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走不出连月城”
木呦呦立刻站直了,借着马车的高度,她可以完全看到昔日整个连月城,说是昔日,因为如今眼前,只剩下一片浑水滔滔。
陌白衣在旁边道:“要多亏了昨日城陷,迟到一日陷落,那就是民不聊生了。”
木呦呦急切道:“那昨日真的溃堤了?”
陌白衣慢悠悠回应道:“是啊,你们夜宿的庙宇都没了,不是溃堤是什么?不过不用担心,昨夜溃堤之后,书上涨的江水都涌入了地坑,没有威胁到月潭镇上的百姓。此刻那些百姓现在跪下,应该感谢你们而不是上天。”
木呦呦不懂。不过她立刻回过神来,忙着眼前的事情:就是帮忙拉扯孟百川上马车。
孟子程很瘦,哪怕是穿着一身盔甲依然看得出来是个高瘦的年轻人。他跟着孟百川的姓氏,却是孟家的家生子,被孟百川的父亲从战场上捡回来,丢给了儿子当书童,又被孟百川从书房捡出来,丢到了自己身边。大约是一起长大的缘故,任何一个人看到孟子程,都会以为他们是亲戚。
包括现在的木呦呦,木呦呦帮着孟子程一起把昏迷的孟百川扛上马车,马车内厢很大,香气扑鼻,还铺了软垫,孟子程怕孟百川现在的衣裳弄脏陌白衣的马车,就接了自己盔甲上的斗篷铺在了孟百川的身下,小心翼翼地把孟百川放了上去。
虽然只是相隔几日不见,孟子程的眼眶却还是不由自主的湿了。他怕被陌白衣察觉,急忙的抹掉了。
木呦呦先利落的上了马车,帮着孟子程把人搬了上来,安顿好之后,她好奇的看了一眼孟子程,问说:“小哥哥,你是孟大人的兄弟吗?”
孟子程连忙道:“不敢的姑娘,我是孟大人的副将,我叫孟子程。得幸才令孟大人赐了姓氏。”
木呦呦对于这种“幸”的方式十分的不解,问说:“你没有自己的姓吗?为什么要别人给你姓氏呢?”
孟子程尽管知道这个时候并不是解释的好时机,但是依然还是低声回答道:“我是个孤儿,不知道自己父母是谁,孟大人的父亲孟老将军看我可怜,于是让我随了孟姓,还教我读书,育我成人,授我武艺,是我的再生父母。”
木呦呦明白了,并且由衷道:“那你真的好可怜。不过即便如此,你父母一定是挂念你喜欢你的。”
她说道:“我叫木呦呦。”
孟子程点头道:“木姑娘你好,劳烦你了。”
木呦呦知道孟子程的意思是请求自己照顾一番孟百川,她当然点头:“放心,我会照顾好孟大人的。不过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孟子程还未说话,一边同时上来的陌白衣就道:“自然是去安全的地方。”
木呦呦比较孟百川,更怕眼前的陌白衣,尽管陌白衣生的要比孟百川好看多了,仙气飘飘的,就像神仙一样。可是自己是凡人一个,凡人对于神仙有本能的畏惧有什么问题呢?
木呦呦理直气壮的害怕着陌白衣。
于是就造成了马车中的情况:陌白衣端端正正坐在马车中的软塌上,眼睁睁的看着木呦呦放着软塌不坐,非要和躺在垫子上的孟百川挤着。她一会把软塌前的脚踏上点了一块手帕给孟百川当枕头,一会又觉得不妥,把孟百川的头给挪了下去。在陌白衣这个角度看过去,就看到可怜的孟百川以一种十分扭曲的姿势昏迷着。
孟百川本来就高大,勉强曲着腿才能躺下,结果头又抵在脚踏上,等他醒来,脖子都能疼一天。陌白衣实在是看不下去,一脚不轻不重过去,把孟百川给踢醒了。
孟百川醒来后很懵,第一时间感觉到身下的动静,还以为溃堤带来了地震,第一个反应就是大喊逃命。同时带上了陌白衣:“大人!快走!是地动!”
所幸他现在还头晕眼花,没有力气做到一跃而起,否则他就要撞到了车顶了。
陌白衣好笑的看着这一切,听木呦呦欣喜对他说:“大人!孟大人他醒啦!”
陌白衣笑笑:“他本来就是饿晕的,又不是迷晕的,当然很容易醒。”
他见孟百川意识回神,点了点另外一边软塌,道:“醒了就坐,别一副死去活来的样子,我可没精力顾着你。”
孟百川极其听话,连滚带爬的坐到了软榻上,他倒是没有孟子程和木呦呦的什么顾虑,不光大咧咧的坐下,还顺手打开了中间桌子上的暗格,从里面取出来一枚新鲜的果子抛给了木呦呦。木呦呦入手,是一枚红彤彤且香气扑鼻的东西,她见都没有见过,而且果子上还有密密麻麻的小刺,她也不知道如何张嘴。
只能怯怯的看了一眼丢给她果子的孟百川,偏偏孟百川这个时候没有看她,而是自顾自的在捧着一盅汤来喝。倒是陌白衣,朝着她招了招手。木呦呦怯怯过去,就见到陌白衣伸手拿走了她手上的果子,当着她的面,把那颗果子鲜红色的壳给剥开,露出了里面雪白晶莹的果肉。这才放到了木呦呦嘴边,叮嘱道:“里面有核,记得吐了。”
木呦呦张嘴吃下了这个果子,果肉香气浓郁,咬下去汁水饱满甜美,她从来没有吃过这么香甜的果子。
陌白衣道:“这叫荔枝。”
木呦呦将果肉吞下,说:“好甜!”
陌白衣笑笑:“小姑娘都爱甜食。”
他不用问木呦呦还要不要再吃,就又从那个暗格中取了一枚递给她,这一回木呦呦接了,却不吃。陌白衣好奇道:“为什么不吃呢?还不会剥开吗?”
“不是的!”木呦呦慌忙摇头,一手攥着荔枝的小小果核一手握着那一枚冒着香气的果子,小声说道,“我想留给姐姐吃。”
一边刚刚吃饱喝足积攒了力气的孟百川此刻撇过来说道:“自己吃吧,人间界什么没有?只怕你姐姐都吃腻了。”
他又说:“而且这个东西甜的很,京都的贵女们都不敢多吃。”
不得不说,孟百川实在是个糙汉子,一点也不懂怎么和姑娘打交道。他一点也看不明白木呦呦的心思,也不觉得点破木呦呦那不值一提的好意会对木呦呦造成什么窘迫的境地。他实话实说,然后浑然不觉。对于他来说,不管是木呦呦十二岁,还是十六岁,都是个黄毛丫头。
陌白衣柔声道:“你是个好姑娘,哪怕自己只有两枚果子,也一定要分一枚给你姐姐。你姐姐会承你的情。”
这一番话出来,木呦呦好受多了。
她感激的看了陌白衣一眼,陌白衣回以温柔一笑,又说道:“不过这个果子香味丢失的很快,如果不及时吃掉这个果子就会坏,哪怕是你真的等来了你姐姐,你姐姐也吃不到你此刻感觉到的美味。”
木呦呦听到这个,迟疑了一番,看了看手上的荔枝,问道:“大人......这荔枝,能留多久啊?”
陌白衣说道:“荔枝一日不到香气就散,两日色变,三日就香气颜色尽失去了。”
木呦呦急了:“我们不是去找我姐姐吗?我姐姐就在这个城里!为什么一日都赶不到呢?”
陌白衣万万没想到木呦呦能给他设套,他还中了计,一时没反应过来,给愣住了。一旁反应过来的孟百川大笑,拍腿,他此刻吃饱喝足,一扫刚刚初见陌白衣时候的恐惧战栗的风格,就差指着陌白衣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没想到堂堂的小南王爷也有今天,被一个丫头给设了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木呦呦觉得奇怪,所有的眼前一切都奇怪急了。尤其是孟百川,他一开始见到陌白衣惊惧交加,颤抖的样子根本不像是演的,可是那样的恐惧会消散地这样的快吗?一开始吓得晕倒的人,被一脚踢醒之后就像是变了一个人,大吃大喝大笑,感觉就差一步就可以拉着陌白衣拜把子。而这个尊贵的年轻人,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从头到尾态度都是一样的。
变化多端的只有孟百川,木呦呦不自自主的又颤抖起来,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偷偷的从孟百川那一边,挪到了陌白衣那一边,紧紧靠着侧壁,手里握着那一枚被她暖的温热的荔枝,在孟百川的笑声中一脸惊恐。
陌白衣凉凉道:“你笑的太厉害了。”
事实证明孟百川还是怕他的,就这么一句在木哟有看来都毫无杀伤力的话,就很有效率的让孟百川闭上了嘴。
而此刻,令木呦呦惊惧的时候才正式到来。
陌白衣转过头去,正式回答木呦呦的问题:“你猜的没错,我们要离开这里,离开这里去京都,所以要很久时间,久到这个果子等不到你送给你姐姐。”
木呦呦一下子急了:“你答应我的!你答应我去找我姐姐的!”
陌白衣有点耍赖,却又不想耍赖的那么明显,说道:“我是答应你了啊,我答应你去找你姐姐,可又没说是什么时候去。”
木呦呦瞠目结舌,同时语出惊人:“你无赖!”
一边的孟百川又要哆嗦了,这个木呦呦,不光是初见时候就用“你”来直呼陌白衣,现在还敢直接说他无赖。孟百川产生了一种想丢孩子的冲动。。
倒是陌白衣那边,大概是觉得有趣大过了冒犯,依然是笑眯眯的:“是啊,我就是无赖,你又能拿我怎么样呢?”
木呦呦当然不能拿他怎么样,她大叫:“我要下去!我不要跟你走,我要去找我姐姐!我.......”
她叫嚷不出来后面的话,陌白衣点了她的哑穴,依然是笑眯眯的说道:“现在我给你两条路走,第一,跟着这位孟大人回去京都,孟大人会给你寻一处良善人家好好生活,将来平安长大好好嫁人过自己的日子;第二,我现在就掐死了你,把你的尸体丢在这里,到时候不管是你的魂魄找到了你姐姐,还是你姐姐找到了你的尸体,我都不管。”
木呦呦被他那种轻而易举说出来“掐死”,“尸体”这种词语的神态给惊呆了,好一会儿才张开嘴准备说话,却发不出声音,忽然觉得喉咙一痛,原来是陌白衣解开了自己的哑穴,她沙哑道:“杀人是要偿命的啊.......”
陌白衣道:“是吗?可是我就是法。我不会的。”
木呦呦急了:“我娘说,王子犯法庶民同罪。”
陌白衣眯起眼睛,俊美如神祗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淡而不可见的笑来:“你娘说的很好,不过这一句话只是一桩梦。而且对我来说,王子又算什么呢?”
陌白衣低头撇了一样已经开始泛起泪花的木呦呦,道:“你选吧,是要跟着我们走,还是要成为一具尸体留在这?”
木呦呦又开始颤抖,她的眼泪不绝得掉落,她脑子里响起她娘撕心裂肺的声音,明明已经濒死了,握着她手的劲头却那么的大,她娘瞪她,掐她,要她一遍一遍记住:“要活着!要活着!哪怕是做猪做狗,也要活着!”
木呦呦终于开口,在陌白衣要表现出不耐烦的宝表情吓唬她的时候,她声音嘶哑,听起来很像她娘的声音:“我要活着。”
***
谢明望在天明时候赶回来客栈,只来得及看到一片狼藉。整个客栈沦为了废墟,掌柜和伙计站在一片腐朽的木板上痛哭,昨夜大雨太大,甚至冲走了不少板材,以至于谢明望并没有发现血迹和打斗的痕迹。
谢明望站在围观的人群中仰头,意外的看到了断壁上闪过一丝的光亮,他心中一动,退出人群走到那处角落拈起那根东西一看,竟然是一根中间断裂的银丝。江湖上有什么组织,是用银丝做武器的?这就有点太多了,不光是江湖,朝廷的暗影也习惯用这种,因为银丝大抵相同,不过就是勒断脖子,而且还不好查找来源。可是这个银丝却很例外,一般银丝会两边接环扣,用来做手握的姿态,另外一方面也能起到保护自身的作用,可是这一根就不一样,长度格外的长不说,两边也没有任何有过环扣的痕迹。这就令人十分的困惑了。
就在谢明望还没有想出个头绪的时候,一边的店小二忽然指着谢明望大声嚷道:“就是他!他和那个江湖人是一伙的!!!掌柜的!就是他们拆了咱们的酒楼!”
谁谁谁?
谢明望还没有反应过来,已经被一帮人包围住,以那个掌柜为首,气势汹汹的把他团团围住,每一双眼睛都透漏出一种信息:“说吧,怎么赔吧,你们这群害人精。”
谢明望心中大呼冤枉,他和那个顾悦行素不相识的,怎么就成一伙的了?这要是这么算起来,那络央岂不是更跑不掉?
他眼见,隔着人群都瞥见了见势不妙准备扭头就走的络央,热情招手,把大家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小侄女!!我在这里!”
“第六十二章 人不见了”
络央只能停住,并且硬生生收回后退的脚。
人间界的规矩很多,单单是那一壁悬崖上刻下的规矩就让人仰头到脖子发酸,可是没有一条刻着需要人间界的弟子遵守有难同当的,而且也没有这一条规矩。
当然有福同享也大可不必。
至于为何谢明望这么热情洋溢的拉她下水,络央只能归结为入世太久在尘世中养成的坏毛病。
看来俗世一场,不光是俗不可耐,还果然是个大染缸。好好的一个济世救人的弟子,学的这么一套拉人下水的娴熟本事。
一群包围谢明望的人群自动让开了一条小路,来了个现场版本的请君入瓮。络央即便是一百二十个不情愿,也只能被“迎”了进去。
重新团成包围圈之后,为首掌柜再次质问二人:“你们这些江湖人到底来这里做什么!”
好家伙,现在已经变成了你们了。
还未等二人回答个一二出来,掌柜的就又换了一副哭丧脸来,声音也变调成了嚎啕:“你们这些江湖人,看看你们做的事情!!!”
谢明望小声嘀咕道:“有什么话倒是都叫他说了......我们又没承认自己是江湖人。”
他有意把后半句话声音的音量提高,于是周围就有人接他的话:“你们不承认?那你们说!你们是从哪里来的!来这里做什么?!看看你们做了些什么!!”
谢明望无语,说道:“这又不是我们做的......我们是人间界的医官,你们猜我们来此作甚?”
他环顾一圈:“我们来此做什么,要看看你们之前做了什么......”
络央也小声道:“师叔,我还是想要走出连月城的.....”
络央十分无语,她再怎么样的不知世事,也知道谢明望这句话挑衅的成分有多大。现在敌众我寡,两个人被一群人包围,难道要逃啊?
果不其然,谢明望说:“怕什么?区区百姓,还能困住我们人间界的弟子吗?”
人间界的弟子轻功自然一绝,可是轻功一绝是方便赶路和采药,并不是为了逃跑。可是对于谢明望来说,好像差不离什么。
反正如果采药的时候遇到看守的灵猴或者灵蛇,被发现也是要逃跑的。在谢明望看来,猴子和人长得很像,十有八九人就是猴子变的,那被猴子追和被人追,其实也是十有八九没有两样。
其实谢明望那句挑衅出来,倒不完全是坏事,若是谢明望像一开始那样做冤枉和无辜,周围人还以为谢明望他们好欺负,结果他主动挑起来,这镇上的人反而一时半会不敢怎么样。
一大半的已经因为想不出来厉害的还击而闭上了嘴,还剩下掌柜的,因为他家当损失,一时之间心痛盖过了心虚,还能振振有词两句:“摸摸良心,天地良心,我们这些老百姓没有做什么对不起你们的事情吧?我们这些百姓,怎么就这么命苦?连月城一场瘟疫死里逃生尚未平复心情,现在眼前又出现地陷,还没有回神,江河溃堤,现在呢,家当也没了,客栈也没了,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干脆死了算了!”
那掌柜越说越气,干脆一头扎进了谢明望的怀里。
他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突如其来,谢明望毫无准备,被撞了个满怀,差点吐血。他有严重怀疑掌柜的根本不是想自己死,是想要把他给撞死。
谢明望痛苦道:“掌柜的,你可真是黑心肠啊......”
他一边说一边下意识想要把掌柜的推远些,没注意到他手恰好摸到了掌柜的心口处,联合刚刚那句话,加上谢明望的身份,掌柜的当即就脑洞大开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的嚷嚷开了:“不好啦!人间界的医官要挖人心肝了!”
***
顾悦行踩着屋顶而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一派忙乱的画面。
说是忙乱,其实更像是慌乱了。一群人四下逃命,慌不择路的,嚷嚷什么的都有,最多的两个词就是“心肝”。什么心肝?心肝怎么样?总不能是肉铺的猪肝免费送吧?
顾悦行皱眉,顺着人流的反方向过去,发现重点竟然是那家月潭客栈。街上众人忙忙慌张的跑,看来是那里除了什么可怕的人或者事情。
顾悦行心中感觉不妙,难道鬼蜘蛛并未尽数除去?
他心中一凛,立刻飞身往那处掠去,待到了现场,却看到废墟中只是谢明望和络央。为何只有他们两人?孟百川和木呦呦呢?
谢明望没有察觉到对面屋顶上有人看他,只是还专心扬声冲着那片废墟道:“喂喂喂!顾兄弟!你还活着吗?我家小侄女需要不需要换个盟主啊?”
谢明望喊的热闹,无奈步子是一步不往那废墟深处探一下。
谢明望见废墟中无人应答——当然是无人应答,昨夜趁着大雨,顾悦行将鬼蜘蛛们引到别处杀了个干净之后,还抽了个空回来把其中两具尸体处理了一番。抽空走了一趟远门,直到第二天快到晌午才姗姗来迟,结果来到之后,却发现自己差点“死了”。
顾悦行在屋顶上翻了个白眼,飘然而下,轻飘飘的落在了谢明望身后,脚下满是碎瓦,甚至连一片声音都没有惊动。他默不作声,伸手拍了拍谢明望的肩膀。
谢明望毫无准备下一个回头,然后顾悦行就眼冒金星了。
他眼前什么都看不到,只听见络央责怪谢明望的声音:“师叔,你也看不看就下药啊?”
谢明望大呼冤枉:“我哪知道是他啊?我以为是那个掌柜回来揍我呢.......”
还未等络央回些什么,顾悦行就觉得肩膀被拍了一下,他就跟打了个眩晕一般,眼前又恢复了清明。
顾悦行下意识后退一步,离谢明望远些,他忽然觉得和络央接触那两日一切太平实在是运气好,若是叫他遇到一个神官脾性如同谢明望,他恨不得下一刻就辞去武林盟主。谁爱当谁当,谁乐意天天被下药。
他十分不悦,并且表现在了脸上:“你对我做了什么?”
谢明望道:“我只是自我防备,毕竟刚刚差点水深火热么.......对了顾盟主,这个东西,你见过没有?是不是你们江湖的东西?”
他冲着顾悦行举起双手,拉开距离,对着太阳光比划出角度,让顾悦行看到他手中的银丝。
谢明望还说:“这很像是你们江湖的东西耶!”
顾悦行皱眉,回答:“这是鬼蜘蛛的东西......他.......”
他还想说他不确定鬼蜘蛛是不是江湖的人,因为他发现当年的案子错综复杂,结果这些事情却被他一个江湖人给撞上,本着江湖人回避朝廷的作风来说,他不想参合这些事情。
他也不太想把人间界牵扯进来,他皱眉,换了一句话问:“孟百川呢?我不是把你们都安顿在佛心寺中?怎么只有你们两人?”
谢明望道:“你不知道吗?”
顾悦行说:“知道什么?”
谢明望说:“昨夜暴雨之后,颂雁江江水暴涨,之后溃堤,你不知道?你去了哪里?不是说有人追杀,你留在客栈善后?”
他上下打量一通顾悦行,说道:“你跑啦?”
顾悦行无语凝噎,他决定放弃和谢明望的攀谈,转而瞄准络央,他问道:“络姑娘,昨夜我走之后,发生了什么?”
络央很干脆回答他:“也没有什么,就是下了雨,之后雨又不下了,但是要溃堤了,我和我师叔带不走孟百川,于是将他移到了佛掌之上,让呦呦看着他。我们去了别处。”
顾悦行奇怪:“去了何处?”
络央道:“去引江水。”
谢明望说:“我们本来是想将溃堤的江水引到那地坑中防止冲垮民宅村镇的,结果没想到等到我们赶去,引水渠却已经被挖好了。”
谢明望说:“虽然说用的并非是人间界的路数,可是这速度也不像是常人能做到的.....十分奇怪,不过有一点不太厚道,就是把引的水转向了佛心寺,你想想,若非我们两人事先费力一番把孟百川移过去,那孟将军岂不是就如了顾盟主的意了么!”
顾悦行不听那个“不过”还好,一听下去,差点气死。
这时候,那些本来逃窜的掌柜又回来,还带了两个差役,原本要指着谢明望的掌柜忽然听到身边的伙计说道:“掌柜的!就是他!就是他给我银子让我离开店里!”
顾悦行:“......”
伙计补充道:“他还说明日我有的忙!有的收拾!就是他!我认得他手里那把剑!”
顾悦行还尚未来得及说什么,就先看到谢明望和络央不约而同地退远了两步。顾悦行血战了一夜,又奔波了一夜,至今谁米都没有打牙,实在是懒得纠缠这些百姓,他说道:“是我弄坏了你的客栈,对不住了掌柜,要赔钱要要赔礼我都可以接受,多少钱都行,即便是掌柜的您以新客栈的价格来算这间旧的。也可以。”
顾悦行这话一出来,周围人先发出了一阵低低的议论,中还夹杂了几声偷笑,似乎是幸灾乐祸眼前掌柜狮子大开口的计谋破灭。顾悦行说“也可以”,可是这个可以是当着众人包括差役的面说的,这个“坡”顾悦行是给了,可是掌柜的无论如何,都不好下这个“驴”。
同时来的差役满脸不耐烦,他们今日已经够忙,忙着清点堤坝损失,还要应付上头百里加急的质问以及县令的跳脚,忙的不可开交,哪里还有心思去管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情。
同时看顾悦行的眼神中也带了一些怜悯,大概是觉得顾悦行傻,都没证据的事情,本可以赖给昨夜暴雨,非要承下来。不过也好,无形中也算是给他们减少了一件琐事。
带头的那个长着胡子的差役出来打圆场:“好了好了,既然如此,那就各自私了!掌柜的,好好算账,算清楚,别算进去没的东西,也别漏了有的东西,年轻人,若是觉得账目对不上,来寻我们就是。走了。”
顾悦行没漏掉那个大胡子差役临走时候,撇在他形影上的目光。
一般朝廷人都不喜欢江湖人,能避就避,否则真的上公堂,叫跪不好跪,免跪又说不过去,江湖人自带麻烦,沾上就没好事。这不,还没沾上,已经没什么好事了。
***
差役走后,掌柜的忙不迭的拉住顾悦行要他去算账,顾悦行只好跟着去了,同时他也发挥了刚刚谢明望那一套有难同当的手法,一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簇拥着三人加上掌柜就往旁边的茶馆去了。
茶馆面积不大,平时就足够镇上的人磕个瓜子吹个牛,就连茶水都是一股刷锅水的味,今天尤是,昨夜下过大雨,又溃堤,虽然没有影响到镇上,可是也是也是一片狼藉,街道上不少的烂泥枯叶要清理,还有倒塌的房屋掉落的瓦片,井水浑的发黄,根本没法吃水。所以饥肠辘辘的顾悦行想吃一碗面,都要花比以往多几倍的价格——家家户户的厨房院子里都有水缸,那些水缸中的水只要是在厨房里的,或者加了遮盖的,都算是这些天唯一能够入口的净水了。镇上那么多人,可以不吃可是一定要喝,这水的价格也就跟着上去了。
顾悦行不差这些钱,一边等着掌柜的借了茶馆的算盘算账,一边借着那噼里啪啦的响声把一块银子交给茶馆伙计,托他去买三碗面来。
等面的空隙,顾悦行才大量这两人来。
倒是不怎么狼狈,络央又恢复了之前仙气飘飘的模样,顾悦行也只是知道她把那件罩衫又穿戴了起来,初次之外看不出区别。他想起来刚刚谢明望说他们二人要去引水,怎么个引水?他所知道的引水,都是需要大量河工挖掘水渠引导。顾悦行实在是想不出来这两人去扛着锄头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模样。
可是人间界人间界,即便真是神官,那也是人啊。要吃饭要喝水的,难不成真的有仙法?
顾悦行感觉即便是问了也问不出什么,尤其是这个谢明望,从来对他就不诚实。他只关心一点:“络姑娘,孟百川现在在哪里?你放心,我现在已经不想杀他,我昨夜遇到一些事情,发现一些事情,我需要用到他朝廷中的身份。”
谢明望奇怪道:“他就在佛心寺啊,那佛掌又冲不走,放心,死不了,我给那丫头留了一包糖。”
顾悦行幽幽道:“佛掌确实没有被冲走,可是佛心寺已经只剩一壁残垣,而且,那丫头和孟百川都不见了踪影。”
“第六十三章 圈套”
一开始谢明望并没有放在心上,他说:“许是避水去了。城里就这么大,他们寻不到我们,总会回去等候的。再退一步,他们总归要吃要喝,这镇上现在有吃有喝的地方就那么几家,那丫头有钱吗?孟百川有钱吗?若是没有,咱们留个口信就行。”
顾悦行早就料到谢明望会这样回答,冷笑一声:“哪里还等他们来寻?只怕是早就跑了。那孟百川怕那丫头来通风报信阻了他逃生的路,连带那丫头都给绑走了。”
顾悦行平静说完,这才抬头,轻轻扫了两眼面前二人,谢明望好像并不吃惊,反而是等到了和顾悦行目光交错之后,那一副吃惊的模样才姗姗来迟的堆了上去。
从这一两天接触下来,顾悦行倒是不至于因为两人的淡定而怀疑这事是二人故意为之,谢明望和络央二人如此,只是单纯的冷淡而已。
谢明望如此,络央更是如此。络央来这里是为了寻找周至柔的死因的,谢明望来到这里是为了查清楚这里的疫病的。除此之外,木呦呦怎么样,孟百川跑不跑,实则和他们没什么关系。谢明望还能够为了不让他失望而摆出一副表情出来捧场,实则也算是经过了人间百态的历练了。
有可能再过个几年,络央遇到自己不感兴趣的事情的时候也会面前自己笑一笑来捧个场。
不过顾悦行是好奇的,他说道:“难道络姑娘就不关心你的那个丫头吗?”
“你说呦呦吗?”络央道,“她不是我的丫头,是我在路上捡的一个孤女,她当时的了痢疾躺在路边就要死了,旁边有几只野狗和秃鹰等着她死,我于心不忍于是救了她,她就要跟着我,仅此而已。”
这个经历和顾悦行猜测的差不多,他说道:“那丫头跟着你,一路到了这里?跟了多久?”
络央据实回答:“半月有余。”
顾悦行笑笑,不再问下去了。
木呦呦跟了她大半个月,络央却始终没有想过给那丫头置办一身干净的衣服,倒不能说她本人吝啬或者是神经大条。从医者需要心细如发,见微知著。也只能解释说络央根本不会照顾人,她没有替人考虑的习惯,也没有设身处地替别人想一想的能力。她或许可以学,以后或许也会,但是在这之前从来没有人教过她。
络央问道:“既然孟大人跑了,顾盟主要如何呢?”
顾悦行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络央问的意思:武林盟主有义务协助人间界神官做事,可是同时他身上还要完成艾子书的人物。原本他手上抓着孟百川跟着络央,倒算是两全其美,如今孟百川寻了个空子跑了,他倒是两难了。
如今络央问他,是要留在这里协助神官,还是趁着孟百川没跑远赶紧去追?
顾悦行淡淡道:“再说吧。”
这个时候面上来了,他挑起一筷子就开吃。而事实上,他已经做好了选择。孟百川固然是跑了,可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急什么。更何况,他即便是追上了,也杀不得他。
当时下过雨,处置完鬼蜘蛛返程的路上他就看到了那车辙,车辙两边还有两队脚印。稍微想一想就知道那人数不少,根据脚印和车轮下陷的程度来看,车的人不轻,就连两边列队的人也不轻。如果不是人均健硕,那就一个可能:车上不止一人,而列队的人,着重装,例如铠甲,例如受持兵器。
这种联想并不是虚空而来的,联想到孟百川的身份,有士兵迎接,马车相送并不奇怪,反而再正常不过。孟百川如此,等于是如鱼得水,回到了自己熟悉的地方。若是他强行追上再次相逢,那么这恩怨就不一样了。
何况,木呦呦还在他手上,很难不想是不是一个人质。这个孟百川,考虑的实在是周到,而且当然要周到。否则他怎么能够成为孟大将军呢?
他心事重重吃完了那一碗素面,实在是素的很,就连点缀的青菜都是老的。也是,新鲜的菜只怕早就被洪水淹了,现在还能有的也就是昨天厨房剩下的东西而已。
聊胜于无,在这个时候,一切也就只能将就了。
顾悦行吃到一半,忽然想到了什么,差点跳起来,正好这个时候掌柜的算完了最后一个数字,故意大声的把最终的账目报了出来。一看顾悦行的反应,还以为对方生气,立刻气焰就灭了一圈,嘴唇哆嗦了一句出来:“还,还能商量商量......想着这位少侠也不是故意.......”
他越说越是心虚,假装没注意自己偷偷把普通的桌椅以老曲柳的材料算账。
顾悦行却根本没有发现掌柜的一切动作,只是忽然问到谢明望和络央旧事:“络姑娘,谢前辈,你们说你们是昨夜就和孟百川分开的?”
络央点头:“不错。”
“前后半夜?”
“后半夜。”
“从何处走?”
“往江边走。”
“去江边之后,发现引水渠已经有了?”
“不错。”
......
顾悦行一颗心落了肚,喃喃道:“果然如此。”
他不等两人问询,就自己说道:“挖引水渠的应该是孟百川手下的兵士。而这个命令,只怕也是孟百川下令的,至于他为何会提前知道颂雁江水涨溃堤......水涨倒是可以提前知晓,毕竟朝廷中有天文院和司天监,提前得知骤雨来袭,不难。”
谢明望也若有所思,道:“那......既然如此,那观察堤坝情况,得知溃堤,也不难。”
“不对,”顾悦行反驳道,“孟百川是朝廷命官,京都大员,他若是知道此地堤坝不牢,必然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其溃堤,肯定会想方设法上报朝廷及时修补以防节外生枝再度涂炭生灵——说来也是有趣,他屠满城百姓,对于自己恶贯满盈上了艾子书之事供认不讳,可是我偏偏觉得他会是那种对黎民百姓鞠躬尽瘁的人。”
谢明望道:“那你说不对是什么不对?”
顾悦行道:“我说,那堤坝并不是自己溃堤的。”
这回谢明望脸上的吃惊就不像是故意捧场勉强堆上来的:“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顾悦行给了谢明望一个“你自己想”的眼神,然后低头继续吃面。
一边络央幽幽道:“顾盟主的意思是,那堤坝原本无事,是孟大人给挖开的,同时引水渠也是,孟大人故意要引江水入地坑,如此一来我们必然不可能再探,他不必让我们全陪葬也能做到埋没证据,两全其美。”
谢明望听罢,脸上表情换成了恍然大悟,道:“那倒是辛苦孟大人了,都虚弱成那样,还要辛苦挖坑。”
顾悦行差点笑出声,说道:“哪里用的到他?他恐怕连埋尸都不必亲自动手。他当年带兵打仗,手下不说八十万精兵,也有四十万。随便抽一对心腹来,一人一脚都能把那条通往驿站的路给踏平。”
而且不光是如此,那些兵士到底来了多久,或者一直未曾离开都不一定。说不定从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过,一直藏身在哪里,若是当时他真的一剑杀了孟百川,只怕不愁人证和物证,到那个时候,江湖和朝廷的恩怨就结了下来,他新官上任,一把火直接烧到了朝廷上去。
想想都是一身冷汗。
他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或许当时孟百川迟迟扭捏,装疯卖傻的不肯死,是为了保全他。”
他若是当时把自己饿死,那这笔账怎么也不能非要怪到江湖上去,可是他没成功,还引来了人间界的神官,对于朝廷的孟百川来说,此地已经算是不宜久留了。于是他就走了,把这摊子留给江湖和人间界,顺便还带走了代表坊间的木呦呦。
接下来无论他们三人怎么折腾,这都影响不了民间,也传不到朝廷耳朵里。
这或许才是孟百川的打算。
如此想来,顾悦行又是一阵哆嗦,他额头上也冒汗,落在络央眼中。
得到一句关切:“顾盟主怎么了?一头的汗?”
顾悦行下意识喝一口汤:“面太辣。”
还未等络央开口说下一句,顾悦行就扬声道:“算好了没有?!知道的以为是算一间酒楼,不知道的还以为让我赔个新镇子呢!”
.......
谢明望望着热情跑去和掌柜的算账的顾悦行,低声道:“小侄女,有没有觉得古怪?”
络央道:“古怪肯定是有的,可是也太多了,多到师叔说起古怪,我竟然想不到该从哪里说起。”
甚至来说,因为这里发生的古怪的事情太多了,以至于觉得这些事情都正常了。这才是最可怕的事情。就好像身处魔窟久了,觉得人间反而才是混乱的。
谢明望道:“你可知,我来此目的?”
络央笑道:“想必并不是为了此间疫病?”
谢明望道:“也有这个原因,却并不是主要。何况,上一任神官埋没于此,下一任必然要来到这里,那疫病原因也有下一任神官来解决。我何必千里迢迢辛苦一场?”
络央道:“那是为何?总不能是我?”
络央这句是玩笑,谁知道得到了谢明望一句正经话:“是为你。小侄女有没有发现,不过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也左右不过是过了几日,这事情进展似乎也有,可是却总是一而再再而三的节外生枝?周至柔的事情有了眉目不错,可是紧跟着却牵连出来连月城骸骨失踪,还发现这城下金矿,之后,想要再查下去,却发现江水溃堤,地坑成湖,无法顺利进行下一步......”
络央一愣,心中一向,似乎确实如此。不过她从未深思过此种缘由,直到被谢明望一一提及,才觉得这好像入了一个圈套,以连月城为套,迟迟走不出这个圈子。
络央道:“那这.......”
谢明望说:“小侄女有没有再想过,只要留在这连月城再追查下去,这事情永无止境。”
他瞥了一眼顾悦行:“这位顾盟主想必也发现了一些问题——新的问题,而且这个问题需要用到朝廷势力才能解决......偏偏,原本可以解决的孟百川这么恰好就跑了......小侄女不觉得奇怪吗?江湖人面对的问题,需要用到朝廷的事情......怎么会来到这个镇子上?是主动听闻风声来的呢?还是有人引导而来的呢?”
看络央一直陷入沉默,谢明望又抓紧说道:“我相信只要小侄女继续留在这里,那么顾悦行迟早也会被困在此地,要么疲于调查,要么知趣退出......而你,这位人间界信任神官,会因为接踵而来的麻烦迟迟走不出连月城。别说处理不了周至柔惹得麻烦,只怕连人间天地是何种面目都不会知道。”
谢明望说了这许多,又避开了顾悦行,明摆着是一场自己人的谈话。络央听了之后低下头,片刻又对视谢明望的眼睛:“小师叔与我说这些,是想帮助我,脱离这个圈套,走出连月城吗?”
“当然不是,”出乎意料的是,谢明望否定了络央的这个猜测,“我是想让你想一想,如果有人故意把你困在这里,有没有可能,对方是好意?”
络央不解:“好意?困住一个,是好意?”
谢明望道:“自然有可能是好意,倘若前方是一片刀山火海,那么有人不忍心见你涉险,自然就在前方道路上设置关卡,让你知难而退,这难道不是好意?”
络央道:“我是人间界神官,人间早已经没有了亲人,谁要对我好?或者说,谁要对神官好?”
“也不一定是针对络央,或许是神官。毕竟上一任神官,已经涉险了不是么?”
络央说:“小师叔今日这番谈话,本意是让我知难而退,领受这份好意?”
谢明望笑笑,不置可否:“领受不领受的,要看小侄女自己的选择,年轻人嘛,都有一种冲劲,不撞南墙不回头。作为我们这些过来人,能有什么办法呢?只能尽力而为。”
“何为尽力而为?”
“口头告之,身体力行,告诉一些年轻人,教给一些晚辈:人行于世,有的东西不该错过需紧紧抓住,有些东西,最好还是错过比较好。”
“第六十四章 浑水”
络央听罢,却是笑笑,说道:“多谢小师叔,不过小师叔别忘了,我为神官,和普通人间界弟子不同,我没有什么东西需要抓住,更没有任何的东西,需要让我刻意去放手。”
顾悦行脸上浮起一个明显属于敷衍的“恍然大悟”,道:“哎呀,我果然是忘了!”
他不轻不重拍了一下大腿,然后十分敷衍的停止了这个话题。
络央却被勾起了好奇心,这个谢明望,千里迢迢来此,看似为了连月城的疫病钻研,这个理由说得过去,人间界的弟子,可以断情绝爱却不能够失去济世救人之心,也不能没了好奇。不管是谢明望是为了一颗救人之心还是好奇来此,都有理有据。
当时今日,现下,络央却觉得,谢明望是为了谁来这里当说客的。而且这个目标,明明就是冲着自己。
她还没来得及想明白是否现在问出来,却听到茶馆门口一阵喧哗,紧接着人群中传来了一阵高高低低的惊呼,就连看热闹的人群都开始出现骚动,众人纷纷脚步开始混乱,好像出现了什么令他们避之唯恐不及的东西。一旁刚刚掏出钱袋的顾悦行也察觉了动静,上前一步,伸手扶住了一个险些摔倒的茶馆伙计。
他扬声,一边算是安抚众人情绪,一边喝止那带来骚动的对象:“什么人!”
话音刚落,那个裹挟着一阵风跌跌撞撞闯进来的人就停在了顾悦行面前,他来不及说一句话,因为他刚刚试图张嘴,就有暗红色的鲜血从嘴里冒出来,那个人弯腰,做呕吐状,直接呕出来一块碎肉,然后就瘫倒在地上,不断地抽搐,很快就没有了声响。
顾悦行低头一看一滩血泊中的碎肉,居然是一块舌头!而且还不完整,令人觉得那是这个人把舌头咬下,生生嚼碎再吐到顾悦行面前的。
围观的众人不能说没见过血腥场面,可是这一种的还算是头一回,一开始经历了长时间的鸦雀无声,之后,才有一个人指着那个血泊中尸体颤巍巍道:“他,他不是许掌柜的那个伙计吗,叫廖七?”
另外一个声音道:“是啊是啊,刚刚他还给许掌柜作证,说是这个江湖人拆了酒楼.......”
许掌柜就是月潭酒楼的掌柜,而众人说的那个伙计,就是昨晚上最后一个离开店的那个店小二。而这么一说,廖七又是这样一个死状,要不是顾悦行从开始被店小二指证到现在都在大家伙眼皮底下,他还真的有嘴说不清。
但是.......顾悦行下意识觉得不对劲,扭头把目光转移到了走上前来的络央和谢明望,络央只看了一眼,就说道:“他早就死了,应该是死了快有一日了,是昨天就死了。”
这句话不说还好,一说出口,周围围观的众人基本上脸都吓绿了——因为他们都是亲眼看到那个廖七在街上跑来跑去,安慰哀嚎的许掌柜,还指正顾悦行,就连刚刚一阵风似地冲进来,那风声,都是直接的扑到面上的。
结果这个人间界的神官说,廖七已经死了快有一日了?
茶馆的伙计感觉自己腿都要软了,他颤声道:“......见鬼了?这青天白日,见鬼了?”
他腿要软,为了不让自己坐在地上,直接扯住了旁边的许掌柜,许掌柜脸白的快和账本的留白差不多了,他就跟闪了舌头那样结巴:“廖,廖七,不是在这么......”
许掌柜话没说完,就被面前飞来的一把大刀给怔住了,是那把厨房中用来切肉剁骨的大砍刀,此刻那把大砍刀钉在他面前两寸不到的梁柱上,还在震动,而茶馆掌柜的,一番白眼,直接拽着许掌柜一起晕倒在了柜台后面。
大砍刀直接冲着许掌柜来,中途被飞来的一锭银子给截断了去路,砍刀被迫变了方位,目标从许掌柜的脖子改了途径换到了梁柱。
顾悦行毫不在意,就好像刚刚没有发生什么插曲一般,竟然没有立刻去处理飞刀的来处,他只问络央:“敢问神官大人,既然这人早已经死去,又是如何完成刚刚的动作?”
络央蹲下身,查看了那廖七的手脚脖颈,又和谢明望一道,拉开了衣襟看了一眼后背,道:“银丝。”
顾悦行心中一跳:“银丝?”
此刻谢明望拿出袖中的那个银丝,举到了顾悦行面前:“应该就是这个,这个银丝,细不可查,比较京都傀儡戏的牵引还要纤细,试想一下,傀儡戏十八一个木头雕成人形模样牵引动作,而这个银丝,若是也做那样,捆绑在尸体上,不管是在黑夜还是在白日,只要不细看,就会以为这个人在做动作,既然做动作,又怎么会联想到他死了呢?”
若非现场有可以当场验尸的仵作或者神官,大家都会以为,廖七是刚刚冲进来之后才死掉的。
周围有胆大的,问:“这又是为什么?杀了人,还把人当做是傀儡?而且我们也没有看到他手脚上有绑着的痕迹啊......”
络央道:“银丝并不是直接绑在手脚上的,而是绑在骨头上,廖七死了之后,有人把银丝穿破皮肉,直接绑在了骨头上和经脉上,所以即便是刻意去看,也看不到手脚和后背有什么东西,只有一个小红点而已。这个傀儡,做的可要比木偶戏的要精巧多了。”
简单来说,就是把提线绑在了骨头上,众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络央语调温和,生的也很美,对于尸体毫不避讳的态度也很像一个合格的医者,但是众人一看面前砍刀,舌头,血泊,碎肉,尸体,加上面前这一位宛如观音的美人,这个场面,怎么想怎么都觉得后背发凉,好像下一秒就要集体升天。
而顾悦行那边,一双眉头皱的死紧,一脸“我知道真凶是谁”的表情。
就是因为他实在是太过于苦大仇深,同时也根本不把那个偷袭他的放在眼里,搞得他背后黑气直冒,要不是身手那人忌惮顾悦行的身手不敢再偷袭,只能以眼刀充作暗器齐刷刷的丢过去。
络央正好抬头,和顾悦行的视线相撞,立刻明白了顾悦行难以出口的言语内容。她微不可察的叹了一口气,听到旁边人群中有个妇人慢慢开口,说道:“神官的意思,是不是这个廖七早就死了,然后被人当成木偶糊弄这一回,就是为了脱罪?”
那个妇人怯生生的,可是居然分析的十分有条理,顾悦行有意抬头看了一眼,却没有从人堆中瞄到那个妇人清楚的脸。妇人生的很矮,躲在人群中说话,也没有引起围观的人的任何注意,就连扭头看一眼都没有一个人做。
直勾勾盯着那个妇人的,只有忽然发出一声冷笑的顾悦行。
顾悦行的这一声冷笑极大的激怒了围观的百姓,其中一个人叫嚷道:“你这个人还能笑得出来!杀人凶手!若非神官明察秋毫,今天就被你给逃过了!”
有一人带头,周围人纷纷开始你一言我一语的跟着:“可不是!我就说江湖人不光是杀人不眨眼,而且栽赃嫁祸也是一流!简直就不干人事!”
“草菅人命!”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没想到会遇到神官大人吧!”
“神官大人可不是跟你一伙的!”
“替天行道!人间界要替天行道!”
......
一旁络央检查完廖七的尸体之后起身,事不关己的看了看眼前的一切,好家伙,不过片刻之间,这茶馆门口就已经形成了一小股很是不错的伸张正义的力量了。
柜台之后原本偷摸的伸出一只手想要借力爬起来,听到这一片声势之后,又软绵绵的“倒”了回去。
看来,这一片围观中,只有那两个掌柜还是平常人。
至于其他.......
***
谢明望一直盯着顾悦行身后的“廖七”,那个廖七,依然顶着廖七的脸,却一改之前的懦弱面相,恶狠狠的盯着顾悦行。
看来这些人是来针对顾悦行的,手段明显到已经开始不要命。这么说来,顾悦行应该是欠了他们东西,要么是财,要么是命。
而络央那边就开始了头疼:谢明望刚刚说有人在阻碍她走出连月城,一件事情尚未平定,而另外一件事情就会再来,无休无止,令他们焦头烂额。
络央有理由相信这件事情的原因有可能是想要制止顾悦行去追杀孟百川,可是对方却根本不管顾悦行如果要追,也不会现在还在茶馆里吃面。
如今孟百川已经跑了,不管是主动跑的还是被迫离开的,终究是走出了这个是非之地。对方为了困住她,不惜用江湖黑道来困住顾悦行的手脚。用心良苦。
但是络央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这一切肯定是因为昨天的事情连带的后果未尽的缘故,可是为什么冲着顾悦行来?是他江湖上未了的恩怨?还是只是被连累?亦或者只是凑巧狭路相逢?
可是即便是要报昨日之仇,也犯不着用这种几乎等于送死的方法......那个假廖七再无别的动作,事不关己的站在后面一心一意地开始用眼神杀人。
眼神怎么可能杀人,虚假的众怒也伤不了顾悦行一根头发。
实在是古怪。
***
而就在这个时候,谢明望注意到那些激愤的人群之后,有一个人离开了。
那是个妇人,单看背影都美地很雅地很,姿态婀娜,不紧不慢,不慌不忙,令跟在身后的谢明望觉得她不是走在泡过污水的烂泥中,而是撒着黄土铺着地毯的京都大道之上。
妇人一路走,就走到了一处民宅中。她十分自然的推开院门,走进了屋内,谢明望也不避讳,一路跟去,顺手把竹门给摔了一把。
老旧的竹门发出了一声吱呀的响声,那妇人连头也不回。她落座,取出两个茶杯,分别倒了两杯茶。她离开了不短的时间,茶壶里的水竟然还是滚烫的。
谢明望很是没礼貌,不光是摔了院门,就连进大门的时候,都是狠狠踢了一脚,泄愤一般。
他当然是泄愤,他一见来人心情就不爽,哪怕是看到头发丝都要膈应半天。喝一口她倒的水都感觉要呛到,于是他一口不喝。
对比谢明望的难看的脸色,曾寥寥倒是十分的淡定,一双素手保养的十分细致,一丝皱纹都没有,这也是得益于她的手从年轻时候就没有直面过烈日。即便是现在端着热茶,都要带着丝绸做成的手套。
谢明望还知道,曾寥寥会用花汁洗发,用花蜜涂面,用细致的丝绸沾上融化的蜂蜡包裹细长柔白的脖子。她现在五十多岁的年纪,但是保养的很好,看起来不过三十来许的样子。外人若是见了她,十有八九会猜测她是不是一个豪门爵府的当家主母,或者是个腹有诗书气自华的贵妇人。而她与细致保养的同时又多一丝超凡脱俗的世外清冷和矜贵。她面相慈悲,眼神温柔,她像济世救人普度众生的观音,像下凡拯救苍生造福大地的仙女。
但是她偏偏想要当一个妻子。
初次听到曾寥寥这个愿望的时候,谢明望第一个反应是好笑的,再后来他知道曾寥寥是认真的生活,他又觉得这个念头实在是太可怕了。
而如今,他居然在月潭镇见到曾寥寥,他觉得可怕之余,还觉得可怕。
他单刀直入,劈头就问:“这一切都是你干的?顾悦行的麻烦,孟百川半死不死,连月城地下的黄金,我们发现的头骨,周至柔的死因,全是你干的?”
曾寥寥自冉冉热气中抬头,一副受惊的模样,开口说话的时候却依然是一副温柔面:“这是如何说的?我只是来此人间过一过凡俗的日子,我眼下只是个寻常的妇道人家,你说的我好生可怕。”
“妇道人家?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谢明望像是听到了什么惊天玩笑那样大笑起来,然而他并不觉得可笑,所以他的笑声虽然声音很大却十分的冷硬,“你说你是妇道人家?寻来这个小镇上过日子?——这岂非就是这些百姓的不幸?”
谢明望的笑声随着他一脚踢翻椅子的动静而止,他的脸上哪里还看到笑意?他一脸愤怒之色,不亚于那个“廖七”注视顾悦行的凶狠。
“你把这里搅的成了一滩浑水,又把我们拉了进来,怎样?你是疯了吗?为了一个男人?——那男人又不要你!”
“第六十五章 鬼蜘蛛黑寡妇”
曾寥寥是络央的师父,人间界现任的主人。虽然看似和谢明望属于同辈,络央也尊称了谢明望一句师叔,可是人间界的人,包括谢明望和陌白衣都知道,那根本是两回事。
谢明望知道这些个中区别。却不解他口出狂言不止一回,曾寥寥都不曾动过要把他逐出人间界的意思。
她对谢明望很客气,哪怕是现在,神态语气都和一个温柔的良家主母没什么区别:“这浑水并非是我搅动......而且你应该也明白,渠中若是没有泥沙,那即便是有心人如何的翻涌,水依然是清的。”
谢明望从来不买曾寥寥的账,尤其是如今的曾寥寥,曾寥寥有两个身份,一个是人间界的主人,清贵,高冷却又心怀苍生;而另外一个身份就不一定了,那要看她喜欢,她可以是个平凡的江湖医女,也可以是个贵家的小姐,甚至是个神秘的隐居闹市的女修,每一个身份的她都叫不同的名字,然后戴上不同的面具,根据曾寥寥想好的身份和地位去想这个面具下的人是何种心性,遇到事情会如何面对如何反应。她可以是阿香阿臭阿飘阿沉,但是绝对不是曾寥寥。
如今也是,谢明望面前的,不是曾寥寥。
谢明望翻了个白眼:“你如今在这里,叫什么?”
对方温柔一笑,坦诚相告:“阿曾嫂。”
她娓娓道来这个“阿曾嫂”的故事:“她现在是个寡妇,可是即便是中年丧夫,心中也比别人要舒坦些,她从小就和她的丈夫云哥儿一起长大,两家一个在东村的村头,一个在西村的村尾,两个村子之间就隔着一条小河,每天到了快要落日和月亮很好的时候村子里的女人就会到河边洗衣服,小孩子们就会跟着来踩水玩,运气好还能抓到小鱼小虾和玩着玩着就会断腿的小螃蟹。云哥儿从小就袒护曾姐儿,每次都把自己抓的鱼虾给她,从小就喜欢她。”
“后来曾姐儿长到了十五岁,云哥儿也考上了秀才,家里就做主给两个孩子定了亲。过了几年之后,曾姐儿父母都去了,云哥儿就干脆不再去考科举,而是体面的迎娶了曾姐儿,安安稳稳的开始接过曾姐儿家的家业忙活......倒也不是云哥贪曾家的财产,只是他知道,曾姐儿离不开他。”
“后来他们就再也没有分开,哪怕是没有孩子,他们还是恩爱,云哥儿一直到死,都没有离开曾姐儿。”
......
这回的故事真挺无聊的。
谢明望几乎听到了开头就猜到了结尾。他淡淡道:“既然这么恩爱,怎么就死了呢。”
曾寥寥叹气:“没办法呀......”
谢明望本以为曾寥寥会说没办法,因为总不能真的去找一个云哥儿来陪她演戏,她要做独角戏,那么作为丈夫的一环,只能要么早逝要么经商远走。可是若是经商,那岂不是会落一个“商人重利轻别离”?
曾寥寥别的都能受得了,唯独她受不了自己的身份是一个不被爱着的女人。
“......虽然历代以来,朝廷民间皆是中农轻商,可是自从有了皇商之后,商人的地位也算是提升的不错......云哥儿后来四十岁,离家去邻府采买珍珠的时候遇到了一个珍珠商人的女儿,生了情愫,离开时候,给那个珍珠商人的女儿送了两匹缎面做衣裳,要知道商人自己都只能穿麻做的衣裳,他却给一个外室都算不上的女人送了两匹绸缎。”
这一回的故事倒是比以前的要不同,谢明望不知不觉落座,当了个听众。在以往曾寥寥给自己的面具写的话本中,一般是没有丈夫负心这个桥段的。无论是家道中落还是婆婆苛刻公公古板,甚至是同胞手足相残,夫妻都是恩恩爱爱,同心断金的。而这回,居然出了新的桥段。
曾寥寥的茶壶中的茶永远都是热的,但是杯子里的会冷,曾寥寥把谢明望的杯中茶泼了,又倒了一杯热茶奉上,若是再端来一盘瓜子,那就十足十是听戏的场景了。可惜曾寥寥从来不磕瓜子:她年轻的时候生的很甜,一张白皙的圆脸配上弯月一样的眼睛,简直是人见人爱,她却不常笑,让长辈以为她性子害羞不爱说话。其实原因说起来哭笑不得——纯粹是因为她觉得自己门牙的牙缝有些宽。
所以她不嗑瓜子,甚至不怎么碰坚果类的东西,即便是选择茶点,也只挑那些软糯新鲜的糕点。这个习惯一直到她长大,她圆脸已经褪去了少女的润泽,线条变得柔和,一张鹅蛋脸上是一对峨眉,她喜欢低垂的眼眸。如果说年轻的时候曾寥寥像是一颗灿烂的明珠,那么现在她就恬淡的像是夏日带着凉意的满月。
也是因为这些东西,谢明望当初还觉得曾寥寥算是个有血有肉的女子。
如今这个有血有肉的女子慢悠悠的讲述那个“阿曾嫂”的故事:“后来云哥真的把那个女人安置成了外室,不光是家里的管家知道,账房先生知道,厨房做饭的婆子,扫地的丫头,就连每日往府里送菜伺候花草的花匠.....都知道了。只有曾姐儿不知道。她还觉得,云哥还是那个当初抓到了小鱼小虾之后惦记着往她竹篓里塞的少年。”
曾寥寥幽幽道,脸上浮出一点点十分寡淡的不解和愤慨:“你说,为什么人都会变呢?”
谢明望觉得这个问题很傻,是“阿曾嫂”才会问出来的问题,于是他懒洋洋的回答“阿曾嫂”:“人当然会变啊,十五岁的和二十五岁模样就不一样了,二十五岁和五十五岁,样子又是翻天覆地......一个年纪能够做主母的人,即便是保养的再好,人家也只会夸她,年轻的好像只有三十岁,却不会再夸她,美貌的像十八。”
谢明望又在讨打,不过曾寥寥已经习惯,不是她脾气好,是她根本不把谢明望放在眼里。
即便是眼前的“阿曾嫂”:“可是即便是成了当家主母,曾姐儿还是曾姐儿啊......那个珍珠商人的女儿爱的只是能够给她买缎面料子的云老板,而不是那个会赤脚在水里抓鱼虾的云哥儿,可是对于曾姐儿来说,不管是买得起缎面和珍珠的云老板,还是一双鞋子都舍不得沾水的云哥儿,都是她爱的。男人怎么就不懂呢?”
谢明望说:“或许男人懂啊,可是对于女人来说,少年的落魄可以解释成为共甘苦的苦中带甜,但是对于男人来说,眼前有珍馐佳肴,脚上穿着皂靴,出门还能坐上骡车,谁还乐意有人说起他年少的时候食不果腹,得了一双新鞋比过年还高兴的窘迫日子?”
对面的“阿曾嫂”一愣:“男人是这样吗?”
谢明望说:“大部分都是吧。男人爱面子,也虚荣,比女子更甚点,女子好歹会懂得涂脂抹粉大大方方的用花啊朵啊的装点自己,而男人呢,就有点藏着掖着了,不大方。总是找诸多借口,说什么偷摸纳妾是为了不让妻房伤心啊,不愿与你私奔是恐惧那俗世啊,或者不肯生生世世恩恩爱爱是怕爱久就衰......其实说白了就是不爱了,不够爱,不想太爱,还是最爱自己.....那些理由男人自己听了都觉得扯,偏偏女人就信了。”
对面的“曾阿嫂”露出了一种迷茫之外的怒意。
这种情绪属于那个“阿曾嫂”,其实如果真的是个被丈夫伤到心肠的妇人,那表情不该只有这么一点,可是“阿曾嫂”却只是曾寥寥的一个面具,对于曾寥寥来说,她五十岁的年纪都还像个美妇的秘诀之一就在于脸上从来不曾出现过大悲大喜的起伏动作,所以即便她现在是阿曾嫂,那个阿曾嫂也只能寡淡的不解,寡淡的愤慨。
谢明望问她:“后来呢?”
“后来......后来云记坊的主母就成了寡妇呗。”
“曾阿嫂”抿嘴一笑,柔柔地吹去了热气,抿了一口茶,“谁都想不到,那珍珠商人根本不是个正经商人,而是利用自己的女儿的貌美来诱骗来此采买珍珠的客人,用有染之事来太高对方收购珍珠的价格。云老板不是第一个上当的,也不是最后一个......但是他却最傻。”
“那珍珠商人父女俩只是爱钱,不停地要钱,不光是云老板,还有别人......云哥儿,曾经那样容易就得到了一个女人全身心的爱意和信任,他受不了被一个他原本还瞧不上的,觉得是招之则来,挥之则去的一个女人居然如此的轻慢他......他如何受到了?结果呢,他就就被那对父女俩给杀了,尸体被塞到麻袋里,撞上了石头,在一个夜晚,丢到了护城河中。那对父女俩卷了一大笔钱逃之夭夭。”
“然后呢?”谢明望说道,“难道之后,还是那个曾姐儿散尽家财寻找失踪的丈夫?最后终于找到了亡夫的骸骨,心灰意冷之下,归隐了田园?”
“怎么可能呢?”这是一个属于曾寥寥的笑意,“我可不爱傻女人,那云哥儿已经年老,四十多岁,整日里和钱打交道,财酒不离身的,早就一身的俗气,要知道,那云记坊虽然叫云记坊,但是田产铺面都在曾家手上,那都是曾家留给女儿的嫁妆,他可以用,但是不能动。所以到最后,就连那个给外室的宅子都能顺利拿回来。”
“听着好像这个曾姐儿不会为了得不到或者已经失去的东西纠缠不休。”
“自然了。云哥终究不配。这世上千般人万种事,多得是可以为之奋不顾身和力挽狂澜的,他一个庸俗之人,又算什么呢?”
***
这个“廖七”揭开面具之后是一张寡淡的脸,甚至寡淡的有点丑了。还是属于那种泯灭于众生中的丑,还不如廖七的面具。他十分寡淡,长相如此,武功也如此,顾悦行轻而易举的制服了他。并对他的行为十分不解。
顾悦行很陌生他,他不在昨日围攻他的人群中。昨夜夜幕深沉大雨磅礴,可是顾悦行都记住了他们的脸,包括第一个死掉的陈三百,包括那个陈三百的侄子,包括当时用铁索直接把整个客栈的屋顶掀翻的黑蜘蛛们。
鬼蜘蛛有好几个等级,最高的叫鬼蜘蛛,以陈三百为首,外围作为呼应的叫黑蜘蛛,如何分部大概是由血缘亲疏来算的——之前顾悦行还以为是能者居之呢。现在眼见为实之后,他选择了血亲这一条。
陈三百生的很丑,简直丑如厉鬼,凶相毕露,而那个陈三百的侄子长得活脱脱就是一个小陈三百。昨夜被他杀掉的那些蜘蛛们,也是各个面目狰狞,死不瞑目是一个原因,生的本来就丑也占了一部分。可是眼前的这个假廖七,虽然丑,可是丑的很平淡,平平无奇,没有新意,旁人一看,也就说一句“这个人生的丑。”
仅此而已。
连丑陋不堪都配不上——若是站在了陈三百的旁边,甚至还能分到一句齐整面貌。
看得出来,陈三百一家,皆以丑陋为傲,越是吓人的丑陋,越是能够在队伍中得到优势,这是自然了,陈三百和他侄子那脸,别说辟邪了,鬼都能吓死一轮。
而这个假廖七,在顾悦行看来,估计就是个小喽啰。
........
络央倒是好奇的很,她根本不管谢明望去了哪里:“按理说一个喽啰,在上头的老大没了之后,不应该逃命吗?倒还是送上门来?”
顾悦行说:“许是背后有人指使吧......不管他已经给我惹了麻烦,你看外面那傀儡操纵术,我相信这个本事非要黑蜘蛛或者以上才会,一个喽啰,如何懂得?”
络央继续不解:“鬼蜘蛛不是被你解决了吗?”
“确实解决了,不过解决的是男人。”顾悦行说,“蜘蛛这东西,有雌雄的,织网捕食的,都是雌的。你可知道黑寡妇?”
络央自然知道:“一种剧毒的蜘蛛,琼崖之地才有,很难捕捉,一不小心补蛛人就会丧命。不过它虽然有剧毒,可是毒素却也是一味非常难得的药材,所以一只黑寡妇价格十分的高,不管生死,当然活的更贵。所以在琼崖衍生了一种职业,叫捕蛛人。”
顾悦行道:“江湖人也爱,同时呢,鬼蜘蛛中,也有黑寡妇。”
“第六十六章 织网人”
其实也不必顾悦行格外注意那个假廖七,他实在是太没用了,听到黑寡妇三个字的时候,很快就浑身抖动了一下。虽然之后他极力地想要克制,可是就好像用蛮力去止住一个不停抖动的弓箭那样,根本没办法止住,反而露了怯意。
顾悦行看了他一眼,忽然朝他笑了一下,说道:“鬼蜘蛛的首领根本不是陈三百对吧?鬼蜘蛛,是女人当家......”
俗世中人大多以貌取人,哪怕是抨击作恶者,看到作恶者生的一副好皮囊,都要痛斥一番什么“看你相貌堂堂却做非人之事”瞪大,就好像生的好看的人天生就良善,生的满脸横肉五大三粗,即便是不是恶贯满盈也该头脑简单粗鲁蛮横。
陈家男丁女子,相貌走向极端。男的极丑,女的极美。可是这却并不代表陈家也有善恶两种极端。更多的可能是大家一起在地狱里搅弄浑水。
顾悦行对于陈家的女眷知道的不多,除了那个嫁到络央的罗氏之外其他的一无所知。但是在坊间中,百姓对于陈家的女眷们都是十分同情的,用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红颜薄命”,毕竟来说,大家对于美人总是不自觉带一丝的怜悯的,而如果那个美人十分的命苦,那这种怜悯就更加上了一层楼。
陈家的女眷们,就是基于这种怜悯之上。
但是走过江湖的顾悦行却觉得评人善恶,可真的千万千万不可以貌取人。否则江湖上也不会有蛇蝎美人和毒郎君这几号人物了。
如今,要多出一样来,那就是黑寡妇。
顾悦行慢条斯理道:“陈三百死了,按理说,领头的死了,余下的就该做鸟兽散,可是你们居然没有,还能在青天白日玩这一套,虽然手段是劣迹了一点,可是好歹是能够糊弄的过这些百姓的.......不是说你们愚钝的意思。”
顾悦行后面的一句话的原因是因为感受到了围观百姓脸上已经浮出了怒意才说的。
周围的人听着一些,起初觉得是这个顾悦行想要脱罪,拉个替死鬼来扣锅,结果看到那个假廖七那样的反应,又看到了被揭下面具之后的丑陋模样,一边是个刚刚要对无辜人下杀手的丑人,一边是救了人同时风度翩翩的年轻少侠,两厢一对比,心中的天平自然开始偏移。
同时心中也放心了一些:看来是江湖恩怨,江湖的黑道陷害江湖白道......只要不是冲着百姓就行。同时在心中嘀咕,江湖黑道,果然是杀人不眨眼,那个廖七,有没有做过什么事情,平时就是贪个嘴偷个酒的,犯得着么!
顾悦行道:“你来陷害我这一出,我很不懂。鬼蜘蛛来这里,我同样也很不懂。你们为什么冲着我来送死,我也更加不懂。”
“廖七”的脸上忽然出现一抹很诡异的且扭曲的笑容,他开口,嗓音已经不是那个廖七的声音了,而是沙哑干瘪,仿佛吞了一口烧红的炭:“顾盟主当真不懂么?”
他不必等顾悦行回答懂或者不懂,依然自顾自的动嘴皮发出声音:“顾盟主有没有想过,对于自己当上武林盟主这个事情十分的意外?江湖是没人了么?怎么这么巧合呢,顾盟主当初不过是个江湖上小有名气的人罢了。结果是怎么回事?凑热闹参加了一回武林大会,忽然就拔得了头筹做了盟主,忽然那艾子书就有人上了榜,忽然人间界的神官就出了事情,忽然......这个城池就要完了。”
“廖七”仰头哈哈大笑,笑声极其难听,他大叫:“顾悦行!你也要完了!你们都要完了!”
他大笑,脸上扭曲异常,顾悦行看到他脸上什么表情都有,有恐惧,有害怕,还有胆怯,血红的眼中疯狂流泪,他惊恐不已,可是嘴巴确实笑的,笑着笑着,他的笑和哭就分成了两半。
是他的头变成了两半,以鼻子为界限,被空中一把看不见的“刀”分开了。
顾悦行的反应几乎是刹那间的,他飞身扑倒络央,一边大喊:“趴下!”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围观的民众一大半已经没了声息,他们静静的站着,仿佛并没有立刻反应过来,下一刻,那些围观的脑袋齐刷刷的掉了下来。其中有个子高些的,是脖颈被割下,有的矮的,是头盖骨被削掉,有的更加矮的要幸运些,那堪堪擦过头皮。头上凉了一块,热血迅速的流了下来,那两人顿时尖叫朝外跑去,还没等顾悦行阻止,他们就发现,自己跑了个寂寞:原来那股但不见的刀子不光只有一把,还有一把,是拦腰而来的。他们跑了,可是把上半身留在了原地。腰斩的人并不会立刻死去,腿还在街上奔跑,而那上半身却在不停地哭泣和尖叫!
街上的人看到两条腿带着血四下奔跑,也跟着不由自主的尖叫起来,有的来不及反应的,当时就被那两条腿给撞了个正着,温热的血泼了满脸,跑过客栈门口的时候也跟着身体分了家!
经历了连月城屠城、陷落、溃堤等等事故还能有心思看热闹的百姓们,这次终于学会了惊慌。
见此情景,原本打算试探起身的顾悦行立刻又趴下,他一边以内力传声,希望大家不要再乱跑,速速趴下。然而在惊慌中的人根本听不进去任何的话,外面依然在不停地发出尖叫。
与此同时,顾悦行也发现,这个客栈也没办法成为避风港了:因为那银丝过来的时候不光是削断了人的血肉和骨头,就连客栈中的家具和柱子都没有放过,因为速度太快,横梁一时之间并没有歪斜,可是该死就该死在,刚刚一个跑出去的半截人撞到了门口,且他没有了上半身的眼睛,根本看不到门口在哪,于是一味的撞,一直撞到血流尽没了动作为止。虽然速度很快,可是也已经让客栈内堂中的柱子发生了倾斜。
络央刚刚冷不丁被顾悦行带倒,她以为自己会重重摔倒在地上,但是结果是顾悦行做了软垫,不光如此,顾悦行垫了底之后立刻一个翻身把她护在了身下,一只手还护住了她的头。她从始至终都是神志清醒,安然无恙。
安然无恙的络央瞥见了刚刚醒来就目睹这些事情的两位掌柜,他们的视线撞了个正着,因为那两位掌柜也是趴在地上。络央道:“趴下。”
她说的轻柔,可是掌柜的听了,不光是立刻趴下,还恨不得贴服大地,直接原地刨个坑,深深地钻进去。
顾悦行道:“不行,我们要出去。”
络央没意见,但是两个掌柜的却死活不肯走,他们颤巍巍说道:“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这里安全!万一出去.......出去就死了啊!”
顾悦行道:“不出去的话,就会被压死在这里。”
他干脆直说:“掌柜的,只怕你的茶馆也保不住了,这回可是有证据,不是我的错。就连那个酒楼也不是我的错,是那鬼蜘蛛做的。”
顾悦行在月潭酒楼的事情上没有证据,人证物证都没有,如今好容易人证就在,他可不愿意再当个冤大头。
掌柜的结结巴巴道:“什么?!”
顾悦行也不知道那个掌柜的到底是震惊哪一个,是客栈要倒,还是他横竖可能都要死。
顾悦行顾不上理会他,现在外面乱成一片,尖叫此起彼伏,他怒喝一声道:“别过来!!!别过到客栈门口来!!!离远点!”
大概是这一句终于有了作用,原本还近在眼前的尖叫声停滞了一刻之后,立刻又响起,不过这回是渐远的那种。
顾悦行抽空惦记了一下中途消失的谢明望:“你的师叔去了哪里?他是发现了谁?还是你们人间界的吗?”
络央摇头:“我师叔入世多年,我并不知道他交友如何。”
顾悦行道:“我总觉得,是人间界的弟子的可能性居多,这里,江湖人似乎只有我一个,可是人间界的和官府的,却各个都在埋伏。”
顾悦行说:“我心里不安。”
络央道:“难道这城是个圈套?”
顾悦行心中有一层雾,越发浓重,说道:“这城像是个蛛网,可是我觉得不像是给我设的,当然了,也不是鬼蜘蛛布局,我和鬼蜘蛛,充其量就是个工具人。”
这连月城的辖区中,现在已知道的,有朝廷的人,江湖的,黑道上的,还有人间界的。都集中在这个看似普通的地方。实在是诡异的要命。
顾悦行说,这里算个捕猎的蛛网,可是即便织网的是鬼蜘蛛,杀人的也是鬼蜘蛛,且把连月城的命都算在鬼蜘蛛头上,依然够不上鬼蜘蛛是主使者这一条。
而顾悦行自己也不是。
那到底是谁?络央心中疑惑,总不能是人间界?可是她又寻不到给人间界开脱的借口。可是如果是人间界,那周至柔的死,地坑中发现的同门弟子的头颅等等又要如何解释?顾悦行说过,周至柔是要寻个地方藏身这才选了个一处动乱之地,这种情况,很容易是个巧合,周至柔恰好需要藏身,虽然连月城并非恰好动乱,但是却算是恰好被周至柔选中成为了避难点。
也是由此,她才来。
而对于谢明望,今天也证实了,他是冲着自己来的。谢明望是在怎么知道自己会来这里呢?难道他早就知道周至柔最后的行踪消失于此?
神官的踪迹和预留一般都是保密的,除非死,就连死了,都只有下一任的神官才能知道如何追踪行踪。周至柔知道许君言的行踪,她知道周至柔的行踪,她无法越级追踪到许君言的,而周至柔也无法知道许君言上一任的。规矩死板,却不见得是累赘。
所以,谢明望是怎么知道周至柔最后踪迹在这里的?周至柔生前还联系到了谁?地坑中发现的那个头颅是不是周至柔故意要让她发现的?周至柔又想告诉他们什么呢?
***
谢明望不知那边天翻地覆,可是也不影响自己的脑子如今天翻地覆。
他不解曾寥寥来此的目的:“我横竖不知道,这里有什么地方吸引你来。还是一个如此不起眼的身份。”
曾寥寥曾经说过,红尘麻烦。即便是有郎君相伴,依然无法抹平那红尘的繁琐和麻烦。她当年倾心的那个郎君,喜欢凡尘俗世喜欢人群,很长一段的暂时的时间都没有隐居的想法,就连短暂的生出这个念头都觉得荒唐。他留恋人间和俗世,对于富贵无边人生非常的享受,而且看着似乎到老都不曾腻味掉。曾寥寥曾经试图说服过自己配他一起陷入红尘,却发现红尘原来那么麻烦。于是也怂了。另外一种意义的怂。对于曾经一心钻研医术的医者来说,愿意去研究攻克爱情已经是很有勇气的一步迈进了,其他的,她做不到。她做不到去当一个妻子,做不到去做饭,洗孩子,和引发妯娌,和其他的俗气又美丽的女眷们聊家长里短,她做不到。
爱情这种看不见抓不到的情感曾经叫她困惑极了。
可是这种困惑加深的原因之一今日是她对此没有攻克的想法。她对于倾心的郎君宁愿选择世俗都不愿意最爱她选择接受,并没有为之妥协,因为她知道有一次就有第二次。她也不抽身离开,因为爱情很好,这一切都不是爱情的过错。她只是觉得,那个郎君被俗世迷晕了眼睛,其实也很好不是吗?她排在俗世之外,排在那花花世界第二的位置。只要郎君腻烦了花花世界,郎君就永远属于她。
曾寥寥对这个排名满意极了。同时也接受十分良好。
可是对于谢明望来说,俗世才是最麻烦的。若是把俗世挑挑拣拣,那么俗世就是权力,就是美人,就是江山,就是金钱,就是享乐,就是迷醉,就是美酒佳肴,就是新鲜蔬果,就是十万大山。
若是要这样算来,曾寥寥如何排在第二呢?
她排在了所有的欲望的后面。她输给了权力,输给了很多很多的美人,输给了江山,输给了钱财珠宝,输给了一坛好酒,一盘好菜,甚至,她比不过一座大山中的百灵鸟。
“第六十七章 走出连月城”
谢明望想要说什么,内心翻覆几场,平复之后,终回到了一片空白。
谢明望叹气,又觉得实在是无力,他说道:“那么,为何这位阿曾嫂回来这里呢?嫂子也是看到了,这里很快就要翻覆了,周至柔心中还算是有点不忍,留下了大半个月潭村和整个月潭镇,她在地下设了骷髅墙,原本大概是想要在连月城陷入地下之后留下那个骷髅墙的,谁知道还没有来得及等到那飞灰落地,就被别人用滔滔江水再度掩盖。”
谢明望后仰在椅子上,一副泄了气的模样,说道:“只怕有人根本不打算放过这里。”
曾寥寥,现在的“阿曾嫂”说道:“是啊......当初云记坊失火之后,整个府宅化为灰烬,所以阿曾嫂就带着仆人婢女离开了老远,如今没想到这里也要化为灰烬......如此,又要告辞了。”
谢明望听出了她的意思,忽然笑了起来,很是无奈的神情和语气:“看来这位阿曾嫂还是有点良心,不忘来带走误入此处的婢女......行吧。”
他也懒得问说给不给个面子带他一同走,话说回来——曾寥寥就算是想要带他一道走,他还不乐意呢。
谢明望在这里几天,几乎不怎么吃喝这里的东西,也不和这里的人有过交集,也就是刚才,因为一些琐事和那个小伙计和掌柜的你来我往了两句,他想起来那个掌柜的夸张的哭天抢地,人就是如此,别交集,一旦产生了交集,很多事在眼前发生就是一种折磨。
纯粹的陌生人的死亡,和一个曾经打过照面之后又变成尸体的,是不一样的。
谢明望走过很多地方,住过很多客栈,看过很多不同的城池中升起的月亮。如果没有必要,他绝对不去吃喝当地的东西,他吃的东西千篇一律,喝水就要一碗清水,喝酒就选地瓜烧,吃面就点南北都有的阳春面,就连逢年过节,中秋赏月,他也会挑一盏最最普通的灯笼。
他不愿意对任何城池产生感情,陌白衣曾经对他这番行为给了一个原因,大概是因为谢明望入了个不咋地的世:“你出谷入世,当时正逢是个乱世,那空城啊,绝迹啊,人烟变狼烟什么的,太常见了。我听我的乳娘说过,她当年小时候长大的城中对面巷子,有个阿婆做甜水鹅特别好吃,就说那鹅烤到一半就能把左右巷子的人都给引来,香的不行,鸭皮都是甜脆的。可惜了,后来颂雁之盟之后,那个城空了大半,当时那个阿婆家正好,就在空的地方。我乳娘流泪啊,她没家了,我也流泪,那只甜水鹅,我都没要机会吃到。”
陌白衣和他截然不同,陌白衣每到一个地方,都爱巡逻当地的美味,不知道他在这里是否寻到过什么。想必应该是没有,陌白衣不会喝这里的水,只要是人间界的医者,都能察觉到这里的水质有问题,水是生命之源,什么都离不开,煮饭汤羹做甜食.....左右陌白衣绝对不会动这里的东西。
想必陌白衣不会对这里的消失感觉到伤心罢。
谢明望又叹了一口气。
***
顾悦行终于是明白了一点:鬼蜘蛛的到来,其实不是针对他,也是针对他。
可是这个目的,要完成这个目标,需要花费这么大的代价吗?
顾悦行站在那颗之前用来眺望连月城方向的大树上,看着底下已经陷入火海的村镇,脸上除了震惊之外,还带着一丝的惨白。
顾悦行首先说了一句:“谢明望能不能逃出来?”
旁边络央声音低沉说道:“我师叔不会有事的。”
怎么样不会有事,如何不会有事,这一切顾悦行都不知道,可是既然络央如此说了,那就如此吧。他们两手空空,来时如何,现在如何。
顾悦行把形影背负在后,胸膛中一颗心之跳跃不已:“我中了计——昨天鬼蜘蛛排除了陈三百过来送死,就是为了送死......他是故意让我察觉他就是当年的陈三百,也是鬼蜘蛛。于是让我连夜把他的头颅送到外城府衙中去。这是把我引走......别的鬼蜘蛛才有时间在这里布这个杀局......”
他说的很多,还有更多的想要说,可是脑子里混乱的不行,心脏也跳得他有点疼。那边络央却仿佛没有听到一半沉默。顾悦行好奇扭头,一眼撇去,却呆住了。
络央在哭,无声的流泪。她素面白裳,利于不胜寒的高处,俯瞰脚下苍生涂炭,并没有如同真正的观音那样垂目不视,却在流泪,她将那眼下所有惨状尽收眼底,然后泪流不止。
顾悦行心中大震。
按理来说,女子心软,尤其是美人,更是见到一只小鸟折断羽毛,兔子被捕兽夹所伤都要于心不忍,更何况是眼前百姓受难。
可是,人间界的女子,会和普通姑娘一样吗?竟然和普通姑娘一样吗?
可是络央现在,不就像普通姑娘那样在为了丧命的百姓流泪吗?尽管那些所谓的百姓,似乎并不是纯粹的老百姓。
可是,话又说回来,络央像个普通的姑娘那样落泪了,他能怎么办?
顾悦行担地住是个风流少年,以往也不是没有姑娘哭倒在他怀里的时候,他也懂得如何小心翼翼给姑娘擦泪,懂得在什么时候说些俏皮话逗乐小美人。可是......这能一样么?这可是人间界的神官。
顾悦行本来也就微微心疼,如今头也疼起来,他想了想,伸手到了怀里,结果淘了个空......
他这才想起来,他的手帕之前给木呦呦去擦了眼泪,木呦呦还没有洗干净还给他。
早知道就多带几块手帕了。
此时络央已经停止了哭泣,她调整好情绪,低声问身边的顾悦行:“是谁......能够让鬼蜘蛛卖命?”
络央微微扭头,没有看顾悦行,她如今眼睛哭的有些酸涩,一定红的厉害,像个兔子,人间界的神官,不能够是个兔子。
她只能垂下眼睑,让长长的睫毛盖住她的眼睛:“是江湖的人吗?还是......朝廷?”
“这个暂时不知道。但是,陈三百都能够用来做饵,也可以表示,陈家的男人不足以为其,”顾悦行看了看那脚下惨状,冷静说道,“鬼蜘蛛中令人棘手的应该是那个罗氏,就是陈三百的姐姐,或者是其他的女眷......”
“鬼蜘蛛”的案子,对于顾悦行的年纪来说,实在是太老了。所以他对于那个案子也知道的不多,别人知道多少,他就知道多少。对于罗氏,卷宗里着墨的就更少了。而且因为这个案子实在是太过于骇人听闻,所以它的流传度很高很广,而口口相传带来的一个弊端,就是很容易人云亦云。
在官府的卷宗中,这个案子是个悬案,鬼蜘蛛为什么要杀陈家满门,不知道;为什么杀完之后留下线索,同样不知道;罗氏是如何肯定就是鬼蜘蛛动的手,也不知道;就连最后,那两座金山到底是谁接手,也不知道。
从官府的卷宗传到了坊间说书,每一个城镇都有一套新的版本,无外乎就多了很多别的故事。
比如陈三百看上一个姑娘,那个姑娘呢,正好鬼蜘蛛也看上了,虽然陈三百生的丑,可是想得美,钱包也美,于是那姑娘自然就选择了陈三百。那鬼蜘蛛自然不干,于是就是一场屠杀。
再比如,虽然陈三百生的丑,可是姐姐美啊,于是陈三百的姐姐就被鬼蜘蛛给看上了,陈三百是个不缺钱的商人,姐姐又生的美,当然不愁嫁,如何会选择悍匪一般的鬼蜘蛛呢?自然不肯,于是就把姐姐嫁到了洛阳罗家。鬼蜘蛛被拒,如何咽的下这口气?于是又是一场屠杀。
.......
这些种种传说,都离不开三点:第一,陈三百生的丑;第二,鬼蜘蛛凶残;第三,陈三百的姐姐很美。
最重要的就是第三点。
罗氏,那个很美的罗氏,江湖上美人很多,漂亮的小美人是江湖上的一道亮眼的风景,然而人人都说,最美的美人,那种惊为天人的,只有两个去处,一方在人间界当仙女,一方在皇宫里,做贵人。
一个是天外飞仙,一个呢,是金枝玉叶。
而罗氏,据说,她入了宫。
一个美到可以入宫的女人,她可以不需要武功盖世,也不需要亲自动手,她只需要足够的美,足够的聪明就可以,她抬一抬手,下一盘棋,千里之外,一座城池就灰飞烟灭。
可是,当真如此吗?
顾悦行不懂。只是他觉得,在连月城短短几日,事情已经走向了不可控的开始。而一切,其实并不是络央的到来才开始的。
络央即便不来,连月城的地坑也会塌陷,也一样会有人好奇进来,好奇的冲着裂缝的地坑丢下什么东西,然后触发机关,致使连月城化为灰烬。
顾悦行尚且不明白如今一切到底如何走向,但是他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无能为力。他不是没想过动用江湖的势力,可是在发出信号的前一刻,他忽然就缩了回去。
他觉得,这连月城几日来的走向,不管是孟百川也好,还是人间界的络央,只有他,只有他是个外人。
他当然也可以不做这个外人,可是.......
说不清当时的复杂情绪最后归属何处,但是当时,顾悦行并没有放出那一枚烟火。
***
但是顾悦行知道,这一趟京都之行,他是一定要去的。以武林盟主的身份,而不是顾悦行的身份。他问旁边络央:“如今出了连月城,络姑娘该去何处?”
络央却不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直勾勾的盯着远方若有所思,顾悦行好奇顺着一看,居然看到了远处的江水,溃堤之后,隔相江和连月城的大湖中,多了一个通道,远远望去犹如河流。不知道将来朝廷要如何规划,是把它再次填回呢,还是干脆做了河水。但是如今,那就真的算是一条浅河。
浅河之上,有一叶小舟。
小舟想要吃水浅,那舟上势必站不上太多人,如今果然就那么一个细瘦的身影。而那个身影面貌看不清楚,可是身上衣服,倒是让顾悦行和络央再熟悉不过了。
那分明就是谢明望!
他披上了一件披风,把一袭青衫隐没在了白色的斗篷之下,浑浊江水,白衣青衫,一叶小舟,画面着实不错。
不过这个谢明望到底是什么个意思?
顾悦行不自觉就开始咬牙切齿:“他要自己跑了吗?那衣裳还是我买的!谢明望!姓谢的!!!”
那么远,哪怕是顾悦行故意以内力传音,那声音足以在谢明望耳边炸开,谢明望也可以厚着脸皮装作听不见的挠挠头,转了回去。
那小舟极为诡异。它是逆流。如今颂雁江的江水还在源源不断的涌入连月城和月潭镇方向,如果无人支撑,谢明望脚下的孤舟一定会顺流到地坑的漩涡中去,或者是月潭镇的边上。但是这两件事情却是一件都没有发生。承载着他的小舟,一路逆行而上,直接朝着颂雁江方向而去。
等到顾悦行要看清楚颂雁江上有什么的时候,视线却恰好被一丛柳树给遮住了。
顾悦行不知道谢明望下一步如何走,可是却明白,谢明望是跑了。他来的突然,走的突然,潇洒起来,比江湖人还要潇洒。
反而是顾悦行,如今也不好对络央来一句:“后会有期。”然后拍拍屁股跑。他寻思片刻,觉得是不是要来两句,引导络央去京都?
毕竟京都什么都有,最主要的是有孟百川和木呦呦。
这不是两全其美么?他要孟百川的命,她要找回木呦呦。可是问题是,络央会愿意去找回木呦呦吗?看着谢明望潇洒如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样子,之前一口一个小师侄女叫的亲热,跑起来的时候招呼都不打一个。说得好听叫潇洒洒脱,不好听就是见死不救漠然生命。
可是不管怎么样,他好歹是人间界的弟子,看络央表情也没有为了谢明望的跑路而产生什么波动,可见那就是再普通不过的事情了。所以......络央会不会觉得,木呦呦走了,就是缘分尽了?
因为这种念头作祟,让顾悦行失去了先开口的机会。
结果是络央来了个一个轻飘飘的“既然如此,那就后会有期了。”
在顾悦行还没来得及想出来回应的时候,她就足尖一点,如一只轻盈的鹤那样朝远方掠去。之后落于那一株柳树之上轻轻一点,再次飘起,直到消失不见。
“第六十八章 守山族”
溃堤之后不久,当地又下了一场大雨。
是又,又下了一场大雨。
大雨让原本给了月潭镇正机的连月湖(顾悦行暂时这样称呼)变成了另外的地狱,连月湖湖水暴涨,而且水下漩涡暗礁遍布,如同一个躲在水面之下的迷宫,滔滔水流只要把人卷入连月湖,那必然再也不见冒头。
这就好像颂雁江和连月湖合作,颂雁江送人头,连月湖负责善后。
用来不到三天时间,配合那一场下了三天的大雨,把连月城,月潭镇月潭村洗的干干净净。
这三天时间,顾悦行一直没有走。他以一种自虐的方式眼见这一场“天灾”。眼前是浑水滔滔,耳边却没有传来任何的呼救声——因为在那之前,镇上的人就几乎空了。
两个时间点,一个是在顾悦行离开镇子千里送人头的时候,另外一个,就是在顾悦行困顿于茶馆的片刻时间中。
在顾悦行以为鬼蜘蛛是冲着自己而来的那个夜晚,鬼蜘蛛已经完成了“调虎离山”和“以命抵命”的前后因果行为了。
这从表面上听起来,似乎都有些让人觉得鬼蜘蛛还挺符合江湖道义,做的事情虽然令人不齿也十分下作残忍,倒是玩得起一人做事一人当的作风。
可是对于顾悦行来说,想必并非如此的。
虽然这种肯定顾悦行暂时没有什么证据,非要逼急了问,那顾悦行也不是不可以承认自己以貌取人。更何况,那偷袭的手段,交手的作风,还有那个假廖七笨拙的栽赃陷害和明显的恐惧,无一例外都证明了鬼蜘蛛是在以牺牲局部保全大体。
当年恶名昭彰且又消失多年的鬼蜘蛛重出江湖,却又在一个看似再也普通不过的小镇子上以送死一般的形式殒命......这让顾悦行不想细想,都不敢随意将其处置了。
那场雨下了四天,四天中带来的洪水、漩涡、房屋塌陷等等,几乎把所有的痕迹洗的干干净净。想必过不了多久的日子,这湖边的地方,就会被荒草覆盖,即便有人偶然路过发现瓦片残垣,也只会觉得这里或许曾经有过村庄。至于之后为何荒废,绝大部分的人是不会去细想的。
一个村落从人烟消失到最终沦为荒地,差不多要十年,若是一些沙漠或者缺少雨水的西北之地,那空屋古城或许还可能留的更久。
可是顾悦行却眼见这一系列的转换,仅仅花了四天。
***
四天之后,顾悦行点燃了手里的另外一支引路香。
他站在月潭酒楼的位置上,如今这片位置已经空了,那个许姓的掌柜最终没有要来他的赔偿,也没有来得及修复他的酒楼。
顾悦行原本担心那片废墟之下会被人发现沾着陈三百的血的木板和横梁无法解释,如今也不用担心了。
点燃的引路香没有任何味道,但是升起的白眼却要比一般庙宇和熏香中看到的要明显一些。或许这也是为了方便人间界在动乱中寻找生者的一个缘由。
引路香升起,细细的白烟无风自动,极为灵活的往前飘动,顾悦行心中一动,立刻跟了上去。那白烟像个灵活又调皮的小孩,忽快忽慢,忽然又在面前团成一团云朵状,仿佛在逗弄顾悦行,每一次白烟把自己聚拢成白云的时候,顾悦行都用手指出手点它一下,仿佛是在催促,最终,他们来了一个尚未塌陷的矮墙前面。
白烟轻巧,越了过去,之后再往下,明显那存活的东西是在矮墙后面。而不光是如此,那白烟越过矮墙之后很快就在上空聚拢成云,之后不动。仿佛是个之前调皮的小孩忽然开始干正事。
顾悦行不敢怠慢,立刻纵身越过矮墙,然后不顾一切开始扒开他入眼的那一片狼藉。狼藉果然是狼藉,什么都有,碎瓦、断掉的青砖,掺着草根的烂泥,还有腐朽的木头和断裂的枝条。
其中,今日还有一个鸟笼!那鸟笼实在是结实,被那么多的东西盖住居然完好无损,而且外面包裹了一层遮光的布罩整个鸟笼几乎没有任何的损害。
顾悦行先不管,决定先把这个鸟笼丢到一边,然而伸手去取,入手却一沉,那鸟笼居然奇重!顾悦行吃惊之下,重新把目光回复到鸟笼上,他这一回用力把鸟笼从废墟中扯出来,入手的重量让他觉得这个鸟笼并不简单。
他一把扯开鸟笼外面的布罩,发现那鸟笼居然是由黄金打造的!那幕布揭开,顾悦行才发现里面有一只吓呆的黄鸟,那黄鸟忽然见光,一下子醒了,在鸟隆中死命扑腾,好一会才安静下来。它似乎是渴急了,不停地啄那空荡荡食槽,顾悦行想了想,不忍心把泥水喂给黄鸟,而是把树叶上的水珠收集之后,喂给了它。
黄鸟解渴之后,安静了许多,示好一般用头蹭了蹭顾悦行的手指。顾悦行心中不由得柔软,无意中抬头,发现头顶上的引路香的白烟已经散了。
顾悦行不由得一愣:他记得陌白衣说过,只要生者体征恢复,白烟就会散去。反之,将会升空,聚拢成云。看来这只黄鸟,应该就是这城里唯一的“生机”了。
顾悦行忽然觉得泄气,他怀着希望而来,希望能够找到一个生者,一半是希望求助于天,发现一个无辜之人,另外一半希望是他的渴望:他渴望寻到一个幸存者,代表这个空城的希望和迷途知返的可能。
这座城罪行累累,罄竹难书,难道就没有一个对此觉得不该的人吗?他不住地,难道苍天也不知道吗?
还是苍天知道,所以一个都没放过?
可是苍天却屡次放过了孟百川。
为什么呢?
到底是什么原因?
顾悦行盯着那眼前笼中黄鸟沉思,不知不觉喃喃自语,又好像在寻黄鸟解惑:“你说,我杀不了孟百川,屡次杀不了,是不是老天爷在阻止我犯错?因为孟百川并非有罪之人?”
黄鸟如何能回答,它仰起头,露出两坨小红脸蛋,看着十分可爱。这个时候顾悦行才发现,它居然是一只玄凤!
顾悦行笑起来,说道:“小家伙,你是怎么来这里的?命可真大,居然没有淹死?”
玄凤不知道是不是听懂了顾悦行的话,用翅膀拍了一下鸟笼,顾悦行顺着那个方向看过去,发现了一处横梁,那横梁有一个专门挂鸟笼的挂钩。
“所以你是之前一直被挂在上面,所以没有被淹死,运气真好啊小家伙。”
玄凤做了个骄傲抬头的表情,然后一脚勾住了笼子里的小小秋千架,荡起了秋千。那个小小架子的横杆居然也是金子的颜色,随着一来一回的荡漾,那金子的光芒差点闪瞎顾悦行的眼睛。也是因此,顾悦行发现那横杆上有一个字。
姜。
那个姜的写法很特殊,而且就连那个横杆的包金手艺也是十分的奇特:它的两端都是仿制的木纹的走向。
而且这个技艺相当的眼熟,居然是南燕金行姜金号的手笔!
姜金号是皇商,前身是守山族,世代在山林中生活,之后一个机会,皇家的寻金队找到了这座山,发现这座山中竟然有一座银矿。同时,还发现了时代守护此处的守山族。
对于守山族来说,很多人十分的陌生,有的不知道的人会以为守山族是和猎户一类的靠山吃山的行当,或者是占山为王的莽汉等等......其实不是,守山族是名正言顺的那座山的主人。这是十分少见的,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现在,唯有守山族手上,有一份就连皇家都不能够无视的“山契”。山契需要在每一朝盖上新的公章,那是可以证明这个朝代存在过的意义——所以在每一朝的开朝,朝廷都要派出特使,不远千里去寻找守山族,把玉玺印章盖在山契之上。
山契的时间到底有多多久,就要看守山族手上的大山存在了多久。
朝廷或许千变万化,你方唱罢我登场,不管如何,江山易主哪怕一百次,守山族的山依然还是守山族的。
姜氏就是位于南燕其中一个守山族。他的手上有一座银山,真真正正的银山银矿。这让南燕朝廷犯了难——千辛万苦寻找到的银矿,结果居然是守山族的。
之后的中间过程到底如何不知道,反正之后发生的事情在顾悦行看来就十分的滑稽了:当时的守山族族长姜氏十分痛快的把那座银矿送给了当时的南燕的皇帝灵丘。灵丘皇帝大悦,表示要好好感谢这个姜氏的大功臣,于是直接把姜氏当时的小女儿小姜氏接到宫里,封为了姜贵妃。
故事发展到这里,如果没有点出来姜贵妃才二十岁,而灵丘已经五十九......那倒还算是个勉强正常的走向。可是五十九岁的灵丘用报恩的名义纳了人家二十岁的女儿当贵妃,这就是十足十的忘恩负义了。
之后,也不知道是不是守山族姜氏的诅咒,还是山神庇佑守山族的女儿,不到一年,灵丘连六十岁大寿都没有来得及过,就猝死于马上——就是马上,灵丘为了给自己的爱妃证明自己宝刀未老,一时兴起在赏花会上表演南燕著名的曲目马蹄飞花——就是骑兵驾驶马匹以轻盈势态奔跑于花丛,既可以令花瓣震落造成落英缤纷之相,又不会伤到娇嫩的花汁。这马蹄飞花的本事,是很多王公贵族都十分喜欢并且热衷的一个项目,南燕招驸马时候,也有考验马蹄飞花的一项。
灵丘年轻的时候也是个中高手,之后登基为帝很久不曾上马,最后居然为了年轻的宠妃而破例,表演了一场马蹄飞花。前面一切顺利,从入宫之后就鲜少见笑面的贵妃终于露出了一点笑意来,结果就在要踏过牡丹丛的时候,冷不丁窜出来一条小蛇,平常受过训练的御马受惊,高高扬起,将猝不及防的灵丘帝重重掀翻在地。
灵丘连惊呼一声都来不及,就直接在牡丹花下摔断了脖子。
真真正正的“牡丹花下死”,也不知道做了鬼的灵丘到底有没有成为一个风流鬼。
君王驾崩,按照皇室道理,贵妃该作为祸水处决,但是偏偏这位贵妃背后是守山族,朝廷用着人家族人供上来的银子,后脚却要处决人家女儿,换做再不要脸的皇亲都干不出来。
之后,思来想去,干脆就把贵妃送了回去。重新去当守山族的女儿,出宫的时候,小姜氏才二十一岁。卸下了贵妃的头冠和玉簪,姜贵妃又成了小姜氏。她却并没有回去守山族,而是留在了南燕的都城临江。
她创立了姜金号,把她一年来在御前陪伴时候学来的本事一五一十的用到了经商中,她如同一尾鱼,在商海中肆意畅游。很快她就击败了同行,成为了专供御用的金行。当年临江的权贵,无一不以家中有一套姜金号打造的金器为傲。
之后大燕国灭,燕国就真的成为了南燕。姜金号也从此绝迹。据说后来的姜氏后人重新回去了山头。群山绵密,那银矿不过群山一角,给了朝廷之后,他们还剩绵延群山伴身。徒留那些仅存的金器成为绝唱。
***
顾悦行没想到在这里一个地方,居然能够看到姜金号的东西!而且还是一个那么大的鸟笼!对于姜金号的东西,除非朝廷点名,否则轻易不会打造特别繁琐的金物,在顾悦行的印象中,也就是颂雁之盟的和亲中,为了当时的和亲小公主和亲,姜金号奉命给小公主打造了一整套的金器。什么都有,梳妆台,梳妆盒,镜子,椅子,吃饭用的锅碗瓢盆,甚至是公主把玩的一些小玩意,甚至还有一个拨浪鼓。其中最为瞩目的,是一只黄金打造的玄凤鸟。
那只鸟通体由黄金打造,羽毛是由薄如蝉翼的金羽层层黏贴其上,两只眼睛用了罕见的黑珍珠,就连玄凤脸颊十分可爱的红点用的都是波斯进贡的红宝石。
而如今眼见这个鸟笼,顾悦行才恍然大悟:既然有了玄风,那怎么会少了鸟笼呢!黄金做的玄凤,自然也要到搭配黄金做的鸟笼啊!
“第六十九章 雨霖铃”
当年以全套姜金号金器作为陪嫁的小公主最终没有等到她的大婚,就在她及笄的那一年,宋帝撕毁盟约,挥军南下,渡过颂雁江把战火烧到了南燕。
而那个时候的南燕,正值全民供佛的最高峰。
当时的南燕国力已经开始走向了凋零。最后的一位皇帝皇雍安帝却毫无作为,他的亲生弟弟鹤丘比他更没用,雍安帝战战兢兢坐在帝王之位上,茫然惊恐,不知道从哪里去寻找救国之法。眼见南燕时常遇到荒年灾荒,水寇山匪,甚至大荒。他想不出有用的办法,最后,只好寄托于神灵。
他成了南燕建国以来,最为虔诚修佛的皇帝。偌大且华美的宫城,开始升起冉冉香火,无数的僧侣在宫廷中堂而皇之的进进出出。当时南燕的百姓甚至有了一直说法:看一户人家是不是命好,要看那户人家生的儿子头圆不圆,因为如果头圆,表示这个孩子合适送到庙里当和尚,剃光头,穿袈裟,背经文。
那个时候南燕重视僧侣,几乎到了每个月都会开法华会的程度,高僧诵经的时候,会挑选容貌漂亮伶俐,面相圆满如朗月的小沙弥坐在高僧的前面当小佛童子。而一旦成为高僧的随行童子,不管是在寻常百姓家中还是在高门大户中,都是一件脸上添光的事情。
南燕在亡国的最后几年,贫苦人家已经将当和尚视为了一种比科考参军更为有前途的职业。
如此的一个佛国南燕,在宋军拼杀而来的时候,那些将士拿木鱼的手势都比拔刀娴熟。
存在了将近两百多年的大燕国,最终在小公主十五岁的时候变成了过去式的南燕。之后的事情,民间的百姓就知道的不多了。
但是不代表顾悦行没有耳闻。当年,在宋国皇宫的小公主得知了自己的父皇母后殉国,皇族亲眷葬身火海的真相之后,凭着一股子劲,居然刺伤了她的未婚夫,当时宋国的和亲皇子。之后,就再也没有听闻那位和亲公主的下落了。
或许是死了也不一定。
毕竟她一个亡国公主,不在敌国皇宫中伏小偷生,反而行刺皇子,那么弱小的一个贵女,即便是当时没有死在乱刀之下,只怕也会凭着一腔刚烈自刎殉国的。
顾悦行当年很不理解那个小公主的举动,毕竟小公主当时十五岁,她的未婚夫也才十六,能左右什么事情?做这一番傻事,也可能就是凭着一股对宋国的言而无信和对自己无能为力的双重恨意。
在这之前,顾悦行一直没有什么证据觉得那小公主是死了,如今就连她当年的嫁妆都流落到了民间成为了民间收藏和炫富的存在,宋国皇宫居然会让这样的东西流出皇宫,若是没有上头人的默许,底下的人只怕根本不敢做这些事情的。
所以,那小公主不光是死了,只怕还被记恨着。
顾悦行会如此联想的原因,直接原因就在于那位被小公主刺伤的未婚夫。
那位皇子大难不死,现在的后福就是成为真正的控权者,他就是现在的那位朝廷鼎鼎大名的掌政王爷赵南星,当今的小皇帝赵京墨的亲叔叔。
当今的这位小皇帝,其实也挺算是大名鼎鼎,他是宋国建国以来唯一一个,父在,子上位的一个例子。
赵京墨的父亲并没有什么治国才能,不管是外貌还是性格上也实在是算不得出挑。一个平平无奇的爹,并没有什么幸运出个好笋,他身下的儿子也各个都是一样,一看就是父子一脉的那种。甚至来说,赵京墨有很多担得起大任的叔叔们,而偏偏,他被选中还是因为他爹。
他爹有一个当时在位皇子中其他人都望尘莫及的本事:就是强大的生育能力。
在一众清心寡欲甚至有两个长公主都直接看破红尘出家的众多皇子皇女中,这个性格老实温和,模样不俊不丑的皇子,从大婚之日开始就接二连三的开始生儿子,妃子生完侧妃生,侧妃生完妾室生,就连偶尔雨露沾了一下的王府丫头,肚皮都能争气的鼓起来。
皇家最重要的是什么?是开枝散叶。
原本宋帝并不太过于的相信神灵之说的,可是对于宋国吞并南燕之后,他的皇子皇女居然接二连三的开始无欲无求甚至看破红尘出家......这连国师都无法详解的事情不由得就令宋帝梦魇。甚至有人说,那位雍安帝之所以一头碰死在神灵面前,是以血下了毒誓,要以另外一种方法,让赵氏亡国。
这就危言耸听了,宋帝第一时间就把这种谣言掐死在襁褓——也确实是赐死了不少人才堵住了这些传闻。
没有什么比延续宗祠把江山代代攥在手里更重要的了。大的已经冥顽不灵为时已晚,那就选小的,坐不稳龙椅也不要紧,他身边那么多有才能的叔叔,一人一手,都足够把这个小皇帝的龙椅扶的稳稳的。
亏了他那几个连夺嫡都还没有来得及夺一下就摇身一变成了亲王的叔叔们,小皇帝的龙椅确实做得安稳极了,动都动不了,小皇帝不光是动不了,就连脚都没法着地。
顾悦行一直觉得,这宋国皇室,早晚要来那么一出。可惜小皇帝虽然年轻,赵南星更加年轻,小皇帝想要凭借年岁熬死自己的叔叔只怕是不可能了。他如果聪明学着自己的爹那样当个逍遥皇帝,或许这一辈子也是快乐似神仙了。
可是都走到这份上了,谁乐意去当个至高无上的傀儡呢?
这都是朝堂的事情,和他这个武林盟主又有什么相干呢?
距离京都十万八千里的顾悦行,也只能在一个废墟之地对着曾经眼见过帝都繁荣的金鸟笼叹息一声。
***
如今在他眼里,那金鸟笼还是金鸟笼,即便落于民间都不会有人不识货的。不知道那笼中的金鸟如今下落何处,但是那金鸟即便是再金碧辉煌价值连城,也不如眼前这只玄凤。
“你是活得啊......我对那金子打的鸟说话,它会理我么?”
他把手指从笼子的缝隙伸进去抚摸玄凤的羽毛,那玄凤一点也不怕生,甚至十分的亲人,它极其舒服的任由顾悦行从头到尾巴的顺毛抚下,十分的舒服。若是顾悦行慢了些或者停下,它还要啄他一口手指以示催促的。
这只玄凤看着也是主人家精挑细选出来以配这个金笼的,生的十分好看,每一根羽毛都十分的柔顺,一点瑕疵都没有,就连爪子都粉嫩的比成色最佳的碧玺还要透亮。
顾悦行越看越是喜爱,想着这若是在平日里,绝对是要带回家让仆人精心养着的。可是如今,他并不要归家,自己尚且不知今日下榻何处,还带个鸟雀,就大大的不该了。
不该这个金笼,到底要如何处置,实在是令他头疼。
丢这里吧,暴殄天物,带走吧,又太过于显眼。何况这又不是他的东西,若是孟百川在这里,他还可以甩给孟百川,让他上交朝廷,好歹价值连城,正好查一查这宫中东西,是怎么流到民间成为百姓炫耀的宝器的。
偏偏孟百川跑的太快,挖走了那些黄金倒是一回事,怎么就没过来搜搜这周围村镇呢?这周围村镇,随便一处就能发现姜金记的鸟笼,那么如果是这样,再搜一搜,搞不好金床银碗也不是没可能的。
可是这一切属于孟百川的活,凭什么要交到他手上呢?
他凭什么又要管呢?
就算是要管,也要有个理由给他吧?
顾悦行忽然淘气起来,轻声自言自语一番:“如果我把这只小黄鸟放出来,它非但不跑,还落在我的左肩,我就帮这个东西物归原主去。如果它跑了或者落的不是我的左肩,那我就当没看到......了不起,我就挖个坑把它埋了——反正这金子,想来也是出自守山族,都是土里的,那就还归土里去。”
他说完偷笑一下,然后打开了鸟笼。那鸟笼做工十分的精细,就连鸟笼门的锁扣都是梅花纹路,轻轻一按门就开了。
小玄凤在笼子里歪头,正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顾悦行轻轻在笼外勾了勾手,那只玄凤似乎是非常熟悉这个动作一般,飞快的跳跃了出来,煽动翅膀,非常轻巧的落到了顾悦行的手上。
它的小爪子有非常尖利的指甲,像很细很细的刺,轻轻挠着他的手指,很痒,让顾悦行情不自禁笑了起来。
玄凤鸟不知道顾悦行为何发笑,睁着一双黑豆一般的眼睛看他,顾悦行也打量它。
就这样安静对视了片刻,顾悦行轻声说道:“你自由了,小家伙。”
说完手一举起,再一个巧劲上抛,那只玄凤就顺势飞起,它好像直到飞到了半空中,落到了那个矮墙上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离开了金笼得到了自由。玄凤在矮墙上看了看顾悦行,又看了看天空,迟疑片刻不久,便震翅飞走了,它如同一只轻盈的光,一下子就不见了。
顾悦行看着那消失不见的黄鸟,心中涌起一股情绪,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叹出的这一口气,算不算是如释重负。
***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手中话本这一页的走向正好写到这一句话,温柔多情的书生初次在长亭之外遇到偷偷溜出家门踏青的小姐,那小姐粉面含羞声音脆甜,偏偏憨憨的书生却还一口一个兄台的待之。他们饮酒,赏花,谈古论今。又看到亭外黄雀,便有了书生大笔一挥写下这两句。
书中的书生和小姐兴致正浓,即便是鸟雀叽喳,也觉得是在鸣唱。
而对于眼下的陌白衣来说,他只觉得吵闹。
窗外鸟雀为了争夺一个枝条在吵闹,似乎是在抱怨对方不肯退让一步让自己躲进阴凉处,那外头艳阳高照眼看着肉香都要出来,明明那么大的树荫,别说两只鸟雀,即便是一窝都能待下,非要独占,这独占的结果,就是一只两只,都得不到那方庇佑。因为不过转眼,晴天就被乌云笼盖,天幕之上沉重地轰隆隆,阵阵惊雷伴随劲风而来,惊得园中花木枝头乱颤,淅淅沥沥的雨一点一点打在屋瓦上,青石板上,从星星点点逐渐变为一场意料之中的急雨。
陌白衣看到,那两只争夺凉荫的鸟雀,还未争夺个高低,就被淋成了两只炸毛的鸟雀,灰溜溜的跑了。
屋内挤进一袭带着雨天泥土的风,风中裹挟着一股明显的泥土的味道,在房中乱窜,吹得书卷乱翻,在房内唰唰作响,几扇窗撞在墙上,哐当作响,这响声不过几下就被止住,听动静,应该是赶来的小厮侍女固定住了窗户。
但是窗前正站着发呆的陌白衣,侍女们一时之间也不敢决定倒是关窗还是不关。
若是不关吧......这风向,眼看就要卷着雨袭到了陌白衣的脸上了。可是这关.......陌白衣还站在窗前呢.......
众人都不敢再动作,默默的站在陌白衣的视线范围之外等候命令。
但是迟迟未曾等到开口。陌白衣似乎还没回过神来,一言不发地看着屋外狂风乱作,雨水已经打湿了他手上握着的书卷,甚至有一滴已经滴落到了手上,可是依然没有让陌白衣回神。
侍女们你看我我看你,谁都不敢硬着头皮开口。
就在这时候,救星驾到,院子里的的黑瓦白墙上忽然翻进来一个人,身手十分的伶俐,动作也潇洒,如果排除他浑身湿透的话。那人骑在矮墙上,面对被当成做包的境遇也毫不在意,伸手抹了一把脸,冲着那几个娇美的侍女眨眨眼,说道:“窗户不用管了,下去吧!”
侍女们偷偷看了看陌白衣,发现这时候陌白衣已经回过神来,同时他也发现了骑在墙头上淋雨的谢明望,微微笑了一下,转过了头,走了开。
侍女见陌白衣没有任何表示,便知道这是默许,急忙福了福后退两步准备离开,忽然又被谢明望叫住,谢明望依然骑在矮墙上淋雨,叫到:“这雨天,合适听曲!去,叫你们府里的伶娘子给我在月门亭下,唱一首雨霖铃。”
“第七十章 红花案”
《雨霖铃》也写作“雨淋铃”,是词牌名。相传马嵬坡兵变之后,杨贵妃缢死,在平定叛乱之后,玄宗北还,一路上冷雨凄凄,风雨吹打了皇家銮的金玲发出声音,帝王由此作出此曲《雨淋铃曲》,哀悼杨贵妃。
这曲调本身就十分的哀伤,自古的文人皆喜欢在这曲上填词咏唱。但是陌白衣自诩文采平庸,懒得做画蛇添足举动,于是只让乐人演奏。
倒是谢明望很是喜欢,各种填词,然后叫陌白衣府中的乐坊来唱。
陌白衣实在是不知道谢明望为何偏偏对这一首曲子情有独钟。谢明望相信,刚刚陌白衣转身之前的那个白眼,实际上是针对他的品味而非本人。
谢明望爬墙不登门,只有两个原因:一是因为家中悍妻发火;二来则是因为他写到了好词。
这一处宅院,只是陌白衣寻常不过且不常下榻的别馆,谢明望那个平常不发火就是美娇娘的爱妻远在千里之外,他这回登门的目的只有且只会有一个,那就是他又写出了什么绝妙好词。
任何好词,陌白衣都不感兴趣,而且他是从根本上就对雨霖铃这个曲子不感兴趣。
当时的唐玄宗“君王掩面救不得”,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宠妃被杀,他的悲伤居然还能被后人理解为深情,实在是可笑。唐玄宗当年都已经年老,之后回宫不久也被迫退位成了太上皇,宁愿看着白头宫女对着玉环雕像落泪,也不在当时与爱妃同生共死。
“若是当时皇帝说,敢动我玉环就连朕一同杀了,难道那些叛军真的敢闯进龙帐不成?”
陌白衣的高傲和对于君王掩面的轻看倒还真不算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他当年确实做过一回勇救美人的英雄,虽然现在已经想不起来当时年少孤勇的原因,可是勇就是勇,管他什么原因呢,自己那一回英雄做的可是理直气壮至极。
谢明望曾经对比调侃:“你也是个狠心人,以命相拼救了人家姑娘,还因为这件事情丢了继承皇位的可能,人家姑娘呢或许这一辈子都嫁不出了,你倒好,忘了个干净。”
陌白衣当时回道:“我救下那个姑娘,又不是为了让那个姑娘一辈子忘不了我一辈子嫁不出去。我若是还记得她,那反而才是给她如烟波一般的希望,她才会真的嫁不出去呢——趁早对我死心,还能遇个良人,有个好缘分。”
谢明望说:“那姑娘若是嫁不出去,你娶了不就好了?你是个王爷,哪家王爷没有三房六妾的?”
“普通人也就罢了,贪我什么都好,美色也行,名望也罢,这些我都可以给我的妻妾,可是偏偏是那个姑娘,不好。”
谢明望奇怪:“那姑娘不好?”
陌白衣说:“不是那姑娘不好,而是太好,那姑娘若是嫁给我,定然要我一生一世一双人的.......那我......要我一双人不难,可是要我琴瑟和鸣我却做不到,而要那姑娘和我相敬如宾,我觉得那姑娘也做不到。不必为难人家,也为难我。”
“你就偏偏知道那姑娘好?”
“我以命相救的姑娘,当然好。——不好也好。”
谢明望乐不可支:“世人皆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你现在看似无情,其实是没有遇到命中注定克你的人。你看我,谁能想到像我这样的人,刚刚入世就陷了情网?从此之后就是打是亲来骂是爱的。”
陌白衣失笑。
谢明望确实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倒霉。刚刚出谷,还没来得及走出人间界的地界,就被一堆路过的绿林好汉给绑走了,那帮山匪还直言“绑的就是人间界的弟子”,他们要人间界的医者给自己的山大王看病。那山大王的了一种疑难杂症,说是原本以为是个蚊子包,结果没想到一生二二生三的,蚊子包越来越多,之后竟然开始起水泡,挑破一个水泡之后,那水泡中的液体居然可以把一个挑破伤口的太夫的手都给烫到流脓。
那大夫也是被绑架来的山上,当时吓得差点晕了过去。山大王又难受又急,一叠声骂他没用,把那后面几个大夫都打了一顿赶下山,扬言要再抓太夫上山。后来也不知道是那个太夫出卖,言语说这疑难杂症,寻常太夫根本没用,打死也没用,只能叫人间界的医者来。可惜人间界的医者,要么云游四方要么就在太医院或者官府供养,轻易根本见不着。
眼看着那个山大王又要打人,那个嘴碎的太夫一不做二不休,坏点子出到低,就出了个让山大王的手下埋伏在人间界入世的必经之处守着,看看能不能真的抓到一个撞上门的兔子来。
结果也是活该这个山大王命不该绝,那帮土匪在入世地守了不到几天,就看到一个傻乎乎的谢明望出现在了视线范围内。
土匪也不知道谢明望有没有功夫,只听说人间界的弟子用药是没办法的,人家吃蒙汗药跟喝水一样,从小砒霜当糖吃,鹤顶红吞着玩,吃断肠草都只会拉肚子。而且人家轻功也厉害,逃跑起来,狗都追不到。
那只能智取,一个绑匪说着就捂胸倒地满脸痛苦——不是装的,被同伴狠狠踹了一脚。谢明望果然上当,刚刚摸探上脉搏,就被一板砖打晕。
人间界的弟子,砒霜当饭吃,迷烟都呛不着,可是到底也是肉做的,被一板砖下去,直接眼冒金星晕了过去。
醒来后,就在那个山大王的房里。
说道这里,陌白衣还是很好奇,不过之前问过无数遍,谢明望都不肯说:“我是奇怪,你当时被袭击在先,之后又如何断定,对方不是劫色呢?”
据谢明望当事人回忆,当时他醒来之后,外裳不见,鞋袜也被脱掉,全身上下只剩下雪白里衣,后来才知道,那是山大王预防他逃跑才这样做的,他要是有脸,就穿着一身寝衣跑下山去好了。看他还要不要名声了,这样跑下去,人间界的弟子被山大王给占便宜这事,可是洗不清了。
当然,之前被抓走的太夫都是同等待遇,只是有一个是白胡子老头,让他撒开腿跑都跑不动,于是到底还是怕老头着凉,给人家还了衣服,还加了被子。
谢明望羞愧:“说来惭愧,那山大王,生的秀色可餐极了。”
绝色的山大王劫了他,他治好了山大王的怪病,还告诉山大王,这怪病的起源是一种山上沉睡多年的虱子,原本这山上多年旱灾,所以虱子皆沉睡地下,结果今年雨水很好,虱子感觉到了外面的湿气,这才破洞而出,只要这山上雨水充沛,那虱子就不会消失。而这种虱子不会致命,平时上山的猎户和砍柴的樵夫甚至包括这那些土匪皆是皮糙肉厚,不会有什么大碍。倒霉的只会是山大王一人。
如此种种一番言语,加上天长日久的朝夕相处,那山大王要治病,又是病在皮肤,难免尴尬,这尴尬久了,就生成了暧昧,暧昧之后,人间界的弟子谢明望就成亲了。
陌白衣:“.......你确实应该羞愧。”
谢明望果然捧场,立刻羞愧地低下了头。
陌白衣道:“你冒雨而来,总不能是专程来听一首雨霖铃的吧?”
他原本真的以为谢明望就是这么无聊,结果看到的确实一脸神秘的谢明望。
他说:“我要带你去个地方。”
陌白衣一愣:“你让让我去别处,还来让乐师奏乐.......你........”
谢明望脸上的笑意尽褪,冲他比划出一节小指,那小指第二节的节口,对着唇珠,那是噤声的命令,是命令,人间界中,上一辈弟子对下一辈的命令。
***
这个地方是距离连月城百余里的槐安。距离当地的州衙还有一定的距离,孟百川作为排头兵已经先去打探路程,陌白衣是中段,后面还有压阵的士兵,皆做了商人打扮。一切以低调形式。别说地方官员,就连一大半的朝臣,都不知道陌白衣离开了京都。
所以陌白衣实在是不明白谢明望在紧张什么,专门大大方方溜进来,然后还布了局的把他带出来。
他举着伞走在街上,看街上来来往往的人,那雨势还在下,街上的人除了拉车送菜的菜农,送信的跑腿,还有忙着收拾铺面门口的伙计之外,也就只有他和办成自己小厮的谢明望。
没错,如今的陌白衣,顶着谢明望的脸。为了迎合谢明望被雨水淋了个湿透的模样,他还十分不情愿的把头发打湿,虽然他特意换了一身衣服,可是刚刚走过第二条街,他的衣裳已经湿了大半。
扮成护送“谢明望”出来的谢明望本人更加狼狈,他为了不引人注意,一直弓着背,如今背后全部湿透,鞋子都浸了水。
陌白衣一直被谢明望引到了一处巷子口,才看到谢明望松了一口气,挺直了腰板,然后手往脸上一抹,虽然没有变会自己的本来面目,可是也换了一张陌生的脸。
谢明望解释说:“待会我们要去的地方有些不便,我若是顶着你的护院的脸,怕会被人家招来麻烦。这张脸是我曾经见过的一个人的脸,他应该是死了,所以无事。”
陌白衣不动声色:“什么叫应该死了?”
谢明望也不瞒着:“这张脸,是月潭镇的一个小伙计的。”
***
谢明望领他去的地方,叫做红花馆。大大咧咧的写在了牌面上,挂着那里。然后周围各色人等进进出出络绎不绝,陌白衣在一旁观察了一会,很快不难就发现了规律:进去的人都是神色匆匆,一脸焦急。和出来的人擦肩而过时候虽然目不斜视,但是依然难掩一脸的灰败,尤其是和出来的那些客人一脸饕足的红光满面对比。
这一番对比,就可以说是十分的尴尬了。
陌白衣看了一眼旁边一脸憋笑的谢明望,感觉自己有点被耍了。
谢明望看到了陌白衣有点恼怒的表情,知道他想歪了,急忙朝他使了个眼色,叫他“稍安勿躁”。
陌白衣只能逼迫自己“稍安勿躁”,他冷静到现在的原因,大概也就是因为现在这个红花馆不愁生意,所以没有那种门口守着的伙计亦或者其他。陌白衣在这里站着,在一堆来去匆匆的人流中虽然显得异类,可是也无人理会。
这个红花馆地理位置其实不算是显眼的,虽然也不算是巷,但是却不影响对方门庭若市。
那红花馆的招牌老旧,门口也狭窄,每一次只能够让一人进一人出。
出去的人出来了,才有空隙让进去的人钻空子进去。然后进去的人呢,不多一会,就一脸饕足的出来。
陌白衣道:“没有同一个人。”
他说的没头没尾,不过谢明望也是明白的:“确实,进来和出来的,没有同一张脸。这就是我好奇的。”
他这句话说完,冷不丁对上了陌白衣再度回头的脸,陌白衣的脸上这回浮现出一种比他更深的好奇:“你难道,叫我过来,就是因为好奇?”
谢明望反问他:“难道你就不觉得奇怪?这个小馆子,很像个......嗯?你懂的。”
陌白衣一脸冷汗:“我不懂!”
不,你懂的,否则刚刚就不会是那样的表情。
不过......谢明望能够带陌白衣来此,肯定是不可能一点准备都没有的,谢明望已经再次观察了好几天了,蹲在这里像个要饭的,还曾经真的接到过几个饕足的客人丢下的铜板,有的给一个,有的给两个,最多,不会超过三个。小气的紧。
谢明望不敢进去,不敢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说来或许你不信,这是一家糕点铺子。你看它叫红花馆,是因为这家的糕点馒头上,都映着一朵小红花。”
谢明望知道陌白衣会问什么,因为陌白衣会想到的疑问,当初他也想到过的。
“这家店,只许堂食,不外带,出多少钱都不外带......而且现吃现做......今天进去,排到最快,要明天早上做早点。”
谢明望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你说说,离谱不离谱?那家的糕点铺子的糕点,有这么好吃?”
“第七十一章 半缘”
陌白衣才觉得不可思议:“你冒雨爬我府中的墙,还想那么辛苦的招数把我叫出来,结果就是为了告诉我,这里有个哗众取宠的点心铺子,你不知道味道?”
陌白衣说:“那你进去吃一次不就知道?”
谢明望说:“我若是想要自己进去试试,还用叫你?”
陌白衣故意装傻:“我不知道你的意思。难道要我替你去尝尝?我对这些东西没有太多念想。”
谢明望示好道:“这门口一看就破破烂烂,连店小二都不愿意雇佣一个,里头必然破破烂烂,你师叔我虽然算不上什么金尊玉贵,可是哪里受得了这个委屈?——不对,是我哪里能让那美味受得了那个委屈?若是那糕点真的滋味美妙,可是我却因为座椅不好,茶不好,眼前没有美人都不好而败坏了兴致,那美味与美人无异,与名马也是无异,我成了什么了?”
陌白衣算是彻底明白了谢明望的意思。
谢明望是用那句“曾因醉酒鞭名马,唯恐情深累美人”这一句套用在自己身上。他一生最引以为傲的便是所谓的“知自己斤两”,所以他从来不做那些挑战自己的事情。
若是遇到名马,他就送给将军,若是遇到美人,他就塞给文人。总而言之,他从来不去沾自己享受不了的福气。
那这就是一份糕点而已,犯得着做的如此复杂?
“这份点心若真的是珍馐美味,那即便是周围环境杂乱,你就当时折扣了一点福气,毕竟这普天之下之后区区少数人吃得到这种美味,从概率来说,这也算是一种福气。你常说的,一个人的福气是有定数的,比钱还不容易,不可挥霍,这糕点的福气价,都给你减少些了呢。”
谢明望不允许这种福气有任何的折损:“我一向对于食物不那么的苛刻,什么都能吃,为的就是把这种五脏庙的福气省着花,偏留着用到这个时候。我若是连这种时候都可以勉强,那我平日里的不拘小节是不是也太亏待我自己了?”
这两人在人家铺子门口旁若无人的争执起来,一个要去,一个不去,两个人都都已经断定里面定然环境不堪。其实他们两个人并没有避讳来来往往的客人。可是一则进去的客人疲惫不堪急切万分,二则是出来的客人心满意足魂游天外,根本无暇为了这家店的名声来争辩两句。
直到有个身穿灰布衣裳的伙计十分低调的来到了陌白衣和谢明望的身边,对着陌白衣恭恭敬敬鞠了一躬,道:“见过二位客官。”
陌白衣不领这个请:“别,我可没说我要去你们店中。”
伙计不卑不亢,似乎很是见过大场面,被陌白衣这番不客气,他脸上的表情连变都没有变过,依然恭敬道:“我家主人说,来者便是客,虽然这位公子看着好像不是那么愿意屈尊下榻小店,可是公子的朋友似乎对本店十分的感兴趣,如此,那公子与小店也算是有一半的缘分——引得公子,知晓本店。”
陌白衣笑笑:“你倒是很会说话。既然你称呼我们二人皆为客,那他也是客,我懒得去,你若是这话不算是敷衍,就送两份到我朋友家中不就好了?”
伙计道:“既然之前说,来者是客,那前提就是来,要店中,那才是客。至于客人是否要点那份糕点,其实不重要。”
陌白衣挑眉:“哦?那你这店,我倒是觉得有点耳熟。——很像是黑店啊。迎客不是为了卖给客人食物,反而只是让客人进去。这让我想起很多黑店,把人骗进去做猪杀。”
眼看对方软硬不吃。而陌白衣也没有要软化下去的意思,反而越来越反感这家店,如此下去,别说陌白衣会同意进去,说不定一怒之下把这家店查封了也说不定。
听说这家红花馆确实在别的地方有过分店,谢明望兴冲冲过去,结果根本不是,同意是破败匾额,同意是藏身深巷,可是那是一家真的卖胭脂水粉的!
这一回,谢明望好容易遇到真的,可不能叫陌白衣给毁了。
而那个店小二却脾气好到他是不是吞了什么心怀慈悲大还丹或者每天早上用观音菩萨的圣水洗脸,总而言之,脾气是真的好,依然笑眯眯道:“这位客人想必身份非同一般,见识也是非同一般,为何不愿意去眼见为实呢?”
伙计说道:“我们店不是黑店,店中也没有任何的什么打手护院,客人都是自愿进去,满足出来.....从来没有强买强卖一说,若是有客人进去对我们店有任何不满,掉头就出,也不是不可,可是贵客,来这门口已经看了许久了,包括您这位朋友也是,看得我都觉得面熟了。可见一个心怀不满怒意冲冲的面孔?”
谢明望连忙大力摇头。
陌白衣无语。
索性要在这里停留两日。哪怕是今日入,明日出,也耽误不了什么。
于是也就允了。
伙计依然是那一副恭敬表情,陌白衣也没有说话,但是人家是个察言观色的高手,立刻再度躬身行礼:“二位请。”
倒是谢明望,讲陌白衣今天如此买账,还不怎么费到牛虎之力,吃惊的微微张大了嘴巴。
***
等到那伙计领着二人入了那个破破烂烂的木门之后,谢明望的嘴巴比刚才张的还要大了。
他长大嘴巴,好半天才结结巴巴道:“这......这不是点心铺子?这是个澡堂吗?”
他们进了那个木门,没想到前面还有一个门,就好像两个围墙中间多了个过道一般,谢明望左右看了一下发现,第二道门有许多。或者换一个说法,第一个围墙就是那个巷子,它只有一个门可以出入。但是第二个围墙,它有很多门,络绎不绝进出的人涌进涌出,然后唯独在第一道门口。涌进的人很快消失在第二道围墙的其他门后。
伙计带他们走了最近的一道门。那个门和第一道门很像,不知道是不是谢明望错觉,只觉得好像稍微大了一点点。
接着就是第三道门,也是第三个围墙。依然有很多的门,但是门和门之间,相隔的就明显远了一些。对比第一道门,这第三道门就很明显大了很多,也华丽了一些,是一道半新的木门了。但是这中间依然没有什么东西。
到了第四道门处,就已经不是一道围墙了。而是一处房门。
伙计推开门,迫不及待的谢明望立刻探头了进去。结果立刻被水汽迷了眼睛。
等到他恢复视线一看,里面水汽蒸腾,好几个冒着热气的大池子,水池里有人在泡着,水汽中还能看到几个人在角落里搓澡,这里的人,有胖有瘦,有白有胖。每个人的脸上都十分的享受。
难道传闻其实是虚的?传说中那天下一绝的红花糕其实是假的?这些什么胭脂水粉铺,包括眼前的澡堂,甚至是什么花楼,都可以叫红花馆!
其他人如他这样,兴冲冲而来,结果居然寻到了一个澡堂?
所以进来的人气色灰败,出去的红光满面,原来是因为搓澡的缘故?
谢明望就差一瞬就要骂出来了,结果那个伙计这一回倒是舌头灵活了很多,及时说了一句:“并非。此地确实是红花馆......并非挂羊头卖狗肉,也并非沽名钓誉,只不过此处规矩多了些。”
谢明望说:“什么点心铺子,吃个糕点还要搓澡?我只在京都遇到过吃宴要沐浴的。”
伙计恭敬道:“那看来客人并不该意外。”
谢明望心里冷笑,心说“我那吃的是御厨做的,王爷待客!你这算什么?就算是皇帝请我吃糕点,也没说要我搓个澡才能吃下嘴的!”
结果反倒是陌白衣沉声道:“非要如此吗?”
伙计道:“若是客人不愿,净面洗手也是可以的。”
谢明望立刻道:“那我就洗脸洗手!”
他可不愿意在大庭广众之下宽衣解带,何况就是为了个糕。
伙计点点头,把陌白衣和谢明望引到了另外一面去。又是个小门,推开门,水汽确实是少了许多,不过倒是多了一股子扑面而来的香气。
那是一件很宽敞的屋子,屋子里空无一物,铺着华丽的地毯,房梁上挂着华美的灯,角落中还悬着数面一人多高的铜镜,每一面铜镜前面,都垂着珠帘,令人无法看清铜镜中的自己。
屋子没有什么风,可是那珠帘却轻轻摆动,发出悦耳的珠玉声。
伙计拍了拍手,那铜镜居然转动了起来,从铜镜中走出来数名身段苗条的美丽少女。有端着金盆的,捧着水瓶的,有提着花篮的,还有的托着手巾、梳子、花露、甚至刮刀、皂粉等等。
那为首的少女生的最美,皮肤如光洁的珍珠,穿的也甚是清凉,小鹿一样的小腿和藕一样的胳膊大大方方的露着,赤足走在光洁的,甚至有些寒凉的石板上。
那一群少女行走的轻盈,就连路线也如同一朵花一样,很快的在他们面前如同舞蹈一般的完成了倒水,兑花露,撒花瓣,试水温等等一系列的操作。
然后为首那个少女,径直走到了陌白衣面前,款款下跪,双手高举,将装了玫瑰水的金盘端到了陌白衣弯腰就可以洗脸的位置。
而紧跟其后的第二名少女,也如同为首那位一样动作,跪于谢明望面前。
二人惊呆,尤其是谢明望。
他被这一番的操作惊地目瞪口呆,等到脑中空白消失回过神之后,他只有一个小想法:“这糕点,得多贵啊?”
他又庆幸地想:“幸亏这番是拉来了陌白衣,否则就算是把自己皮扒了也付不出这个钱来。”
之后又好奇:“这若是如此一番操作,定然是天价了,那我们适才在门口观望之下,来着有男有女,有老有壮,有穷有富........这富人到好说,穷人难道要散尽家财吃这一口?”
他胡思乱想一通,以为陌白衣定然不愿意接受这种,没想到陌白衣已经洗完脸,正在用第二盆水浸手。谢明望看了一眼,也跟着把水泼到了自己的脸上。
谢明望讲手帕交还给少女们,非常柔顺的被少女们伺候梳头,漱口,往手上和脖子处涂抹香膏。少女的手指柔软温热,一点都没有感觉到不适。有那么一点点短暂的时间,他忘记了自己家中的“山大王”。
令他短暂忘记山大王的少女对他甜美一笑。然后又消失在了铜镜之后。只剩珠玉啷当不绝。
谢明望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刚刚无风却听闻珠玉之声,原来我们并不是唯一选择只洗脸的邋遢鬼。”
那伙计依然面貌恭顺,对于谢明望的话毫无反应,他在少女上前的时候已经推开,恭恭敬敬地站在一个美人雕像面前。那美人生的生动,梳飞天髻,细眉凤眼,华服长巾,赤足,踏金莲。
那朵金莲足足半人高,以至于那个美人儿需要令人仰视才能看得清楚,谢明望猜测如此布局这位石像原因应该是这个美人手上的画卷。那画也是石头所刻,十分厚重,而且和美人联系渣一起,仿佛是个尚未完成的石雕。而那个画自然也没有雕上任何画作内容。
伙计一早就站在了这个美人旁边,此刻个恭敬一番,对为首的陌白衣呈上了一个精巧的葫芦瓢。
陌白衣走近,才发现那个画并不是没有刻任何东西,而是刻上了一朵花,因为刻的极浅,所以一时没有看到,以为是一副空画。
陌白衣看了看画卷的花朵,又看了看水瓢,想了想,接过了水瓢把水泼到了画卷上。
画卷的卷面不知道涂抹了什么东西,遇到水之后,那朵花居然似有了生命一般开始生长,长着长着,居然开出了画卷,在他们面前开出了一道花门。
谢明望又一次惊呼出声。
这个时候一旁的伙计躬身唱道:“新客两位!”
花门打开,花瓣落下,眼前之景尽显,花门中无数个少女鱼贯而出,围着他们笑闹,少女们都带着白纱,却依然难掩绝色,那些少女个性不已,有的害羞有的胆大,互相推攘,几个胆大的少女几次想要上前靠近陌白衣,却在还有咫尺的距离停住,羞红了脸,只吃吃的笑。最后是一个青衫的蒙面少女上前,主动将自己的手递到了陌白衣的手心里。
那个少女,手又细又软,很小,温凉。她的身上,有雪山花海的香味。
“第七十二章 重逢?”
而在另外一边,从进门之后就捂着脸的谢明望终于犹犹豫豫地准备把手放下,围在他旁边的少女还以为他是害羞,纷纷嘻嘻哈哈的在周围调笑,最终谢明望把手放了下来,放下后第一件事就是看向陌白衣。
那是一张陌白衣完全陌生的脸,陌生的脸上一开始是忐忑和疑问,之后浑身一震,瞳孔放大,仿佛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一般指着陌白衣结巴:“你你你你你........”
“你”了个最后,也没有“你”出来什么。反倒是盯着谢明望脸的陌白衣,对他露出一个不易被被人察觉的笑来,然后下一刻就被那个青衫少女给拉走了。
留下盯着一张陌生的漂亮的脸的谢明望目瞪口呆的摸着自己的脸。旁边的少女嘻嘻哈哈,以为这个漂亮公子是个自恋狂,不停地抚摸自己的脸,于是也跟着纷纷上手抚摸起来。
说来惭愧,一直到刚刚,谢明望都没有意识到那洗脸洗手的水居然可以克化人间界用来易容的“修容粉”,直到他站在了画像面前的时候感觉到脸上有点痒,下意识的抹了一把居然扯下来一张浮起的皮,这才发现自己易容的脸居然一开始浮起来,浮起来之后的脸皮是没办法再贴回去的。眼看下一道门就要打开,谢明望当机立断的就捂住了脸,知道第二张面孔完成,他才犹豫的放下。这一回,他弄了一个陌生的人,但是他有意让自己的眉眼和下颚角变得很像陌白衣。因为陌白衣的骨相很美,是标准的美人骨相,所以只要有三分相似陌白衣,也就能保证是个俊俏的小郎君了。
陌白衣应该会弄回自己的脸去。毕竟他刚刚也洗了脸,结果没想到,陌白衣这一回好像铁了心要顶着自己的脸来这里走完这个过程。
刚刚离开的时候,陌白衣那个眼神,仿佛在说:“这不就是你想要看到的嘛。”
谢明望周围人多眼杂,实在是不好说什么,而且陌白衣就算是被拉走,那也是在隔壁桌,这里一屋子大概就是进入正题了。这是一间极大的大殿,烟雾缭绕,但是却不觉得呛人,就连香味都是若隐若现的那种,奇怪的是,这个大殿,让人觉得很是熟悉,似乎在哪里见到过,可是又确定没有来过,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正前方的烟雾十分的浓厚,很像是厚厚的堆积的云朵,那云朵之后好像有什么东西被遮挡着,可是又看不清,还未等谢明望上前两步看清,围绕在他周围的少女就一拥而上,把他拉到了一个座位坐下,那作为周围围绕着给予私密性的轻纱,既达到了隐隐约约的朦胧美感,又不会让人觉得憋闷,中间偌大的一张矮桌,上面摆满了瓜果蜜饯和美酒,倒是不见那久负盛名的糕点。
谢明望如今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小公子,他自然也把声音特意换了一番,故意道:“姐姐们,为何我朋友只有一个伴随,我却有这么多姐姐呢?”
少女们吃吃笑起来:“那是因为小公子你当时并没有选择啊!”
其中一个少女补充道:“要么是小公子中意了我们其中一个,要么是我们中有个爱了公子你......否则,那我们就都来陪着公子吃这一顿酒。”
谢明望“哎呀”一声,然后迅速的做了一个失落的表情:“原来我果然不好,都不能让姐姐爱我的.......”
谢明望一边做这样可爱的表情一边心里大吐特吐,只希望陌白衣不要顶着他的脸故作可爱,他这样的年轻面孔还尚且能够接受,若是自己如此,哪怕是自己家里的山大王,都要把自己大卸八块的。
少女们立刻上前安慰道:“哪里的话,是我们都爱你,所以谁都不肯让,也幸亏弟弟没有爱谁,不然我们肯定要心碎一地了!........小公子,姐姐们都和你在一起,陪你吃糕,不好吗?”
谢明望当然要下这个驴,于是忍着想要毒打自己的冲动来了个“破涕而笑”。
谢明望依然故意捏着嗓子,同时还拍了一下手,愉快道:“我来吃糕,姐姐们,这里难道没有红花糕吗?我可是来此红花糕的!”
***
谢明望做作的声音传到了陌白衣的耳朵里,陌白衣没忍住,让自己脸上那张谢明望的脸翻了个白眼。
引来旁边少女的一声轻笑,那少女落座在靠近帷幔外围的地方,从陌白衣落座之后就开始不停的接着各种食盒,她把食盒打开,一一将东西摆放在座位上,再把空的食盒放在外面,合上幔帐,拍了拍手,外面来了一个人,也是个少女,轻轻地把空的食盒取走。
这种轻纱的帷幔只能够让隔壁看得人影隐约,并不能够阻隔声音,否则也不会叫他们听到隔了两个座位那么远的谢明望的撒娇声了。
不过那少女倒是自有一套方法,她卸下手上的一个臂钏,那臂钏原本是用来固定住她身上的披帛,如今卸下之后,披帛滑落,露出一片仅仅只剩轻纱遮掩的肩膀,陌白衣立刻扭过头去,做非礼勿视状。
那少女却不觉得有什么不自在,反而把轻纱一端递给了陌白衣,道:“把它钉在那角落。”
陌白衣愣愣扭头,还真的听话把那轻纱挂在了角落。不过是多了一层轻纱,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呢......他到现在还能听到谢明望在和那几个少女说悄悄话。
谢明望好像喝的大了舌头:“姐姐们,我和你们说,这是个秘密!......”
然后声音就立刻低了下去,变得几乎只剩窃窃私语。而同时,那个少女把最后一角给挂好了。
若说这是巧合,也说不过过去,因为那个谢明望的秘密两个字,都几乎算是尖叫了。陌白衣不信他真能压低声音说他的所谓秘密。
更何况,谢明望没有秘密。
谢明望常说自己意志力薄弱,若是去些险峻之地,做一些危险之事,可能会很容易崩溃发疯,若是再叫他守护什么秘密,那就更加是痛苦万分了。所以由此,谢明望没有秘密。没有秘密,才能保守秘密。
所以即便是谢明望认为他说出来的有可能是秘密,那也不会是真的众人在意的秘密。
故而这眼前少女的举动,才更加让他有点在意。
那少女见他注视自己,落落大方一笑,先行开口说道:“师叔,才几日不见,就不认得我了?”
陌白衣一愣,立刻反应过来她是在唤谢明望。他如今顶着的是谢明望的脸,怪不得刚刚那少女如此主动,而又结合刚刚的一系列的做法,陌白衣得出结论:这个少女,也是人间界的弟子。而且也是入世者,和谢明望关系很熟。
要死要死,怎么就这么巧,偏偏遇到了一个认识谢明望的。
刚刚谢明望捂着脸没有看到拉扯他的少女,而他那个时候抬头,那一脸的吃惊和欲言又止,只怕是这个意思,结果他还会错意,当时留了一个自以为是的笑。
现在想想,简直丢脸到家门口。
如今面对更加棘手的问题来说,丢脸还在其次。更棘手的在于:他不认识眼前的少女。
而且人间界的弟子,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不对,这句话不对,应该说的是,人间界的弟子,怎么在这里当......伙计?
虽然平时的伙计都是手脚麻利的小二郎,可是也不乏一些地方喜欢寻美丽伶俐的年轻姑娘打下手,譬如宫里宫女就多,或者是招待女客为上的茶所或者胭脂铺也是如此。
可是这红花馆......即便是招待女客用女孩儿做侍女,那也该区分个男宾女客啊。如今却不是这样的情况。
陌白衣不动声色,继续听对方少女说话,那少女摸了摸脸:“我改了些许容颜,按照常理,师叔认不出来也是正常的,毕竟师叔已经入世多年了,并不知道人间界如今的改容有多厉害,即便是日日用这里的洗颜水洗脸都不会影响。”
叫谢明望师叔,应该是他的同辈,且说谢明望入世多年。可是谢明望交友不多,更加不会主动去结识小辈,尤其是姑娘,他家的山大王美艳动人,凌厉非常,且十分善妒。平日里温柔似水是一回事,若是谢明望主动对一个小娘子笑一笑是另外一回事。
由此,谢明望可能认识的小辈就只有.......
陌白衣不动声色道:“朝华?”
朝华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冲着“谢明望”道:“好久不见呀,小师叔,我们好有缘分。”
这眼前的青衫少女就是之前在连月城分别的络央,没想到时隔不到一月,兜兜转转,居然又在槐安这里遇到了。若不是这里不合时宜,陌白衣都要替谢明望赞同一句缘分只说了。
陌白衣却皱眉:“你来这里做什么!你来了多久!”
陌白衣是以谢明望的长辈语气来讲的,不自觉就带了严厉之色,但是朝华却满不在乎,甚至示好道:“我知道是师叔在关心我。不过我此来,并非是因为淘气。而是有正经事才来此的。倒是师叔,来此做什么呀?”
陌白衣沉默。
纵然他只是顶着谢明望的脸,他也真心诚意的替着谢明望羞耻,尤其是面对因为“正经事”而来的朝华,他实在是没办法把那句“是为了吃糕”的事实给说出来。
他咳嗽一声,伸手拈了一个红色的果子把玩,说道:“正事?什么正事?”
朝华道:“师叔可还记得,之前在连月城地坑中,见到的人间界弟子的人头?”
幸亏这事陌白衣知道,而且他知道在地坑中的所有情况,源于知情一定报的孟百川和谢明望,于是他点头:“我以为已经被大水冲走?”
朝华道:“确实被冲走了,现在估计依然在那连月湖之下了。想想明年夏天,那湖上会有满湖的莲花。两任神官的葬身之所,其实倒也安逸。即便是皇陵都没有这么大的,而且还不用担心盗墓。”
陌白衣一听就发了蒙:“什么?什么两任神官?那个头骨是谁?”
“师叔是定然不知道的,因为师叔离开人间界太久了,许多医术都没得赶上,”朝华平静道,“师叔,那是许君言。是周师姐上一任的神官。之所以头骨洁白,骨相顺畅,是因为他事后化成白骨之后,被浸泡了一种药物。”
许君言的头骨被浸泡了药物,改变了骨相,目的之一就是不让后来的人认出他。知道他的具体身份,可是即便是能够改变骨相,也拦不住会被人知道是同门。
那么,到底被人知道是许君言,又能有什么作用呢?
“你知道了那是许君言,然后也知道了他被人可以改变了骨相,而你却出现在了这里,是不是就表示,那浸泡了许君言头骨的药水是出自这里?”
络央,也是朝华点了点头。
陌白衣于是再猜:“那是不是和我们之前洗脸的那个玫瑰露相似?”
又得到了一个肯定。
陌白衣看了看那可以隔绝声音的白纱,想着他当年入世的时候还尚且没有见过这东西,如今不过寥寥几年,曾寥寥居然又弄出了新的东西,这东西,曾寥寥做出来,又是什么目的?
他尚且搞不懂。于是先着眼于眼前:“我再问你,这里,到底是不是什么点心铺子?”
朝华点头:“是。”
又摇头:“也不是。”
朝华解释:“那糕点其实没什么,糯米还是那个糯米,玫瑰丝也就是普通的玫瑰丝,不过是加了一点......红花的蜂蜜。我在这里待了有半月有余,终于让我看到那个红花之地,那红花种在一个院子里,生的很美,虽然没有香气,可是那出来的蜂蜜和花汁再做成食物或者磨成粉末之后,就会散发出一种奇香......据这里的厨子说,曾经有一个帮厨因为打碎了一个碗被赶了出去,竟然痛苦万分每日哭泣,最后不到半年,就痛苦到上吊寻了短见。”
“因为打碎了一个碗?”陌白衣不可思议,一时之间谢明望附体,竟然问道,“那碗到底多值钱?”
“不是碗多值钱,就是个普通的鸡公碗,只是被赶了出去之后,那厨子就再也吃不到这里的糕了。”
所以,也是个为了吃糕就要死要活的?
“第七十三章 金糕”
谁会为了一口糕要死要活的呢。
陌白衣眼神遛弯了两圈,心中其实已经有了明白。
只怕问题来源于那个红花的花蜜,或者就是那朵红花。他还待要说些什么,却忽然见到朝华扑到他的怀中,那一股熟悉的雪山花海的味道袭面而来,令陌白衣不由得愣神了片刻,却还没等他反应,那帷幔外面就过来了一个人影。
陌白拈起一粒瓜子,轻轻一弹,将那挂在帷幔上的白纱给弹落,方便对方声音进来:“青姑娘,糕点准备好了。”
来人是个身材很瘦小,声音很沉且沙哑的人,听声音或者身形,完全不能判断年纪。
躺在陌白衣怀里不动的朝华开口说道:“送进来吧。”
外面的人影停了一会,才缓缓掀开幔帐,来人从进来之后就没有太过头,好一幅十足的“非礼勿视”,他走到桌案前跪下,一一摆出那些食盒中的糕点。
糕点款式很多,每一个碟子中只有一个,陌白衣注意到,其中一盘印着红花的糕点摆放在最显眼的位置,而且,居然一个只有围棋的棋子那么大。
若非那糕上有个红花一样的红印,陌白衣还以为是谁把白子给端了上来。
陌白衣不满道:“这是什么意思?这一口,是我自己独享呢?还未喂给我的美人?就算是一只雀儿,也不够吃吧?是不是,青儿?”
怀中的“青儿”咯咯笑,解释道:“公子,这就是红花糕,这一口,是给公子尝味的,若是公子不满意,那么这一桌和这一所有都是免费的,公子尽管吃尽管享乐,都是分文不取,除了这份红花糕。”
“哦?这是个什么道理?”陌白衣挑眉,“倘若真的有人来此就是不吃这份糕点,偏偏赖在这里吃别的,那你们店又怎么办呢?”
“当然真的有这样的人,他来一次,忍得住,来第二次,忍得了好奇,第三次,可就不见得不会把手抓到这块糕点上去了.......”
“青儿”解释当着送食盒的仆人解释的时候如同那些外面的少女差不多,活泼又可爱,而且是那种明明知道自己有多么可爱漂亮,然后丝毫不肯掩饰一分的那种。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神采飞扬,像个喜欢恶作剧的少女。
“公子,不会有人忍得了三次以上的......而且我也说过了,这小小如同围棋棋子那么大的糕点,是不用钱的,只是尝个味道。”
陌白衣故意道:“那也可以有人尝了味道,尽管知道美味,可是也可以因为囊中羞涩而忍着。嘴馋而已,能嘴馋到多严重?”
小孩儿嘴馋还会被大人教训不懂事呢,更何况大人,别说大人了,哪怕是君王,也不愿意流出一个嘴馋皇帝的名声。很多饕客,为了名正言顺的嘴馋,还会想方设法的各种努力,比如为了编撰食谱,比如写本书,再比如为了研究出更好吃的美味等等......总而言之,想要嘴馋是可以,但是嘴馋这事,想要名声好听就不能够和懒穷放一起。
“青儿”凝视他片刻,她依然还在陌白衣怀中,所以即便是凝视,也是仰视,她一颗很小的头枕在陌白衣的臂弯中,柔柔道:“公子难道不知吗?若是寻常俗人能够忍住最为纯粹的欲望,他又怎么可能来此白吃白喝呢?这样的人,又如何会沦落到此呢?”
陌白衣忽然就明白了过来。他大笑,然后顺势把怀中姑娘搂地更严实一些,夸她:“说得对,我竟然糊涂至此!......我要如何赏你呢?我聪明的姑娘?”
眼看着气氛要暧昧起来,“青儿”半推半就之余,还不忘抽空恼怒瞪了一眼那旁边不动的仆人:“还不滚蛋!唔——”
话音才落,就被陌白衣捏着下巴,转过他这面来,然后矮下身来低头吻了上去,那仆人才慌忙抱着食盒跑了。
帷幔尚且晃动,而陌白衣的唇却停在了自己的拇指上,他的嘴唇还挂着笑意的弧度,大拇指温暖而干燥,带着一股淡淡的松木的气味,刚刚朝华的那一身惊呼,就是被陌白衣出其不意的用手指堵住了嘴,然后在她还没有回过神的时候,看着陌白衣含笑的亲上了自己的手指。
他这一番作为就是想要把那个随从逼走。若是用一般的方法让他退下,他或许也会退下,会退到幔帐之后伺候,但是也不方便他们谈话,而且有随从伺候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他无故让随从退下才是不平常的事情。除非......设计一些风/月之事。那就不需要主人开口,陌生的仆从也该知趣的。
——毕竟来说,谢明望那边都围着一堆的少女。
从隔音的白纱落下,除了自己和朝华的声音之外,最为醒目的就是谢明望的声音了。他为了装成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少年郎,故意把声音提的又尖又脆,而且他还大呼小叫,让人不由得不听他说话。
倒也是因为谢明望十分醒目的声音,让陌白衣和朝华短暂的尴尬还来不及尴尬就烟消云散了。
“这糕怎么这么小!我是专门来这里吃红花糕,姐姐们莫不是哄我玩?”
......之后没了一会声音,大概是在听那少女们的解释,不多一会,谢明望没克制住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什么?!除了这个丁点儿的不要钱,我后面要吃多大的就要给多大的金块?!你们家糕点是金子打的吗!”
那边传来嘈杂声,好像是谢明望闹将起来,而少女们在手忙脚乱的安抚他。
后面听不见了,因为朝华又把白纱挂了起来。
朝华道:“他似乎是师叔你的朋友?”
陌白衣点了点头:“说来有些话长......”
说来话长这一句话,基本就是不想细说的辩解词。朝华也不勉强,问了个别的问题:“师叔是如何找来这里的?”
陌白衣差点噎住,问来问去,还是问到了说来话长这边来了。
陌白衣不禁揉了揉太阳穴,有点头疼地说道:“就是那个小子拉我来的,你信吗?”
朝华也听了大部分的旁听,自然知道谢明望对于这个糕点的好奇,她抿嘴一笑:“我信的......辛苦师叔了......不管他是谁?也是人间界的弟子吗?”
陌白衣顿了顿,有点犯难这个回答。
“也不算吧......算是半个?那也不算......”
如果现在他是“谢明望”,那么就等于谢明望现在算是半个“陌白衣”,如果陌白衣勉强算是半个人间界的弟子,那么半个陌白衣,就可以算是彻彻底底不属于人间界且毫无瓜葛了......吧?
于是陌白衣干脆道:“不是,他不是人间界的弟子。他懂一些医术,有一些人间界学来的本事,但是和人间界没有什么瓜葛。”
朝华爽快道:“那就是师叔收的门外弟子呗,或者弟子也算不上,顶多不藏私罢了。我看他的修颜术只学了个皮毛,换脸的功夫还需要加紧一番。”
朝华应该是看到了之前谢明望捂脸的情况,所以才笑话他。
倒是轮到了假的谢明望这里,朝华还生出了好奇:“不过我很奇怪,为何你的小徒弟要变脸,师叔却不用?”
陌白衣笑笑:“你师叔入世多年,来吃个糕还要遮遮掩掩,也太瞧得起自己。”
朝华道:“那我不也......”
陌白衣笑道:“小侄女国色天香,自然要掩盖一番容色,如今面前清丽可人之貌已经十分令人心动,可是旁人却不知道,这张面容不及真容十分之一。”
***
不管是什么时候什么人听到夸奖,都会心情愉悦的。朝华笑了笑,却觉得这一回的谢明望虽然同样嘴甜,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却感觉有明显的距离感。
即便是刚刚,他把自己搂抱在了怀里,隔着松快的衣裳甚至能够感觉到对方皮肤的温度,可是依然感觉对方离自己十万八千里那么远。
难道是好几日不见,疏离了?
对,就是疏离,她明显感觉,谢明望对她又客气又疏离。虽然到底是什么原因她尚且不知道,但是谢明望作为她入世之后结识的第一个人间界的同门,她还是十分珍惜的。
而且两人刚刚经历过一场劫难,再次相逢,不该如此不是吗?坊间不是还有一句话叫做什么久别什么,或者泪汪汪什么的......即便是谢明望不会对他泪汪汪,好歹也该熟络一些吧?
不过她倒是忘了自己也十分的洒脱,当时对顾悦行来一句后会有期就直接跑了,连个后脑勺都没有留给顾悦行多看两眼。她若是日后相逢顾悦行,只怕也是淡淡的,激不出什么久别什么泪汪汪来。
***
幔帐之外的声音已经开始此起彼伏了,不少人都纷纷从自己的围坐中站起来探头探脑然后窃窃私语,甚至有的趴着幔帐和隔壁桌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什么情况什么情况?我刚刚看到过去了一整个食盒?都是红花糕?”
“我也看到了!谁啊?好大的手笔,咱们槐安城里,出过这样的阔绰的人吗?”
“听说了吗?来了个小公子,生的跟天仙差不多,一开口就要了一整盒的红花糕。”
“我的天,这小公子莫不是败家子转世吧?家里有金山吗?容的这样的挥霍?”
“.......说不定......拍了个金疙瘩,把那桌子都给震碎了一面,还是现成新抬进去一面崭新的!”
“我天,真有金山啊?谁家啊?让我瞅瞅,让我瞅瞅!”
......
这阵仗一阵比一阵大,即便是隔音纱也挡不住,朝华站起来看了一眼,立刻蹲下:“师叔,你带来的那个小孩子。”
陌白衣头更疼了:“我知道.......”
朝华说:“他要吃红花糕,师叔不担心?”
陌白衣说:“人间界的还不必怕这些,而且我想红花馆要用这个类似五石散的东西控制的也不是人间界的人。”
他神情逐渐严肃:“这东西留不得。否则此地必乱,只要一乱,当地的民众就不可控了。”
朝华也是如此想法。
***
朝华混在此地已经有了几日,其实原本她是没有机会的,但是偏生算她运气很好,红花馆这段时间使女的流失更替频率非常高,对外的说法是使女美貌,被来店中的富家公子看中,赎身出去了,但是到底是什么缘故,就连红花馆的人也闭口不言。
朝华根据线索寻到了这里之后,把自己易容成了一个清丽的小姑娘,住在了一个大娘的家里。那大娘家里的侄女就在红光馆当使女,生的很漂亮,且活泼,结果去了没几日,侄女就消失了,红花馆的说法是被一个土财主给带去了杭州做姨太太。同时还送了一箱子珠宝来,说是小翠留下的。小翠就是大娘的侄女。
结果就在红花馆的人来送钱财的时候,看到了朝华。讲朝华生的比小翠还要漂亮。就问她,愿意不愿意给自己赚个嫁妆钱。
于是朝华就欣然同意了,同时还露出了一种见钱眼开的天真表情。
陌白衣觉得有点好笑,问她:“见钱眼开的天真是个什么表情?”
朝华听了,做出一种眼睛发亮的样子,说:“我这个脸面,现在本来就天真。所以就叫见钱眼开的天真嘛。”
她表情实在是可爱,陌白衣若非还知道他们在偷摸干好事,只怕要大笑出声了。
这时候入夜了。
“谢明望”连同那位出口阔绰的“金小公子”一起被安置在了贵宾楼中。不出所料的是,金小公子照样有一群姐姐陪伴,而可怜的谢明望因为一毛不拔,要不是沾了金小公子的光,只怕连青儿这个丫头都要被拨去陪着金子,不是,金小公子。
在红花馆的众人眼里,如今真正的谢明望,宛如一个金子打的大活人,人人都想抱着亲一口啃一嘴,揩个金油。
正好,金小公子那里热热闹闹的,只要手里没活的下人都跑去那楼里去瞧热闹,谁也不会注意陌白衣和朝华偷偷溜了出去。
虽然刚刚溜出去的时候还和一批跑来的下人撞了个正着,却十分尴尬的被无视了,然后其中一个人还把陌白衣当成了下人,冲他一边跑一边大叫:“你傻啊!往外跑干嘛!金子在里面!”
“第七十四章 神官原来是个路痴”
也是亏了那些人没太过于热心,就只是冲着招呼一声,其实恨不得他不跟去,因为即便那个小金公子真的是金子打的,那也就那么高那么多,少一个人去就多一点花头。也不等陌白衣回答个什么,就急忙忙的跑了。
陌白衣一直等到这些人跑没影了才悄声笑说:“你说我傻,我偏偏是不傻的.......我就是不去。”
朝华在旁边也学:“我也不去,我也不傻。”
他们一路而去,穿巷过门,走了有差不多一炷香的时间,陌白衣发现他们居然已经走出了红花馆。这分明已经是另外一个巷子。这是深夜,巷子里空空荡荡,偶尔跑过一个黑影,不知道是野猫还是黄鼠狼。陌白衣有些奇怪,但是朝华并未说什么,一心一意在前方带路,路面不平,她走的很小心,提着裙子一点一点的试探的走,像个涉过溪水的小孩子。
他们二人走路都没有声音,但是明晃晃的就是两个人,无月的夜晚小巷子来这么一出确实有点吓人,不对,吓狗。一只本来睡在角落的狗感觉到有动静抬头,明明看到有人,却没有听到声音,吓得一声汪卡在喉咙楞没开口。
朝华走在前面专心致志的看着路,并没有注意到角落的黑狗,那黑狗眼睁睁看着朝华路过,刚刚想要叫一嗓子,就察觉另外一边的目光,陌白衣对着那只狗微微一笑,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法子,那狗就瞬间一个哆嗦闭上了嘴。
等到他们二人走过,那只狗才夹着尾巴呜咽一声跑远了。
陌白衣微微自嘲,京都曾经有一段时间久传他的恶名,说他冷血无情杀人如麻,名字一出就可以止小二夜啼。他当时还觉得有些夸大,如今发现自己尚未报出大名就可以止恶犬狂吠,这倒是令他不得不自我怀疑一番到底是百姓心中雪亮还是自己低看自己一番了。
陌白衣想想都想笑,曾寥寥和他说过,若是每一次心中千头万绪不知道作何表情的时候就笑,于是他就笑了起来。
他的笑意都是无声的,每一次都在暗处,每一次都不会被人发现。
而这一次,偏偏有人看到了,他听到朝华道:“小师叔,你笑起来很好看。”
“我笑了吗?”陌白衣摸了摸自己的脸,他想起来自己还顶着谢明望的模样,“我都不知道自己笑了。”
这是“修颜”的一个缺点,改了容颜的脸,对于面部的表情大部分可以完好的表露,偏偏就是笑不行。改了容貌的,大笑能够减弱成轻笑,轻笑只会被人看成是微笑,而如果做个微微一笑,那根本就流露不出来任何的笑意了。
陌白衣道:“我有笑?”
朝华不知道为何他这次对于自己的笑意这样执着,回答说:“是啊,虽然面上没看出来,不过笑意这种东西,是从眼睛里看的,不然世间也不会有那句皮笑肉不笑的典故了。”
“原来如此。”他抬头,看到朝华在笑,脸面映着一盏柔亮的灯,站在一处小院之外,“到了吗?”
朝华道:“到了。”
她推开小院的竹门:“这里就是红花馆的花房。”
他好奇走近,小院中,一朵花都没有。
而且面前的茅屋看起来也不像是种花的温室,他实在是奇怪极了。
朝华看到他的表情,又笑起来:“一开始我也是这样好奇的,这个红花馆狡诈的很,把厨房,花房,还有待客的客店分在了好几个方位。这里只是花房之一,藏种子的。每个月都会有人过来取种子去种,然后每个月呢,都会有人过来把收集的种子放到这里。”
朝华指了指小屋窗前的小陶罐,然后拿起来摇了摇,发现里面有声音,叮当叮当,倒出来一看,发现居然是一枚龙眼大小的珍珠。
声音惊扰了屋子里的人,屋里没有开灯,但是窗户却吱呀一下推开了一条小缝,半张苍老的脸探出来,对方实在是太老,白发稀疏,脸皮发皱,甚至看不出男女,对方看都不看窗前抱着罐子的朝华,只是朝她颤颤巍巍的伸出了手。
朝华冲着陌白衣挤了挤眼,然后真的给那老人的手里放了一些黑色的东西。
东西刚刚放上去,那只手立刻攥紧了,然后颤颤巍巍的缩了回去,又把门窗关掉了。今天晚上没有月亮,照明的只有院中的一盏挂灯,刚刚走过的时候陌白衣随手取下,提在手里,他刚刚瞧得分明,朝华放在那个老人手上的,分明就是刚刚从地上捡到的几颗石子。
她居然用几个石子,换到了一颗品色十分不错的夜明珠?
陌白衣没作声,甚至在朝华把石子放在老人手上的时候故意把灯笼偏移了几分,十足十把惯犯这两个字用了个通透。
直到走出小院,朝华才说:“师叔放心吧,那个老人,其实又聋又哑而且还是个瞎子。他只是感觉到了有人来,然后才本能的做出伸手接物的动作罢了。”
陌白衣好奇:“找一个这样的人看守这么贵重的种子?”
朝华道:“若不是刻意的人,谁会知道呢?那么破的一个院子,有那么重要的东西,那么小的一个不起眼的瓦罐,居然放着珍珠。”
她把珍珠把玩在手心里,像弹珠那样的滚动。
“接着我们去哪儿呢?找真正的花房吗?”
朝华摇头:“花房太远啦,那个红花的花朵需要非常非常好的阳光,所以是种在城外的那个小山上的,现在过去基本都看不到了,要长出下一批还要等下一个满月。现在有了这个,就可以打开厨房的门了。”
朝华道:“我们现在的身份,就是红花馆的。——不过今天的收成不太好。”
陌白衣说:“那个罐子里原本就只有一颗珍珠,在我们来之前。”
朝华说:“这颗珍珠不是钱,是用来说明这次红花的成色的。珍珠越大,成色越好,这可珍珠不过龙眼般大小,看来这次成色一般。下一回的客人的红花糕可能就是用银锭来算了。——这一回的特别好,所以是金子。”
陌白衣一时之间不知道是什么心绪,不知道算是运气好还是坏,这一趟下去,即便是由地谢明望挥霍也是数额不小,虽然也知道谢明望有分寸,不过......他笑了一下。
朝华有点明白这一次陌白衣露出笑意的原因:“小师叔心中只怕很苦的,你带来的小朋友......好像不是一个能管得住手脚的人。”
既然那是“自己来带的小朋友”,陌白衣就少不得为谢明望说一句:“那个红花馆一进去,哪里还能抓得住钱袋?”
朝华顺势点头:“也对。”
厨房距离红花馆更远一些,走的开阔,居然来到了一个宅院前面。
上面堂而皇之写了“华府”,大门紧闭,两个红灯笼挂着,偏门出开了个小口,透过小口看进去,能门前有个趴着打盹儿的门房,那小四方口旁边挂着一个小牌,旁边还有个同样很小的锤子。朝华走上前去,用那个小锤子锤了两下,结果门房睡得太死,居然没醒,朝华又用力锤了两下,门房才试着动了两下。
他似乎看了一眼朝华,就那一眼,身后的陌白衣看出来对方是个中年男人,生的平常,就是个.......门房脸。
被吵醒之后的门房很是不满的看了一眼朝华,嘀咕了一句什么,然后对朝华伸出来一只手。那手从口子里伸出来,比较刚刚那个老人,渗人程度要轻了许多。
朝华把那颗珍珠丢了上去,对方接了之后却不要,而是揉了几下就还给了朝华,然后又空手缩回去,不多会,丢出来一把钥匙。
朝华拿着那把钥匙,又带着陌白衣走了。
这一回,他们来到了一个酒楼的后厨。深更半夜,酒楼的厨房早就应该熄火,可是没有熄火,按理应该宵禁的地方,却隐隐透着灯火。
陌白衣一愣,这里分明就是他下榻的馆所!
兜兜转转,几乎走遍了槐安小半个城。居然来到了自己的住所去。这馆所是槐安城的驿馆,平日里上级官员来往不多,所以特别允许了不接待官员的日子里可以作为酒楼营业,同时也是槐安城中唯一一个可以不受宵禁的地方,就连槐安的太守晚上处理公文腹中空空,要吃个热食都要特别来这个驿馆。
没想到,不禁宵的结果居然是被红花馆给盯上......
驿馆中有不少认识谢明望的人,而且也都知道谢明望和他交情不错。他们对于谢明望印象深刻,有个原因就是谢明望每次都是不走正门,非要翻墙而入,被当成盗贼围观了两回,之后整个驿馆见了谢明望翻墙都做视而不见,甚至在他的院中那墙下还放了个梯子,以防谢明望给摔着。
如今他顶着这张谢明望的脸,简直要比顶着自己的脸还要招摇.....陌白衣硬着头皮跟在朝华背后进入厨房,暗自祈祷驿馆那人钱财只是租借厨房,此地厨子最好还是红花馆的自己人。
结果朝华一进去就撞上了另外一个少女,那个少女好像和朝华很熟,见到她就急火火叫嚷:“青儿!青儿过来!”
招呼的时候朝华正准备跨过月亮门,跟在身后的陌白衣停住了脚步。他隐藏于黑暗中,看着朝华走前被那少女带走,他听到朝华说:“芙蓉姐姐这么急忙,寻我是有事?”
那个叫芙蓉的少女说:“当然有事!我缺了帮手!你快来帮我——我都抱不过来!”
朝华惊呼:“哎呀,这么多红花要带去哪里?这不是前日里刚刚带来放在冰窖保存的么?怎么又都取了出来?”
芙蓉的声音已经有点闷了,好像是被花朵压住了脸一样:“还不是那个小金公子?他要看这红花,还说,用一朵红花换一朵金花,所以,大家就都来了呗。”
芙蓉似乎很兴奋,声音一下子高了点,让在墙后的陌白衣听了个分明:“小金公子出手好是阔绰,也不知道她的钱袋子是怎么回事,好像百宝箱一般,要什么都有!原本就是掏出来金豆子,之后,金页子,还有金疙瘩,后来干脆就是金勺子金碗,后来他好像十分的喜欢百灵,给她戴了满头的金花!你是没有看到那个花,华丽非常,每一片花瓣都栩栩如生,和真的一样!”
朝华也跟着惊呼且兴奋起来:“真的吗?那我一定要去看看!”
“当然带你去!......花可抱稳了!”
......
等到院中两人的声音走远,陌白衣才从暗处走出来。别的暂时还不能确定,不过他现在好歹是确定了一点:他这个小师妹,新任的人间界的神官,基本上是个路痴。否则这么久了她不可能没发现红花馆的厨房和华府,甚至红花馆本馆,其实就在一条街上。简单来说,红花馆在一条巷子的巷子口,华府在它的斜对面一条街的位置,而驿馆的后厨,就在红花馆的旁边。驿馆后厨和红花馆的正门,都在同一条巷子的同一个方向。
只不过朝华跟踪的时候,人家走的是侧门。
她的那条兜兜转转饶了大半个城的路线,明显就是红花馆的几批人为了防止被人知道几条路线所以拆开,结果朝华走了几次居然都按照拆分的路线走下去。最后的结果就是走了大半个城。
这里是驿馆另外一个院子,之前芙蓉说冰窖,也就是说,红花馆用了驿馆的冰窖。驿馆有两个冰窖,一个放鱼肉等荤食,另外一个放蔬菜瓜果。按照这个分类,他们占用的应该是东边的那个。
这个时候,有个提着水桶的厨子走出来,看到门口的陌白衣,忽然吓了一跳,他没认出来陌白衣,只是觉得这样的人怎么来了厨房,于是小心翼翼问道:“这位......大人?怎么来后厨?若是想要吃些什么,吩咐下人吩咐就是了,怎么劳烦大人亲自来呢?”
那大胖厨子唠唠叨叨的,见了他就说个没问,还十分局促的把刚刚提着的木桶藏在了身后,似乎有点呆,连基本的行李都忘了。
不过陌白衣没见过他,而且他提的那个木桶,应该内胆是铁的,他很局促,手都不知道怎么放,也没有行李,是因为没办法曲下手肘作揖——他袖子里,藏着一把刀。
“第七十五章 实在喝不下去了”
陌白衣却道:“好大胆的东西,难道这里我来不得?由得你在这里指手画脚?”
还没等那个厨子跪下,陌白衣又道:“还不赶紧滚?”
跪到一半的厨子连连应是不止,慌忙起身,刚要回身准备拎起那桶,就觉得眼前眼冒金星,还没明白过来是什么回事,就一头栽倒了下去。
他身体颇为庞大,倒下去的声音沉闷,很快吸引来一个路过的小伙计,那个小伙计也拎着一个木桶,看到那个厨子倒地,慌忙上前,他上前之后的第一反应并不是查看厨子的情况,而是着急的检查木桶的东西,见完好无恙,这才松了一口气,开始检查倒地的厨子。
他检查的动作却十分的粗暴,直接用脚踢对方的脸,道:“醒过来!怎么回事?能不能干?不能干就滚蛋!”
那个厨子只是被短暂的迷晕,其实意识还是在的,对于那个伙计的踢打也都有感觉,就是纹丝不动,他自己以为是自己眼冒金星情绪起伏所至,躺一会缓过神就好了,但是小伙计却不这么想,他吹个了口哨,喊来院中的另外一群人,指着那个倒地的厨子说:“不行了,拖出去做肥。”
那被口哨叫来的人一言不发,面对地上努力表示自己还尚且有意识的人竟然没有一个人有所意见,只是听命令形式,只要有一个人说,对方“不行了”,那就是真的不行了,哪怕他在拖走的时候还在努力的摇头甚至想要动一下手证明自己其实还活着,那一群人都视而不见。
他们从头到尾都一言不发,只是听命行事,很像忠诚的狗。
从刚刚开始就站在暗处冷眼旁观这一切的陌白衣也同样一言不发。
那个下了命令的伙计拍了拍手,好像对自己随意处理了一条人命这事十分不在意,他弄死一个人甚至不比弄死一条鱼来的在意,毕竟后者还能成为晚饭桌上的一道加餐。
那伙计的情绪在看到自己要亲自提两个桶的时候才骂了一句,他左右看了看,似乎想抓个劳力来。
陌白衣等的就是这个时候,他故意装作无意中路过那样,在阴影中闪了一番。那伙计果然抓住:“哎,那个谁!谁的就是你!过来!”
陌白衣这才慢悠悠的走过来。
在伙计眼里,来的是个不管打扮还是长相都十分顺眼的小子,他的脾气也缓了一些:“今天你小子运气好,该你有赏,拎着,跟我来。”
陌白衣点点头,这个动作落在伙计眼中就是令他舒服的点头哈腰,于是对方心情更爽,也没有让陌白衣一个人提两个桶,招呼着就带路了。
陌白衣拎着那个其实并不算是多沉的桶跟着走,他发现那桶虽然没有加盖子,可是上头漂浮这一片荷叶,看不清桶里到底是什么,只从摇晃的幅度来看,好像是水,类似水,又不像是水的东西。
伙计领着陌白衣一路而行,旁边有并没有中招的人很奇怪的看着那个伙计带着一个明显不像是伙计的人大摇大摆穿行,更诡异的是对方还提着水桶,这就十分令人惊奇了。
这个人不像是个伙计,反而像是个大人物,可是大人物拎着个桶......又说不过去,总不能说是亲民?也不至于亲成这个程度?
解决这一切的是那个伙计,那伙计骂道:“看什么看?活干完了吗?厨房要在鸡叫之前交代回去!锅都给我搬好了!”
围观的众人这才一哄而散了。
那伙计依然骂骂咧咧:“一群不着调的,光吃饭不干活,一个个扒饭的时候倒是不用催!张着嘴跟个蛤蟆一样呱呱叫,等干活了就跟猪一样给一鞭子才来一下!”
这话骂的时候并不顾及,骂的也大声,陌白衣一声不吭,只由着他骂,他也不是骂给陌白衣听的,倒是走到了另外一处里院,明显又回到啦那个四重门的地方,他也是直接,一道门一道门的往里揣,然后继续嘀嘀咕咕地骂:“等这边了了,就一通给填了!干干净净地漂亮!”
他扭头看了一眼陌白衣,现在眼中顺眼的陌白衣,理所应当的表现出来一副战战兢兢发抖的鹌鹑样子。
他得意一笑,说道:“你放心,哥见你顺眼的很,以后跟着哥混,当不成花肥。......对了,你叫什么?”
陌白衣道:“......小谢。”
伙计说:“以后有人问起来,就说你是安哥的人!”
陌白衣忍笑:“......是。多谢安哥。不过安哥,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安哥道:“把这些送到厨房......那群没用的东西,这么点事都办不好,定然是中途掀开荷叶偷看了......你记着,不到厨房别动那荷叶,那是保你命的玩意儿!”
陌白衣道:“是。不过安哥,这里到底是什么啊?”
“不懂了吧?”安哥得意洋洋道,“这是能换成黄金的玩意儿!”
他又厉声喝道:“也是能要你小命的玩意!”
陌白衣立刻道了一句:“是。”
当然这番在那个叫安哥的伙计眼中,陌白衣依然是一副恭顺维诺的顺眼样子。
安哥回头,一边掏出钥匙打开最后一道院门一边叮嘱:“跟紧了跟紧了,可万万不能打翻了,这东西一旦碰到土就没用了,什么功效都没了,就是一滩泥水!所以一定要小心!别碰到土......”
安哥领着进了门,然后回身继续反锁住,刚刚落锁,就听到身手传来了什么东西倒地的声音,他回头一看,发现两个桶都已经倒地,里面的东西流了个干净,原本碧绿的荷叶在沾到地上的土之后也迅速枯萎,而旁边原本顺眼且维诺的漂亮小伙计,变成了一个衣着华丽,面带冷意的富贵公子。
安哥原本刚刚上涌的怒意如今卡在了喉头,转化成了来不及出口的恐惧。
***
陌白衣自己倒是没想到,自己和那个“花肥”这么快就见到。
那个说是被拖出去做成花肥的胖厨子,如今被关在红花馆一个大殿的笼子里,身躯十分憋屈的蹲着,只露出一个头,他嘴角淌血,不知道是被割掉了舌头还是被打得吐血。他也发现了从进门之后就盯着他不放的视线,一个对视就慌得浑身发抖,即便如此,陌白衣也没有能够忽略掉那个胖厨子眼中的恨意。
因为现在陌白衣的脸,就是那个下令的“安哥”的。
大殿中为首的似乎是那个精瘦的中年男人,他一手举着一把硕大的马勺,一路走过来不停地敲着沿路灶台上的大锅。然后指使着其他人团团转。
之前在陌白衣和厨房那边气势十分足的“安哥”从进门就开始被无视,别说那个拿着马勺的头头,就连那些被使唤的小厨子都没空理他,最后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小伙计冲他骂:“站那里干嘛!还不快点过来!你是鹅吗?!前院的都是怎么选的,一群废物!你是想做鹅吗?!还不快过来!”
陌白衣赶快拎着桶过去了。那个小伙计指了指陌白衣旁边的桶,给了他一个核桃大小的金勺子:“去,给这些鹅喂了,一个一个都要喂饱,喂够!喂到肚皮鼓出来听到没有?”
鹅?
陌白衣接过勺子,先是被那个勺子入手的重量给惊到了,之后顺着伙计的手指过去,确实那个胖厨子。
所以.......刚刚这个小伙计骂的鹅.......不是常见的鹅,而是把这笼子里的人,叫做鹅?
喂饱了要做什么?烤了吃吗?
陌白衣知道有一道菜叫做八宝鸭,但是那也是在鸭子死了之后才开膛破肚往肚子里塞一堆别的东西的。这喂人是做什么?而且之前安哥说,别说喝了,闻一口都是要命的.....那灌进去那么多?
陌白衣怕引人怀疑,就接了伙计的面巾提着桶朝着那一排笼子走了过去,角落的笼子的地方出了胖厨子之外还以同样的方式关了不少的活人,也就是鹅。他们看到陌白衣走近,纷纷发出了痛苦的哀嚎和此起彼伏的求饶和漫骂声。求饶的内容基本差不多,不过骂人的方法倒是五花八门。
其他人显然对这一出噪音习以为常,依然在做自己分内的事情,一个眼神都没有分过来。
陌白衣倒是松了一口气:看来那个胖厨子只是被揍了一顿,打出了血,并不是被割了舌头。
陌白衣避开了那片唾沫吐的最勤快的地方,先朝着胖厨子走了过去。
胖厨子本来眼睛很小,在前院的时候遇到他连正眼都不敢看,如今却是瞪着一副恐惧和愤恨交加的神情看他走过来。
陌白衣发现,这个安哥的存在感实在是不行。左右根本无人注意他。
他蒙上脸,弯腰盛出一勺水放在了胖厨子面前:“看清楚了,这是水。不过我随时可以换成原本要喂的东西。”
胖厨子显然是听到了,即便是他满脸都是恐惧,可是他还是听到了,这也是为什么陌白衣选择他的原因。
陌白衣把水勺举到他嘴边:“不想死就喝,我问你话,你就回答,我自然有办法保全你。”
胖厨子连忙想要点头,却没办法做到,因为他的脖子被卡住了:这样方便他一直保持仰着脖的姿势。方便灌食和强迫吞咽。
这实在是,非常非常像填鸭,不对,填鹅。
那只“鹅”拼命眨眼,表示配合。
陌白衣刚刚把勺子放在嘴边,胖厨子就立刻噘嘴要喝,陌白衣小声道:“哪有人这么自觉喝毒药的?!”
胖厨子才把嘴给憋了回去,然后故意装作一副十分痛苦的样子开始吨吨吨喝水,他一开始还有点害怕,怕那个“安哥”骗他,可是转念一想,就算是不骗他,他又能怎么样呢?于是干脆就赌一把。没想到这个“安哥”真的给他的是水。不由得心生感激,眼角都有些湿润。他倒是忘了:要不是眼前这个“安哥”无视他的求生而下令,他现在还是个在前院自由奔驰的厨子,做不成这后院待杀的“鹅”。
但是当这个“安哥”问他:“这些鹅,不是,你们这些人被抓到这里,喂的是什么?有什么作用?”
胖厨子一边灌水一边痛苦又感恩地回答:“咕噜咕噜.......生金水...这东西是生金水...那玩意好像是那个红花泡的泔水一样做的东西,听说喝了之后,筋骨强健如金.......之后人就会......咕噜咕噜,死掉。”
陌白衣没听懂:“让人筋骨强健,再死掉?”
那这灌水还有什么意义?
胖厨子被撑得头晕眼花,狂翻白眼。陌白衣还没有来得及问出来自己要知道的,所以他又盛了一勺。
胖厨子无奈,只好继续仰着脖子狂喝,他觉得自己很想上茅厕,估计一会儿就要当场解决了,他继续支支吾吾道:“那是生金的......可以让人骨在土地中深埋,只要二十年不到的时间.......咕噜咕噜........人骨就可以化作黄金......但是这玩意又极其害怕土,遇到土就失效,可是这生金水只能和人骨相配,和猪牛羊的骨头都不行。”
“那也不用一定要活人,可以高价买死囚的骨头,甚至挖坟。”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死人......死人灌不进去生金水...咕噜咕噜....如果泡骨头,也行,可是那个金子就不纯......”
“所以活人是最好的器皿?你们都是器皿?”
“......没错......咕噜咕噜咕噜.......”
“那红花糕呢?那糕点为何如此价贵?是不是类似五石散这种令人上瘾的东西?”
“咕噜咕噜.......那糕点没事,花也没事,难吃的要命,寻常买来的.......那黄金换糕的说法,咕噜咕噜,其实是障眼法,这里到了收成的时候了,十多年前,这里也埋了一批,咕噜咕噜,死人。现在就是充公了。”
“怎么充公?”
“.......给官府啊.......换官银。光是金疙瘩,就是金疙瘩。.......安哥,我实在喝不下去了.......”
陌白衣装没听到:“可是为何伙计还敢让普通人入内?难道就不怕普通不知情的人进去发现不对劲?”
“进来的......不就是鹅嘛?咕噜咕噜.......这周围,都是鹅.......安哥,你怎么这些都不知道呢?”
陌白衣说:“你废话太多了。”
他又盛了一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