要死守飞蛾谷,便能保证寨中百姓的安危。我的军师告诉我,如果我不计伤亡,十二时辰就能完全控制桃花寨。”

    说话间,他后退几步,目光炯炯盯着沈昭:“如果我不为桃花寨的百姓考虑,此刻就不会孤身一人站在你面前。”

    沈昭咳嗽两声,同样看着葛云朝:“一旦桃花寨接受诏安,世子打算怎么做?安排村民入籍培元镇,然后呢?由他们自生自灭?俗话说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村民们在此地安居乐业,为何要去陌生的地方从零开始?”

    葛云朝明白了沈昭的言下之意。桃花寨愿意接受诏安的条件:妥善安置每一个村民,保障他们以后的生活。感情上,他理解沈昭,心底甚至有些许佩服他,但理智上——

    葛云朝摇头,反问沈昭:“沈公子,如果你是我,你会答应吗?”

    沈昭毫不犹豫地回答:“不会。”

    葛云朝侧目。

第40章 失常

    葛云朝十分惊讶,沈昭居然想都没想,直白地说出“不会”两个字。他笑着说:“既然你也觉得,你提出的条件我不可能答应,我们似乎没有必要继续谈下去了。”

    沈昭同样笑了笑:“世子也说了,是‘似乎’没有必要。”

    “哦?”葛云朝认真地审视沈昭。他的帷帽几乎盖住了他大半个身子,他只能隐约看到他的五官。他有一双明亮的眼睛,他们兄妹的眼睛几乎一模一样,但他神色平和,就连说话的语气都透着抚慰人心的宁静,还有几分看淡世情的洒脱。如果他记得没错,沈安安刚满二十岁,沈昭比她年长三岁,今年不过二十三。

    转念间,葛云朝突然很想探一探,沈昭到底是真病,还是假病。

    沈昭笑问:“世子想替我把脉?”他坦然地伸出右手。

    葛云朝愈加惊讶。他从来不是喜怒形于色的人,更何况他戴着面具呢。他不喜欢别人看穿自己的心思,心中羞赧,摇着头说:“你的病情如何,与我并无影响。”

    沈昭流利地接话:“但我必须活着。”

    葛云朝失笑:“我都要怀疑,你会读心术了。”

    沈昭摇头,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感慨:“我想,世子也不希望自己会读心术吧。”

    葛云朝微微一愣,神情愈加认真。沈昭的一个“也”字,不只道出了他的内心,同时沈昭也在暗示他,他认为,他们是同类人。

    沈昭说得没错,他并不希望自己会读心术。很多事,他宁愿不知道;很多人,他不想懂。

    这一刻,葛云朝突然有些害怕。这么多年,他第一次觉得害怕,因为有人太过了解自己。他突兀地岔开话题:“我能问问,你为何笃定,我会在今夜子时与你见面?”

    “临江望,夜未央,欲与兄共饮,他迟面尽。”沈昭轻声吟诵请帖上的十五个字,眼睛望着枝头含苞待放的桃花,“未央,自然是子时。‘临江望’是指世子临江而望,两句连起来自然是,世子到达培元镇,看到兆安江当天晚上的子时。”

    他转头看着葛云朝,笑着说,“其实,世子是想试探桃花寨,能否第一时间收到外面的消息,确认你抵达培元镇的时间吧。”

    葛云朝诚心诚意地道歉:“是我行事失了磊落。”

    “世子言重了。是我们立场不同而已。”沈昭轻声咳嗽两声,“我有些累,不如我们去廊下饮茶吧。”

    葛云朝不由自主地点头,伸手想要搀扶沈昭,又急忙收回自己的右手。今夜,他本意试探沈昭,也想给桃花寨一个警告,毕竟是桃花寨设计唐祖佑在先。不过,现在他有理由怀疑,设计唐祖佑的人是沈安安,而非沈昭。

    当然,他仅仅就是这么一想,毕竟他也知道,即便沈昭再怎么宠爱自己的妹妹,也不可能把山寨的正事交给一个凡事随心所欲的小姑娘。

    葛云朝随着沈昭走到静室的廊下,柳彦行急忙拿出两个厚厚的蒲团,又把屋内的小茶几搬至廊下。

    沈昭拿出两块茶砖请葛云朝过目:“乡野地方,没什么好茶,这是安安和哑男去北山采的苦茶,味苦,但胜在香味浓郁。”

    葛云朝点点头。他对衣食住行都不讲究。他吁一口气,这就证明,他和沈昭是不同的。

    沈昭拿出茶壶,作势向葛云朝介绍,其实是为了让他看清楚,这并非可以用来投毒的鸳鸯壶。

    葛云朝愈加羞赧:“沈公子不必如此。”他讥诮地笑了笑,“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活着。同样的,你比任何人都不希望看到,我在山寨发生意外。”

    话音未落,他就知道,自己又失言了。有些事,他们心知肚明就行了,他为什么要说出来呢?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得这么不正常了?

    葛云朝皱眉,突然很想拂袖而去。

    今天是他和沈昭第一次见面,为什么他会有一种熟悉的感觉?沈昭戴着帷帽,他戴着面具,他们都穿着厚厚的春衣,他为什么觉得,自己正赤裸裸地站在沈昭面前?

    在沈昭风轻云淡的动作之下,在他温和的笑容下面,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他又对沈昭了解多少?

    葛云朝拿起桌上的茶杯一饮而尽。顷刻间,从舌头到喉咙,从食管到胃,他感觉到一阵阵滚烫的刺痛感。他拿的是刚刚倒出来的茶水!他被热水烫得,恨不得一下子跳起来,但他必须在沈昭面前保持仪态。他正襟危坐。

    沈昭看到葛云朝明明被热茶烫得,手背的青筋都凸了起来,他却假装没事,仿佛没事人一般坐着,他嘴角的笑容不禁加深了几分。

    他再倒一杯热茶,轻轻放在葛云朝面前,拿起自己的茶杯抿一口。

    葛云朝想说什么,一时间却又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他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一刻,像此刻这般局促。

    幸好,柳彦行出声提醒沈昭:“大当家,已经两炷香了。”

    沈昭轻声回答:“喝完这杯茶。”

    葛云朝起身想要告辞。他站起身,望一眼月光下的桃林,脱口而出:“舍得吗?”

    沈昭几乎立刻就明白了,他在说什么。他笑了笑,避重就轻地回答:“安安很想看一看外面的世界。她一直说,她想闯荡江湖。”

    葛云朝摇头:“她并不会武功。”

    沈昭抬头看向葛云朝:“世子觉得,女子不应该闯荡江湖?”

    “倒也不是。”葛云朝坐回蒲团上,“她很有胆色,但终究是女子——”他戛然而止,他不应该谈论沈昭的妹妹。他生硬地转移话题,“你呢?你最想做什么?”

    “最想做的事吗?”沈昭想了想,轻声叹息,“可能是手刃仇人吧。”

    因为沈昭一句“手刃仇人”,葛云朝回到安顺客栈的第一件事,在一大堆书卷中找出有关沈家兄妹的所有资料。

    早在半年前,他就已经派人搜集这些山寨的情报了。可惜,那场针对沈家的残忍杀戮,因为时过境迁,再加上并没有其他当事人活着,所以他收到的情报只有短短一句话:除了沈昭和沈安安,其他人尽数死亡,凶手不知去向。

    早饭过后,葛云朝躺在床上补眠,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哪怕面对敌方的千军万马,他从来不曾失态。昨晚,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表现得不正常?

    葛云朝仔细回忆自己见到沈昭之后的每一个细节。

    他没有逼问沈昭,对于朝廷的诏安,桃花寨如何抉择;沈昭仿佛也忘了,他有可能带兵踏平桃花寨。他们默契地避开了那个话题,但现实终究无法逃避。

    葛云朝猛地坐起身。他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不正常,从那一句:“我想,世子也不希望自己会读心术吧”开始,他觉得,自己和沈昭是同命相连的两个人。

第41章 下山

    相比葛云朝的辗转难眠,沈安安直到日上三竿依旧赖在床上。沈忠眼见着陆勉之快要把花厅的地板踩出窟窿了,他不得不去找哑男。

    哑男刚刚练完功,浑身是汗。他知道沈安安不喜欢汗臭味,示意沈忠自己先去洗澡,再去叫沈安安起床。

    经过这么一番耽搁,陆勉之见到沈安安的时候,已经快中午了。他看到沈安安打着哈欠往花厅走来,快步迎了上去,生气地斥责她:“沈安安,你怎么当二当家的!你就不担心,诏安军随时围剿山寨吗?他们的营地距离我们不足二里地!”

    “忠叔已经告诉我了。”沈安安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没好气地说,“他们在培元镇安营扎寨,我能怎么办?难道我用扫帚赶他们走吗?”

    “你——”陆勉之气急。他本不想吓唬沈安安,这会儿话赶话说到这,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帮助沈安安认清现实。他一字一顿说,“你料得没错,诏安军围剿了黑风寨,把黑风寨几个首领的脑袋割下来,挂在了营地门口。”他越说越担心,不自觉地抬高音量,“你是二当家,怎么能这么不上心!”

    “陆勉之,你冲我吼什么!”

    “沈安安,你就不想想自己吗?”

    “想什么?”沈安安怒目圆睁,“你自己害怕诏安军,害怕丢脑袋,你就直说,不要拿我当筏子。”

    陆勉之气得说不出话。他确实害怕,但他害怕的是诏安军对沈家不利。桃花寨在朝廷眼中永远是山贼,哪怕他们归顺了朝廷,朝廷会不会惩罚他们兄妹?他不能承受沈安安被割下人头,就连想想都不行。

    “陆勉之!”

    陆勉之闻声回过神,只见一大摞书册朝着自己的面门砸过来。他本能地闪躲,书册噼里啪在砸在他脚边。

    沈安安生气地说:“这些账册,我不看了,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爱让谁看,就让谁看!”她转身往外跑。

    陆勉之追着她走了两步,气得胸口剧烈起伏。半晌,他认命地折回屋内,弯腰捡起账册。这几年,沈安安愈加孩子气,沈昭又常年卧病在床,山寨的琐事总得有人操心。山寨是他的家,他怎么能在这时候抛下自己的家人,离开自己的家。

    “和她置什么气。”陆勉之自言自语。麦子快熟了,他得尽快算出来,每户应该上缴多少麦子。割完麦子就得插秧了,谷种也得尽快派发下去。春耕夏种,秋收秋种是一年中最忙碌的几个月,诏安军偏偏在这时候凑热闹。他叹一口气,伏案干活。

    西厢房内,沈安安坐在床沿,正看着哑男收拾行李。等吃过午饭,她再故意找人吵上一架,把事情闹上阿哥那边,阿哥就会将她禁足。这样一来,她就能假装在屋子里闭门思过,偷偷溜下山去了。

    入夜,月亮刚刚挂上枝头,沈安安在哑男的带领下,避开所有的岗哨,七拐八弯走入一个山洞。

    山洞内布满了蜘蛛网,偶尔还有老鼠飞奔而过。哑男点燃火石,示意沈安安稍等,独自进洞内查看。

    沈安安站在洞口,轻轻抚摸洞口的石头。以前,她每次挨打,都是因为她从这个山洞偷偷跑下山。如今,阿爹阿娘再也不会打她手心了。

    不多会儿,哑男确认洞内没有危险,折回洞口,牵着沈安安往前走。等到他搬开被石头卡着的破门板,眼前赫然就是之前关押陆宕等人的山洞。

    山洞外的哨卡都是哑男布置的,山腰的陷阱是沈安安规划的,林子的树怎么栽种,传信的铃铛怎么悬挂,都是他们亲自监督的,因此他们用了不到一个时辰,就悄无声息地走下了南山,走到了山脚下的一户农户家中,牵出两匹驴子。

    沈安安本意是寄养马匹的,但马匹昂贵,普通农户家里养着两匹大马,太过惹眼。她只能退而求其次,寄养了两匹驴子。

    幸好农户家距离培元镇并不远,沈安安和哑男换上粗布衣裳,像一对普通农户夫妻,骑着驴子晃晃悠悠往培元镇走去。

    他们走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就看到军营中的火光几乎照亮了大半个天空。

    沈安安望着军营大门的方向,深吸一口气,用鞭子抽了一记驴屁股。

    哑男见她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拉住缰绳,对着她微微摇头。

    沈安安叹息:“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从来没见过黑风寨的几位当家,如今就算我看到他们的人头,我也认不出他们。道理我都懂,但是我总觉得,我必须过去看一眼,我才能安心。”她冲着哑男笑了笑,“放心,我有心理准备了,不会做噩梦的。”

    哑男放开缰绳。

    不多会儿,沈安安站在诏安军的营地大门口,她深呼吸,再次深呼吸,抬头看去,只见三撮如同杂草一般的长发,遮住了三个脑袋的五官。

    沈安安害怕极了,目光刚刚触及那几个头颅,急忙撇过头。

    就在她慌慌张张移开视线的时候,她看到营地内有一个使长剑的男人,正在和别人切磋武功。那人被士兵里三层外三层围在中间,她看不真切,只得回头询问哑男:“你看那人是不是葛云朝?他不是住在长顺客栈吗?”

    哑男循着她的手指看去,只见赵沛手持长剑,与一个和他差不多身量的男子比剑,周围的呼喊声、喝彩声不断。哑男对着沈安安摇摇头,表示那人不是葛云朝。

    “不是他吗?”沈安安定睛看去,试图看清楚那人的长相。

    赵沛好似感受到沈安安的目光,转头朝他们看过来。春寒料峭,他只穿着一件单衣依旧满头大汗,后背汗湿了一大块。

    这几天他终于明白了,葛云朝为什么跑去培元镇,他分明就是把军中的日常琐事全部推给他,什么粮草补给,与当地官员应酬,安排操练等等,每个人都跑来请示他。他烦得不行,随手拿了把剑找人比试,军营中没人是他的对手,他更加烦躁了。如果葛云朝还在营里,他们可以打个痛快。

    赵沛抓着自己的衣襟,随意摸了把脸上的汗水。突然,他拨开围观的士兵,朝着门口快走几步,远远看着一对农民打扮的夫妻,骑着驴子往培元镇方向走去。

    属下奇怪地问:“王爷,怎么了?”

    “没事。”赵沛摇摇头,那个女子身材娇小,应该是他眼花了。

    “王爷,还打吗?”

    “打个屁!”赵沛扔下手中的长剑,“没一个能打的。”

    属下谄笑着拍马屁:“王爷武功高强,小的们当然不是您的对手。”

    赵沛瞥他一眼,心中愈加不得劲。转念一想,他都在葛云朝面前“谦让”了一回,同意在培元镇驻扎,凭什么葛云朝躲在外面逍遥快活,他忙得脚不沾地!

    他抬腿就是一脚,踹在下属的屁股上,高声说:“去,把那些劳什子军务,乱七八糟的文书,全都给我包起来,包好了,咱们去探望葛世子。”

第42章 事发

    葛云朝得到消息,赵沛快到安顺客栈大门口的时候,他正在和王思阳,以及其他几位幕僚商谈飞虎寨的事。

    飞虎寨与黑风寨不同,它虽然沾染了人命,但它并不像黑风寨那般灭绝人性,无恶不作。根据葛云朝手上的情报,飞虎寨有不少老人和孩子。

    王思阳原本以为,葛云朝赞同围剿飞虎寨,毕竟孙瘸子和他那班手下干了不少杀人抢劫的勾当,但他隐约觉得,自从葛云朝从桃花寨回来,他的态度似乎有所松动,这才故意找借口,声称他想去寨子里探一探具体情况,再做决定。

    他们此番南下,王思阳等人并不在随军队伍中。无论赵沛是否知道他们的存在,眼下他们都应该避一避。

    王思阳拿起桌上的情报、地图等物,正要退出去,就听到葛云朝吩咐他:“东西都放着吧。”

    众人鱼贯而出。王思阳低垂眼睑,将东西放回原位,躬身退了出去。

    葛云朝起身走到门口,负手而立。

    不多会儿,赵沛右手扛着酒坛子,左手挽着一个大包袱,在随从们的簇拥下,大步走进院子,朝葛云朝走来。

    葛云朝迎上前,拱手行礼:“王爷深夜前来,不知有何要事?”

    “拿着!”赵沛把手中的包袱扔给葛云朝,自顾自走到院中的石桌前放下酒坛子,对着自己的手下嚷嚷,“拿酒碗过来,再让厨房炒几个热菜,快!”

    随从应声而去。

    赵沛斜睨葛云朝:“放心,酒不是给你喝的。你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处理完了,我好带回去。”

    葛云朝终于明白过来,赵沛要他处理公文,自己在旁边一边喝酒一边监督。这么特别的事情,也只有魏王爷干得出来。他把包袱放在石桌上,认真地拒绝:“军中有文书,王爷也有自己的幕僚。”

    赵沛不恼,也不反驳,站起身环顾整个院落,嗤笑:“冷冷清清的,原来不是金屋藏娇啊。”他顿了顿,眼睛看着葛云朝,“既然没有藏着美人,为何不住在营里?人多也有人多的好处。”

    葛云朝回道:“我之前就对王爷解释过了,我喜欢清静。王爷若是有要事,大可以派人叫我回去。”

    “清静吗?”赵沛再次环顾四周,不客气地嘲讽葛云朝,“人少恐怕更不清静吧。”

    这话说得玄妙。客栈老板朱珂亲自送上下酒菜的时候,堪堪听到了这句话。朱珂恭敬地低着头,把卤牛肉、花生米等等小菜依次摆放在桌子上,小心翼翼地请示赵沛:“王爷,天气寒凉,可需要温酒的炉子?热菜已经在做了,马上送过来。”他一边说,一边拿过伙计手中的酒具,放在两人面前。

    赵沛不高兴地嚷嚷:“谁让你自作主张的?我有说过,和他同桌吃酒了吗?”

    朱珂表情一窒,赶忙对着赵沛赔笑脸。不过,他十分确信,赵沛并没有生气。

    第二天清晨,朱珂低眉顺目站在沈安安面前向她汇报:“经过就是这样,魏王爷坐在院子里喝酒吃肉,葛世子坐在他对面,由侍从拎着灯笼处理文书。两人没怎么说话。”

    沈安安问道:“魏王爷的随从呢?”

    朱珂用眼角的余光看一眼沈安安,只见她头戴帷帽,春葱般的手指捧着茶杯,声音听不出喜怒。

    四年前,他在镇上找村民“借钱”的时候,她身边的哑巴男人悄无声息地把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他吓得差点尿裤子,她平静地告诉他,有借有还才是做人的道理。她用他借来的钱,盘下了安顺客栈,让他安心经营客栈还钱,还逼着他在卖身契上面摁了手印。

    他只擅长有借无还,哪里知道怎么经营客栈,更不愿意苦哈哈地干活还债,当晚就跑了。结果他还没有跑出镇子,一支弩箭射下他的脚边。她说,她最讨厌言而无信的男人。

    他没能来得及求饶,那个哑巴男人一刀砍下了他的小手指。

    朱珂想起当时的场景,至今仍旧心有余悸。四年了,他从最初的惶恐不安,逐渐把客栈经营得有声有色,当年借的钱也都还清了。不过,他从来没见过这位“大小姐”的真容,也不知道她的身份。他只需要偶尔向她汇报客栈客人的情况。在他看来,那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

    当下,朱珂恭敬地回答沈安安:“魏王爷的随从一直在院子里守着。”他笃定地说,“大小姐,以我多年的看人经验,魏王爷就是找葛世子喝酒的。两人嘴上针锋相对,其实没什么深仇大恨。”

    沈安安不置可否,又问:“除了葛世子他们,这几日镇上有陌生面孔,或者特别的人吗?”

    朱珂想了想,略略迟疑,摇摇头:“也称不上特别。镇上又有两座宅子卖出去了,都是拖家带口的人家,在县衙立了户,其中一户是屠户。那家的男人自己杀猪,面相看着凶狠,做生意老实得很。对了,这几个月,附近村子里过来卖菜,卖山货的人渐渐多了,我看他们相互间都认识。剩下的就是客栈的客人,要么去岐山县的,要么去启封城。”

    沈安安认真地听着,默默记下屠夫家的地址,打算待会儿顺道“路过”,过去看一眼。她问道朱珂:“另一户是什么人家?”

    朱珂回答:“另一家是父子俩,带着一个老仆。父亲叫王大全,祖上是木匠,儿子十七八岁的模样,说是从岐山县搬过来的。”

    沈安安惊诧万分。他安排王大全一家去岐山县定居,他怎么跑来培元镇了?最重要的事,他哪来的儿子?要不是她有事问他,特意下山寻他,他打算一直瞒着她吗?

    她不动声色地说:“你赶快去买菜吧,不要让葛世子起疑心。平日里不要做多余的事,该怎样就怎样。其他的,和往常一样,对镇上的生面孔多留一个心眼。”

    朱珂连声称是,恭敬地退了出去。

    桃花寨在培元镇的落脚点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四合院,早在沈安安祖父那会儿,沈家就买下了这座寨子。

    等到朱珂走出院门,沈安安迫不及待地摘下帷帽,低声喃喃:“王大全不像是心中有鬼,难道是我看错了?”

    哑男无法回答。

    突然,外面传来敲门声。沈安安和哑男对视一眼。他们对外宣称,这座寨子是启封城的富户买来钓鱼避暑的,平时不住人,只有仆人偶尔过来打扫维护。这一大早的,怎么会有人敲门?

    门外再次传来敲门声。

    哑男示意沈安安待在屋子里不要出声,他拿起横刀,悄无声息地走到院子门口,拔下门栓,侧身躲在门口。

    晨曦中,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朱珂惨白着脸,僵着身体跨入大门。他的脖子上抵着森白的刀刃。

    哑男挥刀指向朱珂身后的男人。男人瞥他一眼,对着屋子内大喊:“二当家难得下山,我家主人说,他请您喝茶,希望您务必赏光。”

第43章 动机

    昨天深夜,沈安安和哑男穿着粗布衣裳走进院子。为了遮掩脸上的山茶花,沈安安和田里干活的农妇一样,用汗巾兜住了大半个脸颊,故意把白净的皮肤弄得脏兮兮的。她那样的打扮,葛云朝的人还能认出她?

    周围的邻居认识他们。对邻居来说,他们夫妻是富户家中负责定期打扫院子的仆役。沈安安进屋之后,再也没有离开过房间,挟持朱珂的男人却开口就是“二当家”,把朱珂都吓了一大跳。

    方圆百里,能够用“二当家”这个称呼的女人,只有桃花寨的沈安安。

    朱珂一时无法消化这个消息。突然,他的后背被人重重推了一下,身体不受控制地朝哑男撞去。

    哑男伸手搀扶朱珂。他看得分明,在持刀男人收起匕首的瞬间,他割下了朱珂的一缕头发。男人在警告他们,如果沈安安失约,下一次割下来的,就是朱珂的人头。

    屋子内,沈安安闻声走到院中,就见朱珂惊愕地盯着自己。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忘了戴上帷帽。她看一眼哑男。

    哑男走到朱珂身旁,拿起那一撮被持刀男子割断的头发,向沈安安展示。

    朱珂这才发现自己的头发被那人割断了。他夺过耳鬓的断发,惊呼:“那人是谁?他想干什么!”他惊恐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别紧张。”沈安安对着朱珂笑了笑,安抚他的情绪,轻声问他:“你仔细想想,你在哪里见过劫持你的人,当时他和什么人在一起。”

    朱珂回想片刻之前,他匆匆走出院门,就被那个男人撞了一下。男人低声说了一句“不好意思”,他刚想回他一声“没事”,那人的匕首已然抵住了他的脖子,低头在他耳边说了三个字:“去敲门。”

    他下意识挣扎,刀刃瞬间嵌入他的脖子。男人什么都没说,但他知道,如果他不按他说的话做,他立刻割断他的脖子。

    朱珂急促地回答沈安安:“我从来没有见过他。”

    沈安安故意那么问,是为了引导朱珂回忆挟持者与自己的关系。朱珂如此坚定地回答,就代表他确实没见过那人。

    她点点头:“没事了。那人的目标不是你,你不会有危险的。”她顿了顿,叮嘱朱珂,“如果有人问起你我的关系,你如实回答就行了。”

    朱珂一脸茫然。

    四年前,沈安安之所以放过朱珂,帮助他成为客栈老板,因为朱珂虽然多次欺骗桃花寨的村民,但他行事还算有底线,砍去他的一根手指,就当是对他四处行骗的惩罚,让他时刻警醒自己。

    这个当下,沈安安看着朱珂,耐心地解释:“若是有人问你,你和桃花寨二当家的关系,你就说,是我砍断了你的手指,逼迫你为我办事。”

    “啊?”朱珂摇头。一开始他是被迫的,可是后来他都是自愿的。而且二当家一点都不像传闻说的那么可怕。

    沈安安笑着说:“我知道你重情义,但是你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客栈的伙计想想。客栈一旦和山贼扯上关系,随时会被官府查封。你也不想客栈倒闭,大家都没了谋生的活计吧?”

    朱珂沉默。半晌,他踏着沉重的步伐离开了小院。

    等到朱珂离开,沈安安脸上的笑容再也挂不住了。她咬牙启齿:“这个葛云朝,打得一手好算盘。”

    对于别人用朱珂的性命威胁她,她大可以转身离开,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可她不敢用朱珂的性命豪赌,赌葛云朝会不会杀人。葛云朝能把大活人的脑袋砍下来挂在军营门口,杀一个山贼的眼线,对他来说压根不算什么吧。

    可她若是巴巴地跑去客栈见他,就等于承认她利用朱珂监视他的一举一动。山贼监视朝廷命官,这是大罪,足够他带兵围剿桃花寨了。

    沈安安心中恨极,气恼地灌了自己一大杯茶水,坐在椅子上自言自语:“经过了那晚,我以为他已经放下了对桃花寨的戒心与杀心。”

    哑男轻轻拍了拍沈安安的手背,示意她不要生气。

    沈安安握住她的手掌,激动地说:“他不会是发现了吧?”她缓缓摇头,“不会的,不会的。”

    世上伯牙与子期难觅,但是想让一个人以为,他遇到了自己的伯牙,却不是难事。否则世上就不会有那么多痴男怨女了。

    那天晚上,从葛云朝靠近飞蛾谷开始,一切都在她的计划中,尤其是那一句,“我想,世子也不希望自己会读心术吧”,配合沈昭的语气、神态,还有他虚弱的身体状况,葛云朝明明已经被他们打动了。

    沈安安紧紧攥着哑男的手。葛云朝说得没错,如果诏安军不计损失强攻桃花寨,桃花寨坚持不了十二个时辰。到时,不知道多少人会失去性命。

    哑男反手握住沈安安的手,比了比门口。他在告诉沈安安,不管葛云朝跟踪他们,还是跟踪朱珂发现了这个小院,他没有选择把他们抓起来,就代表他暂时并不想付诸武力。

    沈安安吁一口气,喃喃自语:“是我魔怔了。”转念间,她愁眉紧皱,“他既然没有识破,为什么逼我去见他?警告我不许派人监视他?逼问我寨子是否愿意接受朝廷诏安?这些事他都应该找阿哥才对啊。”

    她猛地站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哑男默默看着她,不敢打扰她的思绪。说实话,他始终不理解,为什么沈安安和葛云朝都觉得,读心术是一件坏事。如果大家都能明白别人的想法,这个世界就不存在误会,更不会有人自作多情了。

    一旁,沈安安有一下没一下地咬着指甲,脚步越走越快。葛云朝对她的了解有多深?他是不是还有她不了解的另一面?她是不是算漏了什么?

    哑男拿出拭刀的棉布,慢慢擦拭他的横刀。

    沈安安驻足,看着他缓慢而有节奏的动作。半晌,她坐到哑男身旁,借着与他说话做借口,一个人自言自语:“你是不是想问我,我为什么知道葛云朝不想要读心术。理由其实很简单。打个比方,我们在一起五年了。在这么长的时间里,我们每时每刻都在一起,你总有时候烦我,觉得我心机深沉,处处算计……”

    哑男虽然知道,沈安安说这些不过是纾解压力,帮助她思考,但他还是停下了拭刀的动作,碰了碰沈安安的手背,郑重地对她摇摇头。

    沈安安笑了笑:“就是打个比方而已。葛云朝出生的时候,葛家已经是皇帝的心腹,他众星捧月般长到十一二岁,在战场一待又是十多年,如今他身为世子,回归朝堂……葛家看似花团锦簇,其实不过是烈火烹油……若不是看够了人心,他又怎么会暗中宣扬自己克妻的传闻呢。”

    说到这,沈安安突然沉默了。她能够理解葛云朝,因为她的世界曾经彻底崩塌。在她认为所有人都温柔待她的时候,她身边的人杀害了她全家,而她身负父亲临终的嘱托。

    她再次握住哑男的手,看着她的眼睛说:“那时候,要不是有你在我身边,我一定撑不下去。”她垂眸掩饰眼中的酸涩,“你答应过,要带我闯荡江湖的。”她再次看着哑男的眼睛,“全世界都能负我,你不能。我承受不了。”

第44章 揭穿

    沈安安说完这话就后悔了。哑男陪伴她,照顾她,保护她五年了,已经够了,她不能那么自私。虽然她口口声声说,将来他们一起浪迹江湖,但是倘若他们做不了夫妻,她愿意放他自由。

    眼下,她看着哑男欲言又止的表情,心中只有疼惜。以前,他大概率是会说话的。他一定经历了极为悲痛的事情,才会绝望地想要在江边自刎吧。正因为他也绝望过,所以他愿意无条件守护她吧。

    沈安安不想逼迫哑男,她笑着撒娇:“我们想要快意江湖,首先得解决葛云朝,他真是个大麻烦。”她故意鼓着腮帮子嘟囔,“实在不行,我们只能下毒了。希望他不要不识好歹,逼得我不得不毒死他。”

    安顺客栈门口,朱珂刚要走进客栈大门,突然想起劫持他的男人压根没有说,他的主人是谁。沈安安也没有告诉他,谁会问起他和桃花寨的关系。他越想越不对劲,转身想要折回小院,长安突然叫住了他。

    长安熟稔地把钱袋子塞进朱珂手中,笑盈盈地说:“世子爷昨晚喝多了,头痛得厉害,不想有人打扰他。今日,我们把客栈包下了。”

    朱珂习惯性地掂了掂钱袋子,里面的银子足够包下整间客栈了。

    长安苦着脸抱怨:“世子爷每次喝醉酒,最讨厌听到外面的声音,别说人声了,鸟叫声、虫叫声都不行。朱老板索性让大伙儿放假一天吧。对了,乙字号房,丙字号房的客人已经退房了,他们的房钱世子爷照付。”

    朱珂心中明白,长安表面上在和他商量,实际上这是镇国公世子的命令。他不敢不从,只得关上客栈大门,又认命地去医馆给葛云朝配制解酒汤药。

    大半个时辰后,沈安安和哑男走到客栈门口,看到客栈大门紧闭,就知道是葛云朝提前“清场”了。沈安安不高兴地嘟囔:“他就这么笃定,我们一定会来!他可不像是在乎别人性命的模样。”

    两人走到门口,立马有人打开大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哑男抢先一步挡在沈安安面前,跟着那人往里走。

    三人穿过回廊,拐了几个弯,来到葛云朝居住的院落。院中空无一人,但哑男敏锐地感觉到,院子外面有高手把守,可能是防着他们,也可能是防止外人偷窥。无论哪种情况,他们都是瓮中之鳖。葛云朝如此严阵以待,事情一定不简单。

    哑男全身紧绷,用身体护着沈安安,缓步往前走。

    相比之下,沈安安只觉得莫名其妙,不解地看着屋中的人影。葛云朝有病吗?即便他想要当面警告她,不允许她继续派人监视他,他也不用搞得如此神秘兮兮吧。

    她上前两步,扬声说:“世子爷真是好兴致,大白天在屋子里穿着大氅,戴着面具,这是你们京城的待客之道吗?”

    她的话音未落,哑男再次把她护在身后,阻止她踏入屋子。

    屋子内,赵沛背对大门,手中紧紧攥着一张纸条,纸上只有寥寥一句话,明日一早独自前来,或许你能见飞鹤将军。

    昨夜,在他喝酒的时候,葛云朝偷偷把这张纸条放在了酒坛下面。他们面对面坐着,四周只有他们的近身侍从,他却用这样的方法和他说话,这件事本身就透着不寻常。

    他强忍着好奇心,直至回到自己的营帐,他才打开纸条。当他看到纸上的“飞鹤”二字,他差一点直接从军营折返客栈。

    昨夜,他一刻都没有合眼。他从纸条上的墨迹推测,葛云朝是在问过他飞鹤的身形、容貌特征之后,借着批阅文书的机会,偷偷写下这句话的。

    难道他在培元镇见过飞鹤?

    这个揣测如同一只钻入他骨髓的蚂蚁,不断啮咬着他,折磨着他。

    他以为,她早就不在人世了,所以他完成了为人子,为人夫的责任,迫不及待想去她的故乡陪着她。

    这辈子,如果能让他再看她一眼……

    赵沛闭上眼睛,把手中的纸条揪成一团。他永远不会记错她的声音,他的身后并不是她的声音。

    葛云朝一大早让他穿上他的大衣,戴上他的面具……如果他用飞鹤的事欺骗他,戏弄他,哪怕他打不过他,他也一定会狠狠地揍他。

    赵沛缓缓转过身,慢慢睁开眼睛。

    阳光下,沈安安和哑男看不清楚屋内的人影。沈安安凭着对方的身形和他脸上的面具判断,那人是葛云朝。她生气地斥责:“葛云朝,你到底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葛云朝不知何时站在了院子的围墙边。

    沈安安循声看他,再看看屋内的人影,脱口而出:“你在这里,那屋子里的人是谁?”

    哑男瞬间明白过来,拽着沈安安疾步往后退。

    赵沛扔下面具,大步跨出门槛。他想要呼唤她的名字,但是他的喉咙发不出声音。他无数次幻想,她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但他从未想过,这一幕竟然成真了。他失神地上前一步。他伸手想要抓住她,他的眼前又一次浮现她纵身跃下兆安江的那一幕。

    哑男没有看赵沛。在她知道他是谁之后,她再也没有看他。她对着葛云朝说:“葛世子在院子外面布置了武功高手,是担心我见到魏王爷,会不顾而去吗?”

    “你会说话?”沈安安挣脱哑男的手,“你早就认识葛云朝?”她后退一小步。她不知道这两件事哪一件更让她惊讶,但她终于知道葛云朝的动机了。原来葛云朝的目标压根不是她,而是哑男。

    她低声喃喃,“我一直觉得,你会说话……可是五年的时间,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曾发出一丁点声音……”

    哑男转头对着沈安安解释:“对不起,我会说话,不过我不认识葛云朝。那天晚上,是我第一次见到他。”

    沈安安看着哑男的眼睛,轻声吐出八个字:“五年,你怎么做到的?”

    哑男同样看着沈安安的眼睛,几乎用哀求的语气恳求她:“我们回家,先回家,我再和你解释。我可以解释的。”

    “飞鹤。”赵沛急切地上前几步。这一次,他不会眼睁睁看着她消失的。

    沈安安听到了赵沛的称呼,也听到了他声音中的颤抖。她依旧看着哑男的眼睛,一字一顿说:“你是飞鹤,是陆宕口中的大英雄飞鹤将军?”她终于明白,与她成亲五年的相公为什么假装哑巴,因为她也是女儿身。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47931/ 第一时间欣赏桃花渡最新章节! 作者:季灵所写的《桃花渡》为转载作品,桃花渡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桃花渡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桃花渡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桃花渡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桃花渡介绍:
山大王的生活美滋滋,
怎么就成了劳什子的世子夫人?桃花渡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桃花渡,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桃花渡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