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六章 拜己不拜佛”
义庄的人想了一个办法,那夫子带来的药一股脑的都倒在了一个大锅里,煮成了一锅汤,然后把夫子也丢了进去,煮成了一锅“人/肉/药膳”,他们想着,这样既可以果腹,也可以起到治病的目的。
最后的结果可想而知。
络央说:“那些人被饥饿和疾病困扰,内心对于死亡的恐惧已经让他们的心神大出问题,不能够再用常人的思维来判断,可是即便是如此,在我当时见到了那些能够挣扎来到人间界求生的人的时候,我依然觉得很痛快。”
也不知道那些人是如何辛苦跋涉,拼着当时一脸的的残相寻到的人间界,他们当时满身都是脓疮,那些脓一个不小心就会破裂,流到皮肤的时候就会如同火焰一般灼烧皮肤,令他们越发的痛苦和哀嚎。
尽管当时曾寥寥对于他们能够托着残喘的身躯来到人间界的原因十分的吃惊,但是也还是收下了他们,命令医官救治。
“后来我师父偷偷告诉我,这些人后来得到了一些病情的缓解,却始终对于自己如何寻到人间界的方向不肯据实相告,每次问起都是支支吾吾,问得多了,就开始装病哀嚎......是啊,他们已经缓解了病情,甚至多出了心思,可以装病。”
络央回忆当年,神色依然还带着明显的愤怒。
这算是赵南星头一次在络央脸上看到的情绪。
他问她:“这件事情,发生在什么时候?”
络央道:“未满十六岁的时候,当时虽然我未曾出过人间界,不曾受过战火的洗礼,但是我依然大病了一场,师父更加是让我深居简出。我那一年,唯一知道的事情,就是夫子的死。”
赵南星明白了,那络央脸上的愤怒,是属于络央的情绪,而不是神官的。络央可以生气,因为她是人,她可以为了惨死的同门而愤怒和悲伤,只是人间界的神官不可以。
赵南星情不自禁想道:“不知道络央在我面前坦露情绪,是不是因为我并非是人间界的弟子,而是外人。那么在她看来,她面前的应该是赵南星,而不是那位从来无缘的大师兄。”
“那后来呢?”赵南星也情不自禁的多了一些好奇心,这很可以理解,对于一个故事产生好奇,是所有人的同理,并没有任何别的因素,“后来,你师父即便是知道了真相,还是把那些人给治好了吗?”
络央点头,又摇头。
“这就是我要提及这件事情的原因:我后来问及我师父,那些人到底是得了什么怪病,会有如此恐怖的面貌。结果我师父沉默良久这才告知我,是因为他们吃了人。”
“我当时虽然十分的害怕,可是却非常奇怪的觉得,这不算是什么异事,因为我虽然不曾眼见过乱世,可是却读到过古往今来很多的书,书中,不乏‘易子而食’的事情,虽然只是三言两句,却也能道尽乱世的苦难,兴,百姓苦,亡,也是百姓苦。还有两脚羊,我也知道。所以,我当时,真的没有太多的......太多的震撼。更多的,甚至是好奇。”
赵南星沉默,他心中其实能够理解络央当时的心态,甚至能够推理出络央之后的心态的复杂性。
他轻轻说道:“那你后来,又是怎么知道的?”
络央轻轻笑起来,反问他:“你应该已经猜出来的。何必明知故问呢?”
赵南星果然猜得出来:“他们寻到人间界,是靠着那张地图吧?每一个人间界的入世弟子的衬衣上,都会绣的地图。”
络央点头,说:“什么理由,能够解释拿到那件衬衣呢?”
衬衣是贴身之物,而且人间界弟子的衬衣尤其珍贵,想要仿冒都很难,那是以冰蚕吐的丝织的,而且是不同颜色的天然蚕食,白色的衬衣,再以橘色的蚕丝织绘成为地图的模样,举在阳光下,那橘色的丝线仿佛可以顺着白色轻薄的布料游走,如同一缕游光,带着弟子,回到学堂。
那衬衣,夏日冰凉,冬日贴服保暖。而且水洗之后不管是任何的潮湿天气都可以立刻甩干,断然不会发生“洗完了衣裳之后被小偷偷走或者遗忘的事情发生”,因为那冰蚕若是长久不被体温温暖,暴露在低于体温或者高于体温的温度中,不久就会死掉。地图就再也不会活灵活现。
而那些害死了夫子的人之所以寻找人间界寻到了曾寥寥那边,其实也是误打误撞。
“他们只知道那是一副地图,可以指引到人间界的方向,但是他们不知道那冰蚕的地图需要试试贴身温暖才能保证冰蚕丝的存活,结果走到一半,冰蚕丝就开始死了,地图也就发灰消失了,那件衬衣变成了一件轻飘飘的丝绸,幸亏他们其中有人日夜盯着那地图看,已经把大部分的轨迹印在了脑子里,他们于是就继续走,死马当活马医么,可是他们已经不算是思路敏捷的人了,他们饱受病痛的折磨十分痛苦,所以有的时候就会产生分歧,你说往东,我觉得应该走西......吵着吵着,人又死了大半。”
这“死”字在这里真是用的秒,怎么死的?病死?饿死?还是死于自己人的手里?那些本来应该在义庄等死的人,浩浩荡荡的前往人间界求生,路上会有食物吗?若是路上能够有充足的食物,也不必去恶向胆边生,吃了行善积德的医者了。
所以,那些队伍,说白了,也相当于一支移动的储备粮食。
他们会不断地吃掉老弱病残,然后填饱肚子继续走,谁也没有对这种方式提出意义,每个人都想要在进食的时候多次一口补充体力,为了是下一次自相残杀的时候,自己不会成为锅里的一堆肉汤。
他们已经吃的面不改色,根本不在意那嘴里咀嚼的一堆肉是不是前一天拉他们一把的人,还是昨夜还在一起相互鼓励,畅享来到人间界这个人间蓬莱之后的日子.......
在他们看到曙光之前,他们一直都生活在黑暗中。
最终,有七个人到达了人间界。
络央并没有第一时间见到那些人,只是在当天听到了来看望她的同门的绘声绘色的讲述,说当时吓得要死,还以为是乞丐,因为真的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浑身饿的皮包骨,即便是在走动,也好像是一具具行走的骷髅,因为当时是乱世,所以发现他们的弟子并没有太过于的惊讶,只是例行询问和自报家门。
结果,是在那些人欣喜的抬头之后,才惊吓到的。试想一下,一群满面都是烂疮,口歪眼斜,浑身瘦的像是骨架的一群“人”嗷嗷乱叫的朝这自己扑过来,任是谁,都会心惊肉跳一场的。
络央说:“当时,那些人确认了此地真是人间界之后,跪地痛哭,甚至有的人偷偷的抓了一把泥土塞进嘴里。事后问起来才知道,原来他们觉得人间界既然是人间蓬莱,那么一定遍地都是灵芝仙草,随便一口泥土,都能治病救人。”
络央长长叹了一口气:“当时告诉我见闻的小师姐还叹了一口气,说她好像第一次感觉到,行医救人的神圣,原来一个人的求生欲如此的强烈,她还说,以后一定会把所有的病人一视同仁,不到最后,绝不放弃。”
络央又忽然笑起来,自嘲一般,说道:“我小师姐,不知道那些人为何得了那些怪症。”
络央说:“我当时,也是后来才知道,那些人为何得了怪症,若是我不知道他们吃掉的第一个人的名字的话,我或许会为了他们那些强烈的求生和牺牲震撼到。是啊,事不关己的时候,人就会本能的学会就事论事。”
这件事情,曾寥寥没有瞒住她,或者说根本没打算瞒她。
曾寥寥先是大概的告知了她那些人如何困苦艰难的来到人间界的,之后,等了一会,她们师徒之间有了一阵子忽如其来的沉默。对此,少女络央只有奇怪。
沉默中,络央没忍住,咳嗽了两声。
似乎是意识到络央还在病中,曾寥寥的面上浮现出了一丝的不忍,但是她还是决定把事情据实已告。
在曾寥寥把那件已经完全消失了地图的衬衣拿出来的时候,其实络央还是迷糊的,但是这并不影响她的血一下子冲到了头顶。
她的耳朵嗡嗡作响,感觉到自己的脸是木的,手脚冷的很快,这种迅速的失温让她的手无法克制的发抖,而当时的脑子,其实还是糊涂的。
她什么都不知道,但是她的潜意识好像已经明白了所有的情况。
曾寥寥对此毫不知情,她看到了络央的反应,以为络央已经完全了然,她宽慰自己的徒弟,说道:“......一生济世救人,如此枉死实在是冤枉和令人悲戚之事,但是我觉得,作为医者,临死时候是不会有太多的怨气的。我问过为首者,他见瞒不住,便据实已告,脸上的疮确确实实是在吃了以后才有的,他们十分恐惧,以为是被恶鬼诅咒.......还去偷偷偷了庙里的香灰兑水喝下,当然无济于事。”
为首的还告诉曾寥寥,之所以会寻来这里,是因为他们当天晚上喝下香灰之后做了一个梦,梦到他们杀死吃掉的太夫沉默的看着他们,无论他们如何的恐惧,哀求,磕头,都一言不发,只是指着自己心口的位置,指了很久,直到他们惊恐的醒来。
他们不解其意,不懂那太夫托梦的原因,直到他们想要收集白骨,偷偷给那个太夫立一个衣冠冢的时候,无意中发现了衬衣上绣着东西。展开来,对着阳光看去,是一副会动的地图。
他们这才知道,那大夫虽然被他们所害,却依然惦记他们的伤病,于是托梦让他们拿着绣着人间界的地图,按图索骥,去人间界寻找生路。
他们悔恨不已,为自己的求生的疯狂,为那位不知名的太夫的仁慈,他们对着那个无名墓碑磕了头之后,就上路了。
最后,他们寻到了人间界。遇到了活菩萨曾寥寥。
那些人还不停地感谢,千恩万谢的感谢,说等到出去,要为那位大夫和曾寥寥盖一座长生庙,按照那位太夫和曾寥寥的模样,塑神佛观音像。
他们说的虔诚。
但是当时络央唯一的念头,就是不想让那些人出去。
络央当时耳朵嗡嗡的响,听不见自己说话的声音,于是她吼:“......他们如何能出去?他们是一群......是一群......暴徒!手上已经沾染了鲜血,现在可以为了求生而吃人,而且已经习以为常。下一步呢?活下来之后就是求富贵,下一步,是不是就是会为了谁赢几两去杀人放火?”
少女络央当时恨的咬牙,她每一句话都是吼出来的,她手里紧紧攥着夫子唯一的遗物,眼睛落泪,她可以说是眼不见,耳朵也听不见,甚至到了后来,耳边只有自己牙齿咯咯作响的声音。
曾寥寥无奈,给她擦泪,她的手十分柔软,温热,隔着轻薄的衣裳贴在她颤抖个不停地肩头,烫地她又落下一串泪来。
眼泪滴落之后,她看到曾寥寥在说话,一脸无奈的神色,在说一句话。她听不见,但是也能够通过唇形读懂这句话:“人间界从来不杀人。”
络央透过朦胧泪眼看着曾寥寥,她忽然明白为什么总有病人,念叨着要按照曾寥寥的模样塑观音像。
她后知后觉,她之后入世,还未曾眼见过一尊曾寥寥的观音像。大概是因为她还未曾进过任何一间庙宇吧。
人间界的神官,从来拜自己,不拜佛。
......
络央问赵南星:“若是你,你要如何处置?”
络央说:“你如今,先把和人间界的恩怨丢一边,且先做个当年无忧无虑的听学弟子,你来和我说说,若是当年遇到这个情况的人是你,你会如何做呢?”
赵南星想都不想就说:“若是当年,不对,不管是不是当年,我都会先尽我所能先替他们医治,没错,他们是来人间界求生的。管他那所谓的托梦是真是假,只要求生是真的就足够了。”
“第二百二十七章 锅多了好做饭”
还未等络央有什么反应,赵南星就示意自己话还没说完:“之后嘛,他们在人间界是病人,而且在人间界中并没有犯罪。可是他们在之外的地方犯罪了呀,那么自然就是治好了,交给官府处置就是了。一路上有骸骨,衣冠冢也在那里,夫子的衬衣也是物证。这还需要我烦恼吗?”
络央说:“治好了,再杀吗?”
岂不是浪费?
曾寥寥说过,那些人原本的疾病并不难治,之所以会发展到后面长了脓疮痛苦不堪,是因为食了同类导致的。
很有趣的一点是,万物中,其他的同类,比如老虎吃了老虎,狼群吃了其他的狼这种,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万物中,只有人,相食同类,才会产生十分可怕的后果。
这大概就是人类成为万物灵长的一定代价。
这种属于“天罚”的病因最是令人头痛,简直是在和阎王夺人。而且这夺的还十分的无理。——这都吃人了,自然是丧心病狂了,即便是大灾之年的“两脚羊”也说不上是什么被迫之举,因为两脚羊,通常都是老弱妇孺,而且即便是封城时候,也会由城中将军,先带头杀了妻儿,再杀老人。
络央想过,大概就是弱肉强食的直接表现了吧。一开始这个成语,应该就是一个简单的字面意思。
弱肉强食,弱者的血肉,被强者瓜分。
这又岂能不属于天罚?既然属于天罚,人间界的做法估计连阎王都迷惑——人家都快走到阎王殿门口了,人间界的太夫非要跑来去把人死活拽回去,然后等到阎王还没反应过来的是,那人又被一脚提到了阎王殿的门口。
估计阎王看到去而复返的魂魄,估计心里都要万马奔腾了。
“即便是人间界的医术,医治那种顽疾也是十分辛苦的,辛辛苦苦,还要耗费无数珍贵的药材,去治好那些不值得的人,再马上,把那些人送上断头台。真是矛盾极了。”
......其实络央的意思赵南星是明白的,络央的矛盾他也懂,花费了巨大的人力和物力把罪恶滔天的人治好,交给官府惩治,若是官府判了斩立决,那络央的心中自然痛苦,觉得那些人罪有应得,可是又迷惑于既然要要死,何必要浪费时间和精力让他们恢复如初?反正证据确凿,判刑也不过是时间问题,只要稍微延缓一些时间,让他们听到宣判岂不是两全其美?既可以惩治坏人,还不用浪费药材和心力。
还有就是,若是官府轻判,并不判死,那么,把那些人救活,岂不算是助纣为虐?他们原本可以被天罚至死,结果人间界办了一件坏事。
络央说:“好心办坏事,是非常让人讨厌的一件事情的。”
赵南星笑,他一直是坐着的,也一直没有让忽然到来的络央招呼她坐下,他们就这样你来我往的说些事情,而刚刚送来亭云消息的陈染已经悄悄的退了出去。倒是并没有走远,只是站着门外院中,赵南星抬头就能瞧见,却也保持了一个十分愉快的距离。
赵南星说:“官府断案,见过的那些原本罪恶滔天杀人如麻的人何止一二?那些在苦主嘴里嚣张跋扈的家伙们,到了公堂上十个有八九个都会痛哭流涕,忏悔、知错、磕头、求饶......一个个说着请求官府从轻发落,给他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云云。但是谁能信呢?父母官难道不清楚?那些堂下的人哭泣的理由并不是知道自己过错,若是知道了,自己都能把自己凌迟了。他们是后悔自己当时轻敌被抓,后悔自己当时太过于大意,若是从来,若是能够侥幸逃过一命,一定会吃住这个教训,不再落入官府手里。”
赵南星还说:“所以这种案子一般都是公审,任凭百姓围观,为什么会有秋后问斩?白日天光之下,由官府一一诵读那些死囚罪状,然后刽子手砍头,有的还会把人头高举给百姓看,仅仅只是为了让百姓看看官府的作为吗?”
络央好奇:“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赵南星说,“围观的人什么人都有,官府只会维持秩序防止闹事——想一想,若是普通百姓围观,为何要防止闹事?一定是因为官府知道,围观的不止是百姓,还有犯人的同伙,当街问斩,就是为了给那些同伙看,还为了警示——不要轻易犯罪,否则人头会被高举。”
赵南星抬头看络央,说道:“我虽然说着话有点.......嗯.......”
他“嗯”了半天也没说出到底有点什么,不过接下来说的话,络央倒是立刻就知道,他到底是有点什么了:“还是请神官大人,相信官府的公正和公平。”
络央也看他,她是站着的,若是要直视赵南星的视线,就要微微低头,她果然低头,看着微微抬头面带微笑的赵南星,忽然很想喝一杯茶:“人间界速来和江湖交好,而江湖,速来觉得官府不太作为。”
她慢慢说完这话,尽量不露痕迹的抿了一下发干的嘴角。
她一向不爱装扮,平日里甚至基本不施脂粉,她来到人间,见过女子往唇上涂抹一种香味发甜的唇脂,确实很好看,原本粉嫩的唇色因为多了一层蜜香的唇脂变得红润透亮。
她此刻忽然想起那日闻到的香气,想起看到的女子取了蜜脂涂抹在唇上的模样,那是她当时偶尔搭救的一个姑娘,那姑娘自小体弱,上香途中犯了病,正好被她遇到——软轿中婢女的哭叫实在是令人无法忽视,于是她便就做了一出意外的“路见不平”。
那姑娘姓刘,先天不足,家中原本生活富裕,为了姑娘的病,家中的积蓄迟迟无法再进一步,时间久了,姑娘也灰了心,每个月的上香也是乞求来世的康健,不再对今生抱有希望了,谁能想到峰回路转?在路上都能遇到人间界的神医呢?刘姑娘之后痊愈,刘家全家对她千恩万谢,这一份恩情,自然都叠加给了人间界上。她和那刘姑娘相处了两日,那姑娘有一日拉着她去看新送来的脂粉,给她展示用桃花花瓣和蜂蜜做的口脂,用新鲜花瓣做的花钿,还有用研磨的珍珠做的敷粉等等.......她唯独记住了那个蜜一般香甜的味道。
刘家姑娘顽疾消除,父母也按下了忧心,言语中已经开始操心自己家女儿的婚事。婢女打趣姑娘,抹了这样香甜的口脂,是不是要甜晕未来的姑爷?
那样的闺房话语,让刘姑娘粉面含羞,气色都好了不少。
她那个时候还说,若是要完全痊愈,心情愉快也很重要,也觉得姑娘的父母开始操心婚事这个主意不坏,不过......“要选个两情相悦的。别叫她在郁郁寡欢不展笑颜了。”
那姑娘笑起来十分的美,此前就连姑娘的父母都不曾觉得自己的女儿美貌,可是自从女儿痊愈之后,姑娘越发的美貌惊人起来,相看的媒婆都看呆了,求亲的人自然随之踏破了门槛。
她未曾留下喝一杯喜酒,因为人间界的医者治好了刘家的女儿的顽疾的消息传出之后,除了登门求亲的,还有的就几乎都是上门问诊的。
若非络央离开得早,刘家的门槛就真的要被踏破了。
这一段相遇,或许对于刘家来说,是一段奇遇,但是对于络央来讲,不过是千万连月城途中的匆匆一撇。
她无法久留,因为前路有要事等候。她写了一张枝条,拜托本地官衙去请来人间界其他的弟子来此坐诊几日。之后便告辞了。
之后她捡到了木呦呦。再之后,所有的一切,都不是她能够控制是否可以成为匆匆一撇的存在了。
络央忽然有点怀念那一路上的随性。
于是她没头没尾的说了一句:“怪不得人间界爱和江湖往来,江湖的随性自在,实在是令人羡慕啊......”
这有点无形中的拉踩了,不过作为朝廷的人,每次都会被江湖人嗤之以鼻呆板不知变通等等,也算是习惯了。
即便是如此,赵南星还是苦笑一声:“其实倒也算是想通?人间界入世的弟子不也是游历四方随性自在?”
故而如此,人间界的弟子才会有契机得到江湖人的一路相互,俗话说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可是还有一句话:有人的地方就一定有是非。那么互相通融一番,岂不是就等于:有江湖人的地方,就有是非?
那么有是非,就会有冲突,有冲突,这不就需要太夫了嘛。
只要跟着一个爱路见不平的江湖人走走,人间界的弟子基本是闲不下来的。
这络央不是自己就是个例子嘛,她在连月城遇到了顾悦行,之后就没有闲下来的一天了。倒是江湖弟子顾悦行自己给闲下来了。
络央叹气:“我还没来得及享受几天的随性自在呢,就一件事情一件事情的过来,忙忙乱乱的。”
赵南星又是一阵苦笑:这忙乱的原因可真不止是顾悦行的原因,绝大部分的因素都在自己这边,虽然严格来说,是朝廷的因素,但是既然自己是是朝廷的一员,那这锅就别想甩掉。
本着背就背反正一口锅两口锅的也不再话下再说锅多了好做饭的原则,赵南星十分的顺从的顺着说了下去:“辛苦神官大人。”
络央凉凉道:“神官大人当然辛苦.......白白站了那么久不说,连一杯茶都得不到。”
赵南星恍然大悟,进而立刻赔罪:“哎呀哎呀,疏忽疏忽,是我待客不周!该死该死!”
随后抬高声音:“陈染!送茶来!”
随后陈染在外应和了一声。
热茶要稍后,赵南星先起身赔罪,他倒是痛快且诚意十足,直接起身让了位置——把原本书桌后的主人位让了出来,还回身换了个新的软靠,做了个“恭请”的手势。
络央也不睡真的生气,她也知道赵南星知道她并不是真的生气——若是真的不满于赵南星待客的散漫,络央大可冷面,一言不发的告辞离开就好,不必亲自开口,就是为了讨要一杯茶。
再说了,这里还是她的地盘呢。她讨要什么茶?这茶说来,还是赵南星借花献佛呢!
没错,她就是那尊佛。她比佛还厉害,人家借花献佛,是有所求,而赵南星借茶献佛,只是为了道歉。
......
热茶来得快,一路上送来,掀开盖碗,也还是烫嘴,不过吹拂之间,茶水的水汽扑来,已经适时地湿/润了她的双/唇,她感觉到自己连同面颊都被水汽很好的抚慰到,已经算是起到了目的。
赵南星似乎要为赔罪进行到底,十分的察言观色,还未等络央亲自搁下手中茶盏,他就伸手接了过去——一下一下,轻轻的开始用茶盖撇茶,试图尽量让茶水冷却的快一些。
络央觉得有点好笑:若是自己真的如此着急,早就把他手边那一盏纹丝未动的凉茶一饮而尽了,也不必等到现在。
不过既然赵南星愿意,她觉得倒也不错。
于是就心安理得让赵南星站着“伺候”,她又摸到了那面前的那块亭云留下的石头,她拿在手上点了点,石头此前一直被赵南星握在手里摩挲,此刻入她手中,还能感觉到石头上残留的暖意,她尽量忽略手心中陌生的热度,目光锁定在石头上,问道:“这东西......怎么得来的?亭云不是被抓了吗?还有时间在石头上刻字?”
那石头看起来并没有太多的异常,拳头大小,略圆,但是并不是什么漂亮的石头,甚至有点不起眼和粗糙,就是因为这两者,所以猛地看过去,并不能够发现石头上的端倪。络央也是学着赵南星无意中的摸索,才能知道那石头上画了什么东西。
看来在她来之前赵南星已经摩挲了很久,这才一一把石头上的图腾描画到了纸上。
她不动声色,一一对应了过去,还真是一点不错。
第一幅画,是一对手拉手的小人,第二幅,是一堆的小人,到了第三幅,那些小人统统被胡乱的抹去,可是并没有完全抹去,因为到了第四幅中,第三幅的小人就完全被打乱,拼凑成了一堆乱七八糟的小人。
“第二百二十八章 相生相克”
络央的那只没有握着石头的手下意识的在桌上轻轻的划拉:刚刚赵南星在桌面上留下了一些水渍——他实在是不会端茶递水这些的东西,就连端个茶都做不好。络央正好借着这些水渍在桌上划拉着,天气热,时不时还有屋外风吹进室内,桌上的水渍干的很快,等到络央把最后一个小人画完,第一个画好的手拉手的小人已经消失了。
如今眼前最为清楚的就是她刚刚画完的,那个小人古里古怪,最后一笔是那个小人的“脚”,大概是匆忙最后一笔的缘故,脚的最后一划托的格外的长,很是有点意外的味道。
络央不禁开始为亭云的处境担忧。
她左思右想都觉得这最后一笔的意外成分居多:她试着想象了一下,当时亭云寻了一块不起眼的石头,在上面偷偷摸摸的刻上了传递消息的图腾,眼看就要收尾,全神贯注之下没有发现背后已经有监视者偷偷靠近,等到他察觉的时候却已经晚了,亭云心中一惊,手下一滑,就划出了这长长的一道。
.......
于是在赵南星的眼中,络央也如同莫名其妙受惊一般,手下一“抖”,划出了长长的一道水迹。
她原本的手在桌上,手抖的时候顺势而下,没察觉自己已经临到了桌边,于是手下便有了一次骤然的失重和坠落。
在想象中,下落的络央睁开眼,看到那个腿长的格外诡异的小人回头,是一张骨骼怪异的,木然的脸。
那人间界来求生的“凶手”,并没有发生骨骼怪异的事情,因为他们都是成人,在骨骼已经定型之后才吃了同类,同类在体内相斥,形成了毒素,毒素没法改变已经固定的骨骼,于是开始蔓延到血肉上,最先起到变化的,表面上看来是皮肤:皮肤会开始瘙痒,越抓越痒,越痒就越抓,直到把皮肤抓破,鲜血淋漓,看起来只是皮肤有问题,其实不然,皮肤会瘙痒,是因为皮肤之下的血液已经开始产生变化,这种轻微的变化肉眼看不到,但是人的身体却会最先察觉,最先给出预警:就是发痒。
但是人啊,讳疾忌医,宁愿相信这种发痒是不小心摸了有毒的植物或者是蚊子所致,也不肯去给大夫瞧一瞧看一看。
的到最后,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肉,这才惊慌失措寻到大夫的时候,往往已经晚了。毒性已经到了五脏。五脏的受损,会体现在从痘衍生出来的脓疮,以及精气神上。
到那个时候,满脸脓疮,面色虚弱灰败,其实失了一半的“人气”了。人还不知自己已经有一半死去,还在木然的吃饭喝水,睡觉睁眼,但是梳头的时候掉落大把的头发,咀嚼到稍微的硬的东西就会掉落牙齿,牙齿变得脆弱,指甲稍微碰一下就流血断裂,皮肉只要开了一个口子就会流血不止,血液也不是以往的鲜红颜色,而是有些凝结的暗红色。
种种一切,都在预示着,这个人,已经开始渐渐的消失。
他身上会有腐朽的气味,整个人行动迟缓,扭个头都能听到骨头咔嚓转动的声音.......
这一切,都曾经发生在络央的眼前。
人间界中的医案中也记载着好几件这类的案子,这种案子不算是罕见的事情,甚至上不了人间档案。
可是,可是络央见过的那怪物,却不是这样的。
也就是说,地坑下的人,虽然可能有过同类相食的事情发生,且一直发生,但是他们在此之前,应该已经有了血亲相融的事情了。
血亲相融生下来的孩子,血液中已经产生了能够抵消同类相食而产生的毒素的东西了吗?所以,骨骼的变异,实际上,应该是相食加上相融之后产生的结果?
都说世间万物,相生相克,断肠草十步之内必有解药,若是这样说来,同类相食产生的毒性的解药,其实也就是在身边?
这下络央是真的受惊了,让她回神的,是一只忽然抓住她下落的手。
她猛然睁眼,第一眼是赵南星的发带。
发带长长的垂落,旁边还有几缕散下的发丝,其实到了他这个年纪,还未曾束发的在官场上并不多,尤其是皇室,皇室一般都是早早订立婚约,到了及冠之年一般会在同年完婚,完婚之后,佩戴发冠,束发,结束了披发于肩的日子。寓意着男子成家,有了担当和束缚,要扛起一片天地。
而如今尚未成婚束发的赵南星的肩上,早就已经扛起了一片天地,大约也是因为如此的事实,这个年纪还未成婚,也不算是什么大罪过。
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顾然没错,可是若是此身已许国,再论许君之事,也只能论个两全其美的后者。
原本微微俯身的赵南星将络央的手搁回了桌面,垂眸看了她一眼,奇怪道:“怎么?你读出了什么恐怖的内容?”
络央慢慢放松下来,她觉得刚刚被赵南星轻松捏住的手腕现在后知后觉的有了一阵仿佛被烫伤一般的灼热。
络央下意识想说会不会亭云出了什么事情,又觉得自己的妄断不一定会准,脑子里两股主意交杂了半天,最后还是先问了他一句:“你是故意的?”
听到这句话,候在一旁闲站的赵南星微微挑了一下眉毛,络央又说:“你是故意让孟百川当诱饵,引得那怪物上门,然后又让亭云故意被一起抓走,因为孟百川如今体力不足,恐难以应付,于是派遣一个武功高强的帮手,去.......直捣黄龙?”
她举起手里的石头:“你们是如何发现这东西的?”
这种不起眼的石头,城外随处可见,尤其是山崩之后,陈知府要往城外运送碎石,这种石头就更多了,若是真的用人工一一的顶盯过去,只怕一天之内那些士兵就要眼瞎两个。
这个问题,赵南星并没有隐瞒的意思,但是也没献宝的想法,络央不问,他就懒得解释,不过既然络央如今问了,他说就是了:“这石头上抹了一种东西,会散发出来一种味道,这个味道,是玄凤特别喜欢的气味——而玄凤,咱们就有一只。”
玄凤鸟虽然是鹦鹉的一种,但是这种通体鹅黄,还有凤凰一般的头顶和两团可爱红团的鹦鹉并不多见,而且身价极高。宋城中原本也只有一对,还是波斯使臣来访,作为友好礼物的其中之一。之后那两只玄凤生了好几只幼鸟,渐渐的在宋城中变得不再稀罕。但是在宋城中不稀罕,不等于在民间不昂贵,因为宋城中的贵人喜欢玄凤,以至于在民间刮起了饲养玄凤的风潮,最厉害的时候,只要手上有一只活泼的玄凤鸟,简直可以打通所有难以逾越的关节。
之后宋帝为了遏制这种越演越烈的风气,开始故意冷淡喜欢玄凤鸟的妃子。之后,这种民间的刮过的风采渐渐停了。
但是时至今日,玄凤鸟的身价也没有低过。
朝中的大臣虽然不敢光明正大的逗弄玄凤鸟,怕回头一个告状,告到了天子耳朵里,留下一个玩物丧志的坏名声;但是民间的富商却很是以能够购入一只玄凤为荣的......当年就连南燕的国主,也十分喜欢玄凤,不光是自己喜欢,还在一年的浴佛节中给神佛供奉了一直由黄金和宝石打造的玄凤鸟。
那些年,不光是玄凤鸟的饲养店家发了横财,就连同贩卖玄凤鸟饲料的小贩也小赚了一笔。玄凤鸟虽然什么都吃,爱吃瓜子,小米,鸡蛋等等,但是这些远远不如那些深山中的浆果的味道美味。
玄凤鸟爱吃一种长在荆棘上的红色浆果,黄色的玄凤,吊着一粒红红的浆果,一颗一颗抛起,啄食,画面可爱,惹人怜惜。
富贵之人只知道玄凤鸟吃浆果的画面十分的可爱,也乐意花一笔小钱让自己贵重堪比黄金的鸟雀欢愉,却不知道这种红色的浆果得来的不易。
之后随着玄凤之风冷却,红色浆果的价格也慢慢的退了下去,采摘红色浆果的山户也就渐渐少了。
但是喜欢红色浆果是玄凤的本能,并不是风气行程的,所以只要在那石头上抹上一点红色浆果的汁水,玄凤就会非常敏捷准确的在一片石头中找到那一颗。
赵南星说:“那种浆果,宋城中就有,就在大国师修行的庙宇中。而巧合的是,亭云在护卫小君侯雁展颜和小安林王来的时候,曾经顺手带了一小口袋的浆果来。”
络央说:“这都多久了?”
浆果能留多久,这么多日子了,加上路程往返,加上亭云一路上嘴馋.......还有的剩下?
还真有。
浆果晒成干,平日里丢在热水中一两颗,可以冲出一碗酸甜可口,颜色又讨喜的饮品。雁展颜平日里不爱喝水,总觉得白水平淡无味,蜜水又喝腻了,茶水苦涩不想入口,于是亭云就总是每个月跑一趟大国师修行的国寺,去找庙里的小沙弥讨要那些晒干的浆果干。
这算是歪打正着。
赵南星说:“后来亭云很是困惑,那玄凤明明是跟着顾悦行来的,结果却每每见了他就绕着自己飞,还不停的啄他的手指......过了很久,才恍然大悟,那是玄凤一种讨食的动作,因为亭云身上有它喜欢的浆果的气味。”
络央恍然大悟。
络央本来想说,倒也不必那么费事,人间界也有一些无色无味,只有蝴蝶或者蜜蜂才能嗅到的药粉,只要稍微涂一些,蜜蜂或者蝴蝶就可以顺着气味告之亭云和孟百川的下落。正好这个世界,又是蜜蜂和蝴蝶常见的时候,不比一只鸟雀来的不引人瞩目吗?
但是这话才要出口的时候,她就犹豫了一下。
赵南星此时和人间界的关系尴尬,他不肯用人间界传承下来的兵器,也不肯承认自己有过人间界的医术能力,自然手上也不会用任何人间界有关的什么灵丹妙药,难道要他亲自开口去向络央讨要?
再者说了,若是他真的愿意,谢明望也就早就行动了。
说到了谢明望,络央猛然想起:“谢师叔去了哪里?”
赵南星把那一盏已经温凉的茶举到了络央面前:“茶凉了。”
接过了那杯茶,络央这才觉得,自己嘴角开始发干。
她低头喝了一口,已经有点凉意的微苦的茶水顺着舌尖划入喉咙,蓬莱馆的茶水一般会加一些清凉叶,在夏日的能够起到清新醒脑润喉的作用。
络央安静的喝了半杯茶,把那些话一起咽了下去。
赵南星说:“师叔在看顾顾悦行和小孟将军。”
络央说:“小孟将军的情况确实棘手.......但是顾悦行的沉睡却有些不对,他并没有任何内外的伤势,看起来,好像是吓到了一般,但是,若是吓到,会被吓得醒不过来噩梦连连?”
赵南星说:“噩梦连连倒是有,亏心事做多了就有了,但是醒不过来就少见了。”
也是,心中有事的,一般都很难睡着,否则怎么会有那么一句谚语?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鬼是什么时候敲门,必然就是半夜,怕半夜鬼敲门,于是整夜忐忑不安,辗转难眠,觉得夜晚漫长,一闭眼就陷入黑暗和地狱,所以夜夜明烛,眼睛亮地惊人,但是精气神却随着这样,一日日的耗尽了。
其实这样也傻:若是害怕夜晚,那就白天睡觉呗。白天阳气最足,阎王小鬼都不敢来,于是白天顶这个大太阳睡觉,到了晚上,精神抖擞的办公。所谓的熬夜伤身,是熬,熬的原因是因为睡眠不足,并非是昼夜颠倒,只要每日睡眠足够,就不能够叫熬夜。——否则那猫怎么活?猫都是白天睡觉,晚上去抓老鼠的。家里的狗都是随时随地睡觉,随时随地听到动静就起来狂吠的,这都是睡眠足够的缘故,这才有精神抓老虎和狂吠。
人也一样,既然都是人间生灵,就也可以学猫那样,白天睡觉,晚上瞪着眼睛精神抖擞。
结果那些办了亏心事的,白天战战兢兢的强打精神,晚上等着眼睛挂着黑眼圈不睡。自然没多久,就两腿一瞪,被“索命”了。
当然,这不是说顾悦行做了亏心事的意思。
“第二百二十九章 王者是狗熊”
......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也不知道如今是什么时辰,原本亭云还能根据自己困乏的程度来判断洞外的昼夜,但是随着几次的短暂的醒睡,他已经完全混乱了。
在又一个昏昏沉沉的梦中,他隐约觉得自己梦到了地动山摇,且这一次特别的巨大,仿佛是那座山跑到他的旁边为了证明自己确实相当的“地动山摇”而在努力的摇给他看。
他果然被摇地来回晃荡,好几次差点没站住,就要脚下一个失足掉下了悬崖。
幸亏他身手敏捷,抓住了悬崖旁边的一根树藤,这才固定住了身形。
等一下,这也太套路了?地动山摇,就一定会失足,就一定会掉山崖,就一定会抓到什么东西,然后变成跳崖不死的结果,那山崖之下,要么是武林秘籍要么是灵芝人参要么就是什么绝世大美女........
这样的套路从脑子里走过,他都要对那些悬崖下的白骨洒下一把同情的泪了。
结果这摇晃还在继续。同时他终于听到了清晰的动静:“醒醒......再不醒来我就抽你。”
亭云立刻睁眼。
眼前黑黑洞洞,那旁边的篝火已经灭了。
难道现在是深夜?也不像,或许是个阴天。因为曾经有过一次,他们长时间的等不到一点点微弱的光,以至于他们以为自己瞎了。
这困住他们的山洞面积不小,像是一个大肚子的瓦罐横过来的模样,里面有足够的柴火和一些活物。亭云曾经抱怨过为什么不抓来一只公鸡,若是抓了公鸡,还能有个报晓的。
结果被孟百川说傻:“你看这些活物,有几个能出声的?”
也是,入眼的不是兔子就是只会咕咕叫的山鸡,有那么两个会呱呱的青蛙,那也起不到什么作用。
堵住洞口的巨石,足可以隔绝大部分的声响。
有个好处就是亭云每次睡眠都挺好。这一回也是,若非孟百川威胁要抽他,他也不会这么快的醒过来。
醒来后的亭云游戏诶郝然:习武之人平日里都十分的警觉,应该一点风吹草动就应该有多防备的,结果这几日因为笃定这个巨石的动静足够,加上实在是疲倦不堪,今日就躲了一点懒。
谁知道孟百川这样的不体贴。
暗夜中,孟百川的语调严肃:“你听到什么动静没有?”
亭云在一片寂静中茫然:“动静?”
他费力的挤挤眼睛,顺手抹掉了眼角的一粒眼屎。
几乎是在同时,那动静,又来了。
亭云先是一愣,心道:“果然真的有动静。”
继而仔细听来,结果又没声音了。不过不要紧,刚刚那一下,他也是听到的了。
亭云回忆一番,想到:“刚刚那番,似乎是叩门的声音?”
然后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不应该是叩门,那寻常的门板才多厚,这堵住门口的石头要多厚?只是他们听到的声音细微,听起来仿佛如同月下敲门,但是事实上,想要隔着那厚重的巨石把声音传到洞中还让他们清楚的听到,那绝对不可能是叩门。”
亭云想到这里,便立刻说:“有人在砸门?”
“不对,在砸石头?是有人来救我们不成?”
孟百川持否定意见:“这动静太大了,若是真的是来救我们的人,这种动静闹下去,别说能不能真的砸碎这巨石了,只怕那门外的怪物早就听到动静了。”
亭云此刻想到另外一件事:“你说这怪物,有听觉吗?”
地坑中应该暗无天日,他曾经在其他的深坑中见过生活在地下的蛇虫和鱼,那些蛇的眼睛已经完全没有了视力,鱼的眼睛也是同样,因为长时间的生活在黑暗中,眼睛早就已经没有了用武之地。
那由此及彼,地坑是不是也是相同?
孟百川的声音透着冷静,他说:“你摸一下地。”
摸地干嘛?亭云先是莫名其妙,难道要他匍匐在地面上装死?不过奇怪归奇怪,他还是顺着孟百川的意思摸了一下。
山洞中的地面一直都带着无法清除的潮湿,地面冷硬,透着无法忽略的潮。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手掌上一定沾上了土,就在这时,他的手掌下感受大了一丝的震动。继而,是第二下,第三下。
这下亭云确定了,这样的动静,要么现在外头有个山一样的巨人在一步一步的走动,要么,就是有个力大无穷的大力士在一下下的轮起锤子在砸他们的洞口。
反正这两种没有一个可能是来营救他们的,巨人可能会把他们踩死,大力士,可能会徒手捏扁他们。
这样看来,事态已经十分的紧张了!
亭云说:“这动静多久了?”
“起码抡了十八锤了,”看来孟百川的看法属于他的揣测的后者,“这一下下的的动静,感觉砸开洞口也是指日可待。”
何必要指日呢?指时辰都不用啊。
亭云感觉他现在生火烤一只鸭子,那鸭子还没烤熟,外头的大力士就进来了。这叫什么?指鸭可待。
还没算上拔毛放血的时间呢——那只鸭子早就处理好了,眼下正好好的立在一旁,等着五脏庙的指示呢。
亭云说:“咱们跑吧?”
他的眼睛已经逐渐适应了黑暗,甚至还抽空瞄了一眼那立着鸭子的方向,重复了一遍:“咱们跑吧?”
孟百川像看傻子一样——别问黑暗中亭云是怎么看出来孟百川的眼神的。总而言之,孟百川用一种像看傻子一眼的眼神看着亭云,等到连续又传来两下动静之后,才慢慢道:“你......一直都有逃跑的办法?结果你带着我,在这个洞中被困了这许多的时日?”
“是啊。”亭云理直气壮,“我被跟着抓来又不是为了救你,这你是知道的,我来是为了守株待兔,静观其变的!”
“.......”孟百川忍着火气,“若是这样,你为何,不单独行动?让我留在这里迷惑怪物,然后你偷偷的出去,跟踪一番,即便是怪物发现你不见了,也会立刻去寻找同伴一通搜寻你,无论君侯有没有办法找到消灭怪物的办法,我们总要先找到怪物是不是?”
亭云说:“你的这个办法,我不是没考虑过。但是这个办法是针对人来指定的。人,才会发现逃跑了一个之后,去抓回来。但是若是不是人呢?若是狗呢?狗藏起来两根骨头,后来发现少了一根,那狗会怎么做?狗难道会就那么把那个还在的骨头继续丢在原地,去找那根丢失的骨头?正确的做法不是应该先一口吞了那个骨头及时止损吗?”
孟百川觉得亭云的推理简直不可理喻:“我又不是骨头......”
亭云乐了:“这你别和我说,你去和那怪物说啊!就好像骨头对着狗说,我不是骨头我不会跑哦.......对于狗来说,骨头丢了就是被别的狗吃了或者是被别的野兽给调走了,总而言之就是没了,没了就是没了,不会去追的。这就是狗脑子,狗脑子想出来的,而且狗还算是聪明的,聪明的猛兽,一般抓到了猎物,就会先咬死,因为只有咬死的猎物,才不会跑掉——因为就连野兽都知道,跑掉的猎物,就是没了,跑了就是跑了。”
亭云说:“你现在,还想说什么?你想说你不是骨头,对方也不是猛兽?”
孟百川沉默,目光不自觉的望着震动传来的方向。
他说:“猛兽若是知道了猎物逃走,就会去抓新的猎物。”
亭云知道孟百川的意思,孟百川担心的是,若是怪物发现他们两个逃走,就会转而去抓顾悦行或者是小孟将军,顾悦行昏迷不醒,小孟将军命悬一线,根本禁不起折腾。更糟的是,若是赵南星藏人的手段一流,怪物寻不到这两人,又熟悉府衙的地形和方位,难保不会牵连知府衙门的人。或者更可怕的是,那还有满城的无辜百姓。
亭云说:“这我是知道的,你放心,猛兽么,还是喜欢择近而取的——我们不跑远。但是不能坐以待毙。”
亭云说的不是没有道理:若是就在这前有危机,后无退路的山洞中,静静的等着一个未知的情况,这是相当糟糕的。更何况,他们面对的,不管是情况还是对象,皆是未知的。根本没法揣测,也无法判断。若是真的是个猛兽一样无脑的大力士,若是是身体笨重的如人那样的或许还能凭借身手逃过去,若是不是呢?人发胖了确实行动会迟缓,可是这胖瘦,在这动物中可就很难说了,猎豹胖吗?浑身都是腱子肉,一抓下去面目全非;蟒蛇胖吗?浑身都跟桶一样了,不见一点曲线,可是人家身手灵活,厉害的能把猎豹绞死。还有在人们口中印象里,只要提到就会说是笨的狗熊......别的不说,听说此前,这密林中的王者,就是一只狗熊.....
......
动静继续传来,已经到了不必把手掌贴服在地面上都能感觉到震动的程度了。
末了,孟百川咽了一口唾沫,问亭云:“我们怎么逃走?”
***
赵南星哈欠连天,被络央派人连夜给拽了起来,等到络央房中的时候,看到乌泱泱的,也不算是乌泱泱,就是好好的蓬莱阁的大堂中,站了一大半的人。
赵南星刚刚的半个还未出口的哈欠一下子给憋回去了。
“神官.......好大的动静?”
这是把大半个的蓬莱馆的弟子都给召集了过来啊......就连那个有点眼熟给他送过话本的小医女也在,不过按照她的站位来看,估计连打下手的资格都没有。
别说那小医女了,就连络央都不在中心。
为首者的旁边是谢明望,谢明望道:“你应该来一趟。”
为首者是个清瘦的中年人,目光和蔼,一副儒生打扮,白面美须,看到赵南星微微一点头,面上全是一副笑面:“白衣。”
这位赵南星并不陌生,而且以他的身份,赵南星即便是再如何,也不会拂了他的面子。
于是立刻上前行礼:“公孙先生。”
这话一出,现场立刻发出了一阵难以掩饰的惊呼。
他是公孙鱼。
在人间界中辈分不算是特别的老,但是贤名却非常的高。别看他年纪看起来并不大,其实已经快要古稀,只不过老的很慢,以至于看起来也不过四十来许。
他是赵南星师父的,师伯。
这辈分算起来,赵南星和络央应该叫一声祖宗。
但是公孙鱼生的太过于年轻,这一声祖宗怎么都叫不出口。于是也照样,叫了先生。
人间界的弟子,无论辈分高低,见了公孙鱼,都称其为先生。
但是公孙鱼,差不多有二十年都没有出过人间界了。赵南星也只是在几次的听学中得见过公孙鱼,与他相谈不错,有几次被公孙鱼称为小友。仅此而已。
所以赵南星今日见了公孙鱼,更多的是震惊和困惑,那种他乡遇故知的喜悦,还不至于太过于明显。
赵南星皱眉:“公孙先生,为何来此?”
公孙鱼笑道:“来救人。”
他解释:“小谢派人千万南越州寻一味解药,恰好,当时我便知道了,于是就来了。”
这也不对,赵南星眉头越发的深:“此地距离南越州,即便是千里快马也要半月。事态紧急,于是没有直接用人过去,而是默许了人间界的香引,但是即便是三日达的香引,公孙先生,也不会腾云驾雾吧?”
香引是人间界的一种通信的方式,灵感取自于蜜蜂采蜜的时候以在空中跳舞的方式告知其他的蜂蜜何处有蜜源的现象,于是人间界就琢磨出了一种法子,训练了很多的蜜蜂和蝴蝶,让它们来传递讯息。这种方式的成功在于人间界在各地的分部要足够广泛,那种训练过的蜜蜂也足够的多。
公孙鱼脸上的笑容越发的甚:“我不在南越州,我在白县。这样行程上就没错了吧?”
“行程上是没错,”赵南星说,“风向错了。白县虽然位于青果城的东南方,但是人间界放出香引,是在正南。因为青果城和白县中间,有一处密林存在,不合适做香引。”
公孙鱼说:“你这孩子,小时候倒是乖巧伶俐,怎么长大了反而性子变得不讨人喜欢?好了好了,直说就是,是那只狗熊告诉我的。”
“第二百三十章 活马来当死马医”
事后,络央和赵南星皆有不满。
赵南星道:“这行医之事,是你们人间界的事情,何苦把我叫来?我还以为已经有了彻底明白的法子,这才要我过来参合,结果不是。”
公孙鱼的想法是,这东西即便是怪物,那也是天生地长的,虽然存在即合理这个说法用在这种怪物上并不是非常的过得去,但是既存在了,合理不合理先搁置在一旁暂缓讨论,相生相克这个规律,想必只要是天地之间的东西,都是逃不过的。
小孟将军这病来的古怪,虽然是中毒,但是也不会排除有可能是症状相似,公孙鱼这次来得巧,他十分明白当年那个毒素的解读之法。不过公孙鱼当时却问了一个问题:“这东西在地坑中,能保证没有变化?”
满场杏林高手,无一人发言。
公孙鱼最后说:“既然解铃还须系铃人.......那么,我们不妨大胆些,活马来当死马医。”
这句话让赵南星的不满更上了一层楼:“这话是什么话?小孟将军可禁不起这种乱弹琴的实验。”
络央说:“所以才要征求你的许可啊。”
赵南星不吭声。
末了,才说了一句:“我要考虑一下。”
于是这件事情就算是告一半段落了。
另外一半段落,还是关于赵南星的。前面说了,络央和赵南星皆有不满。
不同的是,赵南星的不满源自于这个忽然杀出来然后莫名其妙的占据了主导地位的公孙鱼。而络央的不满,却是对于赵南星的不满的不满。
络央说:“你好歹曾经是人间界的弟子......别用那种眼神看我,这是事实,不必回避。不管现在有何矛盾,你也不必去否定当初的自己吧?你讨厌的或许是人间界,或许是我师父,或许是别人.......但是你总不会去讨厌你自己吧?我相信你少年时候一定相当不错。”
好话都说成这样了,赵南星连哼一声都不好意思发出声音了,他闷哼一声道:“我当然不讨厌我自己,我喜欢每一个时段的自己,和自己每一个时段的决定。”
络央道:“那我要问你——十五岁的陌白衣若是见到了公孙鱼,会如何?”
赵南星说:“自然是恭恭敬敬,恭而不维,敬而不卑。”
恭而不维,敬而不卑——这是刻在人间界听学处入口石碑上的一句话,是所有人间界弟子都铭记于心的内容。这句话教育所有人间界的弟子,无论是对于师长也好,还是将来入世之后,面对权贵或者压迫,都要做到恭谨而不维诺,尊敬而不卑微......络央心中默默反复了这两句话,她心中其实清醒的很:赵南星能够坦然的讲出这两句人间界的警言,是因为络央问的,是十五岁的陌白衣。而不是现在二十六岁的赵南星。
十五岁的陌白衣彼时尚在和睦时候,他对于自己的人间界的弟子身份自豪,同时也为了自己是大师兄而时时刻刻的约束自己。他见了师长一般的公孙鱼,当然是恭敬,且满腔信任的。
但是这不是二十六岁的赵南星的做派。
赵南星的行为让络央琢磨不透。她试图想要透过十五岁的陌白衣来看透二十六岁的赵南星,但是她当年从未去过听学的无缘,造成了今日的遗憾。她甚至对于当年的陌白衣只有印象而无记忆,又何尝能够去对于眼前的赵南星比较他人多一丝的了解的痕迹呢?
络央说:“共孙先生并没有什么,冲突?”
络央说的含蓄,但是赵南星却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们的对话时间并不长,尤其是单独的时候,这一段路程虽然比较原来的那条路要长一倍,不过蓬莱馆的地方终究没有知府衙门的地方大,何况,这里就连蓬莱馆都不是。
他们一路走过荒芜的花园,走过一个不小心就会被落灰迷眼的长廊,四周安静的连脚印踩上灰尘的声音都听得到。
于是赵南星的声音虽然低,却也十分的清楚:“这不是有没有什么利益冲突或者对立才有的态度,我身居其位,无法信任一个新人,公孙先生......多年不曾出过人间界了,忽然出现在这里,还是多事之秋的地方,你让我如何去自我解释?”
“其他的弟子们当然可以觉得,这是缘分,是公孙鱼兴致上来,乘兴入世,然后又碰巧发现了引香,便来帮助小辈,给予力量.......若是,若是我是陌白衣,我也可以这样想,这样想很好这样想着也不累的。很好的。”
络央说:“但是君侯赵南星不可以这样想.......对不对?”
赵南星点头:“赵南星不敢这样想,也不能这样想。我知道我很失礼,我也很是.......不体面,可是谨言慎行和处处留意比起来,体面这东西,有的时候在特定场合,会变成死要面子活受罪。——我当然也可以做个表面文章,我相信我做的很好,我可以做出惊喜,做出感激,甚至做出一副觉得人间界中只有真情在的感动神情,然后,我在私底下派人去吧公孙先生的所有可以查到的所有踪迹全部查一遍,一边查,一边在想办法套话,看能不能对的上......我累不累?我的手下累不累?”
赵南星苦笑:“我不怕你笑话,现在,即便是我亲爹从皇陵中蹦出来,一把抱住我说‘好想你啊我的好儿子’......我都要一边安抚我的父皇和他抱头痛哭一边派人去皇陵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十有八九,是有人作梗,千分之一,才是菩萨显灵。”
络央略微低头,避开了一缕廊下沾着灰的灯笼穗子:“没想到,你倒是个不信神灵的.......”
赵南星说:“我不是不信,而是不信,人间的神。”
络央不太懂。
赵南星说:“这人间那么多庙宇,有许多的神灵,其实并不是真的神灵。但是偏偏香火十分的茂盛。首当其冲,便是药王孙思邈。孙思邈确有其人不错,可是这天下古往今来,名医多少?为何偏偏药王的神位却落在了孙思邈头上?我倒是要提李时珍华佗张仲景和董奉不值——尤其是华佗和董奉。”
华佗是孙思邈同时的名医,这个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哪怕是街上小儿;至于董奉,任何一个学医的弟子都知道,因为医术称为杏林,便就是源自于董奉。
赞誉大夫的医德、医术,就可以说他“誉满杏林”。
董奉医术高超,医德高尚,为人治病不收费,治好后只要求病人在他的住宅周围种杏树。轻症愈后种一棵,重症愈后种五棵,不几年,竟种了十万棵。等杏树结果,董奉并不卖,而用来换粮食,一斗换一斗。他在杏林中建草房置竹囤,兑换者自将粮食倒入竹囤,摘一斗杏而去。换的粮食则用来赈济穷人,穷人们盛赞董奉仁义。
古往今来,名医不少,人间界的弟子信奉的对象也不一定,一般是追随自己师父拜的神医的,曾寥寥没有什么意外,就是拜孙思邈。公孙鱼有意思,他拜彭祖,据说公孙鱼一生的追求就是延年益寿,把所有的学问和精力都用在了如何保养自己身上。
赵南星没说的事,当年公孙鱼人到中年,生的年轻,四十多快要五十,生的就像个二十出头的大小伙子,最大的恶趣味就是冒充听学的弟子,穿着校服散着头发佩戴人间界独有的玉带躲在学子中听学。
有的老师认出来这个祖宗,正好喝茶润喉的,能当场活活呛死。
之后习惯,也就忍了。
那些头一年来的学子只以为人间界的夫子们个个都爱大惊小怪,两次三次之后,也就淡定。
只有陌白衣察觉,那几次夫子的惊讶,都是源自于视线落在了同一个人的身上。
那个生着年轻面貌,笑眼动人的漂亮年轻人,十分的古怪。
赵南星告诉络央:“公孙先生,十分的年轻。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络央自然是知道的:“公孙先生,保养得宜。”
赵南星摇头:“保养得宜,只是皮相,表面功夫罢了。一个人在如何的年轻,都低不过去岁月,岁月一定会想方设法在那个人身上留下痕迹,公孙鱼当年,四十七岁,长得年轻,冒充听学者都不会穿帮,可是,他可以瞒过一些同龄人或者长者,却瞒不过少年人。真正的少年人,最是可能够看出来违和。”
络央困惑:“什么违和?是沧桑感?”
“不是,”赵南星摇头,“是一种对于自己身上还能够有年轻岁月的模样的一种喜悦。真正的少年人,对于自己的年轻,应该是不屑一顾的。而公孙鱼当年,实在是太得意了。这天下几乎没有一个少年,会得益于自己的少年时光,因为少年人,是最为期盼长大的。”
令络央吃惊的,倒不是四十七岁的公孙鱼能够年轻如同二十,二十接下来赵南星的一句话:“但是奇怪的是,时隔十余年,公孙先生身上当年的得意却没有了。”
没有也不奇怪啊.......络央不解赵南星这种不解:“如今在看公孙先生,他也不再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了,二十看起来是个精神很好的中年人。”
公孙鱼不光是不再强行自己保持年轻,还蓄了胡须,穿一身夫子的儒生打扮,选的颜色也是十分的清淡和端庄,他好像已经过去了那段岁月,变得十分的从容和安逸。
赵南星摇头:“也不像.........”
络央好奇心别勾起:“究竟哪里不像?”
她索性站住,再走,就要走完了,看着问题还未完,除非再走一圈,倒也不必,又不是什么依依惜别,大家都困着,虽然她从赵南星说了那句“我亲爹从皇陵跑出来......”那段开始就不困了。
赵南星也停住,很不解,面露不解的赵南星在络央这里还十分的新鲜,他好像是真的想不通,于是换了一个问题:“我刚还未和你说明白,公孙鱼十分年轻的原因。”
“你说。”
“单纯。公孙鱼十分的单纯,他只爱延年益寿,也只要自己延年益寿,他要操心的是自己如何保持年轻,要烦恼的是能不能做出让皮肤紧致的好东西,他不入世,不济世,不救人,为了免除以上的麻烦,也为了让自己良心上不受煎熬,他一步都不走出人间界。所以他单纯,一个人一辈子单纯的只做一件事情,人就会年轻的。相反,太过于操心所有,是会难以寿永的。”
络央说说:“可是如今公孙先生.......”
她想到了什么,她抬头看着赵南星,在赵南星的目光中忽然明白了什么,觉察出自己想的可能和赵南星现在的猜测是一回事。
即便是吃惊,还是迎着赵南星鼓励的眼神说了出来:“公孙先生会入世,不代表他就不单纯了,他已经为了延年益寿耗尽了几乎一生......不是半生,他已经快要七十岁,人生七十古来稀.......已经是一生了,不可能在寻常人一生快要走完的时候才去想到有别的追求。所以公孙鱼,会走出人间界,一定是,延年益寿的法子,在人间界之外?”
赵南星点头。
络央被这种猜想震惊的脚下发飘:“别的也就算了......公孙鱼,公孙鱼跑到这里来?还要......还要......”
公孙鱼忽然出现,忽然如同一个救星一般的出现,生平第一次开始行医救人,这若是什么话本,那公孙鱼扮演的一定是个世外高人,来去无踪,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江湖不见他的人,处处是他的传说。
但是其实是,江湖没有公孙鱼的传说,却忽然出现了公孙鱼这个人。
公孙鱼当时对络央说什么来着?
“公孙鱼说,这自然中,毒蛇出没之地,就有解药......这就是所谓的相生相克,那么,小孟将军和顾盟主的问题,也可以在这个基础上找答案。”
赵南星说:“你是怀疑他醉翁之意不在酒?”
络央说:“起初第一个这样怀疑的不是你吗?公孙鱼提议,要我们一起把那个怪物给肢解了,我虽然觉得有道理,可是一瞬间觉得做不了主,这才唤了你来。”
“你做得很好,”赵南星微微笑,“如今,你也唤他公孙鱼了。”
“都二百三十一章 入眼的青春”
络央摇头,一脸的菜色:“公孙鱼怎么会如此的愚蠢?青春永驻固然是宝贵,可是这也得是能入眼的青春吧?”
络央觉得,这古往今来,那么多求青春永驻或者醉心于保养亦或者长生的,不是帝王就是修仙者,是那种“富贵人富深还祈福”的那种令人心悦诚服的贪心。
没有什么穷苦的,食不果腹的人去乞求什么长生的。一方面在于,保暖才去思/***/,若是天天三餐不济冷暖不定,这一生都可谓是清苦,清苦的人生中,除了艰难度日,只怕就是在偶尔的时间以一支残香祈祷来生。希望来生一切重新来过时候,上天可以念及自己今生的勤勉和老实,给自己投一个温饱人家。
这样的人生,谁会期盼长久呢?
越是长久,那苦难就越多。这也是合情合理的,就如同富贵无边的人生希望延绵无尽一样的令人合理。
同样,这种道理也可以接替到美人的脸上。
络央说道:“绝世美人,想尽一切办法都要留住多一分的美丽,希望自己的青春能够延长一些,再一些,这我能理解,且合情合理,天下美人皆如此。”
她脑中浮现出年轻时候的公孙鱼,其实不是,那不是年轻时候,但是以她的年纪,她也只能见到和记得四十多岁时候的公孙鱼了,四十多岁的公孙鱼,生了一张二十岁年轻小伙子的漂亮脸蛋,挺拔如秀竹一般的身姿,公孙鱼,想要让自己的青春和脸蛋延长一些,再长一些,也说的过去。
“人间界中,希望自己寿命长久的,公孙鱼不是第一个。”
赵南星点头:“这我知道,普天之下,有三个地方最是多渴望长生之地,皇城,人间界,和,形影阁。”
形影阁并不是一个地方,而是武林盟主授剑的圣地,同时也是供奉历界武林盟主牌位的地方。很多武林盟主在登上巅峰之后,就会从独孤求败到渴望长生,然后,英年早逝。
也不知道形影阁是中了什么诅咒,每一任的武林盟主更新换代的时间越来越早。
这一次若是顾悦行救不过来,他可能就要打破历界武林盟主更迭速度的记录了。
络央说:“说来也是有趣,三个地方,为了长生的目的也是分的明确,皇城的人求长生是为了权贵,武林盟主求长生是为了突破自身,而人间界求长生,确实为了更多的去突破一些未解的疑难杂症。”
赵南星笑了两声,说:“这么说来,皇室求长生,最是不单纯,最是急功近利,但是好像求长生的过程中,进度最大的,就是皇帝了。”
络央道:“这也是合理的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嘛。这人间界再如何说是什么人间蓬莱,那不也是人间的蓬莱嘛,人间人间,就是还是人来做皇帝的。”
“我理解公孙鱼想要青春永驻的渴望,虽然不知道他的目的,许他就是渴望,单纯的渴望,你不是说他是个单纯的人么?”络央说道,她眉头轻蹙,“可是我不理解,他把手伸到那怪物中去。”
这种做法一般有两种可能,一来,是那怪物可能本身就是青春永驻的,生来这样怪,死了也是这样模样,公孙鱼或许不是第一次看到这种怪物,可是这一次被络央抓到活的确是第一次,所以公孙鱼不想要错过这个机会,立刻赶来;第二,他见识到了这怪物断头不死的神奇体质,感觉到了这怪物体内蕴藏着一种神奇的东西,一定可以让他针对于青春永驻的学问有所突破,于是他来了。
这两点并不是不好求证的,可是这并不是络央最为困惑的。
她困惑的在于:“那怪物这种模样,公孙先生这样爱脸如命的人,敢把那么丑陋的东西往自己身上试?”
——不管是那惨白的皮肤,还是那眼白过多如同死鱼一样的眼睛,还是木讷的神情,软绵的手脚......都没有任何可以羡慕的地方。
而且.......
“他们还没有头发。”
***
谢明望一夜没睡。
他翻过一页书,感觉书页上的影子跳得厉害,费眼睛,就拔下了手上的银簪挑了一下灯芯,这灯油味道很重,是用桐油做成的,桐油的油灯好处是烧的很慢,坏处就是光线太暗,且味道很大。
一灯如豆就是指代最初桐油做的油灯。
公孙鱼进来的时候没有敲门,入门时候还恍惚了一把:“这桐油是人间界最爱在书阁中点的,不过没你这么吝啬。”
人间界的书阁十分的奇特,被弟子们称为“天书阁”,是直接在一片崖壁内挖开一个石洞,然后崖壁开凿一个个孔洞,白天方便日光照射提供亮度,到了晚上,就是放置油灯的台面。夜晚隔水看去,星星点点如豆的灯光宛如空中繁星。
这种积少成多的亮度会让书阁行程一片自然的光晕,不会伤害眼睛,也方便弟子们秉烛夜谈。
而谢明望这种真真正正的“一灯如豆”的做法,让公孙鱼十分的不提倡。
他说:“别看了,费眼睛。”
谢明望动也没动,瞥都没瞥他一眼,过了一会,又翻了一页,看来是完全没把公孙鱼的话放心上。
挺放肆。
公孙鱼心道。
他之前并没有经常入世,并不知道人间界的弟子散落四方之后能够放诞不羁到这个程度。
想想还是那些尚未出师的弟子乖巧,蓬莱馆中那些还尚未有名头的弟子,一听到他的大名眼睛都瞪得比平日两倍大,那种恭恭敬敬和小心翼翼,虽然公孙鱼一再的表现出和蔼可亲,但是从以前到现在,他依然很享受那些人在把他的脸和他的名字对上号之后的第一反应。
他当年最为爱玩的游戏,便就是盯着一张年轻的脸混迹在听学弟子中,然后在被拆穿的时候,兴高采烈的让看起来和他差不多大的弟子们喊他祖宗,实在是有趣极了。
当然,这种有趣的游戏,一直到被一个很不识趣的小子给毁了。
那个漂亮的贵族少年当日心情不太好,似乎从未有过去迁就别人的经验,于是也不肯配合和他玩这种游戏,直接一针见血的指出他的年纪。
那位盯着稚嫩的脸,和不相称的“大弟子”身份的少年,仅仅十五岁就已经出师有了姓名。他也是如雷贯耳,因为他当时已经被默定为下一任的神官。
这种被毫不留情别怼的经验,当时也是头一次,却不新鲜,很不爽。
没想到又一个十年过去,他还是不爽。
公孙鱼借着那费劲的一灯如豆,照了照自己,左看右看,自己蓄了美须,也允许自己的眼角在笑起来的时候出现恰到好处的细纹,虽然他的手依然白皙纤细,可是无论是打扮还是举止,他都可以是个合格的长辈,而且还是个和蔼可亲的长辈。
结果他这个和蔼可亲的长辈,连着两个人都没给他好脸色。这是为什么?
正在困惑之际,那边谢明望已经看完了今日自己要看的章节,他合上了书,终于舍得瞥了个眼神:“半夜照镜子,也不怕晚上看到不是自己的脸。”
要说公孙鱼的另外一个优点就是胆大——如果爱漂亮是第一个优点的话,曾寥寥曾经说过,即便是真的闹鬼,那鬼半夜还亲自提着自己的头去找公孙鱼喝茶,公孙鱼也会淡定的抬头看那鬼一眼,然后继续看书,同时问那鬼:“找我什么事?”
同时还能充分的展现作为人间界弟子的自觉:“有什么遗愿,要我帮忙?”
公孙鱼若是真的在镜子里看到别的脸,他大概只会有一个要求:那鬼脸要好看些,清爽些,干净些。
公孙鱼乐呵呵的:“能看到什么呢?难道是那个刑天的头颅不曾?”
那头颅已经被赵南星给画了出来,经过了钱捕头等人的一致确认,就是那样的头颅。生的很难看,猛然一看却是是个人头模样,可是仔细一看却又不像,因为普通的人头没那么的丑。
但是公孙鱼却说:“这世上美丑,谁说了算呢?若是人说的,我这样的就是好看,可是若是老虎说的呢?”
现场一片安静,也不知道是真的在屏气凝神等他的劲爆发言还是在无语他的不要脸。
公孙鱼不要脸道:“若是老虎,是以什么为美呢?一定是油亮蓬松的毛发,已经锋利的爪子,健硕的肌肉.......那对比一下,人有这些东西吗?人的体毛是稀疏的,指甲的锋利连猫都不如,至于那手脚,更加是可怜的要命,连厚厚的肉垫都没有,轻而易举就会被磨的流血.......由此对比下来,人实在是丑极了。”
公孙鱼地位高,资历老,他即便是胡说八道,现场也没几个小辈的弟子敢直接反驳。
公孙鱼自知,道:“这样可不好,有何见解,应该直抒胸臆......”
话音未落,就有个小医女举手配合:“不管是人也好还是老虎也好,都是以马首是瞻和少数服从多数的,所以只要是大多数人说一个东西美,那么那样东西就是美的。人乃是万物之灵长,而且人的数量要比老虎多得多,人说一个人,比如公孙先生是美人,那就是,老虎不会说话,没有发言权。”
公孙鱼忍笑:“你说得对。”
他还没来得及看清楚那小医女的样子,小医女雪白的小手就搜一下放下,淹没在一片重新恢复安静的弟子中了。公孙鱼知道,即便是他现在问那小医女是哪个,也不会有人回答,尚未出师的弟子,永远都只是弟子,没有名字,不会有特定的身份。
将来若是有缘,人世间自会相见。
......
公孙鱼想到了那白天见到的小医女,再看谢明望的时候就情不自禁的生出了感慨:“我当年见你时候,你也只是个弟子,见人的时候温和有礼,对谁都是不卑不亢......从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你这孩子要成一番事业。”
谢明望凉凉道:“先生看走眼了,我如今已经而立,没什么事业,入世不久就被山大王看中,成了个压寨的。”
公孙鱼挑眉:“还有这一出?”
“是啊,”灯下谢明望好像笑了一下,又好像没有,“我看着是个美人,而且我又无法反抗,自然就半推半就了。如今过得不错,说不上举案齐眉,也是吃穿不愁。”
公孙鱼本来想说若是土匪,管他是否美貌如花,到底是匪类,既然现在有了官府这边的交情,干嘛不趁着现在报官,灭了了之。后来一想如今赵南星当年陌白衣都不管,他没事参合个什么劲。
也就闭嘴了。
闭嘴没多久,就瞥见谢明望合上了书,又开始往纸上写写什么,又忍不住道:“费眼睛费眼睛......”
谢明望又一次忽略:“怕什么?有先生在,我废了这双眼睛,先生可以给我一对新的。”
公孙鱼起初没反应过来以为谢明望在调侃,待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脑子里“嗡”的一声:“你说什么笑话呢?”
谢明望依然低头,但是嘴角已经有了鲜明的笑意:“是笑话吗?先生可要慎言。”
公孙鱼感觉自己的嘴角僵硬,幸亏是晚上,他此刻无比感谢那桌上那盏费眼睛的桐油灯:“你胡说什么呢?”
谢明望道:“这句话不聪明,一般话本中俗套段落,别人揭发的前期还在嘴硬的人,一般都会说的词就是这个。还有就是诸如什么‘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等等。”
谢明望回头,看他一眼,笑意已经明显的冷了下去:“公孙先生,你是不是,还想说这一句啊?”
公孙鱼苦笑:“我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谢明望道:“按照话本中来说,我会继续和你打马虎眼,但是我懒得多费唇舌,我可以直接问你,你若是真的还在故意装傻,就别怪我不客气。我问你——你现在这双眼睛,是谁的?”
公孙鱼的眼睛迷了起来,桐油灯此刻跳了一下,忽明忽暗中,他又一次撇了一眼那铜镜。
铜镜中,映出一双眼睛,那双眼睛无论何时何地,都顾盼生姿,如含秋波。
“第二百三十二章 欲盖弥彰和猝不及防”
此后每次照镜子,他都饶有趣味的看着镜中的那双眼睛,一开始,公孙鱼还有点不能直视,总觉得那双眼睛在用自己的那张脸怒视他,但是时间一久,他就习惯了,习惯之后便是无法克制的洋洋得意:再怒又如何?这怒可是分了许多种,嗔怒也是怒。
于是每一次他在镜中稍微看出那双眼睛中出现怒意的时候,他就会习惯性的挑一挑眉毛,眼珠一转,让那黑白分明的眸子轻灵地在眼眶中来回一圈,最后落到眼尾,挑起惊艳的一抹。
事情已经隔了很久,如今这一双眼睛已经完全不会再有任何的怒意了。
此刻,公孙鱼以平静的眼神看着谢明望,脸上是一种包容度极高的微微笑意,还十分恰当的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不解,仿佛是一个长辈在看着无理取闹的幼童的感觉。
而事实上,公孙鱼确实是个长辈,而谢明望,也确实像个无理取闹的幼童。
只不过幼童的脸上,是不会有那种冷冽而厌恶的神情的,谢明望盯了他半天,其实心中已经料定公孙鱼根本不会吐露半点,他只道:“真恶心,无比恶心。”
公孙鱼脸上露出赞许的神色,他点头:“嗯......这我倒是理解。不过,人各有志吧。”
这一回公孙鱼没照镜子,除了面前的谢明望之外,没人看到他自己的脸上也流露出了比谢明望刚刚还要甚的厌恶神情。
***
谢明望把这一切告之给赵南星的时候,赵南星起初沉默,之后好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定一般,叹了一口气,带着谢明望来到了一处地方。
是荒宅的方向,谢明望没想到,这个荒宅中竟然还有一处十分隐蔽的密室,而且是深埋于地下的。随着越来越往下走的阴暗寒凉和即便是缓和了呼吸都觉得能够吸入粉尘的那种窒息感越发的明显,谢明望的不安逐渐扩大。
他用手帕捂住口鼻,瓮声瓮气地问:“这.....你们是如何发现的?”
他也不再傻傻的问诸如“这里是哪里”的这种问题了,随着赵南星手中的明珠的照明一路看下去,这明显是一处地牢。
从这周遭的厚厚的落灰来看,冒霜夫人即便是躲在这里多年,也没有发现这一出地方。结果却被赵南星给轻而易举的发现了。
赵南星说:“这里,是特殊构造的地牢。一般富贵人家即便是修建密室,大多也是为大灾时候藏身之用,或者是用来存放珍宝......极少会出现耗费精力去修改地牢,且,还是这种地牢的。”
谢明望听出赵南星话语中有些意思,不解问道:“这种地牢?哪种地牢?”
赵南星说:“关押刑天之用的地牢。”
话到这里,这地牢也算是到头了。赵南星停住了脚步,将手上明珠微微托举,示意谢明望仔细看向前方。
此刻谢明望才看清楚整个地牢的构造:这一出地牢,是一一个日字结构,分两层,中间以一块铁板为相隔,上下都有阶梯相连,等同于是在地下修筑了二层小楼。只不过这楼无窗无门,除了四四方方之外,和一个封口的井更加相似一些。而如今,他们正好走在日字的中间那一横上。他们脚下的,正是此次的目的地,真正的地牢。
一般的地牢或者大牢,多是石板埔地,为了防止越狱或者失火,采用的都是坚硬且不易燃烧的木料。然后在牢房中铺一些稻草,好的丢一床潮湿的被褥,谢明望此前从未见过如眼前这样,用.......他甚至吃不准这是什么做的牢房。
他们站在这牢房的顶上,脚下踏着一块透明的......地板?
赵南星此前应该来过,原本的厚厚的灰尘已经被清理了一半,这才显露出谢明望现在看到的模样。
赵南星说:“这是琥珀。”
“先挖出来资一个四方的井口,然后在周遭的墙壁上贴上厚重的石板,再用大量地树脂和树胶涂刷在石板上,等到树脂和树胶凝固,形成一层硬壳,然后再贴一层细密的铜网,再刷树脂,最后,用琥珀做成的门板封住这个牢门。”
谢明望说:“你说,这是用来关注刑天的?”
可是这个荒宅,实在多年前建盖的啊,而且听说建盖之后,那主人发现自己被骗,尚未搬来便就舍弃了。于是荒废至今,这才让冒霜带着那些丑人部落的姑娘们躲了进来。
赵南星自然也知道这事,他点头,说道:“如今看来,这故事真真假假,真假参半吧。”
谢明望说:“什么意思?”
赵南星说:“那主人建成之后一天没住过就舍弃是真的,但是被骗过来买卖却是假的。我想这里的主人原本建造这宅院的目的就不单纯,他应该就是一个牢笼。这宅院不过是个障眼法——你想,这宅院修筑,没有三年时间是做不完的,宅院如此精美,屋舍俨然,一院一景......这种规格的宅院,在整个青果城都是独一份,这若是真的如那传闻中的,是本地的工匠蒙骗,那么这城中怎么就没有出现第二处有如此园林景致的屋舍呢?青果城还是大城,即便不是,那又不缺富贵人家。”
谢明望说:“你的意思是说,这当初承建这屋舍的人,实际上是外来的?”
赵南星说:“外来的和尚会念经嘛,倒也不奇怪。本城的百姓见了,也只会说这宅院的主人是个不缺钱的讲究的主罢了。”
而最后大院建成,主人却一日不住,直接弃之,那看热闹的百姓纵然是议论纷纷,倒也不会直接猜测是那主人人傻钱多,必然想着,会舍弃这样精美的院落,又一句不解释的匆匆离开,必然是因为一些不可说的原因,猜来猜去,就会落到玄学之上,什么闹鬼,什么风水,或者等等等等的故事。
这宅院无人敢接收,就连城中的流浪汉都不敢来住,久而久之,就成了个荒宅。
既无人轻易涉足,躲藏于此的冒霜夫人也是满怀心事,于是这院中的地下牢笼也居然好端端的隐藏了多年无人发现。
谢明望决定一一来搞个清楚:“那你是如何知道的?”
他心里突突跳个不停,倒不是因为发现这个地牢这件事,而是这个地牢本身:他如今站着的地方令他无端的腿软,脚下的地牢十分的狭窄,目测应该是三个成年人的高度,这种高度万一掉下去,纵然他轻功不错,可是那牢房四周平滑根本没有任何的落脚点用来缓冲和借力,一个下落下去,绝对不是吃素的。
偏偏赵南星还十分的淡定,一点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谢明望好几次欲言又止:“就不能先出去再说吗?我已经看到了这个牢房了。”
......赵南星一点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不光如此,他说话的时候还在直勾勾的盯着这个牢房,仿佛看不够,觉得这牢房比金子还好看。
要知道此前在城外,他也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那误打误撞清理出来的金矿,然后命人原地掩护,同时派一些士兵装成百姓,搭了个茶摊作为盯梢。
作为一处就可能会引发两国征战的金矿,赵南星这个态度,委实也太过于敷衍了。
结果现在,他盯着一个牢房盯了半天,难道你要学习借鉴不曾?不光要学,还要学成之后,多多推广的意思?
赵南星看了一会,说:“不是我们发现的。”
“我们?”谢明望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你和络央来过?”
赵南星点头:“还有一个东西来了。”
谢明望已经有点明白:“刑天。”
赵南星点头。
谢明望说:“可是那个刑天,不是......不是在.......”
不是抓住了么?公孙鱼还想着蠢蠢欲动的要对那刑天的肉下个功夫呢,想着就像是对待太岁肉那样,切一片试试。
赵南星说:“跑了一部分。在络央当时下手抓的时候,其实就是跑了一部分。”
另外那一部分,一开始还躲在了府衙中,大概是当时那堆跑掉的肉还没有长出眼睛,不辨方向,又有对于热度和光明的本能的畏惧,所以当时被谛听发现之后,用火把困在了那个院落中。等到谛听天凉了去派人围捕,打开那院门,却发现了一只一夜“长大”的虎崽。
定睛一看,才发现那哪里是什么虎崽,而是把自己捏成了虎崽模样的一堆肉。那堆肉甚至还学着虎崽的模样咆哮、嘶吼、抓地,“见到”谛听和孟晓楼没有被吓跑之后,就学着虎崽的模样在脚下滚了一圈,甚至还想蹭一下谛听的靴子。
谛听事后提及,都觉得反胃:“那虽然算不上是血淋淋的东西,可是毕竟是肉,看着十分的可怖,或者说,真的是一堆肉就算了,肉摊上谁没见过肉啊......可是谁能看到一坨活生生的肉呢?那肠子还在蠕动,血管中还能看到血液流淌......就感觉,是个生生剥皮而恍然无知的猪崽子。”
人是有视觉审美的,自然觉得辣眼睛。但是有不辣眼睛的,正在谛听束手无策不知道应不应该听孟晓楼的话直接一叉子把这堆动来动去的肉给叉住的时候,一声弱弱但是气势十足的虎啸传来,那只昨天怎么着都找不到的虎崽从不知道什么地方冲了出来,在众人来不及反应的时候,嗷呜一口,咬在了那堆肉上.......
幼崽虽然是幼崽,但是天性仍在,时刻为成为山中大王做着准备,它一口下去咬的妙哉到不行,直接咬地那一堆肉倒地,真的成了一坨死肉。
那虎崽砸吧砸吧嘴巴,品了品味道,大约是一言难尽,虎崽如同猫反刍一般,把吃进去的血肉都吐了出来。
孟晓楼眼见,一眼看到那堆吐出来的东西里,有一颗小小的,微弱跳动的心脏。
随着那颗心脏微弱却持续的跳动,旁边那一坨死肉竟然开始逐渐“融化”,不过在众人看来,那死肉融化的诡异,且不怀好意。
“那一坨肉明明就是鬼鬼祟祟的想要去偷那个心脏,结果还没碰到半点,就被那小虎崽子一巴掌给踩了个稀碎,那肉这才死透了。”
谛听十分高兴,使劲的撸了一把虎崽毛茸茸的头。孟晓楼还去厨房捞了一根新鲜卤好的猪蹄,给小虎崽“净口”。
那肉也确实如谛听所说的那样,死透了,死的透透的,如今天热,都发臭了。苍蝇落了一地,也没见那肉再有任何的动静。最后谛听放心下来,请示了一下赵南星,把那坨肉给烧成了灰。
确实没反应,即便是丢到火堆的那一刹那。
......
“有反应的是刑天,”赵南星说,“踩碎心的时候,包括烧掉那块肉的时候,被关押的刑天都出现了一种疼痛感。它捂着心口,虽然没有头无法做出表情,但是身体的动作依然能够表达出痛苦的情绪.......所以,它们的肉,实际上是能够有感应的?和我们人不一样,我们人,若是腿断了,手脚没了,那断腿断手经历的痛苦,身体是不会感知的。但是它们不一样.......不一样。”
既然烧了没了,另外的还在关押,那发现这个地牢的,又是什么?
谢明望说:“难道还有一部分?”
赵南星摇头,说:“不是刑天的一部分,是这里的一部分。”
赵南星一时半会不知道如何对谢明望解释:“这里,原本关押过一个怪物,或者说,还不是刑天,因为刑天无头,可是这里关押过的刑天,是有头的,因为我们当时发现的时候,正是络央和那双眼睛的对视。”
......
地上,脚边,忽然多了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纵然那双眼睛在和络央对视之后立刻欲盖弥彰的闭上了眼,可是却更加让络央坚信,她没有眼花。
络央当时也算是镇定,她一没有尖叫二没有下意识的一脚下去踩爆那一双眼珠,而是装作眼花,然后转身,借着赵南星的身形的隐蔽,带上了一双特殊的手套。
那同样是来自于人间界的云绢做的手套,薄若透明,坚韧如钢,可以十分贴合的包裹住每一根手指,在食指分开时候会包裹每一根手指,在合拢的时候就会根据手形变成一个小小的伞状的网兜。这种手套是为了捕捉一些灵活的活物做的,如今,倒是第一次,用来捕捉一双会表演“猝不及防”的眼睛。
“第二百三十三章 逃出你的手掌心”
说实话,这画面十分的瘆得慌。
两只眼睛,并不是想象中的那种滴溜溜乱转如同龙眼那样非常小巧可爱的,果子滚落到地上或许还有些趣味,但是这种趣味到了眼睛上,那就是十分的恐怖了。
话本中或者说书先生有的时候会讲述一些江湖的精彩段落,比如说某某谁“大喝一声”,伸手直接把敌人的眼珠子给挖出来捏爆......或者哪个女的狠毒了对面的情郎,再也不愿意见到情郎,就直接心一狠,硬生生把自己的眼睛挖了出来,掷到对方面前,以示决绝。
而事实上,眼珠子并没有那样的好挖,所谓的那些什么把自己的眼睛挖出来给别人让他人重见光明这种的事情根本不存在。时至今日,天下也没有一例,成功的换眼睛的案例。
究其原因就是因为太难。
一个完整的眼睛这个部位,不光是包括眼珠子,还有很多非常结实且细长的薄膜,同时眼球要比肉眼看到的要大,张开眼皮看到的眼珠子不过是整个眼球的一小部分,它的大部分都在头骨的眼眶之后,想要挖出来可想而知的苦难,等同于从一个细口的瓶子里拿出一个比口径庞大数倍的物体。
这等于是个矛盾题:若是要强行从眼眶中把眼球取出来,那么就要冒着眼球被挤压破碎的危险,眼球产生破碎,那就完蛋了;而若是想要完整的取出眼球,那就要牺牲眼眶,简单来说,就是打碎头骨,这么一来,牺牲眼球的一方就会直接死亡。
若是取用死者的眼球也不行,因为人体一旦死亡,身体的器官也就跟着同时死去,腐烂是和死亡同时进行的,尤其是眼球上的薄膜,珍贵非常,娇嫩异常,一个不慎,眼球就全毁了。
所以若是要取用眼球,只能从活体上取用。这样太过于残忍,作为医者,也不会愿意如此做。所以,从来也没有一例成功的转移眼球的脉案。
与此同时,作为人间界神官的络央,和前人间界大弟子的顾悦行,也没有见过,离开了人体之后还能存活的器官。尤其是......眼球?
那眼球确实是活的,这一双眼睛没有在人体上,没有眼皮作为点缀,自然也无法让神经牵动眼皮做出眨眼的动作,它只能够来回的转动眼球,滴溜溜的转,显示出它的不安。
络央捧着那一双沾着草屑和灰尘的眼球,实在是没忍住,想要找个水碗把它洗洗。
谁知道只是一个扭头的功夫,有一只眼睛就趁机从络央的手掌中溜了。现实版演绎“逃出你的手掌心”......
赵南星瞧得分明:是其中一只眼球借着络央手掌上的细微动作,撞了一下另外一只眼球,那只被撞的眼球就趁机一个“呲溜”,借着眼球上原本有的滑腻给溜了下去。
一系列操作看得赵南星十分的佩服,甚至想要鼓掌。
而那眼球掉下去之后,也不变刚刚的“灵敏”,竟然一个细微的弹跳之下,直接消失在了地面。
要不是它后面托着一节长长的“筋”,这月黑风高的,真的能给它逃走。
......
赵南星微微探头,对着络央招了招手,指了指一个方向,示意她看过去。
络央暂时消除了要清洗眼球的纠结,直接毫不客气的把那个眼球包裹在了云绢中,然后才顺着赵南星的指示看去。
虽然她看得有些迟了,却也没错过那最后一点筋脉消失在地面的缝隙中。
“这下面........是空的?”络央迟疑,“难道这个眼睛,原本一直在这下面?只是趁着晚上上来透气?”
络央自己都觉得自己这段话很扯,她笑道:“我胡说的。”
赵南星却说:“是不是胡说,打开看看不就知道?”
络央不同意:“你怎么知道那下面只有一只眼睛?万一,万一有别的了?”
赵南星问:“什么别的?”
络央说:“一双眼睛能够独立存活,万一下面是个......是个所有的器官都能独立存活的怪物呢?”
若是如此,那可就糟糕了,即便是他们有两个人,也会十分的被动,原本一个人只有两只手两条腿,他们两个人,四只手,四个拳头,完美的映衬了那句“双拳难敌四手”,可是,这个成立的前提在于,那一双手一双脚是长在同一个人身上,这若是手脚分开,左边来一脚,右边给一嘴巴,然后头顶上再来跺一脚......即便是他们人数上占据优势,只怕也不一定能全身而退。
何况这眼珠子能独立存活本身就已经令人惊悚,可是若是就这样退开,“从长计较”,又不可能。
赵南星说:“我们已经打草惊蛇,现在离开,将来的事情就会真的不可控了。”
赵南星说:“我问你,人间界时至今日,能够发明让人的器官离开人体独立存活的可能?”
络央摇头:“绝无可能。”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却又是一阵非常确定的摇头加口头否认。
把这一切看在眼里的赵南星自然皱眉,却也没直接点破,而是追问:“你确定?”
络央迟疑了一下,依然说:“我确定,没有成功的案例。”
赵南星皱眉:没有成功的案例,也就是说曾经实验过,他暂时无法去光明正大的追问,这种案例的实验,是从活体还是........他若是开口了,就不是逾越的问题了,而是和人间界再也扯不开关系了。
他好不容易,费劲心机,才一一断开的关系.......
“你手上,还有多少‘龙手’?”
龙手便就是刚刚络央用来捕猎那眼珠子的手套,那手套十分的珍贵,并且可以根据力度和温度的变化而自行调节弹力,仿佛天生有灵性一般,被称为天上来物,虽然话是这样说,但是人间界的东西总要接个地气,于是就叫龙手,不作天物。
络央回答:“十二双。”
倒也不少。
赵南星想了一下:“龙手有探山的功能,原本就是为了捕捉在山中的珍贵蛇虫而准备的,也可以用来捕捉会跑的人参,有人间界的医者若是发现一颗珍贵的人参,见它尚未长成,就会丢下一只龙手,让那人参在龙手的保护和束缚之下长大,别的弟子见状便知道那人参已经有主,不会采摘。”
络央点点头,她心中已经隐约猜到了赵南星接下来的做法。
果然,赵南星说:“既然如此,那就让龙手探山。一双不够,就两双,让龙手画地为牢,到我们想出办法。”
络央没有异议:“好,就这样办。”
***
这一“探山”,把络央的十双龙手都耗了进去。
龙手材质特殊,入水不融,入火不燃,就算是碰到铁水都可以毫发无伤,但是它溶土,一次探山之后,龙手就会失去原本的功能,逐渐的开始消解。可说是泥土令其固若金汤,也是泥土,让其放固开始瓦解。所以龙手探山,一般有去无回。
很多人间界的弟子除非遇到特别好的人参或者毒虫才会让龙手探山,等到人参长成,取参弃物。龙手就会在离开了泥土之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瓦解,之后即便是有人路过,也会误以为那是一团废弃的蛛丝或者灰尘。
......
知晓来龙去脉之后的谢明望此刻再看那脚下的灰尘,已经开始有点明白了什么。
“所以,这些是龙手的痕迹?”
赵南星点头。
“那这牢中,原本有什么?”
“红袖的尸体,”赵南星说,他解释,“也就是琴菓楼命案的受害者。”
谢明望恍然大悟,他听说了那个案子,琴菓楼老板娘的一个丫头离奇死亡,凶手还丧心病狂地把那丫头的头颅放在了食盒里,结果被老板娘直接看到,吓得当场晕厥,听说至今又有点没缓过来。
钱捕头负责这个案子,把怀疑对象从发现尸体的老板娘到掌柜的再到酒楼的伙计和客人整个都给怀疑了一遍,还把青果城掘地三尺,愣是没有找到半点受害者尸骸的线索。
万万没想到......
赵南星听着谢明望的抽气声,说:“钱捕头也来过这里,在得到允许之后把荒宅上上下下给翻了个遍,甚至还让熟悉水性的捕快去后花园的湖里游了一圈,什么都没发现,还带了护院犬,也没有发现东西。”
说到这里,谢明望确实反应过来,他从进来到现在,真的没有嗅到什么血腥味。
他的好奇心再也忍不住:“你到底和络央看到了什么?”
赵南星说:“血池。看到了血池,这脚下的地方被灌满了血,然后血池里泡着手、脚、鼻子、耳朵.......还有眼睛,仔细看下去,还有丝丝缕缕的秀发.......底部有一层厚厚的白骨,也是十分的干净.......”
谢明望头皮发麻:“这......这不是血池肉林?”
他只在纣王那看过,谁能知道,这脚下......竟然有真的?
赵南星摇头:“没有肉——我说了,只有血池,不见肉。是一汪碧血,中浸泡着处理地十分干净的器官。那手脚的横切面都被很好的封了口,所以是看不到什么肉的。那眼珠子也是好好的脱离出来,不过很奇怪,这碧血中的器官,还不够组合成一个人。缺了东西。”
赵南星说:“缺了肉啊。”
“不止,还有.......还有心脏......和.......一片肺。”
谢明望:“......”
谢明望心想,这难道不就是缺心少肺?还是没心没肺?
谢明望沉默了一会,又问:“现在怎么没了?”
赵南星也跟着沉默了一会,之后,十分才沉重的叹了一口气,就在谢明望以为赵南星接下来要和盘托出的时候,赵南星却说:“这你不必知道。”
谢明望:“......”
他忍住气,暗自深呼吸一口,说:“那你带我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赵南星看了他一眼,说:“我要你注意公孙鱼。”
谢明望不买账,说:“你原本就让我注意他,我注意了,他的眼睛......”
赵南星打断他:“他的眼睛有问题,我知道,我和周至柔关系很好,可以说,化成灰,我也认识那一双眼睛。”
谢明望想说,若是周至柔真的被烧成了灰,那眼睛也是灰,是认不出来的,但是他明白赵南星的意思,非常知趣的把抬杠的话给吞到了肚子里。
但是那双眼睛竟然是周至柔这实在是令他大感意外的,谢明望由此一言不发,脸色发白,他自我感觉的意外要远远比真实感受到的要多得多。
谢明望面前没有镜子,看不到自己此刻难看至极的脸色,同时也没有听清楚赵南星在他对面说了什么。
他只看到赵南星的嘴唇蠕动,说出来的字句却宛如天外来物:“你说什么?”
赵南星重复了一遍:“你为何如此惊讶?杀害周至柔的凶手出自人间界,你为何如此惊讶?除了人间界,还有谁会去对人间界的弟子或者神官下手?”
谢明望虽然也有些如此觉得,但是还是对于赵南星十分自然的认知感觉到吃惊:“为什么?你为什么会觉得,只有人间界的人会杀人间界的人?”
“定律,”赵南星说,“利益相同,层次相同,才会产生互通的情感,道不同只会不相为谋,共得利益者才会自相残杀——这就好比官官会相互,却更多的会互杀;而想要推翻江湖盟主的,也就只有江湖人,因为除了江湖人,无人去窥窃那武林至尊的位置,因为不懂那位置有什么好处;人间界也是一样,于外人来说,神官到底是做什么的,有什么特殊,别人不知道,唯独人间界的本弟子才心知肚明。”
谢明望沉默。
谢明望的沉默让赵南星觉得分外的好笑:“师叔,你实在是有趣,你此前一口咬定当年对我痛下杀手的便是人间界的人,同时也一口咬定,无论是连月城的案子,鬼蜘蛛的出现,包括回马阁的行刺,还有这里连月城的山火和冒霜夫人的悲剧,都是曾寥寥所为——曾寥寥是谁?她是人间界的当家,既然如此,她最能调动哪里的人?这不是一目了然的吗?师叔,你又在吃惊什么呢?”
“第三百三十四章 两难的原因”
谢明望看不到自己的脸色,他只能感觉到自己的血液一下子冲上头顶,一下子又褪了下去,所以他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不好看,说不定要比“青一阵红一阵”的这种还要难看。
他的嘴张了又合,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最后喃喃一句:“......怎么.......怎么是他呢?”
谢明望有这样的诧异并不奇怪,因为公孙鱼在人间界是个出了名的特立独行,他十分用功,十分的刻苦,也称得上是在自己钻研的领域中十分的出色,他的皮肤白皙水嫩,手指修长,身姿出众,就连每一根秀发都恰到好处的在日光下闪着光泽。他看起来就是个......就是个哪怕是泰山在他面前崩塌,他也只会在意那山上落下的灰会不会弄脏他的头发的人。
又怎么会.......
谢明望说:“是他杀了周至柔吗?”
他问这句话的时候,其实心中已经有了底,只是想要再确定一下罢了。结果却听到赵南星说:“这就不敢肯定了。”
他说着话的时候脸上是十分正式的困惑,可是这种困惑为何而来就让谢明望也跟着困惑了,这有什么需要纠结的吗?周至柔的眼睛,现在可就在公孙鱼的眼眶里啊。
谢明望喃喃道:“我从未听说过公孙鱼的眼睛有出过什么问题......为何要去打别人眼珠子的主意呢?”
赵南星说:“他老了......即便是头发可以返黑,肌肤可以回/春,牙齿可以依然坚固,但是人的眼睛却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抵抗岁月的侵蚀.......无论他的外貌如何的年轻和活泼,眼睛依然会真实地泄露对于年龄的胆怯和无力的......”
谢明望听懂:“所以他需要一双年轻的眼睛?”
赵南星微微点头:“他医术就算是再精湛,哪怕是把自己整个人泡在返老还童的药水里,也没办法真的把自己的整个眼球挖出来也泡进药水里——你试着想一下,哪怕是我们在水中睁开眼睛,那水也不会从眼缝中灌入我们的脑子里,所以眼睛即便是在药水里睁开也没用,即便药水真的能够返老还童也没用,也只能是起到一部分的作用罢了。”
“而且这种方法对于自己来说实在是太过于凶险了,一个不小心就会伤及自己的性命,你我都懂一些:人的身体虽然会自行的修补,但是修补过得毕竟不如原本,而且修补是非常损耗精气神的,眼睛如此重要的部位,损伤之后对于人体来说是巨大的损害,公孙鱼绝对不会允许自己冒这么大的危险......但是,若是直接拿一对现成的眼睛,就方便多了。”
赵南星说:“我还不解的是,他竟然敢出现在我面前?”
谢明望说:“是误打误撞吗?”
“不是。”
谢明望听赵南星的语气,好像是知道公孙鱼是如何来到的,感到十分诧异。
赵南星说:“你知道他是如何来的吗?——人间界的弟子不是一般会和江湖人有一个同路协约么?公孙鱼的同路人就是李奎。”
李奎。
这就对上了。
怪不得赵南星十分肯定公孙鱼是知道赵南星在这里的,因为李奎是知道赵南星在这里的,而李奎之所以知道赵南星在这里,是因为他一直在盯着小孟将军。
谢明望原本以为,李奎真的是“凑巧”在附近,听闻了顾悦行出事,这才赶来,可是之后他故意伤害小孟将军到后来被赵南星软禁,然后中途还想寻死这等等一系列的操作看下去,李奎那边又好像不是那样的简单。
如今又扯进来一个公孙鱼。
天地良心,谢明望对于自己是怎么想的实在是清楚到不行:他只想抓出来人间界的害虫罢了。并不想要发现整个人间界都是一块朽木。
谢明望忽然觉得心口沉重,呼吸进而觉得不太畅快起来,他不得不偷偷深呼吸了两下,却也没法真的缓和了一份心头的重担,他说:“这......我的理一理......”
赵南星早有所料一般给了个淡然的笑:“师叔不着急,这事不是一天就能促成的,也就是说,这事也不是一天就能解决的,咱们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如今大概是谢明望最为害怕的四个字了。
他忽然想起来什么:“既然如此,你还让我去故意去挑明公孙鱼?岂不是打草惊蛇?”
赵南星说:“怕什么?他不是蛇,我们也不是猎人,相反,公孙鱼这次上门,我看是来者不善,如今你去话挑明,他定然猜到了我知晓了他的来意,也知道我有所提防.......倒是一时半会不敢下手了。”
谢明望听出赵南星这话意有所指:“他是冲着你来的?”
赵南星说:“冲着它来的。”
谢明望心头一震,因为他看到赵南星举起手,点了点自己一边的眼角,起初谢明望还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意思,片刻后,谢明望立刻明白:公孙鱼是冲着赵南星的眼睛来的。
先是周至柔,如今是赵南星......为什么?选定人选的目标的标准,到底是什么?
谢明望心乱如麻,到底是谁,给了公孙鱼如此巨大的勇气,让他明知道赵南星的身份,依然敢来虎口拔牙?
做了亏心事,还不想着避开,反而冲着枪口直撞上去的人,要么是已经猖狂到无所畏惧,要么就是有所图谋。
如今看来,公孙鱼铁定是后者。
谢明望沉默:“他杀了上一任的神官,还敢来人间界管辖的地界......”
赵南星道:“这很奇怪吗?他是人间界的弟子是大前辈,几乎可以调令整个入世中的弟子,我想,即便是那个日日号称自己是人间界半个学徒的李仵作......估计在同时听到陈知府和公孙鱼的号令的时候,都要下意识的迟疑一下,想想自己到底该听谁的.......”
“如今我才是掣肘者——我的两名得利将领,一人失踪,一人昏迷,有个算是半友的武林盟主也是昏迷不醒,身边唯有一个半大不小的侍卫,武功实在一般,用来防身的北霜......不提也罢。更何况,如今这位神官和我的身份,实在是尴尬至极......简直是三言两语就可以挑拨到红眼相对的程度了。”
谢明星心想,若是这个时候的神官是周至柔,那周至柔一定会毫不犹豫的站在赵南星这边,神官站位,而入世的弟子根据人间界的定律会一概听从神官的凋零,那样对比下去,公孙鱼将不占任何优势。可是如今,这位神官的站位......就不一定了......
谢明望觉得头疼:“公孙鱼可知道你和周至柔的关系?”
赵南星说:“不知道——我的意思是说,我不知道他是否知道我和周至柔的关系的。我反而要问你,公孙鱼是如何出现在蓬莱馆?还直接就那么轻而易举的见到了不该轻易示人的刑天的?”
谢明望沉默,这事说来,倒也不算是话长。但是也也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的清楚的,谢明望觉得周遭发冷,就好像是井底那样的刺骨阴凉,谢明望说:“我们出去再议这些不行吗?什么事情非要再这里?”
谢明望说:“非要在这里,否则......”
他并没有继续否则下去,沉默了一会,赵南星才说:“否则隔墙有耳。”
其实不止是隔墙,也不止是有耳朵,害怕有眼睛,有手,有鼻子.......
谢明望道:“什么意思?”
他低头看了如今脚下空荡荡,同时已经不复存在的“血池”,道:“那这里的东西的去向,是否可以让我知道?”
果不其然,赵南星摇了摇头。
赵南星说:“你还尚未与我说明,公孙鱼是如何出现在蓬莱馆,又是如何接近的刑天?”
谢明望一口气憋着,废了老大劲才咽下去,说道:“他忽然出现在蓬莱馆中——这并不困难,蓬莱馆本来就是在闹市中,青果城的官道也是畅通的,他当然可以一路顺畅的直接进到城中,然后轻而易举的找到蓬莱馆的大门的。”
赵南星点点头,表示接受这个说法。
谢明望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就是局势阐述,他却还是在得到了赵南星的肯定之后心中松了一口气一般的通畅,他于是继续道:“虽然面生,但是你也知道,人间界的弟子,通常都是能够相互有一种熟悉的感觉的。所以蓬莱馆中的弟子也没有太过于的防备。之后又通报了姓名,直接请了神官与我前来相见——事实上认识公孙鱼的弟子不少,他虽然在外并没有多少人知晓,可是却反而在人间界的名声响亮,倒也是过目不忘的。”
也是这个道理,公孙鱼一直深居简出,可是那样的深居的居是一整个人间界——他只是不经常入世,人家在人间界可是活跃的不行,上蹿下跳,为了研究他的延年益寿永葆青春的法子,他和人间界的所有的医者和种草药的弟子关系都不错,更何况是神官的接班人的络央,认识了神官,就会有更进一步的方便,别说络央了,就是当年的陌白衣,许君言,周至柔,都和他关系不差,见了面都可以特意停下来聊两句的程度。
许是谢明望也想到了周至柔这一层上,他的脸上浮现了一种茫然,喃喃道:“他就连和当年周至柔......他几乎是看着周至柔长大的......”
周至柔的年纪实际上不比赵南星大几岁,那些年神官的接替频率过高,基本神官的交替都在平辈中间,大师兄陌白衣落选被逐出人间界,之后便就是大师姐周至柔。
周至柔并不是听学弟子,她从小就在人间界长大,听说周至柔的母家是个采珠女,所以周至柔的皮肤从小就莹白如同上好的珍珠,公孙鱼很是喜欢这个小后辈,常常故意捏小时候的周至柔逗弄她。如今想想当年一切,简直令人不寒而栗。
赵南星沉吟片刻:“这一切我都能理解,公孙鱼是人间界的大长辈,到他这个身份,无论出入人间哪一处的蓬莱馆,都可以有等同于神官一般的待遇,甚至可以超出规格。可是这规矩也仅仅只限于待遇,不等于权限——不要瞒我,人间界的规矩,到了神官这一层该如何行事我也不是不懂,别说公孙鱼了,就算是络央的师父曾寥寥过来,她没有权限可以去插手机要案脉,更何况,这是人间界和官府的合作,并非是什么纯粹的疑难杂症。”
地坑的案子,牵连了两位朝廷将领,一位江湖人,甚至说的坦白些,人间界根本没有任何权利可以插手。这一次之所以同意人间界介入,也是因为搞不清楚这一场山崩到底和帮助陈知府灭火的消骨粉有没有关系。于是赵南星才同意让人间界参与进来,但是并没有给予权利,后期也逐步的开始把包括顾悦行转移到了府衙。
“那个无头的刑天是在府衙被抓获的,虽然抓的人是络央,但是这个事情上涉及到了一种地域选择,意思就是在谁的地盘抓到就是谁的,何况络央还不是官府中人,自然这刑天要归属于官府,这一回借给人间界一日,怎么就这么的巧合,遇上了上门的公孙鱼?”
这个问题,谢明望陷入了两难。
这就有意思了,一个问题,会,不会,就两个答案。怎么就开始为难了呢?为难的原因要么就是不会,想要会。要么就是会,恨不得不会。
他两难中,赵南星已经明白了:“是络央的意思?”
事到如今,也不好再瞒着:“是......不过,络央只是敬重长辈而已。公孙鱼也确实在人间界中名声赫赫的。”
赵南星说:“那你为何要对我支支吾吾?你是怕知道这事坏事的源头是因为络央好心办坏事,怕我和络央的矛盾再一次升级,中了公孙鱼的圈套?放心,我忍的很。”
谢明望点点头,问他:“那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做?”
“是我接下来要怎么做......”赵南星说,“你接下来,只需要继续仇视公孙鱼就行,至于如何仇视么?简单,你之前如何仇视曾寥寥,如今就如何仇视公孙鱼。”
“第三百三十五章 玉笛飞花”
关于这个谢明望觉得自己有必要解释一下:“我面对曾寥寥时候,还是会稍微的收敛一番。”
他原本也只是随口一说,毕竟这眼下的环境也好,谈话的内容也罢,气氛都实在是太过于沉重了,他觉得空气都好像被泼了火油一样,稍微一点火星,就能带起汹汹大火,走上一条无路可退的路途。
他说那话,一半也是为了缓和气氛。
他感觉到赵南星有些生气,言语中已经隐隐有了一些问罪的意思。
结果他这自己觉得有些俏皮且算是打圆场的话一出来,就收到了赵南星似笑非笑的一撇:“你见过曾寥寥?”
还未等谢明望反应过来,赵南星又道:“曾寥寥果然已经入世。......有意思。”
话是这么说,赵南星的脸上半点笑意都没有,手上的明珠依然淡淡的散发出令人不绝灼目的明光,照在赵南星的脸上,无端的有一种令人胆寒的震慑。
谢明望的心中突突的跳:“离了大谱了,莫名的心惊肉跳,做错事情的又不是我.......”
——把公孙鱼扯进刑天的确实不是谢明望,谢明望虽然得到络央的一声师叔,那也只是一个辈分上的客套,他并没有任何的实际权力,如果没有神官的许可,他即便是把刀横加在脖子上以命威胁,蓬莱馆的弟子也不会松口半分。
所以错确实不在他。
可是谢明望依然心中十分的忐忑。
这种忐忑持续到了他回到蓬莱馆。蓬莱馆中看似一切如旧,但是仔细一看,却发现原本存放冒霜夫人尸体的屋子门口的守卫已经被撤下去了。
拉着一个弟子问及才知道,就在刚刚不久,谛听带着顾家的人前来,料理了一切。
简单来说,就是直接把人间界中有关官府和江湖的东西给清理了。#b......
“第335章玉笛飞花”(第1/7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br#谢明望这下是真的彻底明白了,赵南星是生了大气。
那个小医女还倒是一头雾水,她当然知道赵南星生气,可是她以为,赵南星生气的原因,是因为人间界经常率性行事的风格惹得赵南星不喜。故而一拍两散。
“是不是因为我们总是半夜观尸,然后又是个急性子,一旦有所发现就不管黑天白夜就请来君侯大人,让他不好安眠,故而君侯大人才生气,想着干脆人间界就不要管了?”
小医女想想也觉得不是没道理:“若是我,睡得喷香被拽起来,为的又是一些其实第二日再说也能说的是钱,我也生气。”
小医女正值青春,恰恰是最渴睡的年纪,自然懂得那种苦。于是感同身受。
但是谢明望却清楚不已,根本不是这样的一回事。
谢明望此刻忽然想起来一些关键:“对了,你说,是谛听带着谁?顾家?哪个顾家?”
小医女道:“我哪里知道是哪个顾家?我又不认识什么顾家李家的......不过为首的是个白发婆婆,虽然是白发,可是筋骨真是好,称得上是鹤发童颜的,而且手里还有剑——许是江湖人吧!”
谢明望直发愣:“江湖人?哪里来的江湖人?”
......
“不过就是江湖人么.......师叔何必如此惊讶?”
谢明望寻到络央的时候,弟子说络央在喂鱼,原本以为络央是去喂食蓬莱馆中那些锦鲤,结果才知道,她是跑去后厨房去喂那些水缸里养的随时要下锅的草鲤。
谢明望气急,人间界确实和江湖来往密切这没错,但是这一次能一样吗?这一回,带着江湖人闯入蓬莱馆的是谛听。
“那谛听是江湖人吗?他是赵南星身边的!”
络央依然还是十分的淡定,无动于......
“第335章玉笛飞花”(第2/7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衷:“那又如何?赵南星无论如何,好歹也算曾经是个同门,他还叫你一声师叔,可见即便是和人间界无关了,到底还是记挂着情分的。”
谢明望快要给气笑了:“是吗?我可没看出来,明摆着,赵南星已经是要把人间界给撇出去了,你还不懂吗?”
“这有什么不好吗?”
“......”
谢明望万万没料到络央会回一句这个,整个人都给愣在了原地。
络央似乎也诧异于谢明望的诧异,她说道:“这件事情本来就是牵扯了江湖和官府,那么就让江湖和官府自行解决有什么不好么?若是到时候需要人间界协助,便就本本分分力所能及的从旁协助就是,若是不需要,人间界又何必去淌那一滩浑水呢?”
对于这简简单单的几句话,谢明望好像听不明白一般:“你真的是这样想的?”
络央点头:“当然,我是人间界的神官,要为了所有入世的弟子负责,何况我和赵南星也不算是有多少特殊的交情,何必为了他去动些私心,甚至来说......师叔,您也不该插手太多,不管您和赵南星的关系如何,您好歹都是人间界的弟子,若是一旦有个什么,外界的人是不会去查究别的事情的,他们只会认定,是一个人间界的弟子所为。”
“......”
“所有人间界的弟子在尚未出师和入世之前,都没有自己的名字,那个时候所有的行事都是以弟子的身份,这是什么目的,什么原因,师叔难道不懂吗?”
谢明望当然是明白的,之所以如此,是为了让弟子知道,在正式出师之前,所有的一切都是顶着人间界的弟子这一重身份的,民间的百姓会信任一个学徒,也是因为那个学徒师从人间界,同时这个时期犯错,兜底的也是人间界。而等到弟子出师,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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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人间界的认可,认为这弟子可独当一面,那么,日后入世,所有言行,都是自己的。通报的时候也是有了名姓,而不是什么弟子了。
这种区分,作为弟子的当然清楚。可是除此之外,人家不分,也不管。
作为神官要考虑这一重,要顾虑这一切。
“师叔,事到如今,这案子太大了,不管是刑天的案子,还是青果城的城中山崩塌,亦或者之前的荒宅和人骨金,师叔,您,现在能理出个头绪来吗?”
谢明望的脑子乱成一团,他几次想要自己冷静下来,却只会一遍一遍的问络央:“你真的不想管了?真的不管了?”
络央依然客客气气:“若是朝廷或者江湖有需要,人间界自然不会推拒的。”
说完这句话,络央还关心了谢明望一句:“师叔这几日连续劳累烦心,也该好好休息休息。”
走出厨房后院的时候,谢明望整个人算得上是浑浑噩噩,一来是他确实不相信一夜之间,赵南星就不让人间界插手整件事情了。二来,他还是不可置信的,一下子,就闲下来了?
他回想了一下刚刚见到络央时候的画面,络央确实是闲得慌,闲的发慌,才会去厨房的水缸里逗鱼。
蓬莱馆中的锦鲤定时有人喂食,早已经养的圆圆肥肥如同水中的小猪崽子一般,对于丢过来的馒头碎块这种根本不屑一顾,但是厨房里的鱼就不一样,厨房中的鱼厨子为了让那些鱼尽快吐出去泥土的腥味和一些多余的泥沙,会在养在水缸那天开始就不再喂食,只偶尔丢一些香草的叶子给予啄食,等到时间到了就下锅,计算的很好,鱼也饿不死,鱼肉中还能有一点淡淡的香草的气息。
这种长时间出于半饥饿的鱼最好逗弄,稍微水面上有一点风吹草动,那些沉在水缸底部的鱼就会争前恐后的游上来寻找食物,这个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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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若是拿着一块发硬的大饼飘在水面上,就可以看到一群鱼围着大饼不停地啄食,十分的有趣。
而络央就是为了有趣而跑来这里逗弄鱼,可见是足够的无聊了。
所以他的心里那一句话不停地在仿佛的追问,追问一个明明已经得到答案,却还是不死心的问题:“真的不管了?就这样不管了?”
谢明望其实没理清楚这其中的头绪,倒也不怪他,他如今脑子混沌,没有整理好主次关系,也自然没有搞清楚主动方到底是谁,他若是冷静下来想想,就会知道,这事情根本不是络央愿意不愿意继续管的事情,根本是不能管,这事的主动权在于朝廷和江湖,朝廷那边赵南星那边的态度已经明朗,而顾悦行昏迷,不能发表看法,但是不要紧,玉面容已经替顾悦行出面了。
***
玉笛飞花在江湖上大名鼎鼎,即便是时间已经过去许久,就连玉笛飞花的女儿都已经白发苍苍也不要紧。寒暄客套的时候,依然还要提及一下玉笛飞花的。
江湖上玉笛飞花是名场面,如今别说是赵南星了,就算是资历深一点的都不曾见到。不过对于玉笛飞花,江湖上的人知道的还是不容易出错的。
玉笛飞花,是两个人。玉笛,和飞花。
玉笛顾名思义,武器便是一管玉笛,据说此人就姓玉,单名笛,如此名字,行走江湖时候再带一把剑就显得不是那么有趣了,于是江湖人玉笛就选了一把寒玉长笛作为武器。玉质清脆,自然不同于那些以玄铁青铜等打造的长笛洞箫这样的真的可以当做击打的武器,以越脆弱的兵器,越是对于内力的要求极高。
尤其是以音律为武器的习武之人。而飞花,则顾名思义,就是美人一枚。飞花原名花事了,是花月谷的一名婢女,为了追缴一名叛贼而出谷,从茫茫大漠追到了华山脚下,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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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要忙着上山参加武林大会的江湖人面前,以一招“天月飞花”的技能将其击杀在一块石壁之上。
在场的江湖人一看,那叛贼生的英俊潇洒器宇不凡,可惜不论是那一张一看就祸国殃民的脸也好,还是那一双修长的手指和挺拔如竹的身姿,都已经被片片花瓣钉死在了石壁上,他确实是个漂亮的人,生前也很体面。
众江湖人为这眼前一番美轮美奂的悲惨画面看得倒吸一口凉气,又齐刷刷扭头去看那击毙美人不解风情的家伙的时候,又被那张明美如冷月一般的脸给惊艳的又是一声齐刷刷的喝彩。
竟然是个美人!还是个大美人!
不同于那个被钉死的男人的妩媚和含情,这个美人身姿苗条,面容伶俐,整个人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进的凌厉感,但是即便是这种令人退避三舍的冷颜,都无法令人忽视她的美丽。
在场之人,倾倒了一大片。
其中就有玉笛其人。
花事了击杀叛贼之后,留下了一帖花月谷的帖子,表明了是谷中内部除叛之后,潇洒离去。
留下了一众被双重美貌击杀无法回神的江湖人,一时之间,就连武林大会都差点忘了,纷纷开始猜测这个男人和花月谷的仇恨到底是哪个方面的。
“花月谷出美人啊......”
“有什么用?美人又不出谷......”
“这不就有了一个?竟然只是个婢女......啧啧,那谷主得美上了天不成?”
“我见那婢女也已经美的上了天......你说是不是玉兄弟?哎?玉兄弟?你瞧见玉兄弟了吗?”
......
玉兄弟已经瞧不见武林大会了,他早就跟着花事了一起跑了。花事了轻功卓越,可踩踏飞花借风而行,玉笛内力深厚,却轻功不及美人,累的狼狈不堪气喘吁吁。#br......
“第335章玉笛飞花”(第6/7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r#花事了不是没见过这种见了些许美色就走不动道的,但是这种看到了美色跑的特别快的倒是还头一回见。(赵南星:这就是见识少了,一般男人见到美人,腿脚跑的比嘴还快。)
花事了有心想要逗弄一番他,于是忽快忽慢,行了三日,玉笛也跟了三日,虽然狼狈,却一点也没退缩的意思。但是即便是花事了已经觉得于心不忍,也没有停下来,和他说上一言半句。
他们确实没有说话,也来不及说话,因为花事了初入江湖,对于地形不熟悉,误打误撞的,闯入了江湖的禁地。
江湖禁地,当然就是魔教的地盘,一般来说这种禁地中的人是不会轻易出来的,偏生这几日武林中人都去华山了,于是禁地的人就跑出来放个风散个步。一般这种时候,武林中的人也不会过来,偏生花事了和玉笛,追追停停的,就进来了。
“第三百三十六章 你就是天意”
......个中细节到底是什么样,后人已经不太清楚了。
赵南星只知道,自那之后,玉笛飞花一战成名。
风头一时无两,甚至已经盖过了华山论剑,如今赵南星再想想,当年从华山上下来的武林盟主到底是谁,姓甚名谁,是男是女,他竟然一点也没有印象。
他到底也不是江湖人,对于江湖的事情,说白了,也只是知道一些江湖上每个时间段最为有名传播最为广泛的人物和事件罢了。
那一年,本应该是华山论剑这件事情,风一样传遍整个江湖的。结果谁会知道,最后让整个江湖津津乐道的,反而是发生在华山论剑的同时,那山下的一件事情呢。
花月谷的一个小小婢女,和才到江湖没多久的玉笛书生练手摆平了多年来令江湖泰斗都头疼的一个黑道“不白坡”。这件事情,不比那这回错过反正还能再等个十年的每十年一次次次都要酝酿个大半年结果最后花落谁家一点悬念都没有的华山论剑来的新奇和有趣?
玉笛飞花几乎一夜成名。
有江湖中眼红嫉妒的,企图从中瓦解,结果没想到,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就跟不知道怎么回事摆平了不白坡一样,这俩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生的情愫,竟然成了一对江湖侠侣,从此恩恩爱爱影形不离。就在江湖众人都快脑补出来一处什么门不当户不对,两家棒打鸳鸯的时候,玉笛飞花竟然顺顺利利的成了亲?
花月谷的谷主顺利的同意了这门亲事,玉笛书生的父母也十分满意这个美貌且武功奇绝的女子,两家相处和谐,没过多久,他们的女儿就出生了。
玉笛飞花的女儿一出生就收到了江湖的主意,江湖人没有从玉笛飞花这对神仙眷侣身上看到如他们所愿的那些坎坷和传奇,算是有点失望吧——因为江湖不该太平,太平是庸碌者的标签,那出生不凡的玉笛书生加上当时出场不凡的花事了,不应该只过这样平顺的一生,可以说除了当时误打误撞灭了不白坡之外,玉笛飞花的一生就毫无任何看头了。那自然,眼光就要转移到他们的女儿身上。结果玉笛飞花的女儿,寻了个更加太平的良人——竟然是个只懂得乐理毫无半点武功的普通书生......简直令人无语凝噎。
结果这个太平良人反而出其不意,他以一个手无寸铁的音痴的身份,给爱好音律又爱好习武的妻子创办了音乐世家,将武功和乐器真正的结合在了一起,在江湖上有了一席之地,最后他们的儿子在武林大会上惊艳亮相,毫无悬念又出奇制胜地,拿下了武林盟主的宝剑。
当年玉笛书生未曾进到的论剑台,最后,他的孙子终于走到了中央。
......
现在,太平了几乎要一声的玉笛飞花中的飞花花事了,来到了赵南星面前。
她已经是满头白发,眼角也有了明显的皱纹,挽起的发髻上簪了一支弯月穿花的银簪。她的眼睛还是清亮的,透着一股子的温柔。她十分自然的端坐在了上首,接过了赵南星亲手递上的茶。
是茉莉龙珠,十分珍贵,每年头采的茉莉龙珠都是紧供给宋城,这龙珠出名的在于闻香不见花,掀开茶盏,满室花香。
香气和热气十分适当的抚慰了花事了的心绪,她一边缓缓的吹拂茶水,一边慢慢道:“江湖上都说,玉笛飞花十分无趣.......太平了大半生......但是唯有为人父母之后才知道,那之后的太平,唯有子孙太平,这才叫真正的太平。”
赵南星点点头,道:“前辈说的是。”
花事了笑着看了赵南星一眼:“君侯大人叫我前辈?老身实在是不敢当。”
花事了今年论及年纪,应该和公孙鱼差不多,但是若是单论及外貌,公孙鱼现在看起来会比花事了的女婿还年轻。
赵南星暗中感慨:到底是成家立业的.....要操心子女操心家业,操心的事情一多,自然就老得快了,不比那个公孙鱼,一心一意就想着自己如何保持青春年华,什么都不操心,就算是最后一事无成,样貌上也会比同龄人出色的多。
赵南星道:“前辈折煞,我与顾庄主交情不错,多谢顾庄主的北霜,我用来防身十分的好。”
花事了道:“这是我女婿亏欠了你的,应该的。”
赵南星也说:“前辈,这世上并无什么应该之事,否则若是人人都知道知恩图报,那天下也就太过于无趣了。”
花事了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是不是赵南星这句话正好戳中了花事了的某一点,她的神色缓和了一些,看赵南星的眼神也跟着和蔼了些:“大概是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太过于平顺,甚至用上了子孙的福气,才连累了我的孙子遭遇如此的劫难。”
赵南星宽慰她:“前辈不必太过于忧心,幸此地皆是人间界的弟子,定可以保顾盟主无虑的。”
花事了看他:“君侯大人,老身在这里和你交代一个底,也说一句实话。”
花事了神情严肃,引得赵南星也跟着严肃起来:“前辈但说无妨。”
花事了飞快的看了一眼旁边的谛听,见谛听不为所动,便知道这是赵南星的心腹,她于是直接道:“君侯大人,我并不信任人间界。”
赵南星一愣:“可是江湖......”
“就是因为江湖这种历来和人间界交好的关系,令我不信任人间界,”花事了说,“我从未和人间界的医者有过交集,包括我的女儿还有女婿都没有,结果偏偏是我的孙子顾悦行,和某个人间界的神官同行了一路,结果呢?君侯大人,您也是看到了。”
赵南星:“......这个.......”
赵南星不知道如何接下去,他原本以为,花事了不相信人间界是有什么拿得出来的证据,或者是什么别的理由,结果却是因为这个?
严格来说,顾悦行会遭遇这件事情,其实和人间界的关系算是一半的,另外一半,和朝廷也分不开,要是这样算来,江湖要是想要太平,就干脆真的遗世独立好了。
花事了不知道赵南星此刻的想法,依旧道:“想必君侯大人对老身的底细也是一清二楚的,老身出身于花月谷,江湖传闻,花月谷的谷主最恨男子,其实不然,花月谷恨的是负心的男人,却并不是反对谷中弟子动情。所以当年谷主见他对我痴情一片,于是也就应允了我们的婚事。”
花事了说的应该是玉笛书生,这一件事情赵南星也知道一二,听及往事其实并没挑动起多少的波澜,只是随意点了点头。
但是接下来的一句就让赵南星差点打翻了手上的茶盏。
花事了说:“这些君侯大人想必也知道,不过君侯大人一定不知道,我当时奉命去杀的人是谁。”
这一点赵南星确实不知道,当时听说的时候,也只知道被追杀的那人是个美男子,想来一定是个负心汉的俗套故事,再者说了,那个负心汉也只是为了花事了的惊艳出场铺了个路罢了,结果还有下文吗?有什么说头?
花事了说:“谷主命我追杀的,是个负心人。”
赵南星心想:“果然。”
花事了又说:“他偷偷闯入花月谷,为了偷取花月谷的灵草,被谷中的一个婢女发现,他为了不让自己暴露,竟然诱惑那不经世事的姑娘,连累姑娘芳心暗许,最后那斯果然如愿得到灵草,却从此弃了那姑娘再也不回,小姑娘何尝被如此伤透,同时还暗结了珠胎,因为孕中伤神太过,最终一尸两命。谷主知道这事,命我不惜千里万里,都要那人血债血偿。”
赵南星站着说话不腰疼:“这是应该的。”
花事了说:“我一路追踪,好几次差点追上,他一开始不以为然,以为花月谷的姑娘都会受他的甜言蜜语,结果他发现我真的要置他于死地,果然慌了,一路逃进了人间界。”
赵南星一愣:“那负心汉是人间界的弟子?”
花事了点了点头:“不错,我当时以为人间界定然会秉公处理,交出罪魁祸首,没想到,人间界竟然包庇这人,说什么你情我愿之事,不能只怪一方......可笑。我当然要怪两方,我们花月谷的姑娘,已经死了,一尸两命,要怪也可以,去地府去怪好了,他如何还能活着?”
赵南星说:“那既然那人逃进了人间界,人间界又明摆着要包庇,只要一直躲在人间界中,前辈也就没了办法,如何还能被前辈击杀于华山脚下?”
花事了道:“这就有意思了,我说了,他是个多情的负心汉,一向自持自己的容色,怎么甘心在自己的短暂青春年华中活活耗费在人间界中呢?我笃定他不会长久的躲藏,于是暂时离开,暗中窥探,果然,不到一年时间,他就安耐不住,想着江湖天大地大,我哪里有那般的容易再抓到他,于是他就又出来,没过多久,身边又有了美貌的姑娘。”
赵南星:“这......只能说色字头上一把刀啊.......”
花事了道:“所以,君侯大人,如今可知道,我为何不信任人间界了吧?”
赵南星点了点头。
花事了说:“人间界号称公正无私,可是就连一件再简单不过的小事情都做不到公正,我如何能相信人间界能在大是大非上做到客观公正?反正,能够救我孙儿的,又不是只有人间界,我眼前不也有一位么?”
恩?哪里?在哪里?
赵南星没反应过来,张口就问:“前辈,这次前来,还带了江湖的神医?”
他想着:这倒是不错,若是真的有医术上可以比肩人间界的大夫,那么就可以在明面上完全把人间界给踢出掉,全了他的计划。
结果花事了幽幽喝了一口茶,朝他递了个颜色:“不就在眼前么?君侯大人?”
赵南星一愣:“我?”
他立刻说:“前辈莫要开这玩笑......我不是.......”
花事了道:“我知道君侯大人如今和人间界已经没了关系,那大弟子身份也抛了,前尘也算是断了。可是君侯大人,这医术么,学都学了,如此轻而易举就不要了,也过于便宜人间界了吧?那地方,搞不好巴不得您不再用他们的医术呢。”
赵南星干笑两声,道:“前辈......”
花事了一摆手,止住了赵南星的话:“你既然叫我一声前辈,我也就端了这个架子,我的孙子,就拜托给君侯大人,是生是死,之前,全靠天意,如今,您就是天意。”
赵南星哑然。
他原本以为,花事了长途跋涉而来,是来兴师问罪;或者,是来盯着自己的孙子的安危的;再不济,也是要过来亲自把自己的孙子带走,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才安心......没想到,花事了竟然是过来亲手托付人的......还托付给了他?
赵南星道:“前辈,我是朝廷中人。”
花事了说:“那又如何?一来,您的家中有长辈与我的女婿有恩,这恩情过度到君侯身上很是自然,我对于我女婿的恩情过往也略知一二,别的不说,这恩情根本不是区区一把北霜就能一笔勾销的,如今,我孙子在你的手上,若是死了,那我女婿身上的恩情,可以一笔勾销,若是没死,那这恩情我们全家都领了都接了,以后若是君侯大人有何差遣,哪怕是那位躺着不动的武林盟主无法形式,我们这把老骨头,还有顾家,都会肝脑涂地。——君侯大人,这笔账,您算算,划算,还是不划算呢?”
赵南星:“......”
划算当然是划算,但是赵南星总觉得,他面前好像不是一个别的东西,倒是一个圈套一样,花事了千里迢迢赶过来,给他上个套,这套上,还挂着她自己那个半死不活的孙子,搞得他是想要挣脱也不是,想要一刀两断也不行,哪怕是稍微挣脱一下,都怕一个手下不小心,把顾悦行给勒死了。
赵南星忽然觉得委屈:“前辈,怎么就冲着我来了呢?”
花事了笑笑:“却算是认命了吧。”
“第三百三十七章 说曹操曹操到”
赵南星却不懂了:“这命,到底是要我来认呢,还是让顾悦行来认呢?若是顾悦行的话,他愿意与否,也得听他说才对。”
花事了却说:“这命,是我来认。你们这些小辈还年轻,命数还长着呢。”
花事了用一种属于长辈的悲悯的神情看着赵南星,道:“老身在你这个年纪,尚且不知风浪多大.......老身前半生平顺无比,不管是拜师门,还是习武,亦或者遇良人......哪怕是我的子女,都没有让我烦恼。”
赵南星对于这种人生是羡慕的:“前辈好生令人羡慕。”
花事了却说:“老身却甚少收到来自晚辈的羡慕,尤其是真心实意的,一般羡慕老身一生平顺无甚波澜的,都已经在江湖上打拼了多年了.......他们那些人,已经成了别的江湖晚辈羡慕的对象,却转过来对老身说,羡慕我。”
花事了说:“你是老身遇到的第一个如此说的年轻人,也是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羡慕老身的年轻人。”
赵南星说:“人的年纪并不能够完全的代表阅历,晚辈虽然称不上是见过多少世面,可是身边来往,凶险却不亚于江湖,如此风雪过后,也是催人老啊.......”
花事了几乎要大笑,难得在自己的孙子生死不明的情况下,花事了还能笑得畅快,她说道:“好好的一个年轻人,就该借着年轻,好好诉一番苦,尤其是还能遇到如老身这样,知道年轻人的苦,还愿意听的,就别来前辈这里装一些深沉。”
赵南星笑笑。
他已经不用再问花事了为何前来只字不提也不问顾悦行的伤势,想必这位虽然不怎么经历过风雨顺遂了一生的前辈已经靠着观察他的言行明了了大半,到最后那一场开怀的笑和对他的善意都充分显示了花事了那边的态度。
赵南星心想,虽然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或者,到底是什么时候有的,但是他已经肯定,江湖和人间界,已经很明显有了裂缝了。
而花事了,想要凭着这一次的契机,向赵南星表示自己的诚意。这种试探诚意的动作,往往不是凭空而来的,一定会有所图谋。花事了是花月谷的婢女,虽然早已经嫁为人妇,但是她却并没有从江湖中淡出,玉笛飞花若是当时一战成名之后就淡出了江湖,那么此后顾情也就无法借助玉笛飞花的名声创建音乐世家。
玉笛飞花一生平顺,只能够说明他们在江湖上的运气足够好,武功足够精进,同时也并没有因为他们的平顺而有所懈怠,以至于他们越发的运气好。
花事了想通过顾悦行靠拢赵南星,说白了就是要去靠拢朝廷,这代表什么?
赵南星最为直接的想法,就是人间界和江湖有了裂痕,一定不会是花事了所讲的那么简单,因为当初花事了杀了一个来自人间界的浪荡子,而如今他们的孙子顾悦行成了武林盟主,又在和人间界弟子同路的时候遭遇大劫,然后花事了觉得,这一定是人间界时隔多年的蓄意报复。
然后,站队。
这太幼稚了。
哪怕是公孙鱼都不会这么幼稚。
.......
说到公孙鱼,公孙鱼颇为有点“说曹操曹操到”的意思。当初小的时候他们那些弟子有玩过一些游戏,其中一个人还问,“这天地下跑的最快的人是谁?”,然后就有人回答种种,有的说是京城以此谋生的跑腿,有的说是宫里的某某侍卫,还有的说是那些抬轿子的小内侍等等,其实都错了,正确答案是曹操,因为......“说曹操,曹操到。”
恭送了花事了一行人,陈染负责带着花事了去了顾悦行的去处。这个时候,谛听说了一句:“大人,那个小老头来了。”
小老头指的就是公孙鱼,因为公孙鱼长得年轻,却实际年龄很老,谛听对着公孙鱼那张年轻的脸实在是叫不出来爷爷,之后又发现公孙鱼这人来者不善,于是就叫他老头,因为生的年轻,加了个小字,成了个小老头。
赵南星也不会管孩子,听着谛听小老头小老头的叫,也没说训斥一句要懂礼貌的。
听着谛听说小老头来了,他还嘀咕一声:“那小老头这时候来干嘛?”
谛听当然不知道,闭上了嘴。
紧接着,院门就被叩响,公孙鱼的声音响起:“君侯大人,可方便?”
赵南星心道:“都走门口了,还能不方便?”
他说:“自然是方便的,快把公孙先生请进来。”
谛听点头,换了一张乖脸,十分听话的把公孙鱼请了进来。顺便还端了一杯茶奉上,赵南星发现,谛听送的那杯茶,根本就是之前花事了的那杯,只不过是重新沏了一遍罢了。
公孙鱼浑然不知,还赞了一句好茶,喷香扑鼻,回甘清甜。
前面一句还能算话,后一句就有点牵强了,一口未入呢,就直接夸起来了。
赵南星知道公孙鱼此行并非是单纯为了寒暄,定然是有事而来,还是有事相求的那种有事,但是既然公孙鱼不主动提及,他也乐得装傻,顾悦行那边他还不着急,大可以用这些时间来和公孙鱼耗,等到耗完了再去见顾悦行。
公孙鱼那边见赵南星落座,以为他要问及自己此行的目的,却没想到赵南星只是一句:“公孙先生好舌头,这茶乃是今年的头采,以新鲜的绿茶配合新鲜的茉莉,等到茶叶把花香尽数吸收,再弃花留叶,以特殊的手艺将茶叶卷曲,用最大的能力锁住香气,比较寻常的茉莉花茶,这香味更加的长久。”
公孙鱼:“......”
公孙鱼都不知道怎么接,他又不是眼巴巴的过来喝茶的,刚刚他心事重重,喝进去的到底是什么都没品出来,要不是刚刚赵南星特意说了茉莉两个字,他都没喝出来是茉莉花茶,他刚刚只是含糊的喝了一口,夸得内容也是不容易出错的,谁家的好茶不回甘呢,谁家的好茶不清香扑鼻呢。
偏偏这个时候赵南星还问了一句:“公孙先生,你说是不是?”
是什么是?是什么是!
公孙鱼都要抓狂了!他心事重重的表情如此的明显,只要赵南星不瞎,就一定看得出来,再说,他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子,眼巴巴的在秋老虎肆虐的时候从蓬莱馆跑来知府的府衙来,难道真的是为了喝茶吗?他缺一口茶吗?缺吗?缺吗?
***
花事了又喝了一口茶。
由衷道:“果然还是君侯自己带的茶好,这里的茶,缺了那么点子的味道。”
陈染道:“老夫人赎罪,因为君侯大人说,顾盟主不可喝茶,即便是要喝,也只能喝一些清淡的,而且不可以喝新茶,所以......只能委屈老夫人了。”
花事了笑道:“我这孙儿是从小跟着我学的这习惯,爱喝茶,平日里没什么,就是偶尔想了就要喝两口,他什么时候受过这个罪过?也是活该。”
听着花事了打趣,一边的顾悦行抱怨道:“祖母!您到底是偏帮着谁?我眼巴巴的送信给您和祖父,可不是为了听您过来偏心那赵南星的。”
花事了道:“赵南星的名字也是你叫的?那可是一国的君侯,一国君侯亲自为了救治,你倒是还敢挑三挑四?”
顾悦行委屈道:“就是因为是他给我救治,所以我才受了这些罪过,若是让神官大人来,说不定我早就活蹦乱跳了。”
顾悦行由衷道:“我是命不好呀......没有和美人有缘的福气。”
“胡言乱语!”花事了训斥他,语气是顾悦行从未听说过的严厉,“我不管你是打趣也好,还是有过这个念头,你最好速速抹杀,你和那位神官大人,没有缘分!”
顾悦行吃了一惊,他原本想要解释说他当然知道自己和络央没缘分,那络央什么身份,别人不知道,难道他还不知道?但是这一回花事了出乎意料的语气好像是激发了他内心深处的叛逆和不服,顾悦行故意道:“凭什么?祖母你可见过了神官大人?”
花事了道:“并未,我也不需要去见到那位神官大人,我是直接向君侯要的你。”
“那不就结了?”顾悦行道,“祖母你都没有见到神官大人,如何就非要觉得我和神官大人无缘无故?何况,那神官大人极美,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祖父当年,不也是......”
“莫要将这两件事混为一谈!”花事了道,“当年花月谷不过就是个江湖上稍微神秘的门派,和江湖任何门派都没有太多的牵扯,与世无争,所以你的祖父并没有受到太多的波折。人间界能一样么?人间界在江湖,在人间,是什么地位?”
“祖母的意思好生奇怪,好像人间界在江湖成了魔教一般,人间界在江湖也好,坊间也罢,都有人间蓬莱的说法,甚至有不少人间界的弟子在民间还有神像,怎么从祖母这里说来,就感觉怪怪的呢?”
面对顾悦行的不服气,花事了叹了一口气,换了一个说法,道:“好,既然如此,那我问你,古往今来,神仙和凡人私通的,有几个能有好下场?”
顾悦行:“......”
顾悦行简直无言以为,不是因为他说不过花事了,而是他现在精神头不好,每天虽然不至于昏昏欲睡,可是因为大病初愈,吃得少喝得少,所以精神头也少,他心想,若是从前,他一定可以和花事了舌战八百回合好好说道,但是偏偏这回时机不对,花事了精神头好的不行,他反而像个在病床上气的上气不接下气的老人家了。
即便如此,顾悦行还是说了一句:“要这样说来,那赵南星也是个凡人,他就可以和神官在一起。”
花事了心中一惊,想要问个清楚,却看到顾悦行说完这句的时候就打了个哈欠,知道又到了顾悦行午睡的时候,于是只能叹了一口气,道:“你懂什么,赵南星没人拦着,你还有爹娘和祖父祖母呢.......”
顾悦行已经睡着了,也不知道这一句话他听到了没有,听进去了没有。
......
花事了微微叹气,给顾悦行盖上了一层薄被。
陈染说,为了让顾悦行解毒解的干净,一开始赵南星就下了重手,这种重手,几乎和刮骨疗毒差不多,毒素清除了个赶紧,却也挖走了一大块原本的皮肉。这种损伤几乎不可避免,只能后期慢慢的复原。而如何复原,这就要看病人本身自己的选择,有的时候根本不是病人能够控制的。
而明显,顾悦行的选择就是睡觉,说来不可思议,实际上睡觉也是人体的一种自我修补的一种有效手段,很多病人生病,尤其是那种缠绵病榻的病人,往往都没有一个好觉可以睡,为了睡一个好觉,大量的安神汤服下去,是药三分毒,那种安神汤,只是治标不治本,所谓安神,实际上等同于麻痹了思绪,令人思绪混乱,进而陷入半昏迷,进而达到“睡个完整觉”的目的。但是常年服用安神汤入眠的人,往往气色都十分的差。
所以对于医者来说,一个能够好好睡觉的病人,才是一个良好的开始。
顾悦行就是良好的开始,他睡的不错,不需要安神汤。从一开始赵南星就没打算用安神汤让他睡觉,一开始顾悦行难受的睡不着,赵南星就让他熬,顾悦行吃什么吐什么,就强迫他吃,哪怕是吃三口吐两口,也强迫吃下去。最后顾悦行困得不行,真的睡着了,最后饿的不行,真的不会再吐。
等到花事了接到了顾悦行的“求助”信的时候,顾悦行已经神智敏捷,能吃能睡,只是赵南星不肯让他出去。
倒是没有隐瞒他一切,坦然告诉他,在他昏迷的时候,出了很多事,小孟将军差点死了,孟百川被一个怪物给抓走了,亭云也被怪物抓走了。
就在顾悦行差点呛死的时候,赵南星凉凉补了一句:“哦,小孟将军现在已经无恙了,到底是小孟将军年轻啊,恢复的好。”
顾悦行:“......我也不老啊......”
赵南星说:“你可比小孟将军迟了整整六天才醒。”
“......”
“第三百三十八章 一步之遥”
顾悦行决定先抛开不想这些,严肃问道:“小孟将军可知道了孟百川出事的事情?”
赵南星道:“知道了啊.....”
还未等顾悦行再追问一句旁的,赵南星就继续扎心:“你可能不知道,小孟将军那边已经可以继续行事了,他虽然当时情况汹汹,却也是好的极快——到底是年轻人啊。”
顾悦行:“......”
除了无语,顾悦行更多的是吃惊:“小孟将军,恢复的这样快?”
他自然难以置信,自己好歹是个武林盟主,就算是不是其中三人最年轻的,那武力值也应该是最高的吧,否则他这个武林盟主岂不是就浪得虚名了?结果却是他最为虚弱,气息奄奄,等他好容易睁开眼恢复一些神智,人之前都要跑去和阎王爷下棋的小孟将军都毒打了一顿黑白无常回来了。
顾悦行越想越觉得难以置信:“小孟将军,已经无恙了?”
已经无恙了,甚至还能去执行任务?这是不可思议。
赵南星道:“不错,不过我倒是觉得,他这般行为并不是太好的,他是因为一口气悬着,所以有无限的力量。”
好像是生怕顾悦行不懂一般,赵南星又解释了一句道:“就好像如果说遇到一些情况,你受了伤,原本的话你应该会立刻找地方疗伤之类,但是若是那个时候你的红颜知己被坏人抓走,你一定会十分的紧张,然后体内迸发出无限的能力,让你立刻能够抓起宝剑连砍一百人,甚至比平时时候还要厉害......这个,就是所谓的吊起了一口气。”
赵南星说:“实际上,这种能力还不是习武之人的专门拥有,普通人也有,就好像有的人平日里跑起来没跑几步就气喘吁吁,如果那个时候身后放一条狗......那情况就不一样了。”
顾悦行:“......”
顾悦行说:“那若是如此,岂不是等于说,小孟将军在内耗?”
这种情况顾悦行也很清楚,赵南星以医者的角度来说这事,而顾悦行却以江湖人的角度来听这个事情。
顾悦行严肃道:“你要劝住小孟将军,他这种情况,就好像自己是一盏油灯,不停地在烧,别看现在灯火通明的,可是能坚持多久,回头搞不好就.......”
后面的话不吉利,他闭上了嘴。
但是赵南星不忌讳,主动替他说了出来:“就油尽灯枯了是吧?”
顾悦行:你知道就行,倒也不必直接说的那么明白。
赵南星那边听不到顾悦行的腹诽,只是叹了一口气,说:“以小孟将军的忠诚,你若是当时拦着他,只怕他会当场气急攻心,别说什么日后油尽灯枯了,他只怕是当场油灯就倒了.......不过顾盟主也不用担心,既然他一直在燃烧,我就不停的时不时的添一些灯油,然后想办法续上灯芯......倒也是无妨的。”
顾悦行听明白了,这说白了就是两厢其害取其轻的做法。
顾悦行沉默了一会,又问道:“......那,我们三人的,都是你救治的?”
赵南星明白他问的具体指的是什么,于是解释道:“前期的时候,人间界弟子也有出力,不过到了后续时候,我就接了手。”
顾悦行不解:“为何?为何忽然你来接手?”
顾悦行隐约觉得不对劲,虽然一时半会他不太明白这种不对劲到底是出在哪里,但是在他看来,表面上,赵南星就已经有很多的事情要处理了,荒宅的少女,城中山的安乐寺、后来的山火、以及忽如其来的山崩,还有那百年未曾出现的地坑等等,这个时候,事情那样的多,赵南星又不是千手观音,自然要懂得分散,把一些不需要自己亲力亲为的事情分散出去,交给别人处理。当时他身边一口气损失了两个帮手,此刻人间界就显得很是重要。
陌白衣和人间界谈崩了,可是赵南星没有啊。
否则络央也不会大大方方把赵南星带到人间界的地盘救治了。何况,不是还有个谢明望么?谢明望的医术看起来不错,怎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非要劳动赵南星?
顾悦行不解,嘀咕道:“怎么就劳烦到了你的头上呢?”
这一句话却让赵南星误会:“怎么,你是觉得我多年未曾行医,医术已经远远落于人后了?”
顾悦行:“......我可没这么想,我真没这么想。”
结果赵南星主动这样说,带的他都跟着这样想了:若是人间界的络央亲自出手,他是不是就会醒的快点?至少不会比小孟将军延迟六天才醒过来?
赵南星很是不快的撇了他一眼,道:“这还不是要怪你。”
顾悦行愣住:“怪我?”
赵南星说:“你以为你是谁?是个平平无奇的江湖人吗?一个新晋的武林盟主遭到了事,这事能瞒得住?当时出事的时候,我第一时间就去给你们家和形影阁投了消息,同时还有孟府,并且还要向朝廷那边找人暂时接替孟百川的事物......哪里有那样的轻松?我原本以为说到底还是朝廷这边麻烦些,谁知道,是你这么更加的麻烦。”
顾悦行觉得自己的脑子开始发胀,慢慢的逐渐开始觉得自己理解赵南星言语的速度变慢,好一会才能分析明白赵南星这一连串话的意思:“我?我是个麻烦?”
“不是你是个麻烦,”赵南星叹了一口气,解释道,“回信的是你的祖母,玉笛飞花中的飞花,前辈在信中表示明白了你的情况,并且表示会代替你去处理江湖上的问题,让我宽心,不过她只有一个条件,要求她的孙子不能够亏欠人间界的恩情。要我想办法,找非人间界的医者来看护你。”
听到这些,顾悦行很慢的眨了一下眼睛,无法克制的流露了一丝瞌睡的倦意,他挣扎道:“我,是我祖母的意思?”
赵南星点头,放缓了说话的速度,道:“前辈的嘱托我不敢有违,所以就干脆划了一下界限,干脆就我自己来好了,此地距离宋城还远,请来太医也有点迟。”
顾悦行也慢慢道:“挺好。”
就在赵南星以为顾悦行说的挺好是以为说让他看顾也挺好的时候,却听到顾悦行打了个哈欠,慢慢道:“你的医术,这么多年都没有浪费,挺好的。”
这一回,换做赵南星愣住了。
他还没来得及回神再说点什么,顾悦行就头一歪,又睡着了。
***
亭云已经两天没有好好的睡一个好觉,不用照镜子,也能知道自己一定眼下乌青的厉害,蜀地的花熊如果此刻见了他,一定会过来和他拜把子。
亭云此刻有个困惑,憋了两天,实在是没忍住,偷嘴问了一句旁边的孟百川:“你说,这些东西,是怎么分清楚美丑的?”
孟百川有气无力回他:“都下锅的人了,能不能有点要死的自觉?”
“都要死了,还有什么自觉?我就没听说要死了还有什么固定流程的,该嚎叫就嚎叫,该淡定就淡定,我起码一看,就是后者。”
亭云真是一点没自觉,要不是自己是衣裳完好的被丢进来的,他都想搓个澡了,他还有心事问孟百川一句:“你说他们会把我洗干净再吃吧?我都臭了......”
此刻他们在一个比较之前关押的山洞更大的山洞,这个山洞简直可以平地盖起一个小园楼,无数的奇形怪状的怪物聚拢在一起,围着中间一个刚刚用石头凿出来的石锅中,石锅下堆了很多的木头和干草,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要用来干嘛,石锅比一个寻常的澡盆还要大,如今石锅里注满了水,还丢了很多新鲜的连带着根茎的植物,还有一个......十分舒适的,好像在泡澡的亭云。
孟百川没好气道:“他们都没有鼻子,能闻出来香臭吗?”
亭云觉得有必要和孟百川争辩一下:“这可不一定,如果闻不出香臭,锅里加那么多的香草做什么?”
亭云往自己的“洗澡水”里随手一捞,就是各种药材,很可惜的是他对于药理真是一窍不通,孟百川也是,亭云无不遗憾的想,此刻如果炖的是赵南星或者是谢明望,起码能把这里的药材认个全。
亭云一边想着一边随手打捞,结果还真的给他捞出来一个认识的:“快看!人参!天哪青果城附近竟然有新鲜的人参!”
孟百川有气无力看了一眼,实在是没忍住:“你看清楚点,那是一个蔫吧的萝卜。”
亭云仔细一看,果然是个萝卜,而且还不是那种坏的,感觉是特意晒干的那种。这种萝卜,应该是农户特意要用来做腌萝卜的。
亭云眉头皱起,神情也没了刚刚的闲散,他道:“难道这些东西,进城了?”
孟百川道:“进城倒不至于,看这些东西,并没有引来什么骚动或者身上有打斗的痕迹,估计是这些东西在偷窥城边百姓的生活,你看你现在的模样,像不像炖鸡汤?”
亭云:“???”
孟百川道:“你应该庆幸一点,庆幸自己没有什么鸡毛鸭毛,或者是那些怪物没有看到老百姓杀猪给鸡褪毛的画面,否则如法炮制一番,可够你受的——别的不说,我是见过军营中伙夫杀猪杀鸡鸭鹅的,你知道头一步是什么?”
亭云也说:“那你知道不知道,我之前是跟着大国师在相国寺中清修的?”
孟百川笑道:“你知道为什么有一句话叫死猪不怕开水烫吗?”
他看到亭云一抖,继续道:“鸡鸭鹅或者猪,首先就是要放血,在致命处,猪就捅一刀,鸡鸭么,就划拉那么一刀,然后,就是用热水褪毛。”
孟百川一笑:“不过人就容易多了,人的汗毛,到底不怎么扎嘴,如果是上火烤,稍微燎一下也就干净了,至于头么,头反正也没什么好吃的,对吧?”
亭云道:“那我是不是还要感谢这些怪物,看的是煮鸡汤的画面?”
亭云说:“我可是知道怎么熬鸡汤的,这得小火慢炖啊.......——你看着添置的柴火,怎么看怎么也不觉得是小火的意思啊?别给煮干了......”
孟百川几乎要翻白眼:“你还操心这个?再怎么样的,等到把你煮熟了烧开了,再把柴火抽一些出来,不就成了小火了么?”
亭云一听就急了,扒着那石锅探头,声音都提高了:“你是真的想我死啊?我死了那些东西吃完了觉得没饱,下一个就是你!”
孟百川嘿嘿笑,丝毫不为所动,他抬眼看了亭云一眼,道:“你放心,他们还不会吃我,为什么呢,因为我在地坑里待过,吃过地坑的东西,在他们没确定我完全把那些东西吐干净和清理干净之前,既不会让我死,也不会叫我死。”
亭云一愣,道:“怎么,地坑的东西有古怪?”
他自然想到了小孟将军和那个顾悦行,忙问道:“那,那俩也是因为吃了地坑的东西才这样的?”
“八九不离十吧,”孟百川说,“君侯大人说我吃的最少,所有症状最轻,那个顾悦行么......多少有点嘴馋了。君侯说,有些东西入了脏器,所以才麻烦些,要用药物把脏器里的那些东西逼出来。”
亭云说:“那这些怪物也是这个意思?让你把那些东西给逼出来?”
孟百川点头:“幸亏那些怪物不懂得什么以毒攻毒的法子,否则只怕要先煮我。”
就好比蛇羹,有的毒蛇或者毒草全体都是有毒的,却因为加上一些相生相克的东西熬制,变成了滋补的药膳,幸亏那些怪物的智慧知道了照猫画虎的程度,还不善于去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否则孟百川小命不保。
不过......也挺堪忧啊,这些怪物,已经学会了声东击西,和布置陷阱。
要知道,在动物中,会利用陷阱抓猎物的动物,首先想到的就是猴子,而猴子,是最相似人的动物了。那么现在,孟百川不能肯定,这些怪物,到底是介于猴子和人之间的存在,还是在落后猴子之后的存在。
这虽然好像只有一步之遥,其实,距离成人,却也只是一步之遥啊。
“第三百三十九章 最后的故事”
孟百川知道,亭云是根本没想真的“逃走”的,他和亭云两个人,各有任务,一个是“引蛇出洞”:从当时断后的小孟将军那边得知,有东西在追赶他们,而且那些东西是已经把他们三个视作所有物了,所以无论他们逃到天涯海角,那东西都会把他们给抓回来,至于那东西是什么,赵南星告诉他,顾悦行在梦中说过,是个“白色的人”。
而白色的人到底是什么,赵南星一时半会还想不到肯定的答案,唯独记得当初在人间界的《人间档案》中有写到过一件事情,当时人间界中有个弟子无意中下到一处天坑,人间界中的天坑,即为深不见底的山洞,人间界的说法这种山洞为天界的另外一处入口,故而为天坑。
赵南星说:“民间的百姓觉得那天坑中一定生活着一些毒蛇或者猛兽蝙蝠之类,但是在人间界中,那里面往往会有一些珍贵的药材或者矿石,就比如一些鸟类的粪便,经过数百年的变化,就会成为一种稀有的矿物,到了医者或者炼丹术士的手上可以变成价值连城的丹药。”
不过赵南星当时讲的重点并不是什么丹药,而是那个当时入天坑的弟子的一桩奇遇:“当时那个弟子下天坑,按照规矩,找了当地的人做了向导,为了保险起见,他找了三人,其中一个是个已经封刀的老猎户,另外两个是身手矫健专门擅长入洞的猎人,这三个加上他,都是擅长解毒和控毒的高手,即便是遇到乱蛇阵都能全身而退的,结果没想到,他们在山洞中,并没有遇到什么乱蛇阵,那个山洞干干净净,就连一只蝙蝠都没有,等到老猎户发现不对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还未等他们反应过来,那个断后的年轻猎人就消失了。”
当时的描述实在是十分的诡异,地坑中的隧道实际上并不是一垂到底的,也不是一直往下的,而是高低左右弯曲不定,有的隧道十分的宽大,可以容纳三人从容的高举火把并肩而走,而有的却狭窄到连呼吸都不能畅快,必须要匍匐前进方可通过,这同时也代表了,一旦前方遭遇到什么问题,他们也没办法以最快的方法通过。
赵南星说:“那个时候,化石粉还尚未有,也是在那件事情之后,人间界才开始去想办法去出这种东西。”
听到这里,孟百川心里咯噔一声:“难道那个入地坑的弟子是死了?”
赵南星摆手:“难道是没有,全身而退的,否则你也听不到这么详细的档案对不对?”
孟百川恍惚点头,倒也是,不过他总觉得,这个弟子的全身而退一定还有下文。
确实还有,那个弟子事发的时候,实际上已经到了地坑的腹部——如果把一座大山当成是一个人,那么实际上,不能把那个大山当做是一个坐在地面上的人,而是应该把地面当成是水平线,而大山,是一个泡在水面上的“人”。山洞相当于人的肠子,他们就是顺着肠子走,走到深处,到底是在地面之上,还是在地面之下其实已经分不清了,总而言之,他们已经到了大山的肚子里。
这不算是什么最恐怖的事情,毕竟即便是把大山看作是人,那也是个沉睡的人,大山的时间和人的时间是不一样的,人的一年,或许在大山看来,连喘息之间都不算,所以几个走到山洞中的冒犯之人,沉睡的大山也不会感觉到有什么异常。恐怖的是,大山的肚子里,还有别的“人”。
“别的人?”
孟百川一下子联想到之前在地坑中见到的那些惨白的人,难道那地坑中的事情并不是只此一例?
赵南星说:“在人间界的认知中,这世上可能不会有两片完全一样的叶子,但是,绝对不会有仅此一桩的怪事。”
在孟百川的差异中,赵南星笑笑:“那是因为,人间界的创始人认为,人是一种非常无趣的万物之灵,万物之首的身份束缚了他们的思维,看似人有很多的智慧创造发明,但是实际上看来,那些不过只是轮回罢了,作为万变不离其宗,就是总结。所以天大地大,所谓的怪事说白了就是天地太广了,人的寿命太短了,所以有的人遇到一桩奇事,就咋咋呼呼的以为哦,他遇到了一桩天下奇闻。实际上,如果有个人去收集一下这些奇事就会发现,太多重复的,光是把同一个类型的奇事情过滤一番,都要费一番功夫的。”
孟百川困惑:“若是地坑怪物的事情不算是特例,那是不是就等于说,实际上有解决的先例?”
“那倒是没有的,”赵南星道,“到此为止,见到地坑怪物可能不少也不多,但是,全身而退的,目前为止,只有那位人间界的弟子,和你们。但是要知道,那位弟子的事情,已经一百多年前了。大多人间界的弟子都不知道这件事情,还是我当时在那里听学的时候逃课跑去千灯崖偷看小书无意中见到的故事。”
孟百川问道:“那他是如何全身而退的?他又见到了什么?”
“......见到了白色的人。”赵南星说。
那个人间界的弟子,在天坑的腹地,见到了白色的“人”,那些“人”已经不会直立行走,眼睛已经全盲,因为洞内的空气流通不畅,气味十分的令人窒息,而且气味不光是呛鼻,还辣眼睛。他们不得不把自己的眼睛用人间界特质的白纱包裹,还在脸上蒙上了药巾才给予缓解。从那些天坑的“人”毫无反应中看出,他们的视觉和嗅觉已经失灵,或者说已经全盲,鼻子的功能已经退化到无用的阶段,他们浑身赤/裸/,身手敏捷,四脚着地,而且没有头发,浑身上下都十分的苍白,并且好似是为了抵御坑中的寒冷,人类原本柔软稀疏的毛发已经变的茂密且坚硬,能够在一定的程度上起到保温的程度。他们的听觉十分的灵敏,哪怕是火把在燃烧的火星迸裂的声音都逃不过他们的耳朵,也是因为这样,那个断后的猎人才会被发现同时掳走。
天坑的“人”吃肉。
地坑中之所以如此的干净,就是因为那些怪物吃到了一切能够吃的东西,当时他们进入的时候,那些天坑中的“人”正值饥肠辘辘。
之后的事情倒是在档案中写的不多,当时十三四岁的少年陌白衣看着一段,总觉得中间好像缺了一些什么,比如之后遇到了什么,如何逃出去的,既然那地坑的白色的怪物听觉灵敏,加上山洞中传音又十分的方便,那么岂不是他们一进去,地坑中的怪物就能察觉?一些武功高强的人,甚至可以听出百步之外到底来了多少敌人,那加上猎户的四个人又都不是高手,而且猎人在打猎的时候行走有的时候会为了吓跑不必要的小动物,会故意沉下脚步,这样一来,四个人中,有老有少,脚步声也是各异,岂不是很容易就能知道人数?
结果果不其然,这个故事还有后续,虽然中间没有记载这个人间界的弟子是如何跑出来的,却记载了他出来之后的一系列的遭遇:那个弟子在全身而退之后,并没有真的被吓到,只是后怕了两天之后,就重新出发了——他当时甚至没有想过立刻把事情记载到人间档案中的。
一开始以为无事发生,没想到之后他继续游历,每次在靠近山林的地方下榻的时候,都会遇到怪事,有的时候门口会有死掉的白色乌鸦,有的时候会是一只白色的猴子,有的时候甚至是一只白色的蛇丢弃在他必经之路上,久而久之,那个人间界的弟子终于明白过来:这是那天坑的怪物在找他,而且已经找到了他,在盯着他,要他回去。他们已经把他视为了所有物,无论逃到天涯海角,都必须回去。
.......
当然,这么恐怖的事情,赵南星并没有对孟百川说。甚至包括小孟将军的完整的梦话也没有说完。恐惧的力量多么强大,胜过枪林剑雨。
他也没说,最后那个人间界的弟子心理崩溃,最后真的失踪了。那个弟子,最后的踪迹,就是回去人间界,在人间档案中记载下了这个经历,然后离开了人间界。而那个山洞到底在哪里,最后到底怎么了,就再也没人知道了。
人间档案的那一本,那是最后的故事。
***
现在想一想看,也不难明白,那些怪物,是以山林为生的,所以他们离不开山林,一旦到了山林中,又可以称王称霸,可是要做到不离开山林,实在是太难了。人也是万物之一,靠山吃山的人可要比靠水吃水的人多的多,是要避开那些怪物,还是直接夺走山林,这选择可以说是不用选择。
赵南星当时说:“我可不同于那个老前辈,我是不会心态崩溃的,他们要是敢来算他们胆子大,我还怕他们不敢来。”
于是孟百川有了任务。
而至于亭云,则是要去捣毁蛇窝。
当然,不管是那时那刻,还是此时此刻,只要有一会机会能够逃走,他绝对会逃走,绝对做不出类似于那些说书或者话本中明明已经受伤无法辅助旁人却还一叠声的喊叫道“我不走我不走!”,然后白白浪费别人用命换来的宝贵的逃生时间。
于是那个时候,在孟百川明知道亭云的计划中只有他一个人出逃的时候,他还是义无反顾的走了。毕竟他还有别的用处,起码要回去禀告赵南星这里的一切,亭云即便是传书,也不能详细的告之赵南星这边的一切,而且,他有一些发现,需要亲自告之给赵南星,这很重要,也很关键......
他要告诉赵南星,比较那一百年前的天坑的怪物,这些怪物就已经厉害多了,他们可以站起来,可以像人,甚至还会十分有模有样的模仿寻常百姓了......而这才过去了一百年罢了。一百年啊,猴子过了一百年,它们也还是猴子。
这太可怕了不是吗。他必须把这些事情告之给赵南星。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他逃跑心切,亭云确实把大部分的怪物都吸引走了没错,可是亭云和他一样,都没有料到这怪物今日会布陷阱!
孟百川被困多日,面对的不是寻常的对手,竟然把那些原本应该提高的警惕都给抛之脑后了。事后想想,那样明显的陷阱,那样拙劣的手段,别说是从前的自己,就连自己手下的小兵都瞒不过,自己竟然毫无察觉,就那样一脚给踏了上去,直接一脚踩空,摔了个狗吃屎。
如今想来,孟百川说:“我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亭云说:“什么?”
孟百川说:“我掉进陷阱的时候,明明记得陷阱的坑洞并不深,何况我的武功还在,反应也算是及时,虽然较往常要慢些,可是也不至于到那个程度,再者说了,即便是一个毫无功夫在的普通人,那个程度的陷阱,也不会让人摔的头晕眼花到人事不省。”
亭云想到孟百川当时被扛进来时候的样子,恍然大悟:“怪不得,怪不得当时你昏迷不醒,我还以为你怎么样,结果一通检查之后,你却是睡着了。”
孟百川不信:“我是睡着?我不是昏迷么?”
亭云说:“你到底是睡着还是昏迷,我能不清楚?我好歹也是......”
亭云原本滔滔不绝,说到这里却忽然停了,见孟百川竟然还有好奇的神色,一摆手,道:“反正我是不会错的,你那个时候就是睡着,如同什么样子?哦,就是沉睡,睡得挺好,就好像那些话本中写的,喝了安神汤好好安睡的贵人。”
孟百川原本听得认真严肃,听到这里却又皱眉,知道亭云又开始不正经:“好好说话。”
亭云道:“我是好好说话啊,就是这个意思,你当时睡得,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不知人间疾苦的样子,如同......如同初生婴儿一样。”
孟百川:“......”
亭云还补了一句:“真是令人羡慕。”
“第三百四十章 呼吸”
孟百川无语,道:“你知道为何婴儿和幼儿睡得时间长?”
亭云挑眉,做了个当然不知道的动作。
孟百川道:“那是因为新生儿的脏器,包括脑子,还尚未长全,所以他们初生的时候,出了吃喝拉撒的本能之外,就只能不停的睡觉,那是不是因为睡觉能够让自己的脑子张全,而是因为他们的脑子不够令他们保持太长时间的清醒。”
亭云啧啧称奇,同时奇怪道:“孟将军还知道这些?稀奇稀奇。”
“不稀奇,”孟百川说,“我是个为人父的,我的孩子初生时候就在不停地睡,有的时候,我甚至害怕他为何睡的那么久,之后我的忧虑被君侯看出,便问我,君侯得知真相后并没有笑话我,而是详细告知我为什么小孩子觉多的缘故,让我不必忧心。”
亭云干巴巴笑道,奉承一句:“看来孟大人和君侯大人君臣之道十分的和睦啊啊哈哈哈哈哈哈......”
“我说这些,并不是为了告诉你我和君侯君臣关系和睦,”孟百川道,“而是要说,我若是当真睡得如同婴儿,那可是大事不妙了。”
亭云眨了眨眼,似乎不太明白,当然,他听明白了,但是不理解孟百川会仅仅因为自己的一句随口的形容而生出这么多担忧。
亭云想了一会,想要换个别的词把刚刚的“婴儿”的形容给换掉,结果想来想去,都觉得刚刚孟百川那个沉睡的模样想不到别的合适的词汇。他有点迁怒于孟百川:“孟将军,你倘若但凡刚刚哼哼两声,我都能想到猪。”
“那现在呢?”
“就还是安详的很。”
安详一开始实际上是个好词,而实际上,到现在,安详也都是个好词。尤其是现在,亭云知道,孟百川绝对不会打他——谁会去打一个半截身子都入锅的人呢?
孟百川见亭云不算是胡说八道,不由得觉得奇怪:“我是摔到了陷阱中,即便是昏睡,也该是遇到了什么刺激然后昏迷,怎么会是安睡呢?”
亭云也跟着想了想,却想的头脑发热冒汗也想不出,他说道:“咱们中要是有个是人间界的弟子就好了,哪怕是太医院的也行啊,问一问,是不是有什么天然的草药,可以令人安睡如孩儿。”
孟百川无语,他道:“若是真有这样的草药,那太医院何必还要配比熬制什么安神汤呢?寻个草药给宫里的贵人闻一闻,岂不是美哉,还不用辛苦熬药。”
手下的石头已经微微有了一点热度,不过这个热度目前还挺舒服,趴在上面能让人微微发汗,是那种畅快的发汗,亭云一边发汗一边道:“这可不是这样说的,我若是太医院的太医,发现了天下真的有比安神汤更好更自然的草药,你猜我会做什么?”
孟百川好奇:“如获至宝,献给皇帝,然后要个你想要的东西,或者不对,你说你设定的身份是太医院的太医,所以你应该会去讨要个太医院的首席来当当才合理。”
亭云大笑:“太医院的首席值几个钱?我若是太医院的首席,我就会立刻把这个草药保留一份,然后其他的全部毁掉。”
孟百川的反应不是吃惊,却也有点吃惊,只是前后的吃惊定义不同,他微微瞪大眼睛——从被抓之后,孟百川就一直保持了有气无力的样子,就连眼睛都是微微眯着的,这一回睁大到了能够看到瞳孔的大小,令人觉得,这人从“半死不活”到了“回光返照”,孟百川瞪大眼睛道:“你......很有在朝为官的潜能,怪不得在江湖待不久,不是你待不下去,而是蛟龙就不该在浅滩。”
亭云也笑:“孟将军如此说来实在是有趣,难道所有的的朝廷中人都觉得,江湖不过浅滩浑水?”
孟百川说:“对于江湖来说,不也是一样?觉得朝廷一片污秽,不屑一顾?”
两人相视,继而同时大笑。
这笑声吓坏了旁边忍着对火的恐惧添柴的小怪物,那些小怪物也生的奇形怪状,宛如小儿胡乱捏成的泥人,七八岁幼儿的身量,一边颤抖着一边往火中丢引火的木材。
就如同亭云和孟百川觉得他们是怪物一般,那些小怪物,也觉得他们长得“不伦不类”,这就好像人看一只鱼,心想怎么会有东西生鳞片,生那样丑的尾巴,那样大的头,浑身冰冷,还没有手脚......鱼若是看人,也觉得奇怪,为何有的东西那样的烫,竟然没有保护自己的鳞片,长着一颗和长度完全不符的奇小的头,头上还长着比水草还细的古怪的毛发......哦,甚至还不能在水里呼吸,实在是古怪又可怜。
那些怪物也觉得孟百川和亭云古怪,生的不够白,手脚也粗大,说着嘀嘀咕咕他们听不懂的言语,也虚弱,跑的不快,动不动就晕倒......简直就如同蜉蝣那样。可是即便是如此,那些小怪物也因为对于未知的恐惧而害怕他们,既不敢违抗命令,也不敢靠近他们。幸亏此前他们两个都很老实。
这一次忽然爆发大笑,着实把那些小怪物给吓得不轻,那小怪物立刻丢下手里的木材,抱着头,一边从嘴里发出吱吱的叫声,一边飞快的跑了。
说跑,实际上等同于飞,孟百川盯着一只逃窜的小怪物观察,发现那小怪物格外伶俐,跑的脚都要不沾地,然后“啪”的一下,在孟百川以为那其中一个小怪物是吓得跑到撞墙的时候,他竟然直接贴在了墙上,而且不光是简单的贴服,甚至在贴上去的一瞬间,雪白的皮肤就立刻变暗,和墙壁融为了诡异的一体。
这个时候孟百川再去找其他的小怪物,已经不见了踪影。想必就在这周遭的墙壁的阴影中。而这四下打量下去,这周围墙壁,若是数起来阴影,大大小小的,不下数百吧。
孟百川觉得一股凉意从脚心直接窜到天灵盖,都要盖不住了:“这些.......这些果然.......”
“果然是怪物啊!!!!”
亭云几乎是尖叫出来的,他内力浑厚,一声尖叫还伴随着没控制住的内里,在偌大的山洞的回音中称得上是“声若洪钟”,这声音自然传遍了山洞的所有角落,无孔不入,孟百川趁机看到,那山洞中原本以为是寻常阴影的阴影,随着那声音,不约而同的抖了好几下。
“他们是什么啊!变色龙吗?!”亭云之前在江湖的一处高门中见到过一种十分奇特的四脚蛇,据说是一位海商从海外的岛屿上用一袋小米换来的,那里终年炎热,当地人皮肤黝黑,头发卷曲,身材高大,且喜欢以厚唇为美,这种小东西在当地被当做寻常的玩意,如同宋国的猫狗鹦鹉之类。
而当时误打误撞入此行商的海商见这小东西有趣,就用了一袋小米换了一只。而后来被那位高门的小公子用了一颗龙眼大小的珍珠换了来。那四脚蛇,说是四脚蛇,又不是四脚蛇,因为它和四脚蛇一样,吃活物吃昆虫,但是不一样的是,它会变幻颜色,若是把那四脚蛇放在一朵红花上,那四脚蛇就会变成红色,放置在绿叶上就会变成绿色,它有膀子手臂那边长,喜欢蹲在人的肩膀上一动不动,十分的可爱,它原本的颜色是黄绿色的。
而这些小怪物,竟然也会变色?
亭云本能想到了当时见到的奇怪的四脚蛇,亭云大叫:“竟然会变色?!可怕!——他们是吃了几只四脚蛇?!”
这边孟百川还有心思问一嘴:“什么四脚蛇?”
亭云没那个心思给孟百川解释,道:“就是个外来的小怪东西!”
“你不是说四脚蛇?”亭云的话没糊弄过去孟百川,“四脚蛇可不会变色,难道你的意思是,有外来的会变色的四脚蛇入了宋国领土?”
外来的稀罕东西不是说不能入宋国,但是每一样东西都需要过关,波斯番邦走的要过玉门关,而海线来的要过福州水岸关,有的东西十分的严格,从花粉草籽到鸟雀小虫,都要经过重重的把关,有的用来欣赏把玩的东西,公可入母不可入,幼可入孕不可入,为的就是禁止繁衍。
那个什么可以变色的外来的小怪四脚蛇,若是经过过关卡,那么只能带一只公的进来,玩死就罢,而且不可以随意丢弃,一旦这种四脚蛇混入原本的四脚蛇中造成混乱,后果就糊涂又麻烦了。
不过如今要紧事临头,他也无暇去管一只四脚蛇,只能放一句狠话:“等回头再和你算账!”
亭云大惊:“与我何干?那小怪东西又不是我带进来的!再说了,当时我可是个江湖人,江湖人哪里懂这些?没给连城什么灵物当武器就不错了!”
孟百川:“......”
我可真是谢谢了......原来江湖还有这一手,竟然会想到把一些怪物练成武器?
孟百川道:“这些小怪物若是落到了江湖人手里,会如何?”
亭云在已经有点发烫的热水里舒服的翻了个身,道:“这就要因人而异了,若是武林大派,而且众目睽睽,应该会直接发出英雄令然后围剿诛杀。若是遇到邪魔外道么.......可能就会直接收为己用。”
孟百川皱眉:“为何要说众目睽睽?”
亭云笑笑:“当然了,这人心难测啊,尤其是出于顶层的门派,多少人觊觎,多少人眼红,又有多少人表面上一套背后里一套,脸上笑嘻嘻的,心里时刻不想着把这些门派拉下来自己上去坐坐,若是一直吃老本,那么早晚就会被后浪拍死在前面,所以门派肯定想要一些新的,不管是新的血液,还是新的丰功伟绩。”
亭云嫌弃热水逐渐升温,又不想在孟百川面前表露武功,于是暗地里偷偷的使了个招数,放了个寒冰掌,一掌下去,石锅的底部就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那层薄冰很好的降低了欲要沸腾的水温,同时还不至于熄灭石锅之外的柴火,不至于让孟百川察觉。
亭云说:“孟将军,你知道什么人最怕太平盛世吗?就是那些老功臣。最怕太平盛世,因为功劳本快要吃透了,可是太平时候吧,有没有机会让他们再翻新一次功劳本,所以有的急不可耐的功臣们,就会开始故意搞一些事情给上君看看,自己还能继续心安理得享受一些荣华富贵。”
孟百川此时已经站了起来,他站起来,和坐在石锅中的亭云个头差不多:“你看起来,意有所指啊。”
“哪里哪里,”亭云笑笑,“孟大人只怕心中也有点数,你心中所想,我心中所想,包括君侯大人,那位谢医师......恐怕想的都不一样,大家都很纯粹么。”
孟百川说:“你不曾提过神官大人的想法。”
亭云道:“孟大人也没有表现出来什么诧异不是么?你我心知肚明,明人不说暗话,那位络姑娘,若非君侯庇佑,只怕早死了多少次了。如今,不光是君侯,连大国师都出面,可见络姑娘代表的已经不是她本人和简单的人间界了,原来越有意思了不是么?”
孟百川懒得在这个时候和他说些比绕了十八条弯路还要弯弯绕的废话,只是示意一番,道:“还不走?”
亭云道:“走什么呀,那些小家伙多了起来,大的就等着我們动作呢。”
孟百川一惊:“大的?”
亭云道:“君侯说孟大人受伤不轻,尤其是内息削弱了不少,我还不信,心想孟大人看起来一如常人么,如今想想,孟大人以前,可不是寻常之人可比较的啊.....如今一如常人,不就是削弱了?——进来这么久了,孟大人,这巨大的山洞中,一直有一缕呼吸吐纳存在,孟大人竟然不知吗?”
亭云的话音刚落,也不知道是错觉还是当真察觉到了,孟百川只感觉到,耳边传来了一缕带着热气的风,就像一个巨人,喷了一缕呼吸在耳边那样,燥热,带着水汽,同时,山洞中传出来一阵十分有规律的跳动。
渐渐地,这股跳动就和他的心脏和脉搏持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