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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季灵     桃花渡txt下载     桃花渡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64章 和解

    经过葛云朝等人的调查,截杀沈安安的黑衣人常年盘踞在山中的废弃矿井。矿井内种植了庄稼,庄稼生长需要阳光,因此葛云朝和沈安安都觉得,他们有必要去山顶查看一番。

    去山顶的路十分陡峭,无法骑马。沈安安闷声不响地跟在葛云朝身后。柴亮之死,以及两人之前的争执,在他们心头落下了一层阴影。他们都想说些什么,打破尴尬的气氛,却又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沈安安十分后悔。刚才的确是她情绪失控,对着葛云朝发脾气。小的时候,她会对着父亲母亲撒娇,对着兄长任性发脾气,自从她成为桃花寨的二当家,她只会“表演”发脾气。即便她发现自己的“丈夫”是女子,她也没有情绪失控。

    两人不过走了一刻钟,沈安安气喘吁吁,鼻尖冒汗,葛云朝不得不放慢脚步。

    这一路上,他思来想去,自己得罪沈安安一定是因为那句“这么娇气”。可她确实娇气又胆小,既拿不动刀子,又看不得尸体,偏又脾气倔强,喜欢追根究底。

    两人又走了半刻钟,沈安安终于意识到,葛云朝一直在配合自己的脚步。她讷讷地道歉:“那个,刚才我不应该冲你发脾气的。”

    葛云朝惊讶地回过头看她。她不生气了?

    沈安安正色说:“世子,您说的三点,我都听明白了。刚才我认真想过了,替家人报仇是我的事。我应该感激您,一直在帮我,不嫌弃我拖后腿。”

    要不是沈安安的语气万分真诚,葛云朝一定会怀疑,她在讽刺他。说实话,他不喜欢她的这番话,可转念一想,她这么明事理,他应该高兴。他顺着她的话承诺:“你家人的事,我会帮你报仇的。还有,我从来没有嫌弃你拖后腿。”

    沈安安摇头:“仇,我自己会报。至于拖后腿,我有自知之明,我此刻就在拖你的后腿。”她率先往前走,嘴里解释,“我想上山顶看一看,因为山上看得更清楚。那些人遁逃了,总要找地方落脚的。我对这一带比较熟悉,说不定可以发现他们的踪迹。”

    葛云朝跟上她的脚步,耐心地讲解:“那些人在此地经营了二十年,甚至更长的时间,所以他们大概率不只这一个据点。他们伏击柴亮,是为了砍断我们的线索。柴亮追缉的方向,并不等于他们遁逃的方向。还有,他们的手法十分专业,并不是流匪,更不是乌合之众。”

    “他们类似于后周的绣衣司,是大梁的细作组织,是这样吗?”沈安安停下脚步,擦拭额头的汗珠。

    葛云朝笑着点头:“对。”他终于确认,她真的不生气了。虽然他决定娶她,与她的容貌无关,但她确实很漂亮,眉如黛唇若樱,肤白胜雪,眼睛仿佛夜空的星星。

    沈安安沉吟片刻,皱着眉头说:“不对啊,如果他们是大梁的细作组织,就算哑男不认识他们,他们一定认识飞鹤将军。”

    葛云朝微微一怔,表情瞬间变严肃了。的确,大梁皇帝的细作组织不可能认不出鼎鼎大名的飞鹤将军。他举步往前走。

    沈安安跟上他的脚步。她终于知道,吕蒙为何在一刻钟之内就倒戈于她,这些年对她言听计从,恐怕他早就认出了哑男是飞鹤将军。

    葛云朝所想,与沈安安类似,五年前,如果袭击沈家的黑衣人是大梁细作,他们应该当场就认出飞鹤将军,毕竟她实在太出名了。

    他似自言自语一般解释:“柴先生推测黑衣人并非来自后周绣衣司,不单因为他们身上没有绣衣司的图腾。习武之人,因为各自所练武功不同,身上会留下不同的印迹,比如说老茧、伤痕之类的……”

    沈安安接过话头:“如果他们既不是后周的人想要复国,也不是前梁的人想要复仇,他们为何要杀我?寨子里满打满算不过两千余人,其中大半是老弱妇孺,即便他们控制了寨子,单靠寨子里的人也很难与诏安军抗衡。”

    葛云朝趁机劝说沈安安:“安安,既然你知道,你们没有胜算,就该早早接受朝廷诏安。”

    沈安安翻了一个白眼:“一码归一码,世子别想用这话诓我。阿哥说了,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们在寨子里有田有房,安居乐业,自由自在。朝廷想让我们接受诏安,受官府管束,春秋两季还要缴纳赋税,农闲的时候还要服丁役,世子总该拿出些诚意,至少得让大伙有田有房,不能比以前过得差。”

    葛云朝不客气地指出:“这是你们兄妹的想法吧。于桃花寨的百姓而言,向你们家缴纳粮食,向朝廷缴纳赋税,两者并没有区别吧?”

    沈安安镇定地笑了笑:“世子想要用离间计?您大可以试一试。诏安军不足一万人,恐怕无法将我们寨子合围。如果我们拼死一搏,害得您损兵折将,出师不利,耽误南下的行程,那就是我们的罪过了。”

    葛云朝莫名觉得,沈安安的语气与沈昭很像。早前他刚与沈昭说过,如果诏安军对桃花寨围而不攻,寨子内的人心很快就散了,寨子不攻自破。那时候,沈昭同样用“两败俱伤”威胁他。

    转念间,他失笑,暗嘲自己疑心重。沈安安和沈昭是兄妹,他们一定早就商议过对付他的策略。沈昭的身体那么差,桃花寨的具体事务大概率都由沈安安处理。虽然十五岁的他早就上战场了,但十五岁的沈安安没有经历过风浪,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吧。

    他心生怜惜,劝说沈安安:“自你曾祖逃难入山,建立桃花寨,时间已经过了百余年。感恩你曾祖救命之恩的老人皆已过世。对如今的村民而言,他们只看到你们兄妹住着高屋大院,吃着他们种植的粮食蔬果。你们为他们争取再多,他们也不会感激你们兄妹,你何不放下责任呢?”

    沈安安摇头:“世子,您这番话不会影响我和阿哥的决心,因为我们不图感激,只求问心无愧。”

第165章 礼物

    沈安安在父亲临死前发誓,她一定会照顾好寨子里的百姓,这是她的誓言,也是她的人生信念。

    葛云朝不知这事,但他笃定,沈家兄妹此时的坚决,不过是谈判的策略,桃花寨不会与诏安军发生武力冲突,因此他并不急于说服沈安安,转而与她说起了窈娘。

    说实话,虽然他认为沈安安太过心软,但他不相信,她没有处置过心怀叵测的人。两千多人的山寨,几乎等于一个小县城,山寨外面既有官府,又有虎视眈眈的“同行”,如果她做不到果断决绝,她的坟头草恐怕已经两丈高了。

    因此,他不解地问:“安安,窈娘自己都承认,他杀过人,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而且他也接受了这个结果,你为何执意想要救他性命?”

    沈安安反问:“世子,不说远的,你觉得整个岐山县有多少‘窈娘’?”

    葛云朝想也没想,回道:“他们急于找人,应该有不少暗探四处打探消息。不过——”他话锋一转,“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了,只要没有人站出来说一句,‘我是大周皇子’,这群人就是一盘散沙,翻不出风浪的。”如果有人站出来,他当然会擒贼先擒王,杀鸡儆猴。

    沈安安轻轻一笑。

    “你笑什么?”葛云朝刚停下脚步,恰恰看到这一笑。他指了指沈安安面前的石块,示意石块有松动,伸出右手欲搀扶她。

    沈安安抓着葛云朝的胳膊,由他拉着往上走,嘴里回道:“世子巴不得有人自称大周皇子吧?”

    葛云朝假笑一声,因为她说对了。

    沈安安收敛嘴角的笑意,认真地说:“您和魏王爷很快就要南下了,可百姓们在此安家,一旦遇到另一个‘窈娘’,他们会像水生一家,整个家庭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葛云朝反手抓住沈安安的手腕,拉着她往前走。他知道沈安安说的是事实,但是——“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你不会不懂。县衙总不能要求每个人脱衣检查,更何况绣衣司的细作并非每个人都会刺上纹身。”

    沈安安没有反驳他,转而问他:“世子,不管是瘦马,还是阴阳人,如果他们有机会脱离过去,做回普通人……”

    “你想得太简单了。”葛云朝回头看一眼沈安安。他就说吧,她太善良,太心软了。他转身继续往前走,“这么说吧,一旦窈娘活着走出县衙大牢,不消一个时辰,他就会变成一具尸体。”他冷哼一声,“窈娘压根没有说真话,我有什么理由留他性命?”

    沈安安快走两步,扯住葛云朝的衣袖:“世子,如果窈娘坦白一切,您可以给他一个机会吗?”

    葛云朝摇头:“他从小被人灌输‘必须忠于大周’的思想,他不会背叛他的国家的。更何况他知道的,并不一定是事实。”

    “不是事实也没有关系啊。不是说了吗?最真实的假话,是九分真话夹杂一分谎言。如果窈娘愿意和盘托出,我们就知道九分真相了。”

    “那你如何判断,哪九分是真相?”

    ……

    两人一路走一路闲聊,又走了小半个时辰才抵达山顶。

    在茫茫山峦中,他们所在的山头并非最高耸那一座,林间也没有特殊的树木,或者亭台巨石等标志性特征。

    早几年,沈安安为了寻找黑衣人的老巢,走过不少山峦沟渠。她本以为自己对这一带很熟悉,此刻她竟然无法确定,自己是否来过此地。

    她站在山顶环顾四周,无法判断桃花寨在哪个方向,入眼只有郁郁葱葱的绿叶,以及绵绵不绝的云被。

    葛云朝看到她的茫然,扬声呼唤:“长阙。”

    沈安安来不及惊讶,只见长阙从林中走出,双手奉上一个大袋子。她脱口而出:“我还以为——”她戛然而止,暗嘲自己没有见过世面。葛云朝乃堂堂镇国公世子,他出行怎么可能没有侍卫。

    转念间,她心生恼怒。他们先是在众人面前吵了一架,他对她动手动脚的。刚才他拉了她的手,她抓了他的衣袖,他们说了一个时辰的话,而她是有夫之妇!

    她问葛云朝:“你带了多少人?”

    葛云朝朝长阙看去。长阙回禀:“世子要求轻装简行,所以加我在内,只有四名护卫。”

    沈安安一把夺过葛云朝手中的千里镜,心中暗忖:幸好,再过一天,沈安安和葛云朝这辈子都不会再见面了。

    葛云朝无法理解沈安安对他的不满,亏他刚才还觉得她明事理。他吩咐长阙:“你们去四周找一找,矿井内何以有阳光。”

    长阙领命而去,不消半刻钟就领着葛云朝去到一个洞口。虽然洞口的石头上布满了青苔,但很明显的,这是为了让山洞里有阳光,特意用火药炸开的。

    换句话说,在很多年以前,黑衣人就决定把矿井做为据点。当然,也不能排除他们利用这个洞口运输矿石的可能性。

    最可疑的一件事,黑衣人撤离之前用树枝把洞口遮住了。要不是沈安安提出,山洞里的庄稼需要阳光,他们不一定会发现这个洞口。

    凡事都有理由,黑衣人为何特意遮住洞口?

    另一边,沈安安有了千里镜,很快就找到了兆安江。她根据兆安江的位置,大致确认了桃花寨的方位。

    今天虽然是阴天,不见太阳,但云层中间偶尔透出的阳光足以帮助她确认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她问长阙:“带舆图了吗?”

    长阙见葛云朝点头,双手奉上羊皮。

    沈安安比照舆图,沿着山顶转了一个圈,把四周的地形默记在脑海中。她怕自己下山后忘了细节,又问长阙:“你不会恰巧带了笔墨吧?”

    这回长阙没有看葛云朝,直接把毛笔和墨盒递给沈安安,又双手奉上牛皮纸,嘴里解释:“牛皮纸虽然粗糙,但胜在结实。我们在外都是用牛皮纸的。”

    沈安安点头,一边用千里镜观察地形,一边用牛皮纸记录细节。早前她只在书中见过千里镜,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它的神奇,简直可以用爱不释手来形容。

    葛云朝看在眼里,同时他也发现了,沈安安的目的就是绘制地形图。对朝廷来说,舆图不只关系着行军打仗,同样可以用于日常布防与物资运输等等,是重要的军事机密。私藏堪舆图是重罪,沈安安似乎并不知晓。

    他试探着问:“你执意和我一起上山,就为了画地形图?”

    沈安安避重就轻:“哑男不只一次夸我,画图比她精准。我今晚就能把矿井的位置,四周的山峦地形都画出来,‘献给’世子。”

    葛云朝追问:“你看一次就能画出地形图?”他似乎又多了一个不得不迎娶她的理由,毕竟对朝廷来说,绘制堪舆图是极重要的大事,她正是朝廷需要的人才。

    沈安安翻了一个白眼,一语戳破葛云朝的期望:“当然不可能。之前我对你说过的,我对这片林子很熟悉,不过因为来去匆匆,也没有上山顶看过,无法绘制草图。”她叮嘱葛云朝,“我没有丈量过,这就是个示意图,只能看个大概。”

    葛云朝豪爽地说:“如果你能把地形图画出来,我就把千里镜当做谢礼送给你。”

    “真的?”沈安安一脸惊喜,殊不知之后正是因为这支千里镜,令她辛苦布下的“大局”功亏一篑。

第166章 眼见

    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尤其是人迹罕至的荒山,沈安安又不会武功。她在山顶画完草图,与葛云朝一起回到县衙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

    午饭过后,葛云朝催促她快去睡觉,自己则去书房给赵沛写信。等他写完书信,长安已经拿着地图等在门口了。虽然沈安安只是绘制简单的地形图,但她的速度未免太快了。他拿起地图细看。

    沈安安在山上用牛皮纸做标记的时候,葛云朝拿着千里镜观察过地形,他看到的不过是兆安江的影子,以及层层叠叠的山峦,但沈安安却在图纸上标记出了官道、培元镇、黑风寨等等的位置。

    纸上的图例都是军中惯用的,一看就是飞鹤教她的。葛云朝忍不住在心中咕哝,以后他也可以教她。他问长安:“沈姑娘回房了吗?”

    长安恭敬地回答:“回世子,沈姑娘见过王先生,这才回房休息的。”

    葛云朝点头。沈安安去见王思阳,是为了窈娘之事,他答应了她,由她全权处理。他拿着地图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长安亦步亦趋跟在主子身后,小心翼翼地请示:“世子,沈姑娘叫来城里的掌柜,挑了不少东西……她没有吩咐小的,东西留在县衙,送去客栈,亦或是送往桃花寨……”

    葛云朝停下脚步。他留在县衙,除了替黑衣人验尸,也是为了协助县令理清县内的事务,替朝廷传达“以农为本”的基本方针,并督促之。

    从县衙的卷宗来看,唐祖佑虽然能力有限,但汪有福却是个能干的。等窈娘的事处理完,他就可以返回培元镇的客栈了。他反问长安:“沈姑娘如何吩咐的?”

    长安迟疑,婉转地回答:“沈姑娘把玩一两次,就扔在一旁了,什么都没说。”

    葛云朝轻轻笑了笑。

    长安莫名其妙。他家世子不会没有听明白吧,那些东西沈安安没有付账,那可是一大笔银子。虽说他们最不缺的就是银子,可是这凭白无故的,她和世子还没有定亲……

    葛云朝吩咐长安:“她喜欢什么,你把账结了。其他的事,听她吩咐就行了,不用请示我。”

    长安脱口而出:“世子,您的正妻是未来的国公夫人,国公爷不一定会答应这桩亲事。”

    葛云朝横一眼长安,吓得长安立马噤声。葛云朝拿起手中的地图看了两眼,轻声慨叹:“就冲这地图,我也得把她留在身边。”

    县衙的后院,窈娘被绳索捆绑着,木然地坐在墙角边,远远看着王思阳指挥衙差搬运尸体。按照军中的习惯,如果敌人没有拿回尸体,他们帮着就地掩埋,算是十分对得起对方了。

    因此,王思阳无法理解,为了一个窈娘,值得他们大费周章将尸体运下山,搬进衙门吗?

    沈安安这么安排,并不全是因为窈娘。在她看来,这些女人比窈娘更可怜,他们同样受尽折磨,一生过着被囚禁的生活,但她们莫名其妙就死了,临死之前她们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何被灭口。

    她和她们同样身为女子,她能做的,只有好好安葬她们,希望她们来世能够投胎在太平盛世。

    随着尸体源源不断搬入院内,唐祖佑脸色惨白,想吐又不敢吐,用哀求的目光看着王思阳。

    王思阳用眼角的余光瞥一眼窈娘,难得发一回善心,对着唐祖佑说:“唐县令若是有公事要处理,让仵作清点尸体也是一样。”

    唐祖佑连连称“是”,火急火燎地跑了。

    窈娘不屑地嗤笑。这就是大景的朝廷命官,一群昏官!

    王思阳并不理会窈娘。他询问衙差:“这附近可有宽敞的墓地?世子说,他们都是受连累的可怜人,待会儿仵作检查完尸体,就把他们安葬了。”

    衙差点头应下。

    王思阳又指着窈娘说:“此人想要和家人安葬在一起。你们去掩埋尸体的时候,把他一并带上。他们一家人齐齐整整的,也算圆了他的心愿。”

    窈娘急问:“一家人?你这话什么意思?”

    王思阳仿佛没有听到,他继续吩咐衙差:“沈姑娘正在午睡。世子爷不希望沈姑娘再次见到他,听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窈娘挣扎着站起身,大喊:“沈安安说,只要我想活着,你们就会放过我。葛云朝亲口答应的。”

    王思阳冷笑:“死人怎么可能告诉别人,它想要活着。我只需要告诉沈姑娘,你选择追随水生而去,她不会追究的。”

    “你——”窈娘注视着王思阳。王思阳满不在乎的口吻,再一次让他觉得,自己还不如一只苟且偷生的蝼蚁。

    昨天,他的确被沈安安的话触动,但他并没有想要活着,或者想要赴死。生死于他而言都不重要,只是王思阳瞒着沈安安私下处死他,并非太过分了。

    王思阳的目的就是触怒窈娘。他讥诮地嘲讽窈娘:“看看这些尸体。你觉得,你的上线会允许你的儿子,水生的父母继续活着吗?”

    窈娘愣住了,低声呢喃:“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他们是无辜的。”

    王思阳摇头:“没有人在乎真相。用你的脑子好好想想,所有人都知道,你没有交待你真正的任务是什么,有人说过什么吗?说白了,只要你和水生一家都死了,整件事也就画上句号了。”

    窈娘跌坐在地上。水生是个好人,他与所有的事都没有关系。他为了混入寨子完成任务,他勾引了他,控制着他。水生的父母更是老实巴交的渔民,一辈子都没有出过寨子,甚至没有吃过一顿饱饭。

    为了隐瞒身份,他假装怀孕生子,偷了一个婴儿假冒他和水生的孩子。为了扮演好母亲、妻子的角色,他日日抱着那个孩子,看着他一天天长大,听着他一声声呼唤自己“姆妈”……

    所有和他有联系的人都会被灭口?那些活生生的人,被他连累的人,即将和这群可怜的女人一样,莫名其妙就死了?

    王思阳一点都不在乎,窈娘会不会坦白一切。就像葛云朝对沈安安说的,像窈娘这样的“工具”,他知道的,并不等于事实。不过,他家世子吩咐的事,哪怕再无用,再荒诞,他也得照办。

    他继续在窈娘的心口上撒盐:“你应该庆幸,你的愿望达成了,你和水生,还有你们的孩子,埋在同一块墓地。不过,我很好奇,你们在黄泉路上相见,你如何面对他们?”

    窈娘终于被激怒了,他控诉王思阳:“你们是朝廷命官,你们不该保护百姓吗?你们知道那些人会被灭口,你们为什么不去保护他们?”

    王思阳冷哼:“朝廷,哪个朝廷?你的大周早在十八年前就覆灭了。”

第167章 坦白

    亲眼所见永远比道听途说更令人震撼。

    当窈娘看到一具又一具冰冷的尸体,他的眼前浮现了儿子僵硬的身体。他是身怀特殊任务的细作,他是大周皇朝的杀人工具,可是不知不觉中,他成了他们的家人。他不想自己费心养大的孩子变成一具尸体。

    被点破的真相永远比心知肚明的默契更能刺痛人心。

    窈娘相信自己是大周子民,他肩负着复国的使命,但即便是每日对他们耳提面命的师傅,也同他们心照不宣:大周复国的希望十分渺茫。可是当王思阳说出,大周早在十八年前就亡了,他真切地感受到了绝望与窒息。

    十八年,足够一个孩童长大,足够一名英雄重新投胎。

    大周亡了十八年,不管他们承认与否,它早就成了一个历史名词。

    傍晚时分,窈娘跪在了葛云朝面前。葛云朝头都没有抬,只说了一句,等她来了再说。

    沈安安睡饱了,打着哈欠走进葛云朝的书房,就看到窈娘直挺挺地跪在地上。她莞尔。当她知道,窈娘想要葬在水生旁边,她就知道,窈娘会屈服的。这无关他和水生是不是夫妻,这是一种依恋。

    这种依恋远比情爱深厚,就像她和哑男,她们永远不可能成为夫妻。另一方面,她们永远不会大难临头各自飞。

    沈安安走向葛云朝,眼睛却看着窈娘。窈娘面无血色,整个人笼罩着一层暮气,仿佛下一刻就会离开人世。他受过拷打,身体已是强弩之末,但他依旧用意志力强撑着身体。这人,原本也是个心志坚定的性格吧。

    “睡醒了?”葛云朝率先开口,指了指自己身边的位置,“过来坐。”

    沈安安脚步略顿,温顺地坐到葛云朝身旁。

    葛云朝瞟一眼窈娘,对着沈安安说:“你来问吧。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我不杀他,不代表他那边的人不会杀他。我不保他的性命。”

    窈娘对着葛云朝重重磕一个头,整个人匍匐在地上,闷声说:“我不求世子饶我性命,只能您庇护水生的家人。水生只是再普通不过的可怜人,他的父母也是老实人,被我偷来冒名顶替的孩子更是无辜……”

    “去不吃哀兵之策这一套。”葛云朝不耐烦地打断了窈娘,冷声说,“要想保住他们的性命,就好好回答沈姑娘的问题。”

    “是。”窈娘跪着转过身,对着沈安安磕头。

    沈安安急切地问:“你是哪一天收到命令,要求你去水匪寨子找人的?”

    窈娘惊讶万分,葛云朝则无奈地叹一口。沈安安的这句话透露了太多信息。她关注的重点是时间,且她十分笃定,他的任务是找人。

    葛云朝轻轻拍了拍沈安安的手背,示意她不要着急。哑男教会了她如何绘制地图,以后他可以教她如何审问犯人。这么一想,他竟然有些期待。他为沈安安倒了一杯热茶。

    沈安安随手接过茶杯,眼睛紧紧盯着窈娘。

    因为时间太过久远,窈娘回忆了许久,才答出时间。

    沈安安十分失望。窈娘收到找人命令的时间,与她和家人遇袭的时间相隔甚远,这就再一次证明了,袭击他们的黑衣人并非来自后周的绣衣司。也就是说,柳彦行和窈娘大概率分属于两个阵营。

    换一个角度分析,小小一个岐山县,不只有朝廷的诏安军,还有两股潜藏在暗处的势力。

    不对,是三股势力。虽然她不懂武功,但很明显,刺杀葛云朝的杀手和袭击她的黑衣人用的是不同的武功,而窈娘这群人的重点是寻人。

    沈安安追问窈娘:“你要找的,是何人?”

    窈娘没有迟疑,一字一顿回答:“是大周的九皇子。十八年前,绣衣司拼死保住了他的性命,把他送出了城。之后的几年,参与护送的人尸体陆续被找到,却始终没有皇子的线索。”

    这个答案和葛云朝的猜测差不多。站在朝廷的立场,即便绣衣司找到了这位九皇子,大周的残部也翻不出风浪。十八年,大周旧都的子民都已经认同,他们是大景朝的百姓。

    他真正担心的是启封城。当年,太子在启封城做得太绝,再加上飞鹤将军在民间的威望,她才有能力,也有人心打出“复国”的旗号。

    他不动声色地询问窈娘:“那位九皇子今年几岁?你们要找他,他身上总有些独一无二的特征吧?”

    窈娘直言:“九皇子今年十八岁,他的后背有一块拳头大小的红色胎记。”

    柳彦行今年三十六岁了,柳烟青倒是十八岁,但她是如假包换的女子,且后背也没有胎记。

    沈安安几乎脱口而出,你确定是皇子,不是公主?她没来得及开口,就被葛云朝按住了。

    葛云朝问道:“就只有这一个特征吗?”

    沈安安瞬间就明白过来,或许窈娘没有说谎,但是窈娘知道的事,并不一定是事实,所以他说的话不能尽信。葛云朝早就提醒过她的。

    窈娘没料到葛云朝这么问,想了想,回道:“倒也不是。只能我们都看过九皇子的画像……不是画像,是画师根据皇上和娘娘的容貌,想象出来的。想象的事,做不得数的,所以大伙儿都是根据胎记找人。”

    “大伙儿?”沈安安马上抓住了重点。

    窈娘直起身,恭恭敬敬对着沈安安行了一礼,郑重地说:“沈姑娘,我杀过人,理应赔上自己的性命,为自己做过的事赎罪。我有一个不情之请,能否让我在临死前,给他们传几句话?”

    葛云朝插嘴:“你的意思,你不打算供出他们?”

    “世子恕罪。”窈娘对着葛云朝行礼,“他们和我一样,都是经历了九死一生才能活下来的可怜人。如果他们幡然醒悟,愿意就此隐退,彻底忘记自己是大周人,永远不与朝廷作对,世子能否放过他们?”

    葛云朝没有回应他的话,却朝着沈安安看去。沈安安感受到他的注视,回过头看他。四目相接的瞬间,他的眼神仿佛在对她说,这才是你的目的吧?

第168章 失望

    五年前,沈安安大难不死,哑男教会她的第一件事:她想要桃花寨不出乱子,做任何事都不能心软。在她遇袭后醒来的第一天,她眼睁睁看着哑男一刀杀了反对她的一个村民。

    葛云朝认为,沈安安同情阴阳人,所以她大费周章地想要保住窈娘的性命,继而以窈娘为例,令其他人阴阳人,包括瘦马,放弃他们的复国大计,从而保全他们的性命。

    诏安军的首要任务名为剿匪,实则是维护各地稳定,督促地方官清政务,重农桑,让百姓们尽快恢复生产与贸易。绣衣司的细作,无论是阴阳人还是瘦马,只要他们安安静静不作妖,官府不会主动追捕他们。

    葛云朝这般认为,所以沈安安如何处置窈娘,他都可以接受,但对象仅限于窈娘。至于其他人,窈娘不能保证他们愿意放弃复国大计,更不要说沈安安了,她根本不了解绣衣司的细作是怎么样一群人。

    事实上,沈安安并没有想这么多,她也不认为自己有多善良。因此,当葛云朝朝她看过来,她压根不明白他想要表达什么。她问窈娘:“你们为何选中陆勉之,诬陷他杀害水生?”

    这一回,窈娘真正犹豫了。

    葛云朝见状,微微眯了眯眼睛。难道沈安安问到了关键的问题?他试探窈娘:“陆勉之的出现,并不在你们的计划中。你们原本的计划是什么?”

    窈娘右手握拳,嘴唇几乎抿成一直线。

    葛云朝冷笑:“之前你没有说实话,我们没有继续拷问你,因为真相于我们并不重要。甚至于,也许我知道的事实,远比你多得多。”他顿了顿,又道,“沈姑娘心地善良,执意要保你家人的性命,你总得让我看到,并非她一厢情愿想要帮你,你说是不是?”

    窈娘艰难地说:“我原本接到的任务,诬陷俞红妹杀人,制造混乱,趁乱杀死其他山寨派来打探消息的人。在我行动之前,有人通知我,把俞红妹换成陆勉之。”

    这事和沈安安的推测差不多,她不解地问:“这么简单的事,刚才你在犹豫什么?”

    葛云朝抢答:“你没听到吗?他说了,‘有人’通知他,现场还有他的同伙,他不想出卖同伴。”说话间,他突然看向沈安安,“陆勉之今年正好十八岁。”

    沈安安马上明白过来,摇着头说:“陆勉之生在桃花寨,长在桃花寨,他几乎没怎么离开寨子,而且他的后背没有胎记,他不可能与后周有关。”

    葛云朝马上抓住了重点:“你看过他后背?”

    话音刚落,葛云朝就后悔了。他说话的语气犹如吃醋的丈夫,就连窈娘都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幸好,沈安安只是一本正经地说,她和陆勉之从小就是玩伴,一起长大。虽然陆勉之总是一板一眼的,但他小的时候也会下河抓虾摸鱼。

    关于自己的目标为何从俞红妹变为陆勉之,窈娘确实不知道缘由。按他猜想,或许仅仅是为了把桃花寨拉入浑水。

    沈安安一心想要弄清楚,窈娘以及他背后的大周,与桃花寨是否有关联,窈娘的供述无法帮助她做出判断,反而让她陷入了更深的迷雾:柳彦行究竟是谁?如果他的目标是占山为王,桃花寨眼见就要被朝廷诏安了,他为何还不揭竿而起?

    沈安安心不在焉,兴意阑珊。葛云朝不明所以,以为她又同情心泛滥,想着如何安慰她。窈娘不管他们是不是想听,他“倾诉”了自己与水生一家的过往。

    当年,他接到上峰的任务,几乎一眼就选中了水生,因为他单纯利于操控,且家中人口简单。他色诱水生,故意示弱卖惨,顺利成为“窈娘”,潜伏于寨子。

    他很早就确认,大周皇子并没有落入水匪寨子,但他用各种借口搪塞上峰,在水生家一住就是几年。为了掩盖身份,他不惜假扮怀孕,又大费周章偷盗婴儿。有时候就连他自己都很糊涂,他究竟是大周的细作,还是水生的“妻子”?

    在他长久的控制下,水生早就对他言听计从,协助他假扮女人,假扮他的妻子。他原本以为,水生死了,不过是又一个任务结束了,可是当他亲眼看着他咽气,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他希望自己死后,能够埋葬在他身旁。

    他一心求死,直到沈安安说起他的孩子,还有水生的父母。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但他不想当“窈娘”,更不是不男不女的怪物。

    说到这,窈娘无力地跌坐在地上,嘴里不断地重复,他不是怪物,他对不起水生,他不能害死他的家人。

    葛云朝见状,命人把他带了出去,又吩咐长安送上他和沈安安的晚膳。

    夜幕下,唐祖佑远远看着葛云朝书房的窗户。翩翩的烛火中,葛云朝和沈安安的影子交织在一起。唐祖佑时而看一眼影子,时而在月亮门前来回踱步。

    王思阳忙了一整个下午,刚刚命人把尸体送去埋葬,这会儿别说是晚膳了,就连水都没有喝上一口。他看到唐祖佑,生怕他不管不顾闯入书房,惹得主子不快,急忙上前阻拦。

    唐祖佑看到他,抢先开口:“王先生,世子与那个妖女……我是说沈姑娘……他们如此这般,等世子走了,下官该如何……如何待她?还有她的兄长,病得那么厉害……”

    “唐县令!”王思阳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头疼得厉害。这个唐祖佑脑子里全是草吗?他说过多少次了,不要管他家世子的私事,他耳朵聋了,还是脑子坏了?

    王思阳腹诽归腹诽,脸上依旧维持着谦谦君子的儒雅微笑。他好声好气地忽悠唐祖佑:“唐大人,您的任期满了,定然是要高升的,哪里用得着考虑这些琐事啊!”

    唐祖佑呆愣在原地。他的任期只剩一年多了,他很快就要离开岐山县了。不知不觉中,他与沈安安纠纠缠缠已有三年多了。

    王思阳又渴又饿,嗓子都快冒烟了。他对着唐祖佑比了一个“请”的手势,笑着说:“唐县令,今晚月色正好,不如与在下饮杯水酒吧。”

    他的话音未落,葛云朝的书房传来沈安安的娇斥:“葛云朝,你答应我的事,你怎么能出尔反尔!”

第169章 行动

    唐祖佑听到沈安安的声音,他的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就见沈安安怒气冲冲地跑出葛云朝的书房。他本能地想要上前询问,被王思阳一把拉住了。

    王思阳婉转地提醒他:“唐县令,你若是见到令尊令堂拌嘴,难道你会上前为他们评理?”他太累了,不想费脑子寻找更恰当的比喻。他希望唐祖佑能够明白,他应该把镇国公世子和未来的世子夫人当成长辈一般尊敬,不要多管闲事。

    唐祖佑哪里明白王思阳的苦心,更无法将沈安安和“母亲”两个字联系在一起。他对着书房的方向欲言又止。

    “走,去喝酒,我还没有用晚膳。”王思阳把唐祖佑拉去了前院。

    等到王思阳酒足饭饱,他又拽着唐祖佑商谈公事,直到子时才放他回屋。

    唐祖佑被王思阳一番折腾,不只身体累,脑子更犹如一团浆糊,不知不觉就去了妾室江氏的屋子。

    适逢乱世,识字的男子并不多,更不要说女子了。唐祖佑读书不多却能金榜题名,并非他认为的,自己的老祖宗保佑他,而是去京城科举的仕子不多,他才捡了个大便宜。

    在唐祖佑看来,他与江氏就是才子与佳人的相遇。江氏虽出身青楼,但她不只识字,而且弹得一手好琵琶。每当公务上遇到什么难事,或者他遭遇了不愉快的事,她的每句话都能说到他心坎上,有时候还能帮他出出主意。

    此番他被王思阳弄得身心俱疲,一心只想找江氏寻求慰藉。

    江氏早已歇下,听到开门声从床上一跃而起。见到来人是唐祖佑,她立马放松下来,娉娉婷婷走向他,殷勤地问好倒茶,又吩咐丫鬟烧热水为他烫脚。

    唐祖佑享受着江氏的温存体贴,闭着眼睛说:“幸亏你心思细腻,知道葛世子对沈安安那个妖女也就是一时新鲜。”他拍了拍江氏的手背,“你说得对,妖女终究是有夫之妇,堂堂镇国公世子不可能背负‘夺人之妻’的恶名。”

    江氏笑道:“大人如此笃定,这是得了准信?”

    唐祖佑点头:“王先生虽未言明,但他没有反驳,就是默认了。”他不知道,王思阳只是懒得与他废话,横竖他们在县衙待不了几日,唐祖佑也没机会缠着沈安安。

    江氏没有追问细节,柔柔弱弱地轻呼:“大人,听小兰说,今日衙差运来很多尸体……”

    “莫慌,莫慌,王先生已经命人把尸体拉去埋葬了。说起来,给世子爷当差真不容易。王先生从早上忙到晚上,说话的声都哑了,那位柴先生更是把性命都丢了。”

    江氏惊问:“哪位柴先生,留着胡子,喜欢摆弄尸体那个?”

    ……

    两人说着说着,唐祖佑又开始数落沈安安没有自知之明:“那个妖女竟敢与世子发脾气,简直吃了熊心豹子胆。那什么窈娘,男不男,女不女的,她非要饶他不死……”

    江氏一边为唐祖佑按肩,一边消化他话中的信息。她时不时接话,故意引得唐祖佑滔滔不绝地长篇大论。

    半刻钟后,丫鬟送上热水。江氏服侍唐祖佑擦脸洗脚,向往常一样伺候他睡下,自己则轻手轻脚地躺在床外侧。唐祖佑很快沉沉睡去。

    江氏默然聆听唐祖佑的呼吸声,确认他已经熟睡,她轻手轻脚地起床换上夜行衣,隐身没入黑暗中。

    今日,她刚刚接到新任务,协助窈娘证明他对大周忠贞不二。换句话说,她需要将窈娘灭口。

    他是唐祖佑的小妾,平日里很难离开县衙后院,尤其是白天的时候。如果沈安安执意放走窈娘,她必须尽快行动,否则窈娘一旦遁逃,她无法完成任务,丢的就是她的性命。

    虽然她对唐祖佑说,葛云朝对沈安安只是一时新鲜,可她心知肚明,事实恰恰相反。

    她是训练有素的瘦马,从她开始记事,她就在学习了解男人,掌控男人,利用男人。毫不夸张地说,没有人比她这样的瘦马更懂男人。

    男人若只是贪恋床上的片刻欢愉,可以甜言蜜语,可以为女人花钱,但也仅此而已。可葛云朝为沈安安做的呢?

    他表面上把她软禁在县衙,可他去哪里都带着她;他特意腾出东跨院给她住,自己却从未踏足那个院子;她去他的书房如入无人之境,每天与他同桌而食;他的幕僚、侍卫、随从全都恭恭敬敬称呼她“沈姑娘”,对她有求必应。等等这些,恐怕大部分的世家宗妇都得不到这样的待遇。

    想到这,江氏的心中更急切了几分。唐祖佑说,沈安安要求葛云朝释放窈娘。眼下沈安安虽然发脾气跑了,怕只怕明日一早,葛云朝为了哄她高兴,直接释放窈娘。

    江氏冷笑两声。镇国公世子又如何,陷入爱情的男人大多没有节操,更不会把他们这样的蝼蚁放在眼里。她匆匆往大牢的方向走去。

    从她与唐祖佑“相遇”的第一天,她就知道,汪有福对县衙的管理极为严格。没有唐祖佑陪着,她如何进入大牢杀人?

    江氏心急如焚地思索对策,忽见东跨院亮起了灯火。她停下脚步思量片刻,小心翼翼地靠近院子。

    透过院墙上的窗户,她看到沈安安带着丫鬟站在院中,丫鬟手中拎着灯笼。

    “长阙。”沈安安呼唤一声,环顾四周,又呼唤一声。

    江氏吓得心脏怦怦乱跳。长阙是武功高手,葛云朝派遣他暗中保护沈安安。她自知不是长阙的对手,正想悄然离开,忽见长阙从屋顶跃下,对着沈安安抱拳行礼。

    东跨院距离大牢并不远。江氏早就听闻,桃花寨二当家任性刁蛮,做事我行我素,唐祖佑更是一口一句“妖女”叫着。她暗忖:沈安安不会想要迷倒长阙之后,直接去大牢释放窈娘吧?

    江氏暗暗嘲笑自己的想法太荒诞,就见长阙随着沈安安走到院中的石桌旁边,满脸无奈地喝了两杯酒。眨眼间,他的身体晃了晃,整个人倒在桌子上。沈安安站起身,径直走出东跨院。

    不消半盏茶的时间,江氏远远跟着沈安安走到大牢,目送她大摇大摆走进大门,没有人敢拦她。

    不多会儿,沈安安走出大牢,身后跟着一个身穿狱卒衣服的男人。江氏认识窈娘,沈安安竟然堂而皇之把他带出大牢,亲自送去县衙的后门。

    这样也可以?

第170章 黄雀

    沈安安迷晕武功高强的侍卫,走进县衙的大牢如入无人之境,然后“光明正大”地放走了囚犯。

    对这一系列操作,江氏简直看呆了。她不禁怀疑自己在做梦。

    “沈安安,你在干什么!”葛云朝走向沈安安。

    江氏被这声呵斥吓了一大跳,屏息静气窝在墙角偷听。

    沈安安展开双臂挡住葛云朝的去路,蛮横地说:“你答应过我,饶他不死,你出尔反尔。”

    葛云朝纠正她的话:“我答应留他性命,他必须说出全部的真相。很明显,他隐瞒了很多事。”

    短短两句话,江氏理清楚了事情的原委。她飞快地思量对策,悄无声息地行至县衙的西面,翻墙而出。

    夜很深,街上空无一人,隐隐约约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江氏循着脚步声疾奔,暗器已悄然滑至指尖。

    窈娘听到身后的脚步声,猛地转过身,眼睛注视着黑暗中的黑色人影。他沉声说:“你是来杀我的?”

    江氏没有说话,飞快地掷出指尖的钢钉。

    窈娘侧身闪躲,急促地说:“你放我走,从此世上再没有窈娘。”

    他的话音未落,江氏掷出第二枚钢钉。

    窈娘飞身跃起,又稳稳落在原地,说道:“你的武功,杀不了我。”

    江氏一字一顿:“你不死,我就得死。”

    窈娘辩白:“我没有背叛绣衣司。”

    江氏射出第三枚钢钉。

    窈娘急促地说:“我们都可以活。”他上前一步,“你真的相信,我们可以找到大周的血脉,匡扶大周的江山?”

    江氏指尖夹着钢钉,一个手刀劈向窈娘的太阳穴。

    窈娘一连后退三步,伸手格挡江氏的攻势,继续劝说:“你记得自己来自哪里,父母姓甚名谁吗?”

    江氏的攻势没有停,反而更凌厉了几分。

    窈娘只守不攻,脸颊被江氏指尖的钢钉划出了一道血痕。他伸手抚摸伤口,微微的刺痛感让他心如刀绞。

    原来葛云朝才是对的。他的想法,仅仅是他的。他不能代表所有的阴阳人,更不能代表绣衣司。

    眼前的女人虽然蒙着脸,但他一早就认出了她。她随唐祖佑来过大牢,她是潜伏在岐山县县令身边的瘦马。女子本弱,她们在受训期间不是死亡,就是发疯。他们都是可怜人,他们都是绣衣司的细作,却是“你死我才能活”的关系。

    眨眼间,两人又过了十几招,窈娘疾呼:“找到人又如何,大周早就不可能复国了……”

    江氏一招袭向窈娘的面门,窈娘一脸后退三步,勉强稳住身体,江氏也已经力竭,大口大口地喘气。

    隐隐约约,远处传来纷乱的脚步声。

    江氏一把扯下脸上的黑巾,对着夜空吹了一声响哨。

    窈娘环顾夜空,岐山县果然还有其他的细作?江氏在请求支援?

    潮湿阴冷的夜风下,江氏对着葛云朝的方向掷出手中最后一枚钢钉。

    葛云朝脚尖轻轻点地避过暗器,随之一个鹞子翻身,一掌打在江氏的后背,江氏瞬间吐出一口鲜血。葛云朝捏住江氏的脸颊,吩咐身后的随从:“把她带回县衙,交给唐县令。”

    江氏无法咬碎齿间的毒药自杀,对着窈娘含糊不清地大叫:“你不死,很多人会因你而死!”

    窈娘转身往城外飞奔。葛云朝推开江氏,追着窈娘往城外而去。

    按照朝廷规定,清明之前,县城的城门应该在卯时开启。此时刚过丑时,正是夜晚最黑暗的时候,也是人们睡得最熟的时候。理论上,窈娘出不了城,可是对于会武功的人来说,越过残垣断壁逃出城去并没有难度。

    葛云朝刚到岐山县,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夜色中追丢了嫌犯理论上情有可原。

    当然,这仅仅是理论上。当下,葛云朝不过是“表演”跟丢了。

    若是在平时,他绝不可能答应这么荒诞,这么没事找事的计划。要知道,越是复杂的计划,越会在执行过程中发生意外和纰漏。

    按他的行事风格,把窈娘和水生的家人远远送走就算仁至义尽了。至于绣衣司会不会派人追杀他们,他都已经破例释放了窈娘,总不能要求他保他们一辈子性命无忧吧。

    沈安安偏偏说,送佛送到西,唯有协助窈娘等人死遁,才是真正的“释放”他们。

    今夜,他们故意把事情闹大,一来,他们可以彻底否认大周皇子的存在,哪怕绣衣司找到了这位皇子,他也永远当不成这个皇子;二来,他们趁机清理岐山县城的细作,是为了城内的治安,百姓的安宁;三来,唐祖佑该醒一醒了,是时候学习识人辩理了……

    总之,沈安安林林总总说了七八个理由,核心思想只有一个,他作为诏安军的副帅,必须倾情演出,将整件事彻底画上句号。

    因此,葛云朝不紧不慢追踪着窈娘,目送他越过城墙,他反而往城门口走去,用镇国公世子的身份,迫使守门的士兵为他打开城门,往水生父母居住的村庄奔去。

    傍晚时分,葛云朝已经派人确认过,绣衣司并没有派人盯着水生的家人。因此,他按照沈安安说的,用他们在山中发现的尸体,替换了水生的家人,又安排了武功不错手下呆在屋内,假装屋内有活人。

    葛云朝认为,这样的安排简直就像小童过家家,且极易被撞破,毕竟只要绣衣司派人进屋看一眼,他们这一系列的动作就都白费了。

    幸好,他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当他带着自己的手下,匆匆来到水生家门口的时候,窈娘正与几名劲装男女缠斗。就像窈娘试图说服江氏,不要再为绣衣司卖命一样,窈娘也在劝说他们,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大周绝无可能复国。

    这两次策反行动的差别在于,眼前的男女是被江氏的口哨召唤而来,目标是刺杀叛徒窈娘,而江氏收到将窈娘灭口的指令是沈安安伪造的。

    江氏作为潜伏在岐山县衙的重要棋子,绣衣司不舍得轻易将她暴露,却不知早在江氏“邂逅”唐祖佑那天,汪有福就对她起了疑心。

第171章 委屈

    唐祖佑看着跪坐在地上的黑衣女子,他无法相信,这是他的娇娇小宝贝。

    早在他与江氏相识,汪有福就多次提醒他,红粉知己红袖添香是风流雅事,与她商谈县内的政务是牝鸡司晨,可他爱才惜才,他主动为她赎身,正经纳她为妾,对她百般疼爱,可她唯一的目的,竟然是利用他县令的身份,寻找前朝的皇子。今日,她还想趁着月黑风高杀人越货!

    想到这,唐祖佑忽然觉得脖子凉飕飕的。他和江氏同床共枕这么多年,他还留着向上人头,他得好好拜一拜祖宗,感谢祖宗保佑。

    唐祖佑双手合十,喃喃低语,突然间猛地回头,眼睛瞪着江氏。

    半个时辰前,汪有福一杯冷水泼在他脸上,他破口大骂,一跃而起,随即发现床上不见了江氏。汪有福解释,他怎么都叫不醒他,这才不得不用冷水泼他。

    唐祖佑指着江氏的鼻子大叫:“我睡得那么沉,是不是你给我下药了?”

    江氏撇过头不愿理他。

    唐祖佑见她嘴里塞着抹布,上前一步拔出抹布,就听王思阳惊呼:“小心。”他循声看去,忽觉虎口一阵剧痛。他“啊哟啊哟”叫唤,只见江氏死死咬住他的手掌,目露凶光瞪着他。他吓得心肝乱颤,幸好王思阳的手下捏住了江氏的脸颊,他才得以挣脱。他看着虎口的牙齿印,失神地后退几步,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

    汪有福挡在唐祖佑身前,对着王思阳行礼:“王先生,不知世子爷会如何处置这事?”他义愤填膺地替唐祖佑辩白,“先生明察,我家大人受此女蒙蔽,他也是受害人……”

    “够了!”唐祖佑突然间怒火中烧,他手指江氏,“你对我虚情假意。”他转向汪有福,“你对我虚以为蛇。还有你——”他突然又转头瞪着沈安安,“你对我倒是真心的,真心戏弄我!”他掩面哭了起来,满心委屈。

    众人面面相觑,王思阳更是无语到了极点。

    半个多时辰前,他觉得自己才刚刚闭上眼睛,就听到手下火急火燎地汇报,葛云朝和沈安安当众吵起来了。

    他才不管男女之间的那档子事,尤其是他家世子情窦初开,正在兴头上,整个人都不正常,他又不是唐祖佑那种不长眼的,他可不去触霉头。

    他踹了手下一脚,骂了一句“滚”,正要翻身继续睡觉,手下急促地说,沈安安深夜潜入大牢,擅自放走了窈娘,世子十分生气。

    一听这话,他吓得打了一个激灵,从床上一跃而起,抓起衣裳胡乱往身上套,急匆匆往外走。他家世子再怎么不正常,那都是经历过大事的,绝不会拿公事开玩笑。在军中,私放囚犯无异于通敌。

    他走到院子里,被冷风一吹,顷刻间清醒过来。

    沈安安并不是妇人之仁的女子,更不会不知轻重,胡乱行事。退一万步,即便沈安安想要偷偷释放窈娘,长阙那关她就过不去。即便长阙一时疏漏,沈安安如何进入大牢,又是如何将窈娘送出县衙的?

    唯一的解释,一切都是葛云朝默许的,他们在做局。

    想到这,王思阳猛地停下脚步,远远就看到葛云朝和沈安安站在院子里争执。他是世子的第一谋士,十多年来他们从没有分开过,世子竟然有事瞒着他?

    他有些受伤,本想回屋继续睡觉,就见葛云朝追着一个黑影走出了县衙,紧接着汪有福拉着唐祖佑走向沈安安。他生怕唐祖佑对着沈安安说出什么惊人之语,赶忙上前拦住他们,就听到唐祖佑生气地斥责汪有福:“你不要胡言乱语。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才是奸细……”

    “唐大人!”王思阳打断唐祖佑,对着沈安安笑了笑,算是打过招呼了。他回头对着唐祖佑说,“夜已深,您还是早些回屋休息,明天还有许多公文需要处理。”

    “王先生,你来评评理。我睡得好好的,这个汪有福,一杯冷水将我泼醒,硬是说什么衙门有奸细。”唐祖佑抓住王思阳的手腕,低声咕哝,“明明自己才是奸细。”

    只这一句,王思阳认为自己已经猜到了,葛云朝没有与他商量的“局”,是他和沈安安正在利用窈娘,引出潜伏在唐祖佑身边的细作。

    他们一行人来到县衙,就是为了辅助,确切地说是教导,希望唐祖佑学会尽职尽心,成为一个合格的县令。这几日,他拉着唐祖佑一起处理公务,是在给他“打样”。

    不管是后周还是前梁,只要他们有所图谋,就一定会在县衙安插他们的细作。他负责辅助唐祖佑成为合格的县令,是时候让唐祖佑见识见识真相了。他问汪有福:“是江氏吗?”不等汪有福回答,他又问沈安安,“世子去追江氏了?”

    一瞬间,唐祖佑的嘴巴张成“O”形。

    王思阳可以想象他几乎濒临崩溃的内心。他闭上眼睛揉了揉太阳穴,对着唐祖佑说:“事实究竟是怎么样的,待会儿就明了了。不如大家去大堂坐会儿?”

    不多会儿,包括沈安安在内,所有人移步大堂。又过了半盏茶的功夫,侍卫押着江氏走进大堂。唐祖佑看到她的夜行衣,一连“你”了三声,没能说出第二个字,好半晌才回过神。

    当下,王思阳看着掩面哭泣的唐祖佑,只觉得头痛欲裂。他耐着性子劝说:“唐大人,您不用担心,世子最是明理,他不会责怪您的。”

    唐祖佑脱口而出:“我被这个女人骗财骗色,连我的心都被她骗了去,世子还要责怪我?”

    王思阳呆住了,他竟然说不出反驳的话。

    沈安安“扑哧”轻笑。

    唐祖佑怒道:“妖女,你笑什么!”

    王思阳制止唐祖佑:“唐大人,慎言。”

    他的话音刚落,屋外突然传来“兵兵乓乓”的声响。汪有福率先往外走,大声呵斥来人:“你们是谁,想干什么?”

    王思阳看到对方身着黑色夜行衣,又蒙着脸,对着半空疾呼:“长阙!”

    长阙没有回应。

    眼见来人距离大堂越来越近,王思阳急问沈安安:“长阙呢?世子吩咐他,半刻都不能离开你左右。”

    沈安安茫然地回答:“应该就在外面呀,之前他只是假装晕倒。”

第172章 死遁

    长阙、长安、长顺等“长字辈”都是陪着葛云朝一起长大的玩伴,之后根据他们各自的能力,安排了不同的工作。长阙作为葛云朝的近卫,以他的武功,保护沈安安绰绰有余,更何况他们身在县衙,衙门里有不少捕快差役。

    因此,葛云朝并不担心沈安安的安危,他也不认为在诏安军陈兵城外的当口,有人胆敢袭击县衙。

    当葛云朝掐着时间,一路“追赶”窈娘,抵达水生家里人居住的院子时候,那边已经闹腾起来了。

    在俞红妹的手下搬入这个村子之前,葛云朝亲自来看过。这里是个废弃的村落,路上杂草丛生,房舍破败不堪,村子里一个人都没有,到处阴风阵阵。随着俞红妹等人入住,这才几天的时间,每个犄角旮旯都有了人气,就连空气都恢复了生机。

    葛云朝此番南下,名义上是剿匪,但他希望自己所到之处,所有的村落都有人住,每一块荒废的耕地都能种上粮食。以后的百年、千年,老百姓都有饭吃,有屋子住。

    他远远看着窈娘与黑衣人缠斗。按照沈安安的提议,只要绣衣司的人愿意脱离组织,哪怕只是放弃刺杀窈娘,那么葛云朝就放过那些人。否则,窈娘不能干涉葛云朝如何处置那些人。

    葛云朝带着大批手下追缉绣衣司的杀手,因为他比沈安安了解这些人。他们一心匡扶大周,心中早已生了执念,不会轻易放弃的。

    事实正如葛云朝的推测,那些被江氏的口哨声唤来的杀手,都是她的下线,平日里散布在岐山县的各个角落搜集情报。他们目睹江氏被擒,眼下他们唯一的目标就是替江氏杀了窈娘。

    窈娘察觉对方一心置自己于死地,心里凉了一大半。沈安安说得对,他对同伴已经仁至义尽,真正需要他的人是水生的家人。水生因他而死,他得他照顾家人。

    窈娘格开对手的攻势,摆出防守的姿势,对着夜空大喊:“你们还不明白吗?从来没有什么皇子,大周的皇子早就死绝了。”

    附近的百姓虽然不敢开门查看,但他们早就被打斗声吵醒了,他们清楚地听到了每一个字。

    杀手们两两对视,显然并不相信窈娘的话。

    窈娘沉声说:“如今诏安军屯军培元镇,我们正是用人之际,你们就没有想过,上面为什么一定要将我灭口?”

    其中一名杀手深为江氏曝光惋惜,他脱口而出:“这么多年,我们要找的不是皇子,又是何人?”

    葛云朝隐隐约约听到这句话,不由得轻笑一声。他不得不承认,沈安安又成功了。

    按照沈安安的计划,他们只需要把绣衣司一直在寻找的人,说成私藏大周皇宫宝物的禁军之子,到处散播这事,那人若是知道“怀璧其罪”的典故,就一定会躲得严严实实。如果他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定然活不了几日。

    退一万步,就算此人运气逆天,获得了绣衣司的认可,诏安军只需要一口咬定,他只是禁军之子,然后名正言顺地把绣衣司一网打尽,将潜伏的后周余党连根拔除。

    葛云朝依旧觉得这个计划太过迂回曲折,但沈安安说话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神采飞扬。所以,他明知道她在给他画大饼,他也不想扫她的兴,再加上整件事不是什么大事,他无条件依了她,就当是哄她高兴。

    “天快亮了。”葛云朝喟叹,冲着身后轻轻招手。

    众人一拥而上,将窈娘及其他人团团围住。

    窈娘苦笑一声,不再劝说。沈安安说,一定有人和他一样,想要脱离绣衣司开始新生活。事实证明,葛云朝才是对的。他们这样的人,从小就学会了看淡生死,又怎么会想要新的开始。

    黑衣人斥责窈娘:“叛徒,你果然投靠了朝廷!”

    话音未落,兵戎相见,打斗声此起彼伏。

    黑衣人围攻窈娘,窈娘奋力抵挡,幸得葛云朝的手下奋力斩杀这些杀手,他不至于受伤。

    随着黑衣人一个接一个倒下,窈娘心中一片悲凉。他是他们中的一员,他们有着相同的出身,相同的经历,他们都相信,大周终有复国的那一日,可他们却成了“你死我才能活”的关系。

    沈安安说服葛云朝,饶他不死。她或许心地善良,但她设计当下这一场大戏,无论他真心想要隐退,亦或是假意投诚,他都回不去绣衣司了。无论他怎么想,今晚之后,身为细作的他再也不复存在。沈安安真是机关算尽。

    至于葛云朝,对高高在上的镇国公世子而言,他连蝼蚁都不如,他只是他讨女人欢心的一个“物件”。

    罢了,余生他就做一个普通人,好好照顾水生的家人。这是他欠水生的。

    混乱中,不知是谁大叫一声:“窈娘,你若不死,他们就得死!”

    窈娘飞身跃起,挡在大门前抵挡黑衣人的攻势。屋子内,水生的家人早已撤离,替换成了山上发现的尸体。窗户的人影是葛云朝的手下假扮的,一来证明屋内有人,二来协助窈娘在火势烧起来之后遁逃。

    葛云朝远远看着窈娘按计划遁入屋内,又看着茅草屋起火。

    天亮之后,屋内的焦尸可以证明,窈娘和水生的家人都死了;左右邻居会大肆渲染今晚的打斗,包括后背有胎记的十八岁男子不是大周皇子,是私藏宝物的大周禁军之子;诏安军一夜间令绣衣司损失惨重……沈安安考虑到了方方面面。

    葛云朝没有等火势烧起来,转身离开了。他得回县衙告诉沈安安,事情进展顺利。不过,他会顺带告诉她,诏安军和桃花寨的谈判不会因为这件事有任何改变。她听到这话,一定会鼓起腮帮子,生气地瞪他。不消一刻钟,她又会想出新的主意设计他。

    他一向是公私分明的人,自从他遇到沈安安,很多事都变得不一样了。他迫切想看她高兴过后生气的模样。

    现场与岐山县衙颇有一段距离,葛云朝深夜疾行,只用了小半时辰就进了城。城内有宵禁,街上静悄悄的,四周更是漆黑一片。葛云朝往县衙方向走,突然看到前方灯火通明。

    他心生不好的预感,脚步更急了几分,只见王思阳的手下牵着他的马,在衙门口来回踱步。他一个飞跃落在他面前,急道:“发生了什么事,王思阳呢?”

    手下重复王思阳的交待:“世子,有刺客闯入县衙,沈姑娘被挟持……”

    “不可能!”葛云朝一把抓住对方的衣领。意图刺杀他的那伙人一直在他的监视中;有长阙在,其他宵小无法靠近沈安安。他很笃定,她不会有危险,否则他绝不会离开她左右。

    手下早就得了王思阳的吩咐,急促地说:“世子,先生让您马上赶去培元镇的屠户家里。他已经带人赶过去了,他会把沈姑娘的安危放在第一位……”

    葛云朝没有听到后面的话,已然翻身上马,朝着培元镇的方向疾驰。

    培元镇屠户家的小院内,漫天的火油气味熏得人喘不过气,没有人在意。屠一刀挟持沈安安站在屋子门口,他满脸横肉,表情狰狞。

    早在葛云朝刚到培元镇的时候,沈安安就得知,不久之前培元镇来了一名新屠户,名叫屠一刀。她本想第一时间去猪肉摊子会一会他,却因为这样那样的事耽搁了。

    当下,王思阳早就命衙差将小院围了起来。在他踏入院子的那一刻,他闻到了火油气味。这就是说,屠一刀早就决定,一旦刺杀失败,他立刻引火自焚。换句话说,他一心向死。

    面对这样的亡命之徒,他该如何救下沈安安?除此之外,他担心大火一旦烧起来,这几日天干物燥,恐怕整条街都会遭殃。

    相比王思阳的忧虑,唐祖佑和汪有福的眼中只有焦急。唐祖佑再次劝说屠一刀:“我都说了,我是县令。你有什么要求,尽管和我说。只要你放了她,什么都好商量。”

    汪有福点头附和:“是啊,你的目标是葛云朝。冤有头债有主,江湖豪杰怎能牵累无辜的人?”

    唐祖佑接过话头:“再不然这样,我和她换,你挟持我,我是县令,总比她有分量。”

    包括沈安安在内,所有人都被这句话震惊了。偏偏屠一刀对此不为所动,他疯狂地大叫:“杀不了他,我就得死,哈哈哈哈,哪怕我死了,也要拉他的女人垫背……”

    “等一下!”王思阳上前一大步,“沈姑娘和世子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是时候了。”屠一刀一手握刀架在沈安安脖子上,一手拿出火折子吹一口气。

    王思阳疾呼:“住手!”

    随着这声撕心裂肺的叫声,屠一刀手中的火折子飞向淋了火油的柴火。

    葛云朝踏入小院,只见火焰“轰”一声往天空飞蹿。透过赤红的火舌,他眼睁睁看着白刃划过沈安安的脖子。

    【第五卷完】

第173章 善后

    葛云朝亲眼看着沈安安倒在火海中,整个人是麻木的。他的脑子嗡嗡直响,手脚仿佛失去了知觉。直到汪有福大叫一声“二当家”,试图冲进屋子救人,他才回过神。

    他屏住呼吸朝屋内飞奔,一股强大的热气“呼”地扑向他的面门,他的身体不受控地向后仰倒,眼前只剩下刺目的火焰。他没能反应过来,身体已经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脸上传来一阵阵炙热的灼痛感。

    王思阳惊呼:“有机关,快拉住世子!”他拽着葛云朝的身体,拼命想把他往后拉。葛云朝挣扎着就要往屋子里冲,王思阳不会武功,只能使出全身的力气抱住他。

    赵沛进门就看到这一幕,惊呼:“出了什么事?”

    “王爷,快,拉住世子!”王思阳的声音已经哑了。

    赵沛不知内情,他收到王思阳的口信匆匆赶来,当下只能先拉住葛云朝。

    哑男紧跟赵沛走进院子,她顾不得自己必须在外人面前假装哑巴,对着汪有福急问:“这里是屠一刀的家?”

    汪有福和王思阳异口同声:“你们知道屠一刀?”这声“你们”指的是沈安安和哑男?

    葛云朝的眼睛被火焰灼伤,眼前依旧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见,但他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他奋力挣脱王思阳和赵沛的钳制,对着哑男说:“先救安安,安安在里面!”

    没等他说完,王思阳当机立断,沉着脸对赵沛说:“世子不能有事。”他暗示性地看一眼哑男,他在提醒赵沛,若是葛云朝和哑男执意冲入火海,他没有能力同时阻止他们。

    赵沛没有犹豫,趁葛云朝不备,一个手刀劈向他的脖子,顺势把他推给王思阳,随即伸手摁住哑男的肩膀。

    哑男反手就是一记勾拳,紧接着一记扫堂腿。

    赵沛狼狈的闪躲,嘴里大叫:“你看清楚地上,你进不去,只会白白丢了性命。”

    火势越来越大,几乎染红了半个天空,但火苗仿佛被禁锢了一般,只围绕着院内的屋子燃烧,几乎快要把屋子烧成灰烬了。

    王思阳随着葛云朝征战多年,所以他也知道,战场上使用火攻之计的时候,为了确保火势足够猛烈,有时候会挖一条壕沟,在壕沟里面浇上火油。之前葛云朝被突来的烈火灼伤,正是因为火焰蔓延至壕沟了。

    此时此刻,壕沟内的烈火犹如一道滚烫的屏障,把屋子团团围住,别说肉体凡胎,就是神仙也进不去屋子。

    王思阳之所以第一时间就派人通知赵沛和哑男,一来,葛云朝带走了大部分会武功的手下,他确实需要帮手;二来,万一沈安安有什么意外,他需要哑男亲眼目睹整个经过,否则他们家世子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楚。

    眼下沈安安被杀已成事实,桃花寨之前就清楚明白地表达了,他们对朝廷的诏安条件十分不满意,桃花寨内部又有前朝余孽,再加上国公府的处境本就危机重重,他必须尽快让世子走出男女情爱,保持以往的冷静自持。

    想到这,王思阳不顾赵沛在哑男的攻势下节节败退,高声说:“王爷,我送世子去客栈医治,麻烦您在此善后。”

    一旁,唐祖佑早已吓呆了。

    汪有福率先回过神,对着哑男大喊:“郎君,救人要紧。”

    哑男闻声,一记长拳逼得赵沛节节后退,对着他比了一个休战的手势,回头对汪有福说:“先救火,用湿棉衣或者沙土,不能用水。”水能浮起火油,令火势蔓延。

    汪有福点头,转身去安排救火事宜。幸亏王思阳一早命人将院子围起来,同时准备救火的工具,因此汪有福只需统筹安排救火秩序,保证火势不会蔓延至左右邻居。

    院子内,唐祖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指着哑男结结巴巴叫嚷:“你,你,你,你会说话!”

    哑男只当没有听到,绕着地上的壕沟走了两圈,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使劲揉搓双手强迫自己保持冷静。

    赵沛留神注意着哑男,同时对着唐祖佑勾勾手指,吩咐道:“你过来。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一五一十说给本王听。”

    唐祖佑磕磕绊绊上前,对着赵沛拱手行礼:“魏王爷。”他深吸一口气,脑海中浮现沈安安被屠一刀抹脖子的画面。

    他没有看到鲜血四溅的画面,但隔着鲜红的火焰,他眼睁睁看着沈安安倒地,那一瞬间的心痛,比他知道江氏是前朝细作更心痛。

    沈安安怎么能死呢!

    她是妖女,她怎么会死呢!

    一时间,唐祖佑眼眶泛热,喉咙里仿佛堵了一大把沙子,说不出一个字。

    说实话,他想不清楚今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一切又是怎么发生的。屠一刀闯入县衙,口口声声刺杀葛云朝,可他却劫持沈安安来到培元镇。

    屠一刀竟然成功地劫持沈安安出了城,明明县城夜间是有宵禁的,城门也是关闭的。他如何预知,今夜岐山县城门大开?

    此外,屠一刀口口声声,他杀不了葛云朝,只能自杀。沈安安当他的垫背,因为她运气不好。他这话是什么道理?屠一刀要找垫背的,不应该找他这位县令吗?再不济,他也该找葛云朝的幕僚王思阳呀。

    赵沛见唐祖佑吞吞吐吐的,皱着眉头催促他:“有什么不能说的?莫非……”

    “王爷,冤枉啊!”唐祖佑扑通一声跪下来,对着赵沛磕头,“下官一路追着屠一刀,从县衙来到这里,这期间的蹊跷事可太多了……”

    “蹊跷,你也有脸说蹊跷!”哑男揪住唐祖佑后颈的衣服,几乎把他提溜在手上。她轻轻一掷,唐祖佑摔了一个屁股墩,惊恐地看着哑男。哑男阴沉着脸斥责唐祖佑,“你身为岐山县的父母官,就没有察觉这个屠一刀不对劲吗?”

    “啊?”唐祖佑茫然地看着哑男。屠一刀杀入岐山县衙的时候蒙着脸,他们当然没有认出他。等到他们先后进入这个院子,屠一刀拉下黑巾。汪有福告诉他,此人是刚到县里定居的屠夫。

    一个新来的屠夫,有什么蹊跷?

第174章 收尸

    岐山县虽然不是大县,但它靠近启封城,又管辖着兆安江码头,百年前也算繁华富庶。如今它风光不再,但战事结束五年了,人口在不断恢复,县内来了哪些人定居,县令无暇顾及。

    恍惚间,唐祖佑突然记起,汪有福和他说过,魏王和镇国公世子身份高贵。为了避免发生意外,他们应该提早筛查县内出现的生面孔。他应允之后,汪有福带人排查了百姓户籍,但他实在记不清,汪有福有没有和他提过“屠一刀”这个名字。

    幸好哑男没有揪着这个话题不放,唐祖佑吁一口气,惊呼:“你,你为什么会说话?”

    赵沛上前隔开二人,唐祖佑又记起,哑男是跟着赵沛进来的。他不可置信地盯着赵沛,差点脱口而出:你有断袖之癖?

    他越想越觉得,事实一定是这样,否则镇国公世子为什么坚决不愿意住在军营,反而霸占他的县衙?

    幸亏赵沛不会读心术,否则他一定痛揍唐祖佑,而不是勾住他的脖子,笑嘻嘻地说:“唐县令应该知道,什么事能说,什么事应该永远烂在肚子里吧?”他指的是哑男不是哑巴这件事。

    唐祖佑忙不迭点头,恨不得指天发誓,他绝不会泄露堂堂魏王爷竟然有断袖之癖这个隐秘。

    一旁,哑男一边留心着两人的对话,一边关注火势。汪有福紧张地组织人手灭火,眼见着大火快要扑灭了,屠家的房子倒塌了。此情此景,屋内绝不可能留有活口。汪有福一下子就绷不住了,反倒是哑男相对比较镇定。她不容置疑地命令汪有福继续救火。

    赵沛想要安慰哑男,一时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只能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天空开始下雨,雨势越来越大。大雨浇灭了明火,也让现场泥泞不堪,四处都是黑漆漆的碳灰。

    随着天空泛起鱼肚白,最后一丝火星也被雨水浇熄了。众人在沈安安倒地的位置发现了两具焦尸,屋子里另有两具女尸。

    赵沛下令,不许任何闲杂人等靠近院子,唐祖佑不得不在院子外面聆听里正的介绍,再回去向赵沛汇报。

    按照里正的说法,一个月前,屠一刀携妻女来到培元镇,顶替了原本的屠夫,经营着镇上唯一的肉铺。

    在邻里的印象中,屠一刀不善言辞,表情凶狠,但他为人实诚,从不缺斤少两,砍肉更是一把好手。哪怕村民想要一两肉,他一刀下去,绝对分毫不差。大家不知道他姓甚名谁,变送了他“屠一刀”这个诨号。

    至于他的妻女,见过她们的人寥寥无几。据说他的女儿先天不足,常年缠绵病榻,他的妻子只能留在家里照顾她。从现场陈尸的位置推断,另外两具尸体死前确实是躺在床上的。

    赵沛冒雨检查了焦尸,几人都在起火前就死了。他根据现场形态推测,屠一刀杀死妻女之后,又杀了沈安安,最后点火、自杀、烧尸。他急着去见葛云朝,草草看过尸体之后吩咐唐祖佑,先让衙差守着院子,等候他的进一步指示。

    哑男一直呆呆地站在沈安安的尸体旁边,直到赵沛把雨伞塞给她,她才回过神。她看着赵沛的眼睛说:“我要带安安回家。”

    赵沛迟疑。他尚不确定葛云朝是怎么想的,但他隐约觉得,葛云朝的悲痛不亚于他眼睁睁看着飞鹤投江。将心比心,他们需要一场告别,哑男暂时不能将沈安安的尸体带回桃花寨。

    哑男看出他的想法,也不与他废话,直言:“既然你不能做主,我去见葛云朝。”她推开赵沛手中的雨伞,举步往前走。

    赵沛赶忙跟上去,想要替她撑伞,却见她猛地停下了脚步。

    瓢泼大雨中,汪有福独自站在角落,呆呆地看着灰烬中的尸体。

    他没有亲眼看到妻儿的尸体,所以他可以欺骗自己,他们还活着。如今,他眼睁睁看着沈安安被挟持,看着她被杀害……

    这一刻,他感觉不到雨水的冰凉,因为他整个人都是冷的。

    沈安安救了他的性命,可他迁怒于她,依靠对她的恨意活着,可他们终究不是仇敌,他们是同病相怜的人。

    他在这一刻终于意识到,自己早就不恨她了。相反的,他把她当成了女儿,才会尽心尽力完成她交代的每一件事,才会为了她的将来,僭越提醒葛云朝,不要因为一己私欲毁了她。

    可她终究还是因葛云朝而死。

    如果不是葛云朝强行把她留在县衙……

    “汪先生。”哑男走到汪有福面前,定定地注视他。

    汪有福回过神,抬头看她。半晌,他突然意识到,哑男在和他说话,一个哑巴在和他说话!他的嘴角动了动,想要说什么,哑男抢白:“这么多年了,你还没有想明白吗?”

    汪有福不明所以。

    哑男一字一顿说:“真正在意你的人,无论他是生是死,他都希望你能好好活着。你的家人是这样,安安亦是如此期望。”

    汪有福失神地后退一小步。哑男在告诉他,二当家不希望他迁怒于葛云朝?可他的心里太难受了,他分不清脸上的是雨水,还是泪水。

    “胭脂。”哑男冲着院门外呼唤一声。

    早前去县衙服侍沈安安的丫鬟“胭脂”走进院子,对着哑男屈膝行礼。

    哑男吩咐胭脂:“我去见葛世子,你和汪先生去买最好的棺木,再叫一辆宽敞的马车。我们一起带二当家回家。”

    胭脂同样浑身湿淋淋的,头发贴着脸颊,几乎看不清面容。她对着汪有福行礼,唤了一声“汪先生”。

    汪有福的目光掠过她,突然又回过头注视她。片刻,他震惊地转头看向哑男。他见过沈安安的丫鬟胭脂,眼前的女子并不是胭脂,也不跟桃夭居任何一个丫鬟。哑男故意把这个“胭脂”叫到他面前,她在暗示什么?

    哑男意味深长地说:“汪先生很清楚,安安最大的心愿是什么。如今,我们最应该做的,替安安完成她的心愿。”

第175章 自责

    众目睽睽之下,汪有福自然不会质疑胭脂的身份,更不会要求哑男把话说清楚。他甚至没有询问哑男,她为什么突然会说话了。

    赵沛虽然觉得哑男过于冷静,但他知道,每个人表现悲伤的方式不一样,不哭不闹不等于不伤心。他没有多想,随哑男一起去客栈面见葛云朝。

    葛云朝被王思阳送回客栈后,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醒来。他的脖子很痛,他推断自己被赵沛打晕了,现场只有赵沛有能力,有资格打晕他。他的眼皮很重,他一把抓下敷在眼睛上的纱布,眼前浮现沈安安倒下的画面。

    他猛地坐起身,定睛看去,四周雾蒙蒙的,他勉强辨认出,自己身处客栈的卧室。他闭上眼睛复又睁开,如此反复几次,他终于看清楚了四周的摆设。他一声不吭坐在床沿,任由心口那种钝钝的痛觉蔓延全身。

    他和沈安安相识不到半月,他不过生了想要娶她的念头,其实他们并不熟悉。她的容貌过于妖媚,她的性格过于倔强,她名义上是有夫之妇,她是山寨的女土匪,她并不适合成为未来的镇国公夫人。

    葛云朝试图说服自己,可是他的心中仿佛有一把生了锈的刀子在慢慢磨搓他的皮肉,那还是一把没有开刃的钝刀子。

    男子汉大丈夫不该耽于男女情爱,他的肩上担负着葛家几百口人的荣辱,他如何能为了一个女子失去理智。他最瞧不起赵沛的地方,是他竟然为了敌方的女将军,与当今的太子殿下,自己一母同胞的兄长反目。

    赵沛可以任性,他不可以。

    他和沈安安从来不是郎有情妾有意的关系。

    葛云朝想了无数的理由劝说自己,可他的手脚麻木了,他的眼前只有她倒下去的那一幕。

    他以为,他有一辈子的时间看着她,可他竟然没来得及告诉她,他想要娶她为妻,与她生儿育女,相伴一生。

    葛云朝站起身,拿起案桌上的长剑往外走。

    院子内,长安与长阙并肩跪在瓢泼大雨中,雨水已经将他们淋透。

    王思阳撑着雨伞站在一旁,眉头紧锁。他不可置信地质问长阙:“以你的武功,你怎么会不知道,是谁将你打晕?”

    长阙无力辩解。世子吩咐他保护沈姑娘,沈姑娘死了,世子一剑杀了他,他也无怨无悔。他无需解释什么。

    王思阳急得直跺脚,恨恨地说:“就算你们想为沈姑娘偿命,事情的真相总要弄清楚。”

    长安看一眼长阙,低着头说:“在昨夜之前,我见过屠一刀,就在前天早上。他在院子里探头探脑,我问他是谁,过来干什么。他说,他是培元镇的屠户,过来送猪肉的,找不到出去的路了。县衙的李捕头证实了他的话,我让他们离开了。”

    王思阳对着自己的手下点点头,示意他把李捕头带来问话。他推测,长安见到屠一刀的时候,他正在探路。他问长安:“岐山县有不少屠户,为何要培元镇的屠户送肉,你不觉得奇怪吗?”

    长安回道:“沈姑娘想吃培元镇上的宋嫂肉包。我想着将来去了京城,万一沈姑娘想吃家乡口味的包子,就让宋嫂过来教我们的厨子做包子。宋嫂说,她只用屠一刀的猪肉,所以我命人让屠一刀送一扇猪肉来衙门。”

    王思阳暗暗叹一口气。长安不可能擅作主张,一定是他们家世子吩咐过,无论沈安安想要什么,都尽量满足她,长安才会为了一个包子如此大费周折。他命人把宋嫂带来客栈问话,同时叮嘱手下,在他问话之前,不能让宋嫂等人和其他人接触。

    长安见王思阳如此谨慎,推了推长阙:“屠一刀的目标是世子。他刺杀世子不遂,才会迁怒于沈姑娘。我们得把前因后果弄清楚,否则世子还会有危险的。”

    葛云朝拿着剑走到门口,堪堪听到这句话,他呆立在原地,剑鞘深深陷入他的掌心,他的每一个指关节都泛白了。

    屠一刀杀死的并不是桃花寨二当家,他想要谋害的,是镇国公世子心爱的女人。

    说到底,是他害死了沈安安。

    门外,长阙对着王思阳说:“昨晚,我按照沈姑娘吩咐,假装喝了酒晕倒。等到沈姑娘走出了院子,我正要起身,被人从身后一掌劈晕了。王先生派人把我叫醒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的手脚都被绑了,躺在院子的角落。”

    葛云朝推门走出屋子。

    王思阳赶忙迎上前,长安和长顺低头跪在地上,一声不吭。

    “不必跟着。”葛云朝径直往外走。

    王思阳微微一愣,疾走几步试图拦住葛云朝,奈何他不会武功,根本追不上。他疾呼:“快,快去请魏王爷。”

    客栈门口,赵沛远远看到葛云朝没有穿蓑衣,也没有撑伞,提着剑往某个方向奔去,他暗道一声“糟糕”,回头交待哑男:“你先去客栈等着,让王思阳多备一些姜汤。”他快步追赶葛云朝。

    距离客栈不远的一户民宅内,几个身穿短褐的男人面色凝重,围坐在桌边。他们全都是市井苦力打扮,却都是练家子。

    早前,他们刺杀葛云朝不遂,损失惨重。之后为了掩藏行踪,他们又损失了一部分人。如今他们就剩下这么几个人,已经不足以组织另一次刺杀了。

    炙人的静默中,其中一名男子用力拍一掌桌子,怒道:“你们不要自己吓自己!我们的行踪如此隐秘,葛云朝怎么可能知道……”

    另一人打断了他,阴沉着脸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如果葛云朝认为,是我们指使屠一刀杀害姓沈的女人,他不会放过我们的。不如我们就此散开……”

    “住嘴!”为首的男人满脸阴霾。他们离开京城才多久,他就折损了大半手下。如果他下令蛰伏,不再监视葛云朝,他就没有消息送回京城了。到时候,恐怕京城那位就要怀疑,他是否向葛云朝投诚了。

    可他若是继续监视葛云朝,屠一刀杀害沈安安这笔账很可能就算到他头上了……

    “大人,不好——”男人的惊呼声戛然而止,紧接着是“嘭”一声巨响,报信的人撞倒了房门,瞪着眼珠子咽下最后一口气。

    葛云朝手持长剑站在雨中,沉声说:“你们得为她偿命。”

第176章 复仇

    在葛云朝拿起长剑的那一刻,他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杀了他们!

    他不想听任何人辩解,更不会与他们谈条件,他只要他们为沈安安偿命。

    为首的男人外号野狼。没人知道他姓甚名谁,包括他自己。他主动接下这次的任务,因为富贵险中求。对主子来说,葛家是朝堂中最硬的那根骨头。如果他能为主子咬住这根骨头,他才能真正成为主子的心腹。

    他在一次次杀人行动中坐上今天的位置,不只因为他懂得抓住机会,更因为他懂得看人。此刻的葛云朝浑身充斥着杀意,一心只想复仇。

    这样的人太危险了。

    野狼急切地撇清关系:“屠一刀不是我们的人。”

    葛云朝没有听到这话,或许他听到了,但他并不在意。他挥刀砍向距离自己最近的男人,对方闪躲,拿起手边的大刀抵挡。葛云朝一个假动作袭击对方的腹部,对方再次躲避,却看到自己脖子上的鲜血喷涌而出。

    他瞪大眼睛,没有明白自己是怎么死的,已然咽下最后一口气。

    不过眨眼间,葛云朝抹去脸上的鲜血,挥刀砍向第二个男人。

    有生以来第一次,野狼感受到了什么是恐惧。屠一刀并非受他们指使又如何,早前他们闯入客栈行刺葛云朝,早已是死罪。他厉声下令:“一起上!今日不是他死,就是我们亡”

    没有人追究葛云朝是怎么找到他们的,他们只知道,眼前的男人已经疯了,他只想要他们的性命。众人一拥而上。

    葛云朝的眼前只有沈安安倒在烈火中的画面。沈安安曾经假装漫不经心地问他,他找到行刺他们的凶手了吗?他没有告诉沈安安,这群人一直在他的监视下,他也知道,是谁指使他们。他以为,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中,结果沈安安死了。

    她死了,是他把她卷入他的生活,是他害死了她。

    他太自负了,却由她承受了后果。

    葛云朝的每一剑都直戳对方的要害,他的招式凶狠霸道凌厉,仿佛这样他就能消解自己心中的愤怒与悔恨。他的手臂被划破了,他一点都不觉得疼。他多么希望一切都没有发生,他多么希望沈安安能够活过来。

    赵沛跑进院子的时候,就看到葛云朝一剑刺入一个男人的心脏。他浑身湿淋淋的,身上的鲜血在雨水中晕染开来,几乎染红了他大半个身体。他招招皆是杀招,不要命地只攻不守,仿佛想要与对方同归于尽。

    赵沛不敢出声,生怕惊扰了葛云朝,令他分心。他更不敢上前帮忙,生怕自己成了葛云朝的剑下亡魂。他第一次见到令敌方将领闻风丧胆的玉面阎罗。

    眨眼间,野狼的手下一个接一个倒下,他也逐渐力竭。突然,他看到白光一闪,森白的剑刃直奔自己的咽喉,他认命地闭上眼睛。

    赵沛惊呼:“留一个活口!”

    电光石火间,野狼只觉得右臂一凉,紧接着是锥心的疼痛。他扑倒的地上,一只断臂躺在他眼前。葛云朝砍断了他的右臂,他痛苦地大声嚎叫。

    葛云朝举剑抵着野狼的咽喉,居高临下俯视他。他恨不得一剑刺穿他的喉咙,但残存的些许理智告诉他,此人不过是杀人工具。他毁了他的工具,他不会有半点心痛惋惜。

    赵沛疾步上前,抓住葛云朝的手腕,急道:“你不是一直监视着他们吗?你比谁都清楚,他们和屠一刀并没有接触。”

    哑男跨入院门,恰恰听到了这句话。她来得迟了,并非按照赵沛说的,让王思阳为葛云朝准备姜汤。

    她走进客栈的院子,果然看到长阙、长安跪在雨中,正在接受王思阳的审问。他们一个负责照顾沈安安的起居,一个专职保护她的安全,如今沈安安死了,他们一定会受处罚,甚至赔上性命。

    哑男上前一脚踹在长阙的胸口。长阙硬生生受了这一击,扑倒在地上吐出一口鲜血。哑男对着王思阳说:“我要把他们带去山寨,为安安赔命。”

    “这……”王思阳不敢应承,他无权处置葛家的人。

    哑男冷哼:“你做不了主,我自己去问葛云朝。你先把他们关起来。”她顿了顿,又补充,“我要活人,不要死人。”她的言下之意,王思阳得保证长阙、长安活着。

    王思阳暗暗吁一口气,点头应下。

    哑男转身去追赵沛和葛云朝。因为这一番耽搁,街上已不见赵沛的身影。她花了一点时间寻找他们,刚进院子就听到赵沛提醒葛云朝,这些人和屠一刀并没有接触。

    她看一眼满地的尸体,再看一眼浑身是血的葛云朝,冷着脸说:“葛世子,既然你明知道,当日刺杀我们的凶手就躲在这里,你为何今日才动手?”

    为何?因为他认为自己掌控了大局,其他都是无关紧要的细节。沈安安说得没错,他太自负了。如果他把一切调查得清楚明白,早早处置了这些杀手,他绝不会没有发现屠一刀,屠一刀压根没有机会害死沈安安。

    赵沛替葛云朝辩解:“他不比我,可以无所顾忌。他得顾及整个葛家,还有依附葛家而生的人。”

    哑男冷笑:“逃避就是葛世子的解决之道吗?”

    葛云朝依旧沉默,眼睛死死盯着野狼。野狼与屠一刀确实没有联系,但是屠一刀也许和野狼一样,是那人的工具。他早就该杀上门,用事实告诉所有人,想杀他,又或者想动他身边的人,得先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炙人的静默中,野狼“扑通”一声倒在地上,闭着眼睛虚弱地问:“葛世子早就知道,我受何人指使?”

    葛云朝不屑于回答。

    赵沛叹一口气,刚要开口,哑男抢白:“魏王爷,你们的事我不想知道,也不需要知道。”她上前一步,对着葛云朝说,“葛世子,我要把安安带回寨子里。你应该知道,要不是为了桃花寨的百姓,安安早就想回到阿爹阿娘身边,相伴左右了。”

第177章 双雕

    赵沛原本以为,飞鹤与沈安安感情深厚,如今沈安安死了,飞鹤一定会因此与葛云朝发生冲突,却没想到她只想带走沈安安的尸体。不过,飞鹤那句“沈安安为桃花寨的百姓而活”,葛云朝听在耳中必然不是滋味。

    沈安安想为桃花寨的百姓争取更多的好处,但是就像葛云朝说的,世人不患寡而患不均,他们代表着朝廷,诏安自然应该一视同仁,不可能给予桃花寨额外的好处。

    面对葛云朝的沉默,哑男嘲讽他:“世子与安安不过萍水相逢,您不会阻挠安安与父母团聚,让她的阿哥伤心吧?”

    葛云朝艰难地点点头。

    赵沛急道:“不如这里交给我,你去和沈姑娘道个别。”

    “不必了。”葛云朝再次举剑对着野狼的咽喉。

    哑男转身往外走,突然又停下脚步,回头对着葛云朝说:“世子,您派去照顾安安那两人,等我办完了后续的事,我有话问他们,烦请您暂时留着他们的性命。”

    葛云朝点头。

    哑男举步往外走。屠一刀家的院门外,汪有福和丫鬟胭脂早已备好了马车和棺材,一行人带着焦尸离开培元镇,往桃花寨而去。此为后话。

    另一边的小院内,赵沛面对满地的尸体,他深知葛云朝此刻的心情。当日,他眼睁睁看着飞鹤跃下城墙,坠入兆安江,他恨得随她而去。他对着葛云朝喟叹:“如今你应该明白,我为何与太子殿下反目了。”

    野狼猛地睁开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赵沛。

    赵沛轻叹:“你果然是他派来的。”他的上一句话不过是试探野狼罢了。他挑了一把看起来最干净的椅子,慢条斯理地拭去椅子上的血迹,转身坐下。

    同一时间,葛云朝对着野狼说:“回去告诉他,葛家只忠心于皇上。他想要葛家的忠心,等他坐上龙椅再说。”他收剑,示意野狼可以走了。

    “等一下。”赵沛出声阻止,抬头看着葛云朝,“之前你没有对他们斩尽杀绝,不就是不想葛家与他正面为敌吗?你砍了他一条胳膊,再让他回去传话,你就这么笃定,他无法登上皇位?”

    葛云朝反问:“那魏王爷的意思呢?你为了一个女人,在皇上面前与太子兄弟阋墙,难道你真的认为,皇上会长命百岁?”

    “我?”赵沛呵呵一笑,“我发妻亡故,孑然一身。我可比不上葛家枝繁叶茂,几百口人的性命,皆系于你。”

    “按魏王爷的意思,我该如何处置此人?”

    赵沛理所当然地回答:“自然是杀了他。只有死人才不会乱说话。”

    葛云朝讥诮地嘲讽赵沛:“如果我没有记错,刚才是魏王爷要我留他活口。”

    赵沛笑了笑:“留活口是为了问话。既然我都知道了,他是亲爱的大哥派来的,还是杀了为好。”

    野狼无力地趴在地上,听着葛云朝与赵沛一来一回说话。他们当着他的面讨论,是否留他活口,而他犹如砧板上的鱼肉,什么都做不了。这就是工具的命运。

    今日他落得这样的下场,是他技不如人,更是他时运不济。当日他谋划多时,只为一击即中,刺杀葛云朝。他哪里想到,不只赵沛在客栈,客栈内还有其他高手,导致他功亏一篑,损失惨重。

    他梗着脖子说:“你们不用做戏了,殿下早就知道你们狼狈为奸,才会命我跟踪你们南下。”

    葛云朝与赵沛对视一眼。在今日之前,他们并没有结盟。皇帝正值壮年,赵沛无意争储,葛家亦不想站位。

    赵沛故意问葛云朝:“当日在客栈,他的目标不是一箭双雕吗?不对啊。”他摇头,“我们分头离开客栈之后,他们全都追着你跑,可没有追我。难道因为我的人缘比你好。”

    葛云朝没有心情与赵沛一唱一和试探野狼,他在此时突然意识到,早前哑男要带走沈安安的尸首,赵沛建议他去送一送沈安安。自从看到沈安安倒下,他整个人是麻木的,就连心口的疼痛也是钝钝的,仿佛他经历的一切都是虚幻的,不真实的,包括他的感觉。

    可能因为雨水太过冰冷,也可能因为他杀了太多人,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此刻的他只觉得整个人又空又冷,仿佛刚刚失去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东西。

    他是镇国公世子,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是葛家几百口人。

    葛云朝拔刀架在野狼的脖子上,沉声说:“你至今没有自戕,就证明你想活着。即便你刺杀我的任务失败了,你也有办法让他留下你的性命,我说得没错吧。”

    野狼低头不语。

    葛云朝又道:“当日你带人去客栈刺杀我,确实想一箭双雕,但是你们并不知道,魏王爷恰巧也在客栈。明面上,镇国公世子死了,必须有一个凶手,魏王爷就是那个凶手,这才是你们的一箭双雕之计,是不是?”

    赵沛恍然大悟,继而又摇头:“你们想要诬陷我杀害葛云朝,我总该有个动机吧?”

    葛云朝冷笑:“王爷认为,您莽夫皇子的名号何以传得人尽皆知?一个无法无天的莽夫,一怒之下杀了与自己意见不合的臣子,这个臣子家恰好功高盖主,臣子本人又眼高于顶,一切都合情合理。”

    赵沛沉默了。五六年前,父皇骂他莽夫一事不胫而走,他的外号由此而来。原来他亲爱的兄长,当朝的太子殿下,那么早就在为杀他做铺垫了?难道因为他是他唯一的胞弟,是皇上的嫡子,最有可能威胁他太子之位的人?

    他想到当日那场刺杀,只觉得心惊肉跳。因为莫须有的罪名,他差点又一次失去飞鹤。

    既然太子殿下欲除他而后快,他恐怕当不了闲散王爷了。他看向葛云朝,摇着头说:“你隐忍那么长时间,如今为了一个女人,把一切都挑破了,你打算如何收场?”

    葛云朝收起长剑,看着赵沛的眼睛回答:“我刚才就说过了,葛家只忠心于皇上。”

    赵沛轻笑:“那屠一刀呢?你既然相信,他不是太子殿下派来的,那么他受何人指使,在你我未抵达前,提前潜伏在培元镇?”他意味深长地叹息,“那人一定很了解你。”

第178章 悲伤

    野狼等人相信,他们悄无声息地监视着葛云朝,时刻准备着伺机而动;葛云朝认为,自己成功地反监视对方,对方无法轻举妄动。他们都很清楚,屠一刀从未出现在这次监视与反监视中。

    既是如此,屠一刀受何人指使,又为何突然间发疯,不惜杀人自焚?

    葛云朝故意放走了野狼。他知道自己的行为等同于向太子宣战,但沈安安说得没错,他们凭白无故被追杀,差点丢了性命,至少应该弄清楚真相。如果他早些听她的,处置了野狼等人,说不定屠一刀根本不敢动手。

    至于太子那边,高高在上的殿下也应该明白,这个朝堂还不是他说了算。他能不能坐上那个龙椅,还是未知之数。即便是皇帝,也不能随心所欲。

    雨还在下,小院中充斥着血腥味,湿漉漉的潮气弥散在空气中。葛云朝浑身都湿透了,他的衣服上不只有冰冷的雨水,还有猩红的鲜血。

    相比身体的狼狈,他的心空落落的,他必须找些事情做,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他对着赵沛说:“王爷是否在想,这些人是皇上交给太子的暗卫,还是太子私下豢养的死士?”

    赵沛稍稍迟疑,点点头。

    葛云朝拿着长剑拨开尸体的手心,说道:“王爷也是习武之人,从他们手上的老茧,您有何推测?”

    赵沛蹲在地上细看。半晌,他突然扯开尸体的衣裳,仔细检查他们的皮肤,并没有发现绣衣司独有的图腾。他抬头朝葛云朝看去。

    葛云朝解释:“我一直怀疑,有人全盘接手了绣衣司,但是我没有证据。”他顿了顿,又道,“我猜想,腋下有图腾的,和没有图腾的细作,他们并不知道对方的存在。”

    赵沛沉吟。

    绣衣司不止有阴阳人、瘦马,还有许多匪夷所思的训练手段,是有史以来最臭名昭著的细作组织。当年,前梁和大景联合讨伐后周,绣衣司登上了讨伐文书。按照当时的约定,前梁和大景应该彻底捣毁绣衣司。

    那次讨伐发生在十八年前,那时候赵沛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太子也不到弱冠之年。

    葛云朝话尽于此,请求赵沛找人处理尸体,便离开了小院。按他的计划,他处置了野狼等人,下一步就是追查屠一刀受谁指使。他朝着肉铺走去。

    肉铺属于前店后院的格局。屠一刀一家三口平日里居住的三间屋子已经被彻底烧毁,再加上春雨浇淋了几个时辰,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线索。肉铺还算干净,除了菜刀砧板,并没有多余的东西。

    葛云朝有些失望。他在院子门口站了一会儿,转身返回客栈。

    远远的,他听到客栈老板娘的哭泣声,心脏狠狠一揪。他清楚地记得,沈安安仰着小脸对他说,她才不怕他知道,客栈老板夫妇是她的人。

    他没有从前门入店,翻墙进了院子。

    王思阳正在询问相关人员,包括屠一刀的邻居,镇上的郎中等等,长安、长阙已经软禁于倒座,等候发落。

    王思阳看到主子翻墙进院子,吓了一大跳,赶忙迎上去,问道:“世子,发生了什么事?”

    葛云朝摇摇头,不想说话。

    王思阳第一次看到葛云朝这么狼狈,仿佛几天几夜没有休息过。天空一直下着雨,葛云朝的头发不停地滴水,衣服上的血迹几乎都被雨水冲刷干净了。王思阳赶忙命人烧热水,伺候葛云朝洗澡换衣服。

    葛云朝没有拒绝,反而吩咐王思阳给他两个馒头,他从昨晚就没有吃过东西。

    不多会儿,客栈的小二送上热水。葛云朝泡在木桶中,氤氲的热气无法驱散他身上的寒意,他大口大口撕咬白馒头,强迫自己往下咽。他一点都不觉得饿,但理智告诉他,他必须把食物吞下去。

    王思阳太了解葛云朝了。他不敢劝慰主子,更不敢提起任何与“沈安安”三个字有关的人与事,他亲自站在书桌旁给葛云朝磨墨。

    葛云朝换上干净衣裳,走到书桌前给京城写信。他放了野狼回京,自然应该把这边发生的事详细叙述给父亲听,包括自己与赵沛的对话,以及赵沛的态度。

    他一边写信,一边询问王思阳:“关于屠一刀的来历,有没有问出点什么?”

    王思阳拿着墨条的手微微一顿,稍稍斟酌说辞,小心翼翼地问:“不知世子有没有听过‘独狼’?”

    “屠一刀是独狼?”葛云朝皱眉。他当然知道独狼,那是一批独来独往的江湖人士,不单受雇杀人,也会接其他的任务,且从不问缘由。据说,他们拼了性命也会完成自己接下的任务,而且任务内容只有买卖双方知道。

    他问王思阳,“独狼不是独来独往吗?屠一刀有妻子,也有女儿。”

    王思阳附和:“属下也觉得很奇怪,所以我特意问了镇上的大夫。大夫说,屠一刀的女儿身患怪疾,他治不了,建议他们去京城找名医诊治。他们夫妻很疼这个女儿,说是无论多少钱,无论用什么药材,他们不惜一切代价都要救自己的女儿。”

    “大夫的话可靠吗?”

    王思阳抬起眼睑,偷偷瞟一眼葛云朝,轻声回答:“大夫受过沈姑娘恩惠……”

    “啪”地一声,葛云朝手中的毛笔折断了,纸上的字也写坏了。他扔下毛笔,把信纸揪成一团,拿了纸笔重新开始写信,同时面无表情地吩咐王思阳:“继续说。”

    王思阳哪敢继续往下说,只是含糊其辞地表示,大夫十分可靠,说完他赶紧岔开话题:“世子,还有一件事很奇怪。长阙被人打晕,绑住手脚之后扔在东跨院的墙角。按时间推断,那时候屠一刀尚未进衙门,这就说明他有帮手,可孤狼不应该有帮手啊。此外,他们的目标既是刺杀世子,为什么没有一刀杀了长阙?”

    葛云朝没有抬头,问道:“县衙的人,全都问过了吗?当晚有陌生人进出衙门吗?”

    王思阳摇摇头。他不敢告诉葛云朝,汪有福护送沈安安的棺木回桃花寨了,他找不到适合的人去县衙录口供。

    两人商谈了近一个时辰,葛云朝终于写完了书信。他撵走王思阳,独自在书桌前枯坐一炷香的时间,一鼓作气在信的末尾写上了“婚事取消”四个字。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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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大王的生活美滋滋,
怎么就成了劳什子的世子夫人?桃花渡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桃花渡,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桃花渡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