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村子里死了一个神官”
引言:
月潭村死了一个神官,来自人间界的神官。
这一句话的内容,横竖撇捺字字带血,段段句句也是惊心动魄,总结之后,横看竖读,都应该是一件大事。后来江湖旁书中记载的时候也确实表明了是一件大事。
但是现实中料理这位神官后事的场景,却是荒凉的很,低调的很。
一座孤坟,一个墓碑,上面刻了三个字:“周至柔。”
这是故去的那位神官的名字。
墓碑下,三杯茶水,两叠米果,加上一碗压的很平实的米饭,一双新筷子要如上香那样竖在米饭上。
而这,也就是这位神官的葬礼。
负责打理神官后事的乔老三拿着周至柔亲手写的名字,寻了好几处村镇,才去寻得一个石匠给刻了一方墓碑。借了一只老驴套上班车把墓碑给拉了回来。
乔老三当时心里还有些忐忑,不知道要不要给神官看一眼:他心里犯忌讳,总觉得活人看死人的东西,不吉利。
但是神官似乎并没有这些俗世中人的忌讳,淡淡看了一眼,说:“很好,烦劳你。”
一句轻轻柔柔的话,惹得乔老三臊的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搁。死活也不敢接神官给的银子。
***
原本神官在人间是不需要用到自己的名字的,毕竟神官只有一位,她就是神官,神官就是她。人间不会同时出现两位神官,也不会有任何重名或者弄混的机会,被人冒名顶替的机会想必也不会有——毕竟神官也不是什么特别讨好的身份。
神官唯一用到自己的名字的地方,大概就是在要刻到墓碑上的时候。
神官死了,就自然而然会有下一任神官继续出世。那么她死后,就只会是周至柔,而不是神官。别人提及的时候,只会说她是上一任,或者上上一任的神官,总要前面加个前缀的。而等到日子过得再久一点,偶尔有路过的人看到这方孤坟,看着上面周至柔三个字,大概也不会想到这个名字和人间界有什么联系。
按照神官生前的嘱托,乔老三烧掉了神官生前居住的小小屋舍,连同神官所有的生前所用的东西,包括书卷,包括那件绣着竹叶暗纹的上好的大氅,甚至包括用过的碗筷,坐过的椅子,都在一场大火之后,化成了轻薄的灰。
那些灰白色的灰烬被热气袅袅的带上了半空,随即又落下,有些落到了乔老三的头上,有些落在围观的村民眼中,形成了一副‘晚景凄凉’的惨淡画面。
已经有信佛的村妇开始低头抹泪:也不知道这眼泪到底是为了神官还是眼前这幅煽情的画面。
在一片唏嘘和抽泣中,埋头收拾,填土,烧纸钱,磕头的乔老三,冷静流畅的像个真正的局外人。
于是这一片唏嘘中,又夹杂了一句轻声的感慨:“要不说乔老三是江湖人呢.......那神官大人,点名了叫乔老三料理后事.......”
“可不,到底是江湖人,面不改色的......”
老三没名字,家里排行第三,年轻的时候别人都叫他乔三,到老了,就加了个老字,叫他乔老三。
乔老三的样子跟大部分人老下去的时候没太多区别,他和寻常那些老汉差不多,唯一的一点差别就是眉眼之中多了那么一点‘凌厉’之色,这种凌厉让他变成了一个在村子孩童中脾气不好的老头。倒也说不上来哪里脾气不好,反正从他的孙子到村头的小孩,看到他都绕着走——谁让乔老三是个江湖人呢,乔老三还是乔三的时候,少年时候就入了江湖,到老了都没有退出江湖过。
月潭村里的人都知道他是个江湖人,但是也都没有因为他是个江湖人而觉得他有什么不同。一个鼻子两只眼,用腿走路用手端碗用嘴吃饭。就连乔老三的老婆生孩子的时候,火急火燎的乔三也是用两条腿跑回家的,也没见飞天遁地。除了看起来生的有点凶,村子里的人猜测说,许是杀过人的缘故吧。
江湖人不都杀过人吗?村民们理直气壮的这样想。
虽然这样想,不过平时,该怎么着还是怎么着,农忙的时候也没因为乔老三是江湖人或者‘杀过人’而少让他拉一车的稻谷或者少舂一石的米。
***
而如今村民才真正觉察出来乔老三与他们的不同了:神官得知自己大限到来之前,点名让乔老三为她处理后事。而且在一片哗然和无措中,风波中心一脸平静的,除了神官大人自己,也就只剩下乔老三了。
神官看着和往日没什么不同,依然是和和气气,柔柔弱弱,温温柔柔的样子。她忽然语气平静的忽然说出自己大限将至的事,就好像再说诸如‘今天天气不错适合晒草药’或者是‘今天的粥煮的很好’之类。
而乔老三,表现得要比别的村民镇定多了。至少他一言不发,也没有倒抽一口凉气,更没有瞠目结舌一脸惊恐失措。
惊恐,失措,吃惊.......整个村子当时并没有因为神官大人语气的平静而停止陷入片刻的恐慌。
要知道,月潭村当时陷入一场疫病导致的恐慌中,一个路过的客商夹带的瘟症差点让这个人口不足一千的村镇全灭,若非这个时候神官大人来此......月潭村恐怕真的就只剩下一轮明月映寒潭了。
而在这个时候,村民恐慌的心刚刚稍安,神官大人却说,她要死了?
神官大人要死了,人间界来的神官大人要死了,人间界的神官,居然也会死吗?
神官大人似乎听出了周围村民的心声,依然和风细雨的回应他们:“不必担心,人间界,永不缺神官。”
一言既出,算是点到为止,也算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安抚:不必担心疫病无人控制,人间界永远都不缺济世救人的医者,自然也不会缺少下一任的神官。
刚刚被点名的乔老三从片刻的呆愣中最先缓过神来,立刻倒头下拜:“神官之托,必诺!”
不愧是江湖人啊......怪不得人家是江湖人呢......遇事就是冷静.......
七天之后,神官离世。
“第二章 现在又不是太平盛世”
在村民明显开始有点崇拜目光之下,乔老三领着自己那个不到十岁的孙子开始置办后事。后事很简单,不过就是入土为安四个字罢了。
神官要求的也简单,三个字而已:全烧了。
神官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全烧了,什么都不留。
乔老三不敢多问,于是就应了。
于是就全烧了。
把草芦中的所有一切,包括神官留下的桌椅板凳衣物草药,等等,全部归拢到了那个棺木中,当然还有神官的骨灰。然后,盖棺,入土,立碑。
一切都进行的很顺利,大火起时,天气晴朗,无雪无风,大火燃尽,无风无雨。
到了天边日头渐渐准备开始往下扯明光的时候,乔老三往火堆里丢下最后一沓纸钱,他忽然有点记不清一件事情:他隐约记得,神官初来这个村镇的时候,是带着一把长剑的。可是草芦大火之后,没有长剑的踪影,难道长剑也被大火给烧没了?
乔老三还没来得及想出来到底当时神官有没有带那一把长剑,思绪就又被自己的孙子给弄乱了。
小孩子不懂得生死,但是一天下来,跟着爷爷一会儿放个大火,一会儿点个小火,头一回不会因为玩火被揍,闹的兴奋的不行。直到被扯着回去了村子,还雀跃的管不住嘴,问题一个接着一个挂啦出来,也不怕问的问题会不会挨揍。
“爷爷,神官大人是神仙吗?现在是不是回去天上去了?”
“禁言,神官是神官,能是你这个小毛孩随便议论的?”
“神官是什么?”
“神官是人间界的神医。”
“神医是什么?”
“就是医术特别好的大夫。”
“所以是神仙的太夫?所以还是回去天生了?”
“闭嘴。”
再不闭嘴,就要挨揍了。
***
乔老三对一个孩子,说不清楚。但是对着大人,确实能说得清楚的,也不管对面的人到底是不是江湖人。
神官来到月潭村,神官又死在月潭村,对于这个村子来说,可以算是近百年,不对,近千年来说头等大事了。不议论个十几二十年的,怎么可能停得下来?
所以就在乔老三扯着小孙子给神官办后事的时候,以神官草芦为中心的数丈开外,都黑压压的站着前来送行的村民。
这些村民中,很难保证其中多少是真心,多少是伤心,多少是好奇心,还有多少,是对未来的茫然担心。
丧事之后,那些送行的村民连同乔老三都聚集在了村口唯一的那一间茶楼里。茶馆里生着火盆,火盆旁边还搁着几个红薯,茶馆中飘荡着红薯的味道,栗子的味道,倒是有了那么点过年的意思。当然还有零星的几个路过歇脚的客商,一早就从店小二的嘴里听说了今天村中空荡的原因。这个时候,月潭村已经可以坦然的接待那些正常路过的客商了。不再见到外人就肝胆俱裂掉头就跑,想想实在是要感谢那位神官,若不是那位神官,这个月潭村如今还有没有人烟都是未知数。
“人间界?神官?倒是听说过人间界,不过具体是个什么,还是真没细细打听过的。听起来好像是神仙之地,玄玄乎乎的。莫非那个周姑娘真的是个神仙?”
“这倒不是......子不语怪力乱神,哪有什么神仙?若是真有,那也该先解了这乱世的苦。哪有神官下凡,不渡苍生不渡亡灵,偏偏要来亲历这乱世愁苦的?”
“那既然不是神仙,为何偏偏叫什么神官?难不成是圣上所赐?”
“神官之名,倒还真和天子圣上有什么关系,而是民间百姓的叫法。一代一代这样许下去,神官就成了定称了。倒是也不知道,谁是第一个称呼人间界的出关弟子为神官的人了。”
“这倒是真的不懂了。”
“人间界,说的明白,就是人间。既在人间,何来神仙呢?但是人间界的出关弟子,为了天下黎民百姓,为了解那天下顽疾,大多都舍了小爱,全了大爱。人间界的出关弟子,每一个都是绝情无欲之人。——他们爱这苍生,爱这天下,爱这人间,爱这万物,懂怜悯,知感恩,明善恶,了世情,唯独,不解情爱。”
“这倒像是出家人.......”
“像是像啊,不过出家人不问红尘,神官呢,偏入红尘。——如此,虽在人间界,虽为凡人胎,却已是神官。”
.......
说这话的是村子里的老秀才,据说一辈子都在考取功名中度过,到老都是秀才。这个老秀才老觉得自己郁郁不得志,和乔老三到老心都在江湖是一个样子,于是自发和乔老三产生了惺惺相惜之感,没事就扯着乔老三喝酒,从乔老三那里知道了不少江湖中人人皆知而百姓认知没那么普遍的事情。
其中就包括了人间界的神官的传闻。
这上面的那一套传闻,就连乔老三都保证不了是准的,但是经过老秀才的舌头打个转,居然说的这么理直气壮加高深莫测。
听得那客商啧啧称奇,听得乔老三装聋作哑。
那个老秀才成了茶楼的中心,不光是那几个客商,就连其他的村民都围着那个老秀才听得津津有味,跟着老秀才的内容一会儿发出惊叹,一会儿发出抽泣,中间还听到了几声念佛声。
乔老三把头偏到了窗外,就是这么一偏头的功夫,他看到窗外开始下雪。
下雪,这是入冬的第一场雪。
雪花伴着夜色纷纷而落,有一些飘到了乔老三的脸上,冻得乔老三打了个激灵。就在这一阵战栗中,他忽然明白过来自己的不安的源头:他觉得,这位神官的死亡不会是结束。甚至有可能是另外一件事情的开始。
老百姓觉得人死灯灭,万事皆无。但是江湖不是这样的,江湖讲究,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还讲究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看,这就是江湖,这辈子没完的事情都能扯上下辈子,所以生死又算什么?
对于江湖来说,只要有人在,江湖就在,那么恩怨和故事也会一直存在和继续,任何人都无法结束,包括死亡。
人间界死了一个神官,人间界无动于衷,可以解释说是人间界超脱世俗把生死置之度外,可是为什么朝廷也无动于衷,江湖也同样不闻不问?
这可不是人间界的寻常弟子,而是神官不是吗?
更何况......现在,又不是什么太平盛世。
“第三章 武林盟主的第一把火”
乔老三很迷惑,且这一团迷惑就如天上的乌云一样,越积越厚,越发明显。但是他又不敢问,一来这里又不是什么悦来客栈,寻不到谁能解答,二来么.......一辈子没有接近过江湖中心的乔老三好容易因为这事脸上有了点光,他是一点儿怯都不想要露的。
雪粒子还在不紧不慢的下,能够想见明日天明之后,神官大人的坟墓一定是一片莹白。那刚撒上去的草籽,纸钱,供果等都会被白雪掩埋。
到时候等到回暖天一来,雪化草生,不管是谁路过那片,都会以为是个荒坟,里头住了个孤魂。
一想到这里,乔老三心里克制不住的涌上一股子酸楚,喉头哽的厉害,不知道是情绪到位了还是那粒花生碎的缘故。他想到了周至柔那张美丽端庄的脸。
人间界的神官赫赫有名,在百姓的心中宛如神灵一般的存在。可是神是不会死的,也不会咽气,更加不会被那些身外之物一起被烧成一堆分辨不出来的灰。
神官福寿绵长不可仰望,但是周至柔,才二十出头。
***
【第一卷:武林盟主的第一把火】
江湖最近无风也无雨。
沉闷无趣的就像这每年如期而来的热夏。
如果非要说道挑拣出来一番新鲜事,那勉强就是月前刚刚结束的武林大会。
武林大会,顾名思义,当然就是用来选出武林盟主的。
武林大会结束,新一任的武林盟主自然而然脱颖而出:乃是出身于武林世家音乐庄的少公子,年仅二十二岁的顾悦行。
其实二十二这个年纪,在江湖上也不算是很小了,很多江湖新秀大多都是十五六岁甚至更早就开始闯荡江湖了。只能说,如果顾悦行不是当了武林盟主,那么以他二十二岁这个年纪,是断断不好意思接下这句‘少年英雄’的表扬的。
可是谁让人家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武林盟主呢?
谁让人家,不仅年轻,武功还好,长得还俊呢?
很年轻,很俊俏的武林盟主,在江湖上的谈资也就仅限于此了。在此之前,他的过往乏味的很,别的江湖世家子弟是怎么过的,他就是怎么过的。
一点新意都没有。
这也是为什么,当时顾悦行拔得头筹的消息传来之后,台下一片掩饰不住的倦怠掌声和喝彩的由来。
——又是一个武林世家出身的盟主。
江湖上有多少年没有出过一个白丁领袖了?上一任的武林盟主,是江湖赫赫有名的老牌世家的继承人,没干几年,就因为迫不得已要回去继承家业而放弃了武林盟主的位置;上上一任,是武林至尊太斗九天的关门弟子,后来因为苦心于精进其师父留下的武功秘籍而无心行使武林盟主的义务而被‘弹劾’下岗;上上上一任.......
总而言之,上下这几任板着指头能数过来的盟主们,每一位都是出身不凡,武功决绝,年轻俊俏,且不务正业。这位年轻俊俏的新任武林盟主的身上,到处都是前几任的影子。
而顾悦行前方的路,简直毫无任何的悬念和留白。
乏味的很。无趣的很。
而比较之前那几人,顾悦行就显得要‘敬业’一些,他当天拿下了武林盟主的头衔,接过了武林盟主的宝剑‘形影’,连庆功宴武林大会的庆功宴都没有参加,便飘然离去。
去执行盟主的义务去了。
这个消息还是在庆功宴上,由知情的长老所透漏出来的,消息一出,那些宴会上本来还在把酒言欢的武林人士纷纷忙着竖起大拇指夸赞这个年轻有为的新任盟主。更有些眼界深远的,已经开始以交流‘如何从小培养一个未来的武林盟主’为内容来和音乐庄的顾庄主套近乎了。
而在几天之后,英雄宴话题的中心,江湖新任武林盟主顾悦行,现在在一个空城的一个屋顶上,思考人生。
***
顾悦行这几天一直在思考:如果当初就知道武林盟主其实就等于是武林打工人的话,那他半年之前还会不会兴致勃勃的去参加武林大会?
顾悦行参加武林大会,真没想拔头筹,毕竟这是他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的参赛,以往都是宾客看官。这一回忽然从看客席到了主场,当时还有点不习惯。
顾悦行到现在还记得当时的心态:他站在台上,还抽空看了一眼之前常年订下的那个坐席的方位,那个雅间中如今已经换了一张新鲜的,陌生的,却带着令他感觉熟悉的雀跃和兴奋的年轻的脸。
原来他也开始到了感慨他人年少的时光了啊.......
在台上的顾悦行发出了这样的感慨。
他居然,也成了江湖中,一定意义上的‘前辈’了吗?不得不说这个念头让他大当时十分的兴奋已经热血沸腾,
当时,就是这样一个新鲜的念头让他血脉喷张,奔腾的血液如浪涛一般,把一开始密密麻麻散布在四肢轻微战栗和慌张拍死了大半。褪去了不少紧张之后。面对对手,顾悦行拔剑的动作都从容了几分。
直到手中长剑出鞘,顾悦行都没有想过自己和武林盟主这四个字有什么牵扯。
一个江湖前辈的名头已经让他有些飘飘然了,如果当了武林盟主,他还不直接双脚离地了?
而事实上,他来到连城的这几天,双脚确实没有接触过地面——他嫌脏。
那地上,全是前几天暴雨之后未干的泥,就算是之前未曾落雨的时候,那地上也不干净,黄泥中渗透了血,又伴随着日头的炙烤,行成了一种令人无法形容的颜色和气味。
顾悦行多少有点洁癖,虽然这个毛病在习惯于风里来雨里去的江湖人中算是十分罕见甚至多少带着点矫情的,可是顾悦行依然有洁癖。之前他是江湖不知名的小辈,他有洁癖,无人在意;如今,他是武林盟主,他有洁癖,谁人敢说?
所以顾悦行理直气壮的有洁癖。
不过顾悦行迟迟不肯对那个睡在一滩烂泥里的人动手,倒也不是因为那个人脏兮兮到不修边幅。何况习武之人,真的要处理掉一个人,也不必真的亲自动手。弓箭,暗器,飞镖,甚至下毒,挖个陷阱,或者在他每日路过的地方使绊子绊死他.......都是不需要亲自上手拳头刀肉的举动。
顾悦行在等。
等这个人,活活饿死。
“第四章 无功而返的武林盟主”
在没有任何外力加持催化的情况下,饿死一个人要多久呢?
一个人如果只喝水不吃饭,大概极限是能够坚持到一个月甚至更多的时候;但是如果不吃不喝,那么最多七天,那个人就会死——无论胖瘦。
屋檐下那个叫孟百川的家伙,原本今天就应该死了,如果不是三天前那一场暴雨的话。
那场暴雨来的突然,本来晴空万里,忽然聚拢一堆密布乌云,紧接着豆大般的雨水就砸了下来,直接把屋顶上的顾悦行和地上呼呼大睡的孟百川给砸了个愣神。
幸亏当时顾悦行怕晒,打了一把伞遮阳,免除了淋成落汤鸡的命运。而孟百川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他毫无准备,在睡梦中口鼻皆被雨水给灌入,差点成了史上第一个被雨水给呛死的人。
(顾悦行:他若是呛死,也算是我交差。)
孟百川本能翻身躲避,却没有察觉旁边的土坑中也早已迅速积满了雨水,他就那么一头冷不丁地主动扎进了泥水坑里,再次被迫喝了好几大口水。
就因为这几口泥巴水,孟百川在第七天的太阳升起的时候,还能气定神闲的抬起眼皮,对着屋顶上那个生无可恋的顾悦行展开一个带着抱歉含义的笑。
这个对于孟百川来说诚意十足的道歉的笑,落到顾悦行的眼里,怎么看都能挑出两分挑衅的意味来。这挑衅险些让新任武林盟主抓狂,想着干脆想着踢下去一块瓦片把孟百川砸死算了,谁让你抱歉?我想让你死啊!
偏偏地上的孟百川不知道是福至心灵感应到了还是他目力极佳瞥到了,总之,他是知道了顾悦行的抓狂。不光面带歉意,就连出声的口气和内容都十分的抱歉:“对不住了顾盟主,劳驾您再辛苦几日.......”
顾悦行:“.......”
听孟百川这一句话,停顿得体,言辞诚恳,声音不大不小,正好传到让屋顶上脑子气的发昏的顾悦行的耳朵里。
看这精气神,顾悦行真的要考虑要不要现在踢下去一片碎瓦了。
而浑然不知自己距离当场暴毙只差一脚的孟百川,再一次窥探到顾悦行的心声:“顾盟主莫要被我现在的精气神给弄得丧气——往好处想想,许孟某人如今,是回光返照也不一定。”
顾悦行:“......”
***
而这一回光返照,就又返了四天。
顾悦行干脆就习惯了。
他每日用轻功飘荡出这城外去点餐。起初还是吃饱了再回来,后来干脆拎着食盒带着酒菜回来,他每日来去一趟隔壁县城的酒楼,换一身衣服洗个澡,然后施施然下楼去拎上酒楼刚刚做好的酒菜回去这个空城。
每日日头下来去,汗都不淌一滴。他在屋顶上吹风看月自斟自饮。由于这座空城和隔壁有人烟的镇子相隔差不多足足二十里地,顾悦行每日来回一趟,轻功都提升了一番。
***
这是孟百川回光返照的第四日。
顾悦行的食盒中多了一壶新酒,一盏新杯。顺便还路过白事店随手抓了一叠纸钱。
孟百川已经奄奄一息,昨日月光皎洁,清清楚楚照出孟百川被日头晒得发黑干瘦的脸和曝皮的嘴唇。甚至孟百川已经感觉到了顾悦行走到他身边的动静,都没有力气抬一抬眼皮——这还是顾悦行来到这个空城之后,第二次下地。
孟百川什么动静都没有发出来,他已经说不出话了,每一次的试图开口,嗓子都如胶合干裂的棉絮。
但是这一次,福至心灵的是顾悦行。
顾悦行听出了孟百川未出口的心声:“到时间了。”
***
顾悦行行走江湖,手上不是没沾过血。
但是杀人之后,还要给人置办白事,这还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
顾悦行勉强想到了白事的几个流程:置办寿材,做法事,送葬,入土,建碑,安葬。
简单整合,便就是入土为安四个字。
而前面第一条就遇到了难题:这是空城,临县的人一听要到这里办丧事直接拒绝都没提就掉头跑了个精光;做法事吗?孟百川罪行累累,就算是入了地府,只怕也要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了吧,他不愿下手杀孟百川,不代表孟百川就不该死——否则也不会这么多天眼睁睁看着,一时半刻都不曾动过恻隐之心。
大概顾悦行能够做的,就是把他给埋了。然后再撒上一壶酒,烧上一捧纸钱,至于能起到什么作用,顾悦行也不知道。
这一趟的相同路程的来回,顾悦行走的还挺轻松的。毕竟,他马上就要离开这个空城了。
他确实要离开这个空城了,不过离开的情形,和自己想的并不一样。
来时一人,去时四人。
顾悦行很不满,不过他心中的不满待出口之时,却在舌头上打了个转,绕成了粘着点嗔意的怪罪:“没想到我顾悦行,堂堂新任武林盟主,居然首次出征,就来了一个无功而返.......”
他这句言语仅仅只是抱怨而已,抱怨出声,要么是发泄情绪,要么就是需要有人接着,给他怼回去。无论是什么情况,终究都是个纾解的渠道。更别说还是带着一点嗔意的抱怨了,那更多的,是想要一点点哄的一种回应。
抱怨确实解决不了问题,但是抱怨可以发泄情绪,缓解因为问题得不到解决而引发的焦虑。而正重要的是,抱怨还能引来对方的注意。
顾悦行得到的,既不是前者,也只是沾了一点点后者。他确实得到注意了,可是给予回应的,不是他想引来的人。
“怎么能够算是什么无功而返呢?好歹你不是多了我们几个同伴吗?”
这个叫木呦呦的小姑娘,个子生的又小又瘦又黑,是属于那种饥饿的瘦弱。一双眼睛又大又亮,偏偏一张嘴伶俐的不得了,一路上嘴巴就没停下来过,配着她那一身老气横秋的灰布衣裳,像个叽叽喳喳的灰雀。
“再说了,又不是不让你杀他,只是延后嘛,你都延后了那么久了,感觉你的兴趣就是拖延。”
顾悦行并不是伶牙俐齿口才极佳那一挂的。但是也不木讷,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舌头就跟打了结或者被喂了麻药一样,横竖都秃噜不出来一句漂亮话。
这个问题的原因,顾悦行还是知道的——他偷偷看了看木呦呦旁边那个白衣女子,决定既然说不出来漂亮话,还是闭嘴的好。毕竟他现在的形象并不是太好,实在是不合适做一点点不合时宜的事情了。
他可一点也不觉得自己赶着牛车说好听话的模样有多英俊潇洒。
“第五章 一千只算美人数”
顾悦行认命的抖了抖手里的竹枝,催了一下那慢吞吞的老牛,让它快快拉车前进。然而这老牛实在是懒惰无比,明明寻到的时候都在郊外吃草吃到肚皮滚圆,做起事来却慢慢悠悠宛如一个懒汉。板车上又不是负重千余斤,就只一个饿的皮包骨轻飘飘的孟百川。
顾悦行第一百次决定:等到了那个城镇,首先就是买一匹骡子来拉车。这个老牛,实在是太慢,他原本轻功可一炷香就到的地方,如今相隔遥远的仿佛天边极乐。
木板车上的孟百川奄奄一息,躺在厚厚的都斗篷下一动不动,就连呼吸都不明显。
木呦呦好几次想要把手伸到斗篷下试试鼻息,最后还是选择去问身边那个叫络央的白衣女子:“姐姐,他不会死吗?我看他都要死了。”
络央并没有看板车的方向,只是摇了摇头,回答木呦呦:“死不了。”
络央说死不了,那就一定是死不了。木呦呦放心,继续一边赶路一边随手扯路边的狗尾巴草编小兔子玩。
而且络央,目光依然没有往他们这边看。
顾悦行顺着络央的目光的方向看了好几次,不得要领,终于忍不住开口:“洛姑娘.......”
络央这才回头。
这一正面对视,就令顾悦行想到了刚刚那一场叫他心惊肉跳的相遇。
***
顾悦行是在给孟百川‘收尸’的路上,遇到络央和木呦呦的这对主仆的。
严格来说,顾悦行是先听到了铃声,才顿住了脚步。
这是个空城,有任何人为的声音,都是不对劲的。
这个地方,可以有风声,可以有雨声,可以有一切自然界有的声音,唯独不能够有人声。毕竟孟百川已经奄奄一息,就连呻吟声都已经发不出来。而刚刚那一下随着微风传到他耳朵里的声音,分明是一串铃音。
细微,轻巧,活泼。像女童脚上的银铃。
这个音量,这个距离,这个方位.......是孟百川的位置!
顾悦行顾不上放下手里的东西,提气拔足,就朝着孟百川的位置奔去。
他走屋顶,双足落于瓦片,不发一丝声响。等到了距离孟百川所在的巷子一个拐角的地方,顾悦行停了下来,寻了一个缓和的屋顶放下了东西,然后轻飘飘落了地。
仅仅一墙之隔,孟百川那边传来的人声再是清楚不过:“........他快死了吧........是快要活活饿死的.......真可怜啊.......那么大的一个大个子。”
声音很细,脆,大约是个十几岁的少女的声线。而另外一声音,就是个温柔的姑娘的声音了:“.......那呦呦想不想他死?”
声音很轻,不知道是为了哄身边少女还是怕惊扰到那个快要咽气的孟百川。
大约那个少女给予了否认的动作。
那个声音又像是安慰一般的接着说:“那就不会死。”
然后就没有声音了。
顾悦行凭着这三言两语的对话,吃不准来者的身份,但是绝对不会是什么路过的旅人或者过路的商客之类。
这个空城并不是什么行商往来的必经之路,除非刻意绕行,否则绝对没有路过此地的必要。
更何况.......他在这个空城多日了,就没有见过除他和孟百川之外的第三个活人。
结果怎么就这么巧?早不来晚不来,偏偏等到孟百川距离黄泉临门一脚了给半路杀出来给孟百川使绊子。
这个‘程咬金’虽然貌似是两个小女子,可是本质上不变,程咬金,等于,麻烦。等于,难缠。
顾悦行并不想打草惊蛇,倘若真的是路过,那就最好路过;若是不是,也最好当做是路过。........顾悦行虽然不喜欢多管闲事到处惹事的滥好人,但是也不到讨厌到下狠手的地步。
顾悦行于是想了想,并没有立刻露面,而是慢慢的以大拇指缓缓把手中的形影推开一寸,他人不动,依然掩藏在墙后,放缓呼吸,只把手中形影往外伸出,不动声色地往声音方位偏了一偏。
今日多云,甚至有点落雨的征兆,但是并不闷,徐徐凉风拂面,很是惬意,而他此时此刻,在那一寸剑锋中,反射出了一张女子的脸,准确来说,是一张隔着如雾般轻纱的影像。
***
这张女子的脸如今近距离的出现在顾悦行的面前,虽然隔着长帷帽一圈薄而轻的面纱,但是依然难掩那惊艳姿容。
络央肤色白皙,眉目细致,嘴角总是含着一丝温和的笑意,她的音调和她的长相有点不匹配,她其实应该生得很惊艳,五官眉眼都属于令人挑不出毛病的美人相。
她着绣着暗纹牡丹的白衣罗裙,长发及腰,一支白玉簪束发,其余并没有在多加任何多余的首饰。但是那根玉簪一看便是价值不菲,顾悦行不知道是要感慨这个姑娘品味极佳还是要敬佩这个姑娘胆大包天。在如今世道,居然敢明晃晃的带着这样的名贵首饰走在天光之下。
不得不承认,这一袭罗衫,再配着那一支玉簪,确实衬的这个姑娘“容色清贵,气度端华,不似俗人”。
而在此后顾悦行知道她就是人间界的新任神官之后,顾悦行对于自己的眼光毒辣的钦佩差不多算是五体投地了。
***
所以在一开始,络央语气温和的说她要下了孟百川的命的时候,顾悦行嬉皮笑脸的立刻就答应了。
还由于答应的太过于爽快,让络央和那个木呦呦给愣了一下。
而对于这个痛快,顾悦行给予的解释是:“美人之言,谁能说得出不字呢?别说这个美人姐姐是要这位孟大人的命了,就算是要我的,我也舍不得直接回绝呀。”
木呦呦嗤笑道:“你都没有见过我姐姐的脸,你就知道我姐姐是个美人了?”
顾悦行先是冲着面前的美人露出了一个英气绝伦的笑来,然后才不要脸的解释:“小姑娘,我可是江湖人,虽然不至于到阅万卷书,但是也自信走遍了万里路......这万里路上,好歹,满打满算,我也能阅过一千个美人吧?”
小姑娘先是呲牙:“什么小姑娘大姑娘的,我叫木呦呦!”
自报家门之后,木呦呦显然是没听懂顾悦行的话中的逻辑,正在抠他话中的字样:“吹牛,你就能保证,你看到的一千个姑娘,都是美人吗?”
“非也非也,”顾悦行故作高深,冲木呦呦摇了摇食指,“顾某阅历过的人何止一千?这一千,单单只算美人数。”
“第六章 络央”
一般的人听顾悦行这般的言语,都能知道他这是胡言乱语,就好像络央那样,听他半真半假的,又带着笑意的语气,便只是轻笑一下,并不给与回应。
反而是年纪小的木呦呦,听着听着一双眼睛越发睁大,令顾悦行发现,这个眼前黑黑瘦瘦的矮小姑娘,原来生了一双圆溜溜,如同小鹿一般的圆眼。
怪不得她叫木呦呦。
大概名字的出处便是为诗经中的‘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有着一双圆眼的木呦呦睁着因为吃惊而变地更大的眼睛,短暂思考了一会,面上的表情才逐渐由困惑转变到了吃惊:“原来你竟然是个人贩子吗?”
顾悦行:“???”
在顾悦行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木呦呦又极其迅速的换上了一副警戒的表情。
不过她接下来的动作,倒是让顾悦行有了一点想要刮目的反应:她并没有躲在络央的身后,而是一脸警戒的,挡在了络央的前面。
这个画面,饶是现在让顾悦行回想,他都想要发笑。
能不发笑吗?那么好笑的画面。
她那样小的,那样瘦弱的个子,如同一只病弱的小猫,却生生把自己端肃成了一只虎。
小老虎姿态的木呦呦脆着一副嗓子冲他:“你这个人贩子!拐了一千个美人还不够,现在还要拐男人!”
顾悦行顿时结舌。
而木呦呦却把顾悦行的无言以为理解为了心虚的默认,继续用一副脆生生的童音控诉他的‘罪行’:“你要抓他做什么?是因为他也是个美人吗?”
顾悦行这下不光是结舌了,他甚至连鸡皮疙瘩都要结出来了。
孟百川?
美人?
顾悦行用一脸‘你逗我吗’的表情去一会看看木呦呦,一会儿看看孟百川,然后又把求助的目光落到了从刚刚开始就没出声的络央身上,似乎想要用这种无声的动作来表达出自己对于木呦呦‘眼瞎’的一种荒唐和可笑。
而络央终于出声,也倒是真的算是解了顾悦行的‘冤屈’:“莫要胡说......顾盟主不是这样的人,更何况,若是顾盟主当真想要美人,凭着顾盟主的身份,又何必用这样费事的手段呢?”
木呦呦算是被说服一半,但是又嘀咕一句:“知人知面不知心。”
而顾悦行这边却已经不再费心到木呦呦的言语中了,他眯了眯眼睛,对着络央道:“姑娘......知道顾某?”
他见络央的长帷帽微微动作,有了个点头的幅度,这才晃了晃手中的形影剑,道:“姑娘是认出了我手中的宝剑?姑娘也是江湖人?”
帷帽这回是摇头的幅度,声音依旧不紧不慢温柔清雅:“并非。不过我确实认得那象征武林盟主身份的宝剑。而江湖上新任盟诞生的消息,远比顾盟主想的要传地快且广——江湖传言,新一任武林盟主顾悦行,出身世家,年少英武,气度不凡。如今有幸一见,名不虚传。”
***
人人都喜欢高帽子,更何况这送帽子的还是个大美人。
顾悦行听的心里舒畅极了。
心想道果然美人就是美人,说起话来,都要比那小丫头听的要舒心得多,果然这美人一定要内外兼修,才叫不枉费这天工造化。
顾悦行抱拳施礼,用的是江湖人的礼节,毕竟好话归好话,即便是这好话在当事人看来是真的一个字的水分都没有掺假,可是该客套的还是谦虚:“哪里哪里,全是前辈抬爱,同辈承让而已。受之有愧,受之有愧。”
木呦呦一旁插嘴:“若是真的有愧,那就还回去呗。”
顾悦行已经懂得如何去应对木呦呦了,从善如流的回应了过去:“我就是不还......气死你。”
木呦呦果然给气的哽了一下,还没等她想到反击的内容,那边络央已经开口。
“我知以顾盟主的身份,想要要这位大人的性命定然是有原因的。不过,既然顾盟主当时并没有立刻击杀,想必顾盟主还是可以再延缓延缓。”
“延缓倒是不难,”顾悦行抱剑于胸,面上摆出思考状,“只不过我还未曾知道姑娘的来历,虽然我答应了暂时放过他的性命,但是这暂时到底是一时半刻还是两天半月,还没敲定呢。”
其实顾悦行问出口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不会得到真名的准备。
毕竟这萍水相逢的,今日相见,明日分别。江湖之大,谁知道那后会有期是在遥遥何日,说不定就是老死不相往来了。所以江湖中,互相通报姓名,半真半假的多了去。
更何况,她刚刚还否认了自己是江湖人。不是江湖人,却敢行走在这凶险之地,又认得出江湖的兵器,实在是奇怪的很。
顾悦行是武林盟主,又手持那么显眼的形影剑,就算是他想要隐姓埋名都不容易。
所以说,成名早,真是吃亏。
他听对面轻轻声音,自报家门:“我叫络央。人间界神官。”
九个字,一字一字,如珍珠落玉盘那般砸在了顾悦行的心里。
顾悦行心中激颤,却也没漏掉络央下一句内容:“顾盟主,你我早晚有此一见。”
这一句话落地,顾悦行抬头,看到了面前络央掀起了面前帷帽上的轻纱。
***
她果然是个美人。
这是顾悦行第一个反应。
一双杏眼如含秋水,水波盈盈欲动,衬得上是非常标准的明眸皓齿,脸蛋是标准的瓜子脸,小巧的下巴圆润柔和,面容白皙透亮,眉目细致,唇色带着健康的殷红。她帷幔上的白纱轻薄如雾,但是她的手要比那白纱还要白。
她的面容只露片刻,很快面纱又如雾一般飘散到了面前。
顾悦行听到自己的心中下意识地发出一声可惜的喟叹。
却又听到自己舌头在冷静的回复:“原来是人间界神官,若是姑娘早报上家门,那别说一个孟百川,就算是一千个顾悦行,顾某也能抓来一路同行。”
络央的声音依然不急不缓道:“顾盟主确实要与我同行一路的。”
顾悦行当然问:“同行何处?”
络央道:“先寻个人烟之地,解了他的饥饿。”
他指代的是孟百川。
而孟百川,已经连谢字都说不出来,饿的昏死过去。
“第七章 当讲不当讲当然要讲的”
之前就已经答应了络央暂缓孟百川的“归期”。
所以顾悦行十分痛快,道:“往西二十里,便是一座小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酒楼茶馆澡堂医馆样样都有。”
络央说:“那便就往西。”
那就往西。
别说往西,顾悦行觉得,现下只要络央冲他微微一笑,叫他往东就往东,让他往北,他连一件狐裘都可以不用准备,拔腿就跑。
她真是人间界神官吗?
人间界的神官,都生的如......仙女下凡这般吗?不对,仙女下凡,也不会是如此,这简直,如那画上美人,此画只该宫城有,坊间哪的几回见的那种美人图中走出来的惊艳美人。
反倒是她的声音是偏向清冷的那种。不紧不慢,不急不缓,才像个,世外高人。
才像.......人间界的神官大人。
***
在顾悦行的固有感官中,人间界的神官大人,就应该是清冷挂的长相。气质出尘,眼高于顶,神情冷漠,傲视群雄到理所当然理直气壮理应如此。
毕竟,那可是人间界出来的,还是神官大人呢。
人间界,顾悦行怎么可能不知道人间界,或者说,普天之下,谁不知道人间界?
人间界其实是民间的叫法。百姓一直管那个地方叫做人间界。说那里出神仙。这话听着矛盾,但是又顺理成章:人间界,就是老百姓心中存在于凡间的蓬莱。
众所周知,蓬莱是神仙岛,而神仙是普度众生的,而人间界的弟子们,各个都普度众生,济世救人。所以他们是人间的神仙,而他们在那个地方,自然就是凡间的蓬莱。
凡间没有蓬莱,唯有人间界。
凡间也没有神仙,唯有神官大人。
人间界的弟子,虽然是凡人,但是在百姓心中,却是人间的神仙。
所以人间界这个叫法,其实最开始是从民间开始的,然后传到了朝廷的耳朵里。
而当时两国朝廷,其实都称呼其为药神谷或者神医村。
——朝廷对于人间界也不陌生,毕竟那是最大的神医培训机构。
但凡能够从人间界学成出师的,不是被聘为朝廷太医院王牌御医,就是日后可有传颂千古令后代脸上发光的圣手。
而那里地理位置优越,背靠雪山,前有圣湖,有深谷幽幽,有高山耸立。足不出谷,稀世药材唾手可得。不光是医药世家会把家族的孩子往那里送,就连很多皇室权贵的弟子都位列其中。
原因无他,不过是因为家族子弟众多,而继承人只有一个,那总该给其他的子弟寻个别的出路,好过在家要么混吃等死挥霍祖产,要么为了眼前利益兄弟反目血亲成仇。
所以,这不是药神谷,不是什么神医村,还能是什么?
真是简单粗暴又易懂。
所以,简单概括,人间界,其实就是培养神医的地方,而眼前这位络央姑娘,就是一位新出谷的神医。
但是老百姓却不肯朝廷这样简单的定论他们心中的圣地。
这一次,庸俗的反而是朝廷那方,不管朝廷如何称呼,他们都只唤那里为人间界,称呼出谷济世救人的神医为神仙大人。后来时间久了,人间界的名称,也就定了下来。
***
人间界的神官大人,一般二十年只出一位。不管这位神官大人年纪几何,本事如何,出世的人间界弟子,不论在凡间何等职位,何等身份,一呼,必百应。
而这百应之一,还包括了与人间界本该毫无关系的武林。
武林既然掺合了进来,首当其冲的就是武林盟主。
对此,新任的年轻的武林盟主提出了不解,或者是质疑:“为何江湖要去听从人间界的调度?难道是江湖的谁曾经欠过人间界的钱?”
白发白须一尘不染的长老对顾悦行这样显得有些无礼的发问表现出了约三成的不满,这三成的不满一开始并没有体现在脸上,而是一声极其克制得当的轻咳:“盟主慎言。”
顾悦行有很多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他讲:“那万一人间界的那位神官大人徇私呢?万一让我去胖揍自己的仇人呢?万一.......难道我也要.......呼应?”
长老这回的不满正色到了脸上:“人间界的神官大人,永不会偏私。”
顾悦行:“.......”
顾悦行还有一句话没说:“老话说得好,话不能说的太满,当心老天爷打脸。”
不过顾悦行没再出声,毕竟他知道这句话十分的不当讲。
不过他心里难免吐槽长老:真当人间界的神官大人是神仙了?神仙不偏不倚,那是因为神仙没有私情,没有私情的是神,不是人。若是人间界的神官也能做到这个地步,早一步登天位列仙班了。
***
从前事中抽离,回神到眼前。
顾悦行再看络央:眼前的这位神官大人,确实是生了一副神仙骨。
生就一副神仙骨的神官大人明媚动人,仙人之姿,纵然此时脚踏大地,身沐夕阳,却依然给了顾悦行此人不染红尘的飘忽破碎的印象。
他要极力克制,才能让自己说话流畅起来:“洛,姑娘在看什么?”
有人发问,络央回答之前,给予了礼貌性的微微一笑,然后才出声回答:“看那落日。”
落日?
顾悦行看过去,却只将将看到日头正好落下至远处密密的丛林,而络央的视线,依然挂在那里。
络央虽然没有生的像木呦呦那么瘦小的个子,但是也比他矮了一个头,他如今都看不到的落日,难道络央就能看到了?
不过也不一定。毕竟是人间界的神官大人。一切皆有可能。
凡人对于一切未知的传闻和人物都抱有一种本能且盲目的崇拜,就连武林盟主顾悦行也不例外。
顾悦行问道:“洛姑娘,莫非真的可以透过那密林看到眼下正在下坠的日头?”
络央摇头:“并不会,我也是人,所见的内容,和顾盟主见到的并没有什么不同。”
络央的视线又回到了那片密林的位置,这一次,顾悦行细细的再一次看去,只看到那落日的余晖正在透过密林的缝隙,如一缕缕光芒织就的耀眼纱幔般将远处的密林笼罩。
就在顾悦行想要感慨果然人间界的神官总能发现世间美好事物的时候,络央的声音又温柔响起:“这落日,十年八年,原来都是一成不变的。还是像个鸭蛋黄。”
顾悦行:“.......”
“第八章 她引我来”
顾悦行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毕竟不管是‘是啊没错,这落日看起来就像个腌的流油的鸭蛋黄哈哈哈哈哈哈哈’,还是说‘我觉得不对,明明像个橘子’都其实别扭的很。
络央自顾自的继续讲,并不理会顾悦行在一边愁苦如何漂亮回应,她说:“我十岁那年被家中选中,要送到人间界当学徒。那个时候年纪很小,不懂其他,只觉得自己被家人抛弃成为孤儿,又恐慌又委屈。于是在家中的日子,整日都在哭闹。”
“现在想想当时也是真的不懂事,眼看着就要离开家了,和家人相聚的日子过一日少一日,却只顾着把时间用在了吵闹上。果然是不懂事的。”
络央的语速掌握的很好,不是那种漫不经心的慢悠悠,也不是卖关子的那种慢吞吞,而是不管在任何时候都让人觉得此人会成竹在胸的一种淡定。
络央很淡定的注视着那一颗在顾悦行眼中越看越像鸭蛋黄的日头渐渐的下沉,直到落到密林之下,开始如同一个收网的渔夫那样,开始慢吞吞地,不紧不慢地开始收拢余晖。
络央才像是恋恋不舍一般的把目光收了回去:“我大姐姐是当时唯一来安慰我的人,不过她安慰的方法,在当时也不算是管用的。”
顾悦行听的津津有味,毕竟络央生的美,美人不管说什么,听到耳朵里都会自觉多出三分趣味来:“那,你大姐姐是怎么安慰你的?”
络央回答他:“我大姐姐说,等到我出了家门,在去往人间界的路上,别光顾着在马车里哭和生闷气,记得打开帘子看看外面的景象,看看日出看看日落,看看草长莺飞看看人间百态——大姐姐说,这可能是我这辈子,唯一一次机会看到外面的样子,就在我从一座围城到另外一座围城的路上。”
顾悦行对此倒是有许多想要说的。
比如说你大姐姐其实不算说对,因为你如今依然在看山看水看草长莺飞,今日看了日落,明日早起些就能看到日出,是一点也不费事的事情。而且不论络央之前的家规如何,或许重楼深深深如许,但是人间界,从来也不该被称作为围城。
人间界的弟子,若不出世,如何救世呢?从未听说纸上谈兵终成将的,闭目造车也往往功败垂成。
不过既然络央当时都才是个十岁的女童,那么络央的大姐姐也不好老成多少,一个从小生活在困顿如围城一般府邸中的少女,若是不曾见过城外的自在天地,她又如何能够想象到除了她的家宅之外,还有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的所在呢?
就像鱼缸中的鱼,自然会认为那大海是另外一个形式的鱼缸。而在大海的鱼,却不会觉得那鱼缸是另外一个意义上的大海。
所以啊,鱼的志向应该是大海,而人呢,当然是江湖啦。
***
江湖山高路远,不如先投宿前方的小镇。
虽然现在是热夏,但是顾悦行很清楚,一旦日落,这里就会立刻泛起寒潮。想必络央也知道,否则也不会在这热夏时候随身还带着那一袭厚厚的斗篷。
那斗篷做工极好,外层是玄色打底绣着暗纹单瓣牡丹,内里衬了一层薄而细密的狐狸毛,又轻软又暖和,还不漏风。顾悦行在看到络央解下身上的斗篷盖在孟百川身上的那一瞬间,闻到了不知道是斗篷身上还是络央发间的一股异香。
并非脂粉,也非单一的花香。是一种仿佛置身于百花中的味道,又带着一丝无法忽略的凉意,就好像,雪山下的花海。
香味永远都会让人愉悦的一种感官,不分场合,更何况,这香气的主人还是一个大美人。
顾悦行在这种愉悦的气氛中一边催促那只老牛进城,一般作漫不经心问络央:“倒是忘了问洛姑娘一句话了,洛姑娘是怎么来到那座空城的?”
顾悦行一边走一般回头倒退走了两步,接着往下说去:“这个空城,可不是什么吉利的地方。再说了,也没有人间界的弟子特意前来的理由。”
不是似乎,也不是也许。顾悦行非常肯定明确,人间界的弟子是没有理由到此一游的。
若是空城中是众多深受疫病困苦的受灾百姓,那发现人间界弟子的足迹倒确实是一件正常的事情。但是若是如此,空城可就不叫空城了。
顾悦行先说:“我是特意来的......特意来,看他死。”
这个他当然就是现在依然躺在板车上一动不动的孟百川。
顾悦行交代了个明白又坦诚,他也要络央也明白坦诚的交换信息。
这叫什么?大约可以成为‘推心置腹’。
洛央是这样回答他的:“走着走着便来了。”
***
对此顾悦行默然不语。
顾悦行的默认在自己的认知中,属于那种猝不及防的噎到的那种,以至于他顿了一顿才继续往下说:“洛姑娘,你若是这样对我隐瞒,其实不光对我没好处,对你,也只会是麻烦多多。除非洛姑娘你对我的需要可有可无。不过我相信,我大有用处。”
这时候一个清脆的童音的声音忽然插了进来:“你有什么用处?杀人还要用饿的........”
这下顾悦行是真的感觉有被噎到。
从开始顾悦行和络央谈话,这个叫木呦呦的黑黑瘦瘦的小姑娘就一直沉默不语。
自顾自的低头用沿途扯的一大把狗尾巴草编制各种小动物,她的腰间挂着一个宽口的口袋,里面塞满了编好的小动物,顾悦行途中还粗略的扫了一眼。发现里面有蚂蚱小狗蝴蝶等等各种,手艺算不上精巧,倒也称得上憨态可掬。
她一直没有插嘴说话,表现的像个夹杂在大人之间的小孩,一来是对大人的话题不感兴趣,二来是听不懂,若是还有第三,那就是说了大人也不理她,索性闭嘴。
不过木呦呦的情况现在看来应该和第二种没关系。她应该是不感兴趣,现在有了感兴趣的话题,木呦呦还是会插嘴的。
虽然这个兴趣的内容,顾悦行不感兴趣。
就连络央似乎都被转移了话题,一双眼睛即便是隔着轻薄的长帷帽都能看出来好奇的光。一大一小两双眼睛看着顾悦行不知道怎么摆正自己的大侠姿态。
不过还好络央的好奇只是片刻,这片刻很短,短到不足以让顾悦行尴尬,也不足以让天色擦黑。
洛央说:“我确实是走着走着就来了,没骗你。不过,是有人引导我来。”
顾悦行立刻问她:“谁?”
难道是这个丫头?
顾悦行把目光往下移到了木呦呦身上,木呦呦已经比络央更快的失去了研究顾悦行的兴趣,又在低头手指翻飞的编制一只狗头。
他们的目光没有交汇。
而络央这个时候回答了他:“上任神官周至柔。”
“第九章 人间烟火的名字是月潭镇”
顾悦行得到了两个消息。
第一,上一任的神官也是个姑娘;第二,上一任的神官应该死的蹊跷。
为了验证顾悦行的第二个猜测,他紧跟着问络央:“周至柔是怎么死的?”
而络央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这个问题,却是反问他:“你怎么知道周至柔死了?”
顾悦行暗中叹了一口气。
络央的语气听着还算是平和,不过也不算是太友好,怀疑的种子一旦播下,若是不赶快浇上去一壶开水把种子烫死在萌芽里,只会麻烦多多,后患无穷。
回头疑虑越发壮大,在络央和顾悦行之间竖起一道高墙,进而使得麻烦衍生到人间界和武林,这后患就真的无穷尽了。
顾悦行适时的端上了那一壶开水:“我是猜出来的.......洛姑娘既然是现任的神官,那么也就表示上任的神官卸任了。若是上一任神官正常卸任,那么洛姑娘就会说‘是有人叫我来’,而不是所谓的‘引领我而来’——这引领两个字,横竖听起来,都像是藏着线索在里面。”
“......所以我猜,洛姑娘是循着上一任神官,也就是那位周至柔周姑娘留下的线索,才一路走到这的。”
络央不语。
眼神却没变。
***
打破沉默的是刚刚把一只编号的小蝴蝶塞到口袋中的木呦呦,木呦呦用正常的音量,却做嘀咕状道:“那你怎么就那么懂,人家周姐姐是死了呢?人家可以跑了溜了躲了。”
木呦呦的嘀咕基本已经被顾悦行理解为咄咄逼他了。
顾悦行苦笑,端出一副诚恳:“也是猜的。”
不等木呦呦再说点什么,顾悦行立刻补充了后续说明:“我能够猜到,是因为我聪明,我江湖经验多,我头脑灵活,我,是武林盟主。”
木呦呦:“.......”
木呦呦语塞了一阵子,抬头看了看络央,见络央并没有打算帮她反击的意思,瞥了瞥嘴,又低头开始继续编东西。
只是这下,顾悦行并没有从一开始就辨认出来她手中的物件的走向。
络央开始轻轻的笑了起来,她笑的声音很低,原本顾悦行应该是察觉不到的,但是偏偏她笑起来的时候身后起了一阵风,那由络央而至顾悦行处的微风恰到好处的把那一声轻微的笑意送到了他耳朵里。
于此同时而来的,还有那一袭花海。
顾悦行暗地里松了一口气。
他知道眼下来说,络央对他的戒备是暂时放下了。
但这并不代表他们三个人就成了朋友。
这种建立在一条岌岌可危的人命头上的友谊,可是悬的很,就像阳光下的水泡,随时啪嗒一下,就玩完了。
而这条人命,眼下正躺在牛车上蒙头大睡。一副浑然不知天地万物为何的超凡模样。
顾悦行心中吐槽:若是如此超凡,就不该留在人间,上天入地才好唯吾独尊。
而眼下,他们却要融到人间烟火中去。
***
那人间烟火的名字,叫做月潭镇。
月潭镇的前身,是月潭村。
后来经历过一场疫病,隔壁的几个村子的人都死了大半,活下来的健康的人都陆续搬到了月潭村附近,渐渐扩大到了镇的范围,之后,月潭村就顺理成章的变成了月潭镇,再之后,月潭镇所属的县城变成了空城。月潭镇,很快就要变成新的连月城了。
是的,之前孟百川等死的那个空城,络央和顾悦行初遇的那个空城,之前就叫连月城。
对于月潭镇的事情,顾悦行原本不知道。不过也不难。他很快就可以打听到。
顾悦行带着络央问了月潭村中最老旧的一个酒楼,踩着已经能够盘出包浆的扶梯上到了二楼,选了一个临街的座位坐了下来。
这是月潭镇,这里是月潭酒楼。
果然不愧是镇上的第一家。
坐下之后,顾悦行并不忙着打探消息,也没有如络央想见的那样招手叫掌柜过来聊天之类,而是先了一壶茶,两碟点心。
一系列举动,落到那茶馆中的散客中看来,随意的很,正常的很。就像两个赶路的路人,路过,然后来喝口水,填个肚子。
顾悦行两口吞下了一块米糕,招呼络央:“快吃啊,这种米糕凉了就不好吃了。”
于是络央也跟着取了一块糕点送到嘴边小口的咀嚼。糕点是寻常的白米糕,胜在刚刚出炉,热气腾腾,又糯又甜。
络央并未摘取帷帽,取食糕点的时候也是将遮纱浅撩,动作优雅,并不突兀,似乎她天然就该如此。
吃完半块糕点,再喝一口茶,茶水正好温,正好解了米糕带来的甜。
顾悦行慢吞吞喝了两杯茶之后,就把手上的茶杯倒扣在了桌面上,然后点了一点残茶,在茶杯的外围,画了一个圈。
而从络央那个角度看过去,能清楚地看到顾悦行把一块碎银子提前扣在了茶杯里。
不多时,茶馆的小二前来收拾桌子,一边手脚麻利的收走了顾悦行面前的杯子,一边笑容可掬的问:“二位还要用点什么?”
顾悦行扭脸朝络央问:“洛姑娘来拿个主意?”
忽然别点名的洛姑娘短暂的楞了片刻,于是也就开口:“小二,麻烦你,做一份米汤,要熬的很浓,再包一包碎糖片,要放在食盒中带走。”
小二飞快的就应了。
等到小二离去之后,络央才发现顾悦行的面前又多了一个茶杯,杯中还沏了七分满的新茶。
对此,络央觉得十分的新鲜和有趣,她微微睁大眼睛,对顾悦行道:“你给了那个小二一块银子。”
顾悦行回答道:“不多,一钱银子而已。既然他收了,那就表示他身上就只有值得一钱银子的信息可以给我。”
络央好奇,追问道:“那那个小二要如何把信息告诉你?你又没有告诉他你要问的是什么?”
顾悦行耐心回答她:“无非就是这个镇子之前发生过什么,为何从村变成镇?还有最近有什么新鲜事。——一个陌生人,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无外乎就是为这两点。若是还要问别的,那就是另外的价钱了。”
一边络央继续问:“这是悦来客栈的传统吗?”
顾悦行低声道:“这是每个酒楼中的传统,算是店小二的副业。这个钱,是不用交到柜上的。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所有很多店小二都会自觉的长出来一双长耳朵。”
络央听到长耳朵三个字,想着刚刚的店小二生了一双长耳朵的样子,差点没憋住笑意。
眼看着就要嗤笑出声来,她为了转移自己海阔天空一般的想象力,不得不生硬的转换了话题:“我听说,江湖人打听事情,都是去悦来客栈,我以为悦来客栈无处不在的?原来不光是悦来客栈的店小二无所不知,别的酒楼的店小二也可以算是百晓生吗?”
顾悦行解释道:“悦来客栈虽然是江湖人的首选客栈,不过人家既然是客栈,也是要营生谋利的。若是安在这个地方,一年中能有几个江湖人入住呢?这里既非官道,又不是什么商旅的必经要塞的,也没有什么武林世家的地基在这里.......而至于酒楼小二的信息量,其实不过是因为听到入耳的多了,零零碎碎的积存到一起,也就能成串出来换钱了。”
顾悦行已经有四五分的把握相信络央确实之前并未接触过江湖。因为就连这一个江湖菜鸟中都是常识性的东西,络央都能听得津津有味,一双眼睛闪闪发亮,隔着帷帽的纱幔都都看得到。
顾悦行忍不住问络央:“洛姑娘此前,从未离开过人间界吗?”
络央似乎是想要摇头,但是稍微动了一下就反应过来自己现在依然带着帷帽,于是就开口说道:“人间界的弟子都要勤学医术,这可是个苦功夫,非多年不足以成就。而人间界外,丰富多彩,难保出了人间界不会被乱花眯眼,荒废学业。”
络央说的认真,听的人却开了小差。
顾悦行心想,也不知道这所谓乱花,到底是何方才是。这眼前美人,难道不比花娇?
顾悦行却道:“可是医者不应该四处游历,才能见到各种疑难杂症吗?我听说很多名医都是如此,这样才能丰富见识,还要尝百草,著书誊写脉案。”
“脉案医术,疑难杂症之类,光我们人间界中就收录了整整一栋楼。何况人间界虽然说得玄乎,可是也是扎根在红尘的,又不是真的什么人间界一天,人间一年的不等。那些常年进出人间界的师叔师伯都说,即便是走出去,也大多都是困顿在一个地方不动的。就比如说我其中的一个师伯,之前在一个小城中遇到疑难杂症,于是就留在那里苦苦专研了将近一年,终于把那一家得了怪病的人家给治愈了,结果等到他们从那个封闭的义庄中出来,外面已经天翻地覆,故乡成了他乡。”
络央最后是叹了一口气,说:“众生皆苦。”
顾悦行听到最后一句,大致已经明白了络央那位师叔当时遇到了什么。
应该是颂雁之战。
“第十章 入局”
大宋国和燕国的颂雁之战打了将近一年。
一年后,燕国兵败,燕国的玉成皇后悬梁殉国。雍安帝见皇后自尽,当下就疯了,在宫中放了一把火,把所有的妃嫔子女以及宫人都关在一起刀剑相向,一时之间,原本富丽堂皇的皇城成了人间炼狱。皇子皇女和宫人四处奔跑逃命,不停的哭嚎,有些年幼的皇子和宫人甚至当场被活活踩死。
据逃出来的宫女叙述,当时雍安帝宛如恶魔,龙袍披身,散发血面,拿着一把长剑在宫中四处游走,见人就杀,见花就砍,到了后来,神志不清,开始产生幻觉,将宫中的佛像当成了真人,对着佛像破口大骂,嚎啕大哭,最后打翻了上供的香油,在佛堂的火海中一头撞上了泥塑的佛像。
帝后殉国,皇子帝女皆葬身火海,燕国皇室一脉最后凋零残破。
最后是雍安帝的亲弟弟,当时的玉明亲王鹤丘出面,领着幸存的皇室亲贵以及遗臣手捧玉玺,投降宋国。这才中止了两国建国以来多年的征战。
这件事情,史称颂雁之战,又名颂雁之盟。
***
一场战争,有两个名字。
基本上可以从这称呼中分辨出来现在的百姓到底是原本的宋人,还是之前的燕人。
燕国的人会称这一场亡国为战役。战败而已,并非是什么狗屁盟约。
他们的君王到最后,宁愿放了一把大火带着皇子公主以身殉国,都不愿意对敌国屈膝投降。
所以,这份所谓的盟约,并没有在燕国人心中算数。
而在宋国百姓中,那这就是盟约,若非没有顺平王鹤丘所出示的盟约,宋国不会这么轻而易举的就止步于此。不光让燕国百姓可以留居原地,就连有的官员都可以保留原职,尽可能的表现出一位明君的态度。
已经足够了不是吗?自从宋燕两国建国开始,两国之间就从来没有一日安宁过,仿佛是两个脾气暴躁互相看不顺眼的邻居,你绊我一跤我打你一下,有的时候还会下大力气,非要把一方打的头破血流才行。
虽然这个比喻听起来很荒唐,但是确实如此。自两国建国,宋燕就战事不断,以颂雁江为分界点,甚至会闹到每年的春天水暖时候的鸭子和鱼开战。
中间不是没有试图和解过,甚至出过和亲的办法。但是最终,颂雁之战还是开始了。
***
哦对了,颂雁之盟,并非是两国第一份合约。
两国大大小小,签署过无数次的颂雁之盟。
上一次,还是燕国的小公主出嫁到宋国那次。若非当时燕国人已经无力再举起刀枪,他们还会为了小公主而在此开一场战役。
他们没有,而小公主的生死,也再也没人过问过。在燕国百姓的心中,小公主理所当然的死了,那小公主的死,理所当然要归罪给宋国。
宋国人不懂燕国人的恨意。
就好像燕国人也不懂为什么宋国人觉得燕国百姓就应该知道感恩一样。这些矛盾,并不是一份盟约就能够解决的。也并非是一纸盟约就能够化解的。
对于顾悦行,这些事情皆是往事了。
当年颂雁之盟的时候,他还是个少年,江湖风大,战场的喧嚣吹不到少年的耳朵里。
江湖真是个神奇的地方。
最神奇的,就是永远如真正的大江大湖那样,永远波涛漫漫暗流涌动,又永远能在大部分的时间里保持水面上的风平浪静。
即便是当时两国刚刚结束一场战事不久,民间百姓尚且还在战乱的恐慌中包围,但是江湖却依然如期的召开了武林大会。
九年前的武林大会上,顾悦行还是个跟着父母坐在看台雅席上看热闹的少年,而九年后,他却成了局中人。
***
他为此感慨道:“那你师叔也算是阴差阳错的躲开了战事。既免了战事之苦,还救人一命。算是两全其美。”
“两全其美吗?”络央喃喃道,“国破家亡万古枯,那个时候,人间如炼狱,哪来的什么两全其美?”
顾悦行听她所言似乎另有他意,正想再询问一二,却见楼梯处有脚步咚咚响起,不多时,那个小二就上来,弯腰躬身,道:“二位客官,食盒已经装好,不知要代为送到何处?”
顾悦行道:“不必劳烦,我们带走就是。食盒之后自当送回。”
离开酒楼之时,顾悦行又打包了一些即便是凉了也能入口的食物,统统用荷叶包好放在了食盒中。这才慢慢的拎着食盒往住处走。
出了酒楼的时候,天色已经擦黑。顾悦行提着一提灯笼在前方替未络央照亮,络央此刻也将帷幔取下,顺着顾悦行的脚步,慢慢地走。
只能慢慢走,这月潭镇是个小镇,路面也是泥路,到处都是坑洼之处,虽然前几日的雨水此刻早已经被晒干,但是依然免不了有几处水坑做了路上的埋伏。
小镇的人都入睡的早,街面上并无太多的窗户透亮,今日又无月,唯有漫天的星斗如碎银般洒了一片。
月潭酒楼距离他们回去的目的地还有些许的距离,顾悦行选择在此刻重提旧话:“刚才说到人间界的那位医者,也就是洛姑娘的师叔,为何洛姑娘却似有隐情一般?难道真的有什么隐情?”
顾悦行目力极佳,即便是在这夜色笼罩下,也能看到络央面上的淡然。他以为是触及到了什么人间界的伤心事,生怕自己因为一时的好奇心冒失了美人,又补充了一句:“洛姑娘若是不想说,那边不说。”
“没什么不能够说的,”络央道,声音轻柔的宛如一声叹息,“这都是陈年往事,再说起来,也不过就如同旧闻一般,与己无关,与我无关。”
***
络央的师叔当时游历到一处村子,照样的寻到了当地的医馆开始义诊。人间界的医官并没有什么门槛,也不是只收疑难杂症的清高之人,所以沉疴痢疾也看,风寒湿热也瞧,一开始,村中都赞颂人间界不愧是活神仙的所在,降世救人。
络央的师叔在那个村子里原本预计要待一个月,一边义诊一边讲医道传授给村中的太夫。这也是人间界弟子的传统,治病救人当然重要,可是授业解惑也同样重要。而一个月的时间,大多数时候,络央的那位师叔都是起了一个老师的作用。
一个月的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到了络央师叔要离开的日子。村中的人一边依依不舍,一边尽量的拿了家里最好的东西堆到了医馆的门口。
而在那些极其暖心的日子中,谁能知道,一日过后,络央的师叔就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可怕存在呢?
***
“到底发生了什么?”
夜凉如水,随着顾悦行和络央的前进方向的冷僻,街道两边的灯火渐渐的随之稀少,络央清冷的声音在夜色中越发的飘忽,像个暗夜的妖,以声音为魔力,把顾悦行扯到了那一片黑暗的往事中去。
“我师叔敲开了一扇门,义庄的门。”
义庄,几乎是每个地方都会有的。但是也是每一个地方都视为不吉的所在,因为那是用来暂时停放棺椁的。
人视死为大忌,在生者的时候,自然不愿意去过多的去接触亡者的地方。如果说人间界是凡人心中的神仙所,那么义庄,就是老百姓心里的鬼门关。
而刚刚,络央说什么来着?
“敲开了义庄的门?”
络央点头,很自然的继续往下说:“我师叔也没想到义庄之中也会有动静。一开始以为是来义庄中停棺椁的伙计之类,可是那段时间村中并没有办过丧事的动静。所以在好奇之下,就敲了那义庄的门。而那开门的人.......生了一张,鬼面。”
如今再提,这张鬼面,或许就是之后瘟疫的开始。
鬼面症,是一种令人惊恐的杂症。因为寻不到来由,又莫名其妙。这个病一开始没有十分明显的症状,就是容易疲劳,嗜睡,渐渐之后,会发现头发失去了光泽,指甲开始泛灰,整个人会慢慢的开始变得死气沉沉,之后脸上会开始长出皱纹,哪怕是一个少年的了这个怪病,也会在短短两个月之内变成一个老人脸。
一个人,在短时间内变成了老人,那之后呢?当然就是在短时间内死去。
那被关在义庄中的一家人,并不是是鬼面症的第一批受害人。
但是这家人确实活得最久。而从一开始,是家里的小儿子的了这个怪病,这家人却没有按照惯例把小儿子单独打发到义庄中去自生自灭,而是不停地为其求医问诊,尝遍了各种偏方,甚至想过要去寻找人间界的神医。
皆无果,而很快,这户人家中的其他人,相继被鬼面上身。
原来鬼面症是会传人的。
这个消息无异于一个惊天暴雷,把这个小小的村子惊的人仰马翻,若非尚存一丝的人性,或许这一家人都等不到络央的师叔前来就会被钉死门窗活活烧死在家中。
最后,这一点点残存的人性,令这一家人被村子赶去了义庄。
他们在义庄中,没有粮食,没有水,于是他们靠着自己带进去的一点点种子和接的雨水,硬生生的在义庄中撑过了大半年。
直到那扇漆黑的大门被一只手敲响。
“第十一章 鬼面症”
“给我师叔开门的,就是那家中最早得鬼面症的孩子。”络央喃喃,“我师叔说,他一副少年音,却生了一张老面,但是手和脚站姿都还是年轻的骨相,行走之间也是少年的动态。”
鬼面症这个名字,其实不是络央的师叔取的,而是那些村民,甚至包括被关在义庄的一家,也是自称,得了“鬼上身”。
他们甚至不认为那是一种病症,因为病症是可以治愈的,也是可以寻到根源的。这个却令所有医师束手无策,束手之下,人心的恐惧就会自动把根源交托给鬼神。
而这个病症,确实就像被一个恶鬼附身那样,贪婪的吸取一个健康的身体的精神,令饱满的皮肤衰老,令年轻的脸染上岁月的痕迹,把十年缩短成一月,且确实,多年来没有寻到特定发作的人群,也没有明白到底是如何传染到另外一个人身上。
就好像......是天罚。
“一定是上辈子做了什么孽,这辈子老天就来送惩戒了.......”
自己自然浑然不知,可是举头三尺有神明,神明知道,人如何与天斗呢?所有苦难,只能承受,只能忏悔。
“我师叔之前从未见过这样的奇怪病症,一来人间界的医者不允许忽视任何的病症,二来,人间界也不会对疑难杂症低头。我师叔查找了很多医术典籍,甚至往人间界中传递了消息,我师叔才知道,原来这个鬼面症在二十年前就已经有了先例。且那个时候是整个村子都得了这个病,一整个村子,放眼看去,都是年过半百的老人。”
顾悦行听到这里,忙道:“那会不会是当初先例的那个村子的人传染的?”
络央摇头:“那个二十多年前,不对,现在应该是三十多年前了,那个村子距离我师叔发现鬼面症的村子几乎算是十万八千里。别说两村了,差不多算是两国了,两国之间的两个不起眼的村子,根本不可能有什么信息交汇,自然都以为自己是特例。但是当年那个村子的人,寿命要长一些,发病起来也没有那样来势汹汹的,一个村子,所有人都老的很快,但是死的也很慢,就仿佛,是被恶魔困在了一个衰老的时间里。”
“但是你知道更加离奇的是什么事情吗?那个村子的地方官,害怕负担责任,居然灵机一动,把这个村子成为了长寿村,说这个村子里都是百岁老人,虽百岁,却精神健硕,健步如飞——那是当然的,本来就是年轻壮丁,怎么会不健硕?——小心。”
顾悦行听地入神,差点就一脚踩空到了个泥坑里,幸亏络央提醒了一句。
顾悦行回过神来,一脚避开了那个泥坑,催促她:“然后呢?那个县令后来怎么样?”
络央摇头:“这如何知道?人间界的医术脉案只记叙杂症,不管是非。”
顾悦行顿时无语。
他想到了那些酒楼里的说书先生,最喜欢在讲到关键的时候来一个下回分解。但是人家说书先生的下回,是真的有下回——只要你第二天还去酒楼吃茶就成。虽然下回还有下回吧。顾悦行少年的时候曾经为了听完一席书而直接错过了一次论剑大会。不过他好歹是听了个圆满。
至于论剑大会么.......反正结果他早晚会知道。去了只是早一刻,不去只是晚一刻。不甚要紧。可是若是坑了说书的内容,那可是真的叫抓耳挠腮彻夜难眠了。
这下,顾悦行终于要体会到这个痛苦了。
顾悦行不死心,又问了一句:“那当年,三十年前的那个村子,在哪里?”
络央回答道:“在雁归岭。当年雁归岭名噪一时,就是因为那个长寿村。似乎当年还因此受到了陛下的御笔题字,若非雁归岭距离皇城实在是遥遥,否则,雁归岭处的山泉水会成为御泉也不一定。”
顾悦行不吱声了。
若是只是为了名声或者面子,把一个得了疑难杂症的村子蒙了个长寿村的遮羞布,或许及早上报,那个地方官最多就就是丢个乌纱帽,但是鬼面症这个病症却可以得到重视。毕竟这事丑事,家丑都不会外扬。可是如果欺上瞒下.......别管什么山高路远了,这都叫欺君,且越是隔得远,这位地方官的下场就会越惨烈。
至于具体怎么个惨烈法。顾悦行又不是官府的人。
***
顾悦行二人都到了拐角,眼看就到了他们下榻的院落。他们所住的地方,距离那个月潭酒楼一个南一个北,中间几乎横穿了这个镇子。
顾悦行挑灯为络央示意了一番脚下的路,又好奇道:“这是不是就可以解释为,那个病症在二十年后汹汹而来,且症状越发的凶险?”
络央点头。
顾悦行又说:“这样一来,是不是也表示,这个症状在二十年后,也就是从现在开始往后推的十年后,还会卷土重来?”
虽然顾悦行会有这个猜测一点也不奇怪,甚至还可以算是有理有据。但是在络央看来,这样的证据一点都靠不住。
“这个病症最早的出现就两次,作为病症的只有一次。并不足以确定是同一种病灶,也不能把二十年作为复发的定数。”
络央还给了顾悦行一个定心丸:“而且在当年,我师叔就已经治好了那一家人。”
“这也奇怪,”顾悦行一边说一边伸手推开了作为院门的围栏,“之前那家人还试图寻找过人间界的医官,结果你的师叔真的到了那个村子,确实要你师叔主动去叩门。”
络央反问他:“那你猜,是为何如此的?”
顾悦行笑起来:“还能是如何?那村中的人贪生怕死,根本就把那一家人封死在义庄中,那一家人在义庄中不知外面天地日月变化,别说人间界神医来此,就算是外头变了天龙椅换人坐,估计也是浑然不知的。”
确实是这样。
所以就在络央的师叔不顾村民的反对要救治那一家人的时候,那村中原本对人间界的医官感恩戴德的百姓居然提出,若是要医治,也可以,那医官必须一起被封在义庄中。
“这也是因此,你的师叔和那一家人都躲过了战乱。也算是老天开眼。”
那边木呦呦已经听到了篱笆门被推开的声音,立刻出门来迎,络央一边远远对着木呦呦露出一个笑来,一边微微的叹息自笑中传出:“这世上多愁苦,哪来的那么多老天开眼啊.......”
等到顾悦行想要细问一番这言语到底是什么意思的时候,木呦呦那边已经拉着络央打开了话匣子。他失去了言语主动权的机会。
顾悦行被木呦呦无视,只能露出苦笑。
他听到木呦呦把络央拉到了卧房中去,连带着那一份食盒,没错,小姑娘一句话没和他说,正眼都没来得及分他一个,先忙不迭的左手扯络央,右手去抢过了他手里的食盒,然后立刻让络央去看看那个‘睡得像一只饿的皮包骨头却还在睡的猪’的孟百川。
木呦呦脆生生的声音里夹杂着无法忽视的担忧:“姐姐,他一直睡一直睡,我叫他喝水他也不喝水的.......他会不会死掉?”
这已经是木呦呦问的不知道第几遍了。虽然每一次的发问都会得到络央耐心的回应和保证,但是孟百川就在眼前,气若游丝的躺着,形象之差,极大的破坏了络央言语的可信度。
木呦呦忧愁的情绪都快要跨过卧房的门槛铺面到顾悦行头上去了,根本不用看木呦呦的表情,光听声音都能足够想到木呦呦此刻一定是忧心极了,也焦虑极了:“姐姐,他这样算是不吃不喝吧?我想着他是不是吃不进去,我还把糕点泡了水喂他,可是他就是不吃,就是睡。”
络央说:“那就让他睡,他饿的受不了,自然会醒过来的。”
木呦呦的声音听起来更着急:“可是我就怕他饿的没力气醒过来。”
屋里的络央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思索,然后声音才响起来:“那这样,食盒里有一包糖,你拿出一块,塞到嘴里让他含着。”
木呦呦应了一声,哒哒哒的过去,然后就响起了食盒被掀开的动静。这下声音才小了。络央出来的时候,还是一个人,木呦呦留在了孟百川身边,大约是真的怕孟百川给饿死了。
顾悦行有些无可奈何的笑,在络央走过他身边的时候说:“你那小丫头,怪我呢。”
络央道:“她知道饿肚子的痛苦,所以对孟百川感同身受,你若是当时一剑杀了他,呦呦不一定会这样仇视你。”
顾悦行耸肩:“我不想脏了我的手啊。而且,这个麻烦是孟百川自己找的,谁让他自己选了这样一条麻烦的死路?——他当时大可一头撞死,或者狠心一点,咬断舌根让自己被血活活呛死......这样怎么样都快,等你们来了,他估计都成了干了......那丫头也不至于成天用眼白对我。”
络央道:“可惜当时你不肯杀他,他也不肯就那么直接了断的死,你们各自有各自的小九九,所以当时日后和现在的麻烦,都怪不得别人。”
“第十二章 艾子书”
络央一边说一边走到了院落中,似乎是打量这个刚刚租下的农家院,她先是绕着前院的竹篱笆慢慢走了一圈,顾悦行并未跟随,而是倚靠着门口抱剑看着。
她从路上开始就卸下了白纱的帷帽,完全露出了那一张美人面。即便是现在夜色沉沉,并不能够完全看清络央的姿容,然而眼前的白衣美人图,依然让顾悦行止不住的心口活跃,如揣了一只格外活泼的兔子。
也是奇怪,顾悦行并非是个没见识的,他这些年来行走江湖,世家的姑娘,江湖的侠女见了不少,也不乏姿色貌美且性格飒爽的美人儿。
他还见过江湖第一美人,和美人把酒言欢。
也见过江湖第一剑客,那第一剑客倒是桀骜的很,请他在门口喝了一杯水酒,就谢客了。
还不说什么闭门谢客,那个第一剑客从一开始,家门就是闭的。谁让人家在闭关呢,也是顾悦行自己不懂事,想着路过剑客地盘,不去招呼一声不礼貌。现在想一想,都是汗颜。
顾悦行不自觉地就想和络央说些江湖的事,他的江湖事:“我少年时候,行走江湖,路过了当时武林第一剑客的桃花居。不管不顾的就去自报家门,说要讨一碗酒喝。结果人家隔着门,送来了一个酒杯,我饮下了才知道那装的是清水,还没来得及诧异,剑客就说,我还小,不合适饮酒,让我回。”
络央回头看他,顾悦行对视,然后补充说:“其实我并非是什么心血来潮,是特意去的,饶了个大远路,谁让江湖传言,第一剑客是个如花似玉的美人,我心向往之倾慕不已,便就去了。”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人之常情,”络央体贴道,“何况你当年还是个少年,即便是一时意气,也没有什么。”
顾悦行笑出声:“可是那个时候剑客在闭关,我却贸然去打扰,以她当时的功夫,其实可以一巴掌把我拍走,结果却还是给了我一杯水,全了我的面子。”
络央道:“那岂不是很好?这证明你年少的倾心并非错付,不管日后你是否还坚定你年少时候的心仪,好歹当年的向往是值得的。”
顾悦行活动了一下脖子,又把头靠回来位置去,说:“值得就够了吗?我若是真的喜欢一个人,虽然不求生生世世,但是今生今世,我是一定不会放手的。至少要努力到我死心,不对,即便是死心了,我也要护着她爱着她,看着她好好的。”
络央已经在院子里走完了一个半圆,此刻抬头看他,她嘴角依然是一抹淡然的笑,又美又凉,像是今晚失约的月亮。
络央道:“那若是那个姑娘并不爱你,你这般的付出,对于她来说,岂不是包袱?”
“我自然不会这样的,”顾悦行道,“我连武林盟主的位置都能拿到手上,其他的事情也不会太费事。”
“你还知道你是武林盟主,既然是武林盟主,你就应该想想,应该爱的更广更远一些。”
顾悦行问她:“那我要爱谁?是要我爱的更多的意思吗?”
络央忍俊不禁:“是要让你,多爱一番这个江湖和武林。你不是江湖武林盟主么?”
顾悦行点头,说:“江湖好得很。”
络央道:“江湖盟主如顾少侠这般如此年少有为,看得出来江湖很好。”
顾悦行道:“洛姑娘知道我是谁,那,是否知道孟百川是谁?”
络央道:“你之前叫他孟大人,大概是个朝廷命官罢。”
顾悦行说:“我一个江湖盟主,要杀朝廷命官,洛姑娘作为神官,并不吃惊吗?”
络央是这样回答他的:“想必江湖是请出了艾子书。”
顾悦行就不再追问下去了。
答案一目了然差不多也可以到此为止了。
倒是络央,感慨了一句:“还是江湖好啊,恩怨分明,清清楚楚,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一人做事一人当。比官场那些肠子弯弯绕的,说话总是习惯留白的要好得很。”
***
江湖当然好得很。
这个信念,不管是在顾悦行还是在江湖人的心中,都是这样想的。
江湖永远都是一方净土,就连战乱都没有被波及出来太大的涟漪。
怎么会有涟漪呢?两国征战,又不是敌寇入侵,何必在意?争来夺去的,江山都还是那个江山。除非那龙椅之上的是个无能昏君,亦或者那权势高位者是个滥杀无辜者,否则江湖永远不会插手朝廷的事情,也永远不会出现艾子书。
艾子,又名茱萸。有诗云‘遍插茱萸少一人’。
故而艾子书一出。必然要‘少一人’。
江湖上出艾子书的机会不多。毕竟江湖和庙堂两不相干各自为界才好。胳膊拧不动大腿,官场的人觉得江湖鲁莽也好,悍匪纵横也罢,只要不插手江湖之事,江湖就承这个好意。而反过来也同样,官场有官场的规矩,就算是贪官污吏在陛下的手中都有制衡作用,如实说江湖潺潺大河,那么官场就是滔滔汪洋,看着大同小异都是水,但是各种区别,掉进去才知道。
既非局中人,谁又乐意进去沉沦其中的?多半都是被人背地里踹一脚,这临门一脚,在庙堂如何称呼不知道,但是在江湖,这叫艾子书。
艾子书,有的武林盟主直到退位都不一定会见到一份。
而有的盟主,刚刚继位,便就手接了一份。
顾悦行就是那个‘运气好’的那一位,他接到了艾子书,上面写满了名字。白纸黑字,皆是受害者的名字,密密麻麻,汇总一卷。其中之上,孟百川的名字,是唯一的红字。
红字就是艾子书要杀的人。
而那墨笔书写的名字,就是孟百川的罪证。
艾子书上清清楚楚写:“孟百川,宋三品邕武将军,领邕武师,七月初七日,率军入连月城,同日,封门,屠城。连月城百姓四千九百七十六人丧命于此次屠城中。”
之后,尸首就地掩埋,因为血流成河,皆浸透土壤,即便是刨坑三尺,依然只见红土。日久,兵士恍惚,以为连月城为红土之壤。
***
事实也是如此,顾悦行进到已经名为空城的连月城的时候,那里确实是一片红土。所以他不愿意双脚踩到那片土地上。对于他来说,那座空城就是个巨大的坟,城门就是墓碑,红土之下,无数的冤魂,不管黑夜白天,都似乎会随时随地从红土中伸出无数双带着血肉的手,将那个躺在红土上奄奄一息的孟百川给拖进地狱。
顾悦行虽信鬼神之说,但是不代表他怕鬼,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但是他忌讳,他忌讳去踩人家坟头。整座空城于他来说已经是一片坟冢亦或者乱葬岗,他自然做不到无视这个想法而去落脚在那片红土上。
而后来络央和木呦呦毫不知情的做法,他也不打算把实情告之给她们两个姑娘家知道。
顾悦行只问她:“洛姑娘想必不知道我入城的时候,孟百川在做什么。”
络央当然摇头。
顾悦行道:“洛姑娘要不要猜上一猜?”
络央说:“你既然叫我猜,那必然就不是等死这个答案了。”
顾悦行笑道:“也算是对,也算不对,对了一半吧。他确实是在等死,不过,等死之前,他去给别人磕头。”
络央这下真正好奇起来:“当时空城中还有别人吗?”
“活人自然是都没了,”顾悦行顿了顿,才继续往下说,“他在挨家挨户磕头,给每一所空荡的房屋磕头。每一个屋子磕一个头,那空城中,有一千多户人家,他一间一间磕过去,大约是从我来之前就在磕头,等到我到了,他还在磕头。”
络央从他开始讲孟百川的时候就一直在看他,此刻视线依然未曾变化过。
顾悦行知道络央在看他,若是往常,顾悦行只怕心中已经开始雀跃,但是现在说起那座空城,顾悦行却仿佛看到了现在脚下泥又变成了红色。
顾悦行垂下眼帘:“洛姑娘,我可以把艾子书给你看,它现在就在我的身上,不过看也不看倒也不那么重要,毕竟孟百川还没死,不至于留一个死无对证,你现在去问孟百川,他也没这个脸去否认自己的罪行。我想说的是,洛姑娘作为神官,既然知道江湖有艾子书,也该知道,能够让江湖出面艾子书的,会是什么人。”
络央点头:“我知道。想必那艾子书上,定然是孟百川的累累罪行,再让我猜,这连月城忽然变成了一座空城,一个县城不可能无缘无故就成空,这百姓的眼睛捂不住,嘴巴也堵不住,所以什么猜测都有。有的说是连月城的百姓都染了时疫,一城都空了;也有的说,是因为今年大荒,城中灾民遍地,都出去讨生活了,留下的老弱病残没有撑住,都死了,至于为何那城外的乱葬岗的孤坟树数目对不上,也就剩荒年枯骨四个字来解释了。”
说到这里,络央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朝着院落之外那片黑暗看了一眼:“这乱世啊......真真是命如草芥。也是个.......叫人无声无息的消失的好世道。”
“第十三章 行凶”
顾悦行听了这句话,眨眨眼,收起了刚刚斜靠在门框上的身子。
下一刻,忽然伸手,拉过了快要入门的络央,顺手关上了门。
络央并没有被惊吓到,十分顺从的被顾悦行给拖到了屋子里,进了门之后拍了拍身上的寒气和夜露水,才抬头看他:“看到了?”
顾悦行点头:“看到了,在对面的暗处,有冷光一闪而过。”
络央道:“许是镰刀吧。还有火油的味道。想要杀了我们之后在这里放火,烧个干净,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
顾悦行皱眉:“是冲着谁来?如此深仇大恨,难道是他?”
顾悦行说他的当然是卧室中那个毫无动静的孟百川。
而络央却觉得不一定,给了个接近于不以为然的表情。
虽然美人做任何表情都很好看,但是眼下明显不是一个赏花赏月赏美人的好时候。
那还能有谁?
顾悦行道:“你难道是你那个小丫头白天去偷了谁家的鸡烤来吃?”
络央忍俊不禁,也不再理他,只问一墙之隔的木呦呦:“人醒了吗?”
木呦呦的声音透响起,着一点点十分明显的快活:“醒啦!能睁眼啦!我问他说话的时候他还眨巴了两下!姐姐,糖果然是有用的!”
络央道:“把他扶起来,灌他一点米汤,我们要走的。”
木呦呦一听现在要走,立刻从卧房中跳出来,一脸的吃惊,道:“这大半夜的,我们要走哪里去?姐姐,我们不休息吗?他刚刚睁开眼,浑身一点儿力气都没有,怎么能够走呢?米汤又怎么能填饱肚子呢?”
木呦呦问了一连串的问题,巴拉巴拉的蹦出来,蹦的顾悦行头疼,仿佛面前有无数的爆炒豆子在眼前跳来跳去。
顾悦行连忙做了个打住的手势,阻止了木呦呦继续的发问:“他能走,能走也的走,不能走也的走。当然了,如果真的不想走,就在这里好了,他本来就要死,是饿死还是别人砍死还是被烧死,横竖结果都是一样的,我不在乎。可是你姐姐还是想他暂时活着,所以.......”
话没说完,木呦呦又问:“为什么他会被砍死还是烧死?”
总算是问到了点上,顾悦行打了个响指,止住了木呦呦还想要往外蹦跶的问题,说:“好问题,那位大约是冤家满地跑,所以现在外面埋伏着一堆人要砍他杀他烧他,连累了你我她,你说他要不要动身要不要走?”
木呦呦听了这话,愣了片刻,似乎不太相信顾悦行的话,又看了看络央,想要从络央的表情中辨认出顾悦行到底是讲真话还是在胡说八道。
结果当然收到了络央肯定的回应。
木呦呦表情从不可置信不自觉过渡到了茫然,她看了一眼紧闭的门窗,忽然掉头就往卧房里跑去,不多一会,卧房中就传来了叮当叮当的响动,还夹杂着一声轻微的咳嗽,像孟百川被呛到。
顾悦行心中暗想,孟百川最好此刻呛死才好。
***
事与愿违,孟百川还没有被米汤给呛死,他们倒是要被外面涌入的烟给呛死了。
就在顾悦行把络央拉到屋内关门之后不久,门口就传来了一阵非常轻微,却又十分刻意的......猫叫。
叫声明显,就是在门外的角落处,而且模仿的十分的惨不忍睹,一听就知道是那种故意捏着嗓子所发出来的声音。
顾悦行很是在所难免的联想到了说书中听过的那些书生和小姐幽会的场景:书生跑到小姐绣楼之下,捏着嗓子学猫叫来打信号。而绣楼中的小姐听到猫叫,就开门迎情郎,一场荒唐。
说书说的时候还尚且没有这个意识,现在置身其中的听到了这猫叫,简直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果然说书的内容,十个有八个都在鬼扯。这么拙劣的演技,能骗过守门护院和奶娘就奇了。
门外不是书生,门内顾悦行也不是什么怀春的小姐,外面那猫叫的多么凄厉,门都纹丝不动。
纹丝不动,似乎才合了门外人的心意。
果然,那猫叫声之后不久,就又听到了一声压低的‘上!’,之后开始了一阵杂碎的窸窣声音。
顾悦行横剑于胸,挡在了络央面前,以防门外随时破门而入。
然而之后,门外动静居然就弱了下去。
顾悦行听见那些脚步声渐渐走远,甚至还能听出来是垫脚走的,其中一个不小心踢到了院落中的石子,最后,还有人把院门给带上了。
“什么情况?”顾悦行脑洞大开,“难道我预料错了?这并非是什么过来杀人灭口,反而是过来道谢的?”
就在顾悦行猜测门外动静是放蔬果还是放鱼肉的时候,一声虚弱却没影响情绪表达的笑意在身后响起:“如果有这种猜测,也要想想为何和凭什么.......”
顾悦行不悦回头,果然是孟百川。
他如今被木呦呦吃力的扶着勉强站直,虽然现在面色苍白虚弱,但是高高大大一长条立在那里,依然震慑力不弱。
孟百川名声不弱,为宋国中年轻战将中的佼佼者,传闻中生的‘眼如铜铃,面颊方正,虎虎生威’。而真人在此才发现,孟百川和传闻中的描述唯一配的上的,大概只有中间那一句话。
孟百川确实脸有点方,他的样貌生的危险——他只要眼睛稍微小那么一点,眉毛稍微再浓一些,基本画匠就可以比着他的样子描摹门神画镇宅了。偏偏他运气好,一双眼睛生的大而有神,眼尾走势平顺流畅,末尾还勾勒出一丝俏皮的上扬痕迹,眉毛也是一幅恰到好处的剑眉,配合那双眼睛,极好的缓冲了他下巴的方正的冲击。
故而他虽生的高大,在木呦呦面前仿佛是个参天大树,但是木呦呦却一点也不害怕,反而因为他此刻的虚弱生出了一些同情来。
所以说,这就是典型的知人知面不知心。
生的人模人样,不干人事,也就只能骗骗这种涉世未深的小姑娘。
孟百川似乎是感应到了顾悦行的眼刀,在低头安抚木呦呦的空隙中,抬了半个幅度的头对顾悦行露出了一个虚弱无奈的笑来。
是的,抬半个幅度的头,因为站直了身体的孟百川,比顾悦行还要高大半个头来。
实在不是顾悦行个子不争气,而是孟百川的个子实在是‘出类拔萃’。他这般的个头,在交战中都是太过于明显的靶子,居然能够次次取胜凯旋。顾悦行心知,若非当时顾悦行一心想要赴死赎罪,他要拿下孟百川的性命,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如今更是如此,不光是因为孟百川的‘高度’,还因为多了俩绊脚石。
那其中一枚小小的绊脚石一边费力的扶着孟百川,一边一脸茫然看着络央。
络央气定神闲,仿佛这眼前的局面,在她面前根本不值得一提。
一个大概是尚且不解红尘凶险,一个大概没力气去着急。
顾悦行朝着孟百川一抬下巴示意:“那你说,若是杀人灭口,他们又是为何?凭什么?”
孟百川摇摇头,就在顾悦行以为他要说不知道的时候,舌头像是打了个回转,眼看那个不字都要溜到舌尖了,突出来的字句却翻了个身一样大变:“不……过想来,是冲着顾盟主来的吧。”
顾悦行:“.......”
顾悦行肯定孟百川是故意的。
故意针对于他,这个原因当场就找的到,毕竟两人有仇,且是生杀之仇,在这样的仇恨基础上,别说孟百川嘴他两句,就算是当场栽赃陷害顾悦行都能理解。
顾悦行此刻背对着房门,但是他也根本不必转身,就已经能够从木呦呦和孟百川的神情变化中看出端倪。
“看来确实是寻仇了......还是大仇。”顾悦行慢慢说道,“别人都说一言不合大开杀戒,这下倒好,一句话未曾交流,就要堵门放火。孟大人,可能猜到原因?”
孟百川道:“还能有何原因?要么是这个村子曾经有人丧命于江湖人之手,要么,就是曾经有江湖人丧命于这个村中的人之手。”
这种先封死门窗,再从门外夹火堆吹烟的方法,孟百川实在是见的太多了。
不管是得了瘟疫的一家人,还是坏了门风的寡妇,亦或者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被关在屋子里的人困于浓烟之中,若是想要开门求生,那么必然迎门就是熊熊烈火,即便是侥幸逃出,也会被守在门外的人举着武器威逼,逼人退回屋内。
横竖一死,皆为意外。
不是所有失火都会被报官的,地方越小,越是不喜欢发生大事。
孟百川率军征战多年,走过无数乱区,深知一些地方的村民的愚钝和蛮荒:有男人一言不发就把端菜怠慢了一步的老妻一锄头砍死,然后随手蹭了蹭锄头上的血就去锄地,而村中的人皆知道这家老妻的死因为何,却没有一个人去报案,日子久了,甚至不会当做一回事,有的还会用这件事情当做谈资,教训家里的婆娘。
“伺候爷们要手脚快些,不然一锄头就给你当了鬼。”
“第十四章 困局”
你看,杀人多简单?
就算是发妻也只不过是伺候饭菜太慢这一个理由。这算是什么深仇大恨吗?那个村民又算是什么穷凶极恶的悍匪吗?
都不算。
只是他们觉得,自己的妻子,自己的子女都属于自己,丢弃,摧毁,皆由自己。人命,和一个瓦罐没什么两样,只要买回家了,就可以砸可以埋,人也是一样。
孟百川不觉得这边月潭镇的村民会和江湖人有什么深仇大恨,也想不出来会有什么仇恨,但是眼前村民就是要这个江湖人的命。
而眼前这个江湖人还在震惊中:“若是此处村民丧命于江湖人之手,那便定然是村中恶霸,官府无能,故而出手;而若是江湖人丧命于这些村民,那岂不是全村皆凶手?”
孟百川一顿,再开口时候的语气依旧飘忽:“........果然人心都是偏的。怎么就不能够是江湖人为非作歹欺压村民,村民奋起反抗,灭之?”
顾悦行转头,脸上明显有了怒意:“江湖人以武......咳咳咳咳咳咳,若是以强.......咳咳咳咳咳......岂有此理!”
烟雾已经开始明显漫进屋中。
也不知道是顾悦行和孟百川觉得这是小事一桩不以为意,还是忙着吵架瞻前不顾后,木呦呦一会儿看看抬头看看顾悦行一会儿仰头看看孟百川,最后视线落在了络央身上,见络央也是一脸淡定,瞬间也跟着淡定下来。
不得不说,这种盲目信任可实在是要不得。
顾悦行一边屏住呼吸,一边快步走到了卧房中,不多时出来,手里多了几条手帕大小且浸湿的碎布,顾悦行塞给木呦呦一条,示意她用手巾捂住口鼻,说:“小姑娘,怕高吗?”
木呦呦没理解顾悦行为何有此一问,下意识先摇了摇头,她还没来得及张嘴说点什么,就听到头顶房梁哄的一声被破开了一个大洞,木呦呦吓得刚一缩脖子,就觉得肩膀一沉,听到顾悦行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别怕!”
什么别怕?别怕什么?
木呦呦还没有问清楚要怕什么,她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冲上了上去,她忘了反应,只感觉那股上举的力量很快消失,她很快随着下坠,重重掉到了屋顶的草芦上,木呦呦呆愣了片刻才开始失声尖叫:“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在木呦呦尖叫的助兴中,孟百川是第二个被丢上去的。
孟百川虽然体型有木呦呦两个多那么大,但是他饿的皮包骨头,往下落的时候距离屋顶也不远,屋顶也倒是堪堪承受住了他的重量。
孟百川甚至觉得,如果他此刻砸穿了屋顶复又掉进屋里,顾悦行是不会来救他第二次的。相反,他没有掉进去,估计顾悦行百忙之中还会失落。
顾悦行确实很忙,一个人要救三个人,还要想着对付外围的村民,说不定还想讨要一个说法。
不过即便是百忙,他都没有忘记怜香惜玉。顾悦行送上去两个之后,十分君子的走到了络央的身边,把络央的斗篷系好,甚至还把斗篷的帽子严严实实罩在了络央的脸上。
顾悦行很满意这样的严丝合缝的防护,然后他温声一句:“洛姑娘,得罪了。”
他等络央点头,才一手搂住络央的腰,一入手,只觉得络央的腰盈盈一握,柔如春柳,那股如置身花海中异香又将他包围,顾悦行凝神,脚下一个借力,腾空而起。
而络央只觉得腰间一紧,眼前一暗,双脚腾空之下,毫无任何察觉就已经到了屋顶。
顾悦行不顾院中那些纵火行凶的村民的惊呼,顺手踢飞了一个抛上来的火把,他先扶着络央在屋脊坐下,这才回身去面对那些下方的村民。
木呦呦原本靠着孟百川,把高大瘦弱的孟百川当成了一个支撑的柱子。她被毫无预兆的丢上来之后,到现在还没有控制住剧烈的心跳,她眼见孟百川被如一个麻袋那样丢上来,还担心络央也被如此效仿,结果人家顾悦行怜香惜玉的很,抱着络央如一尊瓷菩萨那样小心翼翼,一点头发丝都没有被刮到。
她这才放心,想要移动到络央身边,奈何脚下稻草软绵,眼前又是一片眼花缭乱的火光和浓烟,根本就不好找着力点,她只要委委屈屈的缩在了孟百川身边。
顾悦行当然是故意的,把络央远远安置在了远离浓烟和火光的顺风口,当然是距离孟百川很远。
孟百川听到了身边木呦呦一声很小声的‘哼’,不由得觉得有些好笑。
对于顾悦行来说,若是他独自一人遇到这个状况,那简直太简单了。直接破门而出,然后一通拳脚,打的那门外几个家伙抱头鼠窜慌忙求饶,之后,再一一的质问原因,严查清楚。之后,该放过放过,该报官报官。
根本不用一句废话的。
而现在,他其实也可以这么做。
但是他没有这样做。
***
顾悦行站在屋顶上,有烈烈夜风吹动衣摆和长发,浓烟飘到屋顶之时,早就被夜风吹地淡薄,轻烟缭绕于面,越发显得顾悦行眉目舒朗,英气勃勃。
而这样的一个江湖英杰,落在村民眼中,其实只会看到他手上那一把长剑。
顾悦行开口,他以内里传音,不必高声语,也可以保证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的传到下方每一个村民的耳中。
他问道:“各位乡亲,顾某人一介江湖人士,路过此处实在是生平头一遭,我看诸位几人面目,也都是脸生的很,不知会受到当下这番‘招待’?可否有人解惑?”
当然是没有的。
地上几人手持火把,镰刀,还有一个人脚下咕噜噜滚着一个空罐,大概之前装了火油或者烈酒,那些人见他们上了房顶,其中一个人还扬声道:“别跟他废话,他现在也是插翅难逃,他能上房,难道还能上天不曾?”
顾悦行挑眉。
这个时候,那个挑衅的朝他一抬下巴,问他:“怎么,你难道真能上天?”
不等顾悦行回答,那人就往地上唾了一口,神气道:“别以为我们不知道!我们又不是没见过江湖人!不过就是顶多能上房上树,有什么了不起!那,那猴也会!猫也能!”
顾悦行登时给怼的噎住了。
偏偏这个时候身后传来一阵大笑,不必回头,如此无礼,除了孟百川还有谁?
他此前就被木呦呦塞了一些糖块和小半碗的米汤,顾悦行当时到卧房去寻手巾的时候还看到桌上丢着半碗已经凉透的米汤和打开放在一边的糖包,这么一点鸟食都不够的东西,居然能支撑孟百川拍手大笑。
顾悦行气的暗地里咬牙,恨不得变出个分身回头咬下他一块肉来。
孟百川的笑声,不光是冒犯到了顾悦行,同时还激怒到了下面的村民。他们刚刚被打足了勇气,准备对顾悦行群起而攻之,而下一刻,却被孟百川的笑声给击地粉碎。
那个刚刚叫唤顾悦行是猫是猴的村民似乎是个带头的,举着手里的火把指着顾悦行示意:“大家别怕,他定然是中了毒没法施展武功!就算是他武功高强不畏毒,那他身边那两个女的和那个病秧子,他也带不走!大家伙上,杀了一个是一个!”
一时之间,底下火把挥舞,喊杀声附和声汇到一起,虽然人数不算是多,但是凭着三人为众的原则来讲,这也能算是好几个众了......居然还真的形成了一小股的气势。
***
顾悦行虽然武功甚高,闯荡江湖的时间也不算是短,何况还有个武林盟主的身份在其中。但是通常情况下,他都属于气势的那一边,忽然来这么一出,自己成了被喊打喊杀的一面。对面若当真是满口狡辩的江湖恶势倒还好,可是眼前都是一帮......手有寸铁的老百姓,反而叫顾悦行一时之间给束手了。
这些人似乎根本不打算去回应自己的问题。
个中原因的猜测,如孟百川说的,还是只有两种。
一,就是之前这个村子的百姓被江湖人害死,由此此地村民得出江湖人皆蛮横的认知,所以这些老百姓根本不相信江湖人会好好说话,既然如此,干脆就来个先下手为强,把他给团团包围了。
二来,就是有过江湖人死于这些村民之手,村民害怕别的江湖人再来是为了此事秋后算账,故而干脆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双宰一双。无论怎么样,先机先占用了,总是不会错的。
至于孟百川说这些村民是冲着他来的,他气愤之余冷静下来在想,也不是没有可能。
不是冲着自己,难道会冲着孟百川或者络央吗?
他们两个人,一个之前气息奄奄如病鬼,根本看不出来之前还是个武将;另外一个头面都见不到,除了能看出是个娇滴滴的姑娘之外,还能看出什么?也就只有自己,一身江湖人打扮,大咧咧的带着剑,然后到人家镇上的酒楼中去找小二买消息。
对于老百姓来说,江湖人就是江湖人,就好像官老爷就是官老爷,没什么区别,不对,官老爷那里,还有青天大老爷和贪官的区分。
江湖就没有这个待遇。
忽然被‘千刀所指’的顾悦行心中一片荒芜,面对眼看就要火烧房子的“困境”,当下先来的反应却是一声嘲笑。
“第十五章 破局”
这声嘲笑若是被那下首的村民听到,说不定那些村民一气之下,直接把手里的火把就往那堆积的柴草上一丢,到时候可就是真的热闹了。
然而即便是到了此时此刻,顾悦行依然尽量平缓自己的语调道:“我并无恶意,你们如此冲动,只会加剧罪行.......”
火烧烟气中,那些情绪上头的村民没有听到顾悦行的徒劳‘劝说’,反而是身后的孟百川听到,笑得险些被嘴里的糖块给噎到。
孟百川似乎有一个笑的时候就要拍掌助兴的习惯,这习惯到了什么时候都改不了。
孟百川一边拍手一边笑着对顾悦行道:“顾少侠真是宅心仁厚,即便是遇到了一群蛮横不讲理的刁民,第一反应不是穷山恶水多刁民,反而是为民着想,怕他们罪上加罪?”
孟百川长叹:“顾少侠可惜啊......”
顾悦行一听到孟百川说话太阳穴就突突的跳,听到孟百川此刻故意拖上音调的留白,明知道是孟百川在卖关子,依然忍不住侧目道:“可惜什么?”
孟百川坦荡道:“可惜顾少侠是个江湖人,否则以顾少侠的一身本事,加上这样一颗慈悲心,若是入了官场,才是百姓之福啊......”
“这倒是,”顾悦行冷笑,接了孟百川这顶高帽子,“我若是为官,定然不屑于与尔这般残暴无情的奸臣莽将为伍,若是律法无能惩处,我就挂印辞官,手刃与你,之后认罪伏法,以命换命。”
孟百川闻之大笑。
他一口咬碎口中碎糖,将那化作沙状的满口甜腻吞下,道:“顾少侠未置其中,当然想的清白。若我敢说,顾少侠倘若当真为官,就会于我虚与委蛇,即便是见我一面都觉得汗毛直竖如见毒物,那笑脸还是会端的出来的。”
顾悦行这下头都懒得回了:“不必了,看孟大人如此言语,就知道那朝廷中定然毒蛇无数,宛如万毒坑一般,我既然都看到了一条从毒坑中爬出来的毒蛇,自然是一刀砍了为民除害,难道还要搬去那毒坑里安家不成?”
孟百川微微一笑:“为民除害吗?可惜顾少侠还没来得及为民除害,那民众就先要除掉你了。”
孟百川原本以为会得到顾悦行的一声呵斥或者怒目相视,结果什么都没有。
顾悦行没有回头,迎着夜风,迎着火光和烟雾,孟百川只模糊看到,顾悦行的身形似乎微不可察的晃了一下。
***
另外那边,传来了一声轻微的叹息。
络央什么都没说,却也什么都说了。
孟百川忽然产生了一种自己都解释不清的情绪。他不了解江湖,再此之前,他也从未产生过去了解江湖的心思。
至于自己居然‘有幸’上了江湖艾子书这件事情,也是哀莫大于心死,当时给了面前一条一条读出他的罪行的顾悦行一个淡淡的笑,顾悦行说一句他笑一下,当时他以为自己马上就要死了,他平时为将领,多做端肃之态,甚少露出笑意,他临了要死,想着这一生活到尽头,苦面的时候居然比笑面多,岂不是到了地狱都是一个哭丧鬼?
于是他就笑,明明顾悦行说的不是笑话,也不好笑,他还是在笑。
他对于自己存活时候的一点一滴都记得清清楚楚,他笑了一百八十五下,就是顾悦行读了他一百八十五条罪状。
其实他的罪状远不止于此,只不过是顾悦行念得累的,懒得再读。
当时顾悦行也说了一句什么话来着?对了,为民除害。
顾悦行要杀他,是因为他‘残骸百姓’‘鱼肉乡里’,他为弱者发声,为了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铲除奸邪。一切的出发点都是为了百姓。对比与他,那形象真真是云泥之别。
结果呢,真是有趣极了。
***
顾悦行年纪轻轻成为武林盟主,称得上是少年得意,一派风流。
大概从小到大都没有受到过这样的打击,可能要比什么江湖上的比武切磋输了还要委屈。都已经够委屈了,结果孟百川还在那里嘲笑他。
孟百川在心道,怪不得人家叫你毒蛇,你果然是一条“毒舌”。
不过孟百川的所谓‘忏悔’很快就烟消云散了,速度之快,大概只有络央的叹息一较长短了。
孟百川用手扇了扇眼前的烟气,连同一起扇走的还有自己刚刚那一点没来由冒出来的内疚。
孟百川心道:凭他娘的,那小毛头死命的要杀了我为民除害,我还去给他设身处地,我又不是饿的灵魂出窍,跑上神仙那边去听了一回菩萨经超度自我,忽然变得这番善解人意。
孟百川没什么好去设身处地和善解人意的。虽然他十分明白顾悦行这样身手的人被困的原因:因为对方是老百姓,是于他而言的弱者。即便是这群弱者手持凶器,面露凶光,一边胆怯万分一边却举着火把要致他人性命。可是对于顾悦行来说,依然成了一个困局将他困住。
但是顾悦行又能主动的困住多久呢?火势已经起来,这一间柴房周围并无人家,明摆着就是村子里留给他们的墓穴,何况已经动了手,所谓箭在弦上,有的时候搭弓射箭容易,拉满了弓之后再放下,反而是高手才可为的事情。
孟百川心道:顾悦行,你可是个高手啊,武林盟主呢。
高手的武林盟主立于高处,烈烈夜风吹杨衣摆,持剑,低眉垂手面对脚下喧嚣烈火。之后,长叹一口气,这一次开口,并没有再用传音,听得到他说话的,也只有他身手的孟百川:“看来不会再来所谓援兵了。倒是睡得安稳,也是,越安稳越是能毫无关联。”
他话音的末尾,是一句淡如夜风的叹息。
这一声叹息之后,脚下的喧嚣忽然就停了。
孟百川正在奇怪之际,就听到身边木呦呦一声底底地惊叹:“好甜的味道......”
她皱起鼻子嗅了嗅:“好奇怪,我刚刚明明闻到了好甜的味道。”
孟百川不以为意的笑了笑,伸手拍了拍木呦呦的头,他感觉到木呦呦被自己的冰凉的手掌激地从天灵盖开始打了个寒颤,马上不动声色的把手收了回去,改成了拍手:“这个你就要问是不是有人偷了你的糖。”
他朝着顾悦行的方向对木呦呦使了个眼色。
还没等木呦呦反应过来,顾悦行已经飘然离开了屋顶。
木呦呦顿时大叫:“喂!你自己下去了!我们怎么办?坏人!坏人!”
木呦呦小心翼翼爬到屋顶边缘使劲伸长脖子看去,她有点不自觉的抖,但是那一点来自本能的害怕挡不住她更多的好奇,她太想知道下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了。
到底怎么回事?底下一下子就没有声音了,那些刚刚还在喊打喊杀气势汹汹的村民是怎么了?被顾悦行这个坏人吓到了吗?还是别的?
木呦呦的脑袋瓜实在是想不出来更多别的可能性,她索性伸长脖子往下看去。
院子中,依然火光绰绰,奇怪的是那些村民一个个呆如木鸡般一动不动,一声不吭。保持着举着火把张着嘴的动作,样子看着傻极了。
大坏蛋顾悦行此刻就怀胸抱剑,好像是学着对方动作那样,也杵着不动。和为首的一个村民大眼瞪小眼。
木呦呦像是在等一场木偶剧,可惜唱戏人迟迟不肯开嗓,这个“看台”又极其不舒服,她不得不看一会就把脖子缩回来活动活动筋骨。
她回头问刚刚说话的孟百川:“孟大叔,刚刚,他做了什么?”
这是木呦呦第一次正式称呼孟百川,升级为大叔的孟百川哭笑不得,却只懒洋洋的承了这个辈分:“他啊......偷偷了你的糖,把那些人的穴位给点啦。”
木呦呦“哦”了一声,又问道:“那既然他早就想到了对付那些村民的办法,为什么现在才用?”
现在想来,顾悦行刚刚的所有举动都可以算是多此一举了,他明明可以在刚刚发现端倪的时候就破开大门把这些村民给制服,然后五花大绑起来送官,或者教训一番让那些人不敢再来冒犯。偏偏捷径不走绕远路,把屋顶破了一个大洞不说,还把他们三个人丢了上来,还啰啰嗦嗦一大堆,到最后,不还是要把那些人给制服么?
这些话,木呦呦心里想着也嘀嘀咕咕说了出来。
而孟百川却不觉得顾悦行这些是多此一举的,他懒洋洋斜靠在屋顶上,仰面看了看今夜星空,周围寂静,此处燃了这么久的火光,别说人了,一声犬吠都不闻呢。
民就是民,虽然有那么一句话叫穷山恶水多刁民,但是欺软怕硬是一贯的人性。这些村民若是在真的受到贫困之苦,那也只会把盘削的手伸向更弱的人或者是财露白者。
像顾悦行这样身份明显的江湖人,根本不在这些人的下手范围内。官府的人也不愿意招惹江湖人,比家务事更难断的就是江湖纷争。而一向以地方官为首的村民,怎么可能违逆地方官府去主动招惹江湖人呢?
他们敢下手,一定不是为了财,或者说,不是为了顾悦行的财。
而顾悦行呢,磨了那么久,只是想看看,这些村民是不是第一批。
看来,只有这一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