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晓
已是三月春日,风也渐渐暖了,大虞京都奉陵城的主街也开始喧哗起来,一整个严冬过去,多少血雨腥风都被几场大雪掩埋,一起融化的干干净净。
今日早起之后没赶得及睡回笼觉,加之春困袭来,薛琬实在撑不住,在马车里倚着内壁打起盹来。
宋元拓本来兴致勃勃,看见他娘亲睡着,立马收了吵嚷,规规矩矩坐在一边,时不时探出头去看看。
马车行至镇国公主府停下,薛琬手臂一个没撑住,脑袋咚的一声撞在马车上,连带华丽的发钗也歪了几许。
“娘亲,到家了。”宋元拓用他的小手去晃薛琬的胳膊,声音软软的。
“好,好。”薛琬一边应着,一边懊恼地拿手揉着脑袋。
马车外,侍女幽兰先接了宋元拓出来,随后伸手去扶薛琬,看见她的样子,小声笑道:“殿下又困了?”
“有那么明显?”薛琬不在意地说。幽兰不做声,拿手指了指她的侧脸,薛琬了然,定是脸靠着脸太久又睡出印痕了。
薛琬看了看一众随从们,没有一个敢抬眼瞧她的,便若无其事地走进了自己的府邸。
“日后初一十五入宫请安之前,你万万提醒我要早些歇息。”薛琬打了个哈欠。
“昨日不是晚睡,您贪饮神仙醉,亥时就睡过去了。”幽兰答到。
“是么?”薛琬有些惊讶,“我一点都记不清了,那以后也提醒我别喝了。”
“您兴头来了,何时听过我的呢……”幽兰嘟囔到。
薛琬似是没听到一般,“我且去歇息一会儿,若是误了饭时就不必喊我了,让拓儿好好吃饭。”她边说往自己起居的清宜阁走去,忽然想起来什么,“看着点那莫千越大少爷别让他老是乱跑。另外需要收拾的那几个杂碎,让他们午后就到偏厅来。”幽兰应声,便退下了。
薛琬自顾自走到寝殿,自己褪了钗环,宽了外衣便倒在榻上睡觉去了。
幽兰忙完手头上的事情,走至东景园看见一个人翘着腿躺在八角亭的座椅上。十六七岁的年纪,一身玄色窄袖衣衫,身形精瘦,此时拿衣服下摆盖在脸上睡得正香。她走近些一看,旁边一地的榛子壳,还有几粒没有剥开的散落在他身子旁边,随时可能被一个他翻身蹭下去。
幽兰见怪不怪,她又走了两步,知道这个距离他肯定察觉到了。“千越,殿下休息,午饭你就不用去清宜阁和她一起了。”
那盖着脸的衣服动了动,是莫千越点头的动作。
幽兰见状又补上一句,“殿下让我告诉你,无事不要总往府外跑。”衣服向刚刚一样又动两下,比刚刚十分不情愿。
幽兰叹了口气,“我走了,你自己记得用饭。”
敏锐的耳朵听着幽兰轻巧的步子渐渐远去,千越坐了起来,衣服下摆随之落下去,露出来是一张几分傲气明朗俊逸的脸。幽兰刚刚的话早已成了耳旁风,终于不用午饭被薛琬拘着,不出去找点乐子就不是他莫某人的行事。
他从靠椅上翻下来,一个轻巧的纵身上了亭子顶,之后三两下翻出了公主府的围墙。
锦玉楼不愧是奉陵城内最大的酒楼,菜肴酒食做的实在是一等一的好。千越坐在了老位子上,台上有歌姬唱着小曲儿,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心思大部分在吃食上。
既是名声在外,自然不少达官贵人都是锦玉楼常客,会有自己专有的位子。千越坐着的是薛琬一早吩咐了掌柜留出的位子,二楼,离厅堂喧闹远,但离那说书唱曲的台子却很近。
薛琬每每来此,都让说书的讲一讲最近邻邦南佑国的奇闻异事,千越觉得有的实在没意思的很,但薛琬却一直喜欢。
伸手夹向一块糖藕糕,薛琬那句记不清是什么时候说的“男子多食糖,骨头会变软,还会长不出来胡子。”忽然响在耳边。
他撇了撇嘴,移向别的菜,一边有点疑惑“我怎么可能听薛四姐这种哄小孩的话。”就算是名义上是主仆身份,从他四年前跟着薛琬开始,就从来没喊过殿下。薛琬在先帝的女儿里序齿第四,由此千越爱喊她薛四姐,薛琬多次试图扳回来,当然最后还是失败了。
楼下大堂传来吵闹声,连千越的座位都听得清清楚楚,可知这闹的实在激烈。千越坐在厅堂正上方的二楼的栏杆上,看着下面的动静。
两个穿着考究的不知道哪家的少爷,正对着另一个少年咄咄逼人。“元二公子,看在两家交情的份上,小弟今日在锦玉楼的花销,二公子先代劳了吧。”
“这是借钱?怕不是抢吧。”千越自言自语。
“我和杜、姚二位公子,还真没有什么交情,代劳不敢当。”那元二公子道。
千越打量了一番,这少年约摸和他年纪相仿,一身月牙白广袖衣衫,比起另外两个恨不得拴个金锭在身上的,真可以用素简来形容了。
“这话可不对,我们和令兄乃是结义之交,元二公子怎么能如此无情无义。”姓姚的公子哥道。
元晞笑了笑,“左右你们是帮我大哥来为难我,做这么多戏码不累?”
杜姚二人对视一眼,神色古怪,“你这话什么意思,借钱而已,不借就不借,攀扯什么呢?”
元晞从怀中拿出一张纸展开,拍在桌上,“自去年五月二十至现在,您两位公子所谓借的钱明细都在这,你们说不扯其他事情,那就说这账单。一共四百六十三两,是您二位现在还,还是我亲自登门去向两位令尊讨?”
那杜姓公子气急,“好你个元晞,官家子弟谁像你这般斤斤计较,亏你还是信国公之子。”
姚姓公子拦他到一边,高声道:“好啊,元二公子大可去讨,家父知道了无非斥责在下一通。若是信国公得知,二公子因为区区钱财下了他臣属的脸面,坏了两家关系,他老人家又会如何处置二公子?”他满脸挑衅,元晞被戳中痛处,暗自握了拳头。就在犹豫要不要豁出去给自己出气时,杜姚二人分别被飞来的板凳击中,倒地叫痛。
“长这么大,第一次见有人欠债还理直气壮的,还真是流氓时常有,今年特别多啊。”扔完板凳之后千越慢悠悠从楼梯上背着手走下来,说道。
两个人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哪里来的疯狗,好大的胆子!”杜姓公子吼道。
千越瞥了瞥他,“我听说一句话,叫物以类聚。满嘴狗啊猫的,那请问你是个什么东西?”
“放肆!来人,给我打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杜姓公子招呼在一边喝酒的几个家仆,那姚家的自然也跟着一起。
千越一把把元晞推到一边,看着那一帮人冲自己而来。
几个空有力气的家仆自然不可能是千越的对手,他三两下打完之后拍了拍手。“我说这两位,有功夫找别人麻烦,不如回去调教调教自己手底下人吧,太弱了也。”
杜姓公子怒目圆睁,“你少狂妄,今日我若不让你横着出去,本公子随你姓。”接着招呼下人,“你给我回府去,立刻带些人过来。”
“呦,莫公子,我还以为你有什么别的本事呢。”千越抄着手,笑着说道。
“你说谁呢?”“你啊,反正马上要改姓了,早这一会儿也不差。”
眼见事情越闹越大,锦玉楼伙计连忙把掌柜找了来。掌柜小跑过来,不住地点头哈腰,几位大爷,小店生意做的不容易,全凭各位照顾,您几位消消气,消消气。”
姚姓公子道,“是么,生意不好做?是不好做,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放进来。”
掌柜心里一惊,连忙止住他的话头,把他拉到一边。“姚公子,话可不敢这么说,这位小爷,是长公主府上的。”
“长公主,哪个长公主?”姚公子不屑高声道,随即反应过来,“镇……国长,长公主?”
掌柜一脸难色点了点头。姚公子最后嘴硬道,“本公子还有事,日后有你好看的。”随后匆匆拉了姓杜的,带着人逃出了锦玉楼。
千越一脸懊恼,“我说你这掌柜当的,就知道搬薛四姐的名号出来吓唬人。”
掌柜带着怨气,指着断腿的木椅,“那不然呢,这桌椅已经坏了这么些了,再让您把干脆我这店面砸个稀烂,把我整个锦玉楼拆了?”掌柜气冲冲地喊到,千越无奈摆摆手道:“赔,我赔。”
这时元晞过来,对着千越认认真真施了一礼,“元晞多谢莫公子。”
千越差点把他忘了,此时却有些困惑,“信国公多大的人物啊,你怎么能被那两个人渣欺负了。”
元晞脸上看不出什么神色,但没有回答他,“日后定备厚礼登门致谢。”说完之后便走了出去,千越有点不解,但看他的反应,定然不是什么好说得出口的理由。
一番折腾让他吃饭的兴致大减,对着柜台道:“掌柜,记账吧,我先走了啊。”
第二章 新故
薛琬一觉醒来已经未时中了,因着没用午饭,腹中空空,便觉得饿的难受。
“幽兰,给我拿些吃的来。”片刻之后,进来的是锦兰,她见薛琬起身便过去帮着她梳妆穿戴,“幽兰去打点厨院那边的事情了。”
薛琬捂着嘴打了个哈欠,“我让找来的那些人到偏厅了没?”
锦兰答到,“午后就一直在等,一个多时辰了。”这时两个小侍女端了吃食侯在寝殿门口,锦兰示意她们进来放下。“那就让他们再待会儿吧,先吃东西。”
主管公主府厨院的大小管事,负责出府采买的几个仆役,以及几个小厨子,被幽兰传唤过来,此时规规矩矩跪在清宜阁偏厅,面面相觑但一句话不敢多说。
等了一个多时辰,终于盼到屏风后面有人走出来,坐在主座上。这些人都不敢正眼瞧,只听得上头传来一个柔美懒散的声音,“怎么了,一个个都抖成什么样子了,王管事怎么招的人,这样能拿得稳锅铲?”
王管事被问道,猛的抬起头,薛琬面带笑意,让他更有些心慌又立马低头。“回,回殿下,他们只是,只是看见您胆子小……做事还是,还是……”
“行了。”薛琬轻笑两声,“随口一问而已,你做管事这么久了,看人的眼光本宫还是信的。”
“是……是……”王管事答到。“今天叫你们来呢,是为了一件趣事,刚刚我在宫里遇见的一件趣事。”她话说的极慢,听不出情绪。“宫里有几个小宫女,揉肩按腿伺候人的功夫甚好,本宫今儿高兴,赏了每人一盒红豆蜜酥。”
听得“红豆”二字,王管事为首,有几个人心里闪过一丝不安,几个人反应尽收薛琬眼底。
“本是好意,可是我出宫门的时候,竟然听见这几个人暗自抱怨说我小气。”薛琬叹了口气,“这公主府里账面上一斤就要五十两银子买的红豆,如此珍贵,怎么到那几个小宫女手里,就如此不值钱了。”
她顿了顿,提高了几分音量,“既然这样不识货,本宫觉得她们那眼睛也没有什么必要留着了。”
闻言几个新来的小仆役抖得更厉害了,薛琬看得好笑,“不过淑妃娘娘求情,本宫也不能太过严厉,每人领了一顿鞭子,然后打发去了掖庭就罢了。”
“王管事。”薛琬慢悠悠开口,“你倒说说,怎么公主府如此昂贵的东西,宫里倒像是再家常不过的了。”
“老奴……老奴不知啊……”王管事冷汗直流。
“嗯……据本宫所知,那宫里的彭总管可是个眼睛不揉沙子的主,他手底下的人可不敢以次充好糊弄他。所以我倒是不太明白了,公主府花这么大价钱,都花到哪儿去了?”
“殿,殿下。老奴,老奴只是觉得……殿下金尊玉贵,不敢,不敢不尽心……府上膳食……所用,所用之物,都是,都是千里迢迢运来的,这价钱自然,自然……”王管事拼了老命解释,话都带着颤音。
“这我知道。”薛琬含了笑意,“您事情办的一向好,未必宫里的采买就抵得过你。王管事这选红豆的眼光这么好,能者多劳,就去陵安田庄上伺候庄稼去吧,你亲自耕种,本宫十分放心。”
“殿下,公主殿下,老奴知错,老奴知错!殿下恕罪……”王管事头磕着直响。
薛琬置若罔闻,“本宫什么时候说你做错事情了?”她扫了一眼后面几个神色紧张的,又点了其中几个小管事和仆役,“这样吧,那几个陪着你一道去,也好照应。”
几人如坠冰窟,哀求声响成一片,薛琬听得耳朵疼,一旁锦兰道:“住嘴!”堂下瞬时安静。
薛琬皱了皱眉头,“本来没什么,你们这一吵,吵得本宫心绪欠佳,那就每人赏五十板子给我泄泄火。你们也知道,本宫孀居多年,脾气确实差了些。要是再多喊,我也不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看心情咯。”
被罚的几人不敢再言语,这时幽兰带了几个府兵进来,把人拖了出去。剩下的几个没被处置的管事仆役还有新来的小厨子已经完全伏在地上,薛琬道,“行了,都回去干活吧。”她起身,揉了揉腰,离开了偏厅。
以王管事为首几个人在厨院众目睽睽之下被打的皮开肉绽,之后发到封地陵安去做苦工。胆小的不明所以,只道自己的主子果然是如外面所说的性格乖戾,脾气暴躁。尽管没有明说,但聪明点的也就明白薛琬惩治贪墨的用意,也不再敢造次。
水至清则无鱼,薛琬深知其理,但像王管事这般这般造次自然也不能容忍,这么大个府邸一一清查她也没有那个心力。惩戒二字,这种时候还是要以戒为重。
收拾完王管事一帮人,薛琬带了盘点心去看了看元拓,这小娃娃虽然只有四岁但是已经识得不少字了。
看着小小的一个人儿捧着一本带图画的书,像模像样地看着,薛琬甚是欣慰。这时候她看见外面一个身影窜过,留了锦兰陪着元拓,和幽兰出门看了看。
千越站在门口,笑吟吟地看着薛琬,“殿下。”
看他的神情还有称呼,薛琬心里一紧,“说吧,做什么好事了。”
千越从身后拿出一张纸,有些潦草的字迹写了“锦玉楼饭桌四张,木椅十把,共两百六十两。”
薛琬把纸折了两下,“人呢?总不能告诉我,你是去锦玉楼跟桌椅板凳打了一架吧。”
“那两个人渣,和几个喽啰而已。”千越摆摆手说道。
薛琬一言不发盯着他,他只好接着交代:“诶呀,一个姓姚一个姓杜,不过现在改姓莫了,不知道哪家的,听着家里都是做官的。”
“那他们是怎么招惹你了。”薛琬往旁边走了两步,找了走廊边的竹椅上坐着,幽兰跟过来。
千越顺势坐到她旁边,“那两个好不要脸的,吃饭不给钱还赖着元二公子给他们付,看样子已是常事了。元二公子不乐意,那两个人就一通歪理逼的人家没办法,简直是流氓行径啊,我出手教训本就无可厚非。”
“元二公子?元二公子是哪个?”薛琬想不出来,随口问道。
“信国公家的。”千越道。薛琬似是想起来点什么,看向幽兰。
幽兰便说道:“这元二公子名元晞,是信国公与已故封清乐夫人所生之子。”
薛琬了然,点了点头,封家是她外祖文家的旧交,亦是下属。当年她母亲文皇后出嫁,封清乐封清曲两个便陪嫁进了王府。薛琬十六岁之前不在大虞,没见过这封家姐妹几次,但也是知道这两人都是母亲的得力下属,也算半个好友。
幽兰继续说道,“说来也巧,午后武成将军府封清曲夫人让人递来请柬,说是白公子弱冠之年生辰,请殿下前去赏个光。”
“武成将军?”薛琬困惑。
“大虞第一剑客白青桓。”幽兰道。
薛琬惊异,白青桓的名号她再知晓不过了。纵横剑义,无出白越。白,所说的就是白青桓,他一人一剑行天下江湖,是众所周知的侠义之士。
就连自己的父亲,先帝薛澄都曾受他救命之恩,也算的上江湖故交,这武成将军大概就是父亲继位后封赏的。只是薛琬不知道,这样一个江湖客,会和自己母亲侍女成了亲,还有一个只比自己小两岁的儿子。
“为何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薛琬想了一通,疑惑到。
“两位夫人出嫁生子时您都不在大虞,而且白公子和他父亲一样常年在外游历,很少待在奉陵。就连白夫人,都是近日才回京。”
“那这白夫人之前在哪儿,薛四姐回来奉陵一年多了,也没见来打过招呼。”千越道。
幽兰望向薛琬,“据说是,为圣德皇后守陵。”
圣德皇后自然是薛琬的母亲,薛琬眉心一动,也没有过多神色,沉默半晌,“难为她了。”
千越最见不得她伤怀,也怕一个不留神自己被开刀,见状便道:“我去找扈大哥了。”说完便赶紧溜走。
幽兰笑了笑,“莫少爷倒是越来越会察言观色了。”
“趋利避害这事儿上,他一向精明。”薛琬调侃道,她收了刚刚对于母亲的神思,道:“信国公之子,为何会被两个臣属欺辱?”
“是信国公嫡子。”幽兰强调。
“嗯?”“信国公长子元旭,妾室所出,但如今却是信国公世子,备受器重。”
薛琬叹了口气,“一个不受父亲重视的儿子,自然日子不会好过。怕不能是元晞有什么过错,可是信国公和封氏夫人有什么嫌隙?”
“殿下聪慧。”幽兰道,“元旭生母董氏一早服侍信国公,与信国公情投意合,只是先封夫人是先帝赐婚,必为正室。”
“那信国公自然一百个不情愿了。”薛琬道。
“正是。而且这先封夫人行事凌厉,御下极严。元旭公子五岁时,信国公出京代先帝巡查,期间董氏便暴毙身亡了。”
“原来如此。”薛琬有些感慨,一时不知道该说谁对谁错。原本因为封家夫人和她沾亲带旧,她心里总偏袒些,但眼下对董氏母子也觉得有些可怜。
“不过好景不长,元家封氏夫人生下元晞公子不过数年,也故去了。此后元晞公子便无人庇佑,时常受父亲和兄长冷眼,只能常常跑去白府和白夫人为伴。”
之后的事情薛琬自己也能明白了,元旭幼年不被封氏夫人善待,待她故去自然会报复在元晞身上,又有他父亲的偏袒,更加肆无忌惮。薛琬想到封家姐妹对她母亲的情分,总不能真的什么都不管。
“幽兰,先去锦玉楼把钱赔了。”薛琬提起有些咬牙切齿,继而道:“再派人备上厚礼去姚御史和杜领事府上。说是我府上护卫教训歹人误伤了两位公子,实在抱歉。让两位公子出门小心些,别再卷入元家是非了。”
“是。”幽兰应声。这名为致歉,实际是赤裸裸的威慑,长公主发话,与元旭亲近的官家子弟自然也不敢再造次。
第三章 云舒
答应了前去白家公子的生辰宴,当日薛琬和元拓用了早饭之后也开始略做收拾。
幽兰帮她理着衣衫,锦兰收拾着妆奁。薛琬今日身着的衣衫很是清雅,浅青色的缎子上绣着秀竹图案,竹叶片片灵动。
只是薛琬天生长得一副媚相,眼睛似是藏着勾人的水波,不知随了谁。于是这明明清风傲骨的衣服在她身上硬是别有风情。
“锦兰,你去叫上千越。”薛琬吩咐道。
“好。”锦兰应声出去。
“莫哥哥也去啊。”元拓坐在榻上,两条小腿着不了地,不住地晃来晃去,手里摆弄着一个木头做的猴子,奶声奶气问道。
“是啊,让他去帮娘亲打架去。”薛琬学着元拓的语气道。
“有坏人啊。”宋元拓睁大了眼睛。
“可不是,有坏人。”薛琬重复到。
元拓眼神里都是困惑,幽兰冲着他笑了笑,“殿下逗你的,小公子别怕。”
“我可没逗他。”薛琬小声道。
幽兰想起一事,对薛琬道:“前日云章去白府回信说殿下可以到访,那开门的管家差点惊掉下巴,大概是真的没想到您会答应吧。”
“原来人家没打算让我去啊,我还想着白夫人也算半个长辈,驳了面子不好呢。”薛琬玩笑道。
幽兰笑了笑,“哪能,白夫人只是没想到真能请得到您这尊大佛。听说白家公子会在奉陵多留些日子,而且白老爷也回京了,好不容易一家聚齐又赶上白公子生辰,白夫人也想人多热闹一些。”
收拾完毕之后薛琬一行人便出了府,莫千越骑了马在前面,薛琬及元拓幽兰待在宽敞的马车里。
马车不急不慢地走着,经过一家高门大户门前,看见一个公子哥穿得华丽整齐正欲出门。
那公子哥一见是公主府的马车立马避让一边,还往马车这边想偷偷瞧一眼,脸上的神色震惊之外还有些,激动。
“瞧着也是要去白府这些官家子弟们,倒是一改平日的作风,真是古怪的很。”幽兰冷眼瞧着说道。
薛琬知道幽兰所说“平日作风”是何意,尤其那些世家,一个个对薛琬都谈及色变,唯恐避之不及,道这女子如何风流罪过作威作福心狠手辣。但是眼下听闻有机会见到接近,又好生收拾自己生出别的心思来。
薛琬不过二十出头,正当风华又早年丧夫,手握权柄身份尊贵,若是和她结了亲,天大一个好处,自然让不少人眼红。
“这有什么。”薛琬淡然,“我若是能助他们得名得利往上爬,我便是他们的贵人,是天之骄女。但我若是挡了他们的道,或是有什么好东西让他们眼馋了却得不着,我就是万死莫辞的红颜祸水。”
“而那些无关自家痛痒的人,一个个唯恐天下不乱,这样茶余饭后才有谈资可以聊聊,不至于整日单调无聊。”
“人都是凡人,世也是俗世,一向如此。”
马车停至白府门前,门口侯了一大拨人,待马车停下众人便齐齐参拜,“参见长公主殿下。”
幽兰一人从车上下来,“殿下说,今日单纯为庆贺生辰,诸位如此盛情殿下实在不习惯,而且不免有些扰人清静。殿下已至侧门,请白夫人前去迎接,其余诸位请自便。”
众人面面相觑,摸不着头脑,心道这长公主性情倒真是古怪。“不见就不见呗,干嘛非得这么说。”有人底下小声嘟哝道。
最前面站着的是白青桓及夫人封清曲,白青桓不露声色,和夫人一起答了声“是。”
白青桓引着众人去了厅堂就坐,封清曲按薛琬吩咐前去迎接,幽兰与她同去。
一路连忙到了侧门,家丁已把门打开,封清曲看到三个人在门口。薛琬一身清雅,秀身长立,后面是不情愿把宋元拓抱在肩上而一脸不耐烦的的莫千越,幽兰见状去接过了元拓在自己手里牵着,站到薛琬后面。
封清曲赶忙行礼,“长公主殿下。”
“封姨母不必多礼。”薛琬道。
封清曲听得这称呼愣了一下,很是惶恐,“妾身怎担得起殿下这样称呼。”
“无妨,您与母后相交多年,文家与封家也是世代旧交,当的起。”薛琬神色自若,郑重道。
封清曲也不再这件事情上多言,引着薛琬向正院走,“殿下,开宴还要等上一会儿,小儿此时去信国公府上不在府中。为免招待不周,您可移步花厅等候,那里清净。”
薛琬回以笑意,继而道,“信国公府,是去找元晞公子了?”
封清曲顿了顿,“正是,元晞不便自己出府,小儿去接他过来。”
薛琬回头看了千越一眼,道:“参加自己表兄的生辰宴又不是什么大事,还不能自己出府,是有谁拘着不让出来么。”封清曲面露难色,似是不愿多言。
薛琬见状道,“封姨母,元二公子的事我多少知道些,您不用觉得有口难言。”
封清曲听到她这样说,也就点了点头,说了实情:“是,我那信国公姐夫对元晞一向严苛,动不动就是禁闭罚跪,甚至动家法。这些年我住在城外,这孩子经常来找我,一住就是三五日,也不愿回府。我长姐去的早,真是苦了他了……”
薛琬闻言,想来幽兰所言不假,元晞日子过得确实不好。“日后您可让他多来公主府走动,这样信国公和那世子也不会多难为他。”
封清曲忙行礼致谢,这时侍女来报,说准备差不多要夫人过去看看。封清曲留了薛琬在花厅,说人齐再来请,便先去准备了。
宋元拓折了外面一棵草,在手里编着玩,不多一会儿编出来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娘亲,这个马好不好看?”元拓手里高高地举着。
薛琬认真看了一眼,“好看,这个草……这个马真是威风,拓儿你真厉害。”
“不好看就说不好看,干嘛非要骗小孩子。”莫千越赖在一旁,正无聊地发闷,懒洋洋地说。
幽兰在一旁发笑,元拓生气地撇着嘴,“我娘亲说好看就是好看。”
“是啊,也就你娘亲那样的眼光,才会觉得好看。”千越不客气道。
薛琬瞪了瞪他,“你是不是闲的慌?”
“是啊。”千越理直气壮道。
“滚吧,别走远,开宴之前回来。”薛琬摆摆手。
千越嘿嘿一笑,闪出花厅,这时元拓扯住千越衣摆,对他娘亲道:“娘亲我也想去玩。”
“怎么这会你乐意跟着他,忘了他刚才说你编的马丑了么,你这孩子这么不记仇的。”薛琬调侃道,她看见千越的脸色,自然是很不情愿。
“那行你们去吧。”她无视千越的表情,“千越你要看好拓儿。”
“哼,我可不能保证回来还是全乎的。”千越把头一甩。
“你试试。”薛琬轻飘飘地说道,千越翻了个白眼,任由元拓攥着他的衣摆,带着他走出了花厅。
幽兰道:“您还真是放心……”薛琬道,“不会有什么事的,过一会儿你记得去找找他们。”
莫千越大早上被锦兰喊起来,没顾得上用早饭,现下午宴未开,觉得肚子里空空荡荡。
他拉着元拓,在白府左逛右逛,突然闻到若隐若现的饭香气。寻着香气摸索过去,果然到了白府的后厨所在,里面烟火朝天,人人忙碌。
千越趁着人多往里看了一眼,看见里间的桌子上摆着烧好的菜品,都是些点心之类的,样子都甚是精致。闻到了蟹粉米糕的味道,千越咽了咽口水,他看了看旁边的元拓,主意顿现。
一声小儿的哭声把后厨的人都引了出来,宋元拓在地上哭的伤心欲绝,把他团团围住的一帮人手足无措。
“这是谁家的孩子啊。”“不知道啊。”“今天来了这么多贵客,别是哪家官家的孩子吧。”“哎呦呦,怎么也不看好,这些人家哪个咱都惹不起。”“小公子,你是谁家的啊?”
宋元拓充耳不闻,对这些人的问题一个不答,就只是哭,引了越来越多的人。
趁着无人,莫千越溜进了放点心的里间,东翻西找拿了一个食盒,在不影响形状的前提下把那些点心每样都装了一点,往嘴里塞了一块蟹粉米糕之后从窗户翻了出去。
众人对宋元拓焦头烂额又无可奈何,就要把他抱去正堂。莫千越赶紧赶了过来,“诶呀小祖宗能怎么在这啊。”他一把把元拓捞起来,小孩的哭声瞬间止住,“各位不好意思啊,我四姐的孩子,一时没看住。”
“你这怎么带孩子的,就让他乱跑,这要是丢了怎么办?谁担待得起啊!”一个厨子不停数落。
千越挨了好一会儿指责,终于可以被放走了。
“你到底哪家的?”还有个大娘在不依不饶。
“城郊宋大嫂子家的。”千越头也不回地喊到。
抱着宋元拓跑了几步,站定在一处无人的屋舍后面,把元拓搂紧了几分,纵身一跃上了屋顶。坡度较缓的屋顶上躺着千越拿来的食盒,他确认元拓坐稳了,便打开了食盒。
“怎么样,我厉害吧。”
元拓拿了一块点心在手里,嘻嘻笑着,“我也厉害。”千越敲了一下他的脑袋,“行行,你最厉害。”
千越一边带着元拓大快朵颐,一边细想,“果然想吃饱饭还是要靠自己,要跟着薛四姐在那傻等肚皮早瘪了。”
第四章 日明
白府正门,白黎带着元晞走了进去。元晞脸色苍白,因着跪久了,走路时双腿也是一瘸一拐的。
白黎想去扶他,元晞挡住他的手,“哥,我没事。”就算隔着一层血缘,封清曲,白黎,才是他的亲人。
两人未至正堂,便看见封清曲来迎他们。“晞儿还好么?”她看元晞脸色不好甚是忧虑。
元晞撑着笑脸,“您哪次都这么问我,我哪次有事?”
封清曲点点头,对白黎道,“你去花厅请长公主殿下过来。”
白黎应了一声,回头看了一眼元晞,元晞冲他摆摆手,让他赶紧去。
封清曲看向元晞,“午宴要开始了,你也赶快过去吧。”
元晞点点头,“好。”
这时两人瞧见幽兰走过来,对封清曲施了一礼。
“幽兰姑娘怎么在此,殿下呢?”
幽兰说道:“夫人,我家小公子和莫公子出来散心,眼下不知在贵府何处,我去找找。”
“这……”“我帮她找,宴厅少不得您,姨母先去吧。”元晞道,封清曲应声离开,元晞便和幽兰分头去寻。
而被找寻的一大一小两人,此时正坐在屋顶上,眼瞅食盒见底,千越还想去抢最后一块被元拓一口塞下的蟹粉米糕。
“上面可是莫公子?”
听见下面有人喊他,千越下意识把食盒往身后藏了藏。待他往下一望,见是元晞,“元二公子,是你啊。”
他一手揽着元拓,一手抓起食盒,跃了下来。“没想到啊,这么快又见面了。”
“嗯。”元晞看见他手里的食盒,目光疑惑。
“哈哈,这个,我们家小公子饿了,我给他找点吃的。”千越大言不惭道。
“你也吃了。”元拓嘴里嚼完,看着千越说。千越敲了敲他的脑袋,“你这小孩。”
元晞露出笑意,“午宴要开了,长公主殿下还派人找你们过去呢。”
“好,我们走。”元拓走在两个大人中间,自觉抓起千越的手,另一边也抓了元晞的衣摆。
元晞见状把手伸过去,两人一起牵着元拓往前走。
已近正午,日光柔暖,照过花厅的雕花木窗,打在薛琬待着的木椅一旁。
花厅外是一处小园子,看得出刚刚被整理过,外面一大丛迎春开的正烈,金灿灿得甚是夺目。薛琬见外面设了石桌石凳,便想出去待会儿。
她刚在石凳上略坐片刻,单手撑着脸想打个盹,就察觉到有人正走过来。她暗自骂了一声,起保持着托着脸的姿势,注视着来人的方向。走过来的两个看起来都是官家的子弟,一前一后相互推让着,走过来的步态甚是拘谨。
两人看见薛琬正瞅着他们,对上她的眼神都吓了一跳。缓了片刻,立马反应过来,整理自己外袍的衣襟,躬身行礼,“小生冯恕。”“小生江辙。”“见过长公主殿下。”
“本想着躲清闲,还能被你们找着,挺有本事的啊。”薛琬扫了他们一眼。
二人身子僵在原地,互相看了一眼,一齐直起身子,不知如何开口。
薛琬又补了一句,“也挺有胆子。”
这句话不轻不重,二人心里皆是一颤,脑筋转了一圈,冯恕道:“殿下误会了,我二人初来白府四处逛逛,不想在这遇见殿下。”“是,是。”江辙跟着说道。
“行了,又有本事又有胆子的人,还是可以聊聊的。”薛琬换了个姿势,“过来坐啊。”
两人依言,一步分成两步走过来,规矩的不能再规矩的坐下。
薛琬对刚落座的江辙道,“去把屋里的茶拿出来。”江辙立刻起身,匆匆忙忙去拿茶。
薛琬就对一旁的冯恕道:“怎么,你们这还要搭伴的?”
“啊?”冯恕没太明白,“殿下,我,江辙是小生表弟……”
“哦。”薛琬点点头,“亲戚啊,那我明白了。”总归是沾亲带故,不论谁入得了她的眼,对另一个也不是坏事。
江辙把茶壶及三个茶杯端了过来,恭恭敬敬给薛琬倒了茶。“久闻殿下盛名,今日一见,果然兰心蕙质,绝代风华。”
千篇一律的开场寒暄,薛琬想着怎么打发了这两个人。“可别,本宫的名声在外,可没有你们说的那么好听啊。”
“怎么会,想来世人从未见过殿下,又作何评价,定然都是误传。”冯恕道。
“比如?”薛琬挑眉,冯恕不解,“什么比如?”“比如,你觉得哪些是误传?”
冯恕万万没想到她会这样问,哪有上赶着问别人关于自己的风言风语的。
他憋了半天,说道:“殿下匡扶朝纲,深明大义,处置几个奸佞本就是替君分忧,只有那起子别有用心的小人,才会说……说……”
“说什么,心狠手辣?不分黑白?还是草菅人命,滥杀无辜啊。”
那冯恕额头已沁出了汗珠,薛琬玩笑道,“行了,劝你一句,以后这种话呢,少说为妙。就没有别的?”
见冯恕有点接不上话,江辙道,“今日一见殿下身姿不凡,定然是洁身自好,想来什么蓬莱行舟之事,定是谣传了。”
薛琬笑了笑,两人松了一口气,觉得终于说了一句让她舒服的话,可紧接着两人听见的话让他们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其实那个,还真不是谣传。”
江辙一开始说蓬莱行舟,她还想了想说的是什么,后来清楚了之后才知道,那桩世人传的沸沸扬扬的淫靡风月之事竟然如此出名,出名到被冠了一个听起来还不错的名号。
彼时皇帝薛晟刚刚登基,乘船东巡,过蓬莱之境,驻留了几日。被称作蓬莱行舟此事的主使者,便是甫安长公主薛瑶,与薛晟同是先帝秦昭仪所出,皇帝嫡亲的妹妹,当然也算薛琬的妹妹。
薛晟自诩孤家寡人,对这唯一的一母同胞的妹妹百般呵护,薛瑶受尽封赏和天下人的讨好,就对凡事压她一头的薛琬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论出身,虽然都是嫡亲公主,但薛琬的母亲是先帝原配正宫圣德皇后,薛瑶母亲只是妃妾。论功劳,薛琬是帮薛晟登上帝位的头号功臣,封镇国长公主,名义上有辅政之权。薛瑶没办法真的对她怎么样,就想着法的膈应她。
那日薛晟传了一队乐师前去行舟上助兴,薛瑶见那一众男乐师个个面白皮嫩,而且眼睛甚是不安分。当夜便安排了一众乐师去薛琬行舟上,说是献艺,自然实则献媚。薛瑶派了人堵了行舟上的出口,就等着薛琬明天沦为群臣笑柄。
一帮乐师等到深夜不见薛琬回来,这时候众人不禁焦躁起来,抱怨之中碰洒了一样东西——一个乐师随身带着的迷情香。
这香药性甚烈,不一会儿屋里的乐师们都面红耳赤,再也坐不住了。
有人想冲出去,但门被死死堵住,出不去的十几个人只能在屋里被折磨的发疯。一个个都扯了衣服,嗓子里发出一阵阵吼声,有的干脆拿头不停撞墙想让自己晕过去。
这个时候不知是谁,撞开了行舟上的窗户,见到下面的水顿时兴奋的不得了,一下子就跳了下去。其他人见状,也纷纷效仿,只是那窗子太小,一次只能跳一个人。
于是偷溜出去喝酒的薛琬回来时在岸上便看见了这香艳的一幕,衣不蔽体甚至有全身赤裸嘴里还大吼大叫着的男子,从窗户一个接着一个跳到水里……
薛琬还没弄清楚究竟怎么回事,镇国陵安长公主殿下兴致大发、如狼似虎之类的话已经传的到处都是了。饶是后来薛晟一力弹压,也阻不住人的口舌之快。
“不过也没有你们想的那般龌龊,随你们如何想吧。”薛琬继续道,冯恕江辙似是松了一口气,薛琬看了看日头估计也要开宴了,便直入正题,“两位今日到此,可不是仅仅跟本宫喝这壶茶的吧。”
两人端茶的手同时停住,只听得薛琬继续道:“明知道本宫为何避开在正门与你们遇到,还非要凑过来。知其不可而强为,可不是单指有胆识,还有可能就是讨人嫌。”
两人连忙离了石凳跪地,“殿下恕罪,小人实在无心之失啊。”
薛琬轻嗤,“行了,本宫今日不会把你们如何。一来在别人府邸,二来白公子生辰,总不能做什么不吉利的事。”
冯恕江辙直扣头谢罪,薛琬拂了拂衣袖,“给你们两条路,要么赶紧消失,今日咱们就算认识了,以后也不会为难你们。要么,如你们所愿,你们可以借本宫之力光耀门楣,保你族人荣华富贵。”二人听此言抬起头,眼神里有些期待。
薛琬叹了口气,“不过自然有条件,你们以后跟在本宫身边伺候,可以继续住自己府里,但要随叫随到。娶妻生子自然是不能了,你们唯一要做的,便是如何取悦于本宫,让我高兴。”
“你们还有大好年华岁月,或许前途无量也或许一事无成。若你们觉得前路坎坷,自然可以选择不劳而获,自己想好就是。”
二人沉默良久,半响过后,郑重地施了一礼,双双离去。
薛琬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手中的茶送至嘴边,是大虞的竹林翠,味道偏苦,不如她府上自南佑送来的云峰茶习惯。
薛琬站起身来,动了动胳膊,坐了许久身子有些僵硬。又听见轻微的脚步声,莫非又有人来了,“又是哪家公子,方才的话,我可不说二遍……”
她转身而来,定睛望去,从冯恕江辙离去的方向,走过来一个人,待他走近,薛琬不禁片刻失神。
身如长玉,雪白的广袖衣衫一尘不染,腰间佩玉,水蓝色的坠子垂到衣摆一侧。薛琬对上他的眼神,如冰雪初融,似是与人淡漠,细看眼底却又是如春水细流,初日照露,柔和一片。
他站定,恭敬施了一礼,“长公主说笑了,白黎见过殿下。”
第五章 风清
薛琬还未从刚刚的失神中回味过来,她在大虞奉陵这么些日子,各式各样的世家官家子弟见了不少,长得俊俏的也不在少数,白黎一身的清风傲骨,周身清冽之气倒像从江湖浸染而来,倒是少见。
“原来是寿星白公子啊,免礼啊,公子今日生辰,本宫在此贺过了。”薛琬转了身子,坐的正对他。
“谢过殿下。”白黎道,“正厅宴席已备下,还请殿下移步。”
白黎引路,却始终和薛琬并排着,走得极稳当自然。薛琬作为长公主身份,换了别人几乎处处都是低头为她引路,颇显恭敬之意。
白黎所行之态,是主人家对于客人应有的仪态,只是薛琬确实许久没有遇见过了。
一路无言,薛琬觉得有些不自在,先开口道:“说来惭愧,我在奉陵这些年,竟对白公子知之甚少。若不是受封姨母之邀,恐怕还不知她竟有如此玉树临风的儿子。”
白黎面上挂着笑意,“殿下谬赞了。我与母亲常年不在奉陵,况且殿下早年在外久居,不了解也是情理之中。”
薛琬笑道,“原来白公子也知道我早年在外。”
白黎身形顿了顿,薛琬随即又说道:“是啊,又不是什么秘辛,知道又如何。虽说未曾见过,但总觉得公子面熟呢,我是说真的,没有刻意客套的意思。”
“或许吧。”白黎道,“既然都曾经是身在他乡之人,也许真的见过呢。”
“白公子说的倒是有道理,如若当真,那还真算是机缘巧合了。”薛琬道,只是白黎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最后也止住了。
步行至宴厅,众人皆已入座,都在相互交头接耳。此时从门外进来两个身影,不由得引他们打量而去。
这一男一女,一白一青,一个似玉砌冰雕,一个如琪花瑶草,千越在一旁细瞧,竟然觉得莫名其妙的有些登对。
还是白府家主白青桓的起身打破众人这份遐想,“长公主殿下驾临,不胜荣幸,请殿下上座。”
薛琬略一点头,走到客座第一位,幽兰已等在那里,旁边是她那拍着手不知道高兴什么的儿子宋元拓。
薛琬这才细细打量了一次白青桓,虽说久仰大名,但她真的得见真人还是第一次。
她还在青鼎门学艺之时,便听说大虞第一剑客白青桓如何执剑行世,惩恶扬善。
因为同样是剑法高超,容颜俊美,在白青桓年轻之时,于薛琬的师叔越丞被并称“纵横剑义,无出白越”。
那时见过白青桓的几个师兄,对于自家师叔和白青桓究竟谁才算江湖第一美男子之事还争论不休。薛琬只见过年轻的师叔越丞,而看到眼下年过不惑依然风神俊逸的白青桓,薛琬觉得还是自家师叔那样潇洒些的更好。白青桓白前辈,有些太板正了。
薛琬的视线又飘向堂下的白黎,但若白青桓年少之时也如白黎一般,那就另当别论了……
“白某久在草野,对奉陵诸事皆不熟知,今日小儿生辰承蒙各位贵客亲至,白某先敬各位,若有礼数不周之处,还望海涵。”白青桓并封清曲起身祝酒,白黎紧跟着起来,余下众人起身饮酒罢了。
白青桓又道:“各位万不要拘束,白某江湖草莽,家中并无太多礼仪规矩。各位都是青年才俊,热闹些才好。”
堂下众人点头称是,之后便是封清曲对着薛琬敬了一杯酒,“殿下,妾身敬殿下,一为殿下屈尊前来,二为谢过府上莫公子救护元晞之恩。”
薛琬挑眉,登时会意。“封姨母客气了,元晞算是我半个母家表弟,自然没有让人欺负了的道理。”她的话说的清楚,依旧在饮乐的众人自然都听见了。
众人偷偷摸摸瞅向元晞那边,元晞端坐在白黎下首,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千越笑眯眯地也在打量这些打量人的人。
白青桓并封清曲又略坐了一会儿,便借口疲倦离开。余下的都是年纪相仿的官家子弟们,相熟的不少,自然不会安静待着,有几位已经小声划起了拳。
千越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凑到元晞那边去,“你竟然会胡话骰子,真是了不得,谁教你的。”
“表哥教的,他游历江湖,见识多些。”胡话骰子,从南佑民间传至大虞的骰子玩法,官家子弟都被拘的严,会玩的自然很少。
因着千越挤到元晞那边,白黎和他换了自己的位置,坐到薛琬旁边。听见元晞这一句,薛琬笑了笑,“白公子果然博学。”
“乡间玩意儿,殿下见笑了。”白黎道。
“刚刚白兄说或许以前有缘得见,说不准是在哪个牌桌上一起押过宝。”薛琬不动声色伸手抢走宋元拓正往他自己小嘴里送的糖糕。
“殿下说的,有理。”白黎笑了笑。
“来日倒可以一起请教,我看元晞也挺喜欢。”白黎略一点头,“好。”
“啪叽”一声,一把折扇掉在了薛琬和白黎座位的前面,薛琬扫视过去,一片沉默。
宋元拓站起来,捡起那把扇子,准确无误地走向把扇子滑脱手的那位公子,“喏,这位仁兄你的扇子。”
薛琬扶额,不知道这称呼又是跟谁学的。那掉了扇子的也不好不接,磕磕巴巴道:“谢,多谢小公子。”
有人站出来解释,薛琬才得知,刚刚她忙着喂孩子还和白黎搭话,那边已经玩起来击桌传扇,只是两个有点功夫的手上一顿拆招,扇子飞了,击桌之人一看落的地方惊得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
“那,是要罚酒三杯还是演个什么助兴呢?”薛琬说着,手上已经开始倒酒了。
“不不不不……”那边一众人连连摆手,“您没参与,当然不能罚。”
“击鼓传花的规矩谁都懂得,今日又是喜庆聚宴,独独在本宫这里扫了兴可不好。”薛琬慢悠悠道,“本宫可不会什么舞啊乐的。”那杯酒就要往嘴里送。
这时旁边听得白黎道:“殿下,不必。”他起身,“既然如此,白黎便献丑为诸位抚琴一曲,谢过今日盛情。”
薛琬亦来了兴致,心道白黎如此谦和恭谨之人,琴艺既然可以外示于人,一定不是单单能用一个好字形容的。
“我哥可很少在人前弹琴的。”元晞道。两人一时找不出骰子,以茶水划痕,一人画圆一人画方,在黑木桌案下起了五子连珠。
“那就是他们来着了呗,我这个人可不怎么通音律的。薛四姐一个劲跟我说曲能动情达意,应该多学学。唉,怎么不说她自己的琴弹得多振聋发聩呢。”千越筷子上沾了水,画下一个方。
“殿下,琴弹的不好吗?”元晞问道。
千越不住地“啧啧啧”,一副惋惜之态,“有机会可以试试,但是呢,就算再听不下去也不要在面上露出来,她会打人的。”
元晞忍着笑,随手画上一个圆圈,“你输了。”
“诶诶诶诶,我刚刚画的可不是这儿!这不是你的子儿吧,这是方的不是圆,这个棋子是我的!”千越依旧胡搅蛮缠道,“不行,擦了再来。”
不一会儿几个小厮抱着白黎的琴走过来,还抬着琴案摆好。白黎端庄跪坐,亲自调整好琴弦,十指抚上琴弦,随即一段华章流出。
这一曲分明是迎客所用的《嘉宾》,音节快而轻,是喜庆之乐,用在此处自然再恰当不过。
一曲终了,前一弦音还未散尽,又是一曲紧接奉上,这一曲是《辗转》。
《辗转》两解,身世如浮萍,坎坷多变之人,命途多舛,颇含沧桑。另外一意取自辗转反侧,就是一曲所思隔山岳,慕之不可得。
薛琬一向喜欢打探这些杂七杂八的风月之事,以前是江湖上那些侠客的,如今是朝野重臣的。听到这一曲《辗转》,她自然先想到的是第二种意思。
只是眼前这个人,白黎,生得也太仙风道骨了些,待人亦是太友善了些,平白生出些不可亵渎之意。
一曲终了,一音不差,一节不断,四下一片喝彩之声。白黎起身,略一颔首,“献丑了。”
年轻人又自顾自闹了一会儿,便陆续告辞。元拓吃饱之后便泛起困来,封清曲便带了去内室歇息,封清曲并幽兰前去看顾。
千越向白黎讨了几副骰子,喊了元晞去探讨胡话骰子去了。
薛琬在元拓睡着的侧厅喝茶,白家父子作陪。一盏茶见底,还未续上,只听白青桓道:“长公主殿下既是慕前辈之后,想来对青鼎门武学也略有造诣吧。”
薛琬手上一抖,茶盏撞出声音。白青桓此言,倒不算突兀,他自己便是剑术高手,自然与人谈的多的也是江湖之事。
青鼎门是四国内数一数二的剑术门派,白青桓口中的慕前辈慕颜清,是她的外祖母,曾经武艺一骑绝尘的女掌门。
青鼎门武学,她当然学过,还不少,只是不能轻易示人。
“白前辈见笑,我虽自小在外祖府中,但天性顽劣,虽说外祖母悉心教导,但功夫依然只学到三式拳脚。青鼎门如此盛名,造诣更不敢谈。”
“殿下勿怪,白某一介江湖人,自然对江湖谈的多了些。”白青桓一茶敬上。
“无妨,我也喜欢江湖事,白前辈多讲些,我也求之不得。”薛琬坦然道。
“慕前辈德高望重,却一直无缘得见,也是憾事。”白青桓道,“青鼎门下能者众多,慕南观、越丞、荆晨,这三位慕前辈的高徒皆是一流高手。如今的年轻一辈也个个身手不凡,掌门慕迟,前掌门慕衡,可谓个中翘楚。”
薛琬浅笑,“前掌门慕衡,不过一介不肖之徒,如何担得起白前辈口中的翘楚二字。”
“是非对错,原本难分,白某久在江湖,见过的糊涂恩怨账多了。所以一向识人只认本事,不论毁誉。何况慕衡已杳无音信六年之久,她离开青鼎门之时不过十六年纪,就算硬要计较自有青鼎门人,也轮不到外人。”白青桓放下茶盏,而一旁的白黎,手指已不自觉蜷了起来。
“白前辈果然快意。”薛琬道,“不过若人人都能如前辈一般,对自己不明之事少些置喙,这天下就太平多了。”
“人心本就是最难掌握的东西,管住别人的嘴或许可以威逼,可以利诱,但如何控制人们心中所思所想却从未有人做到过。就像今日长公主殿下不过是来做客,一些流言便已传出。”白青桓摇摇头,“可见俗人本俗心,天性如此。”
白青桓的目光瞟向白黎,薛琬还想着青鼎门的事,险些没有回过神,后来思忖片刻方知其意。刚刚幽兰与她闲聊,那些子弟都传开长公主殿下准备收面首,冯恕江辙二位公子并未同意的消息,这白家公子倒是和殿下举止亲密,怕是有戏。她也不知道哪里亲密了……
看白青桓的意思,大概不愿自己儿子和她这样的“俗人”扯上什么关系。“既然知道是流言,白前辈与薛琬,心中有数就是。”她面色有些清冷,白黎看了她一眼,心中滋味有些难以言表。
待到元拓醒过来,薛琬一把拉走玩得不亦乐乎的封千越,打道回府。
第六章 花笑(一)
薛琬从白府归来的几日,做了许多噩梦。
梦里是一大群人,不,不是人。他们面色苍白,如死人脸一般僵硬。这些人嘴里不住地嘶吼,如同野兽一样,他们浑身上下布满不知是谁的鲜血,全然不顾地往前跑着。
他们手无寸铁,徒手撕扯着被他们追赶上的人,在旁人身上留下一道道可怖的血痕,被他们伤到推倒的人,立刻被踩在脚下,发出渗人的惨叫声。
薛琬甚至能听到,骨头碎裂,鲜血迸发的声音。而更恐怖的是,被抓伤的人,渐渐变得面无表情,脸和那些杀人者一样僵硬苍白……他们变成了新的屠戮之人……
不知道哪里的声音,“大虞的镇国长公主殿下,亲手灭了大虞,哈哈哈哈哈……”一声比一声大,薛琬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那声音离越来越近,近到要刺破耳膜……
一梦惊醒,薛琬额头上布了一层汗珠,她惊魂未定地看了一眼漏刻,刚过卯时。
披衣,起身,昏昏沉沉的头险些撞到床边的木栏,她摸到桌边给自己灌了一杯水下肚,稍缓了片刻,好像清醒了些。
如往常一般,穿了青色的窄袖短衫,提了剑到清宜阁后院,舞练起来。
青鼎门剑式共四十九招,都已烂熟于心。而今日,恍惚间,除开剑招之外的一式拨云见月,她外祖母亲自传与她的,无意间被她舞了出来。
薛琬还未反应过来自己怎么练起这一式,腰间一阵刺痛,她赶快停了下来。拨云见月要极灵活的身形和极快的反应,她久不与人实战,武艺确实下滑了不少。
这曾经她得意的一式,如今也不能够轻易驾驭了。
过了这些年,经历这许多事,她以为自己不会怕了,但如今发现依旧是徒然。
人都是惧怕灾祸的,而如果这场灾祸是由自己一手造成的,那恐惧就会到了极点。
薛琬不在乎名声好坏,但那场未知的祸事,一直让她胆战心惊。六年了,依旧如昨日一般,她如同躲藏一样地过了这些年,但昨日白青桓无心的几句话,往昔又被一下揭开,让她觉得顷刻间被打回原形,无处逃匿。
幽兰自前庭走了过来,见她如此,知道定然又是心神不宁了。“殿下。”
薛琬闻声转过身来。“殿下去歇息吧,我拿了安神汤药过来。”
薛琬平日早起练武,之后去睡回笼觉到午间,除非需要进宫请安,要早些出门。现在也是她平日回去睡会的时候了,只是她这几日对梦境有些害怕,怕梦里的东西。
“好。”薛琬还是点点头,接过汤药一饮而尽。
幽兰不发一言,只是帮她拿了衣服更换,帮她关门。她深知,薛琬心中有事时,一向不喜欢与旁人言说,她想保持她外人心中,那个淡漠,对所有事情不屑一顾的样子。
毕竟外人看来,不惧世俗、富贵至极的镇国长公主,怎么会有害怕柔弱的时候,笑话。
汤药还是有效的,这两个时辰薛琬睡得还算踏实。
依稀听见有人小声叫她,“娘亲,娘亲。”薛琬转醒过来,看见元拓蹲在她床榻,摇着她的胳膊。
“怎么啦?”薛琬摸了摸他的头发,软软的十分舒服。“娘亲,有客人来了。”
“嗯?有客人来,谁啊?”薛琬坐起身,问道。
元拓揉着脑袋想了一会儿,摇摇头,“锦兰没有说,不知道是谁,就只让我来喊娘亲。”
薛琬了然,这两个丫头都知道吵醒自己会被发脾气,就推了元拓出来叫自己。
“好,娘亲这就出去,你先去玩吧。”薛琬拉着他看了一圈,没有弄脏衣服,也没有磕碰到受伤,满意地点点头。
元拓应了声,小跑着出去。薛琬一边纳闷,平日都是叫他们直接拒客打发了,怎么今天还特意叫直接出去,这是来了什么人物,总不能是她皇兄吧。况且她皇兄才没有这个闲功夫来公主府……
薛琬也没有唤人进来伺候,自己披了件衣服简单收拾便出去了。
清宜阁正堂门前,白黎端正地站在门外,双手捧着一个不小的盒子,薛琬脚下有点匆忙,又觉得应该注意仪态,见到来人后停住,四目相对。
白黎还是白衣在身,不管今日换了件金线绣纹袖边的外衫,更显了贵气。
薛琬瞥见他腰间坠着一枚玉佩,黑白双鱼相互交合,一半墨玉一半白玉。
“我还怕这礼物选得仓促了些,看来这人长得好,加什么配饰都好看。”薛琬道,这双鱼璧是忘了什么时候收着的了,但是这玉的确是浑然天成新奇的很。
且当时薛琬觉得白黎二字,黎有黑色之意,这黑白双色的玉佩也合了他的名字。
“的确是珍稀之物,多谢殿下相赠。”他把盒子往前举了举,“明日花神节,家母让我送了花绣和花糕过来,向殿下贺过。”
“哦,烦劳封姨母费心想着了。”她伸手去接,“白公子进来坐坐吧,久等了。”
白黎没有松手,两人手指相碰,薛琬没有什么,倒是白黎往后缩了缩,“无,无妨。我帮殿下拿进去。”
薛琬对他刚才的反应觉得有些好笑,也就松开了手让他拿进来。
白黎将盒子放下,薛琬打开来看,几匹细心精绣的缎子摆在其中,最上面的绣着桃花图样。旁边还有一个食盒,薛琬也将其打开来看,是各种花状的点心,甚为精美。
花神节在每年三月十五,是以祭祀百花之神,迎春之日。花神节之日女子尽身着花绣衣衫,带自己亲手所做点心上花神庙祭祀祈愿,是以封清曲送来绣了花样的缎子和点心来。
除此之外,花神节前夕,也就是今日傍晚,主街及皇城河上都会放灯庆祝,许多人游船观灯,热闹的很。
“封姨母好手艺啊,以前竟然无缘消受,真是亏大了。”薛琬满眼惊喜。
白黎依旧含了笑意在一旁,薛琬一直觉得白黎露笑之时比他面无表情要好看的多。远在仙人惹了烟火气,一下子可以看得真切了。
“公子既然来了,在这里留了用饭再走吧。”
不待他想拒绝,薛琬又道,“今日元晞也要过来的。”
早从白黎生辰宴回来便听见千越说要请元晞到公主府来,昨天还听见他嘱咐厨院的掌厨刘婶元晞口味偏淡,不要全做他喜欢的口味。
薛琬还惊讶了半天,这大少爷吃东西一向紧着自己喜欢的来,因为薛琬照顾元拓这小孩子,做的饭常常不合千越的口,他还常常跑去锦玉楼,现在真真是转了性子了。
白黎倒是也不再拒绝,“好,那便叨扰殿下了。”
两人闲坐片刻,便听得一阵吵嚷声。
“你慢一点。”这是元晞的声音,比起千越甚是斯文。
千越一脚跨进清宜阁,看见白黎和薛琬。“我说薛四姐起的这么早,刚刚幽兰说我还不信呢,原来是白公子来了,哈哈哈。”
他最后那个笑声语调有些不正常,薛琬笑眯眯地警告道,“你该去招待客人了。”
“好好好,你们聊你们聊。”千越嘟哝着,“可真是好不容易能使唤我一回了。”
“不用理他。”薛琬道,“应该也快好了,我去看看元拓顺便叫他去用饭了,白公子与我同去吧。”
“好。”白黎点头。
薛琬又折回去拿了那食盒,“封姨母的手艺,拿去给小崽子见识见识。”
白黎顺势接了下来,“殿下抬爱了。”
薛琬笑了笑,带着他去了元拓读书画画写字玩耍的地方晓风堂。锦兰正带着他画画刚画了一小会儿,元拓拿的一支黑墨作芯笔头坚硬的笔,这对于小孩子更好握住。那纸上赫然一只牛头熊身的怪物,薛琬有点无奈的摇了摇头,但又觉得好玩。
“拓儿。”薛琬唤道。小小孩童看到人咧开嘴笑了起来,“娘亲娘亲,白哥哥。”
白黎见是在叫他回之一笑,却又觉得这称呼不是很合适。
“你倒是会给我涨辈分,千越瞎教的就罢了,怎么见人就叫哥哥。”薛琬装作数落,元拓揉着脑袋想了一会,也不知道哪里不对。
“你说到处给我认外甥回来,人家愿意么?是吧白公子?”她回头看着白黎。
“若是殿下开心的话,都好。”白黎答的甚是自然。
薛琬本以为可以逗一逗他,然而这回答却让她自己觉得有点脸红,“你看这是什么?”她拿了食盒打开给他看。
“哇!”元拓看着精致好看的点心,薛琬瞧着口水就快留下来,“饭后给你吃,先馋着你,但你不许不好好吃饭啊!”薛琬“恐吓”道。
元拓认真地点点头,还恋恋不舍地看了那盒子一眼,薛琬嘱咐锦兰先收了,她便拽了元拓走。“走了拓儿吃饭去别画你的四不像……不是……麒麟了,回来我给你画个千越。”
“白哥哥好看,我想画白哥哥。”“行……都随你。”
因着有客人到,公主府的午膳摆在了清宜阁前面的花厅,与清宜阁隔着湖水。
公主府虽说是皇家宅邸,但薛琬也并不是拘于规矩的人,是故薛琬白黎和小元拓到的时候,千越已经拉着元晞入座了。
“哥。”元晞向白黎打招呼,白黎点头回应,千越便招呼起来,“赶紧坐下吃饭饿死我了都,刘婶上菜!”
主位还是给薛琬留着的,薛琬拉了元拓去坐好,千越夹了一大筷子的青笋烧鱼给元晞,“这个是刘婶的拿手菜,鱼是前几天我自己钓上来的,快尝。”
“嗯,鱼塘总共就那么大,不栓鱼饵都能一钩钩几条,莫少爷真是本事啊。”薛琬夹了菜到元拓碗里,说道。
千越白眼翻上了天,“那也是我自己钓的。是不是好吃?”后面是在问元晞。
元晞看着两人说话有趣,清俊的面孔尽是笑意地应道:“好吃,殿下府里养的,莫公子钓的,哪有不好吃的道理。”
“这么会说话的啊。”薛琬挑眉,“还是封姨母教得好,连带白公子也是温文尔雅,公子典范。”
“不敢,家母承蒙圣德皇后关照,家母才得以保全其身。”白黎照着话茬,继续往上夸。
眼见着这帮人有可能一个连一个地夸到大虞开国皇帝甚至到薛琬的祖宗身上,千越听不下去赶紧叫了停。“得了得了,你们不觉得别扭我都觉得难受。快些吃,胡话骰子还得摆几局呢。”
薛琬手上的筷子抖了一抖,千越看着好笑,“正好白公子也会,不要总叫幽兰锦兰来充数了,她们又不敢不当垫底的。”
薛琬暗自咬牙切齿,元拓却信心满满用他那童稚之音喊到:“正好娘亲有个宝贝短刀,可以当彩筹!我娘亲肯定能得筹!”
薛琬一口菜塞进元拓嘴里,“没有的事,小孩子随口说说,我并无此意,别当真啊。”
千越瞬间来了精神,“嘿,你还跟我说那把狮头短刀没讨着,就想自己霸着呗!你儿子都说了,不带反悔的,你不能不给自己亲生儿子面子啊!”
薛琬咬牙切齿地道:“摆局就摆局,你当我不敢的?”
第七章 花笑(二)
所谓胡话骰子,就是掷骰子猜点数。每人三枚骰子,每个骰子一共有六个点数,除却一点可代任何点数,其他的点数摇出来是几就是几,不可以代替其他点数。
要看自己三个骰子的点数,猜测四人手中每种点数一共有几个。一人先开始喊点数,如喊五个五点,下家若喊开,则四人一齐开,四人手中的骰子点数若超过五个五点,或者正好是五个五点,则喊点数的人胜;若一共没有五个五点,则下家胜。下家若不开,就可跟着往上喊或者放过,由下一个下家选择开或是不开。
公主府的胡话骰子都有彩筹,有时候是一个,这一个当然是薛琬出……有时候每个人出一个,不用多么金贵,图热闹而已。
只是人们一聚起来都是玩够四十九轮,按每局最后喊到几,每赢一局积几筹,输得倒扣,最后得最多筹的人得彩筹。
虽说是各凭运气,但是基本都是薛琬出钱,千越得筹。因着薛琬玩这个运气实在太差,一般都会拉着幽兰锦兰来垫底,而幽兰又有自己的丈夫——公主府兵统领扈云章垫着,所以薛琬每回,输得都还不算太丑……
只是这回,白黎和元晞可都是第一次来……莫千越刚刚还跟他们吹嘘,说薛琬可是高手,千万不能客气……
薛琬又不能巴巴地去求他们手下留情,只得悲伤地叹了口气,心痛地把银晃晃的狮头短刀摆上了彩筹桌。
薛琬并白黎等四个人上了赌桌,元拓立刻跑过来看热闹。幽兰给几个人送茶点果子,意味深长地看了薛琬一眼,眼底都是忧愁。
各人接了骰盅骰子来,这就开始了。一开始薛琬都是小心翼翼,只有一个两个三个点数这种,轮到她了她敢跟着往上叫。只要超过四个,二话不说就是“过”。
只是这方法当然不长久,虽然筹数是零排第二位,但怎么也是赖皮玩法。
“四姐,可不能这么没意思吧。”千越输了几轮,但筹数和薛琬咬的很紧,他见薛琬一直不开别人的,也不往上喊,自然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
“我这不是,热热手。”薛琬道,“七个五点?开!”她上家是元晞,下家是白黎,听得元晞喊七个五点果断叫开。宋元拓拍手叫好,仿佛他娘已经赢了。
四人骰子打开,千越一个五点,元晞两个五点,一个一点,薛琬没有五点一点,就待开了白黎的。
薛琬一看有戏,就算一点可以代任何点数,那也还差三个,总不能白黎那三个骰子都是五点或者一点吧。
白黎慢悠悠打开骰盅,薛琬装作漫不经心一瞥,然后继续云淡风轻。
只有千越看了一眼,“哈哈哈哈哈哈哈!”那骰盅打开,白黎面前整整齐齐躺着三个一点……
薛琬刚刚厚脸皮攒的零筹瞬间被扣成了负七……元拓对于自己娘亲运气差都司空见惯了,所以说后来玩骰子他一般都看千越的,所以开了骰子看见千越笑也跟着笑。
薛琬脸上依然保持着她作为堂堂长公主殿下的端庄与得体,“没事,继续啊。”
下一局开始,待薛琬喊到四个三点,白黎却喊了过。四个不算多,完全可以接着喊搏一搏,薛琬自然知道白黎也是因为上一局让薛琬输七筹所以故意让一下。
该千越喊,一时诧异于白黎喊过,随口一说:“开。”
意识到自己说错的千越一巴掌拍到额头,薛琬却觉得自己翻身之日终于来了。
骰盅一个个打开,薛琬千越元晞各有一个三点没有一点,薛琬心想着不会有这么倒霉吧,白黎的面前,躺了两个六点一个四点……全桌只有三个三点!她竟然又输了!
千越差点笑的背过气去,饶是元晞极富涵养,也憋不住了。
薛琬筹数瞬间跌到最底,虽然是她早就猜得到的……
“殿下。”白黎道,“殿下可愿和我换个位置。”
“嗯?”薛琬有些不解,难道他是觉得不好意思,可运气不好是她自己的事,换不换位置有什么用。只是白黎一直看着她,眼神坚定,薛琬便答应了,“好啊。”
坐到白黎下家,薛琬没觉得有什么不同。待白黎道:“六个四点。”
他的手依然按在骰盅上,薛琬仔细想想,“七个四点。”输就输吧,薛琬也看开了。
千越喊了开,整桌算上一点一共八个四点,也就是说,她赢了。
又是一局,白黎手从骰盅上拿下来,“六个二点。”薛琬道:“开?”
骰盅打开,一共四个二,她又赢了。
而后薛琬慢慢发现,白黎手在骰盅上她跟着往上喊能赢,手不在骰盅上喊开就能赢。察觉到的薛琬心里一惊,她向白黎投向询问的目光,却见白黎神色如常,对她回以微笑。
薛琬突然觉得老脸一红,虽然以前幽兰锦兰也明目张胆地给她垫底,但这种像是作弊一样的赢,还是一直赢,她倒不是羞耻,毕竟那东西几辈子不曾有过了……她只是觉得,说不出的,一种怪异,像被细小芒刺入了心,还放了一把火。
四十九局过后,薛琬头筹保住了自己的狮头短刀,千越倒是罕见地沦落末位。
他也算个中高手,自然也看得出一点白黎的猫腻,只不过白黎这一手无可挑剔,既算得准桌面上的点数,又知道该让薛琬说多少点数合适。
“四姐恭喜了!得了个宝贝!”千越笑嘻嘻道。“恭喜殿下得筹。”元晞这话很是真诚。薛琬干笑两声,“谢过,哈哈,常来玩。”
“我娘亲赢了哈哈哈,我就说嘛!”元拓又“叛”回来替薛琬叫好,薛琬拍了几下他的头,“你这滑头,风向变得能再快点么?”
将至暮色,就快放灯了,薛琬不想去凑热闹,就允了千越带着元拓出去。千越一并拉了元晞去皇城河上游船看灯,因为街上人太多实在看不着什么。
“可是我们没有提前几天去城西河口摆渡的船工那里预定啊,现在怕是都没有船了吧,那去坐小船么?”元晞有点担忧地道。
奉陵的人们可以在皇城河乘舟赏灯,只是普通百姓的船只能在城南的广湖外围划一划,只有城西河口官家的船可以开到皇城河里,从奉陵城中穿过,见识沿岸最繁华的灯会。
但是这些船自然不是人人能坐,必得是官宦子弟富贵人家还要提前定下。
千越让小元拓坐在肩头,一边把元晞往公主府内西面的落霞园带,“跟我走就行啦,小爷带你见识见识去。”
到了落霞园,一只装点华丽的蓬舟停在园子里的湖面上。而园子西面的墙上,一道小门已打开,湖水竟是与皇城河相通,透过那门还能看见外面稀稀落落的灯火。
元晞目瞪口呆,千越一边把小元拓接到舟上,一边道:“好歹也是金尊玉贵的长公主府,还能让你跟那群人抢几条外面的船啊。”
震惊之余,元晞还是坐上了船。甫一坐稳,千越便开始摇起了桨,“坐稳了。”
蓬舟慢悠悠驶出落霞园,穿过门洞,汇入皇城河。两岸是依河而建的屋舍,不少人把小物件放到篮子里,从屋舍的窗子垂下来给船上的人买。因为知道从这里过的都是达官贵人,东西自然不是滥竽充数的,做的都很精致。
“那个布老虎!”宋元拓指着一个篮子,最显眼的一个绣好的老虎,金黄虎身夹杂黑色条纹,威风凛凛,这绣娘手的确巧,眼睛更是活灵活现。
千越摸了摸自己身上,因为薛琬防止他往外跑,钱早给缴走了。他白了元拓一眼,“没钱,谁让你娘亲白让人给她守宅子还不给钱的。”
“千越,摇过去吧,我带了。”元晞掏出一个小钱袋说道。
莫千越眼前一亮,“那我们可就不客气了。”
元晞听见他说“我们”,也就了然,觉得好玩就笑了起来。
于是,莫千越刹不住地带着元拓买了一堆小玩意儿和吃食,摆了一船。
千越收了船桨让它自己飘,自己躺在船尾手里一包蚕豆,嚼的起劲。“薛四姐这个人,就是太小气,不就多花点钱出去找口吃的,这都不让人出门。你放心,这钱我不给她也一定还你。”
“胡说。”元拓擦了擦自己的嘴巴,“明明是你闯了祸娘亲才不让你出来的。”
“你个小孩儿。”千越作势拿蚕豆丢他,元拓赶紧抱了头。
“那千越是做了什么好事,让殿下觉得不妥当了?”元晞来了兴致,换了种问法。
“没什么。”千越摆摆手,“不小心砸了一个绸缎铺子,打废了几个人。”他神色有变,又去够了船桨,“去城东看看吧,听说那边放了十二个生肖的花灯。”
千越不想谈,他砸绸缎铺自然是有原因的。那日他偶然经过,听见铺子里的客人抱怨布匹太贵,那铺子的掌柜说道:“这就叫贵了,那你是不知道这丝绸最贵的时候,寸褛寸金。”
“寸褛寸金”这四个字,是薛琬半世之中最屈辱无助之时,被她的亲兄长带着全天下人拿来嘲讽她的。
只是那时莫千越不在薛琬身边,没有护她周全。就算后来薛琬装作毫不在意,他也明白这人心里的苦的。
千越有时庆幸自己不是薛琬的亲弟弟或是什么别的亲人,不然定是更加感同身受,日子也过得更不快活。
第八章 褛金(一)
所谓的富贵至极,要么是上辈子一生行善、积了不少的功德,此世得以投身好人家,不用劳碌便可以一世安逸;要么便是身世坎坷,拼上了全部身家积攒而得,或者直接便是用命拼得的。而薛琬,就算是另类了,两个都占全了。
她出身当然是极好中的极好了,天潢贵胄、贵得不能再贵的天子嫡女命格。只是如今的显赫,也是她搏命搏来的。
只是任她如今多么风光无限,也是有谈之色变的那一段日子的。
彼时公主殿下才不过十八芳华,两年前嫁了皇帝肱股之将——镇西大将军宋啸之子宋子澈,夫妻和睦又结了爱果,自然十分得意。只是好景不长,皇后病故,薛琬刚刚在宫中服完自己母后的丧礼不久,大着肚子苦苦支撑,驸马宋子澈战死沙场的讣闻便跟着快马加鞭随着大虞被西戎战败的消息一并传来。
宋元拓便是在那时生下的,孩子并未足月,母亲又大悲大痛,给薛琬接生的婆子们听见这小公子出来后沉寂了一会儿才哭起来,都跪在地上磕头,感谢这小娃娃没带着她们一并被老天收了去。
饶是薛琬是自少时就练武的体魄,也受不住这番折腾。而薛琬后来武艺再不复从前,也是因为这个。
薛琬在自己府中养着不理外事,而奉陵早已血海一片,她陆陆续续听得那些本不想去在意的消息,也渐渐因为势态的严重变得刺耳起来。
皇帝薛澄突然得了中风,二皇子薛佑谋反,四皇子、六皇子为同谋,被三皇子薛伦以叛乱罪诛杀。其余在京成年皇子都逃往封地,路途中皆被西戎刺客刺杀,于是顺理成章地,薛伦监国主政,主持大局。
朝廷中自然有人有疑,这一切来得太快太猛烈,让人招架不住。只是敢于质疑的朝臣,皆被薛伦以扰乱民心,祸乱朝纲为罪名处斩了……
皇帝薛澄的前三位皇子薛俶薛佑薛伦都是文皇后所出,薛俶十三岁被立太子,十八岁早亡,从此储君位置空悬。嫡长子夭亡,次子自然是继位的不二人选,如此来说薛佑为了帝位逼宫也不是说不通。只是薛琬知道,她二哥确虽有争位之心,实是个只知冒进的莽人。而且只要待父皇殡天,朝臣自会拥立他继位,何须造反。
就算薛琬猜得到这是她那看起来人畜无害的三哥一手谋划好的,如今也没有什么办法扭转乾坤。
待到薛伦把奉陵内的皇族或诛灭或收服之后,也就想起来他这个嫡亲的妹妹。薛琬十六岁方才归于奉陵,与他这个哥哥并无多少兄妹之情。只不过薛伦现在急着继位,台面上的东西要过,要奉陵内极有身份的皇族支持,方是名正言顺。仅剩的这个嫡公主,既有身份又是女子不会对他产生什么威胁,自然是再合适不过了。
薛琬知道此举无异于助纣为虐,只是她久不在都城,对国政之事更是一概不知,况且新生的孩子需要她照顾,于是薛琬每日闭府不理,暂时不想应对。
只是一个从虞戎边境尸山中爬回来的人,彻底让她躲不下了。
这人是宋子澈的副将,唤作史辉。他回来告知薛琬,本是必胜的烧粮破敌之策,不知为何被对方提前获知,这才使得亲率先锋去烧敌方粮草的宋子澈尸骨无还。宋子澈让他和几个兄弟去传信,叛将乃是副帅晁峰,只是无论他们怎样劝说,无人听信。只是奇怪的是,副帅被疑通敌,薛伦竟不闻不问,还“请旨”封了晁峰定国侯。
好一个定国之侯!
皇子亲自指使副帅通敌,输了战事,西戎岁贡被免,而大虞有继位可能的皇族皆命丧西戎刺客之手……好一出交易,无辜将士被埋葬于凄寒边地,哪里知晓他们的尸体,不过是篡权夺位被垫在脚下的台阶罢了。
薛琬进宫探视父皇为由,在君臣议政的昭和殿见了一身玄色龙袍的薛伦。
“三皇兄,这一出戏唱的真好,终于算是得偿所愿了。”薛琬眸色狠厉,言语却带着戏谑。
“皇妹这是何意,为兄可没有功夫同你打哑谜。”薛伦生的一副文弱书生之相,眉眼和薛琬生得很是相似,颇有勾魂夺魄之意。
“西戎刺客之事,皇兄可查了?刺客可尽数剿灭?何人指使,是否与西戎朝廷有关,皇兄当如何处置?”薛琬道。
“眼下当以稳定朝纲为要务,自家朝堂不稳,如何另论他国?”薛伦回答地甚是有耐心。
“皇兄答的好啊。”薛琬轻笑,“新科定国侯晁峰前阵通敌致使三万将士命丧边地,皇兄既说要安稳朝堂,又怎么能视若无睹?”
“这些朝政大事,皇妹不用费心。”薛伦明摆要堵她的口,“眼下父皇神智受损,怕是做不了主。皇妹只需知道,为了朝局,有名正言顺地主政之人才是要紧。”
“我还当皇兄已经命中书拟好继位诏书了呢,原来皇兄依旧觉得,名不正言不顺。”
“皇妹。”薛伦语气已严厉起来,神色却依然温和地很,“你我乃是父皇嫡出,是亲兄妹,自然应该同心同德,你这个时候对我处处针对,是否不懂事了些。”
“这就急躁了么?可一点都不像你啊。”薛琬踱着步,“蛰伏数载,一朝功成,可不能断送在这一时的急切上。”
薛伦的神色反而阴冷起来,他盯着薛琬,不知为何竟有些害怕,眼前这个皇妹昨日还明明只是个一心扑在夫君身上的小女子,自己现在却不认得了。
“三皇兄十五岁时上呈过一封奏折,名为大虞国景述,上面说了要内修国政,压制世家大族,严化国法,禁止土地大量兜售。对外可以商联南佑,以和亲入质稳住上漓,收服西戎。”
薛琬面不改色,“如何具体施政虽然并未在奏章上说明,但我不信三皇兄没有细想过。父皇当时并未给你答复,但后来大虞几年之内的国策有许多与你述中提及大致吻合。”
“皇妹今日,倒是令为兄刮目相看。”薛伦走近,笑容更加诡异。
“明明有宏图大略,有胆识的是你。皇长兄不过是占着仁孝的名声,不如你敢于进取。二皇兄是整日喊打喊杀,却全无谋略。奈何父皇与母后,偏偏不愿高看你一眼。”薛琬脸上挂了嘲讽的笑意,她看到薛伦脸上已经有些扭曲,那压抑多年的愤恨似是要藏不住了。
“谁让你,太固执己见呢,你明明知道,父皇母后都是说一不二之人,他们要休养生息,偏偏有一个自诩奇才的儿子,要这个时候大改国策。你这不是明摆着惹他们不快?”
“什么休养生息?不过是不愿去惹那些霸着朝廷肆意妄为的老东西们罢了!”薛伦眼睛发红,终于不愿装下去了。
“所以,你既不能再激进一些帮他们解决大族把持朝廷的困局,又一个劲要打他们的脸。丝毫不懂得何为顺承,都不如二皇兄动手打几个老言官来得痛快,父皇为什么要多看你几眼?”她说得毫不留情,只看到薛伦看着她的目光寒甚冰窟。
“我竟没有早日觉察,皇妹有如此见识,若早知道你如此有用,定要早早和你联手才是。
“三皇兄可抬举了。”薛琬道,“你觉得皇长兄虚情假意只知奉承,你自己又何尝不是做了这么多年的笑面虎?”
“皇妹,你累了。”
“你觉得二皇兄是个莽夫,你自己又何尝不是只懂得扩充国力,不知何为劳民伤财?”
“薛琬!”
“你大逆不道,弑兄戮弟,暗自结党。如今不惜让整个皇族陪葬,你以为父皇母后为何冷落于你,你当真觉得天衣无缝,当他们一概不知么?”
薛伦瞳孔明显震动了一下,而薛琬却变本加厉。
“你想做大虞的皇帝,想开创盛世,却带头通敌叛国,你自己不觉得可笑么!”
“闭嘴!”
“你承认了!”
大殿内突然静了下来,薛琬明显觉得周遭的一切都凝固了一样。薛伦的神色骇人的很,薛琬情绪过于激动,亦是心如擂鼓。
半晌,薛伦恢复了他那彬彬有礼的口气,“怎么?皇妹费了这么一番力气,不过是想知道,宋子澈的死因?我记得他出征前,你一纸和离书都要递到我们那位父皇的案头。他一心想着别人,你如今却为他来讨公道?”
这次措手不及的轮到薛琬了,待目的被看破,剩下的就是杂乱无章的无力的反抗。“我不只是为了他。”
“哦?”薛伦挑眉,“难道平日素来冷眼旁观,对国事知道也装作不知道的皇妹,如今是为那些无用之人请命的么?”
“皇兄,我还称你一声皇兄。但大虞不能毁在你手里。”薛琬稳了稳神色,说道。
薛伦冷笑,“怎么,你还想做什么?”他逼近,“你还能做什么?”
薛琬心里一惊,的确自己一心想着宋子澈为何而死,却不想自己后续又该如何。
“我只问你一句,你只要乖乖听话,我今日可以当做无事发生,你还能做你金尊玉贵的公主殿下。”薛伦道。
“做你的帮凶么?”薛琬往后退了两步,“我父母丈夫皆是为你所害,我要帮你?”
“好。”薛伦扯了她的胳膊,拉到殿外高高的皇殿台阶之上,可以一眼望见宫城外。“皇妹,奉陵西三百里处的豪州几日前发了洪灾,现下已有几万灾民到皇城来,乞求我们救救他们,你说说,我该怎么办?”
薛琬想挣脱开,却发现薛伦其实功力不浅。她产后虚弱的很,竟然挣不开。
“他们一个个面黄肌瘦,甚至已经起了打家劫舍,铤而走险的念头,短短几日京中已有四五起粮店遭劫的案子了。但这些人,也是大虞的子民。皇妹,想不想救他们于水火?”
薛琬没有回答,她不知薛伦到底是何意,有何打算。
突然,薛伦扭住她的胳膊,在她胸口重重打了一掌。薛琬一时站立不住,摔倒在地,紧紧握住了一旁的石栏,不至于摔下台阶。但倒地的她发现自己刚刚实在大意了,她根本接不住薛伦这一掌,胸口痛的很,怕是现在暂时与不会武功的常人无异。
“来人!带公主去青雀街。”薛伦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吩咐宫中禁军前来,“传诏给那些灾民,拿到公主殿下身上的一寸衣缕,可在银司属换得一寸黄金!”
第九章 褛金(二)
青雀街头,青黑云朵压在皇城之上,天色昏沉。禁军围了一圈又一圈,个个身着厚重的寒铁铠甲,用一张阴森的面具遮着半张脸。街口是几个不住地往这边探头的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难民,他们或是自己看了,或是找人问了,那贴在墙上一大张皇榜上面写的是什么。就算这诏书有多么荒唐,但他们,还是想来看看,毕竟万一是真的,有金子可以拿呢……
被围在人群之中的,是面色阴冷绝望双手被缚的薛琬。刚刚内侍来传话,若是薛琬答应三皇子的条件,不再与他为敌,立刻就能回到公主府。
这是,在给她台阶下?或者准确地说,是在威胁她。薛琬瞧着越聚越多的灾民,那打量的神色越来越按捺不住,那些人的脚步也一点一点朝她靠过来。一人一寸衣褛,有第一个就会有第二第三个,薛琬想象的到,待到人人都一起成了施暴者,就没有人觉得自己有罪过了……
“刺啦”一声刺耳的声响,薛琬心下大惊,华丽宫服长长的衣摆被一剑斩断。持剑的是看管她的禁军统领,“得罪了殿下。”毫无温度的致歉,他径直走到那群灾民面前,把手中的截断的衣摆扔了过去。
那群人不敢近薛琬的身,但是扔给他们的便不可能不要。众人先是面面相觑,随后有人动了手扯了一大截,拿着就向银司属的方向跑过去。
有人先动了手,后面的人便不再顾忌,疯狂争抢起来。皇室衣料,轻薄但结实,东拉西扯之下,破碎的甚是丑陋,连同那灾民的黑色的手印,肮脏的不成样子……
得了衣褛的人都头也不回地朝银司属而去,都怕慢了一步手中的会被人抢了去,或者慢了一步旨意会突然收回。
那一段长长的衣摆被十几个人瓜分殆尽,剩下的没有抢到的,一个个大吼大叫地骂着人,或有妇女带着孩子哭声连天。而剩下的人,目光齐刷刷地看向了薛琬……
“我拿到了!我拿到了!”
刚刚去拿衣褛换了金子的人跑回来,大声吆喝显摆,随后又向城门跑去。
得知是真的能换金子,剩下的人脚步更加不由自主地往前走。薛琬的心里越来越凉,她怕么?当然怕!这群人会当众一寸一寸撕光她的衣服,把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狠狠踩在脚下。
有几个胆子大的男人已经在往前走了,他们畏畏缩缩地看着两边的禁军,脚步还在小心地往前挪动。
薛琬紧盯着他们,离自己就只差一步的,那个走在最前面的个子高挑的男人,停住了脚步。他因饥饿显得甚为突出的眼球有些吓人,他壮着胆子走到这,但不敢对上薛琬的眼神。那是一种愤怒、讥讽却又痛苦的神色,她双目通红,看着这群人。
“俺……俺孩子真的快饿死了……”他口中喃喃自语,不知是说给谁听。他心一横,猛的往前走了一步,低下身子,感觉手探到衣料,慌忙地扯了下来。
“啊!”惊呼的竟然是后面没有敢过来的几个妇女。薛琬低头一看,那人扯的太快太猛,薛琬顿时衣领大开,领口露了雪白的一大片。
几个人看见这男人扯的足够几个人分了,就匆匆围了上去,手忙脚乱地分了个干净。
大虞民风可没有那么开放,薛琬如今衣不蔽体,换做平日根本没有人敢多瞧一眼,而如今反而被更多人盯着,像盯着金子一般。不错,她在他们眼里就是金子,是命。
这几个人之后又没有人再过来了,薛琬脸色苍白成一张纸,唯眼睛是血红色,如同鬼魅一般。
“殿下,你真的想继续出丑么?”那统领走近,又问道。
薛琬盯着他,紧咬着下唇,不一会儿便淌了血丝出来。
“殿下万不该逆着三殿下来的。”统领笑了两声,“谁让皇后曾说,就算没有一个皇子堪当大任,就算冒天下之大不韪选公主您继位,都不可立三殿下为储君。”
薛琬反而笑了起来,笑声沙哑又凄厉,很是骇人。“他咎由自取,干我什么事!”
“同样是自幼体弱,三殿下就是险些被舍弃,而您却被皇后拼死护着,还送去文家请名医救治。分封爵地,他一个皇子竟比不上公主你。他半生想着如何经世济民,却被远远抛诸脑后,被自己亲生母亲说连一个女人都比他有资格……”
天色已暗沉地不像话,豆大的雨点砸下来,街上出现一个个黑色的印记,渐渐连成片。
这统领自然是跟了薛伦许久,知晓这么多原委,如今说出来,像是在为薛伦控诉。只是此情此景,手里拿刀的是他薛伦,任人宰割的是自己,现在这个统领反而在为薛伦抱冤一样,薛琬觉得甚为可笑。
“所以呢?你在为他委屈么?”薛琬几缕细发沾了水贴在脸上,雨水从破了的衣领渗了进去,不一会儿就浑身湿透。“他自己都做了些什么,你们难道不是最清楚的么?”
“殿下是被逼无奈!”
“自己痛苦,所以要加注别人的痛苦。你们如此英明的三殿下,脑子里一心想的是得到,得不到就要报复,立他为储,才是笑话!”
“你们还愣着?过来!”统领不再跟她争论,直接向犹豫不前的灾民喊到。
听得这一声,众人便纷纷往前走。
外衣早已被扯得稀碎,薛琬白皙的小腿和胳膊已经遮不住。薛琬的眼睛里只剩戾气,男人们已不敢上前,都是推着一边磕着头一边喊着“造孽”地妇人们,一边争抢一般撕走她就快遮不住的衣服,跑去换金子。
那最后还要扑过来的人突然收住了脚步,惊恐地往后退。因为他们看见,薛琬蓄了许久的内力,突然挣开了束缚。她站在那里,紧握了双拳,衣衫破得不成样子,头发贴在脸上,血红的双眼和嘴唇,样子很是吓人。
一众禁军皆拔了刀对准薛琬,那统领也惊了片刻。后来想起薛琬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也就没有什么好怕的了,他缓缓朝薛琬走过来,刀刃相向。薛琬了然,薛伦一早定是吩咐了不能留她活口。
她自己知道,自己早就不能置身事外了。只是没有想到,薛伦会对她也赶尽杀绝。
近两百身着重甲手执利器的禁军,赤手空拳瘦弱单薄的薛琬,怎样看都没有胜算。或许两年前的她,寒霁在手武艺傍身,这些人她还真不一定对付不了,只是如今……
外围传出一阵惨叫声,薛琬和对峙的一众人望过去,一个青衣剑客已冲入人群,招招致命,不一会儿便倒了不少人。
“师叔。”薛琬小声道。
统领没有忘了职责,挥着剑就向薛琬劈来。薛琬躲闪,凭着招式勉强支撑。
“四姐!”一句喊声随着一道黑色身影落在薛琬面前,千越一脚踹开禁军统领,“快去北城门,他们都在等着你出城。”
“你们呢?”薛琬担忧地看了一眼自己师叔那边。
“这几个喽啰我和越前辈还应付不了么,你先走。”千越急匆匆地喊到。
薛琬点头,知道自己如今应该尽快离开。她顾不得自己如今多么狼狈,转身向着北城门跑去。这一路耳边回响着打杀声,薛琬有些恍惚,不知是追她的还是千越师叔他们那里传来的。
一阵马蹄声从身后传来,薛琬还没反应过来,一顶覆着青纱的斗笠突然落在她头上,把她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盖住。
隔着青纱,她看到那匹马在她身侧停住,一只手伸到她面前。“跟我来,我带你走。”
第十章 靡靡
薛琬从小到大,享过的富贵旁人想象不到,而受过的苦,亦是旁人想象不到的。就算千越自薛琬回京起已经在她身边待了这些年,亦有许多事情是他不知道的。
千越元晞还有小元拓坐着的行船还在皇城河上慢悠悠地飘着,皇城河两岸灯火通明。因为是花神节前夕,放的都是五颜六色的花状明灯。花神节皇家不设禁忌,是故百姓们也多放牡丹灯祈求富贵。奉陵西的花神庙整个被祈愿灯装饰成一座金屋,直至晚间依然有信女前去祈福祝祷。
千越看着岸上的人来来往往,剥的坚果壳洒了一船,元拓闹了好一会儿就有点困了,此时正伏在元晞的腿上打着盹。
元晞解了自己的外袍盖在元拓身上,还一边轻拍着小元拓的后背。
“呦,你还挺会哄小孩的。”千越饶有兴趣地看着,“冷不冷啊?”元晞摇摇头,“轻声些,小公子睡着了。”
“不用管他,就他那睡相,八道天雷都未必劈的醒。你是不知道,有一次薛四姐带着他出去,雨天看不清路,马车轧过好大一条沟,颠了一尺高,这孩子当时在睡着竟半分没觉得。”千越说着。
“小孩睡熟当然是好事情,毕竟还在长身体。”元晞见一阵风吹过来,帮元拓挡了挡。
“是啊,他出世的时候并不太平,现在能安稳地睡个觉当然是好事。”千越叹了口气。
“呦,两位小哥尝尝我们家的酒啊,姑娘们亲手酿出来的,拿艾草熏过,暖身的!”
千越元晞望过去,左边岸上的一家窗子边,一个穿得花红柳绿的大姐卖劲吆喝着,两边的窗子打开,几个妙龄少女挤在窗口冲他们挥着手,屋檐下灯笼照着,这几个女孩确实是打扮过的,香肩半露,长得还不错。
千越轻嗤,“得了吧,这一看就不是卖酒的。”
“酒的话,其实是有的。”元晞道,“但如果还想离近点看看那些姑娘,可以问问那大姐能不能进去暖暖身子。”
“你你你……”千越瞪大了眼睛,“你去过?”
“嗯……但是不是那种……”元晞面色一窘,“我大哥的朋友带我去的……”
千越了然,元旭和那帮狐朋狗友定然没有安什么好心眼,“谁带你去的,我再帮你揍一遍。”
“啊?”元晞愣了一下,继而摆摆手,“没有没有,他们没把我怎么样。”
元晞不愿跟他说实话,千越知晓他也是不想给人惹麻烦。自从知道上次自己在锦玉楼打了几个杂碎,元晞却被信国公罚了一夜的跪,直到听到薛琬介入此事才寻了个理由放他出来,千越便知道元晞在家中的日子确实很难过。
“凡事不要太忍着,人活这一遭,本就没有谁比谁的命金贵,凭什么让那起子小人骑在自己头上。”千越看着元晞道,“你和四姐都是,看着都累的慌。”
“总要有人忍着,才能让亲者不用忍着。”元晞沉默片刻道,“听起来拗口,不知你可明白?”
千越细细回味他的话,默默点了点头。“是我肤浅了,谢元先生赐教!”他冲着元晞一抱拳,“冲这个,我得请你喝酒!当然,钱你先付!”
元晞笑了笑,“好,那你可真得记得还。”
千越复摇起船桨,朝着岸边一家大的酒肆而去。
公主府内,白黎要等元晞回来一道回白府,便暂留了府上。用了几盏茶,便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谈起来。
“他们这一去,定然要等天都黑透了才能回来呢。”薛琬手指敲着桌案,“而且,千越一定会去喝酒。”
“既是花神节喜庆之日,莫少爷饮些也无妨。”白黎道。
“哼,喝酒归喝酒,他身上可没有一分钱。”薛琬转念一想,“定是元晞先垫,他哄人家说我来还钱。”
白黎轻笑,“殿下和莫少爷都是性情中人,想来每日相处定是十分有趣。”
“当然有趣,他领的是护卫的职,享的是大爷的福。”想到千越,薛琬摇摇头,一脸嫌弃。“如今奉陵太平,我府上有扈云章统领府兵,确实用太不着他。只不过让他少出门给我惹祸,天天不是嘲讽我琴艺就是用骰子套我的东西。”
薛琬看见白黎的眼光,也知自己好像有点喋喋不休了。“白兄也别觉得我话多,我这人呢,遇到投缘的人就容易多念叨几句。”
白黎摇摇头,“殿下想说什么便说什么,我没有兄弟姐妹,与元晞见的也少,听殿下说些趣事也是有意思的很。”
他停顿片刻,“殿下也喜欢弹琴?”
薛琬一怔,干笑两声,“喜欢是一回事,弹却又是另外一回事。”
“何意?”白黎问道。
“就像我每次都喜欢喝酒,但是每次都醉醺醺的被人扶回来,然后下次还会去……”
白黎若有所思,“殿下若是喜欢,我倒想知道殿下如今的技艺,看能否帮帮殿下。”
薛琬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吩咐人去取她的琴来。
听了薛琬半柱香的琴后,白黎松了紧握的拳头,“殿下……”
薛琬早料到如此,白黎算是忍得极有涵养的了。
“殿下,是不是,琴有什么问题?”白黎走过去打量那琴,只是转念一想,公主府的琴哪里有不好的。
“这琴可是把古琴,留了一百多年了。”薛琬道,“加上琴身所用的长了一百年的松木,这么一想,这琴都能成仙了。”
白黎拨了一声冰弦,厚重而毫无杂音,隐隐回响。
“不过它也确实妖里妖气的,这把琴,叫靡靡。”
方寸一乱,白黎指下难得的一声急促的弦声,不是很悦耳。
“前朝华晋的大乐师松维亲手所造,花了十几年呢。还有个俗气的名字,叫公主琴。”薛琬轻笑,“有趣的很。”
“公主琴?”白黎稳了心神,问道。
“因为这琴的历任主人,基本都是天潢贵胄,其中也有那么几个公主,我也算一个。”薛琬把手放在琴弦上,“不过,这名字也不是很吉利。”
对上白黎的眼神,薛琬不紧不慢地继续说道:“靡靡之音,亡国之君。华晋一朝便是毁在只懂得声色享乐的天子手上,才被我皇祖父替天行道取而代之的。”
薛琬没有觉得自己说的自己祖父有哪里不妥,继续道:“这琴自华晋亡国后在一个公主手中,这公主在大虞立国后随着她兄长,被我祖父封作敬德公,一起到了芜陵。只不过几年后,这公主又和敬德公参与了叛乱,被我父皇带兵清剿了。”
白黎神色凝重,手指紧紧勾了琴弦。薛琬见他如此,停住不言。直到白黎觉察到自己失态,赶紧放了手,那手指却已勒出一道细细的紫黑色痕迹。
“加上这琴此前的主人好几个死于非命的,所以人们后来便说这琴不吉利。不过我父皇不信这些,待我回京后,这把琴也添了当嫁妆。”薛琬叹了口气,“说起来确实是不吉利啊,我得了这琴,差点就死在奉陵。不过后来有命回来,看起来还比以前更得意了。倒是也听见有人说,我命格硬比这琴还邪门,这琴被我镇住了。”
“殿下心本赤纯,何必理会那些言语。”白黎道,“无需自寻烦恼。”
“理会早就不理会了,不过,白兄怎么知道我心性赤纯与否?”薛琬饶有兴味地看着他。
“殿下若是心有旁念,便不会这样问我。”白黎正色道。
薛琬笑了笑,“我不过是闲居奉陵,想图个安宁,其他事也不想多管。赤纯不赤纯的,也无所谓。”
外面传来千越并元晞的声音,薛琬并白黎走到门口,看见元晞一手抱着半梦半醒的元拓,一手撑着比他身量略高的千越,很是吃力。
“怎么,我就说喝酒去了吧。”薛琬抱着双手,幽兰赶过来,把元拓抱走。
“我就,一点点。”千越站起来,“拿手比划着。”
“喝成这样还带着我家拓儿坐船,他没被翻到皇城河里去还真是命大。”
“我没喝醉!”千越脸上通红,站直了道,“他非要扶我,哈哈哈。”
薛琬一脸嫌弃,赶紧招呼几个小厮把他架走。对着元晞道,“他欠你多少钱?”
元晞见她料到,“无妨,只是买了些吃食,他说发了每月的银钱还我。”
“他故意让你这么说的吧,我不发他银钱已经好几个月了。现在欠你的钱我倒不好不给他了。”薛琬看透一切,元晞笑了笑,“殿下睿智。”
“那就让他欠着吧,他前几天赔锦玉楼的银子早够了一个月银钱了。”薛琬不吃这套。
元晞也没有其余神色,千越告诉他薛琬定是嘴上说不还,下个月银钱一定能拿到手。白黎走到外面,对薛琬施一礼,“殿下,天色不早,叨扰许久,我们也该告辞了。”
薛琬点点头,“好,那便回去吧。莫让封姨母觉得你们在我这儿会有什么不测。”
两人莞尔,双双告辞。
第十一章 宫宴
每逢初一十五,薛琬作为长公主是需要进宫向宫中长辈及皇帝皇后请安的,虽然宫中现在没有长辈,薛琬也时不时变着法地称病不去。三月十五花神节,皇后在宫中办了宴席,这便不好推脱了。
送走了白黎元晞,薛琬便哄着元拓又吃了点东西然后早些睡下,折腾一天她自己也累的很,跟梦里的白黎说了一夜的话,第二天清早全都忘了。来不及细想自己为什么会梦到白黎,幽兰锦兰就赶紧过来给她更衣打扮,准备进宫的行头。
薛琬在府中懒散,有时候发髻打量懒得梳,只是每次进宫,她必定是最惹人注目的一个。
当然有的是人说她太过奢靡,只是薛琬心里清楚,说她的这些人中有的是中饱私囊的。她花的是自己封地的贡税和皇帝的赏银,没有什么见不得光的。况且,当初薛晟坐的皇位是一半靠着薛琬才拼来的,她的功劳太大,薛晟就容易被人诟病。如今人们多觉得她只懂得享乐,是个无能之人,当初争得皇位的功劳才能渐渐都落到皇帝薛晟身上。无关其他,薛琬只是想太平,越太平越好。
只不过,她想顾得上大局的太平,自然要忍一忍鸡毛蒜皮的风波。
“呦,这不是陵安姐姐么。”薛琬刚下了马车,便听得这娇嗔而刺耳的一声,看都不用看,薛瑶。
“早。”薛琬牵了元拓下车,含着得体的假笑,回答道。
元拓也很是有礼,“元拓拜见姨母。”
薛瑶伸出她那水葱般的,指甲用花汁染成桃红色的手摸了摸元拓的小脸,“几日不见,拓儿又长高了呀。还是陵安姐姐周到,就算一个人,也能把孩子带的这么好。唉,我可真是太无能了,就算贺严俊在家和我一起,也总是看不好我那小儿。”
“知道看不好呢,要么好好去学学,要么交给乳母。你要不要再大点声,让全奉陵的人知道你不会带孩子?”薛琬牵了元拓到自己身边,回敬道。
“我只是夸夸姐姐,姐姐生什么气啊,说笑而已,况且我说的有哪里不对?”薛瑶脸上不是装作委屈,而是一脸看笑话。
论给薛琬下不来台,薛瑶可不是那种人前装委屈人后使绊子的主儿。后廷乃至前朝都知道薛瑶和薛琬不睦,她也从来都是明目张胆地不睦。薛晟对他这个妹妹溺爱的不像话,若是她过分了无非不痛不痒地指责几句。
“贺严俊前几天因为军务渎职被皇兄骂的不轻,你有空在这耍嘴皮子,倒不如好好相夫教子。不是仗着你的威势你的驸马就能肆无忌惮地兴风作浪,再不小心些,我倒不介意让你也尝尝一个人带孩子是什么样。”薛琬不想跟她继续理论下去,但这话也不是吓唬。当初起兵时薛琬联络的将军官员,加上她母后曾经在朝中的势力,捏住一个人的罪过可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况且贺严俊犯事是事实,真惹怒了她,让薛晟治他的重罪也不是什么难事。
薛瑶盯着薛琬的背影,面色尽是怒意。
薛琬知道,除了嫉妒之外,当初自己的母后治理后宫很是严苛,确实不曾看顾她们母女。特别是在薛晟被派往上漓国为质子之后,秦昭仪和薛瑶被其他嫔妃欺负吃了不少苦,只是文皇后无暇顾及,也让薛瑶从小记恨。但是,这也不是她现在可以得寸进尺的理由。
进了后廷给皇帝皇后见礼之后,皇后便领着女眷们去祭拜花神娘娘。在人群中,薛琬看见了一个从未见过的妃子,长得甚是超凡脱俗。待看到她正脸,薛琬不由得感叹,这才是真的谪仙下凡!
开席之前妇人们各自寒暄,淑妃和薛琬一向走得近,薛琬便坐到她旁边去。
她四下望了望,“今日琪儿没有来?”
“齐王殿下染疾,邵阳郡主今日一早派了人来向皇后言明,要去照顾兄长。”
薛琬点点头,“倒是许久没有见过她了。”
“是啊。”淑妃称是,“郡主这些日子进宫也少了。”
薛琬又远远看见那个新美人的身影,便向淑妃问及此人。
“哦,那个啊,是陛下新纳的宁才人。”淑妃看了看那女子坐的地方,“可也不算是新人了。”
“嗯?此言何意?”薛琬问道。
“这宁才人闺名宁蓁,其叶蓁蓁的蓁。原先是废帝的嫔妃,一直被关在掖庭的。”
薛琬心里一惊,想到这曾经是他三皇兄薛伦的嫔妃,心里油然而生一阵抵触。“身处那样的境地还能被皇兄瞧见,怕是不简单的。”
淑妃点点头,“自然不会是个毫无心思的,只不过她进宫服侍这些日子对各宫都是毕恭毕敬,言行也极是安分,一时确实看不出什么错来。”
薛琬还想说些什么,那宁才人竟已经走了过来。步态轻盈,含笑两靥,美得不落俗尘。“长公主殿下安好,淑妃娘娘安好。”宁蓁恭敬施礼。“起来吧。”见薛琬没有说话的意思,淑妃虚扶了人一下。
“臣妾刚刚伺候陛下,今日长公主殿下进宫,臣妾特来见礼。”
“嗯,好。”薛琬语气如常,“宁才人客气了。”
“殿下,这是臣妾备的一些薄礼,还请殿下笑纳。”宁蓁示意侍女端过来,她亲手揭开,是一把镂空雕刻的竹扇。那刻扇的竹子青翠非常,是大虞南佑交界之地独生的常翠竹。
薛琬心底不由得对这女子刮目相看起来,她倒是把自己所好摸了个清楚。她自己伸手取了过来,仔细端详,“有心了,本宫在此谢过。”
“殿下喜欢便好。”宁蓁脸色露出喜色,笑得薛琬心里一股暖意,心道这女子的确不是凡品。
宁蓁离开之后,薛琬若有所思,这时淑妃杵了她一下,示意她皇帝皇后过来了。
薛琬回到自己位置上,右边第一位,与其他女眷一同行礼。“参见陛下,皇后娘娘。”
待薛晟说了平身,众人方在自己席位坐好。薛琬跪坐得端正,以防自己儿子学自己坐姿不端。
“今日花神节,朕惟愿天下安定,百姓合乐,诸位御妻皇女当为天下女子表率,恭谨敬慎,温良贤淑。”薛晟道。
“谢陛下教诲,臣妹谨记。”薛琬随其余人一同道。
第一杯酒下肚,紧接着是皇后道:“陛下心系天下,本宫便祝诸位妹妹青春永驻,如意安康。”
“谢皇后娘娘。”
皇后说完后薛琬觉得终于可以稍微松快些了,却听得薛晟那边一句,“琬皇妹。”
薛琬一愣,这称呼甚是奇怪。薛晟平日都叫她的封号陵安,或者直接称四皇妹,这琬皇妹三字虽不如他叫薛瑶“瑶儿“”阿瑶”“瑶瑶”之类的肉麻,但对于薛琬来说已经很为少见了。
他怕是有事找我了。薛琬心道。
“琬皇妹,东藩属国进贡了两顶珊瑚珠冠,甚是华贵。今日朕派人送了一顶去皇后宫中,朕还留了一顶给你。”
他一定是有事找我了,薛琬笃定。
面上依然恭敬无比,“臣妹叩谢皇兄。”
今晨她和薛瑶闹了一通,以薛瑶的脾性她不可能不说与薛晟。就算如此,他还这样给她面子,不是有事是什么。
第十二章 阅甲(一)
待宫宴结束后薛琬出了宫,中书谭大人在街上“偶遇”到她,薛琬这才得知薛晟要找她帮忙的事情。有关如今的朝廷大事,阅甲阁集会。
大虞的阅甲阁集会是沿袭了前朝华晋的选才制度,三年一度的四月阅甲阁集会,不论寒门世家不论文韬武略的才俊,皆可入阅甲阁参加集会。这些人可以在其中对谈学问切磋技艺,亦可投名递状,以才学武艺为凭,博得名声赞誉。若有阁首中意者,可被直接举荐,皇帝亲核后就可入朝为官。
阅甲阁的几位阁首向来由学问大师、高位官吏担任,名义上不得偏私一视同仁,但谁不知道,阅甲阁一向是半个官场,也是最清白的肮脏之地。
除了阁首,能来阅甲阁参与集会的,往年都是非富即贵,寒门子弟甚少。不仅是因为寒门子弟毫无门路人脉,极难出头,在阅甲阁的一个月内吃穿用度皆需自理,花销不可谓不大。
薛晟新帝继位想要做出些政绩来,便想先从整顿吏治开始。今年的阅甲阁修了许多寝舍,还盖起了饭堂,足够寒门子弟日常所需。他想杀一杀当今世家大族把控朝廷的风气,首先想从新晋子弟着手。而除了盖寝舍饭堂鼓励寒门子弟入京之外,还有就是今年的阁首,不能再如以往一般只是过个形式。
所以薛晟今年请了一位老儒生,文人都奉之为泰斗的人,文太公字钟讫。文家本家位于滁陵,是自前朝起就名传四海的文墨大族,族中子弟皆是风雅名士,朝中也多有文家人任职。因薛琬的母亲文氏做了皇后,文家的家主便得了清国公的爵位。文钟讫乃是清国公之父,文家乃至朝野说话极有分量的前辈,也是薛琬该称一声伯外祖的人。
文家世代行文,偏偏薛琬的外祖父,文钟讫的三弟,年少时的文三公子不喜诗书只爱武学,不顾族人反对自身出门拜师游历。他性子洒脱,不爱拘束,族人都只道文三公子是个另类。但就是这个另类,俘获了青鼎门武艺最高强的女弟子慕颜清的芳心,慕颜清即掌门位后文三公子便同她留在了南佑国方寸山。
就在大家都觉得文三公子自此就算和文家断了关系时,他和慕颜清的独女被当时还是皇子的薛澄一眼看中娶了回去做王妃,一番夺嫡之后,这个文三公子的女儿成了皇后。曾经族人眼中最为异类的文三公子,现在应该称三老爷,却生出了一个带给文家最大荣耀的女儿。这因果之事,也是难说的很。
薛晟此次请了文钟讫为阁首,但想告知于这老爷子,今年要多多提点寒门子弟。只是他堂堂皇帝不好开这个口,只能让薛琬代劳。毕竟文家是薛琬外祖父家,薛琬自小也是在文家长大,她来打点也最为妥当。
只是此事落在薛琬头上,对她而言虽不难办,却很是伤情。她与文家常有逢年过节时的往来,而跟她的外祖父外祖母,她已经许多年没有脸问候他们两位老人家了。
在她被薛伦所逼,离开大虞去往上漓寻薛晟和他一同起事的这一年多,她的孩子宋元拓名义上由文家照管,但其实一直是她外祖父母替她照顾。只是她不敢去道这个谢,一旦开了口,往事诸般过错便一股脑涌上来。
薛琬着人备了礼,亲自书信一封让人送去滁陵。她的笔尖顿了又顿,却依然不敢落下那“三老爷夫妇安好”的几个字。最后落了一句“文府诸人安”,便收了笔把信塞进了信封。
几日后薛琬收到回信,那最后的一行字“长公主及元拓公子安”明显与上文字迹不同,薛琬忍不住两行泪簇簇流下,独自枯坐了好一会儿……
中书省给公主府送来一份阁首主事之人,以及参与集会的学子门生名册。薛琬见他送来必是有让自己看的道理,便打开来看了看,文事上薛晟请了薛琬熟知的文老爷子之外,武事上薛晟还令公主府的府兵统领扈云章做了参事——阁首之下的主事人。
薛琬想了想,今年薛晟想提拔寒门子弟,就是想让薛琬也出一份力,所以才点了她府上的人。而薛琬需要做的,也是让扈云章在阅甲阁多加留意,世家子弟多有骄横之人,不能让他们生出什么事端。
待到薛琬看见元晞也在阅甲阁集会之列,突然有了个主意。
而这时被她打上主意的人,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诶,四姐,你猜我今天在街上听见了什么?”千越在她对面的软垫上坐了下来,倒了杯水就直接往自己嘴里灌。
“你上街了?”薛琬眼皮都不抬。
“啊……但这不重要……”千越兴致勃勃,“你看你就算不出门,外面还是到处在说你啊。今日锦玉楼里说,你没看上白家元家两个公子,他们没过夜就放回去了,八成是没戏了。”
薛琬翻了个白眼,“无聊至极。”
“更好玩的还在后面呢。”千越忍不住先笑了两声,“他们说是因为长公主殿下你金屋藏娇,养了个小白脸,这一个就抵得过好几个。哈哈哈哈,四姐最近什么时候见过别的小公子啊,我怎么不知道。”
薛琬用看傻子的怜悯眼神看了看他,而随之顿悟的千越赶紧闭了嘴。
“呸,什么丧心病狂的鬼话都编的出来。”千越道,随即玩心四起,“不过四姐,你有没有想过,我虽然比你小了四五岁吧,但是好歹也是个男子……”
薛琬眯了眯眼睛,以挑逗的眼神看着他,媚色尽露。这看得千越直浑身发抖,双手抱在胸前一脸惊恐。随后听见薛琬口中蹦出一个清晰的“滚!”
千越也不恼,叹了口气道:“唉,你说你这一天天就是绕着元拓转,我倒觉得,你真招个驸马进府也没什么。”
“算了吧,我有府里府外这么一大帮祖宗要伺候就够心烦的了,再添一个太岁爷来,我做什么给自己找麻烦。”薛琬神色恢复如常,随口答到。
“我倒觉得,那白……”
“行了,再过几日,你给我进阅甲阁去。”薛琬打断他话茬。
千越猛的坐直了,“做什么?”
“叫你去就去,况且阅甲阁揽尽天下英才,你总在府中不学无术,去看看自然有必要。”薛琬道。
“没必要没必要。”千越摆摆手,“我又不去当官。”
“那不行。”薛琬一口否决,“你总不能一辈子待在公主府,我可不白养你,更何况再等你成了家……”
“哎呀,你就直说吧是不是有什么事。”千越不听这些弯弯绕绕的,虽然他知道薛琬故意念叨也是存了为他打算的心思的。
“你去了就知道了,扈云章也会在,他不方便出面的事,有你在会好一些。”薛琬说道,“你也别觉得会无聊,元晞今年也会去。”
千越沮丧的脸上有了一丝喜色,他站起身来,“好我知道了,但我可说好,我去了可不去听什么学究讲学,你要逼我我一定把元拓扔到皇城河去。”
薛琬不理他,只听得他在门口重复道:“我说真的!”
第十三章 阅甲(二)
三月底,天南地北提前递过名帖并被有司查证过的青年才俊便接连入了阅甲阁。
寝舍住了不少人,基本都是寒门子弟。这二人共用的一间间寝舍,对寒门子弟而言自然没有什么影响。但平日骄矜的世家官家子弟,不愿意也没必要受这个苦,奉陵人便待在自家府邸,早晚来往阅甲阁。外城的子弟便包了一个月的客栈住着,毕竟他们又不是计较钱财的。
而既不用计较钱财,又是奉陵人还要住寝舍的,也就千越和元晞两个人了。千越自然是为了帮扈云章收拾闹事的才要住进来。而元晞为何住进来,千越旁敲侧击之下得知,信国公并不曾断他银钱,白府封清曲也时常贴补他。但元晞深知自己迟早要自立门户的,自己开府之事,甚至日后许多事,恐怕信国公不会帮他,他只有自己存下些以待来日。
千越自幼时没了双亲,从小羡慕被父亲母亲疼爱的孩子。而看到元晞的处境,也知道有亲人也不一定就能过得好。
住的地方倒还好,千越也不是没有幕天席地过。但是吃上,明明奉陵城那么多酒肆茶楼大小铺子,他才不会受这个苦吃饭堂那些寡淡的菜。于是在寝舍读书或是写些东西的元晞便时常被一把揽走,随之跳出阅甲阁的高墙,去奉陵各处找吃的。
“我们这样,真的可以吗?”两人此刻置身京郊的一家烧饼铺,说是千越跑遍奉陵才找到的最好吃的一家。元晞嘴里塞着烧饼,尝了尝确实比一般的做得好。但此地距阅甲阁确实有些远,想早点回去又有点怕被阁首逮到的元晞问道。
“没事儿,那守卫我早打过招呼的。要不然每天我们跳来跳去你当他们看不到啊。”千越摆摆手,一脸不在乎。
“嗯,我以为你功夫那么好,他们应该是看不到的。”元晞略思索一下,说道。
“啊……要是不带着人一起,他们应该看不见。”千越挠了挠后脑勺。
“我要是能像你一样功夫那么好就好了。”元晞怅然道,“我小时候我娘还想请师傅来教我的,她连我用的武器都让人专门打好了,只不过……”
只不过封清乐早逝,信国公只偏爱元旭,他想学些什么,也不是自己能够做主的了。
千越安慰道:“我跟你正好反着,我从小就不愿意碰刀啊剑的,我就想摆个小摊卖吃食。只不过后来,除了练武我没别的选择。不过就算当时再不乐意,现在想想也还是有用的。你也不用觉得难过,有我在,你不用学。”
元晞笑着点点头,低头喝汤。
两人这厢吃得尽兴,千越还没来得及把元拓扔到皇城河,就被薛琬一封书信要求他去听一听阁首们的讲学。
千越本该是武阁的人,但大虞重文,权柄大部分在文臣手中,薛琬自有用意。
今日是朝廷的任职二十年之久的老中书傅大人,一个正正经经的老儒生讲学。元晞听得津津乐道,千越那边眼皮已经睁不开了,手肘撑在桌上脑袋一顿一顿的。
这傅大人是个正人君子,对于薛琬一贯作风颇有微词,眼下看见她府里的人如此没规矩,气恼上来,重重地咳了几声。
这几声咳嗽给千越咳了个半醒,他睁眼看见傅中书正直勾勾盯着他。元晞心叫不好,赶紧秉了神色准备随时给他打圆场。
“莫公子。”傅中书缓了缓,言语带厉色,把千越喊起来。
“中书大人。”千越起身,施礼。
“我刚才讲到仁政之道,在乎何物,你可有何高见?”
“嗯?”千越自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毕竟他讲了一整堂的东西他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而且也听不懂。
“仁政之道,在乎何物。听清了吗?”傅中书极有耐心地重复道。
千越点点头,“中书大人,您说的每一个字我都听得清,但是连起来,我就……不解其意了。”
众人哄笑,傅中书狠拍几下桌案。“无礼后生!毫无学识,竟还敢如此招摇,都当满堂人都是畏惧权势,不敢拿你怎么样么?”
他话里有话,千越当然知道他骂的是谁,只是薛琬一再提醒他对朝廷重臣尤其老臣要注意分寸。千越只得躬身深见了一礼,“是晚辈造次了,请中书大人责罚。”
“既然不知其意,日后我的讲学,你再也不必来了!”傅中书说得疾言厉色。
千越面上一片戚戚之色,“是,晚辈告辞。”
元晞笑着摇了摇头,心想这人心里定然是欣喜若狂,被赶出去,他求之不得呢。
果然,千越一封潦草的书信告诉薛琬自己被傅中书赶出来了,然后闲时便大剌剌地在寝舍睡回笼觉,或是去武阁和人切磋。
但不用听的也就只有傅中书的而已,而且要求文阁子弟上交的诗文策论他还得一篇不落的交上去。千越丝毫不通这些东西,也就让元晞每日晚间给他代劳。
于是通常是元晞一个人在寝舍内点着灯帮他写策论,千越从外面带了一食盒的点心,一边吃一边帮他拨走爆出的灯花。待元晞写完,这人早已伏在一旁睡着,食盒里整整齐齐留了一半的点心。
元晞在千越不去听讲学的每日清早都轻手轻脚地起身,还会在桌案上给他留了早膳。千越自恃习武之人不畏寒冷,是故刚刚四月天就不想盖被子。清早寒风倒灌,每日都是元晞再帮他把被子盖好。元晞每次都有些担惊受怕,武人生来防御心会重一些,万一他不分青红皂白把自己打了该怎么办。只是元晞庆幸的是,千越每次都睡得十分昏沉,每次都不记得被子为何会到自己身上。
只是元晞每日走得匆忙,自然看不到千越微张的双眸,会看着他轻掩上房门,然后再浅浅睡去。
这日许多学子们去辩难,来彰显自己学识渊博。元晞没有跟着去,自己在书斋读了半日书,临近午时便向着武阁而去。千越昨日晚上告诉他自己今日会在武阁多待上一会儿,让他在武阁等自己,然后出去吃锦玉楼今日的全兔宴。
武阁搭着一个擂台,专攻武者切磋比划之用,擂台四周摆着各式武器。一排木架上放着一把把的铁剑,长短样式不一。其中一把像极了元晞小时候自己挥舞的一把木剑,好奇之下,元晞走了过去。
“这是哪位公子,武阁人本就不多,竟然没有见过。”
身后传来声音,元晞回头,见是一个武人打扮的青年人,头上扎着布巾,袖子卷到手肘之上。
“我不是武阁的,只是在等人。”元晞回之一笑,解释道。
“看公子对这些兵器,也不是全无兴趣啊。”那人走近几步,“既然人没等到,不如公子来耍耍?”
“我并不通武艺。”元晞回绝道。
但那人已经把元晞刚刚紧盯的剑放在他手里,“我可以教你。”
元晞把手里的剑握的紧了几分,也点了点头,“那好吧,多谢公子。”
第十四章 阅甲(三)
千越自武阁走出来之后便看见令他十分愤怒的一幕。
一个武人打扮的人装作教元晞武艺的样子,实则让他在擂台上百般出丑。那人一手抓着元晞的胳膊,用膝盖顶了元晞的内膝处,嘴里说着“出这只脚。”一边把他摔倒在地上。
元晞自然不是毫无察觉,他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手。待那人又过来抓自己的胳膊,元晞一把反扯了他过来,待这人来不及反应,在他腰上重重落下手刀。
“啊!”这武人痛呼出声,他倒没想到,元晞是有准备的。
千越抄着双手,满意地一笑。这些日子他教了元晞几式防身术,对付这个级别的应该够了。
元晞一把攥住这人的手腕,用力弯折。“疼疼疼!”武人喊痛,脸上都扭曲了起来。元晞凑近,在他旁边说道:“下次奉我大哥的意思来为难我,找个有本事的。”
这武人一惊,眼见被揭穿,气恼汹涌上来,趁元晞不备腾出一只手打过来。
“小心。”千越喊到,瞬时腾空而起落到擂台上,一脚踹开那武人。
被千越踹下去的那人抱着肚子倒地不起,指着台上并肩而立的两人道:“你……你们……”
“记住点教训,下次再想耍弄人之前,想想自己几斤几两,听懂了没?”千越嘴角挂着笑意,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人。“走,吃兔子去。”他揽了元晞的肩,就要出去。
“阅甲阁武阁尚武,但亦尚德,二位公子是不是有些以强欺弱了。”一句清冽不乏中气的男子的声音在千越元晞身后传来,二人双双回头。
在擂台之下,此刻正对千越元晞的地上,站着一个年轻人。此人年纪看起来和二人相仿,一身黑衣穿着并不考究,应该不是什么高门子弟。千越细瞧,这人的头发泛着一些棕色,眸色发青,怕不是正统的大虞人。
“在下严宇,可否向公子讨教?”他这话其实是对着千越说的。
“这位公子,你怕是误会了,我们并非……”元晞想解释,却被千越一把推到身后。
“好啊。”千越一口应下,“你先一边看着,稍等片刻。”他让元晞先下台去,元晞有些担忧,但两人都已蓄势待发,怕是也拉不住了。
严宇向前一跃,身姿轻盈落于擂台之上。千越不由得认真了几分,单看这个动作便知道是个功力不浅的。
几乎是同时,两人一起向对方出了手。千越向左一闪,躲过他一掌,又紧接着向后退,去躲他下一招式。
两人在台上拆招出招都已经快到让人看不清,引得越来越多的人前来围观,有人感叹这是阅甲阁最强的一次切磋了。只是这可不仅仅在阅甲阁内是高手对决,千越和不少人对过招,遇到的对手哪怕打成平手的可真不多,几年前的薛琬算是一个。
严宇千越这一打便一连是将近一百招,两道黑色的身影不断变换方向,根本难分胜负。
待到两人又是一招对罢,都不约而同去拔了四周的兵器再来比试。
千越手里一把长剑,严宇拿了一把弯刀,这次台上除了拳脚相交的声音,便是刀剑撞击的“噌噌”声,两人都用力猛了,兵刃撞到一起的声音刺的旁观者捂住了耳朵。
元晞双手紧握了拳,他看的出来,千越并无把握胜过严宇,不禁狠捏了一把汗。两人都武功路数都不是正统的拳脚招式,千越是被自小当作暗卫和杀手训练的,自然快狠凌厉。而严宇不只长相像是异邦人,身手也是让人摸不着门路。
台下的人们都有些眼花缭乱,因为两人都是黑衣,险些分不清哪个是哪个。刀光剑影之下,这是四国之内上乘武艺的对拼。两人谁都胜不了谁,不知要打到什么时候去。
“两位公子请住手!”扈云章自外走来,看来是有人去报他。众人纷纷避让,给他留出来一条路。千越胜负欲起来,并不想停手,然后就听见扈云章近乎斥责的一声“千越停下!”
千越往后退了退,不再跟严宇打,那严宇也收了手。
“得罪了。”严宇一手握刀,在胸前抱拳。
千越没理他,把剑一扔,扔回原来的架子上,然后一个跃身跳下来,站到扈云章身边。严宇随后也走下来,站在几人对面不远处。
扈云章遣散围观的人,先是对千越道:“不可再如此冲动。”
“冲动的可不是我。”千越这话是回答扈云章,实则看着严宇说的。
“元晞,怎么回事?”扈云章转头去问元晞。
元晞看了看几人道:“刚刚有个人不怀好意,千越帮我教训,出手稍微重了些,怕是严公子有些误会。”
听见他这一番话,严宇也知道了大概。“那是我误会两位公子了,请恕罪。”
“不要有点功夫在身上,一天到晚想着行侠仗义,也不先看看自己帮的对不对。又不是每个被人打的就是受欺负的。”千越道。
“千越。”扈云章止住他,又对着严宇,“误会既已澄清,严公子也请自便吧。”
严宇施礼告辞,千越不屑地撇了撇嘴,“这都什么人啊。”
“能和你战成平手,自然不是什么俗人。”扈云章看着严宇的背影,说道。
“扈大哥,这严宇是什么来头?”元晞问道。
“此人出生于大虞和西戎边地,父亲是西戎兵,母亲是大虞人。他父亲趁着战乱强要了他母亲然后生了他。自幼孤苦,跟着卖艺人为生,也练就了一身功夫。”扈云章道。
“我倒觉得。”元晞想了想,“他刚刚可能是故意要和千越打这一架的。”
千越瞪大了眼睛,扈云章含笑点头,“元晞聪明,文阁成名靠辩难与文章,武阁自然只能靠战绩。这个战绩还不能与太弱的,不然毫无分量。莫千越是谁,公主府护卫,虽众人可能不知道千越的功夫究竟多好,但光是这个名头就足够响亮了。”
“哈哈,原来揣着明白装糊涂呢。”千越道,“这姓严的真的是……”
“千越。”扈云章正色道,“我倒不觉得大虞突然多这样一个武艺超群的人一定是什么好事,他身世虽查不出什么,但你要多加留意。此人武艺和你不相上下,又懂得谋算,要是有什么问题可不是小事。”
“这么严重么?”千越神色也紧了几分。
“既与西戎有关,不可不防。”扈云章道。
千越点点头,“我会小心的。”
第十五章 红装(一)
那封千越写的乱七八糟的说自己被傅中书赶出去的信到了薛琬手里,她一看那字迹就头疼,喊来了幽兰帮她辨认半天然后读给她听。知晓原委的薛琬叹了口气,莫千越被那傅大人赶出去是迟早的事,她倒也不觉得奇怪。
扈云章告诉她有个边地来的小子名叫严宇,功夫甚是了得,还很聪明。薛琬暗自派人去问了薛晟那边,有人告诉她薛晟似乎对这个严宇甚为看重,很有要委以重任的意思。
即使薛琬也觉得有问题,但她不能干预薛晟的选才委任,只能留了话给几个御史,若严宇为官要好好盯着些。
只是白黎倒是再次造访,薛琬有点诧异,待她出去迎接,得知这次是封清曲让她帮忙带些东西给元晞,他在阅甲阁一个月,怕他缺了什么。
“也就是封姨母实在,真当元晞会一直乖乖待在阅甲阁一个月都不会出来呢。”薛琬收了东西先放在一旁。
“长辈,自然关怀多些,殿下见笑了。”白黎道。
“不过白兄,你倒是还敢往我这跑。”薛琬请人入座,说道。
“殿下,这是何意?”
“外面都传你是我看上的白面书生,准备养在府里的,你还经常来往公主府,也不怕名声不好。”
“殿下都不介意,我一个男子又何必在乎。”白黎定睛看着薛琬说道。
薛琬眼波流转,含笑晏晏,眉眼明媚的很,只多看了一会儿,白黎便败下阵来转头去看别的地方。
见他害羞,薛琬觉得白黎虽相貌谈吐都算得上谦谦君子,唯独在坐怀不乱上他还是差了些。“因为我又不想着再成亲,也不想着靠名声做成什么事,所以从不想管。再说了,他们已经这样以为了,哪里就是那么容易止住的。”
“成亲之事,我亦没有想过,自然也不在意。”白黎垂下眼眸,淡淡地说道。
“那怎么成。”薛琬声音提了几个度,“上次封姨母也说了让我给你和元晞物色女子了,元晞还好些,尤其是你。”
“我无心于此,殿下莫要费这个心思了。”白黎面上带笑,但说得认真。
“你才多大啊,怎么就没有这个心思?”
“殿下不过长我两岁,如今不是也不愿人提及此事?”白黎以攻为守,把薛琬堵了回去,随后又加上一句,“更何况,殿下还一直称我白兄。”
他们也是半个熟人了,这样的玩笑自然可以随意开一开,薛琬哭笑不得,“那我不是觉得公子公子的太过生分,直呼名讳又显得唐突么。那我叫你什么,小白?”
白黎听见后反倒没有什么反应,反而像是欣然接受一般道:“也好。”
“好什么好,你敢听我还不敢叫呢。既然白兄不妥,白公子也是太生疏,那你既已过弱冠,可取了字?”薛琬问道。
“重稷。”白黎道。“重生之重,稷下之稷。”
“那也是重华之重,社稷之稷。彼黍离离,彼稷之苗。”她止住不再往下吟了,“看来白前辈,是想重稷能匡扶天下呢。”
“字是母亲取的,家父当时不在,只是回来后觉得尚可,也就这样定了。”白黎道。
“封姨母也是颇通诗书的,取的字才这样好。”薛琬有些惊讶,竟不想他们父子也不算亲近,连弱冠取字这样不算小的事也不愿上心。
“刚刚殿下诵《黍离》,这世上怕是多的是不知殿下者,皆谓殿下何求,是否因为如此,所以殿下才不愿有人陪伴。”白黎语气如常,像是随口一问。
薛琬轻笑,“知与不知又如何,在我这里,是否相知早已不重要了。更何况,我也实在不算一个良人。”
“殿下,当然是良人。”白黎沉声道,
薛琬看向他,“你说什么?”
“那日生辰宴,殿下不愿惹是非,却依旧风波不断。而对于元晞,殿下明明可以躲是非,却还是愿意施以援手。说明殿下心里,并非真的不在意。”白黎解释道。
“我只是说我不是良人,但我也不是没心肠的人。”薛琬笑了笑,“亲眷有难而弃之不顾,这可不是躲不躲是非的问题,是德行问题。”
她想想又觉得哪里不对,“我与你这里说什么德行,外人又怎么愿意听呢。在他们心里的称上早就给我定了斤两,我也曾经恼过,但是都是徒然。”
“殿下要相信,总是有人愿意明白殿下的。”
“随意吧。”薛琬捧着茶盏,“从前我想过,要心怀天下,匡助世人。如今,我发现能保护好身边的人才是最大的本事。”
“殿下,一直做的很好。”
“唉,你不知道。”薛琬没把他的话当真,也习惯性地以为是随口的恭维。
白黎没有继续作答,薛琬只道他不知道,而自己又何尝知道。
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小元拓的喧闹打破了这片沉寂,“娘亲!”
他小腿跑的急,一下扑在薛琬怀里,薛琬嗔怪道:“我不是说了么,不要这么莽撞,还有客人在呢。”
元拓依言从薛琬怀里钻出来,看见一旁的白黎,“白舅舅安好。”
“怎么,怎么又成舅舅了。”虽说这辈分确实对了,但是薛琬没记得这么教过他。
“千越说的,白舅舅和元舅舅都是娘亲的弟弟,就得叫舅舅。”小元拓往白黎那边靠了靠,牵住他的衣角。
“你跑过来做什么?”薛琬看他亲近白黎,而白黎有些不知所措,觉得好笑。
“娘亲,他们说今天街上来了耍百戏的,热闹的很。”元拓看着薛琬的眼神中都是期待,“去嘛去嘛。”
薛琬想了想,答应道:“好啊,等我换了衣裳。重稷一起?”
“去嘛去嘛。”不待白黎作答,元拓摇起白黎的衣角。
“也好。”白黎应声。
薛琬收拾好之后便喊了元拓和白黎一道出门,吩咐不用人跟着,两大一小就这样上了街。薛琬换了一身桃色的衣衫,比她那些平日的衣服收敛了许多。只是她面相长得好,白黎也是个引人注目的,这一路上还是惹得人们纷纷侧目。
“这是不是,就是殿下不愿出门的缘由。”白黎扫过去一个被妻子瞪了半天的,盯着薛琬瞧了许久的男子。
“不全是。世道不太平,少出来为好。”薛琬看着明明其乐融融的市井景象道。“重稷从前都在哪里游历过,可是出门也是这种景象?”
白黎顿了顿,“没有。我极少去太过喧闹的地方。”
“那你今天可是来着了。”薛琬看着前方围得水泄不通,“奉陵也不常有这么热闹的时候。”
隔着人堆,他们在原处能看到,那人群围着的中央搭着一个高高的台子,一个婀娜的红衣女子在跳舞,衣袂翻飞,身姿灵活。
薛琬也想去瞧瞧,就牵着元拓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