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反制(一)
奉陵城内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汹涌。
薛琬得知,这些日子舍麻与趋星派一事依然没有了结,本以为查到信国公府就已经到顶了。可没想到,涉事的官员一个接着一个被挖出来。
“按殿下吩咐的,在刑部的几个人在这些时日里尽量压住元公子的事情。只是,他们也都受了陛下的斥责。”幽兰在一旁,将事情慢慢道来。
“处罚的可重?”薛琬问道。
幽兰摇摇头,“只是惹了陛下不快,并没有重处,但他们只能帮殿下拖一拖,没有殿下出面,他们不能越过刑部暗自查访。”
“这我知道,辛苦他们了。”薛琬一边思绪万千,一边回应道。
“若是殿下只想保元公子无虞,或许不难办。”幽兰顿了顿,看向薛琬,“殿下,奴婢敢问,您要查到什么地步?”
薛琬抬眸,千越看了看薛琬,“幽兰你这是何意?”
“如果到救出元公子为止便结束了自然是好。”
“自然是救出来就好了啊。”千越答到。只是他看了看薛琬和一直默不作声的白黎,意识到事情或许没有那么简单。
“殿下,能否保证不去管别的事情?”
“别的事情?”薛琬觉得不对,“什么事情?”
幽兰垂首,“不管是别的什么事,殿下干预过多陛下总是不乐意的。”
“朝堂之事我自然不会多管。”薛琬道,但她总觉得幽兰说的话里另有隐情。
“那便好。”
沉默片刻,薛琬也在猜测幽兰是不是真的话里有话。还是千越将话题拉回来。
“那便说说,帮元晞平冤昭雪,该如何做?”
“其实此事是何人所为,殿下心中应该已经知晓了。”幽兰也将思绪拉回来,“只要证实事情是元旭公子做的,元晞公子自然不会有事。”
“是,此事不是凭空捏造,是嫁祸。找出真正有罪之人才是关键。”千越捶了一下桌案。
“此案的证物,是元晞公子的印鉴,元府账目,还有那封元晞公子字迹的密信。人证,是元府的管事,怡春楼老鸨。”
“元晞从未去过怡春楼那种地方,揪任何一个世家子弟都能作证。”千越道。
薛琬摇摇头,“怡春楼是什么地方,世家弟子踏足本就有辱门风。哪怕去也是偷着去不可能让家中知晓,敢为元晞作证自然也是承认了自己去过,谁敢说这话。都是一句不清楚也就罢了。”
“可是去过与没有去过,这不是一日两日,一次两次的事情,只凭那老鸨的一面之词,不足为信吧。”
“怕是这老鸨在此事之中也不是全然不知的人。”薛琬思虑片刻道,“自家的地盘上兜售舍麻这等暴利之物,她这个当家的怎么会全然不知。”
“受背后之人威胁,不敢吐露罢了。”白黎一针见血。
“只是毕竟元旭是那里的常客,除了去那里交易过舍麻之外自然也会做点在怡春楼该做的事情。”薛琬道,“应当去问问那些妓女们。”
“只是舍麻之事一出,怡春楼便被查封了。”幽兰一旁忧虑道,“从前的妓女们,都被发落到别处去了。”
“妓女们除了自己的身子和美貌几乎一无所有,若她们被原来的地方赶出去,那她们能去哪儿?”薛琬看了一圈剩下的几个人。
“自然是重操旧业了。”千越随口答到。
“我突然想起来,我那小师叔来得倒也正是时候。”薛琬想起荆晨,嘴角一扬。
“师叔?那个是你师叔?”千越瞪着眼睛,不可置信。
薛琬转开了头,叹了口气。
“可是殿下这下怕是除了心里承认,嘴上也要承认了。”白黎一语道破。
薛琬咬了咬牙,叫师叔就叫师叔吧,她本来就不要什么面子的。
“可是就算荆公子能从妓女身上找出些证据,关键还是元府那边。”幽兰想了想道。
薛琬点点头,“不错,其实此事难就难在,这是信国公铁了心要把自己亲生儿子往火坑里推。连家人都不维护了,这罪名自然就更难翻。”
“还有一事。”千越皱了眉头,“证据之一是元晞的手书,那手书自然不是他写的。可是那个讨钱的乞丐,是怎么知道我们在那里的,而且刚好被官兵抓住,这手书还没有毁去被刑部的人搜了出来。”
白黎的食指微蜷。
“大概是信国公提前安排的吧。”幽兰猜测,“就像元府的账目突然由二公子经手一样,嫁祸是要准备周全。”
“或许,是吧。”千越勉强接受这个解释,只是他还是觉得哪里不对。
“还有。”薛琬此时看向白黎,“若说人证,元府的人是常见到元晞的,还有些人也是常见到元晞的。”
白黎会意,“不错,元晞在我母亲身边的日子只怕还长过在他自己的府邸之中。若是让我母亲或是白府其余人做人证,自然是可以。”
“那就好。”薛琬微眯了眼睛,“只不过这次,若是真的把案子翻过来,信国公日后怕是再也回不了朝堂了。”
饶是千越并没有身在朝堂,他也知道信国公在朝堂的分量。信国公是陪薛琬的父皇一路由王爷走到皇帝的股肱之臣,更是功劳无数。
若是这样一个老臣就此远离朝堂,于大虞而言其实并不是一件好事。虽说他此次包庇元旭依然是触犯律法,但如今的大虞,要一个能稳定朝局的老臣也是异常重要。
只不过黑白是非,在此时千越的心中更为重要。他理解薛琬的难处,得罪薛晟,给老臣定罪,对她自己没有任何好处。
只是薛琬还是管了,且从头到尾没有流露出一丝为难与不情愿。无论是远赴南境,进宫向薛晟求情,抑或现在想办法查案,没有过一丝犹疑。
薛琬自己也并非不知道其中的利害得失,其实她对自己应该做些什么,清楚的很。
“幽兰,去叫锦兰带荆晨元拓回来吧,事情可不能等。”薛琬对幽兰吩咐道。
幽兰应了声便出去了。
此时薛琬揉着眉心想事情,一睁眼倒看见千越一幅难得的楚楚可怜的神情。
“你,哪儿不舒服了?”这表情实在太反常。
“四姐,多谢你。”千越面露笑意。
第六十二章 反制(二)
薛琬这边叫了荆晨商讨让他帮忙入烟花柳巷之地查访原先怡春楼妓女之事,荆晨一开始竟露出十分拒绝的神色。
“非礼勿动啊,非礼勿动。我说小师侄,你好歹也是高贵的长公主殿下,这种事情怎么能随便挂在嘴上。”
薛琬白了他一眼,“我不会告诉外祖母和方寸山、腾秀山上任何一人。别说我根本跟他们不熟,以后见着也不说。”
荆晨愣了一下,似是犹豫,然后又摆摆手,“不成不成,我乃是江湖之内修习正道武艺之人,这种事情怎么能……”
“师叔要多少银两,公主府全部出。”知道他是什么个意思,薛琬也不跟他啰嗦。
听见师叔这两个字,荆晨已经是十分愉悦了,又见薛琬十分会察言观色,所有都想到了,荆晨也就喜笑颜开。
“不过既然师侄都这样相求了,又是救人性命之事,我若不答应有违青鼎门教派宗旨,也是万万不可。”
“算了吧,师叔您多潇洒快意一个人啊,何必这么左顾右盼的。”薛琬也不留情面直接戳穿。
“唉,你这个小丫头,啊,都有儿子算是大丫头了,怎么就不知道情趣二字怎么写呢。开个玩笑都不会,这样以后还怎么再嫁?”
听他越说越离谱了,薛琬微蹙着眉尖看着他,荆晨也不再跟她废话了,也就理了理衣襟。他在奉陵还特意随了当地人穿衣的风俗,学得文人一般宽袍大袖。
“师叔我这就为师侄献身去。”
虽说时常说话是不正经了些,只是这几日相处下来她也猜测荆晨也不是心无城府之人,单看他舞剑时毫无破绽的招式,必定不是个粗枝大叶的。
荆晨这边着手帮她去查以前怡春楼妓女的事,她自己也不能闲着。一早就派了锦兰去街头找那些奴隶贩子。
这些妓女也算是惹了官司在身上,而且因为舍麻还闹出了人命,所以如果不是姿色特别出众的,怕是连暗娼馆也不敢随意收留。所以做不了皮肉生意,大概也只能为奴为婢了。
又因为事情出的还不算太久,如今去打探,也许还可以打探出什么来。
而她这边,以她的辅政之权到刑部调来了些卷宗和千越来看,也发现了一些事情。
“你说严宇手上握了一封是元晞的字迹的手书。”
“不错,字迹和元晞的如出一辙,连他自己都辨不清。”千越道。
“手书内容是什么,可还记得?”
千越想了想,道:“是一封类似告密的字条,大概是事情有变,速去……速去,陆氏钱庄。”
“陆氏钱庄。”薛琬似是想到什么关窍,“是哪个陆氏?”
“好像是新下狱的户部侍郎,姓陆的一个官吏。”千越忆起什么,对薛琬道。
薛琬开始翻找关于这陆侍郎的供词,找了一番之后拿出来细看。
“这陆侍郎可没有在其中招认他认识元晞啊。”千越看完之后疑惑地看向薛琬。
“不错,他说这些官吏参与买卖舍麻只与货商接头,这钱庄也只是其中一个交易的暗点,至于京中具体还有谁知道这件事,他也说不清楚。”
“货商……”薛琬又将那些卷宗反复查看,“怪就怪在,这所有的卷宗里,竟然没有一卷提及抓捕到了所谓贩货给这些人的货商。”
听她这样一说,千越也觉得不对劲了。“是啊,怎么卖舍麻的官员全都落网,倒是这源头上的人都逃之夭夭呢。”
薛琬揉着额头,想要设想出这其间的具体关联,“这货商们倒真的是本事啊,偷偷入京可以不为人所知,还在暗中就拉了这么一大批人下马,事发之后倒是还能全身而退,这本事可不小。”
二人自刑部回到公主府,薛琬还在一直想着这贩卖舍麻的货商的事情。她越来越确定,这就是一场想要削弱大虞朝堂势力,借由各家纨绔子弟下手继而拉下越来越多朝堂官员的一场预谋。
至于背后操纵者,结合这些日子西戎的动作,几乎可以确认就是西戎暗中在安排无疑,但是西戎之人远在他国,他们是什么时候将自己的爪牙伸到奉陵来的,还能计划地如此周密。
回到公主府,她去落霞园看了元晞,见他确实有见好一些,可以下床正常行动了。心里也有了许些安慰,人能恢复便是不辜负这些日子的奔波。
怡春楼妓女之事交由荆晨确实是一桩明智之举,只两日便已经有了些眉目。
待到他回来,大剌剌往地上的软垫上一躺,薛琬道:“可要给你煮点什么药粥补补身子,幽兰,去把当归、杜仲、枸杞什么的都去抓一些来。”
荆晨伸出一只手止住她,“得了得了,你当师叔我那么不洁身自好呢。”
“难道,不是吗?”薛琬小声道。
荆晨翻了个白眼,“不跟你计较,说正事。前日我去了一家卖绸缎的铺子,但我发现在铺面上站的的竟然全是姑娘,还穿的衣不蔽体的……”
“那定是个暗娼馆子,你定然是进去问了那里的姑娘。”薛琬怕他再把故事讲复杂了,先打断他。
“是。那确实是个风月场所,而且确实当时这怡春楼的招牌可见一斑,我一问,那儿的小伙计起先还不愿意告诉我,我好说歹说了一顿,后来发现还是银子好用。”
“那还是辛苦你了。”薛琬露出十分的谢意。
“陪我的那姑娘确实长得不赖啊,一上来就媚骨动人的问我热不热,然后……”
“她见没见过元旭?”薛琬怕他嘴里再说出些什么不该说的,赶紧问道。
荆晨对于她拦住自己话茬这事有点不满,懒洋洋地回答道:“没有。”
薛琬瞬时有点泄气,“那你为何进来的时候如此兴奋?”她看了看荆晨,“还是查到了什么吧。”
荆晨确实是想开个玩笑,见她看出来了,也就不再卖关子,“不错,陪我的这姑娘没见过,但她提到了她以前一个姐妹。这姑娘叫澄儿,也算的上当时怡春楼的牌面上的红人了,那个澄儿,倒是多次陪过那个姓元的。”
“她人呢?”薛琬问道,“问到了尽快把她带回来,以免夜长梦多。”
“这还用你说?”荆晨不屑地看了看她,“人带回来了,就在我房里。”
第六十三章 反制(三)
对于荆晨把人放到自己房里这事,薛琬也没有多想,就赶去了荆晨所住的地方去。
这一路上荆晨又跟他简略说了这澄儿,也是因为她过于显眼,在怡春楼被查封之后也更是不愿有地方要她。那个绸缎铺子的人一并把她买了回去,这铺子的掌柜把她糟践一番之后就扔到后面做苦工。那被叫来陪荆晨的姑娘还好一顿冷嘲热讽,大概就是当初有多风光,如今就有多落魄。
那澄儿姑娘一开始在荆晨的房中坐立难安,一听院中有人的脚步声,满心开怀地等着人来,结果看见进来的除了荆晨之外还有薛琬,脸上竟然没有那么欣喜了。
这一瞬间的神色变化被薛琬看了个清清楚楚,她不禁看向一旁的荆晨,看来自己这师叔还是招惹了红颜啊。
“快,见过长公主殿下。”荆晨对澄儿道。
那澄儿惊得脸色都变了,她是从侧门被带进来的,一路马车都遮挡得严严实实,根本不知道自己进了什么地方。
澄儿赶紧跪下去,“奴家,奴家拜见长公主殿下。”
“起来吧。”薛琬径自坐到一旁,荆晨也跟着坐下。
“是……”那澄儿怯生生地起来,眼睛还不住地往荆晨那边打量。荆晨现在脸上是一本正经的神色,与刚刚在哪绸缎铺游戏人间的样子分明是判若两人。
“叫你来,是有事问你。”薛琬开口道,直入主题。
“好……”
“问你的话必要如实回答,不然后果自己想清楚。”薛琬的语气清冷,听得澄儿周身一寒。
“你不要这么吓她嘛……”荆晨做出给她顺毛的动作,薛琬白了他一眼。
“自然,好好回话,本宫也不会亏待了你。”
荆晨在一边附和地点点头。
“是,殿下……奴家明白……”
“之前可是在怡春楼谋生的?”薛琬问道。
“回,回殿下,是……”
“是不是伺候过不少世家的子弟。”
这话问的有点露骨,荆晨都看了薛琬一眼,奇怪的是这小师侄现在竟然没有任何神色了。
澄儿在这种场合之下回这些话竟然有些羞怯起来。倒还是荆晨继续说道:“别怕,问你什么答什么就是。”
澄儿怯怯地点了点头,“是,殿下。”
“你也是在怡春楼见过不少人物的人了,不用装作怯懦,我问你的事情,知道的,如实说出来就是了。想来本宫的事情你也不可能毫不知情,本宫说不会亏待你,自然就能说到做到。”
“奴家明白。”澄儿福了身,神色的确比刚刚镇定了些。
“信国公世子元旭,你可知道此人,认识吗?”
听到这个名字澄儿身体明显晃动了一下,片刻之后小声答到:“认识。”
“他可有去过怡春楼?”
澄儿经此一问,竟有些不敢说话。她在怡春楼被封之时也略有耳闻,知道是牵扯进了舍麻这种东西的贩卖,还闹出了人命。这怡春楼的刘妈妈被带走时,嘴里还说着什么元二公子。
但她只认识一个元公子是长子元旭。
只是她当时自身难保,在不清楚事情究竟怎么回事之前自然也不敢乱说话。而现在高高在上的长公主殿下直接问及这件事,怕是的确有隐情。
“回答就是。”薛琬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是……是……”澄儿心乱如麻,你个不知道该如何作答,毕竟这件事动静不小,那刘妈妈说的是不知道这个元旭只知道元晞公子来过,而现在这个长公主殿下,她想要怎么样的答案。
“如实说,怎么你还想问问,我是想要你说是还是不是么?”薛琬看出她的心思,语气十分不客气。
“殿下,回殿下,是,元旭公子的确经常去往怡春楼。”澄儿被惊的一身冷汗,连忙回答道。
“你可有陪同过?”薛琬继续问道。
“有,有过。”
“可有过吸食舍麻?”
澄儿猛地抬头看向薛琬,“没有,没有过。”
“本宫可以为你作保,不会治你的罪,但若是隐瞒真相,那我也救不了你。”薛琬的话冰冷到了极点。连一旁的荆晨都觉得她现在的样子有些瘆人,打了个寒噤。
“有过。”澄儿极小声得答到。
“好,除了你之外,你还知道有谁也陪同过元旭等人,可知道他们的下落?”
“是,有几个听闻被买到了几处达官贵人的宅院中去了。”
“可以了,幽兰。”她向着门外喊到,随后幽兰推门走进来。
“带她下去,好好看顾着。”
“是。”幽兰答了一声之后就要带着澄儿出去,而这澄儿还略微处在被薛琬一直逼问的紧张之下,但是在出门之前还是恋恋不舍地往荆晨这边看了一眼。
薛琬的神色缓了不少,“小师叔,看来是用了心思啊,这姑娘竟这样对你着迷,连身家性命都不顾就敢跟你过来。”
“去去去,师叔我还不是为了你。”荆晨反驳道,“不过你这丫头刚刚的样子还是挺吓人的,我都不敢说话。”
薛琬摇摇头没理他,心道事情终于有了些进展。
而不多时,扈云章急匆匆过来告诉她的一件事,让她欣喜之余也很是震惊。
因为此前薛琬觉得有问题的货商,其中之一被扈云章抓了个正着。
就算扈云章告诉了她是在街上帮忙打探怡春楼之事意外发现了这个没有逃出奉陵城的人,但这一切还是让薛琬觉得太过凑巧。
但是这背后的原因现在并不是她急需解决的事情,这货商招认之事,才让薛琬确认了心中所想。整个舍麻贩卖之事,的确是西戎人密谋针对大虞朝堂的一次预谋。
这货商向薛琬承认,自己和其他的一共十几个人是自两年前就进到大虞来的,负责暗中引诱世家子弟落入舍麻的圈套内,继而控制到他们在朝堂为官做宰的亲人们,待事情成了之后自会有人安排他们出城。
“何人安排的你们入京,又是何人在背后操控?”
这是薛琬急切想要知道的事情。
“我不知道,此事他们做的极为隐秘,我们也只是奉命行事对不同的世家子弟下手,之余更多的,我真的不知道。”
又是一个不清楚。薛琬越发头疼了,这事情究竟要查到什么时候。
第六十四章 反制(四)
白黎这日自公主府看了元晞出来,回白府的路上,嗅到一丝不寻常。
不过这不寻常对他来说实在是太为正常了,他转身走进了茶肆的一个独间,在那里的是等候多时的杨念杨思彻。
“出来的这么慢,可是被那长公主殿下绊住了?”杨念平日不怎么见笑意的脸上露出打探的神色。
白黎没有理会他,径自跪坐下倒了壶中的热茶。
“明明我们费了那么大心思才捉到的人,你说给她就给她了,真是大方。”杨念在他对面坐下。
“那个人在我们手里已经没有用了,给殿下才能有他的价值。”白黎回答道。
“不过你就打算这么瞒下去,你辛辛苦苦,还要应付你那个父亲不露破绽,还要一心护着长公主,何必一直不让她知道。”杨念实则有些为他抱不平。
白黎抬眸看了看他,“明明那人机缘巧合之下已经到了奉陵城,怎么一收到我的传书就赶紧躲得远远的。”
杨念长舒一口气,“那能一样吗?”
“都是有苦难言罢了,有什么不一样。”白黎往口中送了一口茶。
“你是看的开。”杨念摇摇头,“是我小心眼了。”
白黎岔开话题,“可是有事?”
“嗯,有事。”杨念正色道,“那放了西戎的货商进奉陵城的人,有眉目了。”
“这么久了,才是有些眉目?”
杨念轻嗤一声,“自你接任宗主之后离宗中众人都闲散了不少,弟兄们都是各自谋生。你这几年为了那长公主才把大家聚起来,打探消息的速度自然不比从前了。”
白黎无奈地看了他一眼,“说吧,你们千辛万苦打探出来的眉目是什么?”
“是个不小的人物呢。”杨念眼角上扬,“怕是那殿下会很感兴趣,原来的定国候,晁峰。”
“晁峰……”白黎轻声念到。
“就是他,把宋子澈害死的罪魁祸首。当时长公主和当今陛下带兵杀回奉陵的时候,这人就不知所踪了。”
白黎垂首,“殿下还有心结未了,此时能捉到此人也是件好事。”
“你真的这样想?”杨念不以为然,“这晁峰出现,怕是不知道会掀起什么样的往事呢,到时候那殿下又忆起旧情,你又该如何?”
“我不知道。”白黎难得坦诚答到,“从以前到现在,她的眼中从来就没有看见过别的人。”
杨念看了他一眼,他自己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个一向是冷漠理智的不像人的白大宗主,唯一的痛处就是薛琬。
只是薛琬还在想办法找出更多的证据之时,这件事已经传到了薛晟的耳中。这日薛琬进了宫,特意被薛晟留了下来。
薛琬前往薛晟起居的安政殿,看到了上次在花神节宫宴看到的宁蓁,如今已被封作婕妤了。
“臣妾见过长公主殿下。”这宁蓁徐徐见礼,依然是柔情似水地让人招架不住。
“宁婕妤,听闻升位,还未贺过。”薛琬客气道。
“谢过殿下。”宁蓁带着甚是欣喜的笑,又施了一礼。
“好了,蓁儿先回去吧,朕与长公主有事要谈。”薛晟拂了拂衣袖,吩咐道。
“是。”宁蓁应到,款款退去。
薛琬觉得,薛晟今日神色不太对。
“皇妹近日,可在忙些什么事情么。”薛晟斜倚在木椅中,手臂搭在一侧的扶手上。
“只是些琐事。”薛琬道。
“皇妹是朕亲封镇国长公主,有辅政之权。就算对国政有疑,想要查证些什么,也是情理之中,无需如此拘束。”
薛晟已经知道她在查元晞的事,甚至是奉陵城中沸沸扬扬的舍麻之事了。
“回陛下,臣妹无心隐瞒,只是偶然查到些可疑之处,不敢确认,所以不曾叨扰皇兄。”
“自然,皇妹一向是谨慎之人,在查到的东西不足以彻底定案之前,是不会来扰朕的清净的。”薛晟面上是平和,但薛琬知道这底下实则已是不满。
“臣妹只是粗略查访,还未涉及国政之事,若有眉目,必会先行禀告皇兄。”薛琬低眉垂首,软下心性道。
“算了,臣妹想查什么便去查吧,既然皇妹有疑,又已拖了如此之久,又怎么能不查个水落石出呢?”
“臣妹并无半分僭越之心,只是出于本心而已,还请皇兄明鉴。”薛琬不想再绕弯子,直接对薛晟言明。
“朕没有那么想,皇妹多虑了。”薛晟笑意更甚,“朕自然是信臣妹的,不会有疑。”
“还望皇兄,日后也能信臣妹。”薛琬郑重跪地拜礼,“臣妹先行告退。”
“自然。”薛晟道。
自安政殿出来之后,薛琬像是被闷了许久,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她回望了一眼那新修葺不久的宫楼殿宇,面无表情地出了宫。
从以前到现在,薛琬觉得自己是越活越憋屈了。
而薛晟这些日子也不知道怎么了对于她的事情越来越在意,越来越心存芥蒂。就像此次关于元晞的事情,她虽说有的时候是做的不合规矩,但那都是情理之中。况且这本就是一桩冤案,若是全权交由那些官员处置,恐怕元晞不知道已经死了多少次了。
但是薛晟看来便不是这样,正是势头强劲的新帝,又怎么愿意有个不守规矩的人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跳来跳去的。
薛琬忽而生出一种兔死狗烹的悲怆之感,她也不知道日后还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薛晟早就不是当初在上漓为质子时的怯懦皇子了,如今的他,是卧榻之侧不容任何人酣睡的帝王。
她想起来那些本是一腔热血来报国的志士,最后许多人都心灰意冷,再不入朝堂。
她也知道了当初她外祖母一定要她学些武艺,或许可以用另一种身份,隐于江湖。
可是世事无常,偏偏不是宫宇之内的长公主薛琬隐成了江湖上的慕衡;反倒是江湖上的慕衡,隐成了宫宇之中的长公主殿下。
薛琬苦笑一声,走进了一早在宫城门口等着她的马车。
如今的奉陵,那个争权夺利永不停息的动乱之前的朝堂,慢慢回来了。
第六十五章 反制(五)
既然薛晟已经知道她在查案子,她便不能再完全瞒着薛晟。手中掌握的妓女澄儿和那西戎的货商之事,在她好一番盘问之后,便准备写一道折子呈给薛晟。
在她把折子和人证交与刑部官吏之前,白黎沉思许久,对她道:“刑部不可信,可否上书皇帝,替换以前查案的官员。”
薛琬细想觉得甚是,刑部督办竟然没有捉到一个有关西戎的人犯,如果不是实在无能,必定就是从中有人在搅局了。
于是她对薛晟提及,刑部所经手的舍麻之案有诸多疑点,此前经手此事的人不宜再继续追查。
但任凭她说的再委婉,薛晟也并未采纳。
千越知道后也甚是气愤,狠狠地捶了一下桌案,“这个陛下如今也是越来越让人摸不透了,有事的时候就随意支使人,无事之时就不容得别人置喙半句。”
他话说的并不差。
白黎却是预料到了,“殿下,此局有些迷离,要小心。”
薛琬只是点点头,没有细想他的话。
但毕竟有了澄儿与那货商与元旭来往的证词,元旭的嫌疑自然是洗刷不了了。
而后令薛琬感到惊异的是,刑部的风向变化之快都让她摸不着头脑。明明前几日还在说证据确凿,一定是元晞所为。在这两个并不充分的证人送过去后立马有翻案的苗头。
此前的证据竟然自然而然被一一推翻。就如最有力的元晞印鉴,刑部的人说印鉴的头部雕刻的纹饰乃是四年前最盛行的玉狮虎,但年前因为太卜司说西方白虎今日凶气日盛有碍国宁。奉陵之内人人以虎为忌,而世家子弟们自然是都不会再衣物饰物上装戴任何有关虎的东西。
而这印鉴依然是虎纹饰,若不是元晞蓄意,也就只有一种可能便是元晞从未带过印鉴,而一直在他人手中。
立案如此之快,翻案也如此之快,让薛琬有种感觉,或许幕后有个人,就是等着自己送证人上门,等着这一个契机。
但案子除了元旭之外,火就烧到了信国公元伯升身上。薛琬知道薛晟一定不愿看到此事发生,只是没有办法,国法无情,既然有疑便要查清。
信国公是一品国公,满朝文武也没有几个在官职和爵位,最主要是威望压的过的,找何人主审,自然也是问题。
爵位上只有皇族有王爵在身之人才有此资格,薛晟的皇子们都还年幼,这皇族便选中了薛晟薛琬的堂弟,齐王薛睿。一个不谙世事只知道在府安闲度日的闲散王爷。
而薛睿并不通晓这其中的缘由,还需一个威望足够的在朝的官员坐镇。
满朝官员,其实薛晟也知道,只有一个人可以担当此任。如今在太书御阁醉心编书的纪怀舒,先帝早时重臣。少时文才居大虞奉陵城才子之首,虽不曾封爵,但足以在朝堂上有他的分量。
薛晟派人去了陵安公主府传话,让薛琬去请纪怀舒出山。
薛琬接到旨意时沉思了许久。其实她清楚薛晟对纪怀舒此人,虽说平日在口头上还是尊敬些,但是心中的芥蒂,或者说是心结,依然是存在的。
当初薛琬的父皇恭帝欲与上漓联手对付西戎,便准备嫁了薛琬这个嫡公主过去。但当时薛琬一颗心都扑在宋子澈身上,文皇后也是百般不愿,便找了纪怀舒劝说恭帝以联姻改为派质子入上漓。
入质别国可不是件风光的事情,入质也就是与本国阔别,不知何日能再回来,与皇位基本上算是无缘。而确实,这次入质的确让薛晟以及其母亲妹妹吃了不少苦。
薛晟其实不算的上是有帝王胸襟的人,这点薛琬早就知道。所以说就算这次入质,让薛晟躲过薛伦的血洗京城的一劫,但也让他无法保护自己的母妃,也从此天人永隔。
纪怀舒也是聪明人,他虽说在扶植薛晟登位上也有功劳,但他也知道薛晟是一定会将这件事记住的。于是薛晟刚刚登基,纪怀舒就自请到太书御阁编书修史,不再直接参与朝堂之事。而后朝堂之事,基本靠着信国公撑起了半个朝堂。
如今这撑着朝堂的人都倒台了,没有人敢接过这样大人物的案子,细数一下也只剩纪怀舒了。
也薛琬也知道,薛晟对纪怀舒介怀,对自己这个被他代替受了那份远离故国之苦的人,也是介怀的。
但是该请还是要去请,薛琬乘着车架到了纪怀舒的府邸时,大门紧闭。
来开门的小厮恭敬的拒绝了薛琬,“回禀长公主殿下,我家大人今日身体不适,眼神越发不好了,怕是会误了朝堂大事,特向殿下告罪,望殿下怜悯。”
这番拒绝薛琬早就预料到,她也丝毫不让,“让你一个小厮就想打发我,纪大人也未免不合礼数了些,就算要请辞,也请亲自来说。”
“殿下,我们大人真的是卧床不起来实在是……殿下……”
薛琬不听这小厮多言,趁门开着就直直地往里闯,那小厮自然也不敢拦,只能一边喊着一边想让她离去。
“纪大人,薛琬前来求见,可否赏光。”薛琬直接在庭院中喊到。
她这一番喊声确实引来了来人,不过不是纪怀舒本人,而是其夫人,“殿下,我们大人是真的抱恙。”
纪夫人对薛琬施了一礼,“还请殿下见谅。”
“夫人,就算如此,怕也还是请让我见纪大人一面。”
“殿下,我家大人病体之躯,不敢见殿下,也是怕过了病气。”纪夫人依然拒绝。
“那便好。”薛琬提高了音量,对着纪怀舒的卧房的方向,“纪大人不肯,我也得想个主意去对陛下交差。既然纪大人让夫人来打发我,那夫人也跟我进宫一趟去打发打发陛下吧。”
说罢不顾纪夫人脸上的惊恐神色,拉了人就要往外走。
这时只见门内走出来一个人的身影,连带响起一句话,“殿下有什么便对着老夫来,但请不要为难夫人。”
薛琬也松开了纪夫人,对着来人笑道,“纪大人,许久未见。”
第六十六章 旧臣
“确是许久未见殿下了。”纪怀舒道,他看了看外面,“殿下请。”
纪府的侍女来上了茶点,纪怀舒亲自斟茶给薛琬。
薛琬双手接了那茶盏,“刚刚是我失礼,惊吓到夫人了,薛琬在此赔罪。”
“殿下这礼拙荆可实在是受不起。老臣倒是还要感谢殿下没真的把拙荆带到陛下面前。”纪怀舒理了理衣袖,端坐着对薛琬道。
“若不是夫人进宫,便只能纪大人去了。”
“殿下不是愚笨之人,很多话其实无需老臣言明。”
“所以才需要来明一明。”薛琬反着他的话,接着道。
纪怀舒见她如此,停顿片刻,道:“殿下何必相逼于老臣呢?”
薛琬叹了口气,“大人为何觉得是我在逼您呢?如今形势如此,不仅信国公之案,怕是日后,这朝堂也要依靠大人了……”
“殿下莫要讲那些虚无之事。”纪怀舒笑着抚上下颌上的胡须,“老臣近来的确患了眼疾,编书都是口述旁人代劳,又何谈什么朝堂。”
“只是眼下的大虞,怕缺的就是您这双有疾之目呢。”
纪怀舒摇头轻笑,“殿下当真觉得,我审了元氏之案,做了这首辅是什么好事?”
这一问让薛琬也不知如何回答,她总不能把一个自己都确定不了的答案随口而出。
“我不知。”
“哈哈哈哈哈哈。”纪怀舒捋须大笑,“你看,连殿下也说不清之事,如何让我看得清。”
“纪大人莫要恭维我了。”薛琬说的有些急切,“确实今日来,不仅只为奉了旨意请纪大人坐镇信国公的案子,自然还有我的疑问。”
“殿下怎么能知,老臣就能解殿下之惑呢?”纪怀舒反问道。
“纪大人自然是睿智之人。而且,这世间我的确是无人可问了。”
“殿下其实不在这权谋的正中心,都有如此的疑惑,不知何人可信。那可想而知,我们的皇帝陛下又何尝不是数倍于殿下的困惑?”
薛琬似乎有所领悟,她点点头,“我明白纪大人的意思,只是这不可解。”
“若这帝王之惑什么时候真正能解了,大虞也不会想着联这个打那个,自顾不暇了。”纪怀舒顺着她的话道。
“纪大人早知此理,知道陛下性情,这才明哲保身躲去太书藏阁的吧。”
纪怀舒深沉有力的眸子看了薛琬一眼,“殿下既然知道,今日却还要跑这一趟。”
“是陛下传召,纪大人又如何能躲得过去。大人一天在奉陵,一天在大虞,就依然是臣子。虽说大人远离纷争与书籍为伍,但这些风风雨雨您不可能一无所知,大人就真的毫不关心么?”
两人四目相对,纪怀舒手指了指那茶壶,
“殿下,这一壶茶是我夫人亲手所泡,茶香四溢算得上上品。”
薛琬有些不解其意,只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只是这茶叶如何为茶农精挑细选采摘,又被府中侍女挑了又挑,夫人如何精细清洗,这水又是多少分量,都是喝茶的人目光所不能及。”
“自然,人们看到也的多是宫堂庙宇如何华丽,背后的争权夺利,便如同茶叶一般上下翻搅。”薛琬看着手中的茶盏,这茶水也喝不下去了。
“其实老臣今日知道殿下会前来,也早已收拾完毕。”
薛琬抬眸,“那纪大人又为何让夫人和小厮演了刚刚那一出。”
“一是存了几分侥幸,二来,不过表表敬畏之心罢了。”纪怀舒也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陛下目前在朝堂独木难支,自然会多加倚重大人。”薛琬道。
纪怀舒站起身来,叹道:“前路不可知啊,前路不可知。”
他对座位上的薛琬躬身行礼,“今日还是辛苦殿下,亲自来鄙舍了。”
“无事,我其实今日,也不知道是否真的能请得动大人。”她脸上带了轻松的笑意,“既如此,我也好去向陛下复命了。”
说着就要离去,纪怀舒还是叫住了她,“殿下。”
薛琬回身。
“圣德皇后曾托付重任,让老臣多加看顾殿下。说来惭愧,这些年,老臣只是在保全自身罢了。”
“我无需看顾,大人不必把此事放在心上。”薛琬宽慰道。
“前路看似平坦,实则迷雾重重,只是日后,殿下要更加小心了。”
这一句语重心长的告诫,薛琬记在心底。她何尝不知,自己也是不辨方向的当局者。
她颔首点头,以示回应。
纪怀舒领命上任之后,案子也终于进入正轨。而齐王薛睿虽说只是挂了主审之名,但内地里确实是什么都不管不问的。
薛琬有什么要求,他都有求必应。
只是刑部天牢内还发生了一件白黎早就担心的事情,那被捕的西戎货商,暴毙横死在了狱中。
薛琬得知之时甚是震惊,她觉得那货商一定还有事情没有来得及在薛晟面前说出来,要紧的其实是他这还没说出来的话。这个时候,会是什么人,有能力,也有机会让他死在天牢之内。
只是薛琬之前从他口中获取的其实也不多,其中一条便是与他们联络的一个大虞人,这货商说出了他的动向。
薛琬联络了纪怀舒,他便调拨了人手给薛琬,想办法擒住这幕后之人。
而纪怀舒接手这个大案之后,直接把刑部的一应文书以及证人证物还有人犯都查看询问了一番。
他理了理思路,一次与薛琬攀谈时便提及了这案子的难度。
“这案情之复杂,怪不得陛下找不到合适的人来查访。”纪怀舒看着眼前堆积如山的卷宗。
“大人也觉得很难?”
“想必殿下是先于老臣许久就知道这里面的情况。”他指了指那些卷宗,“除了信国公和他家公子的事,其余涉事贩卖舍麻或是吸食舍麻的官员,他们身上也有东西未查清。”
“不错,这些人究竟和趋星派有无关联,背后推动此事之人,与西戎或许有关。”
“殿下。”纪怀舒止住她的话头,“凡事不可操之过急。如今当务之急,是落实何人涉案该如何定罪,那些也对舍麻成瘾的百姓,该如何处理医治。”
薛琬点点头,“是,解决当下才是最要紧的。那元晞……”
“殿下放心,有老臣在,必不会让他有事。”纪怀舒道,因为这案子要开审,元晞不能再留在公主府。
“好。”薛琬对纪怀舒还是信得过的,“我会安排人送他过来,一切便辛苦纪大人。”
第六十七章 父子(一)
案子已经耽搁了不少时候,纪怀舒在派手下的人理清楚证据之后,便要开堂审理此事了。
此前元旭也受了牢狱之灾,严宇当初用在元晞身上的那一套,还没来得及在元旭身上施下一针,元旭就自己招认确实接触过舍麻。
所以其实事情差不多已经明了,最后的审理只不过像是走过场一样。
刑部大堂之上,主审之人是齐王薛睿,他坐于主位之上,面前的书案上摆着笔墨纸砚,但他只是闭目养神,摇着一把折扇。
薛琬此次也来听审,看到薛睿的姿态心中不由自主地羡慕了一番。
薛睿是自己皇叔的唯一的儿子,他如今的亲人也只剩一个妹妹薛琪。
老齐王膝下子嗣单薄,但是只有他们兄妹俩也乐得自在。不需要管理繁琐的宗族事物,每日除了吟诗做乐,也无需担心其他。
看这齐王薛睿生的唇红齿白,面容精致的更胜女子,便可知这平日是个多么会享福的命。
再看看自己,明明自己这个长公主才应该是那个闲散的富贵人,如今却为了各种事情操心来操心去,也不知这是什么命数。
除了纪怀舒之外,一旁还坐了许多陪同审理的官员,其中还有严宇。随着薛琬来的千越看到他就想抡着拳头上去,硬是被白黎给拉住了。
白黎也在此的原因,是封清曲亦是作为证人被传唤至此,他陪着自己的母亲前来。
堂下是待审的人,信国公元伯升,元旭、元晞。
元旭被除了信国公世子之位,与元晞一样算是庶人,双双跪在堂下。
而元伯升并没有被落实罪名,因此就算被审讯,还是坐于一旁,身边有几个衙役看守。
齐王伸了个懒腰坐起来,拍了下惊堂木,随口说了句,“开始吧。”
这便代表可以开始审案子了,其余的事,依然交给纪怀舒去做。薛睿又恢复了刚才闭目养神的姿态,也不知道有没有在听后来的话。
纪怀舒起身对薛睿行了一礼,表示恭敬,接着便开始审问了。
“元旭公子,此案具体情况,以及证人证据,已都向你一一呈明。你此前招认确实吸食舍麻并参与怡春院贩卖舍麻之事,可还承认?”
元旭自被带上这大堂之后便一直垂着头,像是要随时晕过去一样。
他自己如今都不敢相信,这案子本是万无一失的,元伯升明明已经打点了许多人,元晞差一点就被定罪了,为何突然就怀疑到了自己身上来。
元旭望向一旁的元伯升,他还是奢求着,自己的父亲能够想办法救一救自己。
“元旭。”他久不回答,纪怀舒又喊了他一次。
“是……不是……不是我……我不知道……”
元伯升示意一旁的严宇拿出元旭签字画押过的供词,“这是你前日的供词,为何那时招认,现在又不认了?”
“那是……那是……你们屈打成招!”元旭依然是垂死挣扎。
“你说的是人话么?那针尖都没挨着你分毫,还屈打成招。”千越直接骂道,“元晞受过多少就应该原样给你来一次,到时候你在说屈打成招,或许还有人信。”
他狠狠瞪了严宇一眼,而元晞轻咳一声,眼神示意他别再说了。
千越收了声,只是心里还是万分气恼。
“莫公子稍安。”纪怀舒提醒千越,随后依旧是对着元旭,“只是天牢中暴毙的那名货商与这青楼女子都指认你确实与舍麻案有关,你该如何解释。”
“我……我不知道……是……是元晞……”他指着一旁的元晞,眼睛却看着的是元伯升,“父亲,父亲,您说句话啊,是元晞啊,不是我。”
“信国公,可有什么话要说的。”纪怀舒对元伯升问道。
元旭祈求救助的眼睛一直死死盯着元伯升,而元伯升自进来到现在未曾看过任何人。
许多道目光都盯在他一个人身上,半晌,元伯升用极沉稳的语气开口道:“老臣,无话可说。”
“爹!爹……您在说什么……”元旭失神崩溃地大喊道。
“此事是老臣管教不利,让长子误入歧途,事后不加劝阻,还伪造证据嫁祸次子元晞,老臣有罪。”
元伯升一字一句地无比清晰地在大堂之上言明,随后,跪地对着齐王薛睿叩首。
薛睿被惊的坐正了身子,眼神迷茫,心道不是应该还有好一会才能审结么不是,怎么着信国公现在就认罪了?
不只是薛睿,连同在场的纪怀舒、千越、薛琬等人,都有些惊愕。
而最为失神的,除了面如死灰的元旭,就是不断忍下眼泪的元晞。
其实元伯升一开始便知道,此事有风险,但他是为了元旭想要铤而走险试一试。而在薛琬真的介入此事之后,元伯升便已做好全盘皆输的打算。
最后,这突如其来的翻案,元伯升也慢慢察觉,其实这案子,最一开始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如今纪怀舒手中该有的证据已经齐全,他根本没有翻身的可能。既然这人的目的是让自己消失在朝堂上,那他消失就是了。揽下所有罪名,希望元旭能被从轻处置。
“元晞。”他沉重地开口,“是为父对不住你,与你兄长无关,都是为父因为你母亲而迁怒于你,要怪便怪我就是。”
“父亲,就算要保住兄长,也一定要把话,说的如此决绝么……”元晞眼中含了泪,他定睛看着元伯升,心痛如刀绞。
“信国公此话的意思,是包庇元旭,助其嫁祸元晞之事,供认不讳了。”纪怀舒神色还算镇定,开口问道。
“并非助其嫁祸,此事是我一人所为。”
此时的元旭也明白过来元伯升的用意,反而在地上不断叩起头来,“大人!纪大人!是我,是我,与我父亲无关,是我闯了祸事让元晞替我顶罪,不是……不是我父亲!元晞,你说,你跟长公主说,跟纪大人说,是我,不是父亲……那是我们父亲啊……”
元晞冷眼看着这一切,当初合谋要将自己置于死地的是他们父子两个。如今事情败露互相要承担全部罪名的也是他们两个。
他们在何种境地之下都是亲生父子,可自己呢,如今又算得上是什么……
第六十八章 父子(二)
元旭一直拉着元晞的衣袖,希望他站出来说几句话。他本意只是保全自己,但从未想过连累元伯升。这个父亲在元旭的心中,是比他自己要重要的。
元晞只是木然地跪着,一言不发。他要以什么样的身份去求情呢?受害者?还是儿子?听起来都太过荒诞了。
这场审讯终究是在元旭崩溃之下与元伯升双双签字画押之后,一脸惊愕、就想赶紧逃开的薛睿的一声“退……退堂”之中结束的。
元伯升及元旭先被带下去,剩下的人也都陆续散了。只剩元晞依然跪在原地一动不动。
千越自始至终都盯着元晞,他越是平静,千越就越是担心。如此滋味一定很不好受,他巴不得元晞当庭把他那没心肝的父兄打一顿,都比他现在一动不动的好。
一直在外面等候传唤的封清曲也隐约知道了里面的情形,待她看到可以进去之后,看见元晞在那里,就赶紧去把他扶了起来。
“晞儿,晞儿……”封清曲轻声唤着他。
千越亦在一旁,“元晞……”
“我没事。”元晞神色淡然,无喜无悲,“回去吧。”
“我带你去走走。”千越拉住他,“别憋着,今天你想去哪里,想吃什么,我都陪着。”
“不用了。”元晞难得的一次拒绝了千越,“我想一个人走走。姨母,天黑之前我会回白府,您放心。”
他也确实有好些日子没有回白府了,千越也不好阻拦。“好,你千万不要多想就是,若是难受了记得一定要叫我。”
元晞淡漠地点点头,就一个人拖着沉重疲惫的步伐往外走。
众人看向元晞的背影都甚是担心。
“为何会这样……”封清曲很是心疼,掩面垂泪。
白黎在一旁道,“母亲放心,他不是小孩子了,自己定能想通的。”
“我知道他这些年过的苦,也劝过我那姐夫,一家人哪怕不能和睦,又何必一定要弄成现在这个样子。”
“还不是那父子两个……”千越这时的满腔愤懑都没有了,只剩了对元晞的心疼和这事情的无奈。
“不管如何,你们好好看着他一些吧。”薛琬说道,是对白黎和千越说的。
白黎和千越同时应声,“好。”
经过这一日的喧闹,薛琬也觉得身心疲惫的很。元晞的事情解决了,只是没有一个人觉得这是件可喜可贺的事情。元晞洗脱了冤屈,便代表他有可能要失去仅剩下的血亲了。
薛琬回了自己府中,千越却没有跟着一起。他放心不下,还是悄悄跟着元晞,在他察觉不到的地方,怕他会有什么不测。
他看到元晞只是回了空空荡荡的元府,在那一处荷花池旁枯坐了许久。那是元晞曾对他说过的,她幼时母亲时常带着他教他诵诗书的地方。
千越也很是伤情,日后这偌大的信国公府,就要真的变成荒宅了。
好不容易到了天黑,元晞既然说过他回白府,千越想看着他回去,他也好安心回公主府。
只是元晞离开信国公府之后的方向不对,这不是去白府的方向,而是——刑部。
千越心中暗叫不好,他一定是去看元旭还有元伯升了。
果然一路跟到刑部,元晞找到了还在赶奏折文书的纪怀舒,告诉他自己想见父兄。
纪怀舒劝慰道:“孩子,别说现在不合规矩,我不能放你进去。而且你就算进去,也解不了你自己的心结的。”
“我知道。”元晞道,“我只是怕日后便没有机会再见了。”
纪怀舒叹息一声,知道这都是可怜之人,也就不再坚持,加以通融,让狱卒放他进去了。
只是他望了狱卒给他所指的元伯升所在的地方,这一步终究是踏不出去。
他在关押元旭的牢室止了步,相比于面对自己的父亲,还是面对这个自小就没有任何感情的兄长更能接受。
锁链掉落,碰撞出不悦耳的声音,牢门被“吱呀”一声打开。
头发蓬乱,面容甚为憔悴的元旭受了惊吓一般抬头去看,却见走进来的,是元晞。
“怎……怎么是你……”他还张大眼睛,惊恐而满怀戒备的看着他。
元晞的声音却是冰冷得没有温度,“不用这么害怕,如果我想对你做什么,你现在还能反抗吗?”
这话还是很有震慑力,但是也是实话。听到他这样说,元旭反倒是真的不怎么怕了,反而笑了两声,“怎么,你是来看我与父亲的笑话的么?”
“看笑话。很好笑么?”
“谁知道你是怎么样想的?如今是我们父子二人获罪,元晞,你赢了,难道不好笑吗?啊?哈哈哈哈哈……”
他这一笑笑得凄惨,听得元晞耳朵一阵刺痛。
“可是先挑起事端的是谁,是我么?做了错事的是谁,是我么?怎么如今你倒觉得,今日的一切都像是我蓄意为之的呢。”
“是谁挑起来的又如何?”元旭昂起头,“如今的结果就是,你赢了。”
“我从来没有想过与你比什么输赢。”
“可是人人都在拿和你作比较。”元旭走近了些,“自幼时起,有你那个母亲在,有皇后在,人人都夸赞信国公嫡子是如何的天资过人,可我呢?我和我娘,终日陷在会不会那天突然被你母亲害死的惶恐之中。”
元晞闭了眼睛,这是他很不愿意面对的旧事,这些旧事每每被人提及都会勾起他的愧疚之心。
“但事情确实如同我们害怕的那样,我娘死于你母亲之手,她被你们母子害死了。”
“我没有……”元晞喃喃道。
“你是没有动手,只是如果不是因为你,你母亲又怎么会生出这些恶毒的心思。”元旭近乎咬牙切齿,他确实太恨了。
“哪怕后来我成了世子,父亲不与你亲近,但还是有人在夸你。甚至你母亲做的这些事情,没有人会提及,因为她是先帝赐婚,是身份尊贵的信国公夫人。”
“别说了……”
“怎么,你不是觉得自己清白么,听一听自己母亲的罪恶,怎么了,受不住了吗?”元旭咧开嘴又笑了,“没错,我就是见不得你的好,我是想彻底毁了你!”
“元晞,你这个祸害,为什么要活在世上?”
他猛冲过来,双手掐住了元晞的脖子。
第六十九章 父子(三)
元晞任由他掐着,竟然也不做任何反抗,直到自己快要窒息,脖颈处传来疼痛感。
“不如就这么死了吧……”元晞心中涌上这个念头。
“放开他!”随着千越的一声怒吼,他一脚踹开了元旭。
突然被放开的元晞俯着身子大口喘着气,千越拍着后背给他顺气。
“你不要命了吗?”千越对元晞说道,其实语气无半分嗔怪。
“哈哈哈哈……”倒在地上的元旭反而大笑了起来,“元晞,你看到了吗,自始至终都有人在护着你……从小到大……”
“你给我闭嘴!”千越不想听到元旭再说什么话,毕竟现在元晞连想死的心都有了,他实在怕这人再说出些什么刺激到他。
“莫千越,你是他什么人,这般替他着想,不惜连带那长公主一起得罪陛下。”元旭嘴角依然带着森然的笑意问道。
“我和四姐做什么,这和你无关,如果你还有一点良心,就闭嘴。”千越把元旭拉到身后,他知道元旭不过是想打乱元晞心神。
“元晞,我们走吧,别再这里和他废话。”千越揽着元晞,就要往外走。
“元晞!你自始至终不就是想让父亲认同你吗?”元旭在他们身后大喊道,“我偏不会让你如愿!”
这几句话喊得撕心裂肺,元晞背对着他,但感觉身后传来一阵凉意。
“我们走!”千越觉出元晞情绪不对劲,就要赶紧带他离开。
千越送了元晞到白府,还特意叮嘱了白黎,今日元晞去见了元旭,情绪有些失控,要白黎时刻看顾。
白黎应了之后,千越才依旧满是担忧地离开了白府。
只是那日元晞止不住地做噩梦,一直到第二日清早,一身冷汗的元晞被自己惊醒。他有种不好的预感,不知为何,于是一大早便起身往外跑。
只是这一出去,刚好碰到来白府报信的小厮,是薛琬派来的,那小厮道:“昨天夜里,元旭在天牢自尽了。”
封清曲和白黎愣在了原地,只是没有注意到后面的元晞。
元晞只觉得瞬间脱力一般的,扶住了屏风的一侧,撞倒了那里摆放的瓷瓶,封清曲和白黎这才回过头去看见了元晞。
杀人诛心……
元旭知道自己的罪名一定不会轻,何况事涉人命,他根本无处可逃。在元晞来找过自己之后自尽,元伯升此生都不可能再与元晞和解了。
元晞想要的,元旭就要绝断他的所有念想。
因为元旭的自尽,纪怀舒也特意上了一道折子请求从轻处置元伯升。毕竟他并不是主使之人,也为了顾全朝廷的面子,元伯升被削了爵位,贬为成远伯。
元伯升自请回了乡里,也不再担任朝廷的任何朝职。
离开奉陵的那日,他简单地收拾了东西,亲自带着元旭的棺木,准备离开奉陵。
元伯升从头到尾没有告诉过元晞,也只有元伯升的马车都已停在了元府的门口时,他才得知,元伯升要走了。
元晞听闻后策马赶到了元府,却看到把最后的东西已经搬到马车上,就准备离开的元伯升。
他下了马,在不远处怔怔地看着这一切。而元伯升一个不经意的转头,也看到了在那里的元晞。
父子二人目光相对,元晞赶紧转开了头。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现在就是有种莫名的愧疚之感。也许元旭本可以活一命的……或许,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结局……
该怪他么?元晞其实不知道,元伯升亦然。
他已经对不起这个儿子了,还有什么理由去怪他呢?
事到如今,都是相顾无言,这心结,终究是再也解不开了。
“走吧。”元伯升转开了眼神,直接上了马车。从没有对元晞说过一句话。
而元晞依旧是怔在原地,听到那句“走吧”,心里突然空了一下。他赶过来,其实是想听自己的父亲说些什么的……虽然他自己都不知道,父亲现在还能和他受说什么。
可是这一别,或许真的就是此生了。
元晞心里的话都梗在喉咙里,可是就是一句话都说不出。这对父子,曾经隔着的心,如今被更大一座险峰阻挡住,终究是分道扬镳了。
元晞突然跪在了原地,就要放下车帘的元伯升动作一滞。
可是最终,这马车还是走了。
车辙声渐渐听不见了,周遭一片死一般的寂静,元晞依然跪在原地,心里被一阵一阵地揪紧,难受的想死。
“元晞。”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这夏日的天都黑了下来,元晞听到一声呼唤,是千越。
千越过来扶起他,因为跪的太久,元晞趔趄了一下。他看着那落锁的元府,明明是刚刚搬走的,可为何看起来就已经像是落败许久的了。
“回去吧。”千越道,身量比他高半个头,此时元晞看起来就像倚在他怀中一样。
“有酒吗?”元晞声音有些沙哑。
“有,多少都有,四姐的存货,今天我给你挖出来。”
这本是玩笑话,但是在此种情景下竟然也显得很为伤情。
元晞苦笑了一下,又望了一眼元府,“走吧。”
十七年的父子之情,今日终是化作一句不相见。
这日跟着千越回了公主府,薛琬也不再拦着,任凭千越搬了一坛又一坛她自己亲手埋在府内最后院梨林的酒,搬到和元晞同住的落霞园。
究竟千越是怎么知道她在那埋了酒的,薛琬也没那个心思去计较了。
这夜她一直陪着自己的儿子宋元拓,给他轻轻扇着扇子,看着他慢慢入睡。
宋元拓浅浅的呼吸声响起,薛琬觉得有从未有过的心安。
只是她看到元家父子最后的收场,也不由得伤情起来。小元拓从未见过他的父亲。记得有一次他问及自己父亲的时候,薛琬还是冷了脸对他说道:“这些事情不要多问。”
从那之后宋元拓的确再也没有问过了。
可是这怎么会是孩子的错呢……上一辈的恩怨,终究还是会牵扯到无辜的小辈。
薛琬俯下身子,在宋元拓睡着的额头上亲了一下。
或许对于自己的孩子,自己也是一直有亏欠的弥补不了的亏欠。
第七十章 叛将(一)
元家的案子审结之后,其余官员所涉罪名也一一确定,奉陵城的这一场风波,看起来终于就要过去了。
千越这几天在陪着元晞四处在奉陵城内选宅子。虽说封清曲和薛琬都告诉他,白府和公主府他都可以留下来随意居住。但元晞到底还是觉得应该自己安家立业,封清曲和薛琬也就由着他,想着最近找些事情做也能分散些精力。
还有些事情,薛琬从纪怀舒那里得知,但是并没有告诉元晞。
比如元伯升虽然承认元晞印鉴和信国公管家证词以及账本之事他有所参与,但是仿造元晞字迹和陆氏钱庄之事,他一概不知。
如果不是元伯升和元旭,还有谁有机会接触到元晞平日的手书,可以仿造其字迹,而且还知道不少舍麻贩卖案的有关的事情呢。
她怕元晞知道了又是一阵忧虑,也就先行按下,带着疑虑继续追查下去。
而经过这么些天,在薛琬的明面追查和白黎的暗中帮助之下,那曾经跟西戎的货商们有过不少来往,甚至指使他们做了不少事情的大虞人,也终于浮出水面了。
在元伯升率领的人终于在奉陵以东四百里的一个州城中擒住此人时,就先赶回来告知了薛琬。
薛琬得知此人的具体身份时,便再也无法以平和的心态面对了。
那个人,是晁峰。
当年带领将士杀回奉陵的时候,只是对薛伦动了手,这个当时最熟知宋子澈身亡真相的定国候晁峰反而不知去向。
如今一波三折,却没有想到在这里还能见到他。
但纪怀舒还是想尽办法稳住薛琬,先将事情告知了薛晟,提请薛晟定夺。
晁峰乃是当时跟随薛伦的将领,在薛晟此朝,就已经被明确地定下了叛将的罪名。他的失踪的确是个谜团。而今竟因为勾结西戎,又事涉舍麻和趋星派之事,不得不说也惹了朝野上下的一片喧哗。
案子并不算难审,因为晁峰在被捕之后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但案子也不算易审,因为晁峰将所有事情都揽在自己的身上,再怎样问都问不出什么。
而在定罪之前,薛琬是一定要单独见到晁峰一次的。
于是在安排之下,薛琬还是在天牢之中见到了晁峰。
这间牢室四周都没有其他的犯人被关进来,狱卒们也都被薛琬遣走。面对当年的仇人,薛琬其实暗自里稳了好多次心神,才迈的出这看起来稳当的步子。
待薛琬踏入牢室之内,看到了晁峰之时,往事依然瞬间浮上心头。
这晁峰被上了好几重枷锁,虽然奈何不了薛琬分毫,但他就那样带着嘲讽的目光看着薛琬,已经让薛琬没有办法完全冷静下来。
“长公主殿下,别来无恙。”先开口的竟然是晁峰。
“承蒙定国候惦记,本宫好的很。”薛琬冷冷地回敬道。
“呵呵呵,殿下,四年了,还是见面了。”
“自然,有些事情,该清算的还是要清算的。”薛琬居高临下看着他。
“清算,殿下要跟谁清算,清算什么?”晁峰像是故意听不懂她的话一样。
“你心里清楚。”
“我心里清楚,殿下可清楚么?”晁峰反问道,继而又恍然大悟一般,“哦,殿下当然是不清楚,不然也不会自欺欺人这么些年,也不会如此急切地赶过来探望我晁某。”
“你已经招认了那么多,当年做的事,定国候不至于不认吧。”薛琬不为所动,她只是想知道真相,亲口听到这人说出当年的真相。
“自然自然,当年的事其实早已清晰明了,是我将火烧粮营的计策提前告知了西戎人,所以四年前那场大战,大虞败了,败的很惨,连主将宋子澈也尸骨无存,哈哈哈哈哈哈哈。”
“晁峰!”薛琬极力忍着情绪,“你当年也是被我父皇极为倚重的将领,何以为了薛伦此人,做出此等叛国通敌的事情!”
对于薛琬这个问题,晁峰道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打量了薛琬,随后才开口道:“殿下如今位及镇国长公主,晁某以为比以前聪明了些呢,怎么还与四年之前一样,是个只看的到风花雪月的金枝玉叶么?”
他这眼神和话让薛琬隐隐不安,四年之前……她总觉得晁峰是在说别的事情。
“不如告诉殿下,我本就不是大虞人。”
这样的话已经挑的很是明了了,薛琬有些意想不到,但想想他所做的事情,本就是西戎安插在大虞的暗桩也是情理之中。
“其实你的夫君,宋子澈,他也不是大虞人呢。”
这话晁峰以一种极为平和的语气说出来,就像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只是从始至终都紧盯着薛琬,看到她的脸色瞬间变成惨白。
“你在说什么?”她声音轻的自己都快听不清。
这怎么可能,宋子澈是宋啸的亲生之子,宋啸是为大虞捐躯的忠义之士,宋子澈也为大虞征战了那么多年,他怎么会不是大虞人……
“殿下不是想求一个真相么?晁某这便给殿下一个真相,只不过这真相,殿下受的住么?”
只是这一句话,她已经要受不住了。
“天下人都知道宋子澈是宋啸的亲生之子,是忠勇之后。但宋子澈出生之时,其母宋夫人是作为人质被西戎人关押起来的。而在宋啸去救自己的妻儿之时,只带回了其夫人的遗体和一个襁褓内的婴儿。”
薛琬怔在原地,晁峰继续说下去。
“发妻横死,唯一救回来的这个孩子,宋啸自然不会想到去追查他的身份。”
宛若乌云密布。雷声轰鸣,一次比一次更震的人心中发麻。
“宋子澈自一出生,就是被布下的一枚棋子。”
薛琬此时已经控制不住自己情绪,带着她的气息也很是不稳,晁峰看到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觉得更是好笑。
“有这样一个镇西大将军的儿子做内应,何愁西戎不能在军事上压过大虞?”
“他自小是在大虞奉陵长大,怎么会信你们的胡言乱语?”薛琬还保存着唯一的理智,反问道。
“既然是棋子,自然是一直被操控的死死的。再说,就算他不信又如何,阙城之时,他已经成了杀死宋啸的凶手之一。殿下,恐怕还不知道吧。”
第七十一章 叛将(二)
薛琬甚至已经有些后悔,她为什么一定要探究这个真相了。
阙城之乱……她怎么会不知道……当时她就在那里……
原来那时候发生的事情,还要远超她的想象。
“宋啸死后,我本以为他就可以继任其父亲的职务,终于可以真正为他的身份做些事情。但谁知这个小子心软了,宁可日日去边地巡视都不愿意接触权谋之事。恭帝薛澄北联上漓,我们本以为事情要拖一拖了。谁知道,你。”
晁峰站了起来,朝着薛琬迫近,只是薛琬此时竟浑然不觉了。
“谁知道,薛澄的嫡公主殿下,竟然对这个小子存了些心思。”
薛琬的双手已攥成拳,手心已被自己攥的疼痛到麻木。
“殿下之所以一定要来问晁某一个真相,不就是心还没死么?”晁峰戳破她的心思。
“你闭嘴!别说了……”
“我不说了,这难道不是殿下想听的?”晁峰这时早就占据上风,心神大乱的薛琬已经无暇分心去考虑该如何控制住晁峰。
“哦,死因,殿下现在是不是忘了问,既然他是西戎的人,为何还会战死?”
晁峰说的确实关键之处,薛琬也一下子神智清醒了起来。
“他本可以不用死的。”晁峰倒是颇为惋惜得叹了口气,“只不过他这小子心还是软的很,只不过是要烧死那帮大虞兵,他居然不忍心了。”
“什么……”那几万的将士,竟不是在沙场战死的么……
“他硬要阻止,我们自然没有别的办法,呵呵。”
薛琬猛地抬头,看到晁峰竟然离自己很近了,她一下子后退两步。
“你们……你们……”薛琬喃喃道,但着其实还不是她最想要知道的事情。
“殿下,您想知道的事情,晁某只能说这么多。”晁峰动了动身子,锁链叮当作响,“现在还想问什么其他的么?”
薛琬其实现在问不出口了,她在得知这些之后,再想去探究什么儿女情长,实在是太过狭隘了。
“晁某只知道,宋子澈确实打算这一战之后假死在边境,再也不回来了。只是他自己硬要逞英雄,不死也得死了,哈哈哈。”晁峰嘲讽地摇摇头。“听闻你在他临行前要和他和离?哈哈哈你可知是有多么顺了他的意!”
“你闭嘴!今日的话,你不能,再对别人提起。”薛琬一字一顿地警告道。
“哟,怎么,现在还想着维护他的名声么。维护你那英勇的夫君,是为国捐躯么哈哈哈,啊……”
薛琬突然伸手攥住了锁住他脖颈的锁链,勒的晁峰一阵窒息。
“我话不会说第二遍,不然的话定会让你比千刀万剐,还要痛苦百倍!”薛琬猛地放开,晁峰咚的一声倒地。
但他嘴上依然是说着剜心的话,“长公主殿下,听说你还有了个儿子,是宋子澈的。你说这孩子知道他父亲其实是什么人,他会怎么想啊?或者,当初宋子澈知道你们还有了孩子,会不会有什么留下的可能啊。”
这些设想,都是薛琬最不敢想的。
薛琬不再理他,径直走出来天牢的大门。她只听见身后隐约传来的晁峰的喊叫声,“你以为这就完了吗?哈哈哈哈,还早着呢!”
然后就是狱卒冲过去拳脚相向,还夹杂晁峰几声呻吟声。
薛琬定了定心神,尽力敛了神色,步履如来时一样稳地走出去。
天牢阴暗的很,刚一出去之时,薛琬被这天光刺得睁不开眼睛。
她适应了一会儿外面的景象,却看见在她几十步之前站着一个人,白黎。
一如她那日见过荆家老太公一样,她每每去面对一次惨烈的过往,这人总是在原地等她。
只是这次,薛琬避开了他的目光。
白黎察觉出她的疏离,眼眸中也有些许失落。她在宋子澈这个名字上,依旧是绕不开的。
薛琬一言不发,钻进了马车,待白黎确定她坐稳之后,也只是淡淡说了一句,“走吧。”
千越看到薛琬不对劲,也不敢多加打扰。他和元晞正在对着一堆奉陵宅院的简略图纸一一筛选,旁边是小元拓玩着折纸。
这是千越怕薛琬心神不宁特意把宋元拓抱过来的。而白黎此时也静坐一旁,出神地看着一边。
“最近也不知道怎么了,一个比一个颓废。”千越抢过宋元拓手里折了一半的纸,拿在手中把玩。
“千越!”宋元拓鼓着腮帮生气,千越也故意逗他不给。
元晞见状赶紧又塞了一个新的在宋元拓手里,“拓儿拿着。”
“哎呀你太惯着他了。”千越作势要把他刚拿到手的这一张也要拿走。宋元拓赶紧往身后藏去。
千越见讨要不成,也觉得没有什么意思。最近这几个人都情绪低落的很,他哪个都不敢随意去招惹。
府里的大人们,也就薛琬的小师叔荆晨还整日嘻嘻哈哈,只不过这人也待不住,而且千越和他说不了两句话一定又拌起嘴来。
于是千越最近就是陪着元晞和白黎带着宋元拓一起闷着。
薛琬明言不许来打扰她,这些人也不敢真的去惹她发火。
又是一桩过往,但着过往是她此前毫不知情的。自己这四年来,其实也一直存着一份心思,或许是期待,期待宋子澈曾经对自己也是有一份旧情的。或许是一份怨恨,他竟毫不顾忌自己,就这样把自己葬送在了边关。
又或许是仇恨,当初害的他和自己天人永隔的人,她要一一报复。只是如今真相明了,她又该去恨谁呢。
正如晁峰今日嘲讽她的那番话,自己对于宋子澈,自始至终就是一个可以利用的工具,在他难以抉择之时,就成了他的拖累。
当初宋子澈告诉她,他另有所爱,如今是真是假,她也无法探究了。但多半,就是为了甩开她而故意这样说的……
她知晓自己有了身孕,只不过她软不下身段,不屑于用告诉他自己有孩子的事情来留住他。那时只想着他心思若是不在自己身上,就算勉强拴他在自己身边,又有什么用处。
而且……她是一直抱着宋子澈会回来,会有重归于好的那一日。她其实也一直在盼着……可谁知,从阙城初遇到后来的一切,她所以为的天作之合,她以为的琴瑟和谐,不过于宋子澈而言是累赘,是泡影而已……
第七十二章 伤情(一)
晁峰被处决那日,薛琬只是大略知道了消息,也不甚在意了。
她自从那日得知从前的事情之后,将自己关在房中一日,之后便装作没事一样。
只不过她这几日在昏睡之中,不知是自己不经意间的回忆,还是梦境使然,从前的事依然历历在目。
突然涌上脑海的,是那日公主出嫁,奉陵城内御街十里红妆,大红的喜色铺满了整个奉陵城。
越是如今心痛的事情,此时却记得越清晰。连细枝末节,都一股脑地自动浮现出来。
那日公主出嫁的仪仗震惊了整个奉陵城,薛琬没有亲眼所见,但后来却让幽兰给她讲过一遍又一遍。
那仪仗最前面是举着三人高的牌子的八个侍卫,两人一组,上面分别用烫金大字写着迎亲、联姻、御婚、宋薛的字样。
后面是一共六十四人的乐师们,打着锃亮的铜锣或是吹着唢呐,自出宫起,绕城一周,再由御街前往宋府,这喜乐声从未停过。
再后面是一百骑着马的皇帝亲派的禁军,皆穿着铠甲,头盔上都是扎了红缨。那马屁皆是一样的深棕色,并无一点杂色,马头上都系了绸缎编成的红花。骑着高头大马开路的侍卫在道路两边撒着一把一把的铜钱。
随后是万众瞩目的驸马爷宋子澈,他身着白色绣着大红吉祥团纹的吉服,头戴着金色冠束。胯下是一匹雪白的骏马,在人群之中格外瞩目。
后面跟着是手持灯笼的五十个红衣宫女,个个都是窈窕身段,让人移不开眼睛。
宫女之后便是前后左右各有十名禁军护送的公主殿下的喜轿,那喜轿比普通人家的大了两倍不止,和左右的禁军并列,宽敞的御街都显得有些拥挤。
再之后又是五十名手挽着竹篮的宫女,篮内是各式各样的蜜糖坚果,这些宫女们也在沿街撒出。
前有铜币,后有吃食,观礼的百姓们也都系了一条红色的腰带在身上,他们都含着满面的笑意,跪在御街两旁,低着头捡起地上的钱币和吃食。
最后的便是肩扛手捧着公主殿下嫁妆的几百人的队伍,也是喜庆的红色一片。
这样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十几年都未必能看到一次。何况这次出嫁的,是当今皇帝唯一的嫡女,最为尊贵的皇室之女。
那日奉陵城内所有人都兴高采烈,脸上都是笑意满满的。包括轿中受着万民朝拜的自己。
她从前觉得太过铺张与张扬,可是后来,她听到那些人口中一句句喜笑颜开的“百年好合”之类的话。薛琬只是觉得,她是想天下人知道,自己和宋子澈,就是夫妻了。
如今想来,那日不开心的,其实就是宋子澈一个人。
薛琬从前还在方寸山上做掌门的时候,想着能够嫁给宋子澈。有朝一日告诉他,自己就是阙城那个蒙着脸等着他带自己游遍奉陵的方寸山小徒弟。
可是终究是不能了,自薛琬下山之后,慕衡这个名字成了方寸山的半个禁忌。也成了江湖上的秘辛甚至笑柄。她再也不能以慕衡的身份站在宋子澈面前了。
但薛琬后来也不以为意了。只要这个人依然在自己身边,何必一定要与他说明自己是谁。
她嫁为人妇的那些日子里,她其实不清楚宋子澈对她到底有几分感情。毕恭毕敬是礼节,相敬如宾也是其余所有夫妻的常态。
但他也时而温存,事无巨细地照顾,还会带她出去听曲吃酒。也时而疏离,只道自己累了。
如今看来,薛琬终究是明白了这时近时远的缘由……
而自从接到她父皇要他去往虞戎边地领兵作战的旨意之后,这一切都悄悄变了。
宋子澈时常借口公务不在府中,接收的不知来自何方的信件越来越多。而对薛琬,也只剩下疲惫之后勉强的客气。
那日她从宫中出来,她父皇与母后如今越来越不合了。而她母后的身体,也是每况日下。担心至极的薛琬回到府中,想要的是宋子澈的安慰。
哪怕一句话也好。
可是他依然不在府中。
忧惧交加的薛琬有些受不了了,她斥了下人现在去把宋子澈找回来。
只是那遣出去的人离开了许久,直到天黑,宋子澈方才回来。
两人的卧房之内,薛琬独坐,却并未掌灯。
黑暗之中宋子澈看到薛琬的模糊的身影,他试着道:“殿下?”
那身影缓缓站了起来,朝他走近。宋子澈看清楚了,的确是薛琬。
“宋卿去了哪里?”
这声音冷冷淡淡,而且“宋卿”此称呼,只有他们刚刚见面与刚刚成亲,并不熟络时薛琬才叫过。
只是宋子澈装作不在意,“出征在即,军务繁忙些。”
“可是我今日去看望父皇母后,父皇说事务皆已打点妥当,无需再忙些什么。”
“殿下,行军之前总要加以部署,路线及粮草,总要……”
“子澈……”薛琬只摆了几瞬间的架子,就不想再装下去,她抱住了宋子澈,头埋在他胸口。
宋子澈微微一顿,有些手足无措地,也揽住了薛琬。
“殿下,这是怎么了。”
“母后的病,或许不好……”薛琬小声抽泣起来。
“啊?皇后娘娘么……殿下……宫中有御医,他们会好好救治的。”宋子澈安慰道。
“可若是母后真的……那该如何?”薛琬小声地问出来,自己其实很是害怕。
宋子澈的声音响在她耳畔,“寿数天定,殿下,还是不要过于执着了。”
薛琬不是想听他说这些的,最近这些日子,宋子澈的话越来越让她心中感到难过。
“你为何要这么说?”薛琬从他怀中挣出,一把推开。
“那殿下,想要我说什么?”宋子澈道,语气平淡。薛琬看不清他的脸,但恐怕也是和这语气一样的冷漠。
“你本来……你本来会安慰我一些……你明知道,明知道我听不得你说的那些话。”
宋子澈垂了头,“我刚刚没有安慰殿下么?”
薛琬叹了口气,眼泪就要掉下来,“子澈,我只是很害怕……我见不得身边的人离我而去……你哪怕说些什么骗我也好……”
第七十三章 伤情(二)
就连当时的薛琬都说不出来,究竟是哪里变了。
从前的宋子澈,在她失意或是生气的时候,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能让她喜笑颜开。仿佛所有的事情都被他的话拨散开去。
“此事殿下心中也明白的很,为何还要我骗殿下?”也不知道是不是没有掌灯的缘故,薛琬只觉得这房中比平日冷了数倍不止。
薛琬本就因为担忧皇后的事情心绪乱的很,而宋子澈的态度更是让她心烦意乱,她指着门外,“你出去。”
“那殿下先冷静一下,我去找幽兰来。”宋子澈毫无波动,说着就要往外走。
宋子澈竟就这样出去了,没有任何多余的话。
那次争吵,也算不上争吵之后,两个人很久都没有和对方说过一句话。
宋子澈一连五日没有回府,薛琬便午时赶到兵部,想看看他到底在做什么。只是她刚刚走近,就听到宋子澈对谁说的那一句,“我心不在此,不如归去的好。”
不解其意,薛琬已经踏进了那间内室之中。
其余人看到薛琬来了,急忙见礼之后匆匆忙忙地出去了。
屋内又是仅留他们二人。
“殿下怎么过来了?”薛琬看得出,他是强撑着一张笑脸。
“宋卿这是何意,莫非我不能过来么?”
宋子澈一面收拾着文书,也没有看她,“自然不是,殿下想到哪里都好。”
“心不在此,是什么意思?”
宋子澈手上动作一滞,“没什么,殿下不必多心。”
“是么?”薛琬凑过来,止住他继续收拾东西的动作,“心不在此,何意?”
“殿下……”宋子澈这话已经有些不想回答的意思了。
“你是朝臣,心不在此,还能在哪里?”薛琬也是打定主意要问清楚,“还是你说的,是什么别的。”
她当时不希望是什么别的。可是宋子澈的话直接将她打入谷底。
“心不在此,是不在殿下。”
这句话当时在薛琬的耳边绕了许多次,带着几分不愿相信,她哆哆嗦嗦地又问了一次,“什么……”
哪怕今日的薛琬再想起当时的话,心还是会痛。
那时宋子澈的话是谎话,只不过这个谎话,究竟是显得她更可悲,还是不那么可怜,她已经算不清楚了。
当年的薛琬在听见这句话时只觉得五雷轰顶,未尝在感情上吃过什么亏的她,有哪里想象的到,得知一切落空,竟是如此的不堪忍受。
她只是自言自语一般地说了几句“你骗我的吧。”如今看来,真的是好笑。
而宋子澈的神情,告诉她,他的确没有骗她。
年少气盛,薛琬一门心思被付诸东流,出征之前她一纸和离书递到了自己的父皇跟前。只是她的父亲只念她是年轻,而且大军出征在即,不可以扰乱军心,当时并未同意。
她是有些庆幸这和离书没有被自己的父皇首肯。
尤其是在得知自己竟然有了身孕之后。
只是那时宋子澈已经远赴边地了,人不在身边,日子久了,当时的争吵与不快竟渐渐在她一厢情愿的期待之中淡化了。
她那时竟想着,若是等他回来,或许一切有转机。半是思慕,半是怨怼,真的是可笑……
如今薛琬也明白了,他本就不打算再回来,自然是能断的多干净就要断的多干净。他时时刻刻被国恨家仇所折磨着,日日想着的是如何在大虞和西戎之间周旋,面对薛琬这样的感情,他知道注定不会有好的结局,他不敢也不能奢求什么了。
是宋子澈的心里,全被阴暗的权谋挤满,容不下任何情爱的位置;还是他根本不敢想,因为一旦坠下去,必定是万劫不复;还是说,他其实也是留恋过的……
只是这些事情,终究是等不到那个人的答案了。
薛琬抹尽了脸上的泪泽,终究是一个接着一个的谎,而最终最清楚真相的她,反倒是最痛苦地一个。
在世人眼中,曾经的陵安公主薛琬和为了百姓马革裹尸的将军宋子澈,依旧是相敬如宾的金童玉女。那时候,乃至这时候,都有不少人艳羡的眷侣。
或许不是什么坏事,既然真相再也探不清了,何必让世人知道这真相呢?对于自己的孩子宋元拓而言,他父亲是个早逝的英雄,总比是个叛将更能让他接受。
其实案子没有彻底结束,还有些疑点尚未查清。但是都是些细枝末节,薛晟早已被这案子搅的头痛,何况还损失了信国公这个重臣。关于此案,他在晁峰被处决之后并不想再听到什么动静了。
此事一了,这日子又在渐渐回归平静。
薛琬并未将晁峰告知她的真相与任何人提及,毕竟对谁她都说不出口。
千越他们在不知真相之下,也只是关切着薛琬的状态,却见她渐渐转好了,就像无事发生一样。
元晞自己置了宅子,与公主府隔了一条街,千越帮着去修缮打点,这几日也经常不在公主府里待着。
而荆晨,自从上次让他以查案之名去了那些烟花之地,这人后来倒是去上瘾了。
还有一个官宦家的公子,气冲冲地要打他,说这荆晨对他图谋不轨。那被“调戏”的公子,一路追过来,发现者荆晨进了公主府,立马就不往里去了。
这人还嘟囔着不怎么好听的话,转身就走了。别问,这绝对是连薛琬一块骂上了。
然而荆晨只是对薛琬打着哈哈,说自己不小心认错人了。
“呵,认错人。荆大公子,荆师叔,这是还有什么念念不忘的人啊。”薛琬扫了他一眼。
“你管呢。”荆晨拿着一壶酒就往嘴里灌。那是他看见千越偷偷去挖过,也效仿着挖出来的酒。
薛琬盯着他手里的酒,“千越就算了,你凭什么挖我的酒?”
“不行啊,许那元二公子喝,不许你师叔我喝啊,小师侄,不要那么小气。”
薛琬翻了个白眼,反正她也给那些酒换地方了。
“那白侄女婿,倒是最近也不来找你了啊。”荆晨往嘴里倒完最后一滴,把酒壶随手一扔。
“没有的事。”薛琬把酒壶捡起来,“你也不要到处乱说。”
“哦?”荆晨坐起身来,“这是有事?”
“没有。”薛琬停顿一瞬,甩下一句,就往外走去。
第七十四章 乞巧(一)
奉陵城确实是越来越平静了,自案子过去之后没几天便已到了七夕。
这样的大日子奉陵城自然是要好生庆贺一番的。连带薛琬也给自己府上的每个侍女多发了一个月的银钱,让她们今日自己玩耍去。
只是这日天还未擦黑,元晞和千越偷偷摸摸划了小船依旧从与公主府相连的水路出去,又到了皇城河上。
“哎哎,你上去点,我够不着了。”
千越正坐在一条船上,一手扒着船边,一手抓着一个花灯,使劲递给另一条船上的元晞。
元晞伸手接了那花灯,小心地放在水面上。之后小心地往后划开。
千越也用手拨了两下水,让自己的船跟着元晞一起往后走了走。
“你说这奉陵城的人们,还真的是喜欢放灯啊。什么外面摆的,屋檐上挂的,还有这水里飘着的,过个节就喜欢放,不管是好是坏。”
船已经停稳了,千越还是拨着水花玩,有意无意地往元晞那边溅起一些。
元晞知道千越玩心又上来,拿手挡了挡脸,“好了千越,这灯快要被你浇灭了。”
刚上来的兴致被打断,千越不满地撇了撇嘴,“那么容易灭呢,可真是娇气。”
元晞觉得有些好笑地看了看他,顺手递给他一只,“你若喜欢玩,拿这个玩去。这些别的还有用途呢。”
“你当我小孩呢。”千越嘴上说着,手里还是把元晞递过来的花灯捧在手上。
后面还有一船的灯,元晞一个人摆确实有些吃力,千越自己躺在船上待了一会儿也觉得应该去帮帮忙了。
他一下子跃上了元晞的船,那船剧烈地晃了晃。元晞惊的手里的花灯差点拿不稳。
“你慢一点。”
“你应该多分我一点,你看现在就你自己在摆得摆到什么时候去。”
话是这样说,也不知道两个时辰前口口声声说不干不干、少分我点儿的是谁。
元晞也不戳破他,任由他帮自己递着后面的灯。
“元晞,这有兔子的还有牡丹的,你喜欢哪个?”千越手里捧着两盏。
“啊?”元晞回过头去疑惑地看着他,“这灯是给殿下摆的啊,干什么问我。”
“但现在是你摆的咯,当然问你。”千越一脸理所当然,嘿嘿地笑着。
元晞无奈地摇摇头,“都好,你挑一个给我就行。”
“哎呀我让你挑的,不能给个面子?”千越不依不饶。
“好好好,牡丹的吧,寓意好一些。”元晞随口说道。
“一个大男人挑牡丹的,真的是,啧啧啧。”
就算元晞脾气再好,也受不了这种无理取闹。他回望过去,只是盯着千越。
见元晞终于没光顾着摆灯理他了,千越没过一会儿就败下阵来,“好好好,牡丹好,牡丹尊贵,符合她的身份。元晞选的真的是好。”
话说的极为敷衍,但元晞也觉得甚为好笑。
不过没一会儿千越就转移了话题。
“哎,你家那哥哥怎么没来啊,这主意不是他提的吗?”
“我不知道。”元晞小心摆完那个牡丹的花灯,示意千越往后面划一划。
“最近这两个人也不知道怎么了,四姐自打从天牢回来就跟换了个人似的。连带你那哥哥也是,以前还经常往来的。现在四姐脸上没个笑模样,你哥哥也是可怜。”
“可怜?我哥为什么可怜了?”元晞一时想不出来其中的关联。
千越很是惋惜地看了看他,“我说元二公子啊,你是读圣贤书读傻了是嘛。我可一直都觉得,你哥哥有机会做那小拓儿的后爹的。”
元晞后知后觉,“是……么?”
“唉,也就是你,真的是什么都看不出来。”千越揉着脑门,看起来一脸失望。
“我一开始还觉得,四姐待你家哥哥很是不同。特别是从南佑回来以后,不过现在,也不知道怎么了。”
千越叹了口气,“这群聪明人的脑子里,也不知道都在想些什么。”
“不过就放灯这事,我哥倒还是对殿下挺上心的。”元晞对照着千越说的话,又想到如今他们摆的这一皇城河的花灯,都是白黎的主意。
“上心是一回事,让人入心才是另外一回事。”千越装作教导状,意味深长地看着元晞,“小元公子啊,看来这七夕节的事情,你还是差了不少。”
“那千越这些,又是哪里学到的?还是说你以前,结识过不少姑娘?”元晞真诚地发问。
“去去去,我哪里像那个荆晨那样是个留恋花丛的人。”千越矢口否认,顺带损了一把荆晨。
元晞这次忍不住笑了,突然发现这船自己往后已经漂了一段距离了,刚刚有一段没有摆上。
”千越千越,漏了,那儿没摆上。”
千越定睛一看确实,就一把抄起船桨往前划,结果一个没收住,多划了一小段。前面摆好的瞬间被撞散。
“哈哈……哈哈哈……”千越干笑两声,“不好意思啊。”
“千越……那个……那就重新摆一摆吧。”元晞这会儿也就光明正大地指使他了。
两个人拾掇着冲散的花灯,亦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你信不信,我能踩着这花灯,一路从这水面跳到对岸去。”千越指着对岸对元晞道。
“嗯,信。你最厉害。”元晞没看他,手上还在摆灯。
“还能顺手宝剑挑灯芯,霎时间把这一河的灯全给它灭了。怎么样,是不是很厉害。到时候这招可以教你……”
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千越狠狠拍了拍自己的嘴巴。
元晞自被严宇那厮在天牢施过封穴针之后,体力大减。身子已经若于一般男子,何况是学武呢。
元晞愣了一下,随即自嘲地笑了笑,“对不起啊千越,还是可惜了你那把那么好的风林剑了。我以后可能,再也用不上了。”
他语气说的轻快,但千越这个时候已经在心里想把自己捅死一千遍了。
“没……没事……天下有的是好的药材,我去给你弄来,你以后一定能拿的起风林来。”千越拍着胸脯道。
元晞回过头去看了看他,“好。”
暮色已至,皇城河上,华灯一片。沿岸的百姓们都在岸边或是桥上,惊呼着欣赏这一片。
第七十五章 乞巧(二)
在费了一番力气把皇城河之内摆了两百盏花灯之后,千越也是好说歹说把薛琬拐出来门。
自然元晞那边也是叫了白黎出来,这两个人还特意把宋元拓拉走。
薛琬走到千越所说的跨了皇城河两岸的一座石桥上,在那里等他。
七夕节外出观灯或是游玩的奉陵人还是很多,每个节日都因为会有不少人上街,于是这些小贩们又能捞一把。是故不论除夕上元还是七夕花神节,奉陵的主路都是一派热闹的景象。
薛琬其实很久没有这样站在奉陵的桥头,看着世间百态了。
她因为换了一身简装,天也没有白日那样亮堂。自然也没有多少人认出她来。
于是薛琬被千越说在这等他,不断因为挡了过往人的路被挤的换了好几个地方。
而这一幕有些好笑的场景,被白黎都落在了眼里。他站在桥下,看见薛琬一边有点不高兴地在躲避行人,一边张望着。
刚想喊出声,却想到不适合在此处张扬。于是白黎便悄悄走上桥去。
薛琬被人挤了一下,往后撞到一个人,嘴上说着“抱歉啊。”然后一边回过头去看。
“白……重稷啊,你也来了。”
白黎点点头,“元晞说一会儿皇城河里有好看的东西,叫我提前在这桥上占个地方。”
“巧了,那莫大少爷也是这么跟我说的。”想起来千越现在把她一个人扔在这里,薛琬有些气愤。
但她转眼一想,立马知道了这两个人的用意。
她不禁叹了口气,“这两个人真的是……”
白黎听到她这句不清不楚地嘟哝,问道:“殿下,说什么?”
“没,没什么。”薛琬被问起来倒是还磕巴了一下。
“看啊!河里那是什么!”桥上一个男子高声大喊,薛琬刚刚还有些不知所措的情绪,立马被转移过去。
从西面的河上过来的,是几百盏各式各样的花灯。
薛琬定睛细看,那花灯上,还有的背着什么“姐”“四”“喜”“颜”“笑”“开”的字样,还有不少重复的,但终归就是这六个字。
“四姐喜笑颜开。”薛琬略一想就知道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这么俗套的词,也必定是千越的手笔。
“莫公子倒是有趣。”白黎也看出来那几个字在说什么。
“怕这主意不是他想的。”薛琬一语道破,“他才没有那个闲心。”
白黎不语,“只是殿下,看到这满河花灯,可有真的喜笑颜开?”
薛琬点点头,“还好吧,我本来也没有多么不高兴,非得搞这一出。”
“那便好。”白黎带着笑意,又似是自言自语地看着河上飘过来的花灯。
“不过这灯确实是好看,也不知道千越从哪家铺子买过来的,一会儿一定要问问。”薛琬不住赞叹道。
“得了殿下一句赞叹,也是那手艺人的幸事了。”
“而且,我的确是喜欢。”薛琬眼波中流转着异样的光彩,她在追溯,却总归染了一层神伤。“因为曾经在我绝望之际,我也曾看到过这样的灯海。”
“原来殿下,还有这样的过往。”白黎道。
“嗯。那时是我离开奉陵,北上去往上漓国。大虞北境是一片的大漠,根本看不到一丝烟火。那日流沙袭来,我侥幸逃到沙丘上,却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走了。”
薛琬看着这皇城河里的花灯出神,脑海中却是那样的景象。
“然后我便看到了,自我脚下沙区附近,一直绵延道大漠的尽头,如同一条路一样的,许多灯盏在大漠之中亮了起来。”
她垂下头笑了笑,“我不知道那灯盏是为什么亮在那里的,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我特意亮起来的。只是那时,我确实有了就随便向着一个方向走去,直到自己被埋到黄沙里的想法。”
“还好。”白黎看了看她,“还好殿下走出来了。”
“我从前是相信缘分的。”薛琬也对视过去,“可是后来才知道,哪里有那么多的缘分,这世间,还是预谋多了些。”
“也是人们这些预谋,才能使许多人遇到一起,不是么?”白黎道,“殿下不要太过悲观了。”
这时那几百盏花灯已经飘到了人们所站着的桥下,正顺着水流继续飘过去。而那些看灯的人们,都开始转到另一边,一边惋惜着一边看着那花灯渐渐远去。
不一会儿的时间,桥上的人们越来越少。白黎和薛琬的谈话,在这弯月之下,显得更是明晰起来。
“自然不会。”薛琬摆出笑意,“今日是七夕,本来就不应该说这些不太动听的话。”
“四姐!”听得这一声喊叫,薛琬转头看见千越和元晞过来。“拓儿呢?”
“哦,这小孩子还是觉多,我见他困了就提前给他送回去了。四姐四姐,那个灯好不好看,好不好看。”
“嗯,特别好看。那上面的四姐喜笑颜开也定然是莫大少爷想出来的吧,真是难为你费心思了呢。”薛琬笑里藏刀。
“我就说吧。”千越显摆似的朝着元晞眨眨眼,元晞叹了口气摇摇头,也不戳破。
“不过这灯大部分是元晞在船上摆的,这个我可不敢邀功啊。”千越指了指元晞。
“多谢你了元晞。”薛琬这次的笑容真诚了许多,“这样整整齐齐的,自然就一定是你摆的,粗枝大叶的人自然干不了这活。”
“嘿!”千越听出来是在变着法的骂他,“我摆不好怎么就是粗心了。那白黎呢,就给了我这一堆灯,结果自己不是也没摆。”
薛琬自然地看向白黎,其实他有一些猜到了。
“多谢重稷了,这灯真的是新奇。”
“一个朋友从外面带回来的,家母觉得家中没有女子,摆在家中也是无用,我这才借花献佛的。”
千越还特意打量了薛琬的神色,却看见她毫无波澜不禁觉得有一点失望。
“看什么?”薛琬注意他的眼神。
千越忙装作没事人一样,“哦,没有没有,刚才有只飞虫。”
元晞在一边不禁偷笑,还得配合他去抓那只根本不存在的飞虫。
薛琬白了这两个人一眼,就往桥下走,“既然都出来了,就一起在这里走走吧。说起来,我也是许久,没有好好看一看这奉陵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