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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玉衡无蹊     靡靡黍离txt下载     靡靡黍离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六章 红装(二)

    元拓这个小人精,仗着身形小就不住地往前面钻,薛琬怕他走丢,只能紧紧抓着他一边被人撞来撞去一边跟着往前去。白黎自然也是紧跟在后,微微皱起了眉头,这样喧哗的场景他的确不是很喜欢。

    赶到了前面,白黎薛琬这才看真切。那舞女此刻正单脚站立在一根高高的柱子上,腰肢纤细,整个人如水蛇一般灵巧。这舞女一边跳还一边旋着身子,但始终稳稳当当地站住了。她腰间坠着一排小铃铛,随着她身形的动作而发出一阵阵甚为悦耳的声响。

    她那衣服上艳红的长长的披帛几乎从她身上直垂到地上,这舞女突然一跃而下,那披帛随之舞动起来。如一道从西山上夺下来的残霞,晃住了每个看客的双眼。

    这轻薄的披帛在空中飘了一会儿才落下来,随后那舞女转身,薛琬看清她的打扮,头上束着一个各色玛瑙制成的精致发冠,头发编成一个个细辫,红色的纱巾半遮着脸,只露出一双明亮的泛着青色的眼睛。

    薛琬与那眼睛对上,觉得脑袋里像是突然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竟有些心神不定。

    元拓一味拍手,跟着周围那些人叫好。

    是故两个人没有觉察到,身后的白黎脸色变了又变,脚步甚至已经开始往后退。

    这时台子一角站着的一个老者拿着托盘出来,站在看客面前。“小人远道而来,今日到奉陵想讨个彩头,各位看官都请捧个场。”

    那托盘在站在最前面的几个人眼前过了一圈,各个人都拿了些铜钱放了进去。薛琬给了元拓一锭碎银,让他放过去,那老者顿时眉开眼笑看了他们母子二人一眼,“多谢小公子,多谢夫人!”

    白黎本已退到外面一些,但那托盘依旧找上了他。“公子?能否打赏一二?”那老者笑着,对他说。白黎稳了稳心神,从袖中掏出钱袋,放了一整锭银子过去。如此大方,周围人都惊呼一声。

    “公子好大方呀!”开口的是那台上的舞女,声如清铃。她迈着轻巧的舞步走过来,瞧着白黎,“公子这样大方,便上台来,小女可单独为公子一舞,算作回报,如何?”

    这眼睛带着春色,看得人要化了,周围的人都发出感叹声。但他们看见白黎的长相,也就不奇怪为何这舞女会选上他。

    “姑娘客气了,不用。”他说着就要离开。

    白黎胳膊被舞女的手抓住,那舞女还看了一旁的众人道:“小女来此讨生活不容易,公子可不能这样不给面子啊。

    众人起哄道:“上去啊,快去啊!你小子有艳福了啊!”

    白黎的声音沉了几分,“姑娘,自重。”

    舞女的眼中闪出一抹异样神色,似是戾气,又转瞬而逝化作妩媚。“看来公子有别的事情要忙啊。”

    “我这舍弟见了女子就害羞,姑娘别难为他了,不如陪陪我。”薛琬又取了一锭银子,准确地丢在一旁老者托着的托盘上。

    舞女的眼睛里荡漾出一层笑意,“是嘛,可我看他和你这个倾国倾城的姐姐待了这么久,也没怎么样啊。”

    “姑娘,别打趣他了。”薛琬含着笑意,语气却含着警告。

    “好。”舞女也见好就收,“这位姐姐会什么舞,小女可以作陪。”

    “姑娘既是西戎人,那就西戎的《神女》,如何?”

    “姐姐竟然会《神女》?在哪里学的?”那女子问道,对于薛琬说她是西戎人没有否认,也未做任何表示。

    “这不重要吧。”薛琬道,轻轻跃上了台子。

    “当然不重要。”舞女随着她跃上去,落在她身后,一手扯了她的发簪,薛琬长发尽散。

    薛琬看着她,那女子手里拿着她的发簪把玩,“姐姐长得这样好看,不加修饰才能更显得风情一些。还有这个!”

    她脱下身上红纱外衣,抛给薛琬,薛琬接住,那红衣顺势已披在自己身上。

    除了外衣的舞女白如莲藕的双臂袒露在外,整个上身被衣物紧裹,但却不是单薄的不像话

    话,想来是舞女长时练舞的缘故,那手臂也是细瘦但有力的很,这样的打扮比刚刚更是魅人。

    而比起这舞女的精致打扮,薛琬今日出门虽未上多少妆容,但毕竟底子在那里,这惹人迷离的长发和红衫在身让她一点都不输那舞女。

    《神女》是西戎国女子都会跳的祝祷之舞,不论何时何地,若是喜庆之日便可舞上一段。虽说人人都会,但跳的自然有高低优劣之分,双人起舞这比较就更为强烈。

    薛琬其实没有学过舞艺,只是自小练武身子比平常人自然灵活许多。她按着《神女》的舞式,也并无出差错。

    只是那舞女似是不喜欢这样循规蹈矩的《神女》,她绕着薛琬打转,似是在邀请,薛琬顺势接了她伸的手,两道身影便连在一起。

    台下看客的眼睛都快看直了,薛琬与舞女平分秋色,如今不分彼此更是一幅别样的人间盛景。看惯一枝独秀,或是群女争芳,这两个人虽是第一次一起舞《神女》,但因技艺高超于是契合无比。不仅仅是绝艳,还有一些朦胧的异样的感觉。

    两人面对面时,透过她的面纱,薛琬看到舞女的整张脸。虽说是不甚熟悉的异域长相,但绝对算得上是人间绝色。她的美色带着一股狠厉和邪魅,让人有些望而却步。

    一舞作罢之前,那舞女突然靠近在她耳边说了一句,“我竟不知道,姐姐跳舞也跳的这么好。”

    说罢她一个旋身,右手放在胸前弯腰盈盈对薛琬施了一礼,这是西戎的礼数。

    薛琬的神色多了几分凌厉,她盯着那舞女,刚想去问几句话,听得台下元拓喊起来:“娘亲!白舅舅不见了!”

    一回头的功夫,不见了舞女的身影,耍百戏的其他人都已在收拾东西,杂乱的人群开始四散而去。她奔下台去拉住了元拓,四下张望,的确不见了白黎的影子。

    “没事,我们先回去。”她一把扯了那红色的外衣,想了想还是留下带了回去。

    今日之事的确奇怪,单是那女子的话就可以知道她之前就认识自己。可是薛琬毫无印象,这才是最让她担忧的。她是谁,进奉陵来,是要做什么。

第十七章 风动

    近黄昏时,众人散尽后的青螺街分外空荡,奉陵各家各户的昏黄灯盏陆续亮了起来。几只出巢的春燕在一处人家上空盘桓几遭,寻不到自己的巢穴,便凄厉地叫了几声飞往别处。

    青螺街角,一处早已荒废的宅院外,倚着冰冷的青石墙不住发抖的,是面色如纸的白黎。他嘴角带着被匆忙擦拭过的鲜血的痕迹,左臂的衣袖被扯上去一截,结实的小臂上,尽是大片大片骇人的红斑。

    白黎蜷在墙角,低着头尽力调整着呼吸,想让胸口窒息的不适消减一些。

    待到觉得好转一些了,他开始试着调动内力,让自己恢复如常。

    他刚刚强忍着匆匆离开,庆幸还好薛琬没有看到他现在的样子。他没有想到,风影会选择这个时候来奉陵。

    这病症已留在他体内八年,八年前捡回一条命,这些年的平静让他都渐渐忘却了,他不论如何挣扎,终究还是被人死死捏在手里。

    气息不稳,白黎胸膛开始剧烈起伏,被气血翻涌硬逼上来的血色爬上了脸,喉间一股腥甜,鲜血再次溢出嘴角。

    全身脱力的白黎再次瘫在墙边,朦胧间,一个身影已站在他身前。警惕心起,白黎强撑着睁开眼睛,看清之后用虚弱的气声说道:“父亲。”

    白青桓面无表情,把手里一个小瓷瓶扔在白黎身边,“记着教训。”

    “我什么都没有做。”白黎没有去捡那药,只回答到。

    “你若做了,还能容你在这里喘气?”白青桓语调冷漠,“把药服了,不许让你母亲看出来。”

    白青桓别无他话,说完便抬脚准备离开,白黎喊住他,“父亲。”

    白青桓停住,听得白黎在他身后道:“事涉元家,父亲就不能……”

    “住口!”白青桓呵斥道,“此事被你知晓还能留你便已是破例,你若再探查或是干预,不用他们动手,我自会处置。”

    白黎紧闭了眼睛,听见白青桓离开的脚步声,始终不愿拿起那可以减缓他痛苦的药。那药可以让他一时恢复,但也能让他无法痊愈。白黎再次运功调息,过了这么些年,虽然不能医治好自己,但如今发作自己已经能够挺过来了。

    白府的大门一直开着,看门的小厮看见白黎回来立马朝里面跑去,“夫人!公子回来了!”

    白黎还在疑惑之时,封清曲从屋内急急走出来,“重稷!”

    她头上一层汗珠,待看见白黎站在她面前才伸手擦去。

    “母亲这是怎么了?”白黎扶住她,问道。

    封清曲摇摇头,“我今日自你出去就觉得心神不宁,刚刚长公主殿下派人来问你有没有回府,我就怕你……”

    “母亲放心,不过偶遇了个江湖朋友,谈了几句耽误了时辰。”白黎摆着轻松的笑,宽慰封清曲。

    “好,好,没事就好。”封清曲喃喃道,“快让人去公主府回禀一声,殿下还惦记着呢。”

    “嗯,我知道了。”白黎道,“母亲,我们快进去吧。”

    在等着白府那边的消息时,薛琬一直是站在正殿外,不住地看着门口的。

    “殿下,您站在这里一个多时辰了。”幽兰拿了件披风给她。

    “啊?”薛琬自己把衣领处的带子打着结,“那么久了?”

    “您自己上心的事情,通常会忘了时辰。”幽兰一语道破。

    “我只是觉得封姨母会担心,你别多想。”薛琬道。

    “就连元拓小公子被千越带出去半日不归,您也不过是在正殿等着。”幽兰笑着驳了她的辩解。

    “千越自有分寸,我等着只是想教训教训他们不可再胡闹。”薛琬说着说着自己都有些心虚。

    “殿下可是说过白公子是极聪慧的人,那他又如何没有分寸把自己都弄丢了呢?”

    薛琬突然没有话可以说了,幽兰在一旁道:“殿下,我不是要拦着你……”

    薛琬摆摆手示意她不要继续说了,“就算你觉得我如今举止有些奇怪,但我对白黎,不想有其他的意思。”

    幽兰知晓她“不想有”的意思,而不是“没有”。

    终于守门的小厮来回禀,薛琬往前走了几步,“如何?”

    “白公子派人来回殿下,他已安然回府,谢过殿下关心。”守门的小厮按原话说。

    “他没有言明他去了哪里?”薛琬追问。

    小厮一脸茫然,“小人不知。”

    “好。”薛琬示意那小厮下去,紧了紧身上的披风,走了进去。

    缠绕在薛琬心头的,是一个又一个的死结,打不开又扯不断。

    她虽年轻的很,但曾经历过太多风浪,做对做错的事也有许多。甚至有太多事情,她到如今都分不清是非对错,不论曾经的江湖还是如今的朝堂。

    薛琬无数次于梦中回到许多年前,回想最平静的那时。那时的方寸山,她与几个师兄们趁着师父处理事务没空管他们,偷跑去猎野鸡烤着吃,有一次险些没控制住火势,不过所幸最后只是烧了几棵树,师弟妹几个统统面了壁。大师兄替他们挡了不少,被师父斥责地最是严厉。

    或是下山帮越丞师叔打满一壶酒,薛琬总是想办法昧下一些钱买些自己喜欢的。越丞自然是知道,有时就会故意多塞一些。

    那时师叔和师父依然是互相言语上看不起对方,师叔总觉得师父古板,师父总觉得师叔过于放荡。

    薛琬依然喜欢跟在师叔身边,他的功夫跳脱于青鼎门功夫招式之外,经常偷偷教给薛琬。虽说自己师父慕南观作为慕颜清很早以前就收入门下的大弟子,练武一丝不苟,自然功力深厚。他不想薛琬总是跟越丞学些奇奇怪怪的功夫,但是毕竟“纵横剑义,无出白越”依然摆在那里,他师弟越丞的武艺,他也从来都是心底里夸赞的。

    是故那时,薛琬不需要出头去做任何事情,只做个学艺的徒弟便好了。只是世事无常,一朝名起,一朝名落。只是她后来细想过,若再来一次,或许结局也不会比现在好太多。

    更何况,还有好多事,好些个未知的结局,还在等着她。

第十八章 暗潮(一)

    自阅甲阁集会结束,千越和元晞都各回各家之前,白黎都未造访公主府。

    只是这次阅甲阁集会倒是颇合薛晟的心意,的确有不少寒门子弟获得入仕机会,自然就有许多世家很是不满。

    除了明面上的消息之外,薛琬还听到了一些不太一样的。

    元晞此次去单纯为听学问打交际,虽然并不张扬,但毕竟还是文采出众,被文阁首看中举荐。但却被信国公回绝了,理由是元晞年少无知,怕是难当重任。

    千越跟她提起的时候很是气愤,“什么年少无知,不过是因为元旭如今还没有个官职,被元晞抢了先太过没面子罢了。”

    另外,跟千越打过一架的严宇,已经在刑部任职了。而他刚进刑部不久,便已在接手一个大案子了,有关趋星派和舍麻。

    趋星派以舍麻为引制药,宣扬可消灾除邪,死后引人入无上极乐。舍麻由商客偷运传至大虞,初尝的确有愉悦松快之感,但会令人成瘾,且毁人心智。趋星派以此招揽门徒,并传授武功,自薛琬的父亲恭帝年间始,不过两三年已经声势浩大,后为朝廷所禁,只是后来皇族内乱无暇控制,这便又猖獗了起来。一国百姓已有不少被邪门歪道控制,自然不是什么好事,而最近奉陵风起云涌的原因是,已有官员牵涉其中。

    严宇自小在江湖中混迹,对此了解自然多于那些文臣,是故应付这些案子更为得心应手。

    只是薛琬来不及留在奉陵想多听听事情的进展,就被薛晟一道旨意要被派遣出去。

    太卜司上书薛晟,最近月象不祥,为赤金星冲撞,阴阳失衡于国运不安,需要尊贵之人亲自往蒙山坤庙祭祀。既是有关坤庙,自然要女子前去。最尊贵的皇后当然不能轻易出宫,更别提离开奉陵。于是这担子自然留在薛琬身上。

    旨意催得紧,薛琬略作收拾就要出发。此次路途不算近,因此她带上了元拓一起。只是临走之前,她总觉得该与白黎道个别,只是一直不得见,也只能作罢。

    她见千越最近和元晞走得近,便留了他在奉陵,让扈云章随行。

    薛琬和元拓甚至扈云章都一下子不在了公主府,公主府瞬间清净的不像话。实在闷得不行的千越干脆把元晞掳了过来住在府上,也不用去受他那哥哥的气。

    信国公府一直不够安宁。从前两位夫人在世时便是斗的不休,如今斯人已逝,元晞无心争些什么,只是元旭从来没有消停过。

    饶是曾经都是小事上的吵闹,如今元晞不在的信国公府上,同样风起云涌。

    密闭的书房内,门已被反锁,信国公元伯升的管事站在门口,确保不会有人靠近,也不会有人听到里面的话。

    门内,怒色与愁容尽现的元伯升,跪在地上尽是恐慌的元旭。

    元伯升踱了几次步,气上心头,一耳光甩在了元旭的脸上。“逆子!你要结交朋友我何时管过你,为何要卷进舍麻趋星派之事!”

    元旭被打的身子歪了歪,登时眼泪流下来。“爹……我也是被他们蒙骗的……我没想到……没想到……”

    ”住口!你还想瞒我?那姓许的第一次带你去的时候你就知道的清清楚楚!”元伯升怒不可遏。

    “是,是……爹……”元旭不做辩解,“您救救我……”

    气血翻涌上来,元伯升险些站不住,身子歪了歪。元旭大惊:“爹!”

    元伯升稳住身形,在一旁坐下。元旭和一帮不学无术的子弟们服了舍麻成瘾,如今还事涉私卖禁品、杀人越货,哪一条都是不可饶恕的罪过。他当然想保元旭,就算如今再气再恼。

    “爹……那姓严的已经快查到我头上了,昨日林芾告诉我,那一直与我们接头的药商已经被严宇盯上了!”元旭说着,声音越来越是颤抖,最后带了哭腔。

    “你……”元伯升缓了缓神,黯然道,“那你便早些去刑部自首,若你再能将功补过,或许还能轻些罪过。”

    该发的火气刚刚已发过了,信国公亦是经历过沙场铁血的人,如今就算气急攻心,也在镇定下来想办法。只是怎么说元旭的罪过是事实,他洗脱不了。

    “爹!陛下已经下令斩了数十人了!”元旭乞求道,“如今陛下跟您可没有什么情义,再加上长公主,对!那个长公主!她帮着元晞,帮着那封氏,她也会致我于死地啊!”

    元伯升的心又沉了沉,他虽不确定薛琬会不会在此事上针对元旭,但一定不会帮他们……

    “这该如何是好……”元伯升脸色瞬间苍老了几分,一面痛恨自己的儿子竟做出此等勾当,但与董氏的情义,又让他不得不想尽办法保住元旭。

    “我有办法!”元旭心思一动,瞬间眼神亮了起来,“爹,那印鉴,我留的是元晞的。”

    “你说什么?”

    “我是说,爹,这需要您帮我。”

    “放肆!”元伯升站起来,再次给了他一记耳光,“你想做什么!”

    “爹!我知道,将自己的罪过推给他人,您不屑于此,但是如今没有别的办法!”元旭脸色涨得通红,“您军权在握,如今朝廷多少人都在盯着将您踩下去!我是世子,若我获罪整个元府甚至您自己都难保。但是元晞不同,他久不在元府,您最多是管教不严之责。况且……况且……元晞他有那个长公主,不会太重的罪的……”

    “元晞……那是你弟弟……”元伯升声音有些颤抖,除了怒气之外,更有无奈和妥协。

    “爹……没有多少可以考虑的时辰了……”元旭眼睛也逼得通红,“他如今不在,我可以去准备。”

    “不行……”元伯升却已没有刚刚那样的坚定。

    “爹!若此次我能脱险,日后我定不计前嫌善待元晞,让他此生安稳度过。”元旭竖起三指发着誓。

    元伯升默然,他来不及阻拦,或者说无心阻拦,元旭已跑了出去。

    书房空留元伯升一人,这年过五旬的将军,面色木然,手对着自己的脸狠狠地落下去,一连数十个,直到鼻中溢出血迹,头也昏胀的厉害。

    只有在决心舍出他的时候,元伯升才觉得,元晞这十几年,被遗忘的太多了……可是如今,他没有其他的选择。

第十九章 暗潮(二)

    公主府中,设了一个校场,因着千越扈云章都是好武之人,且这一千府兵,也需要日日操练。这日千越带了元晞过来,要教他些武功。

    偌大的校场之上,一边是抱剑而立的千越,一边是十个手执长矛的府兵。

    “来吧,你们今日如果赢了我,我亲自去跟四姐说,把你们都调到大虞禁军去。”千越一面看着蓄势待发的府兵们说着。

    那些府兵得了激励,一个个互相看了对方一眼,面上尽是喜色。他们十个算是府兵中出挑的了,若是拼尽全力,他们觉得自己和千越还是有一战之力的。

    十个人反应也不算慢,摆了进攻的姿势就向千越杀去。有的前攻有的后防,有的绕到千越身后,将他围了起来。

    千越看着这阵势,面露笑意,“好啊,有长进了,就算今天赢不了我,也是有赏的。”

    府兵们不管他的话,最前面的两个人怒吼一声,抬矛刺去。

    千越身形一闪,连番躲过两次攻击。而他身侧身后的人这时突然发力,想趁他未回身时偷袭。千越身子一跃,跃到身后袭来的两条长矛上用力一蹬,那二人瞬时脱力,往后几个趔趄。千越晃向一边,把身侧的那两个府兵的长矛握在一起,暗自发力,府兵只觉得手上一震,赶紧松了武器。

    这一会儿的功夫,一半人都吃了亏,千越手上的剑还没有出鞘。

    被千越第一番打败的几个人赶紧捡了长矛再次袭来,这次是十个人一起交替攻击,中间没有空隙。千越握着剑鞘抵挡,依然应付的来。

    十人加快了速度,也加重了力道,千越腾身跃起躲过一记长矛。瞬间把那剑拔了出来,一声“噌”的声音,泛着寒光的剑身,反光刺了元晞的眼睛。这剑看起来比一般的剑薄了一些,也细了一些,在千越手中无比轻松。就在元晞担心这剑会不会韧性不足的时候,这剑已抵住了四支长矛,剑身看不出任何变形。千越黑色的身形带着银色剑光,即使是白日也格外刺眼。一阵缠斗之后,千越似是想结束这早已分胜负的比试。那把剑瞬间削掉了两柄长矛的矛头,又是几记飞踢,胜负彻底见了分晓。

    千越把剑收回鞘,对着地上几个人道:“有进步,已经很不错了,等四姐回来让她给你们加月钱。”

    几个府兵站起来揉着自己的腰和胳膊,其中一个看着自己断了的长矛,满脸怨念,“我看你今天就是拿我们给你试剑的。”

    “哈哈哈哈哈哈,也不全是,你们今天要是真打赢了我,我先头说的话可不会不做数。”千越笑道。

    “不行不行,你那剑也算个宝贝,我们谁遭得住啊。”

    “走了走了,回去操练。”十个府兵说着,有些垂头丧气地回自己的地方去了。

    元晞拍着手走过来,“莫大公子真是风采卓然啊。”

    “过奖过奖。”千越假客气地回敬道。

    “这剑可真是好剑啊,我能看看么。”元晞两眼盯着千越手里的剑。

    千越反而把剑往身后一藏,“什么叫剑是好剑,那也得看在谁手里。”

    元晞先是愣了一下,随后赶紧道:“是,自然只有千越这样好的身手,才让这剑有如此威力。”

    听到夸奖,千越满意地点了点头,把剑交在他手里。元晞两手接了过来,手上一用力,拔了一截出来。

    细长的剑身倒映着他的影子,剑刃锋利得骇人。元晞轻轻掂了掂,这剑的确比其他的轻了许多。

    “这把剑叫风林,曾经是一个江湖客的。”千越看着元晞的神情,知道他一定是喜欢。“原来是收在四姐的外祖文家的,后来就送给四姐了,四姐不用,就给我收着了。”

    “这剑不是凡品,想必造剑之人与这剑一开始的主人都不是平常之人。”

    千越摇摇头,“我不甚清楚,只知道持剑的是两个寻仇的刺客,最后都死了。寻谁家的仇,寻的什么仇,这就不得而知了。”

    “两个?”元晞疑惑。

    “嗯,两个。因为还有一把剑叫白虹,此前都是我用,现在也好久没拿出来过了。”千越道。

    “只怕又是一段凄厉的往事。”元晞叹息一声,就要把剑还给千越。“不用还了。”千越挡住他递过来的手,“送你了。”

    “啊?”元晞甚是惊愕,连连摆手,“不行不行,这剑如此贵重,我又不怎么通武艺。”

    “拿着。”千越把风林往他怀里一搁,“这剑轻巧,本就适合底子不够厚的人,你拿它防身最好。这剑在问手里一直没有什么用武之地,四姐差点就拿去要卖了。”

    元晞了然,千越是早就打定主意把这把风林给他的,他笑了笑,也不再拒绝,“多谢你了。”

    “日后你多来,我可以教你。”千越拍了拍他肩膀,“你今日要回去吗?”

    “嗯。我大哥这几日都被父亲遣去兵部跟着学做事,元府许多事情要我去打理。”元晞道。

    “这可真是奇了怪了。”千越不屑地翻了白眼,“元大公子竟然转了性子安心去做事情了。怕不是因为上次你差点就能入职,你父亲也觉得有他那个无用的世子,脸上过不去了。”

    元晞没有答话,千越觉得说的有些不妥,连忙补充道:“你现在确实还年轻,日后有的是机会,而且定然比你那个哥哥强。”

    “没事,我并不在意此事。”元晞释然,“自有前程。”

    “好,那你今日便早些回去。”千越见他想得开也就安心许多。

    千越送元晞出了府,元晞便一路回了元府。

    这几日元伯升交予他的事情甚多,元晞一面疑惑一面也只能费心打点。这些府中账务他从不曾碰过,应付起来很是吃力。更有许多账目他根本不解其意,元伯升借口忙,元晞只得求助管事,也一边自己琢磨,勉强应付。

    元晞把风林置于床头,他在元府很少有能睡得很是安稳的时候,有风林在,哪怕是暴风骤雨之夜,却也让他安心许多。

第二十章 暗潮(三)

    薛琬一行人浩浩荡荡出了奉陵往东而去,因为是奉旨祭庙,而且又为了符合薛琬的身份,排场自然大了一些。

    就在薛琬他们刚刚过了奉陵东的复阳关之后不久,关内便传出有人得了红邪疫的消息,复阳城内被封锁,只许入城,轻易不许人出城。

    也就是说,薛琬回程不能借路复阳城,怕是要耽误好些日子了。

    而对于薛琬而言,红邪疫这三个字对她而言并不陌生。八年前她随师门去边境阙城平过一场因红邪疫引起的动乱,当时以毒粉散播疫症的西戎人已经被她杀了,患病之人或者死了,或者被救回来治好了。后来她父亲大军压境,逼迫西戎彻底清查国境内这种邪毒,也允诺大虞不会再有此事发生。只不过如今大虞国力不如从前,西戎又开始猖獗起来,这毒粉竟洒到中原来了。

    之所以叫做红邪疫,是因为得了此病的人先是体力大减,容易晕倒昏睡,随之身上开始出现红斑,燥热难忍,而且会越扩越大。待到这红斑爬遍全身,就开始往血液内脏扩散,一旦渗到五脏六腑深处,便再也无药可救。此病会传染,但从未接触毒粉的人不会有事。只有轻微接触过,已有毒素浸身但又没有得到及时救治的人,再与病症重的人待在一起,就会越来越重。

    此事来的蹊跷,薛琬觉得有必要去查看一番。只是祭庙在即,必须先完成眼前的事。

    祭庙之事繁琐至极,薛琬被那天师反反复复教的耳朵都起了茧子,终于熬到可以祭庙之日。在周围一众人紧张地注视之下,整整大半日,自卯时天未亮一直到午时末结束。

    薛琬穿着厚重的冠服,感觉自己整个身子都要被压塌了。心想着得亏是自己来,就皇后那样的身板,怕是这一场祭庙完了定然十天半个月累的下不了床。

    薛晟告知她先在蒙山的行宫多住些日子,等复阳城内风波平息之后再行回京,要安心保重。

    薛琬第二日便换了轻装,扈云章随她一起,进了复阳城内。

    城内寂寥一片,无人在街上行走,白日里安静如此,竟有些骇人。因为红邪疫的缘故,家家户户户门紧闭,门内也是没有什么声音。有几个把脸捂的严严实实的提着药箱的人,还穿着官服,应是朝廷派来的太医。

    薛琬不仅想起那年,自己也是这样把自己蒙起脸来给街上那些发病的人送药的。这些太医看起来有些慌乱,从病患家中出来都是步履匆匆,不想多留一步。

    薛琬顺着那些太医出来的方向,想进去看看这些得病的人怎么样了。扈云章拉住了她,递给她一片不小的方巾,薛琬接了过来把自己脸蒙了起来再往前走。

    只是两人刚走几步,从一间客栈里穿成的隐约的血腥味让他们立刻停下来脚步。里面不对,薛琬瞬间警惕起来,扈云章的佩刀已出鞘,他也挡在薛琬身前。“殿下小心。”

    两人在门前仔细听了一会儿,确实听不到什么动静之后,扈云章走在前面,一脚踢开了这客栈的门。

    地上躺着几具尸体,看起来都是这客栈的伙计或是房客,身上的血痕一道一道,都打在致命部位,像是鞭痕,但所伤之处,皮肉都朝外翻着,很是可怖。

    店内还有打斗的痕迹,薛琬看这些人都被一招致命,想来这打斗的人定然不是他们。应该是什么高手在此处战过一场。

    薛琬和扈云章细细搜寻着客栈中还留下的蛛丝马迹,薛琬目光突然停在此处,思绪万千。那是桌脚十分不显眼处,一枚红豆大的黄铜铃铛。它被什么东西打断,落在地上。

    突然知道了什么,薛琬唤扈云章,“云章。”

    “殿下,有何发现?”扈云章走过来,问道。

    薛琬走过去,隔着手帕捡起那枚铃铛,“此事怕是不简单。”

    扈云章不解其意,薛琬继续解释道:“前几日我在奉陵街头遇见一个百戏班子,那其中有个西戎舞女。”

    “这个我知道。”扈云章答到。他自然知道,薛琬与那舞女跳完舞的第二日奉陵就又开始传出各色言语。虽说大部分百姓不识薛琬真容,但公主府的人听那描述就不会不知道说的是薛琬。

    “那舞女似是知道我不少事情。”薛琬打量着这枚铃铛,“西戎舞女腰间系铃铛常见,但是像这么小的,便不会是系在腰间装饰的。”

    扈云章听着她的提示,也猜到了几分。

    “加上这些人身上的伤痕,怕是凶手不会有第二人。”薛琬笃定,“西戎承阳刹,阴阳两位术司之一,风影。”

    “只是承阳刹毕竟是西戎教宗所在,风影在大虞境内杀人,未免太张狂了些。”扈云章听她说完,很是气愤。

    “他们自然不会承认,怕是后路早就想好了,而且皇兄还不会跟他们轻易撕破脸皮。”薛琬嗤笑一声,“只是事情到这个份上,怕是早晚的事。”

    “既然风影来过此处,这里又出现八年前的红邪疫,那怕是八年前的阙城之事,也是西戎皇室派人刻意为之。”扈云章将事情联系起来,推测道。

    “显而易见的事情。”薛琬把包着的铃铛攥在手里,又细细查看那些打斗的痕迹,“只是,一方如果是风影,那打斗的另一方又会是谁。”

    扈云章也有同样的疑惑,“不错,风影虽年纪轻轻,但在四国境内已经算得上一等一的高手,这地上没有其他人的尸体,也就说明风影并不能胜过对方。”

    “偏偏一点痕迹都没有。”薛琬总想找出些什么,招式或是兵刃的痕迹。

    “或者,没有痕迹,本身就是痕迹呢?”扈云章道。

    薛琬细想,便瞬间理解个中之意。“你是说,是离宗中人所为。”

    扈云章点头称是,“就算是草野帮派,离宗毕竟还是立身大虞境内。他们通常会除不平之事而不留痕迹,如今看来,倒很像他们的作风。”

    “离宗这些年已经很少有什么动作了。”薛琬道,“自钟老仙去,离宗似是一直沉寂,只在大虞南佑西戎三国边境听过他们会护送商队,与劫匪周旋。如果真是他们,离宗在此时此地出手,那还真是有些稀奇了。”

第二十一章 暗潮(四)

    说起离宗,四国境内四大门派之一,便不得不提及江湖草野对四派的评判:

    上漓武极御止司,西戎神指承阳刹。

    南佑清绝青鼎门,大虞乌合结离宗。

    之所以这四派并称,是因为这四个宗门可以代表四国境内最强的武学所在。但四个宗门不止武功招数,立派法则,所担职责也是天差地别。

    御止司是北方上漓皇属的武学门派,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上漓的官衙,专门为朝廷培养将军和禁军护卫的。上漓尚武,御止司选人甚是严格,只有资质最好最为勤奋的才能留得住,从御止司走出的甚少平庸无名之辈,就算不能征战沙场大杀四方,守一城安一隅自然也不在话下。

    承阳刹和御止司似同而不同,在西戎虽说也算是官署。但西戎一国民众信仰阳神,所以承阳刹其实是宗教圣门所在。只是它管的自然不止诸如祭祀祈福等一般教派事物,教政合一,承阳刹指派的境内境外暗探、刺杀等等见不得人的事,早已成为人尽皆知的秘密。为首的国师乌炎,就是个外表神叨,实则功夫怪异且十分了得的头号刽子手。他手下能人异士众多,为首的两名术司,隐名和风影。隐名,自然是不知真名,这人手执一柄长剑,出手迅速果决,所以几乎无人知晓其真面目。风影,是个美艳绝伦的年轻女子,不过二十年纪,使一条倒刺长鞭,所过之处必见血腥。

    唯一正经钻研武学,不问政事,不理权争,有百年剑道传世的,便是南佑境内方寸山上,青鼎门。青鼎门只醉心武学,以一门之力平祸乱,救黎民,却从不参与战事,不救兵将。外人经常一句话评论,便是:青鼎门人,最有义而最无情。

    而离宗,就如判词所言,门下弟子皆是“乌合之众”。

    离宗创始之人,叫做钟恪。钟恪本是薛琬祖父,大虞高祖皇帝一辈的开国将军。大虞立国后与高祖多有不合,便自请到了虞戎边境,忍受风沙之苦。

    高祖一朝大虞西戎交兵不断,自然就有许多流亡的兵士。他们大都从尸山血海中得以幸存,高祖军伍出身坐上皇位后治下更严,这些人有的与军伍失去联络,有的被战事吓的怕了,一时没有回到军伍中,便被归入叛军之列。无家可归,无国可报之下,钟老便设法将这些军士聚集起来,让他们更名换姓后在边地生存。钟老将这些人组成的所谓门派称之为离宗,流离之离,教导他们向善,以护佑大虞百姓之功赎己之过。离宗内一开始只有这些军士,后来便是来自五湖四海的各路人。他们或是有一身本领无门可报,或是身负冤屈无处洗刷,或有其他难言的苦痛过往。他们大都行事时不留真实名姓,出手后亦是无迹可寻。离宗之内的人,都非常人。

    自钟老故去,离宗便交托给了下一任宗主。若说离宗中人隐姓埋名是常事,而这位宗主干脆是不知名姓。就连离宗中人,大部分也只以“宗主”相称。

    近几年离宗大都由几位年长的前辈打理,主要清理宗门中混迹的恶人,也别无他务。弟子们大都各行其事,除恶扬善也好,自谋生路也好,多的是人没见过新宗主。这新宗主也从不发号施令,不禁令许多人犯嘀咕,这个宗主是否还在世。

    薛琬又把客栈里里外外查看了一遍,都没有发现一个活着的人,不禁有些失望,不过好在是查到了一些东西,至少知道是谁在暗中搞鬼,不至于措手不及。

    出城之前薛琬安排复阳城内的人去将客栈收拾干净,把尸首好好安葬,再留意一下客栈的动静,若有人回来一定要问问清楚那天看见了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

    而在客栈幸得离宗之人所救的掌柜,如今已经被人安排出了城,怕是再也不会回来了。他脑海里所见之事,也是这一辈子都不想再回忆起的。

    那日客栈中先是来了一个红衣女子,这女子穿的单薄,轻纱裹着的婀娜腰间缠着一条鞭子。这鞭子是血淋淋的红色,上面附着一层一根一根如刺猬浑身的软刺却看起来更细更软的东西。不过他们不知道,这自然不是什么纯良无害的皮毛,而是坚韧无比的血毒倒刺。红衣女子用一个黄铜的面罩遮住上半张脸,透出一双明媚的双眼。这面罩的底端,坠了一排红豆大小的铃铛,随着她的动作发出轻微的响声。

    这女子也不是一开始就大开杀戒,她本来在大堂内喝着茶,当然这样一个尤物自然惹得很多人打量。

    有个胆大的客人拿了壶酒前去搭讪,怕是将她看做混迹于客栈酒肆的暗娼。

    “这位美人,这客栈里茶水一般,不如尝尝我手里的酒。”这客人顺走风影手上的茶杯,把茶水倒进了自己口中。

    “这么容易就想让我喝你的酒,这位客官也太小气了。”风影转手去拿回自己的杯子,手指无意间碰了那人的手。这似有似无的挑逗让这客人来了兴致,“美人想要什么,尽管说。”

    “那你就先夸夸我吧,我听说,大虞的人最会花言巧语了。”

    这客人撑了一只手在桌上看着她,“姑娘长得沉鱼落雁,堪比天上的神女。”

    “神女你又没见过,怎么就拿我来比?”风影也故作得理不饶。

    “那便不比神女。”客人道,“都说镇国长公主殿下是大虞第一美人,恐怕在姑娘面前也要黯然失色。”

    那面罩下的神色已经微变,只是这客人无法觉察。

    “何况她已是人妇之身,哪里比得过姑娘体态轻盈……啊!”

    这客人的手腕已经被风影死死擒住,痛苦难耐,像是手骨已经断裂一样。

    “今天本来想做完事就消停消停的,怎么总是有人一天到晚说些不中听的话呢,这可不能怪我,谁让你嘴上没个把门的呢。”风影扭了扭腰肢站起身来,把腰间的鞭子抽了出来。

    掌柜还没来得及走上前去,这女子手起鞭落,几个客人和伙计立马倒地,而且再也没了气息。

    被吓傻了的掌柜两腿发软,登时跪地,“女侠……饶……饶命……”

    掌柜抱了头,觉得下一个就要轮到自己。这时他隐约听得什么东西快速划过和一个细小的东西坠地的声音,再睁眼,已有四五个人站在门口。一旁的柱子上,钉着三枚银针。

    “风影术司,今日戾气不免太重了些。”为首的男子,身着白色衣袍,说话之时顺手摘了头上兜帽。帽下是一张冷峻的面容,周身尽是凛冽之气。他手上一直持着一把黑色的玄铁折扇,上面镂刻了一幅山水图。

    “你又是哪个,来管这等事。”

    “离宗,回春生。”

第二十二章 暗潮(五)

    之后的事情,便是这白衣公子和那红衣的女子打了起来,两人究竟谁胜谁负,这掌柜并未亲眼所见。两人出招过于凌厉,他早早便躲了起来。

    再出来之时只剩这白衣公子和他带来的几个人,掌柜看这架势,红衣女子已经不在,应该就是战败走了吧。

    “我会安排你出城,你赶快收拾一下,不要再回来了。”回春生看着浑身依然在发抖的掌柜道。

    掌柜一时没有从恐惧中回过神来,待了一会儿,他发现这白衣公子一直在看着自己,刚刚入耳的话才被反应过来。“好,好。”他慌乱地应道。

    平民百姓,没有经历过这样骇人的事,自然被惊吓的不知所措,别人说什么是什么。

    回春生带这掌柜设法离开了复阳城,随后派人留于此处观察了几天。直到手下门人报他,薛琬带人来客栈查看过。回春生嘴角扬起一抹早已料到的笑意,去寻了一个人。

    “你说的对,不愧是方寸山上下来的小徒弟,她果然去了城内,还发现了客栈的事。”回春生到了蒙山一处山谷,看着眼前面向月色而立的人。

    “她无事吧。”白黎转过身来,听到来者声音,语调平缓。

    “无事。”回春生走过来,与他并肩而立。两个人都是一身白衣,只不过回春生的更无其他装饰,不及白黎的贵气,却多了几分潇洒。

    二人皆是清俊之容,只是白黎眼底下一抹如涓涓流水般的温情,在回春生疏离冷清的眼睛中找不出来。

    “你对她,还真的是上心,都这么多年过去了。”回春生见白黎望的方向,那不仅仅是月出东山之处,更是这人心尖上的人此时落脚之处。

    “她背负的东西太重了,却总不能与人道明。”白黎眉间微蹙。

    “你自己背负的,可半点不比她轻快。”回春生听得他这样说,不禁替他反驳。“那你不如便去与她道明。”

    白黎摇摇头,“时局不许。况且,我并未帮她解决任何事情,此时多告诉她一件事,她就要多背负一件事。”“你想的,还真是多啊。”回春生叹息一声,不知是在笑他痴,还是从心底感慨。片刻沉默后,回春生周身打量他一眼,“你的病症如何,听说前几天发作了一次。”

    见他要过来探自己脉搏,白黎侧了侧身躲过,“你放心,我没事。”

    “算了算了。”回春生摆摆手,“左右是你自己的身子,什么时候撑不住了自己知道。你现在不让我看,以后快死的时候可不要找我。”

    白黎知晓他说的玩笑话,也附和道:“你记得收尸便好。”

    “流离之客有个惦记着给他收尸的人,已是最大的温存了。”回春生白了他一眼,又想到薛琬,“那小徒弟运气也不算差,至少遇见了你。”

    “她也不是小孩子了。”白黎纠正道,却见回春生对他爱答不理,“方寸山上的人,心怀善意,运气自然是不会差的。”

    回春生敛了刚刚玩笑的神色,眼底如一潭冰水,深不见底。

    “你未曾想过,告诉他,你还活着吗?”白黎问道。

    回春生半晌不语,沉声道:“本是不必。”

    “那你可从未在意过,那人如今是否过得好,过得顺从他的心意。”又提及回春生的心结,白黎问的小心。

    “他那样一个人,怎么会活得不好呢。”回春生似是回答,又似是自说自话,“又有什么能是不如他意的。”

    “思彻。”白黎唤出声,回春生愣了一下,“或许你该去看看。”

    思彻是他的字,是他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去世之前给他定下的,许久许久不曾入耳的称呼,能一下将他拉扯进过往之中的称呼。

    他也曾眼神明亮,清澈无邪,是个整日采药学习医术的少年。只是这少年,还有这少年的少年,如今都再也回不去了。如今的他,是以回春生为号,救人亦杀人的无名无姓的离宗高手。

    思彻将思绪拉回来,怅然道:“重稷,你和她,没有一起经历过不愿让你回忆的过往,所以你们之间,来日只有佳期。可我不同啊,你让我如何放下,如何原谅。”

    他声音不知不觉中颤抖起来,思彻强行忍下溢出喉咙的酸痛感,“只是曾经,不识才好。”

    “若是不识,那也就只剩下了苦痛,连一丝温存与回忆都不会有了。”白黎见他神色黯然,安慰道。

    “我只是觉得,这些年,我已经活得不像自己了。”思彻苦笑一声,“你说离宗之内,有怨有恨的人那么多,个个都想着报仇。真的有一天大仇得报,接下来要怎么活下去呢。”

    “自然是安度余生。”

    “怕是不能。”思彻摇头称否,“他们这一辈子失去太多,这唯一的一点念想撑着他们活下去。但等这念想都没有了,也就真的什么都不剩了。”

    “或许你不应当只看他剩下了什么,也要看看谁还在记着他。”白黎浅笑,与思彻那有些茫然的眼神交错,思彻连忙别过头去。

    “你这双眼睛,真是不能多看,太容易让人就相信你。”思彻趁说话将眼底的感伤憋了回去。

    “好了,不早了。快回去吧,还有事情等着做。”白黎岔开话题,对他道。

    想到眼下的事,回春生恢复了他那冷静淡漠的神色,“何时回奉陵?”

    “我先走,你们稍后。”白黎吩咐道。

    “嗯。”思彻应声,“不过你若是得了闲,去看看那莫老爷子吧,越来越容易发狂了。”

    “偃师是心病,哪里那么容易好的。自然要靠你多开几服药。”白黎略作思忖,最后徒然叹息一声。

    “我看我们白大宗主,就是想赖在奉陵,什么下属什么宗门,于你来说不过尔尔。”思彻冷着脸数落着走回住处。

    回春生离开后,茫茫山谷便独剩白黎一人。晚间的风带些凉意,尤其是山中,尤为凛冽一些。白黎白色的衣角被风撩起,似是想到了什么,那眼底的温情更甚。

第二十三章 汹涌(一)

    依然四月上旬,街旁的烟柳遮了半个奉陵城。如此新燕回巢,百花争奇的大好时节,已白白被乌七八糟的案子煞了风景。

    舍麻一案,六部、中书省、御史台几乎没有官员不被牵扯进来,朝纲大乱,饶是薛晟是个极能忍耐的,也已撕了十几次奏折了。

    因为不少空缺一时补不上来,每日上朝之时朝臣们左右看看,已少了不少熟面孔。获罪的官员或是被亲属所累,或是包庇,或是直接参与,虽有好些罪名还没立死,但到底是不能再任职上朝来了。

    薛晟本想借此案子斩几个罪责重的可以将权力收回,只是他自己也没有想到,这一查竟扯出这么多人来。如今骑虎难下,他既不能放过这些犯案之人让他们继续祸乱朝纲,但如今朝廷元气大损,他自己根本分身乏术顾及所有政事。

    只是事情远没有结束,今日薛晟扶着疼痛难忍的头坐到龙椅之上,严宇便第一个上奏了新查到的东西。

    “严卿说吧,哪位官员。”

    “事涉勋爵权贵,臣不敢妄言,还需查证。”严宇执笏板,站得恭谨板正,话语却字字惊的朝堂上其余人纷纷看过来。

    “勋爵权贵,何人?”薛晟心中亦是忐忑,若是重臣卷进来,实在是件太麻烦的事。

    而严宇接下来的回答让他表面维持平静,实则竟生出一些慌乱。

    “信国公元府。”

    “严卿可查到些什么,只管道来。”

    朝堂上已有人低语起来,信国公是连先帝都要敬重倚仗的老臣,这异族的小子怎么敢查到他头上去。

    “并不指向信国公本人,而是他府上的公子,有印鉴为证。”

    听闻此言,薛晟比刚才稍稍松了一口气,但依然心里凝重的很。

    ”陛下。”严宇躬身请命,“因是先帝钦封一等公府邸,臣不敢擅自拿人搜查,特向陛下请命。”

    当堂请命,又有疑点,薛晟不能拒绝。

    “既有疑处,严卿当然可前去查探。”薛晟道,“只是要注意分寸,不可侵犯了信国公。”

    “微臣谨记,谢陛下。”严宇自始至终面色一直端的严谨,语调也未曾有任何变化。

    昭和殿风起云涌,只是消息无法传递的那么快。尤其是薛琬不在奉陵,本来与薛琬亲近的官员也没有再将消息递到公主府。

    于是毫不知情的元晞,依旧在公主府和千越写着一幅大字。

    待到千越完成最后一笔,两个人都长长舒了一口气。看见元晞终于展颜,千越不满地努了努嘴,“我之前写的有那么差?看把你吓得。”

    元晞瞬间换成明亮的笑容,和千越这样事事喜欢别人夸他的人待久了,本有些不愿多与人言的元晞也学会了“逢场作戏”。

    “千越写的自然好,你手臂上有力道在,注意笔的起落位置就好了。”

    千越满意地挑了挑眉。这时锦兰在开着的门口扣了两下门,“千越,元公子。元府派人传话,要元公子现在回府。”

    “稀罕了,元府会叫你回家?怕是没什么好事。”千越摇摇头,也是漫不经心地随口一说。

    元晞也有些惊异,平日他在不在元府留宿都不曾管过,今日竟单独派人来找他。

    只是元晞不是无礼之人,他从书案旁走过来,对着千越道,“我回去看看。”

    “好。”千越笑意晏晏,“无事了记得再过来,脆皮鸡给你留半只。”

    元晞同样回以笑意,没再答话就出门了。

    千越看着那人背影有一瞬间的惴惴不安,又觉得是自己胡思乱想了,便只顾着去整理书案上散落的字稿。

    元晞牵了马,出了公主府之后便一路朝着元府而去。路上见到了一行朝廷官派的京衙司的兵士,有些疑惑。更加令他惊异的是,元府的正门处,被同样来自京衙司的兵士围了起来。

    他下了马,走上前去。自元府正门走出一个人,他识得,是当日阅甲阁和千越交过手,还被扈云章提醒要小心,但如今已是朝廷命官的严宇。

    严宇身后还跟着几个穿着官服的官吏,他们手中都捧着一摞东西。元晞看着眼熟,反应过来那是前不久他刚刚对过的元府的账本。

    这些人未发一言,元晞不清楚状况,却见元伯升也抬步走了出来,神情不明地看了元晞一眼。

    “信国公,今日多有得罪,还请见谅。”严宇对着元伯升施了一礼。

    “严大人言重了,小儿顽劣不知法度,若真有作奸犯科之行,大人也要秉公处置。”元伯升面色铁青,让元晞心中隐隐不安。

    “那二公子,微臣便要先带回刑部询问一番了。”严宇看了元晞一眼。

    听见此言,元晞错愕不已,立即出口问道:“何事?严……严大人为何要带我回去。”

    “自然有事涉及公子,本官已向陛下请旨。至于何事,公子与我回去便知,若是误会定不会冤枉了公子。”严宇泛着青色的眸子依然看不出波澜。

    都要向陛下请旨,元晞细想便知道不能是什么小事。此时,几个兵士朝他走了过来,元晞心下有些恐慌,往旁边闪了闪。

    “二公子,本官只是有些事要问你,不会如何。”严宇见状道。

    “元晞。”元伯升叫他。元晞转过头去,“父亲,可是出了什么事。”

    元伯升避开他的眼神,“有关奉陵朝堂大事,严大人也不便在此多言。你先去,为父会想办法。”

    未等元晞再说些什么,严宇对这些兵士做了手势,几个人围过来,元晞双臂被扣在身后,手腕传来锁链的凉意。

    他心下大惊,先是看向元伯升,“父亲!到底怎么了?”

    元晞慌乱之下看不清元伯升眼底神色,那怒意像是强装出来的,其余的容不得他再去探询。

    “二公子且多担待,例行公事。”严宇走过来,上了马,“带走。”

    兵士井然有序地跟着,直到元晞被强行拉走,元伯升都未曾再看过他一眼。

    只是这么大的消息自然有人会传开,于是乎不多时,千越便听得封清曲前来公主府。他出去迎接,却惊见封清曲紧拉住他,“莫公子,晞儿被刑部的人押走了,可否问问是为何?”

    “夫人说什么?”千越脸色一变。

    “刚回府便被带走了,我去信国公府,可我那姐夫拒不见我……我……重稷与他父亲如今不在,我也不知如何是好……”封清曲说着眼泪就要急得落下来。

    千越连忙劝住,“夫人别急,我这就让人先报信给四姐,殿下。我马上去刑部问一问,您放心,有殿下在,他不会有事的。”

    封清曲无助地点点头,只是千越自己也无多大把握,刑部直接接手的案子,不可能是小事。

第二十四章 汹涌(二)

    刑部的天牢内,泛着潮湿阴冷和血腥的气味。犯人们的哀嚎声不绝于耳,元晞被一路带向审讯室,这声音就越来越近,他不禁蹙起了眉头。

    路过一间牢室,那犯人被倒吊起来,粗长的铁棍直接向那犯人浑身是血的半赤裸的身体上打去。

    被人按住坐下时,元晞听到了一声凄惨的叫声,隔得太近,还隐约听见的,是骨头断裂的声音。

    四周及外面都站了狱卒,看管得严严实实。一个主簿已在一旁坐下,铺好了笔墨。对于刚刚那犯人的声音,这些人毫无反应。

    直到严宇坐到元晞对面,四目相对,气氛有些不寻常。

    “元二公子,许久未见。”严宇开口,竟是寒暄。

    “倒不是许久。”元晞神色清冷,“离上次严大人不分青红皂白便找人切磋,只是十日之隔。”

    严宇毫不在意,也没有继续顺着他说,“二公子这几日,都来往何处?”

    “公主府,信国公府,白府。”元晞答道。

    “去到白府为何事?”

    “走亲。”

    “去到公主府何事?”

    “会友。”元晞答的干脆,确实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只是他依旧不知来这里所为何事,心中不免有些恼。“严大人把我绑到这里,又不说要问我什么?”

    “本官已经在问了。”严宇语气厉了几分,“二公子当真没有去过别的地方?”

    “我不记得了。”这话不是敷衍,千越带着他逛了城里城外太多地方,他确实记不得。

    “那我便来提醒公子吧。”严宇道,“城西悦来茶棚,可有去过。”

    元晞想了想,“或许是有的吧。”

    “那日元公子在悦来茶棚施舍了一个乞丐,应该不会不记得。”严宇面色冷如冰霜,元晞只觉得他目光甚为犀利,看得人很是不舒服。

    “确有此事。”元晞回忆一下说道,“这可有什么问题?”

    “这乞丐是乔装之后逃出奉陵的,已被刑部擒获,是此前偷运舍麻入京与朝中涉事官员有不少往来的犯人。”元晞听得舍麻二字,心知此事定然不简单,但为何自己会牵扯进来还不得而知,于是稳了稳心神道:“此事与我有何关系,我并不知晓那人身份。”

    严宇示意旁边的人拿了一样东西过来,是一张细长的纸条,泛着卷边,而且有了破损。严宇把那纸条细细展开,呈现于元晞面前。

    “奉陵西五十里外,陆氏钱庄,有变,速告知。”

    一封简洁的报信的文书,元晞惊异的是,这纸上的字迹与他自己的别无二致。

    “这不是我的。”元晞道。

    “二公子为何这样急着否认,我还未曾指认是你的。”严宇见他面上泛起一些青白,语气上更有压迫感。

    “这字迹……我不知道此事。”

    “好。”严宇似是料到他会如此回答,又从旁边下属手中接过一沓纸张,随意抽了两张。“这是奉陵怡春楼几笔交易的收据,上面只写是茶酒,但一张就是几千两之数。况且,二公子自己的印鉴,你不会不认得。”

    感觉周身被一张紧而密的网牢牢束缚,元晞一时无法细细理清,只是无数个声音在他脑中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二公子最近经手的元府的账目,不觉得支出过于频繁么?”严宇的声音又响起。

    元晞深吸了几口气,镇静下来回答道,“家父家兄不得闲,我只是刚刚接手账目不久……”

    “就算二公子不熟悉府中事物,但阅甲阁之中人人都对你称道,夸二公子聪慧过人文采斐然,自然不会是个粗陋之人。这账目明细,若公子说是自己接手却一无所知,是否太牵强了。”

    元晞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最近府中的账务确实很是杂乱,他去问过管事,管事皆细细跟他言明。因为事情实在多了些,他也确实没有长久打理的打算,确实有些疏忽。只是,这一连串的事情下来,似乎有些不对的地方……

    “二公子?”严宇见他失神,喊到。“这些证据的确指向我,只是有关舍麻之事,我确实一无所知。”元晞眼下没有办法立刻将这些事情一一推翻,只能先行言明。

    “元二公子可知晓这其中的利害,陛下如今严查舍麻之事,而且公子身份不同于一般常人,还是善自珍重的好。若等日后铁案已结的时候再行认罪,怕是脸面上都不好看。”严宇道。

    “严大人这是何意?”元晞有些怒意,“我没有做过的事,还要逼着我认么?”

    “不过是一句提醒,二公子不必如此多心。”严宇语调平常,“先带元二公子下去吧。”

    狱卒得令,就要带元晞走。严宇回过身来,又道,“只是刑部查案都要讲凭实据,不能依人的一面之词。所以就算我对二公子的品行并无成见,但为证明二公子没有参与吸食舍麻,更加不是趋星派之人,便也要委屈二公子了。”

    元晞眸色一紧,“严大人要做什么。”

    “二公子且先去歇息,到时自会请你过来。”严宇不答,示意狱卒带元晞离开。

    牢室的门被从外面上了锁,元晞站在只有一张低矮的草席的牢室中间,心内五感交集。

    杂乱无章的思绪一起涌过来,他甚至都没有心力去一条一条理清。只是眼下的状况告诉他,如今严密的设计,他必是被什么人算计其中。

    想来是有人犯了案,这些事被自己撞上,是故被怀疑。但是那字迹,那字迹分明就是冲着自己来的……元晞自问从未与人交恶,若不是报复,那必然就是栽赃了。

    那些刻着他印鉴的收据不会是假的,便是确实有人犯案。这人是官家子弟,搅进舍麻之事不浅,还能轻易拿到自己久久不用的印鉴……元晞心中似是有了一个他不愿相信的答案。

    这种怀疑在心里越扎越深,他极力想劝说自己如今一切都是猜测。但是眼泪已是止不住,他可以忍受外人的挑衅,父亲的冷落和兄长的刁难,只是他一直顾念着血缘和自己母亲对元旭母子的亏欠,所以不曾有过什么怨念。只是如今,这场血亲之间赤裸裸的陷害……元晞只觉得自己的头被沉重地压着,胸膛也快要喘不过气来,一面抱着希望这与元旭,甚至自己的父亲无关。一面在想,若真是如此,自己该如何做……

第二十五章 汹涌(三)

    严宇所说的,如何证实元晞从未接触舍麻之法。在牢室内的这一日,元晞也知道了大概。

    入趋星派之人都是借舍麻以提升功效,但身体也会渐渐与常人有异。若施诊封闭其全身六十四处大穴,这人必会血气翻涌,导致自损内脏甚至当场暴毙。

    只是这六十四枚封穴针,常人根本难以招架。因为以往来此被施针试探的都是确有其罪之人,动刑之前就有自行招认的。

    哪怕有点骨气,最多挺不过二十针。而且毕竟于身体有损,被施针者少有能清醒着扛过去的。而全部六十四根封穴针都刺入体内,无人知道会是个什么结果。

    这些话听得元晞蹙了眉头,未明真相,就要付出此等代价,任何人都不愿甘心领受。

    只是严宇还没将元晞提出来受此等验证时,元伯升竟带了一食盒的菜肴来到牢室内。

    父子二人隔着牢室的冰冷的铁栏杆,元伯升将食盒打开,从底端将带来的菜肴一盘一盘送进去。

    直到他放进最后一碗饭,沉默许久的元晞道:“父亲,我不能食虾蟹。”

    元伯升的手顿了顿,那端进去的一道菜瞬时显得尤为突兀。

    照顾他饮食的,从前是他的母亲,后来便是姨母封清曲,他这个父亲又何时关照过分毫。

    元伯升毫不避讳就在外面席地坐了下来,“是为父疏忽了。”这样的话元晞很少听到,只是此时元伯升来此,元晞心中的想法更是强烈。

    “他们没有为难于你吧。”一点不像平日对他说话的严厉,这样温平,元晞竟不习惯。

    “您过来,是想让我认罪,对么?”元晞语气笃定,只是心里依然存着微乎其微的希望。

    元伯升止住话头,尽力保持着和缓,“为父会设法……”

    “原来真是如此。”元晞自嘲地苦笑道,“我还以为,是我错怪父亲了。”

    “元晞。”元伯升压低声音,自然也是警示他不要张扬。

    “持身正直,秉性坚韧,这便是你教我的元氏祖训。”元晞垂了头,“如今这又算什么呢。”

    “元晞,你兄长是受人蒙蔽,并无蓄意作奸犯科之意。只是他是世子,若是获罪于元家有损……”

    “所以,我不算是元家的儿子么?”元晞红了眼眶,强压声音的颤抖。

    “只是权宜之计,为父会想办法救你出来。”元伯升见他过于激动,希望可以缓一缓元晞的情绪。

    “我不愿意。”元晞无比清晰地说道。

    元伯升眸色一紧,“元晞!”

    “不是我做的,为何要我扛。”突如其来的倔强,元晞强撑着随时崩溃的情绪。

    “为父只希望你能为大局着想,此事你已无法脱身,若你一定要如此,元府上下没有人能幸免。”元伯升耐着性子劝说。

    “无人幸免,是因为若站在我此处的是元旭,父亲会不遗余力地去救。哪怕是找别人来背负他的罪名,就如同现在一样!”

    “牵连整个元府,这又是你母亲想看到的么?”

    戳到最深最痛的地方,元晞再也无法克制那仅剩的体面。“若是我母亲在,自然不可能是如今的局面。”

    “若是她在,你兄长能活到如今的年岁便是万幸。”元伯升被触了逆鳞,言辞也激烈起来。

    “所以你恨我母亲,连带着恨我……所以我替元旭顶罪,亦或是替他去死,对你来说不过是偿还。名正言顺的偿还,是吗?”最后的两个字带着哭腔,所有情绪涌上来,瞬时迸发。

    半晌,元伯升阖了眼眸,道出一个:“是。”

    终于不用试探与猜测,元晞心如死灰,“果然……果然……”

    “事已至此,我不会逼你。该如何做,你自己选择。”元伯升甩下这最后一句话,拂袖而去。

    元晞愣在原地,脸上尽是水泽。他拿手用力擦了一把,却发现依然止不住。饶是如此,他脸上竟是惨然的笑意。

    他知道,自己母亲的确是欠了元旭他们母子的。关于这些,封清曲只是不愿和他提及,但不曾教过他别的。

    只是,自己就应该赔上余生甚至赔上性命为一个与自己毫无感情的人抵罪么……他心底有些动摇,但的确也不愿自己白白添了这罪名。

    元晞于是终是被严宇再次请到了审讯之处,不过已经不是原来那里,而是他上次看到那被打断骨头的犯人被审讯之处。

    这阴冷的地方泛着浓烈的血腥气,吊着铁链的木架上,浸着发黑的血迹,混在黑色的木头上很难分辨。

    四肢被缚在木架上,元晞看着走过来的严宇和一旁狱卒捧着的扎在针囊上泛着一层青色的封穴针。

    比平日大夫治病救人的针粗了几倍不止,严宇随手拔出一根,“元二公子,若是现在招认,这些就不必了。你体格并不很好,怕是一半都挨不住。”

    “我没做过。”元晞道。还是不甘心,他不愿自己平白无故被诬陷是罪犯,就算母亲有错,如今早已故人作古。自己这些年的忍耐,也早还清了吧。

    他根本不知自己能反抗到什么程度,只是记得千越说过的,“你不愿做的事,便不能由着别人强迫你。”

    尖锐的刺痛感从胸口传来,元晞紧咬了嘴唇,脸色瞬时煞白。那针刺入肉体见了血迹,印在白色中衣之上,血红一点。

    第二、第三根封穴针刺破衣物,直钻进血肉里。元晞额头上渗出一层细汗,极力忍耐,不发一声。

    待到千越心急如焚地一路闯进来,被狱卒死死拦在门外时,他看到的是点点血迹染成一片,脸色白成一张纸,口中淌出血迹快要昏厥过去的元晞。

    “姓严的你给我住手!”千越奋力挣扎,将拦住他的狱卒打倒在地。

    审讯室从门里紧锁,千越一脚一脚地用尽力气踹过去。

    “无妨,他进不来。”严宇置若罔闻,继续施针。

    被千越的喊声分了神,又是一阵刺痛袭来,止不住的吃痛呻吟。

    “千越,我没事……”元晞费尽力气喊到,只是依然虚弱的很。

    “你逞什么强啊你!严宇你给我听着,元晞若有一点点事情,我一定不会放过你!”牢门坚固,在千越的撞击声下轻微变了形。很快就有许多狱卒以及驻守的兵士赶了过来,想把千越拉走。

    “元二公子,莫公子此举,可一点都不合法度。而且陛下知道了,长公主殿下那里也免不了不好看。”严宇气定神闲,对他来说仿佛元晞的身体和别的东西没有区别。

    三十六针,元晞已经神智模糊,他辨认清楚严宇的话之后。满是鲜血的嘴角动了动,“与旁人无关……”

第二十六章 汹涌(四)

    严宇停了施针,走到门口望着双眼通红的千越,说道:“莫公子,你如今这样闹,不过平白多给元二公子添一条罪名而已。”

    “在给他加罪名的是你。”千越暂时停下来,那旁边阻拦的人也不再动作。

    “是否冤枉,我在查明。”严宇毫无畏惧地对上千越发狠的眸色,“还请莫公子不要如此冲动,还会累及长公主殿下。”

    “你少给我来这一套说辞。”千越道,“此事和四姐无关,她不在奉陵,你少攀扯她。”

    “莫公子,恕我直言。你今日再怎样折腾,这针也是不得不施完。你多拖一刻,元二公子就多痛苦一刻。”严宇侧了身,让千越更清楚地看到头已经无力垂下的元晞。

    千越死死攥着栏杆的手缓缓松开,眼底也渐渐黯淡下去。

    严宇见此,便继续回去施针。

    若说千越一开始来的时候,元晞是为了不让他冲动,刻意忍着疼痛故作轻松。如今已是完全感觉不到什么是疼痛了,强烈的虚弱感,五脏六腑像被同时掏空了一样。

    四十八根,他口中是无意识流出的,因内里受损的鲜血。千越心揪的紧了,元晞自己却浑然不觉自己如今的样子。

    五十六根,元晞彻底没有了意识。

    “元晞!元晞!”千越在外面大声喊着。

    密密麻麻的针刺满全身,浑身都是血痕,在一旁的狱卒都别过头去,有的还在轻声叹息。

    “你放开他!他昏过去了你看不见吗!”千越暴怒道,眼里也尽是激动与心疼之下的眼泪。

    严宇在元晞脖颈间探了他的脉搏,虽说虚弱很多,但目前无虞性命。

    “继续。”严宇见那一直拿着还扎着八根银针的狱卒退到一旁,命令道。

    “可……”狱卒想说什么,又缩回去了。

    剩余八根,是在千越歇斯底里的怒吼声中扎进元晞身体里的。

    狱卒用钥匙刚刚打开牢锁,千越便猛的冲了进来。

    他一把推开严宇,看着眼前的元晞,眼睛通红。他伸手去探元晞脉搏时,手竟有些止不住的发抖。

    终于确认他还活着,千越伸手去拔元晞身上的封穴针。

    那比平日医者所用的粗了几倍的针,每拔一根便有鲜血瞬时流出来。他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尽快地拔走这些针。把元晞从木架上放下来,千越怕背着会压到他前面的伤口,便一把将昏过去的元晞横抱起来就要往外走。

    严宇拦住他,“莫公子,你要做什么?”

    “带他回去,治伤。”

    千越脚步不停,严宇便站在他面前。“元二公子身上依然有疑点未清,现在还不能离开。”

    “若我偏要带他走呢。”千越勾起一抹笑意,但戾气已浸满眼眸。

    “今日你若带元二公子出了这天牢大门一步,严某只能得罪。”

    这等威胁警告对千越而言根本不会在意,他当做没有听到一样,抱着元晞直接向外走去。

    千越周身杀气,况且若在天牢内动起手来也不好言明。外面的长公主殿下狱卒们自然不敢惹,也就一路跟着一路戒备。待到千越真的把元晞带出天牢,才能名正言顺地阻拦。

    天牢门口,全副武装的兵士见到千越出来,把长矛对准他。

    千越抱着元晞站在台阶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底下的人们。身后严宇走出来,“莫公子,你要想好。”

    千越知道自己带着重伤的元晞,加之还有严宇这个高手在,他没有绝对胜算。只是元晞继续留在那里,恐怕一晚上都活不过。他不能退缩着去冒这个险。

    这时,台阶上的人看到远处走来一个白色身影,一手执剑,正走过来。

    白黎站在那里,对千越道,“我帮你,带元晞走。”

    千越点头,便奋力往前跑去。严宇反应自然极快,他身形一闪,拦住千越的同时就出手想制服他。

    外面的一众兵士被白黎牵制,但千越腾不出手来,和严宇过招自然吃亏。

    眼见千越占了下风,白黎直接腾身跃到台阶上,替千越挡住严宇。“走!”

    千越也不再耽搁,带着元晞就准备逃出生天。

    那些兵士只是巡逻,并不是顶尖高手。而且他们自然有顾忌不敢死命阻拦,是故千越费了一番力气,也带元晞杀出了重围。

    只是这边的严宇,此时对阵白黎竟越来越感到力不从心了。

    严宇有些心惊,他自然也听过白青桓大虞第一剑客的名头,却从未知晓其子武艺竟这般高超。

    白黎也不耽搁,剑身拔出,横上了严宇的脖子。

    “严大人!”身后狱卒惊呼出声。

    严宇看着威胁自己的剑,“白公子,你想做什么?”

    “大人知道我没有恶意。”白黎看了一眼把他们围起来的狱卒和兵士,“而且这些人拦不住我,我只是想提醒大人,最好清楚自己现在在做什么。”

    不待严宇反应过来,白黎撤回了手上的剑,径直下了台阶,往回走去。

    此下兵士没有严宇的命令,更加不敢拦。只道今日这必定又是一件棘手的事情,不过该如何解决,那是他们大人物的事情,轮不到他们操心。

    千越带元晞一路奔回公主府,还没跨进府门便喊着让府内的太医赶快来救治。

    处理伤口时的疼痛让元晞清醒了些,他额头上渗出一层细汗。却勉强撑着笑容道:“千越,我没事。”

    “闭嘴,别说话了。”千越帮太医递着药,说道。

    “这……这……”元晞的胸膛上渗出一大片青紫,这等病症久在奉陵的太医自然没见过,瞬间有些慌了神。

    “怎么回事?”千越亦是觉得无措,但眼下懂医的也只有这个太医。

    “太医,你不管想任何办法,先保证元晞性命无虞。”白黎按住千越肩膀,稳住他心神。

    “白兄?”

    “我有个医士朋友,常年于江湖行走,应该可以救治元晞。他这几日会到奉陵,我且去传书催一催,你不用过于担忧。”

    两人比较之下,自然是千越更为紧张。

    “好,好。”太医赶紧拿出纸笔,开始写方子,尽是最好的续命的药材。

    很快回春生杨思彻和薛琬都得了消息,都已在赶往奉陵的路上。

第二十七章 汹涌(五)

    薛琬带着元拓,而且还跟了许多随行之人,回来的自然慢了一些。

    她的车驾刚刚抵达府门,薛琬便看见一大堆人站在门前。

    “这些人,看起来不是来迎我回来的。”薛琬看了看那些身着盔甲的京衙司的兵士。

    “微臣魏晗,参见长公主殿下!”首领单膝跪地,对着从车驾上下来的薛琬道。其余人随之跪下,“参见长公主殿下。”

    薛琬迈着极慢的步子,手持着一把团扇,“把本宫的府邸围了个严严实实,现在在这里恭迎本宫回来?魏大人,这是要迎本宫回去一并看管起来么?”

    “微臣只是奉诏而为,自然不敢冒犯殿下。”魏晗答到。

    “那你倒是给本宫说说,皇兄给你下了什么诏?”薛琬实则明知故问。

    “殿下府上护卫莫千越自刑部劫了人犯,武成将军府公子亦参与其中,现几人都在殿下府中,微臣不敢擅自闯入,只能率兵把守。”

    “人犯是谁,定的什么罪?”薛琬早已知晓此事,故意问及。

    “这……是信国公二公子元晞,罪名……尚未查实……”魏晗自知说不清楚,语气弱了许多。

    “千越为何要劫了元二公子出来?”

    “微臣不知。”魏晗如实回答。

    “何人上书陛下请命围封我公主府?”薛琬语调扬了几分。

    “是,刑部尚书韩大人。”“这你倒是知道了。”薛琬把团扇翻了个面,示意幽兰带元拓回去,“那个姓严的新贵这次怎么不冲在最前头?”

    “殿下,莫千越打伤数个狱卒,连严大人也为白黎威胁,行状实在恶劣……”这魏晗回答不出来薛琬的话,只得强行转移话题。

    “你又知道了?”薛琬把手里的折扇翻过来翻过去转的飞起,“看来你们京衙司还真是会办事,话说一半留一半,这样下属就可以理所当然地去卖命,也不怕得罪人了。”

    “殿下这是何意?”魏晗不解。

    “这话还是问派你来的人吧,本宫只是告诉你,立即把这群人带走,免得旁人还以为本宫犯了什么事情。”薛琬把扇子随手扔到后面的马车上。

    “这……”魏晗很是为难,“殿下不要为难属下。”

    “你自己不怕不要紧,那你手下的这些兵士们呢?”薛琬扫视一周,“这案子既已招惹到公主府,本宫便不可能不理。来日这案子有什么变数,你猜本宫会不会心情不好,找些为难本宫的人泄泄火呢?”

    这话一出,后面的兵士都有些站不住了,长公主殿下要管的事情,这案子大概真的会翻过来吧。

    “或者……”薛琬见那魏晗依然犹豫不决,一把拔了扈云章腰间的佩刀,直指魏晗。

    魏晗自然想象不到,本是印象中身姿柔弱的长公主,出手这样快,眼下被刀刃威胁,魏晗一动不敢动。

    “你们也知道本宫性子不好,若再不离开,也不必等到翻案那日,哪怕现在见点血,本宫也不介意。”

    魏晗知道薛琬现在是真的动了怒了,不管如何,带兵围府虽说奉旨行事但毕竟是打了长公主的脸。到时候陛下如果要安抚她,自己和身后的兄弟们自然是首当其冲。

    “殿下息怒,是属下冒犯了,这便带他们离开。”

    “很好,我记着你了,魏大人。”薛琬慢慢把刀挪开,递回给扈云章。

    诸兵士避让出前门,薛琬便在其中走了进去。在扈云章的注视之下,魏晗率手下的人匆匆撤开公主府。

    薛琬对于薛晟这样的旨意自然是有些气恼的,而派兵围府也就像是直接宣告了元晞有罪一样。若她此时不管,到时候翻案气势上自然就输了几成。让她惊讶了片刻的是,严宇被白黎威胁,被迫放了千越离开。

    扈云章跟她说过严宇此人,武艺和千越不相上下,而他在白黎手下走不过数十招。看来这位第一剑客之子,身上还是有些秘密的。

    但他如今是为了维护元晞,自然是帮手。而当薛琬进了府去探看元晞,见到他找来的杨思彻之后,这份疑惑更深了几分。

    杨思彻收到白黎的传书后加快了脚程,比薛琬先到了三四日。他自小于南佑医者世家习得医术,胜过这四国内大半医者,只是他仔细看过元晞之后,发现了难处。

    “封穴之术,本就凶险非常,若是穴位错了,极有可能因此送命。”思彻看了看服了药睡下的元晞,千越把元晞搭在外面的胳膊放回被子里。

    “不过元二公子,在下的医术,只能说短时不会有性命之忧,但能保到何时,并无把握。”

    “暂时,杨公子这是何意?”思彻的话并不乐观,千越问道。

    “这严宇严大人有几处偏了些深了些,由此伤及内府,针上带了会让人气血两虚的毒药,大概是刑部专为犯人而设。虽暂时不会有事,但若不及时复原,恐怕难过十年之寿。”思彻如实道。

    千越紧握了拳,“杨公子,可有办法么。”

    白黎亦是向他看过去,思彻刻意躲了躲,“自然不是无解。只是惭愧的很,此毒来自西戎,大虞之内无人能彻底化解。”

    “何人可解?”薛琬出声问道。

    “南佑国,被称作圣手族的荆家。他们族内复原气血的医术,只传内门弟子。”杨思彻道。

    薛琬听见这个消息并不意外,荆家她也有所耳闻,但她竟看到杨思彻的眼底有一丝苦楚和怅然流露。

    “若是能请得荆家的弟子,或者求得一张药方,也就可解。”

    “只是不管请人还是求药,荆家自恃清高,怕不是件容易的事。”薛琬道。

    “四姐……”千越的语气带了恳求,他明白,只有薛琬可以一试。

    薛琬垂首片刻,“我可以去南佑试一试。”

    三人都一齐望向她,千越自是欣喜,杨思彻瞬间转开头,而白黎只是静静看着她。

    “只是在之前我需要进宫一趟,我不在京中,怕是依然会有有心之人对元晞下手。”薛琬颇为担忧。

    “四姐放心,他们不敢进府来,我也会想办法应付。”千越竟是难得的冷静。

    “你自己也要小心,我来想办法……”

    “那你呢?”白黎突然道,“路途遥远,你一个人去?”

    千越也看向她,刚刚一心想着元晞,竟一时忘了薛琬的处境。

    “我没事,也不是很远。”薛琬倒没觉得这是什么问题。“我和你去。”白黎道,“元晞是我的亲人,于情于理都不能让你自己涉险。”

    “可是……”薛琬不是怕别的,而是南佑对她来说毕竟是故地,以前的过往,她不想被别人知晓。可是她现在,其实不甚想拒绝。

    “好。”一半的脑子里想着拒绝,嘴上却说了相反的话。

第二十八章 对峙

    前往南佑之事不容耽搁,薛琬第二日清晨便进了宫去拜见薛晟。

    不知道薛晟是不是因为她昨日遣走围府的京衙司兵士而不满,薛瑶竟然也在。

    “今日并非平常请安之日,而且陵安竟然来得这样早。”薛晟面露笑意,说的话却让人不怎么舒服。

    “臣妹今日是有要事上禀,故而来得仓促了些。”薛琬仪态端正,语调平缓。

    “也只有有事的时候陵安姐姐才难得勤快呢,平日哪有机会看见姐姐如此。”薛瑶坐在薛晟旁边,一脸讥笑。

    薛琬不理会她,继续对薛晟道,“皇兄,今日之事事关朝堂安宁,臣妹不得已涉事其中,是故有些事情,需要对皇兄言明。”

    薛晟扶着额头,他其实不想处理这些事情,眼下越来越乱的情形让他烦闷的很。他自然知道薛琬过来是为了什么,强耐了性子,他先对薛瑶道:“皇后今日在清算宫中贡品,阿瑶不如去看看,若有喜欢的直接带回去。”这是不方便她在场,薛瑶依然笑得开怀,“那臣妹便不客气了,多谢皇兄!”

    薛瑶不在了,薛琬稍稍觉得没那么难受了。

    “陵安若是想说有关信国公府元晞一事,那就不必多说什么了。”薛晟开门见山,“魏晗带兵围了皇妹的府邸,虽是为维护法度,但确实放肆了些,朕已经斥责过京衙司了。”

    薛晟这是先施恩,哥给她足够的面子,想让她不要再过多参与此事。

    “皇兄,此事臣妹府上护卫莫千越确实在刑部行事欠妥,是臣妹疏于管束,还请皇兄恕罪。”

    薛琬亦是以退为进。

    “莫千越确实放肆了些。”薛晟道,“只是他的性子朕也知道,朕也不打算过于计较。让他在府中思过些时日,安静些就好。皇妹还是早些把元晞交与刑部,也免许多麻烦。”

    “皇兄,元晞被刑部刑罚所伤,如今回到天牢怕是有性命之忧。”薛琬没有直接作答。

    “天牢之内也会有大夫看顾,刑部不会在案子审结之前就让疑犯丧命。”薛晟正了正神色,依然是告诫之态。

    “刑部严主司所施刑罚确实过重,若不是元晞有性命之忧,千越也不敢如此造次将人带回公主府。臣妹近日需离京访寻名医救治,还请皇兄开恩,准元晞暂留陵安府内。”薛琬行了大礼,坦诚恳求。

    “既要朕破例让疑犯暂出天牢,又劳动陵安亲自去请来名医,这元晞的身份倒是贵重的很啊。”薛晟轻笑一声。

    “母后旧交之子,陵安只是想保其性命罢了。”

    “他性命可不可保,要等案子查清之后方有定论。”薛晟道,此言是告知薛琬不要强行袒护。

    “臣妹无心左右此案,只是与元晞接触颇多,知晓其为人,因而求皇兄恩典。刑部可派人往元晞住处监看,若要提审亦可入陵安府内。”

    薛晟眸色沉了沉,他不喜欢别人干预他的权力,但这个人是薛琬。他的皇位,后来的安宁,有很多都是薛琬帮着他建立起来的,薛琬是有功而不能言之人。

    只是身处至尊之位,作为君主的任何妥协都让薛晟越来越难忍受。

    眼见薛晟不发一言,薛琬只得继续道:“皇兄,我大虞以法治国,但法理之外更有情理。元晞受严主司六十四根封穴针之苦,是为了证明他不是趋星派之人。既已证明元晞无此罪过,在查实其他事情之前,刑部应当予以安抚,以彰皇兄仁德。”

    “况且此案疑点甚多,皇兄此时宽仁些许,将来亦有转圜余地。”

    薛琬言辞恳切,且句句在理,重要的是没有直接拂薛晟的面子。话里意思都是在为薛晟考虑,不论薛晟觉得她几分真心,薛琬都已给足了台阶。

    “既如此,陵安回去安排好就是。”薛晟语气淡淡的。

    “谢皇兄。”薛琬跪地行礼,这是他们兄妹间极少有的礼节。

    薛琬回府之后便派人去刑部传了话,刑部也派了人过来被安排住在元晞所在的落霞园偏房内。同在落霞园的,还有一直照顾元晞的千越和杨思彻。

    薛琬安排好了之后便准备和白黎前往南佑。白日便只有千越陪着元晞待在房中,外面的几个来看管元晞的小吏时不时会往他们房中看一眼。

    杨思彻通常是切完脉之后写方子,之后便自己在房中或是出门逛。他不愿意与人多言,千越也就不会对他的事情多问。

    这日白黎薛琬二人刚刚离京,元晞前夜状态有些不好,杨思彻连夜来救治了一次。千越本是睡在外间,因为不放心便一直守在熟睡的元晞床头,到后来直接趴着床沿睡过去了。

    元晞醒来时天已大亮,他动了动身子发现被子被压住,稍一偏头就看见了睡着的千越。

    就算现下嗓子发干很是不舒服,元晞也宁可忍着,心道这人昨日定是没有好好休息。

    但是元晞一声极细微的咳嗽声还是让千越自睡梦中醒来。他揉着惺忪的睡眼,嗓子还有些沙哑,“你醒了,还好么?”

    元晞想出声却发现自己嗓子也是沙哑地说不出话,张着口型道:“我没事。”

    “我去给你倒点水。”千越勤快地跑去倒水,这样细心照顾,若是被薛琬看见,定然是要惊掉下巴的。

    把人扶起身,看着元晞把水喝了。元晞清了清嗓子,恢复声音,“你赶快去休息吧,我好多了。”

    “我不累。”千越坐在床边,动着两条腿,“那几个人眼珠子直直地盯着这里看,我一个人回房被盯,还不如聊聊天呢。”

    “好。”元晞笑了笑,递给他一个软枕,让他靠着另一侧床沿坐着。

    “你放心,四姐就算现在不在京城,但朝中还是有些人帮她的。不会有人拿你怎么样的。”千越给他安心。

    “我知道,我只是觉得不该连累你们。”

    “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这件事情他们筹谋许久,你一己之力根本没办法解决。况且我们……我们既然是朋友,岂有见死不救之理?”

    “我也不知道这案子最后会如何。”元晞怅然道,“只是如今在这里,我已然很安心了。只是若来日情势很不乐观,你和殿下,都不要再因为我涉险。”

    千越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这不仅仅是涉险不涉险的事。元晞,你在阅甲阁集会的时候也曾经说过,希望自己也能还世间以清平,哪怕不是全天下,一隅之地也好。若是连你自己都不信是非善恶,任由他们欺凌,你说的那些话又算什么呢?”

    元晞默然,他曾经的确有一腔热血,可事情轮到自己身上,不知是心存的歉疚还是什么,他竟总想着退缩。

    究竟是所有是非,都要被恩怨二字搅得一塌糊涂。

第二十九章 南境(一)

    薛琬白黎轻装简从,各自骑了匹快马就自奉陵出发,一路南行。

    抛却了锦衣华服的薛琬,一身青衣,这样的情景让她恍惚间觉得像极了从前的自己。只是身边有白黎在,薛琬那点回溯过往的心思也瞬间被拉了回来。

    这一路上两人路过茶肆之时,薛琬瞧见了白黎的佩剑,银色的剑身上尽是古朴的纹饰。虽她未曾见过白黎出剑,但那日他能轻易胜过严宇,想来剑术自然卓然,怕是不下于他的父亲。

    “此剑何名?”薛琬问道,大抵高超的剑客,佩剑都不会是无名之辈。

    “衡兮。”白黎抽出一截,那靠近剑柄的剑刃上,刻着的两个字。

    “何解?”薛琬问道。

    “没什么,只是想名字的时候一时想到了,也就这样定了。”白黎握着茶杯,往自己口中送了一口茶。

    “哦,不过名字也雅致,配得上重稷。”薛琬没有多想。

    白黎停住,看了她一眼,随即浅笑道:“配得上就好。”

    薛琬倒是有些不明白了,“重稷的话真是越来越让我疑惑了。”“殿下终会明白的。”白黎沉声道。

    薛琬更是一头雾水,不过她倒也不想费那个心力去仔细琢磨白黎的话。若真有“终会明白”的那一日,倒那时自然会想起。

    只是越迫近南境,薛琬的心更加沉了几分。或许拉下尊严以长辈们的面子去求一求荆家,他们也不会过于不近人情。只是那样一来,自己与过往就又会紧紧勾在一起。她躲了这么些年,该来的总会来的。

    两人走了七八日的路程,也终于到了大虞和南佑的交界之地。到时已是暮色时分,若想通关只能白日,是故薛琬及白黎便在附近歇了脚。

    因为心中有事,薛琬自己就算奔波了一日也不想安歇,自顾自叫了一坛酒在客栈大堂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

    白黎自房中出来,按住了她又要拿酒坛的手。

    薛琬脸上已透出微红,她看着白黎,“重稷一起喝点?”

    “殿……玉姑娘本不是个能胜酒力的,少饮吧。”两人出了奉陵之后,薛琬为藏身份,化名玉宛,白黎也就以玉姑娘相称。

    “没事,偶尔一点。”薛琬对他拦着的行为有些不满。

    “你若心中有事,说出来就是。”白黎在她对面坐下,还是抢下了那酒坛。

    “能说出来的事情,那都不算事情。”薛琬叹了口气。

    “那玉姑娘不妨听我说。”白黎向小二要了一壶茶,替换了那酒,给薛琬倒了一盏。

    “嗯,也好。”薛琬摸了摸自己的脸,酒劲上来,有些发烫。

    “人有所畏,是因为有所牵绊。如若超脱生死,不管这牵绊,倒也才能活得自在。”

    “重稷说得容易,可人之所以为人,不就是互相挂念着、折磨着,才让你知道自己是确确实实活着的。”薛琬觉得有点晕,要了醒酒汤。

    “我曾经死过一次,十二岁那年。”白黎垂眸,对她说道。

    薛琬坐的正了些,一直温润如玉的白黎,竟也经历过生死之劫。

    “我知道自己可能活不下去了之后,想过杀人,想过报复。那时心里满是仇恨,我看着周围的活下来的人,心想着为什么是我。”白黎缓缓言道,仿佛此事不是发生在他身上一样。

    “我拿了刀,下了许多次决心,想拉上无辜之人一起去死。可是后来,我还是活下来了。”

    “那还真是幸事。”薛琬道。

    “因为我被一个人救了,虽然我只是那个人救的许多人中的一个。我感激的只是,终于我不是被抛下的那一个了。”

    “此人还真是功德无量。”薛琬回答道。

    “只是她不记得了。”白黎苦笑一声,“那时她眼里心里,都是旁的人。”

    “人人都有心中所想,重稷不必过于忧伤。”薛琬劝慰道,“两全其美最是难得的了,天下间,憾事才是常事。”

    “所以后来,我试过去寻她。”

    “寻到了么?”薛琬甚为好奇。

    白黎点点头,“她受了不少苦,可过得还算好。”

    “找到了就好,你还是得好好谢谢人家。”薛琬心里泛出一丝酸楚。

    “若她愿意,我会尽自己所能保护她。”

    “这有什么不愿意的。”薛琬笑了笑,“还是这姑娘现下有家有室,重稷倒不好出面了?”

    “我,可有说过是姑娘?”白黎回想了刚刚的话。

    “重稷话里话外都是思慕之意,又对这人心有所属感到苦楚,那还能不是个姑娘?”话说出口,转念一想,“不过白兄你看起来不像……”

    “不像什么?”

    薛琬连连摆手,“没有没有,那看来是个姑娘了。”

    白黎猜到她话外的意思,无奈地笑了笑。随后又道:“玉姑娘猜得对,是个很好的女子。她如今,也不需要我。”

    “重稷既然肯同我说这些,那心里其实还是放不下。”薛琬一本正经道,“既然是女子,听起来还是个温柔痴情之人,还是希望有人能时时关照的。”

    “温柔?”白黎略做迟疑,“是温柔。”

    “不温柔?那这姑娘可是个有意思的人。”薛琬看他的神情,竟变了又变,“改日若是有缘,定要让我瞧瞧。”

    “好啊。”白黎道,“不过玉姑娘既说女子都希望有人关照,但如今许久未见,她若是个像姑娘一般的人,该如何是好。”

    “像我?”薛琬摇摇头,“没几个人能像我这样的。”

    “自然,姑娘人极富贵,天下又有几个人可以作比的。”白黎眼神黯淡了些。

    “唉……我不是那个意思。”怕是他觉得,自己说的是身份地位,“京城皇家其实是个最看不清的是非之地,我陷入其中,如今只能这样了。若那姑娘不像我,反倒才是好事。”

    “所以姑娘自己也觉得,如今过得并不快活。”白黎倒不在接着说那心上人的事。

    “身在其中,不得不为。若说过得好,但的确诸事繁杂;若说不好,也没有太差。”喝了醒酒汤,薛琬脸上的晕红褪了不少。

    “此次南行,离开奉陵,或许姑娘可以舒缓一些。”白黎定睛看着她。

    薛琬淡淡应了一声,心道迷茫前路,其实她一点都看不清。

第三十章 南境(二)

    第二日清晨,薛琬起来的时候还是觉得有些昏昏沉沉的,不由得叹息一句自己的酒量真是越来越差了。

    昨日和白黎说的许多话还模模糊糊地留在脑子里,只是她昨夜又做了些奇奇怪怪的梦,一时竟有些分不清楚到底是梦境还是昨日真的说过的话。

    两人过了两国关卡,这便进了南佑之境。

    南佑不论皇室还是下层百姓,都比大虞要潇洒快意一些。

    此处的人们没有大虞所谓安土重迁的想法,多的是在海河之上漂泊打渔,或是赶着马车四处经商的人。

    南佑北面多山,南面临海。方寸山便是北面群山最为秀丽的一座,山顶常年雾气缠绕,倒是像极了修仙之地。

    圣手族荆家也立足于药材种类最为繁多的腾秀山脉之上。因为是山路,所以虽说青鼎门和腾秀山看起来只隔了几个山头,但其实路途远的很。

    自南佑的北方边地去往腾秀山并不需要借道方寸山,只是一开始的时候,薛琬还是不由自主地走错了方向。

    “姑娘,走这边近一些。”白黎自然知道她心事。

    薛琬强行掩饰,“哦,我不太认得路。”

    花了半日到了腾秀山脚下,薛琬在师门的时候也只是听说过荆家和自己外祖母有些交情。但她不曾跟随着造访此处。

    荆家的前辈弟子们都住在高处,山脚下都是沾了荆家的名头卖些草药为生的平头百姓。

    白黎去问了问其中一个晒药的大娘,如何才能去往荆家拜访。那大娘往上指了指,“就往上走吧,等有人出来赶你的时候,也就差不多到了。”说完面露嫌弃之色。

    荆家一向把自家的医术秘方藏得严严实实,这个薛琬是知道的。看来不仅是对外,这同住一个山头的百姓,看来和荆家也是互相嫌弃的很。

    “看来此行必不容易。”薛琬看了看那些还在忙碌的人,那晒药的大娘已经跟旁边的人说起这两个人要上山了。随后那几个人脸上也是和那大娘一样的不好看。

    “见机行事吧,姑娘如此聪慧,自然应付的来。”白黎道。

    “白兄啊,你这动不动就喜欢夸人的习惯,应该多去和千越混混,他很是受用。”薛琬和他并行,打趣道。

    “自有人夸他。”白黎看了看薛琬。

    “那倒是。”薛琬知道他说的何人,“到底是知己难求啊,千越也是走了运了。”

    “也是元晞的运气,他自小生活的便不如意,如今也开怀了许多。”

    “那这次便定要助他脱险,日后开怀的日子还长着呢。”

    两人顺着并不清晰的山路走了好一阵,薛琬往下瞅了瞅都爬了挺高了,怎么还不见荆家的“守门人”。

    正纳闷着,果然自一旁的更为隐晦的山路出来两个人,一身干练简洁的灰色衣服,头上还包着布巾,远远就能嗅到一股药香。

    “不知两位可是寻错了路,再往上便是荆家私有之地,不便他人打扰。”那其中一个小徒弟语气倒是不客气。

    薛琬不仅心里叹了口气,这荆家拒人千里之外的名声果然不是白来的。

    “让阁下失望了,既快到荆家,那我们就是寻对了。”薛琬也毫不避让。

    “你们可是来求药的,若是求药的,把买金付了,三日之后再来。”另一个小徒弟开口,语气是一样的不客气。

    “那倒不是。”薛琬往前走了几步,“我们想拜见荆家家主或是能做主的内门前辈。”

    “我们家主不轻易见客。”小徒弟见惯了这些来求人的,就想着他们赶紧走。

    “小哥还是稍安勿躁,为何不问来者是谁?”白黎跟上来,神色也有些冷淡。

    “何人?”那小徒弟不耐烦地问道。

    “大虞镇国陵安长公主,随侍白黎,前来拜见荆家前辈。”他们一早就商议过,若想进山,最简单有效的办法只能抬出身份让他们即使不愿意也得给面子。

    只是抬出薛琬的名头,其实也就是意味着抬了慕颜清的名头。

    两个小徒弟对视了一眼,觉得不能再马虎对待,就遣了其中一个先行回山问问。

    这一去倒是许久,怕是那小徒弟求问的人也也要再去问询更高身份的人的意思。

    是故薛琬等得坐在一旁的巨石上坐了好一会儿。

    白黎一直站得身姿挺拔,看似在看向别处,但依然是最先察觉。

    “回来了。”

    薛琬听得此言从石头上站起来,那刚刚的小徒弟跑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但早已换了一幅神色。

    “殿下,我们家主有请。”

    薛琬理了理衣襟,便和白黎随着那小徒弟被引路到山上去。

    这一路七拐八拐的走得薛琬头都快晕了,她也想拼命地记下路,但是确实有些吃力。

    一旁的白黎拉了拉她的袖角,薛琬转过头去看向他。

    “我记了,你放心。”白黎笑着轻声说道。

    薛琬点点头,瞬时稳了心神。不错,她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有必要记下下山的路,以便可以溜之大吉。

    只是走了许久,绕过荆家晒药制药的场所,到了内门之人的住处。刚到门口,那小徒弟就赶紧退下了,薛琬白黎在原地等。

    想来是这小徒弟资历不够,还不能进这等地方。

    薛琬料想不错,不多时来了一个身着青色广袖长衫的男子,头发束了一半,以木簪固定,看起来应该是有些身份的内门弟子。

    他对着两个人施礼,白黎回礼。

    “长公主殿下久等了,荆老太公已在寒枫居等候,请殿下随在下前去。”

    薛琬心里一紧,这荆老太公,是和自己外祖母一个辈分的人。这比家主直接来见,更显郑重。

    她缓了口气,示意那弟子带路。

    白黎察觉到她的不安,有些担忧地看着她。他其实也能思忖到,荆老太公并不是对于外面的事一无所知,他要见薛琬,必然有用意。

    一路到了寒枫居,只引到门口那弟子对着门口行了一礼,“禀太公,长公主殿下已到。”之后就退下去了。

    薛琬强作镇定地走了进去,一眼便看见身着白色大衫,发须已是一半花白的荆骁老太公。他此时闭目养神,但薛琬依然不敢失了礼数。

    “后生薛琬,拜见太公。”

    她因报的是长公主的身份,不能行大礼,也就规规矩矩地躬身稽首。

    “若是大虞的长公主殿下前来,老朽便不敢再安坐于此。”

    荆太公说着就要起来,薛琬深知,他不愿自己以此种身份前来拜会。自己心意不诚,怕是事情难办。而且太公来此,摆明了就是要她以另一种身份相见。

    薛琬有些煎熬,而且白黎还在一旁,就要迫着她被拉回从前么。

    她看了白黎一眼,只是他的眼神,确是坚定,早已料到。

    如此眼神让薛琬突然安心。

    她下拜,“晚辈慕衡,拜见荆老前辈。”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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靡靡黍离介绍:
坚守唯此心,哪管他人语。世人口中娇淫弄权,作威作福的长公主殿下,实则也是半世磋磨、半世坎坷的可怜之人。傲骨肃立,宛如谪仙,公子翩翩如玉,舍身趟过这世道的污浊。似是八载浮光之后萍水相逢,实则乱世孤城之下,惊鸿一瞥。众生百态,皆为不可得,亦为不可说。宿命错乱缠身,更加不可算计的人心。富贵王朝或是快意江湖,左不过一个不清白的世间,一个算不清的天下罢了。靡靡黍离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靡靡黍离,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靡靡黍离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