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英雄少年”
孟百川其实并不怕鬼,也不算是特别相信鬼神之说的人,否则他就无法面对战场上的尸山血海了。如果是平时的时候,手下小兵提醒他一句“将军你的背上趴着一个女人”......他定然会第一时间认为是什么刺客,细作,或者是什么异能者等等,无论如何,要想到是“女鬼”这个可能性,还要扯的很远。
但是他面前的不是什么面容警惕或者惊讶的小兵。而是泪流满面的顾悦行。
想想吧,泪流满面的武林盟主,这谁见过?估计赵南星见了都要一改往日淡定从容,非要露个大吃一惊的表情不可。
孟百川没动,而是先露出了个笑:“顾盟主,就这么怕鬼?我以为怕鬼是那些做多了亏心事的人才该害怕的——例如顾盟主眼中的孟某人。”
顾悦行泪眼朦胧,一副脆弱的模样,嘴上却是咬牙切齿,一字一顿:“你,倒,是,不,怕......”
孟百川温柔一笑:“怕到时真的不怕,只是觉得顾盟主应该稍微窃喜一番......”
未等顾悦行再发出什么尖叫——鉴于顾悦行已经开始表情瞳孔地震,孟百川飞快道:“若是当真可以取人性命的女鬼,我现在惨死,那这女鬼也算是间接立功。”
他一边说话一边飞快转身,速度之快,和出其不意,令身后的女鬼猝不及防,直接和孟百川打了个照面。
还真是.......“女鬼”。
孟百川胆大包天到了极点,那女鬼是攀附在他身上,他转身时候,不但没有趁机甩开女鬼,反而如同一个风/流浪/子撩一个良/家/姑娘那样,一把抓住了下意识要逃跑的女鬼,把她一个使劲,借力拽了回来,从背后偷袭,变成了直面相迎。
按照这个剧情走下去,这个女鬼下一步就应该一口咬住孟百川的脖子,就如同那夜晚山林中盯上赶夜路之人的狼......
顾悦行已经事先闭上了眼,感觉自己无法面对这个惨烈的情况。
结果他闭上了眼睛等了半天,面前都是静悄悄的。正感觉奇怪,偷偷睁开眼一看,结果居然看到本应该血腥的场面不知道怎么回事,变得十分的不对劲.......
顾悦行脸都要绿了:“你们......在干嘛?”
***
在场同时感觉不对劲的,可不止顾悦行一个人。
那女鬼的意思比顾悦行感觉还要早。她也不知道这事情的走向怎么都到了这样了了......她一时脸色发白陷入了被当场抓包的震惊中,一会儿脸色发红觉得浑身都发烫了而发烫的原因是因为这个英俊的将军紧紧圈握着她的腰肢.......
天哪看过了无数的志怪话本,或者狗血或者可怖或者感天动地,但是无论故事如何发展,这也没有一本志怪话本中写过,女鬼也能有艳/遇呀......
这女鬼一开始只是觉得这个面前的将军背影伟岸魁梧,推测出来应该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就好像隔壁杀猪的屠夫之类,结果没想到一个照面过来,居然是个伟岸英俊的年轻将军.......
女鬼愣愣地看着孟百川,这个时候月亮出来了,月光淡淡的洒落在庭院中,把孟百川的一身盔甲照射地反出淡淡的光,头盔之下没办法完全看清楚孟百川的长相,但是依然能够看到他闪闪发亮的眸子和方正坚挺的下巴.......
短暂的沉默之后,就听到那个女鬼“哎呀”一声,发出一声令顾悦行起鸡皮疙瘩的娇嗔,害羞的捂住了脸。
这一番动作下来,借着月光和烛火,就连顾悦行都看到了女鬼脸上扑梭梭落下的白粉,孟百川自然更加清楚,因为有不少的白粉的结块还落到了他盔甲的接缝中......
他细细打量眼前的“女鬼”。
穿着白衣,散发,惨白的脸,眼角嘴角还像模像样地流下了“血泪”,只是没有血红的指甲,如果再加上血红指甲的话,可能顾悦行就不是泪流满面了,而是直接晕倒。
孟百川想到这里,微微一笑,微微探头在女鬼耳边来了一句:“卿本佳人,奈何.......做鬼呀?”
顾悦行直接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回他不是被吓的,而是被恶心的。
他从来没有想过那个孟百川居然会用美人计......天哪,而且还那么娴熟那么自然那么......不要脸。很难想象孟百川在战场上会不会一边作战对敌人一边对对面的敌军将军不停的抛媚眼。
顾悦行是个男人,男人对于男人的美人计当然是只会觉得恶心,可是女鬼是女的,即便是做了鬼,也是女的。
自古英雄爱美人,反过来也成立:自古美人爱英雄。而且这句话还能再扩大一些:不管是不是美人,都爱英雄,尤其是年轻的,英俊且多情的英雄。
孟百川很幸运,他生了一副英雄样——虽然很多女子一生都可能不会真的亲眼见到过英雄或者凯旋将军,但是她们会在心中构想一个英雄或者一个将军的模样。
比如伟岸,高大,挺拔,身穿铠甲,手持方天画戟,骑着高头大马......还可以加一点细节,比如不能太瘦,肩要,手掌要很大,眼睛也不能小——否则战场之上要如何威慑敌军呢?由此衍生,英雄的声音也要响亮,如庙堂的沉钟。
而孟百川,正好满足了这些崇拜英雄的女子们所有的想象。
谁能抵抗的住铁汉柔情呢?女的女鬼因为这一句,白眼一翻,直接晕了过去。女鬼如果中途还能醒来看一眼,她就会发现自己不偏不倚,晕倒在了孟百川的怀中,若是见到了这一幕,她一定会再度激动,尖叫,然后再晕过去。
孟百川温柔至极的把一脸惨白还扑梭梭掉粉的“女鬼”打横抱起来,温柔的低头看着怀中昏迷的姑娘。若是这是话本中的一幕,那看到这一页的姑娘一定兴奋的在被窝里羞红双颊不停的咬着被子控制自己不要尖叫了。
事实上,看到这一幕的其他女鬼,确实是这样的。
她们咬着手帕,不停的在心中尖叫。将军美人啊将军美人!这是梦里都不敢梦到的事情!
女鬼们兴奋的不行,情不自禁的跺脚。
女鬼们常年都做女鬼,身体极轻瘦,任何动作都已经小心翼翼到成为习惯,哪怕是跺脚的动静也只能惊起一粒灰尘而不是一滩鸥鹭。
但是就是这样一点动静,却逃不过已经彻底拜托恐惧的顾悦行,拜那孟百川那令人作呕的“美男计”所赐,即便眼前是真的鬼,顾悦行也没剩下几分惧怕了。
顾悦行敏锐的察觉到了动静的来处,对孟百川一个眼神示意,便立刻一个纵身,越到了最顶的阁楼。
他轻功极绝,双足落于脆弱的瓦片都激不起一点声音,那阁楼中的女鬼还在兴奋,根本没有察觉到顾悦行已经来到窗外,直到其中有个女鬼还想在看一眼自己的小姐妹的桃花运,偷偷探头开了一点点窗户,从缝隙中,却看到一张活泼俊俏更甚于那楼下将军的脸......
忽然面前出现一张陌生的男人的脸,即便是个俊俏的男人,也依然首先受到的就是惊吓。小女鬼什么时候遇到过这个经历?当场一声没控制的尖叫,退开了三步且立刻捂嘴。
不等屋内其他的女鬼警觉,顾悦行已经首先推开了半扇窗户,让女鬼看到了他修长白皙的手指,然后才将江湖完全打开,露出自己的笑脸。他屈膝坐在窗沿上,笑容漂亮,他一手垂落在身后——藏着形影,一手的手腕手腕搭在膝盖上,另一只脚垂落,就这样随意自在地坐在窗户上,对着一屋子散发、白面、白衣,血泪打扮的女鬼姐姐们露出和善的笑意。
而在女鬼们的眼中,那画面简直是任何志怪话本都写不出来的场面:此刻阁楼常年紧闭的窗户大开,陈旧的窗框,发灰的雕花在年轻的公子的衬托之下显得契合无比。窗外的夜色如无暇的黑幕,除了明月、云朵之外,没有多一点点多余的装饰,若非那若有若无的清风吹动来着的发丝,她们会觉得,眼前的人仿佛就是那画中人,随时随地会消失。事实上,这个年轻人确实也坐的十分的不安稳,摇摇欲坠活泼好动,好像时刻会从高处跌落下去。
女鬼们齐刷刷地倒吸了一口凉气:今天是什么运气,一口气遇到两个!英雄少年,英雄和少年!
女鬼们的脸上涂的再厚的粉,也没办法掩盖住此刻脸上的红晕。
顾悦行向下瞄了一眼,看到孟百川身边的女鬼已经没有了刚刚张牙舞爪的吓人模样,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娇羞的态度,女鬼手里不知道怎么多了一块帕子,正在一边听孟百川说些什么,一边不停的绞啊绞的,同时还在不住的点头,每一次点头,都伴随这扑梭梭的白粉下落。
.......
顾悦行把视线从院中收回,忽然觉得孟百川的做法也不算是错。——如果能用美人计就解决一件谜题,谁乐意动刀动枪呢?
顾悦行这样想着,浑然没有察觉到自己已经开始自动理解了古往今来帝王和亲休战的心理。
“姐姐们.......卿.......请谁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姐姐们要在这里做女鬼打扮呀?”顾悦行原本想学孟百川卿本佳人那一套,无奈实在是说不出口,要脸。
问道这个问题的时候,那些阁楼的女鬼们却一改刚刚被美男计给迷住的迷蒙,纷纷警惕起来。顾悦行注意到,她们这其中,有个为首的女鬼,从头到尾都没有笑过,不管他刚刚笑得多么好看。
从始至终的冰冷的那个女鬼一脸警惕,戒备即便是隔着厚厚的白粉都掩饰不住:“你是谁?是他派来的?”
他?
她?
是谁?
顾悦行不解。但是也能通过这一句话,推断出来这些女子办成鬼躲在这个荒宅中必然是有苦衷,这荒宅中的瘴气......
顾悦行本能觉得这个想法太过于荒唐,摇了摇头,把这个想法抛之脑后。
然而这个举动却被女鬼误解,女鬼一声大喝:“你别想矢口否认!”
然后立刻亮出手里的一把匕首冲着顾悦行冲了过来,这对于顾悦行来说,简直和小儿哭闹一样的儿戏,他轻而易举的就制住了那个女鬼的“刺杀”,他钳制住女鬼细瘦的腕子,微微皱眉,心中觉得这个女子怎么如此莽撞?嘴上却和气道:“这位姑.......”
他还没来得及说完话,就发现那个女鬼忽然对他张开嘴巴,同时,他看到了那个女鬼舌头上有一枚被咬破的蜡丸,蜡丸中空无一物,顾悦行心中一个不好,下意识要屏气,却迟了一步,女鬼朝他脸上吹出一口气,他没有嗅到任何异样,却立刻觉得自己身体失衡,当下头重脚轻的栽倒下去。
这个窗户之下并不是柔软的草地,而是一方尖锐的石头,若是人摔下去,轻则断骨损伤,重则头骨破碎而亡!
而这个时候,顾悦行已经没有了任何的反应能力。只能眼睁睁的听着自己耳边响起呼啸的风和那个小女鬼的尖叫,紧接着,他就掉入了一个扎实的怀抱中。
太扎实了,他的背磕在了顾悦行的铠甲上,头晕目眩半天说不出话来,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他还有时间听到顾悦行的一声叹息:“卿本佳人,奈何......杀人呢?”
***
顾悦行确实是中毒,不过解毒也挺容易,根本不用回去蓬莱阁,孟百川就可以直接给解了,他没有解药,可是他有办法——这些女鬼很吃孟百川踏实长相这一挂。对于孟百川那一套作风十分买账,解开了误会之后立刻给了解药。
不多会,顾悦行幽幽转醒,睁开眼,面前就围上来一堆的正常的姑娘。正常的姑娘看他醒来,发出了一阵细微的欢呼,然后立刻四下散开。
只剩下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粉衣少女,给他掖了掖被子,看来是负责照顾他的侍女。
他还以为回到了蓬莱阁,呻吟着想要坐起来,少女急忙阻止:“少侠!先不着急!现在起来可是要头疼了!等我告诉姑姑你醒了,让你喝一碗蛇胆汤!”
然后不等顾悦行反应,就从床头拉出来一个绳子,绳子一段还拴着一个杯子一样的东西,那小姑娘声音脆脆地对着那个杯子道:“姑姑姑姑!他醒啦!”
“第一百零七章 种子”
顾悦行看了看那杯子连接的线,果然是顺着床顶一路往上,从这个房间墙壁一角钻的一个孔洞延伸了出去。看这个房间的木质结构,那个“姑姑”应该不是在隔壁间,否则何必要用这个东西?直接喊一嗓子就行了。
这种类似于传音筒的东西,顾家也有,严格来说,是每一个江湖的世家都有。但是一般都是用来地上和地下往来讯息才用的。寻常时候一般用不着。而且这个东西也不算是江湖专属,一些大户人家也会用到,方便楼上楼下传递主人的命令等等。
只是没想到,居然能够在这里看到。
不过也可以理解,这个宅院本来也是大户人家,家大业大,有这样的传音工具也不奇怪。
顾悦行浅浅闭眼,问了这个小姑娘一句:“我在哪里?你叫什么?”
小姑娘吃吃笑:“还能在哪里啊?当然在秋宅啦!我呀,我叫小柿子,就是挂在树上能吃的那个小柿子。”
这个名字着实可爱,顾悦行睁开了一只眼睛看了小柿子一眼,觉得这个名字起的还挺合适,因为这个小姑娘的脸颊鼓鼓,确实很像个秋日里挂在枝头上的柿子。
顾悦行刚刚想问一问小柿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的时候,一直虚掩的门被打开,一个中年女人走了进来,想必这就是那位姑姑。
果然,小柿子一见到她,就压低声叫了她一声:“姑姑!”
顾悦行注意到,小柿子对她的态度十分的恭顺,但是声音依然活泼,这就是表示,这个姑姑,很是受到小柿子的爱重。是个令小姑娘尊敬且喜欢的长辈。
她大约三十多岁,或者更多一些,女人在三十以后,其实不太容易能够看出年纪。更何况是这位看起来好像常年不见阳光的女子,她梳一个妇人头,用的首饰也是十分端庄的珍珠和绢花,但是样式有点老旧了,是很多年前流行过的,也许是没有专门送到首饰店去打理过,所以那鬓边的那一颗大珍珠有些黯淡。她的皮肤比珍珠还要白,是一种带着一点灰的白,她的眼神也像那一刻珍珠那样,尽管难逃岁月侵蚀,但是却还能看到她眉宇之间的顾盼之色来。
自觉告诉顾悦行,这个女人看起来不像是个寻常人家的女子,倒是颇有几分像个大户人家的当家主母的风范。
不过即便如此,他也看出来这个妇人是谁了:“看来我果然还没有离开这个宅子......不过我很不解,你们迷晕我,又救醒我,就不怕我醒来之后心胸狭窄伺机报复?尤其是你。”
那妇人面色冰冷,一开始一言不发,直到顾悦行说“尤其是你”之后,才慢慢开口,道:“你如何知道,是我?”
顾悦行懒洋洋的躺在床上没动,伸手指了指妇人的脸:“这位姐姐耳后还有一块腻子膏没洗干净呢......”
那妇人一听,立刻伸手往耳后抹了两把,什么都没有抹到才发现上当。
顾悦行道:“骗你的啦!你正面对我,我如何能够看到你耳后的腻子膏?何况谁会把腻子膏涂在脸上?”
顾悦行忍者想掐一把小柿子红润的脸蛋的冲动,说道:“想必你们扮女鬼也不是一日两日,若是真的涂了什么不好的东西,哪里还有如今这娇嫩脸蛋?”
顾悦行略带轻浮的脸色令那个妇人皱眉,她是过来人,当然对这种年轻人见到小姑娘就忍不住油嘴滑舌的作风不买账,但是小柿子却还是个少女,禁不起逗,三言两语都不用,一张圆脸就羞红了,真的成了挂在枝头熟透的柿子。
妇人十分不满,咳嗽了一声,小柿子听到,立刻收敛了笑容,顾悦行也假意被吓到,却偷偷冲着小柿子丢了个媚眼,小柿子低下头装作没看到,嘴角还是没忍住,偷偷弯起。
这一切小动作都落在了妇人眼中,她越发不满,同时也愤怒于顾悦行一点也不把自己的处境放在眼里。身陷囫囵,还能高枕无忧?
妇人道:“少侠好像并不清楚自己当下的处境啊.....难道少侠会觉得,你看到了我们的脸,还能走出这个秋宅不成?”
顾悦行道:“为什么不能呢?何况,我觉得这位姐姐也没想要我怎么样嘛,否则大可以把我迷晕之后就可以解决掉我——当然了,也有可能,是我的那个油嘴滑舌的朋友用了什么条件.......他当时手里不是还有个小女鬼么?叫什么啊?”
最后一句话他问的是小柿子,小柿子说:“她叫小铃铛......她......”
“闭嘴。”小柿子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妇人打断。小柿子一个哆嗦,又低下了头,她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抽出来一条手帕,在指尖不停地绕啊卷啊的。她还噘嘴,十分委屈的模样。
虽然后面要说什么被打断了,不过不要紧,他已经问道了自己要问的:“哦,小铃铛啊.....真可爱的名字。小柿子,小铃铛。看来,我也要谢谢那个小铃铛了。”
那妇人冷笑一声:“也不必,你那个朋友只是用小铃铛换了解药,却没有换走你的自由,他临走之前说过,醒来之后,任凭我们处置。”
居然是放走孟百川的?不是孟百川跑的?
这就奇怪了,孟百川是个将军,明摆着放走孟百川麻烦更大,可是这个妇人就那么轻而易举的放走了他?实在是令人想不通。
顾悦行觉得就算是问,估计也问不出什么,既然这个妇人没立刻杀了他,想必要么是留着他有用处,要么,就是和孟百川打成了什么交易。
不管如何,他总应该知道一个重要的事情再说。
想到这里,顾悦行问:“那个......我有个事情,要问一下。”
妇人皱眉:“说。”
“我在这,管饭吗?”
妇人:“......”
***
这荒宅伙食不错,有肉有菜,小柿子说这荒宅很大,有个很大的后院,她们在后院中种了很多很多的青菜和萝卜,鱼塘里还养了鱼,周围还有鸡鸭,平日里还会用鸡蛋去集市上换米和盐巴,另外她们自己养猪,所以过年的时候还会有猪肉吃。
顾悦行虽然是被困在这里——确实是困在这里,他的一只脚被铁链给锁在了床上,以至于他现在只能坐在床上吃饭喝水,那铁链足够长,如果他人有三急,那铁链还够他走到后面的恭桶上......不过距离也就仅仅如此了。
既来之则安之,他大口吃着鸡腿,扒拉米饭,吃相看得小柿子都饿了,也跟着吃另外一个鸡腿——本来顾悦行有两个鸡腿,分了一个给小柿子。
顾悦行一边吃饭一边和小柿子闲聊:“对了,我睡了多久?”
小柿子啃着鸡腿说道:“就半夜,没多久就鸡叫了,然后你就醒了呗。现在还没过晌午,等下我们就要去睡觉啦!”
顾悦行奇怪:“睡觉?睡晌午觉吗?”
小柿子说:“不是呀,我们就是睡觉,我们从晌午开始睡觉,到黄昏起来,才开始做事情,忙着呢。”
“忙?忙什么?”
小柿子一个一个的说:“忙得很啊,忙着要给菜地拔草,要忙着捉萤火虫,要喂鸡鸭,还要清理猪圈,还要囤积肥料什么的......事情可多了呢。”
“......”
顾悦行想到他和孟百川昨天半夜听到见到的动静,难道,那动静仅仅就是这荒宅中的女鬼起床了?这太荒唐了。
他不扒饭的动作都慢了:“可是这里有瘴气啊,你们怎么可以一直在这里过呢?”
小柿子耸肩:“姑姑说瘴气不会立刻杀掉我们的,人才会。有人要杀我们,可不能出去!”
杀人?顾悦行严肃起来,停止了扒饭:“你们得罪了谁?要杀你们?”
小柿子头摇的像拨浪鼓:“没有得罪谁啊,我那么小......”
小柿子脸上逐渐浮现出委屈的神色来:“我连宅子外面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我连小柿子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怎么会得罪谁呢?”
不过小柿子紧接着又说了一句:“不过,也不一定要得罪谁就会被杀——你看这只鸡,也没有得罪我呀,不也被我吃掉了?所以啊,不需要得罪人,也是会被人追杀的。只是我能跑,鸡没跑过。”
顾悦行:“.......”
这还叫人怎么啃的下去这个鸡腿?
不过更加令他震惊的是,小柿子连这里都没有出去过?
顾悦行道:“你没出去过这个荒宅?你多大?”
小柿子回答说:“姑姑说,我十八岁。”
而且她纠正他:“我不是没有出去过这个宅子,是我没有出去过宅子。”
顾悦行有点糊涂:“有什么区别吗?”
小柿子说:“当然有区别啊,就好像我们后院的鸡鸭鹅那样,有的是长大之后从一个笼子到后院的笼子的,有的了,就是在这个后院的笼子生出来的。我不是,我是从另外一个宅子出生,然后逃到这个宅子的......上一个宅子的人,要把我们当花种子,可是我姑姑不忍心,就带着我们逃出来啦!”
小柿子神神秘秘:“你可不能告诉别人......我的肚子里啊,有很厉害的种子!”
顾悦行道:“种子?”
小柿子点头:“恩!能开出来比太阳还要耀眼的种子!”
小柿子说完,一脸紧张的盯着顾悦行,好像要他一个保证才能放心的样子:“这是秘密!你不能告诉别人!”
顾悦行立刻点点头:“好的,我不会说出去的,我发誓。”
她说完之后,仿佛是说了一个天大的秘密那样,长长的松了一口气,然后愉快的继续啃鸡腿起来。剩下一脸更加茫然的顾悦行,再吃饭起来,已经味同嚼蜡了。
什么意思?什么叫一个宅子到另外一个宅子?这个可以解释成小柿子和那个姑姑是家养的侍女,然后为了求生而逃走,为了躲避追杀,就逃进了这个布满瘴气的宅子,昼伏夜出,过着和鬼差不多的日子。
小柿子十八岁,可是生的却比实际年龄要小,他想到了那个木呦呦,同样也是少女年纪生的却像个幼童。实在是可怜。他虽然知道自己没有解救所有苍生的能力,可是江湖人不就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么?而且他都来了,还是赵南星一再提醒他之后,他依然闯了进来的。
既然来都来了,他总不能坐视不理,吃人家一顿饭之后拍拍屁股就跑了吧?
想到这里,顾悦行问小柿子:“你愿意不愿意离开这?”
“离开?”这下轮到小柿子震惊了。
顾悦行点头:“没错,离开这里。有人追杀你也不怕,哪怕是你们,都不用怕,我很厉害,我的家也很厉害,足够保护你们。我带你们出去,我武功很厉害,遇到追杀你的人我就替你打跑他们,我带你回我的家,我家也有后院,还有一个山,山上有很多很多柿子树,还有一个真正的湖,肯定比你的池塘要大,那湖里不光有鱼有鸭子,还有大雁,还有天鹅,对了,你一定没有见过野兔,还有松鼠,毛茸茸的,很暖和,特别可爱,那么大。”
顾悦行比划了一番,一开始的时候,他说那么多,小柿子的神情都是茫然的,她不理解,不理解什么是树林,不理解什么是山,更加无法想象什么是湖,直到顾悦行说“毛茸茸的,很暖和”,她才立刻兴奋起来,因为这一句话,她能接得住。
小柿子说:“我知道!我养了一只毛茸茸的,这么大的很暖和的老鼠,它特别可爱!也想你比划的那么大!”
小柿子指了指桌下:“看,这就是小灰灰!”
顾悦行懵了一会,才低头看向桌下,一低头,就刚好看到一只硕大的,足足有一只猫那么大的老鼠在直勾勾的盯着他!那老鼠根本不怕人,被他看到的时候,正用后腿坐起来,两只小爪子捧着一个鸡/头啃得津津有味。
就连顾悦行不停的打量它的时候,那只老鼠也没有停止吃东西,甚至还用那黑豆般的眼睛冲着他瞄了一眼,非常非常.......像翻了一个白眼。
所以,小柿子,养了一只老鼠做宠物?还把它喂的如此.......顾悦行也不知道怎么说了,总而言之,这老鼠,很可以够一顿肉菜。
顾悦行收回和老鼠对视的目光,再度回到了小柿子脸上,看着小柿子天真烂漫的样子,彻底没了脾气:“我说了那么多,你就只听到最后一句啊?”
“第一百零八章 一切都是字面意思”
小柿子很爽快的回答说:“因为我只听懂了最后一句啊,其他的什么的......我根本就不懂呀。”
听不懂?顾悦行所讲的,也不过是一些再随意不过的日常模样而已,可是小柿子却听不懂?即便是闺门中的小姐,也不会思想匮乏到这个程度,走不到万里路,也能看万卷书,或者,也能从字画中知道吧?
走过千山万水的顾悦行实在是无法想象到,这个世上还有人,不能理解什么是湖,什么是树林,什么是山等等这些随处可见的东西。
顾悦行不禁问道:“那,你认字吗?”
果然,小柿子立刻摇了摇头。
顾悦行心中沉了一点,又问道:“那你,走出过这个宅子吗?”
他看了下这个宅子,有一些阁楼或者房屋确实有高过院墙的,但是没有用,这个宅院极大,高过院墙的楼阁一般都在深院中,而且有假山,池塘,另外的阁楼遮挡,即便是走过了遮挡的阁楼使劲看,也只会看到高高的树,或者栽种一排直立如卫兵的竹子。
除非走出这个宅院,否则......
小柿子果不其然地摇了头。
不过她说:“我爬过屋顶,爬的是这里最边边的那个屋顶......去捉一只长腿的老鼠!”
长腿的老鼠?
小柿子一边啃着最后一点点鸡骨头上的肉一边说:“那老鼠腿好长,而且尾巴也长,眼睛在夜里会发光,我想要抓到给我家小灰灰作伴来着,就去捉它,然后不知不觉就爬上了屋顶啦。”
顾悦行无力吐槽:“那是猫......”
小柿子吃惊:“天哪,那就是猫吗?”
顾悦行:“......是啊........”
小柿子一脸震惊,同时松了一口气:“幸亏我没有抓住,我就算是之前不知道那是猫,也知道猫吃老鼠这句话的。”
小柿子继续道,说:“我白天都要睡觉的.......晚上爬上去过屋顶捉猫,就发现屋顶上可以看到外面的街道,我看了一会,觉得也就那样,大家都是屋顶,都是路,偶尔都过的人也是用脚走路,哦,我还看到一个人,七歪八扭的走,还大叫大嚷实在是可怕,我怕那个人看到我,赶忙跑了,还是这里安全的。”
小柿子啃完了鸡腿,心满意足的说:“外面有好多好多坏人......当然也有好人,我看你长得就像个好人的脸,虽然我姑姑说,你这个样子,就是俗话说的小白脸......不过我不知道小白脸有什么不好?小白脸不是夸人的话吗?”
顾悦行笑了一下,刚刚想提醒她一句“你这句话若是见了外人可千万别当做夸奖的话来说”......但是转念一想,小柿子能够见到外人的几率实在是小的可怜,又觉得这小姑娘可怜,把话给咽了回去。
顾悦行放下碗筷,看着小柿子收拾食盒,她似乎是困了,一边收拾一边止不住的打哈欠。顾悦行想起来晌午之后是这宅子中的“女鬼”睡觉的时候,也难怪这个时候开始犯困。
顾悦行道:“你不想出去吗?见见外面的世界?”
小柿子困得眼泪汪汪:“我要是出去了,后悔了,想在回来,找不到路怎么办呢?”
小柿子又说:“不对,我要是走了,这个宅子就没有了,我姐姐和我姑姑们一定会立刻逃走,跑到别的宅子再藏起来,我会找不到的.......”
顾悦行想了想,想到了一个主意,道:“那这样,你给我找来纸笔,我给你画出来,把我家画出来,你看看,愿意不愿意去我家?好不好?你先看看,好不好?”
顾悦行语气很诚恳,没有十分明显的哄人的态度,倒像是和对方商量一件十分严肃的事情,是的,让小柿子喜欢自己的家是一件十分严肃的事情。
如此,小柿子打了个很严肃的哈欠。
***
孟百川冒着要被打断腿的风险,在接近黄昏的时候又翻进来了这个地方。孟百川发现,黄昏时候这里的瘴气居然是最弱的,而且十分安静,老旧的屋宅配合上褪色的灯笼,一切都显得令人伤感,却不像昨夜的惊悚。
一个小院中,一间房间敞开着窗户,窗外芭蕉叶绿的正好,窗前桌案上,有个肤白俊美的男子在低头作画,他时而沉思,时而下笔如流水,时而又停住,再次苦思,这一幕,实在是.......如画卷啊。
孟百川感慨,真像志怪话本中,办成年轻男子躲在荒宅中哄骗少女上钩的妖精。
那个“妖精”察觉到动静,敏锐的抬头,那一刹那对上视线的时候,顾悦行身上书生的无害感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杀伐决断的犀利。
这种忽然起势的犀利在看到孟百川的时候立刻软了下去,变得懒洋洋,就连本人都懒洋洋起来,仿佛刚刚那个皱眉下苦功的人不是自己一样,顾悦行把笔玩旁边一丢,抱怨道:“你怎么才来?这荒宅中的若真的是鬼,我早被拆分下肚了。”
孟百川笑,他这个时候换了一身装扮,把那身铠甲给褪下,穿了一身白衣,束玄色腰带和同色发带,蹬一双皂靴,显得整个人年轻了不少。
顾悦行对孟百川这一身点评道:“恩,有那么一分江湖味道!”
甚至想让顾悦行有那么一刻冲动,想要为孟百川作画。不过他的冲动很快就被懒劲给打败了,他懒得为孟百川单独作画一番,不过他想了想,又拾起笔来,三下五下,在湖面上勾勒出一叶小舟,小舟之上,站着一个黑发白衣皂靴的高大男人。这一幕,他是给小铃铛看的。
等到到时候小柿子和小铃铛问这幅画叫什么,他就可以说,这叫“罗美图”——网罗美人们的意思。
这画中的猫,柿子,亭台楼阁,鸡鸭鹅,甚至湖泊和孟百川,都是网罗美人的饵。不过不同的是,一般的饵是把那些小鱼儿从江河湖海中捉到箩筐或者池塘中,而他不一样,他要把这些小鱼儿们从那狭小的池塘和牢笼中放出来,回到宽广的大江大河大湖中去。
孟百川道:“我来接你,你怎么还不走?”
他见顾悦行不动,想着应该是有什么东西给束缚了,于是走上前去一看,果然看到他脚踝之上束着一个细细长长的铁链,蹲下一看,道:“我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就是一个老旧的器物,凭你的本事,还能困得住你?”
顾悦行懒洋洋坐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困住我的,可不是这个东西。”
他笑嘻嘻道:“我来这里,难道是为了一顿饭么?”
孟百川看他说话颠三倒四,皱眉道:“你胡言乱语什么?”
不是这个锁链困住他,还是什么?总不能是什么俗套的美人吧?那些女鬼他也见过,即便是没有看到那些女鬼洗尽铅华的模样,他也能知道美人骨相有没有。
孟百川不觉得顾悦行会被这些女子姿色给困住,既然不是这一种方式的“英雄救美”,那就只能是另外一种形式的“英雄救美”。
就好像被英雄救美的女子,也会根据英雄的模样来选择报恩的方法,要么以身相许,要么来世再说。
一个套路。
孟百川眉头皱的死紧,这下他刚刚才有的那一点点江湖的洒脱之气又被他的皱纹给夹死了,他看了看顾悦行的画,随口问一句:“画这个做什么?”
顾悦行说:“我问小柿子要不要跟我回家,哦,小柿子就是其中一个小女鬼,可可爱爱的.......我见她犹犹豫豫实在是不敢答应,于是就说,那我把我家里画出来给她看,她满意了,我再带她回去。”
顾悦行说话的时候十分高兴,像立刻就准备要有媳妇的傻小子,傻小子说:“我画的漂亮些......其实我家四季不同,每一季都有不同的好看,画的再漂亮都不算是糊弄人的。”
孟百川无语。
过了好一会才说:“你是怎么回事?是爱上了那个小姑娘,还是要本着路见不平的心态,去救赎她?”
顾悦行看了看他,开口忽然道:“爱上了呀,怎么,你要不要尽力,来成全我?”
对比顾悦行的笑脸,孟百川的脸色却十分难看。
过了一会,他才缓和一些,说道:“顾盟主,你要知道,你救不了所有人的。”
顾悦行说:“我知道啊,所以我才只救我遇到的人.......你想想看,我这一辈子走遍天下,遇到的人虽然很多,可是能有几个?会装鬼吓我,然后还给我看她的宠物,还帮我锁在床头啊?恐怕这一辈子就只有这一个了.......多难的啊?简直是过了这个村没这店。”
孟百川淡笑了一下:“我说的救........不是你把她带出这片所谓火海的救。而是你带她走出这片她熟悉和安然的地方之后,要如何救?”
果然,顾悦行果然表现出来十分费解的样子。
孟百川又是一个更淡的笑意:“你呀,就像是那天空的鸟儿,总不会为了一颗柿子停下来筑巢的吧?”
这下轮到顾悦行皱眉了:“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呢?”
孟百川只是笑。
冬日里的柿子树上,总会留着一些柿子不摘,等着熟透,被路过的鸟儿吃掉,鸟儿吃饱就展翅飞远,只留下被吃的只剩下一张薄薄的柿子皮摇摇欲坠,然后等着哪一天风起,啪嗒一声被风吹落,摔在地上成为一滩黏糊糊的柿子浆糊。
这顾悦行,就是那个随意自在的鸟儿,天高任鸟飞的自在又多情。鸟儿可以有很多的柿子,很快也会忘记那个柿子。
不过想想也对,那个小柿子,哪怕是在志怪故事中,都不能算是女主角,更何况在现实中,她遇到的还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小江湖少年,而是一个意气风发前途不可限量的武林盟主。那又如何能够等来一个武林盟主为了她而妥协的一生呢?
但是这番话是没办法在顾悦行面前说出来的。若是真的说了,顾悦行定然会一脸严肃的说:“她不是妥协。”
***
赵南星说:“他一定会这样说的。”
赵南星在听说了昨夜在那荒宅中的经历之后,推断出顾悦行接下来会有的动作。
赵南星道:“我或许不了解江湖人,但是我却可以很了解顾悦行。他从小就一副软心肠,比他的那个爷爷可软多了。”
孟百川道:“可是这样的心肠,不管是在江湖还是在朝廷,路都会很难走。就连姑苏祁家都......”
赵南星道:“姑苏祁家已经尽力了。”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孟百川也就停止了这个话题。
赵南星道:“你好好看着他,尽力助他一番,毕竟那些女子也可怜,但是记住,就.......让他救到这里为止。别惊动了旁的。”
.......
这赵南星叮嘱的最后一句话若是被顾悦行知道,定然要刨根问底,什么旁的?旁的还有什么旁的?是不是这个背后还有什么阴谋?这些女子,是什么证人吗?牵扯到了什么吗?还有更多受害人吗?......问个没完没了。
其实所谓旁的,还真的就是字面意思,就是旁的,这个荒宅,旁边有什么?不过就是蓬莱阁而已。
赵南星的意思就是:“别惊动蓬莱阁。”
.....
于是孟百川也如此说来:“你是武林盟主,你要按照江湖规矩做事情,我能说什么?我想一想也是,你又不是孤家寡人,以你家的能力,即便是养这些姑娘一辈子也没什么,或许你真的将来喜欢了,让家里人给你把小柿子收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将来在江湖上,说不定也是一段佳话......”
他还想讲些别的含糊一番,但是立刻注意到顾悦行脸色难看起来,立刻闭嘴。
不过虽然闭嘴了,却没有完全闭嘴,孟百川停止了刚刚的话题,又立刻开了另外一个:“不过虽然但是,别惊动蓬莱阁。”
这个原因顾悦行就不懂了,但是因为有络央和人间界的加持,顾悦行对蓬莱阁的印象良好:“为何?”
孟百川道:“蓬莱阁不管这事。”
见顾悦行神色越发不解,孟百川进一步解释道:“你想想看,这个荒宅在蓬莱阁旁边存在多久?这些女子,又在荒宅中多久?若是蓬莱阁一开始就想插手,怎么会这些年来只是为其克制瘴气却不闻不问?”
孟百川这回倒是点到为止了,最后补充一句:“总而言之,这事就速战速决吧!”
“第一百零九章 像来碰瓷的 ”
孟百川的反应相当出乎意料。因为不管是身份对立的缘故还是在连月城接触的印象,他都觉得孟百川肯定是会反对他那出自于江湖道义的做法的。
他是江湖人,在他看来,官府中人会觉得江湖人做什么都是没脑子的,或者凭着一股子的冲劲行事等等。总而言之就是不顾后果只看眼前,这让那些凡事喜欢面面俱到斩草除根的朝廷中人十分的不爽。
他一开始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就知道,他前方困难重重,不光是小柿子这边的麻烦,还有赵南星的,现在又加上了一个孟百川。尤其是孟百川,他要无数次的问他如何做,然后无数次的告诉他这件事情的麻烦性和会牵扯出来的种种可能的麻烦,最后总结出来:让他三思。
三思只是个开头,最终目的是让他后行,或者别做了。
一想到这个目的,顾悦行就打定了主意不管孟百川要说什么会说什么,他都决定无视掉。
没想到,孟百川会说,让他速战速决?
这就实在是大大出乎意料了。
顾悦行准备了一肚子的话都没有来得及说出来,直接给卡壳了。
孟百川也愣住了:“怎么,你,还没有想好怎么救人吗?”
顾悦行摇头,又点头:“这倒不是,我只是惊讶你居然会同意。”
孟百川轻声叹息:“我若是不同意,你就会三思后行吗?”
顾悦行道:“自然不可能。”
不但不可能,反而会跳脚跳的更加厉害,年轻人,尤其是江湖上的年轻人,一身傲骨,更准确来说,一身傲骨加逆鳞。于是不让干嘛越要干嘛证明自己。真是说不得打不怕,真是麻烦。
而且不光是自己麻烦,还很会招惹麻烦。
这不就来了?
招惹麻烦的顾悦行道:“其实这件事情,麻烦有麻烦的解决办法,不麻烦呢,有不麻烦的解决办法。”
孟百川顺着他的话道:“怎么说?”
顾悦行用笔头轻轻敲了一下手里的画卷,他碰的正好是拿出庄园,凌空画了一圈,道:“若是想要不麻烦,那就直接什么都不问。不问她们为什么要逃,不问她们为什么要躲起来,也不问是谁要杀了她们......而且,我也不打算放她们到处跑的,也跑不了,这些姑娘大字不识一个,终年躲在一个院子里,比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闺少女还要无知......”
“还记得我们昨夜提到的孟姜女的后人吗?孟姜女的后人即便如此,也会基本生活技能。可是她们都不行。所以,她们只能从一个地方,躲到另外一个地方。”
孟百川不解,又解了:“所以,你的意思是,让她们从这个宅院,到另外一个宅院去?”
顾悦行点头:“对,笼中鸟和池中鱼真的放归大海也没办法能活下去,它们已经不会捕猎也不会觅食了,虽然很可怜,但是可以尽量给它们足够大的天地和池塘。比如像山那么大的天地,像湖那么大的池塘。能躲一辈子就躲一辈子,躲不过,也不敢找来......只要不知道麻烦,那就没有麻烦。”
孟百川道:“你是要装聋作哑?”
顾悦行耸肩,道:“这不是正合你的意思么?你好像也不喜欢惹麻烦,赵南星也不喜欢惹麻烦......所以正好。而且,若是我救下了这些姑娘,必然要亲自护送她们离开,这样,我不就离京都越发远了么?”
远离京都么?
虽然也猜到顾悦行是故意这样说的,可是孟百川依然不由自主的心动了。
孟百川一语双关:“这主意确实不错。”
顾悦行发出了一声冷哼,然后道:“姑姑,你看如何?我都说了,这位将军大人极其和善,定然会答应你不再追究过往的。”
孟百川猛然回头,正好撞见了门外一个脸色苍白的妇人。
他先是一愣,继而很快收起了神色,道:“你是谁?”
他很不客气,而他的姿态和神色也告诉这个妇人,他确实可以用这种口吻质问她。
那妇人对他道了个万福礼,轻声道:“将军大人,奴妾唤名冒霜。”
孟百川皱眉:“奴妾?你既然自称奴妾,你不是汉人?”
冒霜道:“回禀将军,奴为丑人。”
孟百川又是一愣。
丑人,并不是美丑的丑,而是一个姓氏,同时还是一支部落。这个部落的人,无论男女,皆以丑姓,又因为部落庞大,盛名在外,又被成为“丑人”。
丑这个字,在他们的文字中,为“爪”,意思是爪牙锋利,身形矫健,善于攻击。只有最为伶俐的人才能成为族长,享受大屋和猎物最肥的肉的特权。
他们之前一直住在岭南偏西的山岭中,很少出来,之后因为有一年竹子开花,他们的坐骑花熊大量饿死,这才不得已出来掠食,之后被当地人发现了他们的利爪和攻击能力,之后丑人就被大批量打压,更多的丑人被从世代居住的山林中捉出来,以食物和花熊的粮食为交换,让他们成为自己的奴隶,男人看家护院,女人为妾也可以看家护院。
不过是做了妾室,汉人也十分排斥丑人的血脉,基本都不许丑人的女子诞下汉人的血脉,经常会发生主人活生生把怀了身孕的丑女活生生打死的事情,一部分丑人再也忍受不了虽然不用挨饿却要被欺压的日子,选了一天不见月亮的日子,偷偷带着花熊逃进了更深更远的深林,慢慢的,丑人的数量越来越少,最近一次听到丑人,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情了。
而这个妇人看着也就三十来岁的年纪。
孟百川问:“你之前,是谁家的侍妾?”
冒霜的脸更加白了,顾悦行站起来阻止,道:“将军大人,你刚刚还说,不要去打听前事。”
孟百川没动,但是也不再追问了。只是在顾悦行这个视角,看到冒霜的额头上已经开始冒出细密的冷汗。当然是冷汗,冒霜肉眼可见的发抖。
顾悦行又狠狠哼了一声,以示对孟百川没克制住自己本职工作的不满。
孟百川却对顾悦行的不满毫不在意,不过他还是很给顾悦行面子,真的之后一言不发了。只是顾悦行站在孟百川身后,这个时候只有冒霜接收地到孟百川那充满深意的眼神。
孟百川的眼睛很大,瞪眼的时候最大程度可以到“眼如铜铃”的地步,不过他从未这样做过,作为将军为上官许久,他自身的气场的威慑力足够让他淡淡投过去一撇就足以令人浑身冒冷汗。
孟百川看出来,这个妇人的肤色是一种病态的白,甚至还隐隐透出了青色,否则那样白的皮肤,根本不需要额外上粉来遮掩,她要遮掩的不是她的白,而是她脖颈出已经微微蔓延出的青筋,这种青筋很容易会被误解为是年纪上来之后的浮筋,但是从这个女人的手来看,她的年岁不至于会到浮筋的程度。
那么就还有一种解释:她中了毒。中的应该是一种十分慢性的毒药,发作时间非常非常长,或许十年或许二十年,从顾悦行的口中说那个小姑娘从小就在,那么这个毒性发作的时间应该会在二十年以上。
给一个人下需要二十年才发作的毒,是为了什么?控制?牵绊?还是其他?捉摸不透。
孟百川收回目光,留下一个冷汗淋漓的冒霜。
孟百川觉得十分奇怪,如果冒霜不打算让孟百川或者顾悦行了解前因,刚刚只要告诉他们,自己名叫冒霜就可以,何必加一个奴妾?
谁不知道,不管是宋国还是南燕,会为奴妾者,要么是外邦买来的奴隶,要么就是周围战败小国的亡国子民,普通的百姓别说做奴妾,做妾的都不多。
顾悦行是个江湖人,而且年轻,或许对这个已经消失了十五年的弱小部族不太了解,但是孟百川却恰好熟悉的很。
因为丑人,当年忽然消失,其实真正的原因并不是被贵族迫害打压,而是他们的壮年男子都死于战场。不错,当年丑人被迫走出山岭,一部分原因是因为竹子开花,另外一部分,其实当时正逢战乱,其实当年大大小小的战乱简直是乱七八糟,不光是南燕和宋国这两大国之间打来打去,这两个大国时不时也要和周边的小部落打来打去,南燕和北地开战,北地也是个小部落,原本是个小渔村,之后渐渐壮大,就成了一个部落,那部落发现光靠捕鱼无法谋生,正好那两年时间冬天极其的冷,北地之人苦不堪言于是就要抢占一个山头当做栖身之地,部落之间要东西,特别直接的办法就是打架,谁赢了归谁,管你什么先来后到,哪怕是有契约都没用,照样打你。
十分不巧,那个北地看上的山头,是守山族的。
守山族看管的山头,要么有矿要么有名贵药材和木材,要么有奇珍异兽。就算是什么都没有,守山族也不肯给,于是打起来。打到最后,守山族跑去找南燕皇室告状。等到皇室派军队去增援的时候,北地部落已经占据了大山,他们很快适应,然后躲在了山里和兵士玩起了捉迷藏。
南燕的兵士很少在山林中活动,根本不是对手,被耍的团团转,而北地部落很快发现了这一个优势,就把战场从平地转移到了山中。南燕自然损伤惨重,眼看着堂堂大国的兵士居然败给一群不入流的小部落,而且还要丢掉守山族的山矿,简直是奇耻大辱。当时的南燕国主下了死命,不惜一切,都要赢过来。
于是他们开始找能够同样擅长丛林作战的人,于是当时,有个叫成泰元的人,向朝廷举荐了丑人。成泰元是个富商,行业令人不齿,说白了,他是个人牙子。游走于各地的部落和寨子,买一些漂亮的男孩子和女孩子,养大,然后卖给富贵人家做妾做奴,同样作为部落,他手下有一堆的丑人。但是因为丑人性格天生暴烈,无法驯服,尤其是男子,于是这个成泰元半算是报复半算是脱手,就把那些成年的丑人男子半卖半送给了朝廷。
成年的男子被带走,剩下的女子就十分好管了。
而那些成年的丑人男子,基本后来都死在了战场上。这才是丑人部落当年消失的原因,而并非是什么逃进了山林中。这些事情,也只有同样作为朝廷的将门世家才会知晓,顾悦行根本不会知道或者听说。
而当年那些丑人的女子,听说是要么死,要么完全南化。但是真的要南化沦为普通人......真的可能吗?丑人部落天生凶悍,且天生利爪锋利,哪怕是小儿的利爪,都可以斩断指头那么粗的树枝,据说他们有如此的天性,是因为先祖是常人和猿所生的后人,猿极其强大,所以血脉可以几代不损,即便后来丑人部落的人历经了几代洗礼,面容上已经和常人无异,但是那血性却摆脱不掉。
而眼前的冒霜,文弱,苍白,眉梢眼角甚至只只剩下挥之不去的风情,哪里有半点丑人的特性?除非......是下了毒了。
她不是被教的好,而是活生生用毒给压制了。难道,那些别的姑娘,也是丑人部落的后人?都被人活生生的用毒给压制了?
孟百川光想想就觉得可怕,生生的打了个战栗。
他打了个战栗不要紧,那冒霜,几乎要跪倒了,而她也真的,变得柔弱不可自理,真的就跪倒在了地上。毫无征兆,莫名其妙,看着很像是来碰瓷的。
***
如此柔弱的冒霜令顾悦行受惊不小。他急忙道:“姑姑!”
言语间,已经三步并作两步的来到了面前,道:“姑姑!?天哪,姑姑!”
顾悦行的声音一开始还带着关心,之后第二声的时候就发了颤,引得孟百川都不由得看过去,一看,就愣住了:冒霜的口鼻,都在不同程度的缓缓流下了鲜血,那血,看起来都有点发虚,清亮亮的样子。
孟百川这个时候也不管什么是不是放过前事了,他上前一步,半蹲在了冒霜面前,道:“你是故意的吧?”
顾悦行大吃一惊,继而大怒:“孟百川!你怎么敢!”
孟百川没管顾悦行,而是继续道:“你是故意引得他来,然后故意留下他,为的,就是让他救你的那些小丫头们,对吧?因为你知道你自己,时日无多了。”
“第一百一十章 人间一场醉”
顾悦行目瞪口呆,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立刻又闭上了嘴,身形未动可是却把目光瞥到了冒霜脸上。
冒霜的脸上青筋暴起,看着十分的痛苦,仿佛接下去马上就要晕倒。
顾悦行刚刚想要把她扶起来,没想到冒霜的动作比他更快,立刻飞扑过去紧紧保住顾悦行的大腿,她道:“少侠!大侠!求你!这些丫头,是我们部落最后的希望了,求你们,我们的南山之神会保佑她们的!”
顾悦行吓了一跳,差点下意识窜上横梁,但是冒霜死死抱住他的腿让他寸步难行,不仅如此,之前面对他时候还一脸孤冷的冒霜如今满脸是汗,嘴唇发白,浑身抖的不成样子,像一块瑟瑟发抖的冰块。
顾悦行也仿佛被冻到,不由自主的跟着冒霜打哆嗦:“什么?什么意思?”
冒霜哆嗦道:“求你,把孩子们送到南山岭,山神会庇佑她们平安,会让她们活下去......她们有神灵保佑,神灵也需要信徒......不能让神死掉......”
顾悦行听她断断续续说话,表情也快要晕倒,顾悦行抬头,问孟百川:“她......”
孟百川皱眉,对冒霜道:“你胡说什么呢?你是中毒,被人故意下毒压制你们的天性和本领。这应该找人间界,怎么去找你们的什么所谓神灵?”
冒霜摇头,非常虚弱的摇头:“人间界是你们的神灵,不是我们的......我们的神灵,在南山岭......只有我们的神灵才会救我们......只有我们的神灵......只有我们的神灵......”
孟百川居高临下看着冒霜,说:“你们的神灵看起来虚弱的很啊,是因为信徒减少,所以灵气虚弱,才不能够走出那个南山岭,亲自过来拯救你们吗?”
冒霜没有什么反应。
但是顾悦行却听着觉得不是滋味,孟百川嘴也太毒了,这不是等于在贬低人家的神明么?你换个人,跑去寺庙中对着信徒说佛祖不行啦!看会不会被信徒一顿暴打。
孟百川继续道:“看你的反应,那昨夜的哭声,并不是你故意的,而是毒性发作,你无法控制,这才哭泣的吧?”
顾悦行立刻看冒霜,冒霜点点头,眼泪止不住的流了下来。
顾悦行傻乎乎道:“所以当时在小柿子面前,你是.......”
他没有再说透,很快闭了嘴。
反而是冒霜,自己开口接下去讲了:“我不能让那些孩子看到我要死,所以才告诉那些孩子,每晚上我都要故意发出些哭声或者痛苦的嚷嚷,都是为了吓唬人的,让她们别害怕。”
孟百川道:“实际上是你体内的毒开始发作了,或者说,是体内的毒,开始压抑不住天性,彼此开始争斗,你体内的天性和毒药开始互相压制对方,倒霉的就是你。”
顾悦行急忙道:“什么?什么毒性?”
随即他反应过来:“难道是瘴气?”
这瘴气一时半会是不会要人命的,因为是瘴气而不是毒气。除了会令体弱之人很快生病之外,对于身体健壮的人不太会产生什么作用。瘴气多生南方,南方山林尤其多见,而山林中也会有山寨,部落,猎户等等。他们身体强健,常年适应,自然对瘴气已经习以为常应对自如。
而身体一看就很柔弱的冒霜却不行,她这个年纪,吸收的瘴气定然要比小柿子多,所以会提前发作也不奇怪。但是孟百川很快否定,说:“不是,是一种压抑他们这个部落的族人天性的一种毒药。这种毒药,十五年前就在南燕消失了,是南燕皇室专门为了他们部落而有的。”
顾悦行从未听说过,一听到是十五年前,那就不奇怪了,十五年前,南燕,他一个宋国地界的江湖少年又从何听说?
但是他没听说不要紧,孟百川是将门世家啊。
顾悦行急忙问道:“那你肯定知道!”
孟百川却说:“我怎么可能知道?”
顾悦行茫然:“那,这事谁知道?谁能解决?”
***
“所以,这事你是知道的,对吧?”赵南星拈出一粒黑子,想了一瞬,才落子。
对面的络央手上白子仿佛等候多时,立刻毫不犹豫的跟着落下棋盘,道:“我知道,那东西霸道极了,但是极其有用。会很快的激发丑人男子的天性和潜能,令丑人部落的男子在战场上横行无忌杀敌立功。但是时间不长,只有一炷香的时间,一炷香之后,力气就会泄尽,若是那个时候,丑人部落的一个壮年男子,或许连北地部落的一个孩童都制服不了。”
一道小巷之隔的秋宅那里顾悦行和孟百川在大眼瞪大眼,明明说好了不计较前尘,如今他们两个人却困在了前尘中无法脱身,以至于迟迟不能够速战速决。
而蓬莱阁这里,赵南星和络央却仿佛已经完全抛下了恩怨,当做前世过往一般,平平和和地坐下开始下一盘棋。甚至还能以局外人的身份,聊一些与他们仿佛无关的过往。
“这也不是什么难事,既然只有一炷香,却威力无穷,那就分批好了,这一批一炷香力竭,立刻换上第二批......如法炮制,不愁不胜。”
络央点头,道:“当年南燕皇室的将军确实是这样做的,也确实是赢了,一箭双雕。”
轮番上阵,这不算是什么聪明的点子,其实当年南燕皇室用丑人去对付北地,聪明的不是这个战术,聪明的是同时消灭了两个蛮夷部落。
虽然丑人部落当时并没有表现出来任何想要伤害南燕百姓的做法,但是既然北地部落开了先河,那么天生拥有猿人血脉的丑人部落也被朝廷列为了防范的目标。而且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丑人部落会忽然觉醒全部天性攻击无辜百姓,那不如,寻个理由,找个借口,把这个潜藏的麻烦给拔除了。
偏偏,那秋宅躲藏的冒霜就证明了,当年南燕拔除的没干净。留下了秋宅的这些丑人部落的女子。
络央道:“我查过,当年南燕的那个人牙子,除了献出了丑人壮年男子之外,还提了一个条件,就是要求南燕的太医院给他一种药,可以去除掉丑人女子身上的天性,令她们温婉贤良。结果没想到,太医院真的给了做出了那味药。有趣的是,做出那味药的,是当时太医院院首的儿子。估计,当时,肯定是一片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赞誉了。可是.......”
“可是那些人却不知道,那个院首的儿子,年轻的太医做出来的,其实是一味毒药。”赵南星一边苦思下一步的走势一边道:“人的天性是不能去除的,只能压抑,但是压抑早晚会迎来爆发,所以要分压抑的能耐,有的呢,一辈子都或许发作不了,那么这种压抑时间久的药方,就变成了良药解药。如果半途发作,那就是虎狼之药,神医也会成为庸医。”
其中这种例子在医者中十分常见,很多先天性有疾的人,是根本无法根治的,有的只能常年用药吊着,有的就是用药物压制,有的医者的药方开的很妙,足够可以那个顽疾在病患体内压制五六十年都不会发作,五六十年啊,在当今普通百姓五十知天命的岁数上,这已经完全可以成为是“药到病除”了。
但是这种药,根治起来,是不会前脚服药后脚就可以跳下病榻扭起来的,而是需要长时间慢慢的服药,让药性缓缓渗透机理,缓缓麻痹得了病的脏器另其倦怠和麻痹。所以病者起码要有几年的时间来做个缓冲器。
对方先天有疾者都这样。
更何况是压制天性。
赵南星道:“若是要缓缓压制丑人部落的猿人血性,那么前后多年,这些部落的百姓就会难免泼辣,暴躁,易怒,会常和人起口舌纷争甚至打架等等......但是这对于猿人本性来说,已经算是缓和太多了。可是若是如此,那不符合良妾的作为,所以,下的药就太猛了,一下子遏制住了本性,那么压抑的很快,爆发的也会快,血性当年一下子被压抑,猝不及防,待到反应过来之后,比如是来势汹汹,对于本体的折磨就会十分痛苦——因为药性也霸道,血性也霸道,两者霸道在一起,严重的会把本体活生生折磨到死。”
络央道:“这不就是毒药么?”
她笑了一下:“这事的起因我多少听闻了——当年南燕太医院中,以人间界的弟子为尊,难免就打压到了外来的弟子,那太医院的院首无辜仇视人间界,就连其家族的弟子都不许去人间界求学,想方设法要在人间界的弟子面前挣出头脸来,结果果然成了,他的儿子出了一张可以克制天性的药方,而且还成功了——这可是不光是太医院的大师,还整个杏林史上的大事,想想吧,若是真的天性可压抑,那那些残暴、杀人如麻的恶魔,岂不是可以大大遏制住么?一想到这个,那可就是龙颜大悦,人间界都跟着震荡了。”
赵南星又落下一子,顺便拈走了好几枚白子,引得络央从思绪中抽离,严肃对待棋盘。
赵南星明知道络央在思索下一步的走法,却故意在这个时候说道:“可是压抑天性若是真的,那谁能保证,压抑的是什么天性呢?人的天性有好有坏,有的多情,有的寡情,君王不能多情,为人父母子女不可寡情——以身份不同,而情分不同,这些变故种种,尤其是一张药方能够分辨的?”
络央迟迟没法下下一子,莫名烦躁起来,她索性搁下白子,正视赵南星道:“情,你说对了,人间界根据那张药方,研制出来了醉蓬莱和醉人间。”
她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赵南星:“我的醉蓬莱,你的醉人间,其实都不是一种连根拔除的良药,只是令你我在人间一场醉,浑浑噩噩,对情感的事情上,或者迟钝或者无解一些而已。”
晌午的日头从窗外洒落,正好落在了二人对弈的棋盘之上,赵南星宛如大病初愈,面色还是苍白的,明明还是暑热,身上却披着一件厚实的星蓝色的罩衫,星蓝色衬的他的脸越发的白,唇几乎无色,这也显得他的眼睛越发的明亮,每一次赵南星用这双眼睛看络央的时候,她都觉得心里很闷,透不过气,宛如一种溺水的感觉。
络央不知道为何自己会有这种情绪,毕竟她从未溺水过,也不记得她有过溺水的经历。
因为这种感觉,令她不由自主的需要深呼吸,并且长叹了一声。
这画面在赵南星看来,解读成了她被冒霜的一行人的求救觉得十分苦恼。
赵南星道:“我有个问题想要问。”
赵南星没说那句后缀的“当讲不当讲”,那就表示他这个问题是要讲的。
络央道:“你讲吧。”
“这到底,是秋宅先来,还是蓬莱阁先在?”
络央一愣,似乎没想到赵南星问的问题是如此容易的,越是容易的问题,反而越要想一下才能回答:“虽然看起来是蓬莱阁,实际上这个蓬莱阁的原先住家是旁的,后来因为瘴气搬离,弃了。之后,此城中的牙行耍诈,把秋宅原址卖给了一个不知情的外地富商,有了秋宅,但是在秋宅落成之前,人间界的蓬莱阁就选了这里。其实原本,秋宅的主人是不必搬的——若是当时主人求助蓬莱阁,那么,蓬莱阁会告诉这家主人,只需要每年冬天另寻他处就可以。反正此地不南不北,夏日还算是凉爽可是到了冬日又冷又湿又无雪,没什么看头。”
所以不求助,蓬莱阁就默默不说话,看着那个商人自认倒霉,暴跳如雷的弃宅而去?这若是被谢明望知道了,只怕又要想办法去骂一通曾寥寥。
赵南星道:“瘴气也是天生,所以无法完全拔除,只能克制。天性也是如此,天生娘给,也无法根除。那么,那秋宅中不管是已经发作的冒霜,还是尚且没有发作的那些小姑娘们,都只能缓缓治去了。”
络央点头,道:“若是能够寻到当年下药的方子,或许还有机会来得及救那个冒霜一命。”
络央想到这里,又说道:“不过,孟将军会露出马脚吗?顾盟主聪明的很,若是被顾盟主知道,孟将军其实早就清楚了那些女鬼的底细,会不会大怒?”
赵南星笑:“他是武林盟主,武林盟主不会小心眼。”
“第一百一十一章 花种子”
而那边的顾悦行根本顾不上是否是小心眼了,他被冒霜一连串的变故给惊的说不出话:几个时辰之前还好端端的冒霜,在短短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里迅速开始了一连串颇为类似“剧毒发作”的展示。而就在顾悦行马上觉得冒霜交代完毕遗言要断气,他甚至觉得自己的袖子要被冒霜垂死的力气扯破,他还在考虑是否含不顾一切应下嘱托的时候,冒霜又立刻站起身若无其事的抹去了嘴角的血迹。
一切发生的突然又快速,结束的也是仓促,若非孟百川故意咳嗽一声拉回他的神思,顾悦行还要发呆更久一点。
他骇然道:“你耍我?”
他对冒霜道,尽管面前的冒霜依然十分虚弱,下巴上还有没有擦拭干净的血,是的,冒霜在中途,还口吐鲜血,大口大口吐出,跟不要钱的一样。
冒霜当时一边不要钱的吐血,一边反复念叨南山岭,根本不管顾悦行要说什么准备说什么。简直就是在逼迫。而逼迫的对象,好像也只有顾悦行,不包括孟百川。
凭什么?
说好听点,是因为顾悦行是江湖人,江湖人侠肝义胆热血澎湃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等等,这一切都是说好听的,平日里,被人如此讲还觉得十分自豪,觉得不错,这就是江湖人的风骨,现在在这个节骨眼上看来,怎么想都不是滋味,怎么看都觉得,明摆着是欺负顾悦行好欺负。
知情者明明是孟百川,对于他甚至只透漏了只言片语,可是却掉过头来,两个人谁也没打算把全部的真相和他和盘托出,却要让他抛弃前尘完事,尽力而为今朝。
不计前嫌,今朝尽力,确实是没错的。
可是,凭什么啊?
心里想不通的顾悦行如此问冒霜:“你想让我如何救?你中了毒,你的那些孩子们也中了毒,我是江湖人,对医术一窍不通,要如何救你们?”
不等冒霜说什么,顾悦行又立刻道:“可别说什么只要带你们会去南山岭就行——真的到了那里,还指不定有什么别的麻烦等着我,没错,就是我,你离开部落和南山岭多年,如今那里是什么模样你估计都不知道了吧?你们躲躲藏藏多年,可知道不知道,如今外面翻天覆地?”
冒霜道:“奴妾在深宅多年,后经神明相助才逃出炼狱,如今别无他想,只想要回去故乡,哪怕是死,也要让自己的尸骨,滋润南山岭的草木!”
顾悦行无言。
倒是孟百川,嘴巴恶毒的很:“既然如此,你何必劳烦人家大侠辛苦带你回去?你知道南山岭距此青果城路途有多远?带一堆大活人走原路是多么烦劳?干脆等你死了,带个骨灰回去,你想要滋润那一棵树就滋润那一棵,岂不是更加方便?”
孟百川嘴巴很毒,可是出乎意料的是,冒霜却好像十分怕他,孟百川语气和缓些还好,若是换成如此,冒霜就又开始发抖。
顾悦行无语,反对道:“冒霜是有点......咳,可是那些孩子只怕还有得救吧?孟大人何必说这些话?”
孟百川无所谓道:“怎么救?你以为只要是毒药就一定会同时有解药吗?你知道这世上有多少无解的毒药么?更何况,丑人部落中的毒是南燕皇室太医院做的,如今南燕早已经亡国,皇宫都成了废墟,这么多年过去,去哪里寻当年那个系铃人?”
顾悦行不服气道:“没有南燕的系铃人,不是还有人间界的解铃人么?”
话又饶了回来,孟百川耸肩道:“那你去求助人间界啊,如今人间界的神官就在隔壁,你去呗?”
冒霜在两人争论的时候,脸色一会白一会儿更白。在孟百川说出让顾悦行去的时候,更是眼神充满了希望地看着顾悦行。虽然没有说一句话,可是不管是冒霜的眼神,还是孟百川的激将法,都让顾悦行的心头涌上了刚刚的那种情绪。
他很委屈,而且觉得自己被欺负了。
他的视角落在了窗前桌案上的那一幅画,那画中是他的家,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也是心中说认为的最为安全的所在,他为了那个少女,把自己心中最安全的地方画出来,摊放在她面前。可是少女没有看到,她现在还在晌午炙热的阳光下安眠,她的身体里有花朵的种子,能开出比太阳还要耀眼的花朵。
面前的妇人,说自己死也要死在南山岭,她要做什么?要带走少女,让少女身体里的种子在南山岭生根发芽?在南山岭开出比太阳还要耀眼的花朵么?
孟百川那边,也不是真的要逼迫他,而是让他认清现实——看看,你接受了一个大麻烦,这是天大的麻烦,它涉及的麻烦之麻烦,连隔壁的蓬莱阁都装聋作哑,你倒好,人家还没真的下套,你就自己大摇大摆的跑进来逞英雄。
但是孟百川不会真的把话说得这么绝,他嘴巴是毒,别看他生的又老实又威严,但是他可是曾经二度在战场上气死南燕主将的人。不过即便如此,他也不会真的毒到这个地步的。
孟百川继续道:“这件事情,倒不是我们不帮,而是你没有说实话,你有意隐瞒,要么,是有难言的苦衷,要么......”
不等孟百川说完,冒霜就忙道:“大人!大人我真的有苦衷的!大人!”
不光是孟百川了,旁边的顾悦行也觉得,冒霜似乎太着急了,她急于承认自己有“苦衷”,从而不想要孟百川说出下一个推测。
但是孟百川岂是一个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的?
他可是一身逆鳞,尤其是在顾悦行面前,他叛逆地非说不可:“苦衷么?我却觉得,你是自私自利。为了你自己,和你的孩子们,不惜扯上这个送上门的傻小子下油锅。你的话,顾然是真的,固然也没有说谎话,可是不代表,你有把话说全。”
丑人部落消失了十五年,南燕亡国在九年前,冒霜既然可以带着小柿子等人逃出来,还能躲藏那么久的时间而不被发现,比如和南燕亡国有关,南燕亡国,冒霜的主人家自顾不暇,或者逃散或者分崩离析或者干脆就是直接把那些侍妾丫鬟等非家生的仆人赶出去,所以说,冒霜等人到底是逃出来的还是被赶出来的,还不好定论。
而且这个秋宅,建造的时间也不长,在南燕亡国之后,这个青果城位于南北交接中央的位置,距离之前的南燕国境不远,虽然地处宋国,可是在当年也受到了战火的影响,有了当年著名的“天慌税”,而青果城能够得到喘息的时间,还要在九年上再减去几年的。
这样就基本可以推测出来,这个地方并不是冒霜等人躲藏的第一个地点。她们总不会是凭空移动,从一个宅子到另外一个宅子的吧?虽说各处荒宅废墟不少,可是即便是话本中,也知道,不少荒宅破庙,要被彻底霸占是不容易的,即便是荒郊野岭的破庙,都时不时会在话本中遇到赶路的书生、行脚的商人、歇脚的猎户等等入驻,更何况是这种市井中的宅院。
——话本中,就连鬼想要霸占一个空屋,都要勤劳辛苦的装鬼,时不时在半夜打扮一番去吓唬人,更何况是现实了。
不过孟百川倒是忘了,这秋宅中的冒霜她们,也很勤劳辛苦:光是昨夜玩脸上擦的粉和梳的头发,都令那些姑娘早上好好洗了大半天的脸了。
现实中的城中的宅院,即便是无人居住,那也是属于有地契房契一应俱全的,别说宅院的主人家,就连牙行都不会允许一个空屋随便就套上闹鬼的名声影响生意。
所以,想要找一个可以长期躲藏的荒宅多么不容易?可不是一个人每天半夜鬼鬼祟祟的爬墙看房那么简单的,只怕这个冒霜,交际口才甚至要高过行走江湖的江湖子弟顾悦行。
孟百川这样讲述着,期间,用一种“不经意”的眼神,瞄了一眼顾悦行。
顾悦行听着,被扫射到的时候并没有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那样跳起来,反而神色渐渐严肃。
顾悦行道:“如此说来,你们必然是知道南燕亡国的事情了。”
孟百川冷哼一声:“恐怕不止,只怕消息比你还灵通——否则就不会不肯求助于人间界了,为何不肯求助,这里面的名堂,可大可小了呢。”
冒霜原本已经站了起来,现在被一通说道之下,她似乎又要晕倒,虽然还未真的晕倒,但是她明显开始头痛,身形摇摇欲坠,偏偏摇动了许久,都没有真的给倒下去。
顾悦行极其讨厌这种唯独只有自己被蒙在鼓里的感觉,他一脸不快,冲着孟百川道:“所以,这文章孟大人也知道咯?”
孟大人劳神在在,一脸无所谓道:“你要是昨天能够多和赵大人促膝长谈久一点,今天也不必整天头上都是雾水。”
顾悦行皱眉:“就连赵南星也知道?”
孟百川笑:“他什么能不知道了?他身边可跟着一个谛听。”
顾悦行皱眉,他到现在也不知道谛听是个什么名堂,原本以为是个耳聪目明的护卫,现在怎么听起来像个百宝箱或者百晓生?
谛听的事情先抛到一边去,他可没忘记赵南星昨天指出来他的毛病:最是喜欢把话题扯到十万八千里。
万一他今天一个嘴滑,问一句谛听,然后说不定今天就能听到上一任谛听的第一任桃花往事了都。
于是顾悦行直接道:“那么,络央可知道?”
孟百川说:“即便不知道,如今也知道了。”
顾悦行说:“那我可能知道?”
孟百川说:“也不是不能知道。”
孟百川于是在顾悦行忍着翻白眼的前提下,把那南燕太医院中的矛盾简单说了一通。
最后,孟百川说:“我觉得以当时的勾心斗角,人间界应该是拿不到完全的药方的,而且,那位院首的儿子想只要日后发现那张药方端倪,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和名声以及家族,也会不惜一切,毁掉药方。”
顾悦行道:“难道这就没办法解开那毒性了吗?”
孟百川耸肩:“这我就不知道了,我不是医者。但是目前的问题在于,这位冒霜,逃避的好像并不是什么病情,似乎对于自己中毒的事情并不是特别在乎。我奇怪在这里。”
这样一说,顾悦行也有如此的看法。
蓬莱阁再此多年,且不说人间界在外的名声是济世救人,而且于情于理,丑人部落都是那两方争斗的牺牲品,冒霜不管是出于什么考虑,都可以大大方方的求助于人间界。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却一直没有行动,到了如今才开始迫切起来,其中一定发生了他们尚且不明的事情。是什么变故呢?是神官到来?还是赵南星?总不能是顾悦行或者孟百川吧?
顾悦行说起来身份是武林盟主,可是这盟主说到底,见过本人的也没几个,基本上到现在为止,大多数江湖人都是认剑不认人,他只要把形影给藏起来,就可以大大方方冒充一个不入流的江湖小子了。冒霜起码不是个江湖人,若是要等江湖人,这青果城又不是什么江湖人的不访城,一年到头,总有几个江湖人来探亲路过做客什么的。
说到这里,轮到孟百川好奇:“什么是不访城?”
顾悦行道:“不访城顾名思义,就是江湖人不会踏足的城池。原因各种各样吧,或者是当地的首官和江湖人有恩怨,所以那官员到哪里上任,那个地方就会成为江湖不访城,非要迫不得已路过,就递通关文书,凭证路过。如今那位和江湖人有矛盾的大人在丘陵郡,所以丘陵郡目前就是不访城。当然还有别的原因,那就是说来话长了。”
但是顾悦行可以肯定,造成今日冒霜急切的原因,并不是江湖人的到来。
从昨天把他们吸引来,到专门主动选择性攻击顾悦行把他留下,然后到今日在孟百川面前几乎算是逼迫一般的想要让他就范,冒霜的目的,好像就一个,那就是让顾悦行带他们离开。
当然了,去什么南山岭就是个借口,冒霜是有意让顾悦行把注意力集中在南山岭,而不是离开上。
冒霜想要离开,证明这里有了让冒霜害怕的东西,而小柿子说过,她们是逃到这里的,上一个宅子的人,要把她们当花种子。
所以,其实重点根本就不是什么南山岭,也不是什么中毒,甚至不是上一个宅子的人,而是那个花种子!
“第一百一十二章 第二个宅子”
想到这里,顾悦行心里就有一句话,是真的不知道当讲不当讲了。
一般来说,若是不知道当讲不当讲,那就讲,早晚要讲,但是却不是在这个时候,当着冒霜的面讲,于是他开口,却讲了别的:“冒霜,我问你,当年南燕亡国之后,你们从故主人家中,是如何脱身的?”
他已经不再跟着小柿子叫她姑姑,也没有称呼别的,却是直呼了“冒霜”。
他的语气平和,温润,并没有太多的怒意,但是却有令冒霜最为恐惧的威严,据说,这种让她发抖的感觉,就叫做不怒自威。
冒霜的主人当年也是个这样的人,那些年来,冒霜好像从未敢正视过那个男人的脸,那个男人高瘦,常年一副儒生打扮,待人接物都是温和有礼,喜欢喝茶,高兴的时候会叫她坐在身边,然后漫不经心的摩挲她的手把玩。男人的手温凉干燥,手心却是柔软的,头一年她被抓入府中的时候,用男人的话说,就是“蛮性未清”,不光是眼神令他不喜,就连手也粗糙,男人喜欢一切精细的东西,食物要精细,花瓶要精细,穿的衣裳,睡的被面,所有的一切都是精细的,她十分不喜欢,觉得不踏实,盖在身上的缎面的被子滑凉的像蛇,令人觉得无依无靠,抓握不牢。
在冒霜的印象里,那个男人,那个被她称为主人的男人,似乎从没有一天慌张过,甚至冒霜觉得,即便是哪天这个大屋子着了大火,那个男人也会在火中淡然的饮茶。
.......
冒霜想到这里就想笑,无论时隔多少的岁月,所以她笑起来:“真是.....真是想看到那个人脸上出现破碎的样子......他的脸,实在是太平静了,像一滩死掉的水,我们部落的女孩子,遇到这样的水,是会远离的,或者,就要往里面丢石头,看看里面是不是住着鬼。”
冒霜说话的语调很轻,可是脸上的笑意却只浮于表面,甚至随着思绪的逐渐深入,她的脸上不自觉得浮现出癫狂之色。
那种恨极的表情和令人发毛的言语,无一不透漏出冒霜恨透了那个主人,若是那个主人当真是南燕的权贵,那么南燕亡国,或许宋国的兵士不会苛待,但是冒霜等那些当年被收入府中的“奴妾”就不一定会多么平和了。
顾悦行道:“你做了什么?”
“我做了什么?我什么都没做,”冒霜露出遗憾之色,“等我冲进去的时候,主人已经殉国了,他那样冷血的一个人,对自己都是冷血的,我还记得,当他决定要殉国的时候,他的大夫人也决定跟随,可是那些小老婆都不肯,想要逃,那个大夫人就把那些小老婆都锁在了一个房间里放了一把火,那个房间起火的时候,除了哭声、骂声、求饶声之外,居然还有念佛声......”
冒霜抬起头,表情简直困惑极了:“你们知道吗?将军知道吗?那个时候,南燕到处都是血海,到处都是诵经声,太奇怪了,我从未见过一样东西消失的时候,除了伴随哭声之外,竟然还有那么多人在诵经念佛......主人也是,他就那样坐着,然后把一把匕首刺进了自己的胸膛,我当时见到他,觉得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就是一具坐在血海中的尸体,可是我还是怕他.......我觉得,他虽然没有念佛,却好像一尊神一样........”
冒霜回顾往事的表情令人困惑极了,或者说,令顾悦行困惑极了,他感觉,冒霜应该是十分痛恨那个主人的,可是又觉得,冒霜好像也爱上了那个主人,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又爱又恨”?
他听见孟百川道:“不是说,那位大夫人令所有妾室一同殉国?怎么你却活着?”
难道是真的逃出来的?
冒霜却摇头:“只有大老婆和小老婆能殉国,因为她们才是主人的女人,我们只是奴妾,是奴隶,是玩意儿,根本没有资格去殉国。”
冒霜进而又嘿嘿笑:“而且,我们又不是南燕的人,殉个哪门子国?所以主人的大老婆就把我们这些赶了出来,说是,自生自灭。”
冒霜开始说话就说了个没完,或者严格来说,她是一提起旧事就没完,她还道:“我偷偷溜了回来,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回来做什么.......但是我看了主人的尸体,摸了他的血,是凉的,可是我最终,还是不记得他的脸,我快忘了......他是个冷血的人,血是凉的,冷血的人........”
顾悦行无言。
但是看似无用的旧事也透漏出一点点有用的讯息:那就是说,冒霜她们躲藏的,并不是原来的主人,因为她们是被赶出来的,再者,原先的主人家,都已经殉国,随着那南燕的那些大火彻底消失。所以,她们现在要躲避的对象,包括所谓的,小柿子说的体内的种子,应该是被赶出之后的事情了。
这次轮到顾悦行问话:“那么当初,你们被赶出来之后,已经再抓你们,为何不回去南山岭?你如此恳切的要求我带你们回去南山岭,说有山神会庇佑你们,那么当初,你们大可以立刻回去,请南山岭庇佑你们,若是在当初的时候回去,或许,丑人部落现在早已经恢复如初了。”
冒霜听着,缓缓摇头,露出了凄然一笑,但是她好像还沉浸在往事中,所以她现在的回应尽管是在回应,但是依然感觉她如同梦游一般,冒霜道:“回去?谈何容易?南山岭凶险,时常有猛虎豺狼出没,当年我们可以在南山岭中聚集为部落,就是因为有猿人血性可与豺狼虎豹一战,但是后来,却沦为庸人一枚,再回去,岂不是主动成为豺狼口中餐食?”
顾悦行道:“所以你们没有回去,那么,你们没有回去,可是还是想要回去,要回去就必须要解毒,要恢复天性,所以你们开始了解毒之路,在那个时候,想必你们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那个系铃人,毕竟,解铃还须系铃人。”
“但是我猜,系铃人应该已经死了。所以在第一优先选择消失之后,你们开始转头去寻找第二选择,就是人间界。”
此话一出,冒霜瞬间从恍神中恢复过来,她死死盯着顾悦行,眼中冒火。
顾悦行连忙道:“这一切都是我的猜测,我并未去打听过——你也可以证明,我从昨日到现在,先是中了你们的毒,再是被困于此,一切都在你们的眼皮子底下,是没有办法去借助外力的。——这一切,这位将军大人也可以证明的。”
一旁的将军大人孟百川淡淡开口,替顾悦行证明,道:“不错。”
当年的太医院做出那种凶猛的毒药,一来是为了给朝廷尽忠,二来也是和人间界较量。所以可以看出来,当年不管是在宋国,亦或者是南燕,人间界的势力都不容小觑,而且和两国的皇室关系都十分要好。但是要好归要好,可是人间界似乎并不参与当年的纷争,即便是在当年宋国主动撕毁颂雁之盟开战的时候,人间界也不站队任何一方,而是十分干脆了当的关闭了人间界的入口,只允许在世弟子继续行医救人,但是绝不参与战争纷乱。
所以在系铃人死去之后,转而寻找人间界求助,这套推理十分自然。但是结果也是显而易见的,人间界并没有解毒成功,或许是这毒药太过于霸道,或者是解读的过程十分凶险,总而言之,人间界失败了。
丑人部落的幸存者们也再也无法回归故土。
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冒霜对人间界失去了信心,即便是后来机缘巧合和人间界的蓬莱阁成为了邻居,但是冒霜也没有再向人间界求助过,而人间界因为“愧疚”,主动开始了替冒霜的住所清理瘴气的行为。
顾悦行道:“我猜,之后人间界失败,你们并没有为之泄气,凭着对回去故土的执念,进而又踏上了茫茫的求医之路,然后,你们遇到了自称可以帮助你们的人。而那个人,把你们,都带到了小柿子说过的那个宅子里。”
这回轮到孟百川糊涂:“什么宅子?”
顾悦行解释道:“小柿子说过,她是从一个宅子到了另外一个宅子,我起初以为,那个所谓的宅子可能就是原先的主人的房子,但是又觉得哪里不对,现在想想,既然冒霜她们是被赶出来的,那么就算不上‘逃’这个字。所以,一定有第第二个宅子的存在。这九年时间里,应该发生了另外一场事情。”
顾悦行干脆自己梳理一番:“从南燕灭国,到现在,九年时间,她们应该有过三个宅子。主人家宅算一套,此地秋宅算一套。可是若是只有两套,从主人家宅到秋宅,怎么样也算不上是逃,而且在秋宅中,还要躲避什么人,那就更对不上了,所以中间,应该还有一套宅子,那套宅子的主人,才是冒霜和小柿子她们想要躲避的人。”
顾悦行问冒霜:“对不对?”
其实也不用再问对不对,因为冒霜的表情已经告诉了他。
冒霜像是要吃人一般盯着他,恶狠狠的。
顾悦行一般情况,会对女人仇视的目光进行回避,但是这次,他选择了直视,说道:“你有什么难言之隐么?为何不肯明说呢?人间界或许无法解决你们被压制天性的毒性,但是或许可以拔除小柿子体内的种子.......”
“不可能!”冒霜忽然像是被刺激一样,浑身杀气腾腾,若不是她浑身泄力,现在一定早就扑过来抓挠顾悦行了,“没用的!没用的!你无需那么多的废话!只要把把我们带回去南山岭就行!我就算是死,我们就算是死,一把灰都不会留给那个卍夫人!”
说到这里,冒霜忽然发现自己失言了,猛地捂住了嘴巴,不让自己再出声,可是她捂的太紧了,简直像是要把自己活生生憋死一样,眼睛鼓出来,像是一只垂死的青蛙。
但是太迟了,话已出口再难收回,更何况,这出口的名字还是现场二人都十分熟悉的。
“什么?!”
“什么?!”
孟百川和顾悦行同时惊讶出声。
顾悦行尤其惊讶:“卍夫人?红花馆的卍夫人?!”
冒霜已经说不出话,她憋得脸色通红,却一言不发,似乎真的决定要把自己给憋死。
这可不能死,孟百川立刻上前点了冒霜的几处大穴,阻止了她“自己杀自己”的行动。
被点了穴的冒霜软绵绵的瘫软的地上一动不动,孟百川蹲下,刚刚想要细细查问一番,却猛然被一个小小的冲进来的影子一把推开,那小人儿行动太快,孟百川猝不及防,竟然被推了个屁股墩。
他定睛一看,却是个年纪十分小的,脸色同样苍白的小姑娘,那小姑娘散着头发,穿着寝衣,眼下挂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赤脚,跪在一动不动的冒霜面前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道:“姑姑姑姑!你果然是被杀掉了吗?呜呜呜呜呜......姑姑!姑姑!!”
顾悦行听到哭声耳熟,同样蹲下来撩开那小姑娘的散发一看,并不是小柿子,旁边的孟百川道:“小铃铛?”
却换来小铃铛一个十分冷漠的眼神,小铃铛看了孟百川一眼,转过头去继续放声大哭。
看来,小铃铛喜欢的,并不是孟百川的长相,而是他昨夜穿的那一身盔甲。所以今天换了一身便装的孟百川即便是站在她面前近在咫尺,都散发不出来一点魅力。
顾悦行看了看,觉得小铃铛也实在是太过于狼狈了一些,一想到这个时候正是她们入睡的时间,就觉得哪里不对,于是道:“小铃铛?你怎么醒了?小柿子呢?和不和你在一块?”
小铃铛却哭道:“是他!他把小柿子抓走了!呜呜呜.......他抓走了小铃铛,现在还杀了姑姑!呜呜呜呜呜.......姑姑!姑姑!”
什么意思?顾悦行一下子急了,连忙抓住小铃铛问:“什么意思?小柿子呢!”
小铃铛道:“不知道!我一醒来,小柿子就不见了,被子都是凉的呜呜呜.......我就来找姑姑,姑姑就死了呜呜呜呜.......”
“第一百一十三章 为了部落”
这定然不是寻常情况,否则小铃铛也不会哭哭啼啼来寻冒霜了。
孟百川皱眉道:“难道有人掳走了小柿子?”
顾悦行立刻反对:“不可能,我这中间一直都是清醒的,若是这在院中有异动,我岂会不察?”
孟百川却觉得凡事还是不要那么肯定为好,他说:“你是高手不错,可是难道别人就不会派出高手?”
眼看顾悦行要瞪他,孟百川却毫无畏惧,继续道:“你是武林盟主没错,可是这天下不还有一句老话么?‘强中自有强中手’,还有‘一山还有一山高’,还有‘山外青山楼外楼’.......咳,最后这句不算。”
顾悦行还是没忍住,给了个白眼。
孟百川自然品出来他的不赞同,但是孟百川却依然坚持:“万一呢?万一......是卍夫人派来的?”
他虽然现在还不懂什么种子什么之类的,但是多少也能听出来一点意思,而再联想到刚刚牵扯进来的卍夫人,这一切串联起来,就不会太难理解了。
大约就是,当时冒霜带着小姑娘们苦苦寻找解除身上毒药的可能,在经历系铃人无果和人间界失败之后,她们应该是遇到了卍夫人,卍夫人或许是因为看这些女子亡国落难无依无靠可欺负,还是有别的暂时不明白的原因,总而言之,她们被卍夫人给哄骗了。
卍夫人要人的目的,可能就是和红花馆的“鹅”差不多。据说给人活着的时候灌入红花做成的“金水”,对生者并不会造成致命的影响,但是人死之后,埋入土中,等待十几二十年的时间再挖坟掘墓,就会看到原本坟冢中的白骨化作了黄金。并不是颜色变成黄金,而是真正的黄金。
这种不知道从何处弄来的“神方”,简直如同恶魔一般,令卍夫人杀人如麻,令一个城池癫狂,甚至沉沦地狱。而现在看来,这卍夫人的势力和跨越的时间段,还要继续往前推一番。
冒霜等,包括当年还是小孩的小柿子和小铃铛,应该就被卍夫人欺骗,无知无觉的在卍夫人的宅子中等待希望,满怀感恩的喝下了“金水”,希望有一天,她们会发现金水起了作用,自己被压抑的天性可以复苏,重新回去故土。
结果当然是事与愿违,冒霜发现被骗,却无可奈何,被压抑天性的冒霜简直比普通人还不如,除了带着族人逃跑别无他法。之后她们兜兜转转,逃到了青果城,躲进了这个荒废且崭新的宅子。而本地百姓人人见之色变的瘴气,却成了这些丑人部落的庇护伞。
人间界无法解除冒霜等人的痛苦,十分抱歉,或者是为了弥补,或者是别的原因,人间界将蓬莱阁设置在了这空宅旁边,一半为其减轻瘴气侵害,一半也算是作明护姿态。
........
但是话说回来了,这荒宅,旁边就是蓬莱阁,如今人间界神官都在,蓬莱阁本来就是主要为了随奉神官下榻之所,只要神官下榻,蓬莱阁的戒备就会森严几重,这也是为何昨天那惨叫声半夜响起,赵南星却毫无所感,蓬莱阁也毫无任何反应的原因——因为这方圆五十里之地,一切皆已控。也就是对人间界不熟的江湖人顾悦行,不管不顾的闯进了旁边在控制之内的荒宅,然后让这一切开始变得不可控。
可是,蓬莱阁戒备森严别说,其中不光有人间界的戒备,甚至还包括了赵南星的戒备,从谢明望和络央带着赵南星离开槐安城到了这里之后,前脚走过,后脚孟百川就来了,顾悦行了解朝堂要比了解人间界要多,他知道,孟百川不会只是个普通傻乎乎后脚跟随的将军,他定然已经做好了前方开路,后方压路的完全准备。人间界控了方圆五十里,孟百川说不定也加了五十里,加起来就是方圆百里戒备森严了。
戒备森严至此,那一个小丫头是怎么跑出去的?
孟百川觉得,那小姑娘是不可能偷偷摸摸溜出去的,一定还在这荒宅中。于是他道:“不着急,首先,你姑姑没死,其次,小柿子也应该还在这宅院里。这荒宅院门应该都是关的,我和这位顾大侠都要翻墙而入的人......那你个小柿子想要出去,好歹是要搬梯子不是?”
孟百川一边说着,一边从袖中慢吞吞掏出一个小小的鸡心大小的瓷瓶交给小铃铛,说道:“你姑姑是一时太过于激动,一会儿就没事了,这个嗅盐,给你姑姑用。”
小铃铛抽抽搭搭,一会儿看看孟百川一会看看冒霜,终于还是接过了嗅盐,拔出封口,小心翼翼凑到了冒霜的鼻子下面。
果不其然,冒霜片刻便幽幽转醒。其实她刚刚也没有真的晕倒,最多就是头晕脑胀无法自控,这才被惊慌失措的小铃铛错认成了“死掉”。
而现在,看到了“复苏”过来的冒霜,小铃铛一脸惊喜,道:“姑姑!”
然后立刻道:“不好了姑姑!小柿子不见了!”
冒霜尚未从没把自己憋死的念想中反应过来,又听到小柿子失踪,两重惊雷之下,冒霜差点要吐血,她颤巍巍伸手一抓,也不知道是准头不对还是小铃铛恰好蹲坐在地,令冒霜抓了个空,抓空的冒霜依然在空气中无助的抓握,一脸痛苦,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挠咬她的心脏,疼得她浑身抽搐,冒霜抽搐,无力,却依然挣扎说道:“小柿子,小柿子去了哪里?!”
小铃铛要被吓坏了,想碰不敢碰,只好说:“我不知道姑姑!我醒来就没有看到小柿子了!”
她干脆放声大哭起来。
顾悦行本来就觉得头疼,现在又被小铃铛给吵得更加剧痛,却又毫无办法,只能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他一边踱步,一边脚上发出“咔嚓咔嚓”的拖拉声,以至于这个房间更加嘈杂。
孟百川无语,道:“你究竟要带着那个脚链多久?”
顾悦行低头看了看,大概是自己也觉得吵,于是就连动都没动一下,只模糊看到顾悦行脚尖轻轻对着地面一磕,那锁在脚腕上的锁链就直接断裂。
然后顾悦行继续踱步,踱着踱着,就走出了屋子,他道:“我去查看一番,你们在此地不要走动。”
.......
孟百川看着顾悦行在门口,一个纵身就上了屋顶,孟百川笑笑:“你让我不动我就不动?那我岂不是很没有面子?”
他知道顾悦行会很快回来,因为顾悦行所谓的查看,并不会是笨到一间房一间房一个角落一个角落的看,而是直接纵身跃到高处,然后居高临下纵观四下,一个大宅,不管多大,人只要占据了最好的观看领地,就可以做到“览众”。这种方法,不光是江湖人会用,府衙的捕快,皇宫的侍卫,内城的御林军,皆善此。十分有用,速度迅速且可直接下判断。
不过孟百川也不着急,他解决眼前之事,所需要的时间并不多,他甚至还能十分闲情逸致的走到那个脚链旁边,蹲下细细查看,那脚镣十分古旧,做工也不是寻常的做工,很细,不像是寻常的那种笨重的铁器。就连刚刚顾悦行走来走去,那声音甚至也不觉得嘈杂。
孟百川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拿起那个脚链看了一眼扣环内部,果然,中有徽章在,是一只燕子。那燕子黄豆大小,十分精致。燕子是南燕的吉祥物,据说是因为南燕的太祖皇帝的一段奇遇而来。
当年南燕的太祖皇帝还是个药童,每日都要背着竹篓上山采药,一日在山中,忽遇大雨,四下无任何遮挡之物,眼看着自己和背篓中的珍贵药材都要被雨打风吹,自己被淋了不说,若是药材被毁,回去定然会被责打,就在小药童急着要哭的时候,大雨砸落地面。豆大的雨水很快把周围的一切笼罩在一片雨雾中,可是奇怪的是,站在白日天光之下的小药童却身上干干爽爽,没有一点雨滴落到他的身上,小药童十分奇怪,抬头一看,发现确实成百上千的燕子把小药童的上方遮挡的严严实实,给小药童形成了一个严丝合缝的遮盖。
雨过天晴之后,遮雨的燕子立刻四下散开,刚刚还如同乌云一样的燕子四下散去,眼前一切顿时天朗气清,小药童摸着身上干爽的衣服和一点都没有被打湿的药材,忽然下定了决心。他下山之后,并没有回去药铺,而是一路朝着东走,直到到了一片荒地,他用那一竹楼的药材,打了几个锄头,开始了开垦荒岭......
三十年后,这里成了一个小国,就是南燕国的前章。而燕子也成了南燕的神鸟,任何南燕的百姓都不可以伤害燕子,只有南燕的贵族或者功臣之家,才有把燕子作为家徽刻在器物上的许可。
这么说来,这个脚链,应该是当年冒霜的那个主人的,而这么巧细的链子,拴住的,应该是女子,且是没有武功的女子。他看了一眼痛苦的冒霜,并没有说些什么。
反倒是在状似无意中对上小铃铛视线的时候,孟百川绽开了一个笑。
就是这样的一个笑,引得刚刚还在哭啼的小铃铛顿时忘记了接下去要进行哪一步。小铃铛呆呆的看着忽然笑开的孟百川,孟百川不光对她笑,而且还一直笑,且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到了她的面前,依然在笑,然后,伸手拿过了她手上的帕子,为她擦干脸上的眼泪,这还不算,他似乎没打算就这样完,搽干净了脸之后,孟百川的手还停留在小铃铛的脸上,小铃铛从未和男子如此情境过,更何况是一个这样英俊的,威严的高大的男子,小铃铛的脸都要羞红了,她忍不住要低下头去,不让孟百川看到她要发红发烫的脸。
可是她的娇羞并没有十分顺利的进行,她刚刚想要低头,下巴就被扼住,孟百川脸上表情十分温柔,但是力道却不容许小铃铛拒绝的强硬,孟百川轻微的摸索了一番小铃铛,看了一眼旁边不住抽搐的冒霜,微微探身,对她说了一句话。
小铃铛简直浑身都要烫死了,她感觉到孟百川倾身过来的时候,身上的热气几乎要烫伤她,令她想起书中的温泉,暖盘里的热水,小时候的浴房,还有冒霜不管不顾在前抱着小柿子奔跑时候,她在后面不停地追赶的灼热。
但是下一刻,孟百川说出去的话就好像是一双看不见的手,把她粗暴的从温泉中捞出,再一把推入冰窖中一样,小铃铛浑身上下热气褪尽,脸上的羞红也被苍白取代,一个字都回答不出来。
怎么回答?
如何回答孟百川的问题?
孟百川问的问题,问的是:“冒霜和小柿子,是不是都是你下的手?”
小铃铛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她嘴唇哆嗦,一脸受惊,眼泪情不自禁的涌上了眼眶,她颤声道:“我不知道.......我听不懂你说话.......”
孟百川柔声道:“你怎么会不知道呢?你多少次偷偷的溜到了府外看这花花世界——你姑姑逼着你们躲在这荒宅中抬头四方天,又天天惦记着要回去那深山老林,就是不肯留恋这红尘中,你恨透了你姑姑吧?”
小铃铛一脸愕然,须臾便反应过来,连忙解释:“不是的!你不要胡说!姑姑养我长大,带我逃出那里,我为何恨我姑姑?”
孟百川很快回答她:“因为你还小,因为那卍夫人喂食的金水并不会立刻致命,因为,那卍夫人的府邸甚至日子过得十分不错,你觉得你姑姑带你从那锦衣玉食的府邸中逃出来十分不妥,尤其是来到的地方不仅瘴气重重,而且满目疮痍,你从小就在南燕贵族家中长大,那南燕的贵族家中想必不会苛待一个幼女,你姑姑虽然是奴妾可是也算是个妾室,你过得应该不错,南燕亡国之后,这日子忽然天翻地覆天上地下,小孩子嘛,无法接受,也是有的。”
小铃铛喃喃道:“可是......”
孟百川打断她的喃喃,自顾自道:“可是第一次的时候是无可奈何,你并不恨你的姑姑,可是第二次,你就恨她了。因为你姑姑带你们离开,并不是因为有人要你们的命,而是你姑姑为了回去部落。你不想回去,根本不愿意回去。”
“第一百一十四章 攻心”
听到这些话的,不光是小铃铛,还有躺在地上的冒霜,冒霜的表情看起来极其痛苦,她浑身抽搐,手指弯曲犹如鸡爪,脖颈间浮起青筋,嘴角歪斜,看起来十分的可怕。
刚刚还好好的一个妇人,转眼就变成这般的模样,不得不说令人惊心。
冒霜虽然已经如此,神思却是灵活的,她听到了孟百川的言论,并不相信,瞪大眼睛看着小铃铛,蠕动嘴唇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连舌头都已经不受控制,她不停地看着小铃铛,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脸上留下的也不知道是泪水还是汗,她急的不行,拼命捶地,还用令人想不到的力气拒绝了小铃铛要扶她坐起来的动作。
小铃铛于是也跟着跪坐在旁边,低头沉默不语。
对于孟百川的推断,她没有否定,也没有肯定,她柔顺的垂下头,柔软的发丝跟着垂下,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她的脖子很细,支撑着对比起来有些大的头,她的头发并不是像络央那样的墨黑发亮,而是像木呦呦那样有些发软发黄,很细,在阳光下还能看出头顶的毛躁。木呦呦说,那是因为她吃得不好,所以头发才长得不好。
孟百川想,她若是生在平常人家,受到父母怜爱,每日也和那些寻常少女那样打扮,用桂花油梳头,即便是买不起花戴也会在每天的早晨摘一朵院中开的最好的花朵戴在鬓边,她一定也会是个天真烂漫的活泼少女。而不是如鬼一样,白日入睡,晚上活动,每日晒不到阳光,皮肤是那种病态的白。
想到这里,孟百川的心中就是一声叹息。
......
“我理解,”孟百川柔声道,“看你如今年纪,再算丑人部落消失的时间,想必你从未有过部族的记忆,你不理解你的姑姑对于故土的执念,尤其是等到现在你长大,如此青春年华,又见过了世面,心中自然不平。”
小铃铛起初不语,但是不知道是因为孟百川言语太过于温柔,还是她实在是惧怕,她的眼眶中渐渐聚涌出泪水。
孟百川将小铃铛的神情变化一点不漏的看在了眼里,起初的猜测终究是得到了证实,他心中一声长叹,决定继续攻心:“你这些年来,跟着冒霜东奔西走,但是你和别的姑娘不同,你有青春少女该有的好奇,懵懂,和胆大包天,你见过人间百态,知道和你同龄的那些少女过得是什么样子的生活,你自然心中不平,既然神佛有云,众生平等,那为何其他的少女可以戴花,可以穿红,可以思慕情/郎,可以月下桥头,而你,却要把这大好青春浪费在高墙荒宅之中?”
小铃铛的眼泪终于控制不住滴落,到底是个年轻的姑娘,意志力薄弱,再如何的狡猾和聪明,也没法挡得住老狐狸一样的孟百川的攻心。
孟百川三言两语就知道了她对冒霜下毒的原委,可是他不在意这个,他想要知道的是,到底是谁教小铃铛对冒霜下毒。
冒霜中的毒明显属于慢性,每次非要掌握好药量才能不被发觉,若是毒势汹汹,必然露馅,即便是她们不好报官,那也瞒不住隔壁蓬莱阁的眼睛。
蓬莱阁,蓬莱馆,虽然都是一处,但是分工不同,这一点外人基本不知,除非有知情者告之。而孟百川就有赵南星这个知情者告之,蓬莱馆属于人间界在坊间的驻地的存在,可供人间界的弟子再次落脚,交流,其中也采买药材,售卖医术等等。
而蓬莱阁,是蓬莱馆中的一间高楼,远看如绣楼或者书阁,却只能有特定的弟子才可以出入,一来是做神官独住的地方,二来,算是一个小型的监视机构。但是这何种监视并非是朝廷的监视,而是看保护神官,以及提防变故而已。瘴气属于变故之一,定然在蓬莱阁的监视范围之内,这荒宅就被瘴气笼罩,其中之人的生死有可能是因为瘴气影响,自然会引起蓬莱阁注视。
小铃铛很聪明,居然懂得对冒霜下慢性毒,而且明摆着不是想要至冒霜于死地,而是想要让冒霜无法自控,失去对她们的控制权。
冒霜没死等于瘴气无事等于蓬莱阁不会起疑,但是冒霜若是没死而是偏瘫,那么也等于小铃铛有了自由。
这个很聪明的做法,孟百川心下觉得,并不会是这个少女能够想出来的。
孟百川想到这里,便问她道:“你.......每次偷偷溜出去宅子外面.......可是遇到了什么人?是你的情郎吗?他教你这样做,摆脱你可怕的姑姑?”
孟百川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看小铃铛,道:“你可知道,你这一番下手,你的姑姑,可能会这一生就这样痛苦度过直到死去?这叫生不如死,你知道不知道?”
起初小铃铛还什么都不说,只是死死咬住嘴唇掉泪,之后听到孟百川说“生不如死”,才当即一愣,摇头否定道:“不会的!冬郎说过,姑姑只会暂时浑身发软不良于于行几日而已!之后便慢慢会恢复如常!只要几日,只要几日,几日时间,冬郎就会带我远走高飞,这几日,足够他带我远走高飞!”
孟百川道:“如今你姑姑果然发作,对你失去了掌控能力,你的那些姐妹应该也被你下了药昏沉无知,那么,你的冬郎,可有出现?可有履行承诺,远走高飞?”
小铃铛一愣,失声道:“他......他或许未曾预料姑姑今日就会发作.....或许,或许是等入夜十分带我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孟百川仰头大笑,笑的小铃铛不知所措,眼泪不停的掉,他道,“药是他那位冬郎给的,或许你真的一无所知,只是日日准备好,日日在你的姐妹入睡的时候下药,而你,在你的姐妹们入睡的时候日日忐忑等待,无法安眠,这番推断,从你眼下的乌青就可以看出......你当然是无法预料冒霜何时发作,可是你的情郎却可以,他不是已经带走了一位少女么?”
小铃铛再度愣神,等到片刻之后反应过来,便是背后一阵一阵的冷汗沁出,屋外不知道是否刮过来一阵凉风,冻得小铃铛打了个哆嗦:“不,不会的......冬郎若是发现带错了人,定然会回返......”
“你是真的不知,还是装傻?”孟百川打断她的话,十分残忍的揭露真相,“你的冬郎从始至终的目的就是你的伙伴,他从始至终都在利用你,他利用你下毒冒霜,利用你迷晕你小柿子她们,再趁着你渴睡无比贪眠之际,大大方方带走了小柿子!”
小铃铛根本无法接受,这是任何女子都无法接受的事情,不管情窦初开的懵懂少女,还是痴情的绝世美人,都无法相信情郎负心这个残酷的事情。
小铃铛抱着头尖叫起来:“不可能!不可能!我们从来都是在府外见面!他甚至从未见过小柿子!而且我,我还诓他,说我是大户人家的丫头,他并不知道我是躲在荒宅的女鬼!不可能!不可能!啊——,啊——!”
她抱着头尖叫起来,声音凄厉,直接把还在外头查看的顾悦行给引了回来。
顾悦行在外面听到少女凄厉尖叫,以为出了什么事情,急忙回来一看,却发现刚刚还只是虚弱的冒霜已经在地上扮成了一个抽搐的可怕模样,而那个披头散发哭哭啼啼不停地抱头尖叫的,确实刚刚哇哇大哭的小铃铛。
顾悦行皱眉,问孟百川:“你怎么她们了?”
孟百川无语,先是回答顾悦行的问题:“我没有怎么着她们,她是她怎么着的。”
接着才问:“如何?”
顾悦行知道他问的是自己查看的情况,于是回道:“看起来是个高手,地上毫无任何痕迹,唯独后院鱼塘旁竹林中,断了一节竹梢头,而同时,绣楼的瓦片上,有半枚鞋印,应该是个男人。”
他又道:“应该是他带着小柿子离开时候不慎留下的,以这个人的轻功,若不是带了个无知无觉且毫无武功的人,是不会留下一点蛛丝马迹的。”
“如此高手吗?”孟百川皱眉,也不知道他皱眉的原因是因为小铃铛的哭声还是因为来者不善的第三者,“有没有可能是江湖人?”
顾悦行道:“不是没有可能——毕竟,人为财死么。若是当真是卍夫人的手笔,那卍夫人的财力来看,说不定武林盟主都能请得动。”
他是在说笑,孟百川也真的跟着扯了一个特别难看的笑出来。
孟百川道:“这人里应外合,骗人偏心,喏。”
他示意了一番哭嚎的小铃铛,把刚刚的事情猜测大致的说了一通,道:“不过我不确定那个高手是不是就是和小铃铛看对眼的冬郎,因为卍夫人手下应该高手很多。”
顾悦行反问道:“你就如此确定,是卍夫人做的?若是卍夫人想要对此下手,而且手下还有如此高手,她直接抢人就是,何必还要拐弯抹角去用什么美男计?难道这冒霜是个绝顶高手不成?”
那即便是如此吧,有钱能使鬼推磨的卍夫人,还能找不到更高的高手?
孟百川猜测:“或许防的不是冒霜,是蓬莱阁。”
顾悦行道:“难道现在蓬莱阁也知道了?”
这一点孟百川就不知道了,他老实道:“这个,要问别人了。”
***
别人能是谁?
自然只有络央。
而且中了毒上加毒加毒的冒霜也需要医治,于是他们就把络央请来了这里。
络央也就真的来了。她毫不避讳这里的瘴气,一身便装进来,之后先点燃了一支带来的蜡烛。那白烛燃气之后不久,空气中就浮现出一股梅花的香气,孟百川看到窗外如同雾气一样的瘴气宛如惧怕一般的消失无踪,真的是消失无踪,而非退避三舍。
孟百川神奇道:“这是什么好东西?是不是人手一支蜡烛就可以清退瘴气?”
若是如此,那军营就应该买它个一车,日后行军路过瘴气之地,还需要惧怕这个?直接可以大杀四方!
络央似乎猜出来孟百川的想法,一边给躺在塌上的冒霜把脉,一边淡淡道:“这个蜡烛,一支大概要五十两银子。”
孟百川:“......哦。”
那就不用买一车,买个十支也行。
这边,络央把脉片刻便皱眉,一边的小铃铛至今仍然不信自己私奔梦碎,但是即便如此,她却也知道惧怕。躲在旁边,眼睛一眨不眨看着络央都动静,不敢发问,只能从观察络央的动静来判断冒霜中毒的深浅。
络央刚略蹙眉,她的眼泪都哗啦一下滚滚而下。
顾悦行看着一边想哭又不敢哭的小铃铛,按下心中的焦虑道:“络姑娘,如何?”
络央道:“毒性倒是无妨,没下多久,也就一个月的时间吧,每天加一点点叠加,若是个平常身体壮实的倒也无惧,只是,这位.......她本来就中毒,之后又有毒,现在身上三重毒性,根本拔不干净。”
顾悦行道:“难道无药可解无药可救?”
络央道:“也可以这么说。”
顾悦行一愣:“我就是随口说说......”
“随口说说,想让我反驳是吧?”络央头也没回,而是打开了来时带的药箱,道,“这位,如何称呼?”
冒霜嘴歪眼斜,根本没法咬字清楚,顾悦行替代回答:“冒霜。她是......”
这个络央知道:“你是丑人部落的族人,我们人间界没有帮助你们拔出那压抑天性的毒性,实在是抱歉。”
冒霜没动,只是用眼神狠狠看着络央身手。小铃铛怯生生的又后退了一步。
络央自顾道:“冒霜夫人,我姑且如此称呼你......我看过人间界关于丑人部落一事的脉案,当年,人间界的医者并非全然束手无策,而是曾今提出过一种解毒方法,就是将体内的毒性连同天性一通拔除,那样虽然丑人部落的族人会从此沦为凡人,可是好歹保住了性命,但是当时,夫人是放弃了。”
冒霜没法说话,但是眼神却透漏出无悔的神情。
这令旁边的顾悦行十分感慨:“我若是将来怎么样了,让我为了保命废去一身武功,我不知道会不会不带犹豫,如她这般坚定。”
“第一百一十五章 经脉图”
按照以往的印象,孟百川会对于他这句话置若罔闻,再怎么讲也就是微微一笑然后心里翻了白眼的程度。
但是今日不知道是哪一根筋不对,孟百川居然瞪了他一眼,然后道:“胡说什么?不怕不吉利?呸!”
这句“呸”不是唾他,而是让他赶紧“呸呸呸”几下当做去掉霉气。
顾悦行自然不会当着冒霜和络央这样做,只是暗中耸了耸肩,算是个服软。
那边络央当这边发生的事情不存在一般,继续对冒霜道:“夫人,当年人间界只能想到这个办法,如今,我为人间界医官,也只能想到类似的办法——你身上毒上加毒,且都不是凶猛的毒性,可是夫人应该知道,慢性毒药要比烈性毒药更加麻烦。”
络央道:“夫人身上有三层毒,分别为骨髓、肠胃和肌肤......扁鹊有云,‘在肌肤,针石之所及也;在肠胃,火齐之所及也;在骨髓,司命之所属,无奈何也’.......”
顾悦行一听急了:“难道无药可救必死无疑了?”
络央慢吞吞道:“虽然真的无药可救,但是,倒也不会必死无疑。”
顾悦行一头雾水,问道:“什么意思?既然救不得,又不会死,可是......不是病在骨髓?”
其他的肌肤之毒,肠胃之毒,还可以通过针石、火齐救治,那骨髓呢?
络央回答:“可活,但是要死一部分,虽然并在了骨髓,我却可以把夫人身上所中毒的毒转移一部分到别处,保全夫人的性命,只要毒性不会攻心,夫人就可以保住一条性命,同时,还可以觉醒血性——这就是人间界这几年所努力的结果了。”
冒霜没法说话,但是顾悦行却能问出来冒霜想要知道的事情:“如何做呢?”
络央早有准备,从药箱中又拿出来一样东西。
众人上前一看,还以为是一块破布,待仔细一看,才发现,居然是个人体经脉图,只是这个图不知道是被故意为之还是怎么的,原本应该是画在一片牛皮布上的东西,如今却被剪成了一块一块,经脉图上详细描绘了人体的经脉、骨骼、血管、穴位等等细节,平时除了给医者用来观察之外,还可以用以练习施针,为了接近人体皮肤的手感,一般这种的经脉图都会用上好的牛皮,最次也是用驴皮,实在没办法,还会用好几层的羊皮钉在一起。
而人间界出的经脉图则是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令牛皮卷的手感抚摸上去柔软异常,即便是数九寒天都不会感觉冰冷,甚至有一丝的暖意,是最为接近人体皮肤的构造。
由此,人间界出品的经脉图在市面上售价极高,一块崭新的经脉图卷,足足要八十两白银,即便是旧物,也要三十两。
而络央手上这块,明显就是一张新的。
这新的却被剪掉,而且是沿着四肢躯干剪的,连接处就用一根线简单的缝合上,还缝的不太牢固,颤颤巍巍的在空中打提溜。
络央把这张算得上是“七零八落”的牛皮卷给呈现在冒霜面前,说道:“如今,夫人身上的毒素遍布全身,这是压抑天性的血毒,以攻心为主,缠绕夫人五脏。虽然在五脏,但是,对于人间界的医术来说,这毒,其实算是与肠胃无异。”
她用一一根针头点缀红线的银针在那个人体的心脏处穿了进去,看得众人情不自禁捂住了心口,发出“嘶——”的一声。
络央十分无语,但是依然保持平静,继续对冒霜讲解:“而之后,夫人又中一层毒,这毒,在骨髓。”
络央又取了一根金针,这针的针头并没有穿红线,而是直接点缀了一粒米粒大小的金珠,无形中给细细的银针施加了一层重量,她把那根金针刺在了那张经脉图的喉咙处,而神奇的在于,因为那一粒金珠的重量作用,那根金针竟然开始下坠,顺着骨骼的走势走了一圈,也不知道是怎么办到的。
络央以此,演示了一番毒性在骨髓的走势,她道:“此毒,缓缓渗透骨髓,但是这些毒性,却可以令夫人生前不会觉得有任何不适,反而还会令夫人骨骼强健,身体矫捷,不惧苦痛......实在是一个,十分可爱的毒性。”
顾悦行在一旁听的一头雾水:“这么说,这个毒入骨髓的毒,还不会害死人?那这算是什么毒?倒不如称其为强身健体的补药好了。”
络央微微笑道:“是要三分毒,在医者眼中,哪来的什么良药?再者说了,一切所谓毒药良药,不看剂量而论成效皆是空话。这毒药可入骨髓,还可强筋健骨,那也是因为用毒者可以精确掌握药量,若是当真以强身健体的补药做噱头到了别人碗中,无知者不知深浅一通乱补,那就酿成了大祸。”
顾悦行困惑:“什么大祸?补过了会如何?”
络央道:“若是过了,会令骨骼过于僵硬,人体之所以可以行动指路,和经脉、肌肉、骨骼的相互作用脱不开关系,若是骨骼过分强劲,那么相对的,经脉和肌肉就无法带动骨骼,那人会如何呢?”
顾悦行想了想,脱口道:“那会全身僵硬,形同.......傀儡!”
怎么又是傀儡?
一想到傀儡,顾悦行就想到了鬼蜘蛛,又想到了月潭镇那一场忽如其来的杀戮,那一幕至今令他都十分不爽,至今未曾全部除尽的鬼蜘蛛令他如鲠在喉,这个东西,至今都不知道到底是牵扯到哪一边。江湖?还是朝廷?
此时从刚刚开始就沉默不语的孟百川开口道:“敢问神官大人一件事情。”
孟百川提的慎重其事,络央也慎重回他:“孟大人请讲。”
孟百川道:“究竟此毒,有何用处?若是冒霜夫人中了此毒,那么这宅院中其他的姑娘应该也逃不过.......”他一边说道,一边把视线故意短暂的停留在了一边的小铃铛身上,还未等小铃铛发觉,就又扭开了视线,继续道,“为何,那位高手,只抓小柿子一个姑娘?”
络央道:“这我就不太清楚,不过,这里有清楚的人。”
于是众人又把目光转移到了冒霜身上,但是介于冒霜暂时口不能言,于是孟百川又瞄上了罪魁祸首:“你可知道?”
小铃铛吓了一跳,浑身抖的如筛糠一般,慌忙摇头摆手:“我不知道!那个时候我们还小,什么都不懂,只知道有一天姑姑忽然带着我们逃走,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看起来是真不知道,那就没办法了,只能让冒霜开口才行。
于是众人继续看络央继续道:“而令夫人如今痛苦的,并不是前面两道毒性险恶的毒药,而是一道不怎么聪明的毒。这毒,在肌肤。”
她这回没有取出任何东西,直接用手指点了点经脉图的外围,道:“夫人若是冷静一番,就会觉得,其实夫人五脏,心脉并没有任何不适,口不能言,手不能握,甚至腿脚不听使唤,那是因为皮肉收紧的缘故,其实这不算是毒,但是巧合在于,这个不怎么聪明的毒,不小心遇到了前面的两个毒药,那两番毒药在夫人体内和谐相处多年,其实反而为妇人暗中摆平了不少隐患——这些年来,想必夫人带着孩子们定然也吃过苦头,风餐露宿食不果腹饥寒交迫,不过并没有生过病。”
冒霜没法动作,不过为了表达络央说的没错,于是炸了眨眼。
顾悦行:“.......”
顾悦行觉得,络央不能够在夸奖这两种毒药下去了,尤其是第二种,再夸下去,他都要求一贴来吃吃了。
络央道:“这次也同样如此,那两层毒药遇到了这一次的毒性,一开始,应该是直接消灭了那毒药,而这下毒之人并不知道内情,反而见到中毒者毫无任何情况发生,以为毒性下的太少,频率太低,于是加重了下药的剂量和频率,那么自然,夫人原本体内的毒性一样会继续开始追杀这新来的毒性,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或许是追杀的时候,跑过了界,,从五脏和骨髓到了肌肤,所以,夫人才会忽然如此.......由此,恭喜夫人了。”
怎么又成了恭喜呢?刚刚还是无可救药的,顾悦行奇道:“这是个怎么说法?”
络央还未应答,倒是孟百川已经猜出来了:“这毒性,其实也会躲藏,就好比攻城略地,也有地形优势,若是那个城池占据地形极其有利,那么就是属于易守难攻。而现在的情况是,那毒药其实算是个敌军将领,在此之前,那将领霸占了易守难攻的城池,一直躲在里面。现在,他为了驱赶另外一个试图霸占这个城市的另外一个将领,跑出来了。”
这番举例十分恰当,也十分符合孟百川的身份。而同时,顾悦行也能听懂。
他恍然大悟,拍手道:“所以,现在冒夫人是因祸得福,可以在不用拔出血性的同时解毒了?”
孟百川翻了个白眼:“神官大人刚刚还说无药可解,你又说因祸得福?到底要听谁的?”
顾悦行这才觉得自己高兴过了头,悻悻道:“自然是听会医术的。”
会医术的道:“不过顾大侠说的也算是有点道理,夫人,您如今,有个机会,可以将毒性转移,夫人要如何选?”
她解释道:“夫人毒性压抑天性,是在心脉,如今夫人是不是觉得心口空落,甚至到呼吸过于畅快的地步?那是因为夫人中毒多年,心脉处一直被压抑,时间长久到习以为常,忽然心脉毒性转移,一时无法适应罢了。如今我用银针暂时麻痹了夫人的尚且在肌肤的毒性,令它不会马上回到心脉和骨髓,我可以让那两层毒性永远在夫人的一处,比如,左臂,比如,右臂,或者,双腿也可。”
顾悦行不懂,这一听,不是让让冒霜做残废么?急忙道:“为何要如此?既然现在毒在肌肤,扁鹊都说了,毒在肌肤,针石可及啊——当年扁鹊都可以,你可比扁鹊要多读百年医术吧?”
络央道:“这毒,很狡猾,我说过。”
顾悦行发愣:“我知道啊。”
络央又说:“这毒性暂时还能算是良药,我也说过,可是这是需要前提的,前提在于,不会被外力惊吓,就好像小动物一样,兔子平时看着软白可爱,看着十分无害,可是一旦受到惊吓,兔子也会咬人蹬腿的。”
顾悦行道:“你的意思是说,这个毒性平日里温和,若是一旦受到外力刺激,毒性就会凶猛直接致命?所以这才是你们当年整个人间界都无法拔出这个毒性的原因?”
络央点头。
她道:“所以不可刺激,只能麻痹,然后想办法让它转移到别处.......而事实上,这也不容易,因为血性若是恢复,也会刺激到这个毒性,十分难办。但是,走一步看一步,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之前尚未有第三种毒性的时候,冒霜体内的毒并没有发作,那个时候若是转移,复活的血性有可能会刺激毒性导致殒命,但是现在,即便是不动,冒霜也危在旦夕,先不管那血性会不会发作,这都是后事了。
若是不尽快拿定主意,那就只能给冒霜办后事了。
冒霜蠕动嘴唇,似乎是有话要说,络央看明白之后,为她施了一针,一针下去,冒霜的脸奇迹般的恢复了正常,说话的语调虽然还是很慢,可是却能够吐字清楚明白。
捡回了舌头的冒霜一字一句道:“神官大人.....刚刚所有一切,我都听清楚了,敢问神官一句,当真可以转移到我的手脚之上?”
络央点头,道:“确实可以,而且虽然转移,但是倒是不至于会让夫人行动不便,大概我猜,只会让手或脚笨重一些......我.......”
冒霜打断她,道:“这就够了,神官大人,劳烦您,我选择手,左手,这只。”
她示意一番,又补充了一句话,虽然简短,却令在场之人无不震惊:“劳烦神官大人,转移之后,立刻砍下我的左手。”
冒霜咬紧牙关,眼神坚定:“我的族人,常年生活在南山岭,与野兽豺狼为伴,缺脚断手的不在少数,可是我们部落却觉得这些都是英雄,哪怕是被虎爪伤的面目狰狞,也是铁骨铮铮的好汉,我既然是部落之人,岂能丢掉我部落最宝贵的勇气?”
她一边说着,一边狠狠的往前一探身,扭曲如鸡爪的手一把扯下了那经络图的左手!
“第一百一十六章 谋财害命加多此一举”
所以,冒霜是宁可不要一只手,也不肯舍弃血性远离故土。
顾悦行看到这里,心中十分感慨的同时,又去刻意观察了一番小铃铛的神情,小铃铛也同样被冒霜的动作和言语给惊到了,可是她在经过短暂的震惊之后,更多浮上面上的却是不解,不解之后,又生了根本无法掩盖的恨意。
其实这一切,顾悦行也......大致的懂得一些缘故......吧?
按照小铃铛的年纪,她应该对于那个十五年前就消声灭迹的部落没有太多的记忆,没有记忆,自然也就等于没有什么感情。她现在又是个青春少女,目光又能看得多远?她不理解冒霜对于故土的执念,也痛苦于自己不能见到天日的现状,尤其,又在听到了络央对于那个毒性的申诉之后,她的不解和抱怨,可能还要更上一层楼吧?
......
络央见她意志坚决,便也干脆点头:“好,一切尊重夫人决定。”
她道:“不过我也早有预料,请夫人,过蓬莱馆一趟,蓬莱馆中,已经准备好了一切,夫人要饮麻醉散,需施针石、艾蒸、移穴.......等到一切准备就绪,今夜子时,那毒性就会在妇人的左手骨髓处落脚,到那个时候,我们就会开始为夫人移走左手。”
络央又说:“当然,若是夫人还要再考虑一番.......”
冒霜打断道:“不必考虑,即刻可行。”
络央点点头,收拾了一番,便出去了,大约是要去安排人手,把冒霜带去蓬莱馆,这应该不是冒霜第一次走出这个荒宅,但是一定是冒霜第一次进入相邻的蓬莱馆。
冒霜原本一直咬牙,果断专注,却在络央快要走到门口的时候神情出现松动,她似乎有什么要说,又什么都没有说。
最后是顾悦行没忍住,好心的“替”冒霜问了一句:“你就不想,或者说,担心小柿子?”
冒霜咬咬牙,道:“我自然担心,不过,小柿子暂时不会有事我知道她应该在何处,也知道,只有我能找到她,也是因为这样,所以有人才要先解决我。”
这句话一出来,一旁快要躲在柱子后面的小铃铛抖的更加厉害了。她此刻已经不再掉泪,却沉默不语,不肯回应冒霜的任何言语。
而冒霜似乎也很疲惫一般,把头靠山靠枕上,长长叹了一口气,她刚刚毒发的时候,连呼吸都是抽搐的,此刻能够顺畅的呼吸,或者说,顺畅过了头的呼吸,每吸入一口空气,都让她觉得心肺快活的在颤抖。
因为这种忽如其来的快活和忽然而来的解脱,令冒霜觉得,那一点点的背叛,已经不足以入她的眼了。
于是她闭上眼睛,不去看她对对面那柱子后面的小铃铛。
而小铃铛却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决定不再躲避,一改刚刚的怯弱模样,忽然从柱子后面冲出来,直接冲到了冒霜面前,不住的喘气,她一边喘气,一边想要说话,可是她还没有来得及说些什么骂些什么,眼泪却比言语先争先恐后的掉了下来。
看到这里,顾悦行先是被小铃铛忽然的举动给吓了一跳,他还以为小铃铛冲过来是想要掐死冒霜,结果看到孟百川神色淡定无动于衷之后,也跟着决定袖手旁观一番看看情况再说。
结果.......
顾悦行十分的无语,甚至无语了还挺久。
差不多和小铃铛掉眼泪的时间差不多久,在这个时间段里,络央已经静悄悄的离开了,她走的时候对孟百川点了头示意,孟百川回礼,而这个同时,顾悦行正在扯着孟百川的袖子。
孟百川直到目送络央背影消失之后才慢吞吞扭过头去回应顾悦行:“什么?”
他用的是“隔音术”,这是一种用在武功相当的高手之间的一种交流方法,他们其实有在说话,但是声音在出来的同时,以真气在周遭扩出一道无形的屏障,令彼此之间的对话宛如在一个狭小的空间中一样,只不过这个狭小的空间是无形的,而且引还有回音筒的作用,所以声音会格外的清晰。
孟百川的“什么”,回荡在顾悦行的耳边,算得上是“如雷贯耳”。顾悦行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会才发现孟百川用了“隔音术”,立刻也道:“不知道等到冒霜恢复之后,要如何惩罚小铃铛。她只是......”
“她只是一个情窦初开被他人蒙蔽的少女,就连英雄都难过美人关,更何况是这种不太有什么见识的少女,”孟百川道,“你与其担心冒霜要如何处置小铃铛,倒不如担心,小铃铛还是否愿意跟着冒霜回去——以残/缺/身/体为代价。”
顾悦行一愣:“什么残缺?”
他话才说出口,继而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说,冒霜今日找到了这个方法,可以拔除毒素的同时还可以保留血性,她会如法炮制在这些少女们的身上?”
孟百川不动声色地注视前方,声音却依然如雷贯耳的传入顾悦行的耳朵里:“你要知道,光冒霜一个人,是没有办法振兴一个部落的,何况她年纪也大了,一个部落要长久,必然离不开繁衍,也离不开年轻的血液.......——否则你以为,她为何要如此辛苦的守护这些孩子?”
与其说是守护,倒不如说是圈养。
那些女孩子们,除了胆大的小铃铛还能懂得一点点的生活能力之外,别的女孩子,只怕都被冒霜给蛊惑,认为这宅院外面豺狼虎豹成群,陷阱密布,不懂任何人情世故。为的,就是有朝一日从这花花世界抽离,心安理得的视那荒野之地一般的南山岭为家园。
顾悦行听着,忽然觉得小铃铛也挺可怜。反正他若是小铃铛,他也想要这花花世界。
顾悦行想到这里,便道:“那......小铃铛如今情窦都开了,脸也算是撕破了,只怕根本不会跟着冒霜回去的。”
孟百川也是如此想法,他叹了口气:“是啊。”
顾悦行道:“可是这个冒霜,可会放她走?那男的,也不是个真心之人,只是利用而已。”
小铃铛虽然情窦已开,可是却没有遇到良人,那么孤单一个的小姑娘,能不能在这错综复杂的地方生活下去,也谁也不能保证不是吗?而且,若是没了冒霜这一层的庇护,那那个卍夫人会不会也把小铃铛抓走?
不对,那个卍夫人好像一开始的目标就是小柿子,否则真的想要抓走,还需要一次抓一个?勾勾手指,小铃铛不就自己跟着去了?
那么问题就来了,同样都是中毒,小柿子和小铃铛等人的毒,有什么不同呢?
这事,恐怕还要问冒霜才能知道。
但是现在明显不是一个好时机。
小铃铛一边哭一边和冒霜大小声,因为哭的太厉害,以至于一开口吐字就没法清晰的起来,哭腔太重,听得十分费力:“.......你,你只顾着什么家,什么故土.......什么什么的.......有什么用?.......你不是知道吗?姑姑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全知道!”
小铃铛恨恨的抹了一把脸,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能够语速连贯的吵起来嘴:“你知道情的滋味吗?姑姑!你总说你恨他很他,说他冷血,可是这么多年了,他的一举一动你都记着,他教你的所有你都学着,若是你那样恨一个人,为什么你现在还带着他送你的朱钗!为什么?”
......
这可真是撕破脸了啊.......直接把旧事抖落了出来。
顾悦行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不该回避,但是孟百川一脸听得兴致盎然的样子,于是顾悦行也只好跟着竖起耳朵旁听。
因为“隔音术”尚未消失的缘故,他们二人听冒霜和小铃铛的对话,感觉十分不真实,声音传来时候,听着如远方飘忽而来。这种视角很好的起到了旁观的作用,让两人实实在在的感觉到,自己是外人。
小铃铛还在一声声质问冒霜,可否明白情的滋味,既然知道情的滋味,也就知道这情多么熬人,为何还要灭他人之欲,阻我之情?
这话冒霜回答的上来,她回答道:“我是爱他,就是因为爱他,所以痛苦.......我们的部落当时男人都被抓走上了战场,一去不回,女子被当做奴隶,做牛马一般的贩卖,所有人,只要手里捧着那黄白的石头,就可以来我们面前,和挑牲口那样,看牙口,看皮肉,拧脸皮,看手脚........甚至于,挑选奴妾的时候,他根本看都没看.......你当时才不到一岁,在襁褓里哇哇大哭,根本吃不进去毒药,是那个人,逼着你的娘喝进去双倍的药量,让你喝**得以中毒......我们就像是小猫小狗那样被送到一个个不同的宅子里,永远不得相见。你娘后来被一个山西富商挑走,人家只要你娘,不要你,最后,求我带上你......”
“他把我当做是小猫小狗,见我的第一句话就是问管家,爪牙可拔了干净?”
“这样的屈辱,我最后却还是爱上了他——因为我当年也是如你这个年纪,还是个少女。我爱上了他,他却从未把我当做是家人,甚至就连殉国,也觉得我不配。”
冒霜说话十分的平静,音调也平和,原因不明,要么是没力气,要么是想要积攒力气,要么,是根本对于小铃铛的控诉和不平毫不在意。
但是她每一句话,都没有说到小铃铛的心坎上去。
小铃铛的回应和眼泪一起掉落,她道:“不一样,那是你运气不好,未曾遇到良人,他不同,他不是什么显赫出身,也不知道我的身份,他和我是平等的。”
冒霜为此回了一个轻蔑的笑:“他是汉人,你是丑人,对于汉人来说,你就是蛮夷为未曾开化的人,你以为两情相悦就是仅仅是两情相悦?两情相悦是个开始,之后呢?你们要怎么做?”
小铃铛愣住。
冒霜道:“他的父母呢?他的街坊邻居,左右朋友呢?你和他恩爱缠绵时候尚且对他谎话连篇,若是之后,真的让你等到了谈婚论嫁,你有什么东西可以给你勇气跨上那一台花轿?”
小铃铛的脸原本就很白,如今被冒霜的一句句冷言冷语刺激的更白了,原本她的面色还像个身体不好的姑娘,如今已经开始接近死人的程度,她想要说什么,但是嘴唇抖动地太厉害了,就怕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眼泪就又要流下来,气势就先输了。
俗话说,输人不输阵,即便是小铃铛不懂人情世故,也其实明白这个道理。于是她咬紧嘴唇,一言不发,哪怕是心里千言万语想要反击,无奈现在说不出来,只能先掉头冲出房间。
小铃铛如同一阵风一般的冲了出去,顾悦行想要追,被孟百川给阻止了:“跑不掉的。”
顾悦行道:“怎么就跑不掉?小柿子不就跑掉了?”
孟百川懒得和他争辩,就换了一个说法:“她自己跑不掉。跑不出这青果城。”
顾悦行莫名其妙:“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几句话的时候,孟百川那边已经撤回了隔音术,以至于说话坦然到被冒霜听到。
冒霜回答他的时候,顾悦行一开始还以为冒霜在自言自语:“是我的错......我早就知道她偷偷溜出去......想过要阻止的,可是又看她当时逛街时候满目新奇和开心,又不忍心......谁都有少女过的时候,所以我就心软了。”
孟百川道:“你一时心软,倒是因祸得福了。”
冒霜为此还真的笑了一下作为买账:“是啊.....早知道这样,我应该让她早点对我下毒就好了。”
这话她讲的真心诚意,而且十分的愉悦,脸上一点都没有即将失去一只手臂的痛苦和不舍,反而沉醉在即将回去家园的美梦中。
是的,美梦,对于孟百川来说,这算是冒霜的美梦。
看着既可怜,又可笑。
觉得她可怜的是孟百川,觉得她可笑的,却是赵南星。
***
事实上,赵南星并不赞成络央的这种方案,反而觉得她在多此一举到准备谋财害命了。
络央奇怪:“你要说我多此一举我也能明白缘故,害命也可以理解,谋财又是怎么说?”
“第一百一十七章 要活成自己”
这一回真没有什么火药味,络央问的也十分的平静,他们在蓬莱阁的后间,相遇时候,络央实在是有点意外,因为蓬莱阁在蓬莱馆的特殊地位,络央并没有做到过在这里遇到赵南星的准备。
结果赵南星居然也大大方方的进来了,而且看他的表情,他似乎并没有觉得自己进来蓬莱阁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赵南星十分的淡定,络央也只好淡定。
淡定之后,两人各自立于书架一处沉默不语,只留着时不时响起的翻书声,连呼吸都不闻。
翻看了两页之后,络央忽然是思想开小差一般,想到了一个人,这个人,好久不见了。也不对,是自从赵南星醒来之后,就没有见过。
赵南星醒来其实才一天一夜而已,也不算是很久,可是按照道理来说,赵南星醒了,谢明望一次都没有来看过他,这才十分的不合理。
络央当时也不知道怎么想,她觉得,贸然问及谢明望的去处有些不礼貌。毕竟谢明望算是她的前辈,而赵南星又身份尴尬加特殊,这种种前提叠加起来,让她开口贸然问谢明望的去处,不论用什么语气,都觉得带着挥之不去的质问。
于是只好用别的由头开启了一段对话。
络央漫不经心的问了赵南星一句:“大师兄觉得......这冒霜的情况,可好控制?”
她问出来这个问题,自觉得很好回答,但是等到她翻过去一页书页之后,都没有等来对方的反应。
络央就莫名其妙了,于是透过书架上书本的缝隙往对面一瞧,却发现赵南星并不是在思考,反而更加像是在发愣。
难道是看书的时候看着看着就发愣了?
络央刚刚想要提醒他一句,却听到赵南星那边开口,他道:“你.......刚刚叫我什么?”
络央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称呼他为“大师兄”,而且还十分的顺口就说出去了,就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顺口,就好像这个大师兄这三个字,她以前也称呼过,且出口过无数次。
但是明明没有,这种莫名其妙无法解释目的的自来熟让她一愣,她脸色一下子就感觉有点烫,窘迫到最后,就觉得有点生气。
她在生气赵南星的不识趣,叫就叫了,怎么样?我这样随意的称呼,你就也跟着随意的应了不就好了?管你如何理解?你可以理解为我们都在蓬莱馆,所以我愿意以同门弟子的身份做互相称呼,等出了这蓬莱馆,走出人间界的地盘,倒是我再称呼你为赵大人,赵王爷或者陌公子,也都是我的高兴。你就应了就是了......为什么要意外?为什么要震惊?还......还为什么要再多余反问一句?
络央气的卡住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结果她的词汇好像都在这个时候跑去了赵南星那里,赵南星嘀嘀咕咕道:“你叫我大师兄?真有趣。”
络央的脸更烫了。
书架那边的赵南星笑意十分明显,愉快的很,道:“大师兄觉得......这事不算是个好的决定。”
络央一愣,立刻忘记了刚刚的窘迫:“什么意思?”
那边的大师兄赵南星继续愉悦的知无不言:“我觉得这件事情,牵扯很大,所以,神官师妹的做法,很不好,多此一举。”
络央:“......”
顿了顿,赵南星道:“......且谋财害命。”
络央彻底被气到了,她的脸这回算是真的红了,不过不是害羞的,而是气的。
但是冷静下来想想,赵南星当然不会胡说八道。那么很好,冷静下来,想想赵南星的说法的问题是什么,为什么会这么说。
络央轻轻放回去那一本古籍药典,怕发黄纸张脆弱,被她一个不留神给捏碎了,但是手里如果不那这点什么东西,又十分的不好——她怕她到时候越发气愤,加上两手空空,情绪上头之后,会情不自禁的把手顺着书架空隙过去把赵南星活活掐死。
于是她又默不作声神情淡然的取下了一卷竹简。
她看了看,很好,是个临摹本,就算是捏碎了也无妨。
于是捏在手里,开始思考。
......
为什么救冒霜算是多此一举?这一番救助冒霜,是因为冒霜被下毒,若是不出手,只怕日后冒霜就会不良于行走,一辈子需要在床/上度过,且生活不能自理,十分痛苦。但是,络央也知道,这种后天下的毒素,其实若是针对性的解除,也不是难事。
解了这个毒,一切照旧,冒霜继续躲藏然后提防该提防的人,小铃铛虽然情窦初开,但是早晚会认清被人辜负的事情,当然了,这种事情,是冒霜需要操心的,人间界照样可以置身事外。
而如今,人间界继续介入于此,若是拔除三重毒性失败,那就是失败,失败了,这冒霜看护的女孩子就会成为一个落到人间界身上的问题,这问题要怎么解决,络央还不知道,总不能甩给顾悦行吧?
看赵南星的态度,他也不像是个菩萨。
若是成功了,冒霜也不会立刻就带着女孩子们回去南山岭,她一定会继续乞求人间界继续为这些女孩子拔出,若是真的依法如此解读,那么那么女孩子,不会有一个能够好手好脚的回去.......女孩儿们和冒霜不一样,没有那么重的故土的情怀,为了一片荒山野岭豺狼虎豹之地,失去了美好的手或者美丽的腿脚,年轻的少女有几个能想得开的?
若是.....
想到这里,络央结结实实一愣,她好像忽然明白过来,赵南星说的话了。
所以,这就是多此一举?加上......害命?
她的脸一会红一会白,神情也是丰富多彩,而这些沉默的时间中,赵南星就一直低头看书,沉默不语。
好吧,她理解了一些言辞。
可是......
络央奇怪:“你要说我多此一举我也能明白缘故,害命也可以理解,谋财又是怎么说?”
赵南星却道:“你能片刻之间就领悟三重道理,那么最后一重,小师妹也可以自己解开的。”
***
“......”
络央被怼的没有脾气,尽管赵南星语气十分的温和,甚至带着愉悦,但是她依然听出来了被怼的感觉,络央道:“那么,这一次的毒,我还要不要解?”
赵南星这次终于抬头看了她一眼,速度飞快,快到络央只来得及对上他那一双明亮如月的眼睛片刻,不知道是不是时间太短的缘故,那一番对视中,在他眼中看不出任何情绪:“你给了希望了,若是现在反悔,你可就是恶人了。”
络央扎扎实实的为难了:“可是.......我若是给了冒霜夫人希望,那么会不会对那些女孩子们算是伤害呢?”
赵南星说:“这就是两难啊......人生时不时都要遇到两难的情况。比如一个被倒塌的木桩压住腿脚的人,是要等待援兵赶过来抬走木桩救回完整的腿?那么这中间耽误的时间有可能会让这个人直接死掉;是直接锯掉他的腿让他留下性命?他或许日后会千百次的怨恨你不肯再等等等到援兵到来再保住他的腿......这都是不知道的事情,这就是两难。”
赵南星道:“你以后在世上走,要经历的两难太多了。”
络央有点茫然了,本能追问道:“那我应该怎么办呢?”
这一次,赵南星抬起头,慎重其事应和她的视线,看着她的眼睛,道:“遵从本心——都说医者父母心,但是无人可以真正共情与对方父母,毕竟这世上,就连父母都是千奇百样的。所以作为医者,你也可以千奇百怪,不用活成百姓心中的医者,活成自己就行。”
有的父母爱子,愿意为了一个从襁褓中就开始体弱的病孩奔波一生操劳牵挂一生,恨不得代为其辛苦;有的父母,却嫌弃东嫌弃西,只恨自己孩子为什么不快快成才,好立刻开始履行奉养之恩,恨不得日日在子女面前倾诉其辛苦,再三强调父母之苦,而且这哭都是因子女而起,从而令子女生来惭愧,内疚重负.......
看得多走得多,医者就会越发的觉得,这什么所谓“医者父母心”这几个字,听来都透着茫然。
如同前方雾气缭绕,不见真相。
***
谛听观看眼前谢明望,也觉得这个谢明望浑身上下都透着古怪,令人捉摸不透,不知如何评判。
他牢牢记着赵南星的吩咐,一路上不闻不问,只听谢明望吩咐就好。
偏偏一路上,谢明望对他并没有一字半句的所谓吩咐。反而对那个小傀儡,说的话实在是太多。
“好孩子,好好找,”谢明望语气温和,甚至温和过了头,用一种和小孩儿说话的调子在和那个傀儡说话,准确来说,是哄它,“把你的老巢找给我看。”
那个小傀儡重新安上了那一嘴的尖牙,长着大大的牙齿,耀武扬威的骑在一直大黑狗上,甚至还能从那张木头脸上看到一丝的兴奋。
那只大狗虽然看着黑瘦,却十分的高,生长出来修长的四肢开始奔跑的时候,谛听一度害怕自己会掉队。谢明望武功一般,但是轻功却十分的厉害,奔袭了大半个城池之后,他都没有掉一滴汗。
谛听一直以为他们会出城,结果没想到,他们居然来到了城东尾处的一个庙宇中。这个庙宇还是个香火旺盛之地,此刻入夜过半,那门口的香炉中还有燃烧未尽的袅袅香/烟。
谛听刚刚想问什么,小傀儡却发出了咔嚓咔嚓的声音,是它嘴里的尖牙上下碰撞出来的动静,它不光是牙关打架,而且还在小小的鞍上手舞足蹈,谢明望之前怕小傀儡被狗给颠簸掉下狗背,还给狗配了一个小小的马鞍,现在也不能叫马鞍,而是应该叫.......狗鞍?
无论是什么吧,一直穿着仙气飘飘的木头傀儡,在空寂无人的半夜街道,骑着一只狗奔驰在路上,怎么看都怎么觉得诡异。
现在那只狗也被小傀儡的“情绪”传染,不停的上蹿下跳,同时用爪子刨地,嘴里发出代表兴奋的呜咽声。
谛听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反正他就是个听命行事的,于是习惯性的扭头去看谢明望的意思,眼神表达出来的内容十分浅显易懂:“然后呢?接下来呢?”
谢明望显然看懂了,然后扶住膝盖弯腰,笑眯眯地问小傀儡:“是啊......接下来呢?应该怎么办啊?”
谛听要翻白眼了。
但是谢明望却依然是笑眯眯的,好像真的在指望小傀儡能够听得懂并且指挥下令一般。
看着谢明望这样的自在,谛听都跟着犹豫了,难道......这傀儡已经厉害到这个程度了?他当时也在回马阁现场,见过那些傀儡舞剑的场面,包括那个“金枝公主”被赵南星给“逼死”的情形,也看到了。
当时,身为傀儡的“金枝公主”收到了赵南星的一道难题,无法做出回答,于是自毁。
如今,谢明望给的问题,可要比当时的赵南星困难多了啊......难道小傀儡也要被逼死了?谛听有些于心不忍:好歹在那个时候,小木头陪着他哭了一场......虽然那个时候,小木头的本意是在嘲笑他。
结果他不忍心了半天,小木头也没有真的做出任何自毁或者自残的举动,而是咔嚓几声之后,真的指挥那个大狗顺着围墙奔了过去。
谢明望和谛听自然也跟着过去了。
风声在耳边呼啸刮过,谛听的心紧张的扑通扑通,天哪天哪,傀儡还能自主思考,若是真的这样,以后说不定真的会有人爱上自己雕刻的木头美人都不一定........
他神游开外,等到气喘吁吁站定,看清眼前一切的时候,竟然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
而谢明望也没有再问接下来的打算了。
因为接下来,小傀儡要他们做什么,已经十分明显了。
他们面前的,是一个狗洞。
小傀儡利落的跳了下去,一拍黑狗的屁股,黑狗立刻麻利的先钻了进去,而傀儡的身高和那个狗洞十分契合,它昂首挺胸的走了进去,这进去的架势,仿佛钻进去的不是狗洞,而是一个迎宾的大门。
此刻狗洞外有大风刮过,留下两人,相顾无言。
“第一百一十八章 风起”
谛听犹豫了一会,最终还是没有把那句“怎么办要不然我们也跟着钻一个”给说出来。
谢明望把手抄在袖子里,缩着脖子躲这夜里阴凉有劲的山风,谛听才发觉,他们居然已经不知不觉上了山,一般来说,城池都是落成于平地之上,很少有这种山外青山楼外楼的做法,这还真是......谛听看了看,发现这个山居然真的在城里,且很小,但是在小,它也是一个山,对于山和石头的区别,有根为山,无根为石。
这个山虽然紧紧只够容下一个小小的庙宇,但是偏人家就是山,你也没办法。所以这个庙宇是依山而建成,而且一大部分都是延伸出去的,上山上到庙门中,然后看着趋势,应该是进庙之后一路行走就是在下山,等到了要出去庙宇,那还要再爬一趟,真是......不虔诚一些还真拜不完这些菩萨。
就在这个时候,山风忽然加剧,也是在这个时候,谢明望忽然出声,顺着风对他讲了一句:“有人来了。”
人来了,可是谢明望却是纹丝未动。
谛听虽然也从风中听到了脚步声,可是他的并没有同时收到危险的预警,于是也没动。
这声音是从墙那头出现的,也就是说,有可能是小木头和那黑狗被发现了?
谛听心中紧张,那黑狗是一只灵性很高的犬,常年在蓬莱馆中讨饭,基本已经成为了蓬莱馆的狗,白天在蓬莱馆玩耍,晚上跟着在馆子里的厨子回去睡觉。
这只狗要真的因为被他们带出来出了什么事情.......毕竟如果不是因为被他们给带出来,这只狗现在应该在厨子家呼呼大睡呢。
谛听刚刚祈祷完他们不会发现狗,结果就听到墙那边出来动静,先是一阵窸窣,紧接着就听到了一阵狗叫。
“什么?有什么东西?......该死!早就让你把这个狗洞给堵起来!”
“哎呀哎呀,谁知道这么快!我想着明早就动手的!”
“.....是个狗!是狗叫!抓起来!抓起来!”
“......该死的!这畜生一定是闻着味过去的!”
“......还要追吗?愣着啊!......呸!愣着干嘛?追啊!”
于是随着狗叫声的远去,那群人也跟着跑远了。
......
应到这里,谢明望悄声道:“听出问题了吗?”
谛听一愣,马上回答道:“味道?”
谢明望点头,道:“不错,问题就在这里。狗喜欢什么味道?不是屎味就是肉味,这世间庙宇,一向标榜洁净自然,怎么会有狗喜欢的味道呢?”
谢明望顿了顿,又道:“除非.......”
谛听以为他有什么了不起的发现,连忙追问:“除非什么?是什么?”
谢明望露出了然一笑,说道:“除非,这庙里的和尚,是假出家,白天念佛诵经的,到了晚上,就偷偷的煮肉吃。”
他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但是因为实在是太过于认真了,以至于谛听被唬的一愣一愣,连刚刚的白眼都只翻了一半。
谛听犹犹豫豫,想着眼前这个人毕竟是赵南星的师叔,或许......真的十分厉害?
大概是因为谛听的表情实在是有趣,也可能是谢明望天生就有糊弄小孩以获得乐趣的喜好,谢明望一本正经继续胡说八道,他示意了一番已经停下的风,道:“你看,这若是在普通的庙宇中晚上偷偷煮肉,这肉香释溢下来,长久难免招人怀疑,可是这山中可就不一样了,这借着高处,且还有刮来的劲风,只要掌握了这个规律,这庙宇中的和尚就可以快快活活的煮肉吃,反正到时候山风会刮的肉香满城跑,这疑心东家疑心,总之是不会疑心到出家人头上去。”
谛听不自觉自己被谢明望给忽悠到快瘸了,还一脸崇拜的看着谢明望,心中那句:“不愧是公子师叔,吃的盐和过得桥就是多。”差点给脱了口。
谢明望对于谛听的反应十分的满意,然后就打住了,借着话锋一转,他又道:“可是这和尚的肉从哪里来呢?总不能光明正大养猪,也不能明目张胆买猪,那只能去偷,可是若是偷猪偷羊,都不必长久就会被惊动到,所以,就只能偷那些晚上在大街上溜溜达达的肉来吃。”
街上溜溜达达的肉?难道是鸡?不对,鸡只有在白天的时候才会在街上溜达,且不会在城里,而且到了夜里,家家户户的鸡鸭鹅都会被赶回窝里睡觉。那大晚上的......也不会听到鸡鸭鹅的叫啊,只会有犬吠......
“是狗!”谛听脱口而出,“溜达的肉是狗!不得了,大黑!”
大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叫大黑,但是总而言之,他一身黑,自然叫大黑,若是它一身黄毛,那估计见到它的人都会叫一声大黄的。
谛听急了,生怕晚一步,大黑就会成为锅里的一顿新鲜的肉。当即就钻进去了狗洞中,然后到了院墙里面。
钻过去之后,他左右环顾一番,发现这个院墙,居然还不是个什么殿的院墙,这.......这是个小院啊!
就是那种,街市上看到摆摊上挂的画的那种小院,有篱笆围栏,还有草芦,角落处还有鸡窝,甚至仔细听,还有流水声,像个小溪。这庙宇中,出现这样的地方,谛听第一反应就是这处是个高僧居住的,但是,这个时候,那草芦中却亮起了灯。
屋内的人好像并没有察觉谛听就站在门口,大概也是没想到会有人钻狗洞进来,点了灯,就开始在窗前梳妆,没错,是梳妆。
谛听现在百分百确定,这个草芦不是什么所谓高僧住的了,因为那有和尚会有头发的?这窗前的影子,虽然分不清男女,但是偏着头在仔细的梳理着长发,一下一下,影子很瘦,头有些长,谛听没有多少辨认美人的经验,所以也分没办法凭借一个剪影就分辨男女。
但是他不行,不代表这里没有行的人。
谢明望见谛听钻进去之后没有声响,猜到这里面发生情况,但是一定不是什么凶险的,赵南星的侍卫,不管年纪如何,舍生忘死是做得到的,若是这里凶险,谛听一定会有一百八十种办法做到提醒凶险和令敌人不察。
于是谢明望愉快的钻了狗洞爬了进来。
刚刚进来一抬头,就看到令谛听迷糊令他叫绝的剪影。
谢明望只看了一眼,就看出来这个剪影的主人是个美人儿。不由得赞叹自己此番的艳遇简直妙不可言:“美人下凡尘啊,结果偏偏是我得到上天垂爱,路过得了眼缘!”
对此,谛听有两个问题。
第一个是:“你怎么知道是女的?”
第二个是:“你是路过?你不是特意来钻狗洞的吗?”
谢明望举起手作势要敲谛听的头,但是怕谛听闹出动静,便做了个“这个账先记着”的手势。
这小院做的十分的小院,篱笆外种了很多的野花,长了很高的草,软硬度居然都十分合适趴着,谢明望这个时间点正好是渴睡的时候,他差点躺在上面准备大睡一场了。
但是很快,他就觉得不对劲,他摸了摸身下的草,发现,这草,也太过于软绵了。一般的草,那里有这样软绵的?现在还是热夏时节,穿的并没有冬日的厚重,衣服清凉薄爽,多少应该能够感觉到一点草的隔人,可是这边的草,却柔软的好像筛干净的棉花。
要么,是这个草天赋异禀,要么,就是这一片的草地,经常被人这样卧躺。
前者概率不大,而后者的可能......也未免太恶心了。
这个位置,正好看到那窗前的影子,那女子现在已经梳完了头,开始在窗前宽衣解带,她伸出纤纤手臂,一只手举起来,一只手伸到前襟位置,很快,一件外衣就宽了下来。借着,灯灭了。
谛听这个时候刚刚想要说话,却被谢明望给阻止了。
谢明望没动,神情也不复之前的有趣,而是一脸严肃,盯着那熄灯的草芦。
他悄声问谛听:“你进来的时候,这草芦的灯,是熄灭的还是已经亮了?”
谛听很肯定的说:“熄的,之后立刻就亮了,几乎相隔不长。”
谢明望点点头。
谛听的记忆力极佳,甚至可以记得多年前的某一天的一句话。他自然不会记错,于是谢明望继续转头看向草芦,刚刚转过去,那草芦,又亮起了灯。
亮灯的窗前又出现了一个对镜梳妆的剪影,谛听认出,这就是刚刚的那个影子,一模一样。一模一样的位置,一模一样的动作,一模一样的角度......
谛听十分奇怪,这是个什么情况?
谢明望道:“这或许,是为了满足我们。”
“什么?”
谢明望补充:“是满足,这庙宇中的一些人的偷窥欲。”
他指了指身下的草,继续补充:“在这里,然后去看那屋中的少女的一举一动,少女恍然不觉,这种感觉,就好像在窥窃一箱子不属于自己的珠宝一样。”
谛听不明白:“可是这有什么好看的呢?”
是啊,有什么好看的呢?不过,也确实好看的。
谢明望仔细看那个影子,发现那个影子在微微的发抖,她应该是被困在这里,然后日复一日的在这里表演一种十分可笑的‘恍然不觉’。谢明望悲观地想着,这若是仅仅只是如此,这还算是幸运的。
他刚刚对谛听说,这时不时的劲风会带走引人怀疑的肉香,可是要知道,风可不仅仅会带走所谓的气息,还会带走声音。
谢明望走过大漠,在沙漠中,一旦遇上大风天气,是根本开不了口的,老向导说,即便是开口,那声音也会被风带走,所以如果要对话,一定要说话的人,走到听话的人的上风口去。
而这山风,会把一些声音也吹散,根本传不到这山下城中的人的耳朵里。而且这里,距离那瘴气之地,也不远,瘴气,有的瘴气,也会吞没声音。
他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巧合。
正在思索之间,谛听忽然狠狠推了他一把,那旁边草地居然还有个沟,他被猝不及防,咕噜噜的滚到了沟里。同时,谛听也跟着滚了进来,由于先后的顺序,谢明望差点被谛听给砸的吐血。
不过即便是吐血,谢明望也不会出声了。
因为那边传来了声音,有脚步声,也有说话声,还有窸窣的声音,大概是在剥开草的声音。
“......真倒霉,狗没抓到,还被咬了一口,你看到那个小八的脸了没有?知道的是被狗咬,不知道的还以为被锯子成精了呢,吓成那样,真没出息。”
“不过那狗也真厉害,跑起来就跟风一样,而且还油的很,知道声东击西,明明看着跑在前头,结果能从小八后头给咬中去......”
“行了行了,和一个畜生比什么灵活,也怪他没眼福没口福,回头那美人宴,可就是咱哥俩的了......”
“嘿嘿,说得对,回头让小八来闹,说不定还能得俩小妞儿伺候伺候呢......想想就美呀......”
“不过话说回来,这一回的美人画是怎么回事?”
“怎么就光梳头?衣裳也就一件?这不是骗人么?刘二可说了,这八两银子,好歹能看到娘们的脚!”
“......是不是瞧不起我们?走!找那管事的算账去!走!”
那其中一个人说了好几遍的走,却偏偏没走,那个挑事的没动,不用看都能觉察出来不怀好意。
这一切,谛听都没有听到。
.....
不用等谛听问出来什么是“娘们的脚”的时候,谢明望早就已经捂住了谛听的耳朵。他有点后悔,这一次行动,哪怕是找顾悦行来,也不该扯上个娃娃.......
不过转头想想,顾悦行自己都还被好几个女娃娃给搅合的头疼,怎么会跟着他来淌这一趟浑水?
谛听一动不动的老实趴着,但是那草地上的两个人已经骂骂咧咧站起来走动了,嘴里道:“什么玩意?糊弄人呢?”
然后就听到一声木头断裂的声音,踹门的声音,紧接着,就是一声女子带着哭腔的尖叫。
就在这时候,谢明望头顶的草叶又开始随风摆动。
是的,劲风又起了。
在这个时候。
“第一百一十九章 哎呀哎呀阿弥陀佛”
谛听极其听话,大约是听了赵南星的命令,让他一路随行,听候谢明望的差遣。所以他这一趟而来的任务是保护未主,因为这种种以上原因,谢明望把他耳朵捂住一动不动,他就真的老老实实一动不动。
那个草地的坑里其实很宽,可以勉强容下两个人,谛听又是个少年的身量,促狭感就更弱了,此刻山风猎猎,把长长的草叶吹的东倒西歪,很好的盖住了这个坑洞里面的情况,谛听平躺着,周遭一开始没有半点声响,之后,他听到了海的声音。
像是浪涛拍打礁石,又像是黑夜中的潮涨潮落,他平静,又不平静,就好像这眼下身处的庙宇,又像是赵南星本人。
之后,过了很久之后,谛听才知道,他当时在那个浅浅的草坑中听到的海的声音,其实是自己血液流淌的声音。他其实很容易就能知道,偏偏他当时没有开口问问题的习惯,于是这个本来可以一下子就得到解答的问题,变得困扰了他很久很久。
.....
其实谢明望捂着谛听耳朵很久的原因并没有谛听以为的那样严肃,这身边跟随的,但凡只要不是个孩子,他都不需要这样的尴尬。没错,他就是尴尬,他已经明白过来,这个庙宇到底是在做着什么勾当了,但是这种所谓“勾当”又怎么去和谛听这个孩子解释的清楚?
幸亏那上面的人也没真的“怎么着”,因为那个女子的尖叫和哀求声虽然被山风给掩盖住没有传到山下,但是却还是被庙宇中的人给听到了。
于是自然有人前来阻止,甚至谢明望还隐约听到了半声佛号,只有半声,他的耳力并没有什么天赋异禀之处,这风声猎猎,又有嘈杂之音,很不是适合偷听的现场。
于是谢明望把捂着谛听耳朵的手松开,吩咐道:“听。”
一盏茶之后,风停,连外面的动静都消失了。
谢明望爬起来,看着空荡荡的草芦,他眼尖,还看到了一处篱笆被踢倒了,也没有人扶。
谢明望把剥开的草随手扒拉两下,算是恢复现场,却左右都没有看到谛听,低头一看,才看到谛听还直挺挺的躺在坑里。
谢明望奇怪,道:“怎么.....”
谛听的眼神空洞,直愣愣的看着上方,此刻草坑旁边的杂草被拨开,谛听可以直接看到头上的夜空。谢明望从未见过谛听跟在赵南星身边启用这种能力,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谛听在做什么。
果然,等了一会,谛听缓缓道:“阿弥陀佛......”
竟然是个女声。
发出女声的谛听继续发出那种有些苍老,却听着一点也不慈悲的念佛声:“......哎呀哎呀,阿弥陀佛,两位施主冷静.......”
谢明望翻了个白眼:居然是个尼姑庵不成?
谛听没有理会他,也没有接他的问题。此刻谛听已经陷入了另外一个状态,他只是个呆板的重复内容的人,对于外界的一切,已经不闻不问。好像赵南星说过,所有的“谛听”在陈述的时候,对于外界的一切都会毫无概念,所以旁边的人要反过来保护谛听。
而“陈述”,就是谛听的另外一个能力。
这个“陈述”可不单单是表面意思,他甚至可以学人言语,口吻,甚至记住当日的风如何,雪如何,肩膀上落了几片花瓣,皆可以全部陈述出来。
谛听此刻,又换了一个人声,这个人声,就粗鲁多了:“什么玩意?老尼姑,少在我面前念写狗/屁、的阿弥陀佛!你打量我是不知道?别以为脖子上挂个佛珠就真成佛了,惹急了老子,皮都给你扒了!”
那女声变得怯弱且讨好,维诺连连,不停地称是,且道歉。
那两个男子又辱骂了一些十分难听且不入流的话,才骂骂咧咧被另外一个人带走,谛听甚至还模仿了一个低沉的男声,那男声的声音更老一些,更低沉,甚至同时,也念了一句佛。
十分古怪。
谢明望觉得这也太古怪了,这个庙宇中,不光有老尼姑,居然还有老和尚?
谛听的眼神还是茫然的,看来陈述未尽。
谛听继续,神情依然木讷,可是口中吐出的言语调子,却又变了一个腔调。
这一回是个少女的声音。
那少女在哭,发出一种类似于幼童的呜咽之声,没有任何别的声音,就是在哭,哭的十分的委屈,像个小孩。
那老尼在骂人,在哭声中一句一句骂人,类似于什么“不争气的东西”,“怎么抓的人?”“好好的看中的活物,结果居然能抓过来变成这样?”......“能是谈好的价吗?”......等等。
倒是在谢明望听来,却不像是在骂那个少女。
倒像是在骂别人。
可是谢明望等了半天,也没有听到有别人的回应。
最后,是个老尼来了一句:“看好了,估计还能做别的用途。”
最后的最后,那个少女,发出了一声吃吃的笑声,伴随了一阵子咀嚼的动作。
谛听嚼吧嚼吧之后,谛听白眼一翻,就陷入了昏迷。
谢明望等了一会,确定不会再有下文之后,在谛听的额头正中不轻不重的拍了三下。谛听立刻醒了过来。
他一脸茫然,但是也淡定,对于自己每次出现的情况已经司空见惯。
他一咕噜爬起来,问道:“接下来怎么办?”
谢明望拍了拍身上的草屑,说道:“去屋子里看看。”
从谛听刚刚听到的内容来看,那个少女似乎并没有被掳走,而是继续关在这个屋子里。奇怪,难道这个庙宇中,每一间草芦都能关一个少女?如此财大气粗不成?
事实上,当然是谢明望想错了。
屋子里空无一人,甚至屋子里的摆设都没多少。一个简陋的梳妆台,一个只有架子的屏风,一个偌大的浴桶,还有正中央,老大一张床。
初次之外,什么都没有。没有任何遮蔽的东西,床上也没有帷幔,整个房间一览无余。没有后窗,没有后门。那么那个少女,是会飞天,还是会遁地?
谛听这个时候忽然定住,他一动不动的,低头侧耳,做了一个倾听的动作。
谢明望明白了过来。这里没有后窗没有后门,那个少女没有飞天,当然是遁地了。
谛听并没有学一般的人查看那样,趴在地上挨个的试探,他一步一步走,一步一步低头打量,在这期间,谢明望一动不动。直到谛听走到了一个角落处,在那里,掀开了一角地毯。
那地毯下,赫然就是一个地道的入口,做的十分大方,一点也不隐晦,拉开地道入口的门,拉手,做的都很大方,若不是铺了一个地毯,简直是不尊重那些如谢明望一般的探访者。
谢明望也不客气,直接过去,一把拉开了那个拉门。
四四方方的拉门打开之后,并没有露出什么楼梯,竟然就是一个黑洞,不需要往里特意探头看过去,就能够对上洞里的一双双正在抬头仰看的眼睛。
是一个个女孩儿。眼神惊恐,又伴随着心如死灰的冷寂。
结果在发现来人并不是熟悉的脸之后,又生出了一丝的疑虑。
两方都沉默了一会,在谢明望还没有组织好词汇之前,里面有个少女颤颤巍巍说道:“你,你是谁?”
她犹豫了一会,又紧跟着问了另外一句话:“你,你是来带我们走的?还是,带我们离开这里的?”
谢明望不解为何问两句差不多的问题,带走和离开有什么不同吗?
但是他很快就明白了其中的不同。
这个少女,是害怕谢明望是困住她们的同伙,不敢贸然求救,生怕若是求助错了对象,又是免不了的一顿折磨或者旁的惩罚。而且大概每天都会有人来挑选一个少女上来,所以那少女才会问,是不是要带她们走(离开庙宇),或者是,带她们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地牢)。
算是一语双关。
谢明望一时之间倍感心酸。
他柔声道:“别害怕。”
他又笑了一下,补充道:“当然,也别激动。不要声张,我会带你们走的。”
这样一句温柔的话,算是坐实了自己是拯救者的身份,果然,这句话一出,地牢中的少女各个一扫刚刚的惧怕和颓然,有的兴奋,有的甚至喜极而泣,更有甚者,已经难以克制,却又牢牢记着不要激动和不要声张的嘱咐,只能抱头痛哭起来。
而那个提出问题的少女,此刻走到了那一方四方的微光的旁边,她抬起脸来,让谢明望看到了她素净的脸,和一双弯如月的眉毛,她面带羞怯,说道:“多谢恩公,我们愿意跟着恩公您出去。可是我们还有个不情之请,恩公,我们需要蔽体之物。”
她说完,往前走了一步,跨入了那由谢明望带来的四方的光明处。
只一眼,谢明望立刻别开了脸。
因为他看到,这个说话的少女,身上竟然没有一片布料!
怪不得......谢明望气的牙疼,怪不得这地牢都不上锁,也没有什么人看管,原来他们根本不怕这些少女逃出去。因为这些人......简直就是畜生!
谢明望扭开了脸,吩咐谛听道:“你去想办法,寻些衣物来。”
谛听点了点头,出去了,谢明望顿了顿才继续道:“姑娘,敢问姑娘名姓?可知自己是为何来此的?”
这个少女说话斯文的很,看着并不像是寻常出身的姑娘。
那少女道:“回禀恩公,小女子是伺候前任礼部侍郎母亲的丫鬟,名唤伺书,礼部侍郎许大人卸任归乡,在途径序川镇的时候,我出去为老夫人买些果子,结果遇到了一个大娘,她诓骗我扭到了脚,我好心搀扶大娘回家,结果没想到亏中了圈套。醒来后就到了这里。”
谢明望震惊:“你居然是京官的官婢?他们居然敢连官婢都敢抓?”
那少女伺书道:“这些人十分的猖狂,我说了自己身份,分析利弊,可是他们却说此地乃是地狱魔窟,来此地狱就该认命,还对着我们说,既然今生会有此报应,定然是因为前世做过罪孽,只是今生忘却前世,所以才浑然不知,叫屈叫冤。可是天下神灵皆有眼,我们有此下场,也是在神佛眼下,既然神佛未曾降罪,那么就证明,我们今生苦难是应得,所以就应该认命。”
这是什么荒唐的狗/屁?
谢明望无语。
那伺书道:“这是当然荒唐可笑,可是在做姐妹,有的痛苦不堪,无法忍受,加上日日都有人在耳边重复此番言论,所以,有些人是会认命的。”
这句话引得谢明望的注意,他没有转过头去,却问道:“认命?难道有人会不走?”
伺书微微一笑,并没有说话,这个时候,就忽然冲过来另外一个少女,指着谢明望就骂:“小人!坏人!我等是在菩萨面前赎罪,这些被带来的姐妹何等幸运,今生有这个机会洗清罪孽,来世就可以清白做人安然享受富贵!眼看就要苦难走完,要入那轮回,偏你来!你来做什么?你这个罪孽!”
少女不光这样说,还弯腰捡起来地上的一团东西就砸了过去。
伺书急忙道:“小心!”
谢明望偏头一躲,躲过了那一团东西,但是那味道却已经被他给闻到。
竟然是一坨/屎!
谢明望整个人都不太好了。他更加无法想象这底下的糟糕情况。所以这些人,是除了特定时候之外,是整日的把这些少女关在下面?吃喝拉撒都在那幽暗不见天日的地牢中过的?
这......这怎么还能活着?
谢明望的这个问题,很快就得到了解决。
那个伺书微微一笑,说道:“恩公,别在意,我告之这一切,不如眼见为实来的准。不过恩公不必太过于担心,这些人不会成为累赘的。”
话一说完,就有好几个少女一拥而上,一起把那个刚刚跳脚的少女给死死按住,那少女被捂住了口鼻,起先还能挣扎的辱骂两句,之后很快就只有蹬腿抓挠的份,等到谢明望察觉不对,出声阻止的时候,那少女已经被活活捂死了。
谢明望震惊不已,也不顾及那地牢中都是衣/不/蔽/体的少女,直视伺书道:“你.......”
伺书看着目瞪口呆一句话说不出来的谢明望,缓缓道:“哎呀哎呀,阿弥陀佛。”
“第一百二十章 地狱观音”
伺书大大方方的,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坦露于谢明望之前有什么不妥,而且也因为她的坦然,令谢明望都没了尴尬,他看了一眼,确认了那个少女断气,视线从那少女死不瞑目的眼睛和脸上身上的污垢上移开,当然,他也看不了多久,因为伺书一个示意,那个死去的少女就被拖进了阴暗中。
而且那个伺书,在微弱地,仅有的光线中仰头看向谢明望,面相平和,这片刻中,谢明望竟然产生了一丝错觉,觉得这个伺书,才是这阿鼻地狱中的现世观音。
就在这时候,门外传来了一阵欢快的动静,一听今日还有特别明显的喘气声,不像是平时走路无声的谛听。谢明望奇怪的回头一看,却是那只大黑狗。
那黑狗快乐的叼着一个包袱走了进来,看到谢明望看它,十分乖巧的放下了包袱,并且用爪子示意谢明望去取。
谢明望取来打开一看,发现里面是一些各种的衣裳和布料。这大概是谛听随意的找来的,有些还带着潮意,想必是从晾衣绳上现扯下来,有丝缎的裙子,也有粗布的褂子,还有僧袍和袈裟,甚至还有一个僧帽。
谢明望粗略整理了一下,问了伺书一句:“你们有多少人?”
伺书道:“恩公有多少衣裳呢?”
谢明望一愣,不自觉捏紧了手中的布料,说了一句:“是我先问你的。”
伺书看起来明摆着已经成了这个地牢中的掌控者,而且这个小小的暗无天日的地牢,也分成了两个阵营,一边是如同那个被杀掉的少女一般被那些恶人给煽动洗脑的,另外就是追随了伺书的,伺书问谢明望手中有多少衣裳,这其实也是在考虑,要留下多少的人活下来。
再去寻找衣裳不是不可能,但是这会延长时间,多留一分就会多一分被敌人察觉的风险,多了一份逃出去的阻碍。若是这一次失败,难保谢明望会不会安然脱身,脱身之后又会不会再次回来,或者哪怕是当真谢明望会再次回返营救,难道那些人会傻乎乎的任由她们这些人证待在原地?
既然已经惊动了外界,那必然就是逃命,逃命的重要前提就是轻装上阵,这些被折磨了很久的少女就成了累赘,不如直接一了百了弄的干净。
反正全天下到处哪里没有少女。哪里都能甩的掉累赘。不光对于那些恶人来说,这些少女是累赘,对于伺书来说,有些人,也是累赘,是她逃出生天的累赘。
伺书见谢明望猜到她的目的,也是不慌不忙,只是私下环顾一番,假意算了一笔“账”,道:“十三人。”
谢明望大量了以下这个小房间的布局,觉得这个数字倒是没有差距太大。但是在谢明望没有看到的角落中,此刻,在发生一场无声无息的屠杀。
没有血腥味,也听不见呻吟,这个地牢经过特殊的改造,那些呼救声、哭声、喊声和求饶声不会有一点半点传出这个地牢,因为恶人说:“不可坏了贵客的兴致。”
即便是这地牢的出口打开也没用,只要在角落,声音就会减弱,至于这血腥气......伺书料定,这个干干净净的年轻人此刻一定是屏住呼吸的。
此刻谢明望清点了一下手里的衣裳,想了想,脱下了自己身上的一件外衣一起递了过去,道:“先勉强一番。我已经让人去报信,会很快有人来接应我们。”
伺书接下了那个包袱和带着谢明望体温的衣裳,然后随意一般穿到了自己的身上。还用谢明望的发带打了个结。谢明望衣裳在伺书身上显得宽大,一条发带面前束紧了腰身,这一幕令谢明望十分不自在,伸手去把伺书拉上来的时候都只低头看她的赤脚。
伺书的脚很白,很小,是一双娇生惯养的秀足,即便是沾上了不知名的脏污,也难以掩盖其绝色。谢明望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一双脚,一时半会,竟然有些痴了。
伺书倒是对于谢明望有些失礼的凝望习以为常,她落落大方一笑,道:“多谢恩公,不知道恩公高姓大名,将来定然为恩公立一个长生牌位,日日三注清香供奉拜谢。”
听了这句话,谢明望忽然想起来那句所谓的“英俊少侠相救就以身相许,好汉搭救就做牛做马”......虽然此刻发笑不合时宜,但是谢明望还是没有忍住,嘴角勾出了一抹真心诚意的笑来。
这个笑容很短,谢明望很快就在知道这个笑不合时宜之后就打住了,除了伺书之外,其他爬上来热泪盈眶的少女皆没有见到。
她们纷纷下跪,叩谢了恩公。磕头磕地咚咚作响,引得谢明望连声阻止:“好了好了,出去再磕,现在别把人给招来。”
众人这才作罢。
谢明望见最后一个少女正弯腰把那个地牢给原样关掉,他动了动嘴唇,最终也决定什么都不说。
他说道:“这草芦之外就有个狗洞,待会你们可以从个洞中出去,沿着路往下走,会遇到接引你们的人,别怕,就说,是谢公子让你们来的。”
他想了想,决定不再给予什么信物,而是指了指冒霜的衣裳道:“他们认得这衣服,别怕。”
伺书咬了咬唇,此刻才显露出来一丝脆弱的模样来,见此,谢明望心中又心软了一分,他再次说道:“别怕。他们没料到你们会走,也没料到今夜有人来救你们,事实上,我也是误打误撞,去吧。”
伺书握紧了袖子,低头露出一抹含羞,轻声地仿佛回归人间的平凡女子:“谢......谢公子不和我们一起走吗?”
谢明望笑笑:“谢公子还有事呢。既然解决了误打误撞的事情,现在要去办正事,再说了,若是都走了,他们不就可以全心全意过来追捕了?”
他都说到这个份上,伺书就不再多说些什么,她本意是想让谢明望伴随保护好多一层保险,可是谢明望说的也在理,只要谢明望拖住了庙宇中的人,她们何愁跑不掉?
于是在伺书的带领下,那些少女们一个个慌不择路的跟着钻出去了狗洞中。
屋子里空荡之后,回荡着一股令人难以形容的刺激气味。
谢明望不仅掏出手帕捂住了口鼻。在确定伺书带着那十二个少女离开之后,又打开了刚刚关掉的牢门,果然,那里面还有十多个少女在地下抱头痛苦,因为哭的实在是太过于绝望,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发觉地牢的门又被开启。
谢明望等到她们哭了一会,才轻轻叩门,道:“别哭太久,”他见那些女孩儿一个个诧异抬头,不知做错,于是宽慰一笑,“别怕,你们也都有救。”
那些自以为求生无望的少女愣愣地看着谢明望的脸,反应了好一会才听明白谢明望的话,不由得眼泪又流了出来。
谢明望这才知道,为什么这些少女虽然身上脏兮兮的,可是脸都很干净,原来是被眼泪冲洗的。
***
赵南星在屋子里自己和自己下棋。他之前和络央的那一盘棋还没有下完,如今络央进了蓬莱阁没出来,蓬莱馆的弟子们从未见过这样凶险的医术,纷纷跑去围观,偌大的蓬莱馆,倒是成了赵南星的天下,他也不是个好热闹的,于是躲了回去自己的庭院中,自己和自己下棋。
络央的棋艺倒是高深了很多,白天的时候要不是有事情给打断了,他显然就是要输定了的节奏。
他为了在这偷来的时间破局,冥思苦想了半天也没什么太大的进展,就是没等到那灵机一动的时候。
偏偏这时,外面有下人来报,谢明望没回来,但是带回来了一群衣衫褴褛的少女。
“少女?”赵南星吓得手里的棋子都差点掉了,“他一个有妇之夫,带了一群少女回来?他家红娘子要是知道了,我的府邸都不够他拆。”
下人一脸为难:“王爷.......您,您还是去看看吧......小人觉得,这些少女倒不像是您想的那样的......她们......她们简直就像是从烂泥坑里挖出来的一样。”
“烂泥坑?”
一听到这赵南星就不困了。
“谢明望的效率够高啊,这么快就找到了?这倒是可以和红娘子吹嘘一番。”
“王爷,还是别了.......”但是来禀告的吓人依然一脸的为难:“为首的一个姑娘,还穿着谢公子的衣裳.......”
赵南星:“......这又是什么情况?”
这是什么情况,去看看就知道了。于是赵南星就过去了安置少女的地方。
少女们进门的时候已经清洗干净了双足,身上虽然依然狼狈,但是都已经好好的罩在了披风中,不知道是蓬莱馆还是谁,给少女们都披上了一件披风,严严实实的裹在了身上,令赵南星挺遗憾,不知道哪一个少女,才是穿着谢明望衣裳的那位。
赵南星咳嗽一番,问道:“哪一位......来回本王一句话?”
听到赵南星的自称,其中一个少女浑身哆嗦了一番,她飞快的跪伏在地上,随着她的动作,其余的少女纷纷跟着不明所以的跪成一团。
那先行下跪的少女脸几乎贴到了地上,颤声道:“婢子名唤伺书,是前任朝廷礼部侍郎之母的婢女,日前被贼人所擒走,落难于此!幸得恩公相救,这才留下残命一条得见王爷!求王爷!求王爷做主!”
居然是个官婢。
这下不光是赵南星,连偷偷过来偷听看热闹的顾悦行都愣了一下。
赵南星见到了躲在柱子后面的顾悦行,道:“烦劳你,去唤孟大人来。”
赵南星并没有点名顾悦行的身份,顾悦行也明白赵南星的意思,于是点点头,一言不发的转头离去。
这时候,赵南星点了点旁边桌面:“你抬起头来,让我看看。”
伺书慢慢抬头,露出了她那张素净苍白的脸和弯如月的眉毛,这是一张陌生的脸,这也自然,她是服侍礼部侍郎母亲的,赵南星和那位前任礼部侍郎关系泛泛,没到严肃到他家中私宅婢女的份上。
不过以伺书从一句“本王”就能判断出赵南星的身份,她为京中官婢的可能性很大。
“你,你是说,你是被掳走的?”见伺书点点头,他又道,“难道是在礼部侍郎告老还乡的途中?”
伺书点点头:“回禀王爷,确实如此。我在替老夫人采买东西的路上,被一个贼人骗走,醒来之后,就到了那暗无天日的所在......若非今日机缘巧合得天眷顾,让我们得以遇到恩人,否则......早晚都要客死异乡的!王爷!求为婢子们做主啊王爷!”
伺书又磕头,一边磕头一边声泪俱下,身后的少女有的根本听不懂伺书和赵南星的对话,只见到了伺书磕头痛苦,也连忙跟着磕头大哭重复其哀求。
一时之间,这哭声响彻了厅堂。
孟百川入内之后,尚未见到人,便听到了那一片啼不住的“哭声”,孟百川身后顾悦行慢吞吞走了过来,见赵南星回去座位,他眼珠转了转,跟着大大方方站到了赵南星旁边,旁人一看,还以为顾悦行是赵南星的贴身侍卫一般。
孟百川走到赵南星面前,刚刚要下跪拜见,又见到了赵南星旁边憋笑的顾悦行,十分无奈,但是也还是半跪下,施礼道:“参见王爷。”
赵南星装作不知顾悦行在他旁边,道:“这个姑娘,说自己是被掳来的,醒来就在此处,还说自己是前任礼部侍郎老夫人的婢女。你好像和前任的礼部侍郎关系很好,前任礼部侍郎叫什么来着?许维?”
孟百川道:“回王爷,正是许维。他倒是不算是告老还乡,而是主动投了辞呈。许大人.....今年才到知天命之年而已。”
这样一说,赵南星倒是想起来了:“啊......想起来,他犯了.......他家中已经有七个小老婆,结果却还是看中了一个有夫之妇,竟然色胆包天,想要效仿太祖皇帝,来个夺人之妻,结果被人直接告上了开封府,状纸都递到了我的面前。留他一命也算是我心软,抄了他的家,念他高堂年老,才允许他留下几位侍女服侍高堂,结果,面前就来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