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行医问情”
四周皆静,除了木呦呦时不时弄出来的一点杂音,只剩下村民手中的火把时不时爆出一个火花的声响来。
木呦呦趴在屋顶上往下探头,两只手紧紧的抓着屋顶上的一束稻草,她看到顾悦行抱着剑,慢慢的走到了为首的那个村民眼前站住,停了一会,然后又慢慢离开,走到了最后一个村民面前,又停了一会,又离开。
木呦呦紧张的心砰砰跳,不忘了回头问孟百川:“大叔大叔,那个坏蛋要杀了那些坏蛋吗?”
孟百川轻笑,道:“放心吧,坏蛋是不会杀了那些坏蛋的,尽管那些真的是坏蛋,可是又不全是坏蛋.......”
坏蛋坏蛋的,木呦呦说了两个坏蛋,孟百川就讲四个。
说的木呦呦听了糊涂,她回头一脸狐疑的看了孟百川一眼。还想问地明白些,一张口还没来及蹦出一言半语,失声的尖叫反而先冲破了喉咙。
“啊——”
原来,刚刚木呦呦手里用来稳住自己的稻草大概是因为年久失修的缘故,忽然松动,从中间断成两截。屋顶上用来盖房子的稻草本来就是一束一束排列在屋顶上层层叠起的,时不时就要更换一批,这个房子大概是早就无人居住,更不会有人来例行更换,稻草早就腐朽不堪,哪里禁地住拉扯?
木呦呦猝不及防之下,一下子上半身受力成空,大头朝下就往下坠。
这情况突然,等到距离她最近的孟百川察觉,探身想去捞,早迟了,木呦呦的鞋子在他眼前一闪而过,连带另外半截稻草一起掉了下去。
木呦呦耳边刮过急速的风,她闭上眼睛,做好准备摔个人仰马翻,身子触到实物之后,却没有想象中的硬碰硬的感觉,她瘦的一把骨头,身上连一点起到缓冲的肉都没多少的小小身体,被一个怀抱轻轻松松接住了。不但没有疼痛感,身子鼻尖在散去了刚刚稻草的拂袖之后,还嗅到了一丝松木的暖味。
是干燥的松木,在阳光下晒过的味道。很香,是她小时候最爱闻的味道。
木呦呦在这片她最喜欢的香味中睁开眼睛,立刻被眼前放大的顾悦行的脸吓了一跳。
然后就又是一声尖叫。
不光尖叫,还蹬腿,挣扎着想要下来。
顾悦行顺从的把她放了下来,木呦呦双脚触地之后,才后知后觉的感觉到目眩。刚刚从高处掉落,虽然被顾悦行接住,但是那一下子的震荡也不小,木呦呦不懂这是怎么回事,只觉得脚下打飘。连络央在上头的关切都没有立刻听到。
还是顾悦行慢吞吞的替她回了:“洛姑娘放心,她没事。”
***
木呦呦刚刚都是在上方看,像是看戏那样的置身事外。如今正面对上那个为首的村民,这才在火光的映衬下看出来那个村民的脸。
木呦呦被他满头大汗面目狰狞的样子吓到,一溜烟的躲到了顾悦行身后去,似乎那个村民的火光都是会咬人的妖物,木呦呦左挪右闪,非要把自己完整躲进顾悦行的影子里才有安全感。
顾悦行感觉到木呦呦的手扯着自己的衣服,扯得很紧,想开口叫她松些,却又在察觉到了她在抖,最终没说什么。他听到木呦呦颤声问他:“大坏蛋.......他们,他们为什么这么可怕?”
顾悦行的个子整整比木呦呦高一个头都不止,自然看不到少女的仰视角度。他扭头看了一眼那面前的村民,正好看到那个村民的一侧的脸被手上的火把烤的冒油,确实难看。
顾悦行心想:“原来在小姑娘眼中,生的难看便是可怕。那可万万别叫落姑娘给瞧见。”
顾悦行却说:“他们要做坏事,被发现了,还捉了个现行,所以会可怕,这叫凶相毕露。”
人若是做了坏事未曾被发现,许还能装出一副人的样子来装模作样。像是志怪故事中吃人的妖怪混迹人间的时候都知道披一张人皮,更何况是人呢。妖怪被发现真面目就会原形毕露,而做了坏事的人被当场捉包,可不就是凶相毕露了么?
木呦呦在背后又扯了扯顾悦行的衣服,在他扭头之后对他说:“孟大叔说你点了他们的穴道,所以他们变成木头人了么?不能说话不能动的木头人?”
顾悦行道:“木头人可以说话,只是他们不想说。”
木呦呦奇怪道:“为什么不想说?”
顾悦行道:“我也想知道。”
他说完,转身又看向为首的村民,那村民嘴唇和腿都哆嗦的厉害,若不是被点了穴道,只怕早就瘫成了一摊泥。
***
在孟百川这个视角,只能看到最后几位被定住的村民。一开始还有个木呦呦在旁边伸着脖子半看热闹半给他解说,结果解说正热闹,解说人就掉了下去。孟百川腹内空空,唯有甜味一丝米汤几口果腹,不足以支撑他像一个长脖鹅那样去瞧别人的热闹。
毕竟,如是他一头往下栽下去,顾悦行是绝对不会接住他的。
孟百川索性一副爱咋地咋地的态度,头枕着手臂仰面对着夜空,长腿一伸,做观天状。此刻他眼前没有那些灼灼火光,身旁也没有那个叽叽喳喳扰神的小孩,他眼前是一片浩瀚无尽的天空,无月,星斗密布。看得久了,一颗颗的星斗就像是棋子,淡色银河如棋盘山的楚河汉界。他想起来之前那一日一日漫长的等死的日子,他饿的眼前发晕肚痛如绞,为了转移注意力,强迫自己去注意眼前的天。
他一生上过无数次的战场,去过雪山,走过沙漠,在黄沙中见过黑云压城,也在雪山看到当地的向导对着日出叩拜。
而他这一生第一次静下心来去看头上的天空,居然是在一片等同于坟冢的空城中。
孟百川本来想在心里暗自叹一口气,结果没控制好,真的把这一声叹息给感叹了出来。这一声叹息在无声的夜空下还挺明显,搞得孟百川有些郁闷。
他有点不好意思,就在这时,他听到络央轻声开口和他说话:“顾盟主是个恩怨分明的性子。这一点在江湖上并不能算不好的。”
一提顾悦行,孟百川却显得更加郁闷了,还有点头疼,他不自觉伸手揉了揉太阳穴:“顾悦行是武林盟主,少年英雄,恩怨分明才能明断是非。”
还没等络央回答,他立刻又说:“但是那也只是适用于江湖,江湖才讲恩怨分明才认非黑既白。”
那边的络央温声细语道:“可惜这些村民并不是江湖人。”
孟大人于是就说:“其实那些村民恐怕自己都被搞不清楚为什么要来杀人,他们不一定全然蒙在鼓里,但是也不一定真的明白这一场谋杀是不是必须的。而顾悦行呢,他却一定要知道为什么这帮村民要杀人,一定要揪出幕后黑手。”
络央道:“顾盟主觉得,这帮村民只是替他人行事,并非主谋。但我却认为,这些村民一定不是全然不知。”
孟百川道:“普通的村民敢来杀身份明确的江湖人,这一定不是第一次。但或许只是第二次。”
络央罩着脸的帷帽做了个轻微的点头的幅度,然后道:“他们敢来,一定是因为此前做过并且成功了。这才撬开了胆子。只是他们运气不好,第二次如法炮制,却遇到了一个武林盟主。”
孟百川摇头,道:“运气差不仅仅只是遇到武林盟主这么简单,还因为遇到了人间界的神官,否则,这位武林盟主现在就要倒霉在寻常百姓都能弄到的毒药上了。下的什么毒?”
络央淡淡回答:“砒霜而已。”
她补充:“连那糖块中也撒了不少充当糖粉,米汤中也有,怎么孟大人吃不出来么?”
孟大人已然是一副看破红尘的骷髅像了:“别说我事先不知,即便是知晓,那也是个痛快!......先是下毒,然后再放火,真是招招死手啊......”
孟百川反问:“关于这一切,洛姑娘是如何看的?”
络央先是谦虚一番,说:“我初入俗世,并不太懂这些。”
孟百川却像是听到了一个极其可笑的笑话那样大笑起来,笑声毫不掩饰,引得院子里的顾悦行两次抬头望去。络央才发现,原来孟百川真正因为好笑而发笑的时候,是不会拍手的。
孟百川笑的虽然足够响亮,但是时间不长,很快就收住了。他擦了擦眼角的眼泪,再次开口的时候声音还带着刚刚留下的笑意:“堂堂神官大人告诉我,不懂凡尘......有趣极了。”
孟百川支起上半身,凑向络央方向,低声道:“人间界神官,济世救人,救人救心,若是人间界的弟子只顾行医不懂问情,那可算是庸医啊......神官大人,这不是人间界的家规么?”
他又说:“当年人间界的大弟子陌白衣,本最有希望成为下一任神官,不就是因为天性凉薄,纵然医术超群,却依然被逐出师门了么?”
络央沉默片刻,忽然伸手,将面前的帷帽掀开,让孟百川见到她嘴边的笑意:“我一直听说比较民间,朝廷才是与人间界交往甚密的存在,如今看来果然如此。孟大人,我救你,果然救对了。”
“第十七章 江湖人庙堂事”
孟百川一向习惯两不相欠,在战场上就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如今面对美人,对方既然给予嫣然一笑,他当然也要还一个,哪怕是皮笑肉不笑。
孟百川左手握拳,锤了自己右手手掌,做了个像是拍手的动作,说道:“神官大人今日救下孟某,孟某在此谢过。”
他又说:“等到明天太阳升起,我还活着,我要再谢一次神官大人。到后天,我还能呼吸,我还会再再谢一次.......”
孟百川的目光缓缓往上移动,从络央帷帽的白纱,到她帷帽缝隙中露出的那一双眼睛。络央是个无可争议的美人,尤其一双眼睛,目含秋水,波光粼粼,令人不敢久视。
孟百川之前也是个自诩英雄难过美人关的。许是这一回连鬼门关都跑去门口试探了一番,整个人都超脱起来,面对这样一个脱俗的美人,也觉得定力强大了几分。
他注视着络央,不放过络央眼中任何一点的情绪波动。
继续说道:“神官大人,我可以谢你一天两天,可是总是有一天,我不需要再谢谢你。”
络央的眼神中的笑意原本随着孟百川的言语一点点消散,笑意消散的如此的自然,令孟百川觉得,她似乎只是懒得去笑,而不是因为受到自己的影响。
话说到一半的时候,络央放下了眼前的帷幔,孟百川来不及看到她的眼神随着最后一丝笑意的消散而沾上肃杀之气。
“那孟大人就有一天是一天,只要活着的时候,谢字就别停,时刻提醒着自己还活着,以及是谁让你活着。”
络央的声音温温柔柔不紧不慢,语气也是平和的语气,只是这内容,怎么听起来怎么怪。
孟百川一副消极的样子,又躺了回去,目光呆滞而空洞的望着头顶夜空,星子都散了光芒,落不到他眼里。
“何必呢?我本就一心存着死念,死则不惧,活也不喜,一个谢字说出来容易,可是要是未曾发自肺腑,总觉得损了神官大人的耳朵。”
孟百川原本的消沉其实是装出来的,但是他原本就有,所以只要泄了一点缝隙,就再也堵不住了,一句话未曾说完,孟百川脸上又浮出了死灰一般的黯然。
夜色深沉,络央更是隔着白纱,自然看不到他神情如何。
只听他消沉无比,竟然是死意坚决。
络央对他的死意看来是不以为然,轻松松道:“这我倒是不担心,孟大人当时求死究竟为何,在下未曾知晓全貌,不予评价。不管是走投无路,亦或者是看不清前路,或者,当真如顾盟主所想,你是杀了无辜,心存愧疚无颜活着,以死谢罪.......我统统不管的。”
孟百川低声道:“那神官大人,要管什么呢?”
神官络央道:“什么都不管。孟大人如今心如死灰不知活着为何,这不必担心,只要孟大人活下去,别管是自己真心想活还是他人强迫你活,总之,只要活着,孟大人就会遇到,撞见,找到,想要活下去的理由。”
天地万物皆有牵绊牵扯牵挂。不管是绊,扯还是挂,皆要首先有一个牵字。牵是主动,就算是别人递过来一只手,你也要主动伸手,握住他。这才能组合成一个牵。
花花草草也有根系去牵住泥土,牢牢的生根在土里才能茁壮成长。人也是如此,人要和人,和万物,和天地行程牵绊,这天地才能与你共生。
这句话并没有燃起孟百川的斗志,反而听得他浑身骨头疼,就好像之前在战场枕着“警枕”席地而卧醒来时那样,累的要命。
一想到活着,就累的要命。
大概是因为累到极致,孟百川纵然胸腹中有千言万语,最后也只是化作了心中的一声短叹。
***
“哎—!”
孟百川短叹出声。
说道:“还是年轻人好啊,什么都要纠个水落石出。”
他用下巴朝着屋顶下方火光出示意一下,道:“神官大人您说,若是顾盟主知道这一番刨根问底最后会牵扯那一串人命,顾盟主还会有今日的纠结么?”
这真是个难题,但是络央并不想接这个难题。
她轻飘飘的又把这个难题丢了回去:“我听说官府中有罚不责众的坏习惯。若是让孟大人来选,或许真的就这样放过了。但是罚不责众这事,放在江湖上,不成立。实在不成立。”
络央一连说了两遍“不成立”,她道:“即便是顾盟主明知道今日这番纠结会引出来什么,带来些什么,他还是会查下去。否则要放任这样?一次又一次?来一个江湖人就杀一个江湖人,最后让江湖人知道,这个月潭镇是江湖人的禁地,最好绕着走,因为如果死在这镇上村民的手里,是白死的?”
若真是如此,岂不是应了一句“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纵然有江湖人以刁民不化为理由真的容下了这事,那也等同于在间接纵了那些村民。这一次是一个镇,下一次呢,是不是就是一座城?这一次是一个江湖人,下一回,是不是一个无辜百姓?一个清廉官员?
恶意是不可以放任生长的,哪怕是一点点的种子,都不可以给予一丝的水分。官场或许对于肆意生长的弱小杂草不会看在眼里,因为提倡中庸水德。而江湖却是个非黑即白的地方,容不下恃强凌弱,也见不得以多欺少。这当然没有是没错的。
但是这个“没错”,要建立在专门的地点上。如今,江湖的顾悦行,要用整治江湖的方法,去处理官场才该插手的事情。
令孟百川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斟酌了片刻,依然还是没有想清楚该下怎么样子的断语。就在这时,却看到原本对着顾悦行方向的络央忽然一下子扭转了方向,撇过了头去。
什么情况?
孟百川一下子好奇心起,忙挺起身子探头去看,猛地一下子起的急,血冲了大脑,眼前眼冒金星,仿佛刚刚散了光芒的星子如今都迫不及待的跑来彰显存在感,在他眼前闪了好久才渐渐让他看清眼前画面。
原来是其中有个村民吓得尿了裤子,脚下淅淅沥沥滩了一大片。木呦呦还在顾悦行身后看得乐不可支,十分不害臊。
孟百川看了一眼院子,又看了一眼络央,视线来回过了两轮,脸上终于现出来一个真的笑来。
***
他未抚掌,笑的响亮,将院中的视线一下子都引了上去。不光是顾悦行和木呦呦,就连那些被点了穴一动不动的村民,都不由自主的抬起眼皮往房顶上瞅。
这一抬眼过去不要紧,下一刻那火把中便传来了一声惨叫,夹杂着一句顾悦行熟悉的内容:“是.......是神官大人!神官大人来了!”
这一声惨叫率先影响到的就是周围的其他村民,那些村民都不能动,也无法第一时间观察身边同伴的反应,只听到身边一声哀嚎落下,又一声哀嚎又起:“真的是周姑娘!周姑娘来报仇来了!”
“还有,还有乔老三!乔老三索命来了!鬼啊,真的是鬼啊!”
顾悦行也是第一时间看到屋顶上络央站起身来,同时跟着站起来的还有颤颤巍巍缩手缩脚的孟百川。
络央一袭白衫,头戴帷帽,轻纱遮面。罩着火光,其实根本看不清楚络央的长相,只能看清楚是个女子的窈窕身形而已,但是那些村民却一口一个神官大人一口一个周姑娘。
周姑娘,难道是周至柔?
顾悦行还没有来得及理清头绪,一阵风出来,令顾悦行立刻仿佛察觉毒气一般后退了好几步。原来是那帮村民受惊之下没法做出逃跑或者瑟瑟发抖的举动,身体为了寻求惊吓之下的发泄,竟然直接泄了出来。这下可好,原本只有一个吓得尿了裤子,这下直接全部尿了裤子,空气一下子变得难以描述。
顾悦行屏气凝神,看着一边捏住了鼻子的木呦呦。忽然之间想起来什么,一下子抬头看向络央。络央依然一动不动,隔着距离和白纱,顾悦行却觉得,络央知道自己再看她,而她,也在看自己。
他才恍然过来,神官大人,周姑娘,周至柔。
络央一开始来到变成了空城的连月城,并不是专门为了救孟百川的。她是因为周至柔的死才来的,而周至柔,正是上一任人间界神官。这里是月潭镇,村民都是之前一场疫病之后存活下来的人,而顾悦行只知道这些人是在那一场疫病中活下来的,却不清楚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
而如今,他好像明白了一些。
神官,人间界的神官大人,再也没有比这个更有说服力的原因了。
人间界的神官周至柔,就是这些村民能够活下来的原因。
夜色之中,顾悦行耳边的那些惨叫声,渐渐的弱了下去。他不知不觉已经恢复了呼吸,等到他察觉鼻尖又嗅到了那带着凉意的花香气息的时候,那旁边的村民已经一个一个倒了下去。手里原本就要燃尽的火把掉在地上,很快熄灭。
等到最后一个火把熄灭,周围陷入了一片彻底的暗。
“第十八章 反间计”
孟百川睡不着。
原因并不单一,一来是因为肚子里那颗十全大补丹的功效在缓缓起着作用,为了支撑他继续赶路,络央好心地给了他一颗大补丹,一口吞下去,五脏六腑都仿佛年轻了几岁;二来么,他这些日子等死,熬不住顾悦行白天黑夜的盼顾,只好闭眼装睡,睡的未免太够。
现在是真正的三更半夜,周围连虫鸣的声音都弱了下去,正是渴睡最深的时候,他却瞪着一双眼睛在黑暗里发光。
他清醒的理直气壮,反正现在睡不着的又不止他一个人。
孟百川在那张门板搭成的床上滚了两圈——床板虽然依然硬的膈人,但是对比之前的泥水尘地简直要好到不能再好,若是能够再换掉这一身脏衣服就更好了。一身湿了又干的衣裳怎么看怎么别扭,摸一把脖子,都觉得能抓出半斤土来,指甲缝里全是灰,实在是不体面。
但是现在也确实不是什么顾及着体面的时候。
孟百川只能认命的叹了一口气。
这一声叹息还没有完全散在夜色中,他就愣住了。
果然如络央所言,人若是存了死念,那真是什么都不在乎了。穿破衣不在乎,躺泥坑也不在乎,反正要死,那就是一副臭皮囊。如今还活着,果然开始对这幅皮囊左右挑剔,他这一声叹息,居然是这数日以来,第一次,因为自己的衣冠问题而给出的抱怨。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是想要把刚刚那个叹息给收回。但是并没有任何作用,鼻腔中只闻到了夜晚冷冽的凉气。这边一旦落日,夜里便如浸水一般的寒凉。等到太阳升起,又像被扯回到了火炉边。
幸亏白日一番烈日,他现在的衣裳虽然皱巴巴的,好歹拍拍土还能避寒。孟百川就穿着这样一身衣裳,小心翼翼推门走了出去。关门的时候,他很满意自己没有惊动睡在佛祖掌心的木呦呦,那丫头睡觉不老实,到现在为止已经换了好几个睡姿了,如今把自己裹在络央的那件大氅里卷着,像个毛虫。
那毛虫直到孟百川掩上门也没有再变换动作,看来是睡熟了。
至于络央,从始至终都隐没在黑暗中,不见面容,也不闻声响。
***
孟百川走出门去,一眼就看到院子莲花座上,盘腿而坐的顾悦行。
他们现在在距离月潭镇不远的佛心寺。
佛祖的佛,手心的心。这间寺庙宏大,能看得出来建造起初的耗材宏伟,但是等到顾悦行一行人来此的时候,这里早沦为了一间破庙。入门的门口都没有了,估计是被附近村民给拆卸了当柴给烧了。进门便是孟百川入眼的院子,院中心用一块巨石雕成莲花模样,中心花蕊可稳落一人,花蒂自土里伸出,像是天生地养那般。
再往前走便是供奉佛像的殿堂,门板也被拆走了若干,还有一个小门半坠半吊在门框上,后来还是被顾悦行强力掰下,丢给了孟百川当床板。殿中观音呈闭目姿态,福面厚耳,眉眼狭长慈悲,对眼前庙宇落败以及顾悦行等人行径,皆不闻不问。
孟百川自动理解为佛祖慈悲,睡觉的时候却是背对着佛躺下。
躺下之后,辗转难眠,总觉得他背后佛祖在偷看他,目光灼灼,如白日的烈日,专门盯着他身下的床板烤,似乎要趁着他一旦入睡,就把那个床板给起火,把他烧了。
孟百川实在是受不了背后的煎熬,爬起来溜出去,投奔了外室那一院的寒凉。
夜凉如水,孟百川缓缓走向院中,像一个慢慢投湖的无心人,一步一步,直到满身浸了露水。
顾悦行在络央迷倒那些村民之后就开始一言不发,跟着络央越过那些村民,一路悄无声的离开了月潭镇,寻了这件破庙借宿。
“一切明日再说。”络央当时这样说。
顾悦行继续一言不发,看着麻利给络央整理角落的木呦呦,主动给孟百川拆了一个门板。
他抬头望顾悦行,顾悦行同样如殿中佛祖那样闭目,不慈悲,嘴紧紧抿着,根本就是早就察觉了孟百川的到来。孟百川觉得,顾悦行在忍耐,忍着不想着拔剑,把他捅个对穿。
若是在佛堂里死了,能不能赎一点罪呢?
他还没有想到一点答案,就听到顾悦行慢慢开口,问他:“怎么,方才低头看久了,如今想换个角度?别崴了脖子。”
这一听就是没话找话硬凑出来的语句。想也知道是顾悦行受不了孟百川的打量,坐等右等,孟百川又不肯开口,就失了耐信,却又不愿意好好说话,就弄出来这么别扭的一句。
孟百川差点噗呲一声笑出来,好歹算是忍住了。
他一本正经:“内侍两位女眷安睡,我一个粗鲁的臭男人,多坐一刻都觉得是脏了佛殿。”
莲花座上的顾悦行发出一声冷哼,道:“多一刻?那你早该滚出来。”
孟百川不生气,道:“这不是也怕脏了顾盟主的眼睛么?不然顾盟主也不会到现在都不肯睁眼......”
一句话还没说完,孟百川就看到顾悦行搜一下把眼睛给睁开,并且立刻狠狠给了孟百川一个眼刀。孟百川立刻收到,做惊吓装,合上了嘴。
他见顾悦行不愿意从石莲花上下来,也不勉强,这样说话实在是太累,怪不得方才顾悦行不愿意一直仰着脖子看。
他索性一屁股直接坐在了那根石莲蒂旁边,莲帝差不多有桶粗,看起来十分的牢固,足够孟百川斜斜倚靠上去舒展筋骨。
三更半夜,夜风凉地他打哆嗦,屁股下面仿佛像是垫了一块冰,但是孟百川强行觉得这是一个推心置腹的好时候。上半夜和络央在房顶推心,下半夜和顾悦行在地上置腹。
用一个贬义的带着奸臣味道的成语来形容他,那就叫左右逢源,下一句就是自找苦吃。
孟百川也可以用一个成语来形容在当下的心境,就是心知肚明。
他不必去细细想原因,心里明白就成。就好像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为什么要用那个方法去死,但是心里明白。这种明白带着一丝叫他留有希望的清醒。就像他每一次征战之后脚下的土地,他知道土地下埋着他的将士,但是具体是谁,他并没有马上知道。那一刻,他愿称之为属于自己的希望的清醒。
***
如今也是。
孟百川觉得,顾悦行如今堵着一口气,冲着络央。
这可大大不妥。
对于人间界神官,江湖可以置之不理,可以置身之外,可以充耳不闻,可以高高挂起,但是绝对不能赌气,尤其是代表了武林态度的盟主。
这一切要说开,才能继续走下去。起码,现在要合作。
孟百川想从今夜那一团乱麻一般的混乱中扯出一根线头开始讲起,一张嘴先叹了一口气。他今天叹的气实在是太多了。
“真没想到,这里的百姓居然还能和神官扯上关系......你说这算不算缘分?”
上头没动静,孟百川自己掰着手指数那缘分:“又是仇恨江湖人,又扯上了神官,又这么巧,江湖盟主和新任神官大人都来了,你说这算不算老天开眼菩萨显灵?”
孟百川越说越觉得这真是缘分,巧的他都想立刻跑去佛殿给那神佛磕两个头。
顾悦行没搭话,他想不通,实在是想不通。
“为什么?”
顾悦行喃喃道,声音很轻,一出口就被凉风破碎在了夜空。
“武林中人一向不会伤及百姓,也没必要去伤及百姓,这些人都是从那场疫病中侥幸存活的可怜人,有什么理由下手?想不通。人间界的神官也好,医官也好,不该是百姓的救命恩人,神祗一般的存在?为何今日那些村民见了洛姑娘一副恐惧之色?想不通。”
孟百川也想不通,关于在周至柔的言论暂且不提,但是“乔老三索命来了”......实在是一句太过明显的认罪之语。根据这个“认罪”目前可以确认两点:这个乔老三和周至柔认识,同时,这些村民见过周至柔。
周至柔,应该会成为这些村民能够全须全尾从那场疫病中活下来的最大原因。
为何要杀乔老三原因不明,但是孟百川是了解顾悦行的眼下想不通的原因的。
颂雁之战结束之后,宋国统一了颂雁江南北之地,将战败的燕国划归到了宋国国土内。但是战事的平息并不意味着乱世的停止,这九年来,接连的水患,粮荒,大灾之后伴随的大疫令两国百姓苦不堪言。幸亏人间界的医官出世一路行医治病宽慰苍生,民心才稍稍定了一些。
如今民间不理殿上君主,只信人间医官,甚至还有人写打油诗:京城粮仓满,江面浮枯骨,君王坐龙殿,墨笔书太平。
连同赵姓天子的名字都一起骂了。
这事身为朝廷命官的孟百川实在是太知道了。这打油诗传播之广令他震惊,但是民怨这事吧,他一个武将都知道,堵不如疏。可是怎么疏,他怎么知道?他是个武将。
在人间界的名声比天子体面的如今,谁能相信这一出?跟被人唱了一出反间计似的。反间计,反谁啊?挑拨谁啊?
挑拨百姓和人间界?那谁能得利?
还不是......
孟百川不敢往那片猜,光是想想都吓得一个哆嗦。
这夜,也太冷了。
“第十九章 大家都不了解对方”
孟百川抬头,一脸关切状:“那个......顾盟主,您不冷吗?”
顾悦行没理他。
孟百川继续仰着头,继续不肯停嘴:“虽然顾盟主年少英雄武功了得内力深厚器宇不凡.......但是顾盟主,明日咱们能不能寻个像样的地方修整?”
莲花上的顾悦行终于睁开了一只眼睛,然后冷冷瞄了他一眼。
孟百川好容易见到回应,连忙解释道:“倒也不全是为了我自己.....你看,这络央姑娘,不说身份如何,好歹是个娇滴滴的姑娘家,总不能一路风尘仆仆吧?”
孟百川见顾悦行复又闭上眼睛,一副不愿意搭理他的样子,孟百川“去”了一声,故意音量正常的做嘀咕态度:“哎,可怜这络央姑娘,若不是受了某人连累,何至于今夜要露宿破庙受这委屈?”
“那可是人间界的神官,寻到一处,那一处皆有静舍落脚。看神官大人一路而来白衣不染尘就能看出,今日一趟怕是人家出人间界之后头一遭难。”
顾悦行明明知道这一番是孟百川故意,也知道自己其实不应该理会他,却还是没控制住自己的嘴巴:“今日之事你也看到,并非我一人的原因。更何况,是那些村民不分缘由要开杀戒,怎么我还成了罪人?”
顾悦行越说越郁结,胸中那一团从之前就闷结在心的一团气渐渐成行,憋得他快要难以呼吸。他想到眼前之人身份,语调中途一变,冲着他过了去:“不过也对,孟大人么,朝廷命官,最会做的事情自己心知肚明,这种欲加之罪又算什么。”
顾悦行话音出口,便把头扭了过去不再看孟百川。
他恨不得立刻吞下后悔药。他平日里不擅长做这种嘴上逞强的事情,也最不屑于和江湖他人做一些口舌之争。他今日这番言论,过嘴比过脑子快。一是生气,二是有些说不上来的委屈。
他用后脑勺对着孟百川,耳朵里听到孟百川很轻地叹了一口气,慢慢说道:“我知你愤慨,莫名的很——若是对方是恶徒,亦或者败类,甚至是如我之流,恐怕顾盟主以一对百也毫无波动。偏偏对方是一群老百姓呢,手持凶器都算不上寸铁。”
“在顾盟主心中,善恶分明,良善者么,老百姓自然是算在里面的,恶人么,就譬如我。”孟百川指了指自己,虽然这个动作是独角戏,因为顾悦行依然没有转过头来,“我嘛,虽然不是什么鱼肉乡里的贪官污吏,可是在顾盟主心中,我可比贪官污吏要严重多了,当然,我官做的也比那些什么县令知府大多了,他们见了我都要贿赂的。”
顾悦行这下更不会转过头了。
孟百川笑,笑声中带着明显的自嘲:“但是顾盟主要听我一句,庙堂,江湖,人间界,这三者和百姓之间的关系,最为疏远的就是江湖。关系都是对立的,老百姓不想了解江湖人,官府的人最头疼遇到江湖人参与的案子,同时呢,江湖人觉得当官的大部分都贪,觉得老百姓大部分都苦,其实大家都不了解对方。”
顾悦行声音响起,也带了一丝的嘲笑,当然是冲着他的:“孟大人的意思是,我作为江湖人其实是不了解民间的老百姓的,老百姓也会作恶。即便是弱者,也会以众欺寡。”
“不对,”孟百川飞快道,“不是也会,而是相当擅长。唯独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做不到恃强凌弱也做不到鱼肉何人,所以最会你一刀他一拳,把一个人送上死路。为什么官府才有罚不责众的坏习惯而在江湖却偏偏不成立?顾盟主怎么不想想呢?”
顾悦行根本不必想也能知道。因为江湖极少以众欺寡的事情,一旦发生就会被整个江湖不齿,不仅参与者入罪,甚至会牵连整个师门或者家族。
民间都觉得江湖人自由自在独来独往,看起来像一只天上翱翔的大雁,殊不知大雁才是必须扎堆的。落单的大雁看着逍遥,其实振动翅膀努力飞翔,都只是为了赶上南飞的队伍。
而老百姓......算了。
顾悦行懒得和他扯这些,只道:“无凭无据,揣测他人,小人行径。”
说罢便自顾自闭目养神,调息吐纳,准备打坐到天亮。孟百川原本还想等他还有没有下一句亏损他的话,结果久等无言,奇怪一看才发现顾悦行已经一副入定状态。他摸了摸鼻子,知道自己又又又一次被嫌弃,也不再说什么,嘴里嘀嘀咕咕回了去。
也奇怪,他明明清醒的很,却在刚刚沾上那个门板的瞬间陷入睡眠。
***
一夜醒来,太阳已经升的老高,佛堂没有门,外面明晃晃的日头刺地他一时半会睁不开眼。好容易缓过来时候才发现络央和木呦呦早就醒了,佛堂里一股新鲜的面香,木呦呦回头,一手握着一个大馒头,嘴角还沾着一点食物的残渣,问他:“大叔你醒啦?大叔你睡的好沉,像个猪!”
像个猪的孟百川呆呆的坐在门板上发愣,似乎还没有完全的清醒,分不清眼前是梦境还是现实。
他又听到木呦呦脆生生的招呼:“大叔你好脏!”
她表情生动,嫌弃之情几乎要从脸上溢出来,盯着孟百川,脸上逐渐从嫌弃变成了纠结,她觉得自己应该礼貌的招呼孟百川过来吃早饭,但是又嫌弃脏兮兮的人坐在自己旁边影响胃口。在保持礼貌和保护胃口之间左右为难,差点腹痛。
正在纠结之际,只听还是一脸睡不醒的孟百川说道:“我想洗一把脸。”
这句话听在木呦呦耳朵里犹如天籁,她连忙指了一个方向:“后面!那里有一个水潭!”
孟百川点点头,如梦游一般起身,朝着木呦呦指的方向要走,经过络央时候,络央拦住他,递了过去一件东西,孟百川接到手上触手冰凉,一握就知是一把匕首。
络央也没多看他一眼,只淡淡道:“待着吧,用得上。”
孟百川呆滞的愣了一会,点点头又继续往后走。
络央淡定的撕了一块馒头送进嘴里,小口咀嚼,还没来得及吃完,就听到后院传来孟百川的一声惊呼。
络央没忍住,呲一声笑出来。
木呦呦眼珠转了转,很快明白过来,她也跟着笑:“那个大叔终于知道自己的丑样了,像个叫花子。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路都被捂着脸吗?”
木呦呦自问自答:“也对,乌鸦落在猪身上,自己都不在知道自己黑——猪不会照镜子嘛。”
木呦呦洋洋得意,下一刻就听到门口声音传来:“既然知道这个俗话,就该先擦擦嘴。”
顾悦行自门外进来,他刚刚从烈日下一路而来,身上一滴汗都没有,发丝都没有乱。他将一包荷叶包的东西丢给木呦呦,又指了指自己的嘴角,朝木呦呦示意。
木呦呦下意识抹嘴,果然蹭下来一块馒头渣,她顿时脸红,为了掩饰尴尬,故意用力打开那个荷叶包,打开之后,却是一包新鲜的莲蓬和茭白。
木呦呦欢呼一声,立刻捧到了络央面前。她自己也咬下一口茭白,茭白清新带着一丝甜味的口感在她嘴里蔓延,她两三口就把一根茭白吃了个干净,还没忘记仔细抹了抹嘴。
正想伸手再取一个莲蓬,眼角余光瞄到了一袭湿漉漉的衣摆。衣摆有意被搓洗了一部分,一半被搓洗出来布料原本的玄色,其他依然还是灰扑扑皱巴巴像个腌菜叶子。
木呦呦知道那是洗过脸的孟百川,刚刚拿到手的莲蓬转了个方向递了过去:“洗好脸啦,吃饭吧大.......”
一抬头,冷不丁撞上了一张英俊的脸。
孟百川仔细刮了胡子,仔仔细细洗干净了脸,就连滚了泥土的头发都仔细拆开,五指做梳梳理了一遍。他常年在外行军,习惯自己料理自己的起居,和那些普通离了仆从侍女就不能自理的贵公子不同,他不仅会自己刮胡子,还会梳头。
清洗过后的孟百川,好像给了木呦呦一种极大的震撼,她一时没办法把一直到刚刚还脏兮兮像个泥巴地滚过的猪和眼前这个英俊男人混为一谈。
她甚至有点怕他,洗干净了脸的孟百川,不光是把自己的英俊给洗了出来,连自己的眼神和气势都跟着一起跑出来亮相。木呦呦小鹿一样的眼睛,从好奇,渐渐染上了一些惧意。
而门边自他过来之后就闭嘴不语的顾悦行连正眼都没有给他一个,孟百川只好去逗木呦呦打破这个尴尬:“大什么?没错,我就是大猪。”
木呦呦说话快的时候有些口音,偏偏她最喜欢像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把字句往外跳。大叔在她嘴里说出去听起来就像大猪。她从昨天开始,就一口一个大猪大猪的叫个没完。
而现在面对一个洗干净的大猪,木呦呦却低下头,慢慢地叫了一声:“大叔。”
气氛又冷了下来。
孟百川心情五味杂陈,在考虑要不要再摸一把泥在脸上算了。却又看到顾悦行的脸色比还没有洗脸的自己还差还黑。
要知道,他刚刚在后院那个深的差不多都算是湖的水潭看到自己倒影的时候,差点以为自己见了鬼。结果现在顾悦行的脸色比他刚刚还差。他好歹是脏的,但是顾悦行不是。
络央也察觉到顾悦行的不对,忽然问他:“顾盟主,月潭镇发生了什么?”
顾悦行先摇头:“月潭镇没发生什么,只是原先的连月城里,多了几具尸体,新鲜的。”
“第二十章 佳酿一口好汉落泪”
顾悦行的眼神有意无意的朝着孟百川的方向划了一道,但是他很快就恢复了平静,道:“洛姑娘不必担心,我已经查验过,并无外伤,像是自己寻了短见,虽然有些离谱。”
寻了短见就是寻了短见,还非要在前面加上像是。离谱也就离谱吧,前面非得带上虽然两个字。话音传到孟百川的耳朵里,怎么听怎么都是在引他往下追问。
孟百川理当上当:“像是寻短见,难道顾盟主察觉出来有蹊跷?”
顾悦行笑笑,很勉强,就是嘴角往上勾了一下,道:“前连月城现在是空城,屋舍俱在但是空无一人,而那些新鲜的尸体是分别挂在其中几个空屋的堂梁上的。普通的老百姓,怎么做的呢?”
顾悦行眉头锁紧,接着回忆道:“横梁上悬着尸体,吊着的绳子还能看出来是用新鲜的稻草搓成的,可是脚下空空如也不说,就连痕迹都没有。屋外还可以解释,比如说是野狗或者野兽破坏,但是屋内如何讲呢?”
屋内陷入沉思。
木呦呦这个时候开口,道:“会不会有可能......”她话刚刚起了个头,就感受到三双眼睛的视线刷一下都定位到了她身上,看得她浑身不自在,差点忘了自己原本要说是的是什么,“会不会有可能,是回来上吊的?”
孟百川没听明白,追问一句:“什么?”
木呦呦只要不看孟百川,听他的声音还是可以很自在对话的:“就是,那个城不是之前出事了么?定然有些人就跑了,跑出去逃命,原本想着等着事情过了再回来,哪知道回来之后,家也空了,人也没了,就想不开,寻了自己的家,然后吊死在家里。”
木呦呦越说声音越小,低下头去,不叫谁看到她泛起的泪花:“我见过的,那个时候逃难,遇到好多人,逆着人流走,说要回家,死也要死在自己家里,不当孤魂野鬼。”
顾悦行很快否定:“不是的。应该不是。那些人衣着干净,没有风尘仆仆之感,如果硬要说是换了一身衣服体面的走也不像,跋涉之人面上也该有疲倦之色,风沙磨砺皮肤也是不同的。”
顾悦行放缓了音调和木呦呦说:“不是的。这该是一场凶案。”
顾悦行是带着笑意宽慰木呦呦的,然后又很凉的瞥了一眼孟百川。
没有了胡子的孟百川非常直接的感受到了那柄眼刀,很凉,甚至超过了络央给他的那把匕首。
***
空城空门里吊了死人,与我有什么关系?
孟百川想。
我整日活在你的白眼之下,如果眼神能做刀,凌迟的滋味我都受了千百回了。
孟百川理直气壮坐下,伸手拿过一个茭白,咔嚓一口。
他其实不饿,昨天的络央给他的药丸补充了他的元起,令他昨夜虽然没有睡多久却依然精神很好,不吃不喝的,也不觉得肚子饿。孟百川甚至抽空想,那人间界的医官是不是因为这个药丸的缘故,才维持了不食烟火的人设不倒的?
孟百川想要通过想一些有的没的去避免自己去想那个事情。他觉得,过了就过了,他现在还有什么身份什么权利去插手那些事情呢?可是一座空城,很快新的连月城会出现,新的城门会建好。那个城池会关闭上锁,之后过不了多久就会变成一座荒村,周围长出杂草,城墙爬满藤蔓,无人居住的地方总是坏的很快。非常快。
木呦呦也默不作声的嚼了两口茭白,她诡异的觉得这个事情不对劲。
顾悦行发现了有人上吊死了,结果呢,若无其事的回来,还带回来了莲蓬和茭白。而孟百川呢,看着好像感兴趣,结果却只是为了迎合顾悦行话里内容那样回了一句,之后就不再提了。而络央,从头到尾,都没有发表任何看法。
她的耳朵又没有聋,她可是清清楚楚的听到,顾悦行说,这可能是一场凶杀案啊!
对于凶杀案,就,就这样了?
木呦呦左看看顾悦行,右边看看孟百川,又看了一下对面的络央,她终于忍不住问出声来:“不用,不用报官吗?”
这一句话,没人立刻回她。
隔了一会,大概是孟百川实在是觉得气氛有点尴尬,于是才温下了声音对木呦呦解释:“你也看到了,昨日我们的待遇,如果去报官,万一是自投罗网呢?”
他说完这句话之后反应过来,觉得自投罗网不是什么好词,但是既然说都说了,那就继续说下去:“我们任何一个人去报案,然后怎么办呢?官府问说,为什么我们要去那座空城呢?什么目的呢?对于官府来说,第一个发现死者的人,就是最先被怀疑的对象。非要查的那个人祖宗十八代都清白才算完事。”
孟百川看了一眼门口倚着的顾悦行,故意把音量拔高一些,说:“我们几个,都不是嫩禁得住祖宗十八代去翻的人呐。所以啊小姑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别被那些说书的给诓骗了,觉得江湖人都那么爱管闲事。”
孟百川说是解释,其实更像是哄,一半哄木呦呦,一半带着点故意去激怒顾悦行。
顾悦行年轻,这一回却反而没气了。
静静的看着孟百川叨叨,一动不动,气定如山。
孟百川忽悠完木呦呦,也学着刚刚被眼刀的样子刮了一眼顾悦行,心想,我看你能忍多久。
***
心里想着看顾悦行能忍多久,其实孟百川自己却没法忍。还没到晚上,晌午时分,孟百川借口自己要去寻个茅厕,运功提气,一路奔回到了空荡的连月城。
从顾悦行采摘回来茭白和莲蓬来看,他应该是从原先的那个月潭村路过的。月潭村大多数人都搬到了月潭镇去,而现在的月潭镇其实原来不叫月潭镇,纯粹是因为镇上一大半都是原先月潭村的人,这才改了名字。而之前镇上原来的人,都没的差不多了。
月潭村里还有一些人在过日子,不愿意搬离故土,哪怕搬离的地方也不远。他们也舍不得破败的小院,长满虫眼的蔬菜,杂草拔都拔不过来的农田以及几天不走就能把摸过膝盖的疯草。
月潭村里,只有一个地方好。就是那满湖的莲花。村子里的老人会摘莲花莲蓬和茭白去镇上换点钱过日子,而湖没有主人,谁都能摘,顾悦行也能。
孟百川大概也能摘,不过他没有动手,足尖轻轻一点那摇曳的莲蓬,就飞过了偌大的荷塘。
重新回到连月城,孟百川百感交集。心中升起了一种诡异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好像是一个灵魂,还不到头七呢,急火火的回来自己的坟冢来看看,也不知道能看到什么。
除了顾悦行原本要烧给自己的纸钱元宝......
孟百川十分无语。
他蹲下来,扒拉了一下篮子,东西还很新,能不新么?不就是昨天的?顾悦行还挺够义气,给自己买了不少的纸钱元宝,还有纸扎的衣裳,甚至有一小壶的酒。孟百川也不客气,蹲在那里就打开了封口,仰着脖子灌了一口。
随着酒液顺着喉下肚,一股微醺慢慢的开始扩散,从四肢到每一根毛孔再慢慢浸入血液,涌上了头。他呼出一口带着酒气的叹息,可算是活了过来。
他终于明白自己缺了什么,以为自己到了人死万事空,其实骨子里,还在馋酒。馋的万事不惧,百事不侵,唯独佳酿一口,好汉落泪。
正在感慨重生,身后就传来了那幽冷如勾魂鬼差的声音:“我还以为你来查案,结果你过来喝自己的身后酒。”
被抓了个正着的孟百川干脆松懈下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恋恋不舍的三两口把剩下的酒都装进了肚里,他回道:“我怕万一日后再死,顾盟主就不给我再破费了。所以惦记着,别徒劳了顾盟主的好意。”
他脑子发晕,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没有饮酒,酒量减弱,区区一坛,就让他浑身发热软绵上头。回头看顾悦行,奇道:“呦呵,盟主大人,顶天立地!”
顾悦行皱眉,对孟百川目前的言行十分不满:“起来!”
孟百川不满违背顶天地里的顾盟主的命令,尽管浑身无力,也还是一边嘀咕一边试图“起来”,可是很是徒劳:“这墙壁好生狡猾!横竖不让我捉!顾盟主快帮我把这厮牢牢按住!”
顾悦行看着孟百川在地上扭得像是一条脱了水的蚯蚓,拼命的想要伸手试图按住地面往前走,觉得他在借酒发疯。
“长得一副千杯不醉的样子,结果竟然酒品如此差!”
顾悦行眉头皱的更紧,但是依然忍着怒气要来拉他。手还没有碰到孟百川,就听到身后络央声音:“他是中毒了。”
顾悦行猛地回头,看到身后络央,正想问她何时跟来,却看到络央走近前,没有靠近细嗅,就说:“是君子醉。雨后才生,日出即死,很难得到。一颗入口就可以要人命,但是偏偏煮出来的汤鲜美无比,酿的酒也甘醇浓厚。”
顾悦行吓一跳:“那他怎么还没死?”
不但没死,还活泼的很,在地上扭的像个欢腾的蚯蚓。
络央淡淡道:“大概是酿酒的时候没弄好,半生不熟,所以毒性减半。减半的毒性毒不死人,不过会令人产生幻觉。看东西可大可小,死物长腿,蚂蚁如牛,等等。”
果然,地上的孟百川扭了一会,就笑嘻嘻的看着络央道:“洛姑娘?果然是神仙下凡,原来神仙都如此小么?燕子都可成为坐骑了!”
“第二十一章 空城月”
络央哭笑不得,只好说:“他饮了不少下去,想要恢复清醒怕要等到半夜去。”
顾悦行道:“难道这种毒,就连人间界神官都不能解吗?”
络央回答:“若是中毒,倒确实能解的,但是这又不是中毒。这就有点难办了。也不是不能解......但是我们真的要把时间浪费在给他解毒上吗?”
络央忽视顾悦行的眼光在她身上的变化,继续道:“连月城的事情,终究不该和官府扯上太多关系。官府的事情,已经了了。”
顾悦行不语。
确实,官府的事情看起来确实是了了。否则,这个空城杀戮过去了那么久,等到等个城的血腥味消失,等到血迹浸染红土,等到艾子书书成,等到武林盟主选出,这座空城居然还是只有一个孤单单的孟百川。
再不熟悉朝堂汹涌也该明白了,很明显,朝廷那边,想要孟百川这条命作为整件事情的句点。
明白过来这个道理的顾悦行再度把视线聚焦到络央身上之后,也似乎明白过来络央保下孟百川的原因。他张了张嘴,却又把差点脱口的疑问咽了下去。
片刻后又开口,点了头:“说的也是,他是个累赘,只会添乱。”
顾悦行往孟百川的方向看了一眼,手下弹过一道指风,点了孟百川的睡穴,刚刚还在空气中乱抓的孟百川一下子安静下来,半张脸贴着地睡了过去。
刚刚洗干净的一张脸,猛然瞧去,好像初见之时。
不过这一次孟百川要幸运一些,他倒下的地方正好在墙角的阴影中,不至于被现在的日头晒死。
他现在死不了呢,顾悦行心想,已经死的不在这里。
***
已经死的人,在城北。
连月城是个很大的城池,若是慢慢的走过去,其实是要花去一些时间的,唯有的好处就是连月城的街道很正,中间主道从北门直通南门,瞎子都不会走错。而当时孟百川率领的军队也是从这个顺序入城,也是从这个顺序出的城。不同的是,孟百川率军入了城,之后,南出,就没有了将军。
连月城的城池朝向颇为有意思,其实以连月城的规格,应该有四道城门,东西南北,但是连月城却只有南北两道城门。顾悦行听说过一个说法,宋国武将有一种惯例,兵士不走弯路,直来直去。据说这是武将在战场上养成的习惯:为了保证战场厮杀的时候战马勇往直前,在每次交战的时候为首冲锋者都会把座下战马的眼睛蒙住,战马看不到眼前乱刀景象,只一味随着号令往前冲,骁勇战士,冲破对方人墙之后,手上的刀刃都起了卷。
而之后,兵士不走弯的规矩也就留下了。同时,还有一个规矩,进城的将士,不走东门,因为如果东门,势必要从西门出。西的方位,不吉利,令人想到西天。
所以,除非屠城,否则不会有将军带领兵士从东门入城。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连月城居然一开始就没有建东西门。可是有什么用呢,即便是不让将士走西门,城里的百姓还是上了西天。
艾子书中只写了孟百川的罪行,其实并没有写到原因。艾子书惩罪有的时候也不需要原因,因为这世间本就有太多无法让人想通的事情,也有太多披着人皮的恶魔,杀人不需要理由,同样,惩罪也不需要因果。非要找到因果,人命是因,伏法是果。
这是江湖上的规矩,也是作为武林一员的顾悦行坚持的道理。
而络央并非是江湖中人,她似乎,想要带着孟百川去寻找真正的因果。
朝廷为什么要下令屠城呢?这个命令,到底是以什么样子的顺序到达孟百川的手里呢?为上者并不可能亲眼来到连月城见证什么,他们只能通过层层上报的信息来做出判断,所以,倒是是什么顺序?是为上者通过层层传递的消息做出了屠城的判断?还是屠城的请令一层层传递到为上者的面前,被盖上了同意的印章?
孟百川这个人,到底在这件事情上起到了什么作用?他是个只听命令的傀儡,还是一开始上报的始作俑者呢?这个疑问在顾悦行接到艾子书之后他从未想过,在一天一天的等待孟百川咽气的时候他也没想过。
而在眼下,他带着络央从南门往北走的路上,心口忽然堵得慌,好像刚刚中毒的不是孟百川而是自己一样,那口气横冲直闯闷地他要透不过气来。
即便是到了这个时候,顾悦行依然秉承着君子风度,提醒络央一声:“洛姑娘,收紧些,要起风了。”
他示意了一番络央的帷帽。
话音刚刚落地,眼前清晰景象立刻漫上了一层尘,确实是尘,连月城每日到了正午时分就会起风,城中不常落雨,又多细小尘土,每次起风都会将连月城笼罩在扬尘中。时间也不长,大概一刻钟左右,但也足够消除路上左右的痕迹。
顾悦行也是因为如此,才奇怪那几具尸体的出现的。
“我们昨日离开连月城的时候并没有发现尸体,而且离开的时间接近日落。我发现之时是日升,连月城一天的天气变故我再熟悉不过,每日可以掩盖足迹的时间便就是正午这一场风尘,但是那尸体出现应该是日落之后日出之前。却无任何踪迹。实在是奇怪。”
顾悦行一连说了好几个奇怪。他也在面上蒙上了一层面巾,说话的时候语气闷闷的,像是发自内心的困惑。
“如果是个江湖高手,那就更奇怪了——吊死的那些人明显就是普通的百姓,一点武功基础都没有,需要出动江湖高手吗?”
络央顺着他说道:“如果你推断的东西成立,那我们还是不要过去为好。”
她虽然话里说“我们不要过去”,但是脚下没停。
停下的反而是顾悦行,顾悦行停了下来发问:“为何?为什么这么说?”
络央也停了下来,转身,她和顾悦行保持了三步的距离,因为顾悦行问出这一句话是三步的时间。古有曹植七步成诗,如今顾悦行迟了三步,解不开一个在眼前的困惑。
络央道:“一个很寻常的凶案现场,加上一些不寻常的线索和疑点,这种种迹象难道不表明这是一个陷阱吗?而是是针对你,或者是我的陷阱。”
络央进一步解释道:“能够探查出来这些古怪,要么是心思细腻可洞察细节之人,要么就是武功出类拔萃,至少轻功可以和那个布置凶案现场的人比肩的存在。否则要么像呦呦那样联想,要么,即便是看出古怪也没有能力继续往下查。”
络央看他,隔着帷帽歪了一下头,问他:“所以,明知道陷阱,顾盟主,还去不去?”
顾悦行往前走了三步,追上了落后络央的距离,道:“既然陷阱都挖了,辛苦对方连夜动手,我若是不去,岂不是太不给面子了?”
他迎上眼前迷乱的风沙,走进了尘埃里。
顾悦行心中明白,这一场尘埃,是他自己主动等到的。
那一天他来到连月城的时候正好日落,他懒洋洋的在月潭镇借宿了一宿,第二天一早才懒洋洋的赶到已经变成了空城的连月城里冲着在对着空屋磕头的孟百川读了半本的艾子书。其实他当时即便是照本读完再下手,也赶得及回去月潭镇吃晌午饭。
但是他偏偏没有。
偏偏在屋顶发呆的时候一个扭头,被忽如其来的风沙扑了个满面。
***
景象没有变。人依然吊着。一路走来,地面上依然干干净净,风沙已经落去,一刻钟,一点不多一点不少,即便是刚刚真的有人接近过存在尸体的房间,此刻也看不到痕迹。
其实早上的时候顾悦行已经觉得眼前景象十分的渗人了,如今正午十分,日头顶天,地上看不见自己的影子,老话说,这个时候正好阴气最重,影子最脆弱,一不留神就会丢了影子(魂)。所以才会有小孩被大人按着在家里午歇,睡不着也不准出去,哪怕是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发呆;也有人说正午是阳气最盛的时候,这个时候如果斩首犯人,必然魂飞魄散不得超生。两个说法都有,也不知道哪个是真的,但是两边说法都是绝对,以顾悦行的江湖经验,绝对往往象征绝路,做人凡事应该留余地,倘若对方拍胸脯和你保证这事一定成一定妥当,那这事多半要砸。
而正午时分出门,打一把伞,既可以保护影子,又能防止中暑,算是中庸之道了吧。
这一招真是聪明。
顾悦行看到那个门口打着伞的人的时候,差点要一拍脑门懊悔自己怎么不带一把伞。
而事实上他在看到来人的一瞬间,脚下一动身形已经移动到了来人三步之外,这个距离很客气,既不冒犯,也能表明来意施加压力。
“你是何人?来此作甚?”
顾悦行实在是想要客气一点,但是现实情况却不容许,在此情此境之下,总不能是观客过来游山玩水的吧?
听到顾悦行的质问,来人好像才察觉他们的存在一般,将手里的伞微微偏移了几分,随着那面素色伞面的移动,来人露出自己一身星蓝色交领长衫,锦带束腰,打扮的江湖不江湖,纨绔不纨绔的。
话虽如此,顾悦行也承认此人高俊挺拔,面目英秀,一双露出的眼睛朝他投来淡淡一撇,冷的就像之前空城上的月。
“第二十二章 招魂”
莫名其妙的,顾悦行心里冒出一句话:“这个人,我好像见过。”
又陌生又熟悉的感觉。
实在是奇怪,眉眼身形都很陌生,偏偏那清冷又疏离的感觉令他产生一种熟悉的不适感。
没错,就是不适。不适算是一种最初的感觉,再往深了酝酿一下,大概就是那种“看着太不顺眼了情不自禁想要揍他一顿”的冲动。
索性那人并没有继续看他,很快的扭过头去,顾悦行顺着那人的视线,看到了不远处房里的尸体。尸体依然挂着,从表象来看,人都是死了之后吊上去的,奇怪的是没有挣扎也没吐舌头,到底是怎么死的还要进一步查验。死因很迷惑,然而眼前这个来人更迷惑。
“你是官府的人么?为何会发现这个地方?你总不能是凶手?若是凶手,你为什么要杀害无辜?”
那人长着一副温雅的模样,但是刚刚的眼神透着目空一切的凉。顾悦行吃不准这个人什么来头什么脾气,会是惜字如金还是侃侃而谈,相比较这两者,是敌是友反而不那么重要了。
那人开口,第一句话就是说道:“你怎么知道他们就是无辜?”
趁着顾悦行一愣,他第二句话紧跟着开口:“你又怎么知道我是不是凶手?”
顾悦行两次愣住,眉头比脑子先反应过来,皱起了眉。
这其实是个很简单的两个反问句。对方反问,他问回去就行了,但是不知道是怎么了,他像是死脑筋一般,非要自己像个明白,脑子想是钝住了一样,忽然抽一样了疼,不知道是没有打伞晒得太厉害还是想的过度,短暂的眼前晕眩了一下。
他感觉只有片刻功夫,那人就不见了。
顾悦行瞠目结舌,当即就低头看去,地面干干净净,根本没有脚印。
他又幡然醒悟一般立刻回头去找络央,却见几步之外的络央愣愣站在远处,似乎也如他刚刚那般恍住了。顾悦行大惊,立刻奔回去一把拽住络央一只手腕,口里急唤:“洛姑娘!”
虽然隔着衣袖,却依然能够察觉到络央的手臂微弱的颤抖了一瞬,隔着帷帽的白纱,他看不到络央此刻的神情,他心里着急,等不得一刻的迟疑,又再次唤了一遍:“洛姑娘!”
这下洛姑娘有了反应,是吓一跳:“啊?怎么了?”
她反问,借着又问:“你刚刚,在门口自言自语什么?”
顾悦行猝不及防听到这句反问,一愣。
络央见他不答,以为是没听清楚,又问一遍:“是不是找到了什么线索?”
她见顾悦行不答,只愣愣的瞧着她,隔着白纱,她都能感觉到此刻顾悦行的眼神十分可怕,更可怕的是,顾悦行试试的攥着她的手腕——顾悦行并没有失神,因为她的手腕并不痛,挣脱不得,却施力得当,只能表示,顾悦行扣住了她的手腕。
扣住手腕,叫她无法挣脱逃脱。
她只能不动,困惑看他:“顾盟主何意?”
顾悦行很快平静下来:“刚刚,落姑娘说,我在自言自语?”
络央不语。
顾悦行又道:“我刚刚与你走到此处,见一个人在前,长衫,执伞,蒙面。”
他伸手指着那一处空地,说:“我问他,是何人,来此作甚。他不语不答,只看我一眼。”
“我又问他,你可是官府中人?可是凶手?若是凶手,为何残害无辜?他却反问我,怎知他们是无辜?怎又知他是凶手......”
络央却在此刻说:“你漏了一句,你还问,为何寻到此处?”
络央道:“我听到你在说话,看向一边,若有所思,我以为那是你断案方法,便没有打扰。你如今告诉我,你却觉得自己见了一个人?若是有人,那武功在你之上?”
顾悦行无语。
络央看了看那属于顾悦行的脚印,清清楚楚,印在一层刚刚落下的薄尘之上,她若有所思道:“起码轻功十分了得,不对,应该是相当了得。轻尘不沾.......江湖上有几个人有这样的轻功?”
这下顾悦行有话讲:“我。”
顾悦行顿了顿,补充一句:“还有我师父,我师兄。以及上一任的武林盟主。但是他们都不可能来到这里。”
络央沉默。
***
顾悦行大名鼎鼎,他的师父在江湖上算是声名赫赫,是江湖上第一个弃武从文的马上书生吴宏图。这个名字听起来像是“无宏图”,很不吉利。但是他的名号却大名鼎鼎,他在江湖素有凌波神指的美称,十九岁就名扬江湖,曾经在东海击退东瀛神将松木秀岗,令松木家族退回东瀛,三代不入东土。之后颂雁之战开始之后,作为燕国贵族的吴宏图披挂上阵,他生的清秀,身量单薄,经常被军中将士误以为是书生,却每次开战皆冲在前锋,久而久之,便有了马上书生的美誉。但是马上书生也改变不了燕国灭国的事实,燕国灭国之后,吴宏图失踪,就在天下都以为他早已经殉国的时候,他却悄无声息的教出了一个武林盟主。
武林盟主顾悦行道:“我师父一直都隐居,我能够和我师父有一段师徒情谊也要多亏了父辈的交情,这都算是勉强来的缘分。但是江湖人只知道我师父名师出高徒,却不知道我师父早在战场上就丢了一双腿,寸步难行,纵然依然武功盖世卓绝,却又怎么可能做到无声无息来此自如?”
“还有我师兄,他倒是确实可以来去自如,不过.......他若是见了洛姑娘,那轻功,只怕连我都察觉不了。”
顾悦行终于松开了洛阳的手腕,他之前一直虚虚的空握,并没有真实触及到络央的皮肤,所以也没有对络央造成什么,但是他依然露出了一个抱歉的神情,继续道:“我师兄怕女人,怕极了女人,他的轻功......有一般是为了躲避女人练出来的。”
络央注意到,顾悦行没有说出他师兄的名字。而在江湖上,好像也没有关于顾悦行师兄的传闻。
难道因为怕女人,连江湖名声都不敢声张了?
络央有了那么一点点的好奇,正考虑多问一句是不是会显得神官太过于八卦,忽然,他们身后的巷子里传来了一阵细微的脚步声。
顾悦行也注意到了,随后,顾悦行就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就如同昨日那般,提携着络央悄无声息的上了对面的一处屋舍的房顶。同时,顾悦行左手微微法力,一阵细微的掌风自衣袖而下,地面浮尘如略过了一阵微风一般,瞬间就抹去了刚刚的痕迹。
来人是一个中年妇人,生的粗手大脚,俨然一副村妇打扮。胳膊上还挎着一个老大的篮子,篮子上盖着白色的粗布,看着和平时给农忙的丈夫送饭的妇人没什么两样,却踮着一双脚做若无其事的走在这个空城。一边走一边若无其事的四下打量,这些举动若是在平时大概没什么,但是在空无一人的空城里,就显得十分的诡异。
这样若无其事的表情,就连顾悦行都要自我怀疑一瞬间这里是不是埋葬了几近半城百姓的血城了。
农妇一路如此这般的走到了吊着尸体的屋顶门口,放下手里挎着的篮子,然后从篮子里取了一根香点上。
所以,确实是在祭拜的?
虽然但是......这画面未免也太惊悚了吧?若是自己的亲人丈夫死在这里,好歹,入个土吧?
顾悦行想起来那个孟百川,就连罪恶昭彰如孟百川,他都不忍心让他死后曝尸荒野。
那妇人丝毫没有进入房间的意思,等到那一支香烟燃到一半的时候,开始朝着屋里招呼:“当家的,大哥,二叔,先吃饭吧。”
也不知道是不是叫魂,女人就没打算控制自己的嗓门,顾悦行甚至不需要去刻意听。
这画面怎么看怎么惊悚,一个妇人对着一屋子的尸体自说自话,令顾悦行觉得像是那些家破人亡后疯掉的女人一般。那个女人神色自如的把原本包在篮子外面的粗布取下来,小心翼翼的铺在门口,然后把篮子里的饭菜一一摆了出来。腌菜,粗面馒头,还有一壶不知道是酒还是水的东西,然后好像就没了。
顾悦行小声嘀咕了一句:“这午饭可不咋地。”
络央没说话,而是轻轻捏了他手背一下,示意他往屋里看。
她指尖温凉,指甲圆润光泽,轻轻捏他手背皮肉的时候,他还感觉到了指甲在他的手背上轻微的划挠了一下,像小时候抱着那只小白猫把玩的时候,不光有点痒,还吓了他一跳,心蹦了一下。
等到他去看屋内情况,他的心可就不止蹦一下这么简单了:屋内,那几个尸体,居然自己动了起来!而屋外那个妇人自顾自的在摆盘,对于屋内那仿佛吊死鬼诈尸的惊悚画面毫无任何波动。
他们仿佛“活”过来,且对自己被钓了一天的情况一无所知,自己伸手把自己从绳圈里缩了出来,之后,跳了下来,走到了门口,开始蹲下捡起来馒头和腌菜开始大口嚼。
屋顶上的顾悦行已经快要晕厥了,他倒是还记得控制自己的音量:“难道,难道这是苗疆的招魂术?还是湘西的喜神?还是崂山的道术?还是旁的我不知道的?”
“第二十三章 笨蛋才守株待兔”
络央不语。
这景象确实算是惊悚的。
香还在燃着,然后那些人蹲在门口大口吞着食物,背后的小房间里还能看到横梁上挂着的绳子。顾悦行闯荡江湖以来,见过不少离奇画面,也不是没见过邪教教主每日搂着亡妻明棺酣睡的画面。但是因为事先知道了对方的身份,所以内心中除了震惊之外,也只剩下一些当时能表达的情绪,比如“无可救药”“五味杂陈”“无话可说”等等。
鲜少有现在这样,吓得差点五体投地。
“不知道是不是我以前小瞧了平民百姓,以至于现在他们做点什么出格的事情我都觉得大开眼界不可思议,”顾悦行喃喃道,“他们好像是在做什么陷阱,以自己为诱饵......如果是活人,倒也不是不能办到,江湖上龟息大法就可以让人短时间脉搏气息全无,那个时候别说吊在房梁上,哪怕是丢到水坑或者埋进土里都无碍......但是这些人,明显身上是没有武功的。”
没有武功的老百姓,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要去引什么人上钩,反而更让顾悦行好奇的是他们到底怎么办到短时间做了死人还瞒过了他。
旁边的络央看了看他,并没有说话,倒是顾悦行觉得那一眼就是在交流,他于是继续交流:“洛姑娘你说,如果等到他们再吊起来,我上前去查看,他们会不会察觉到我?”
络央这次终于说话,反问他:“用龟息大法装死的人能不能在你靠近的时候察觉?”
难得洛阳发问,顾悦行立刻回答道:“要看第几层境界了。如果是第一层就保持了无感的灵通,那是潜息,脉搏和呼吸调至最弱,普通人或者江湖上的一般身手的人是会被诓过去探不出来,但是潜息最多只能够坚持一炷香的时间;二叫真定,哪怕是高手都谈不出来,无感减至最弱,只有最为在意的讯息才能叫其察觉,真定可以坚持十二时辰;最高的境界是春眠。”
“春眠?”
顾悦行解释道:“春眠不觉晓——无境无界,无知无觉,大梦一场万事空。”
络央听他一路说来,对于春眠的解释要慎重很多,脸上也是一脸正色,可见春眠大概是江湖上龟息大法中的最高境界。
络央想了想,说道:“听起来......倒像是做了神仙。”
顾悦行发出了一声很短的笑声,依旧压低声音说道:“江湖无事,才盼春眠。”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嘴唇刚刚上下一碰,正要吐出些字句,忽然耳朵一动,原本要说的瞬间吞下,警惕一句:“又来?!”
那三人又返回去,把自己吊了起来,刚刚吊上,脚还在空中晃荡,他们再去看那门口的香,正好燃尽。
妇人慢条斯理的收拾好了碗筷,捡起了原本铺在门口的粗布,用力地在门口一抖,随着一股风起,地上的细尘被扬起,屋内的痕迹立刻被覆盖住。
原来这就是屋内毫无痕迹的原因。在这之前,顾悦行想了一堆,想着江湖上到底有谁有这样的轻功,谁会下这样的狠手,又是为了什么目的......他甚至连那一圈黑道帮派都想了一圈,甚至就连只是存在在传说中的“小燕国”都算了上去。
结果没想到居然是一个这么简单的法子。
顾悦行觉得有点好笑,这好笑的对象竟然一时间不知道是自己还是旁的。
一边络央在旁边观察他精彩纷呈的脸色变化,看了一会,等到那个妇人走的快要离开视线才问他:“现在如何?是要追上她?还是就近看看他们?”
络央扭头看他,她带着帷帽,看顾悦行的脸上被晒得流汗,奇了怪了,顾悦行轻功了得,烈日之下来回二十里都不费事,如今在屋顶上趴了一会,鬓角反而落了一滴汗。
络央心想,这正午烈日的,闹鬼这事大概率不大......吧?
其实对比那屋里几个“吊死鬼”,她反而对那个妇人更有兴趣:那几个吊死鬼,横竖就是吊在那里,肯下来吃饭,说白了就是笃定了大白天的没人来,非要吊着等到不知道谁晚上来上钩。那就先吊着呗。
***
顾悦行那边好像读出了络央的心思,朝着那妇人方向示意:“跟着她,线索或许更多。”
两句话之间,那妇人已经消失,她穿了一件极其厚重的摆裙,裙角重重的拖在地上,一路走去,脚印痕迹全部被扫个干净。想要静等一刻等到走远再追踪的想法不太实际,顾悦行决定眼下就追上去。
他一人当然轻松,偏偏带着一个十分醒目的络央。只能委屈落后了一丈远的距离。不过倒也不妨碍跟踪,这连月城说大不大,妇人笔直出城,并没有走到孟百川所在的地方。她接着继续走,入了林子,穿了小道,直接进了一个小菜园。
眼见那个妇人开始麻利的扎起裙子蹲下收拾菜园子,收拾了一会,就去角落寻了扁担和桶,顾悦行让络央原地等候,跟了上去。
结果立刻就回来了。
络央诧异:“怎么了?”
顾悦行的脸色有点尴尬:“那妇人去施肥的.....”
络央差点笑出声。
所以跟过来之后,只是去看着一个寻常的农妇去做一些寻常的农活。这倒是十分有趣的现象:这些百姓,确实是百姓,一边设一个陷阱不知道在抓什么,一边呢照样不耽误自己的生计。
这让顾悦行想到了那些在深山中设置陷阱的猎人,挖了坑,设了捕兽夹,然后就下了山,该插秧就插秧,该除草就除草,找媳妇打孩子,一样没耽误,然后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去瞅一眼。有了猎物就抓,没有就修补一下陷阱继续等。
反正不会守着,笨蛋才守株待兔呢。
这联想让顾悦行自己开始咬牙切齿:我才不是笨蛋兔子.......
他现在的样子落到络央眼里,别络央误会,以为他是因为选错了跟踪对象才生气。
络央叹息:她也想不到这农妇真是农妇,菜园里的活比自己掉在半空中的男人重要。还没来得及说一声抱歉,鼻子就闻到了一股难以描述的味道。
显然是那个妇人挑着肥料到了菜园子。
顾悦行立刻带着络央到了树林中顺风的位置。他们这个位置挺好,一处小坡,周围又有林子遮挡,又是菜园方向的死角。燥热的风吹过树林野花野草,夹带着一股属于草叶的苦气。
经过这一番折腾,那一声抱歉早就丢了时机。她索性不说了,只问:“这里是哪里?”
顾悦行环绕一番,道:“这是月潭村,眼下大部分的村民都搬到了月潭镇去,估计不久,就不再是月潭村了。月潭这个名字就异主了。”
“月潭村,月潭村,”络央饶有兴致的念了两句,“为何叫这个名字?我之前就奇怪,那个月潭镇并没有什么地方符合这个名字的。月潭,好歹,该有一潭水留着映月。”
顾悦行听到水潭两字,自然联想到了月潭镇的那个大湖,他指了指一个方向,讲:“倒真的有,不过不是潭水,是湖,莲湖。”
络央就更加奇怪了:“为何是莲湖?若是村子里莲湖出名,那应该叫莲花村莲叶村莲湖村,或者再怎么样,也可以叫月湖村。”
顾悦行把这些名字排了个顺,想了想,还是觉得月潭村好听点。俗中带雅,雅中又不失俗。是个正儿八经又叫人过耳不忘的村名。
顾悦行心中这样说,骨子里却没有反驳和顶撞美人的爱好,他从善如流道:“许是本来想要叫月湖村的,但是洛姑娘想想看,那边上的城池是连月城,既然主城是连月,那么周边村子也为了迎合,多半要带个月,若是月湖村,湖就显得大气,和村子不配,那就干脆改了个小气些得潭,显得低眉顺眼,像个村子的姿态。”
络央怎么可能听不出来顾悦行是在哄她顺她。她笑一笑,就在顾悦行本以为这事就这样过了的时候,络央却又说:“是吗?湖能改为潭?我要去看看,是不是这个理。”
随后络央就要绕过他往树林外走去,顾悦行起初觉得络央是小女儿心态非要较真,正想要露出宠溺一笑,笑意到一半忽然硬生生给扯了下来,他不光扯下了笑意,连带络央都给扯住:“洛姑娘可别走!”
他补充:“这可是月潭村,万一有人,认识洛姑娘怎么办?”
他说的糊涂,说出口才觉得不全面,于是补全:“昨日月潭镇有人讲洛姑娘认成了周姑娘,可见神官大人应该都是如此打扮。”
轻纱罗裙,帷帽遮面,美貌天仙,清冷出尘。
这样的美人,或许宫中常有,或许江湖世家多见,或许人间界中一抓一大把,但是在这个月潭镇月潭村,哪怕是没有屠城之前的连月城,这都是十分罕见的。
罕见,表示着引人注目。
顾悦行这两日眼见种种,虽然吃不准这些村民到底是冲着他来的还是冲着神官来的,但是他们两人同时出现过,只怕如今割席都晚了。
而这样瞩目的络央毫无目的的跑去村子里找什么莲湖,难道村民真的会相信,她就是心血来潮想要去看看那湖水?
可算了吧,一开始他还不相信这个妇人会给吊死鬼丈夫送完饭后就去给菜园施肥呢。
“第二十四章 医者和将军”
顾悦行觉得自己的口气有点像那些油滑的江湖人在哄骗初出茅庐的少女:“我不是说奉承话,洛姑娘容色无双,想必那位前任神官周姑娘也美貌出众,君子虽不度小人之心,可是洛姑娘,是在是太显眼了。”
他实在是没想到,才短短一日功夫,在他心中,平民百姓的印象就变了味,在他之前看来,平民百姓一直都是受苦受难的。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苦日子占据人生的大多时光的百姓,拥护人间界几乎成了一种本能和支柱。天下往来,唯利是从,唯独人间界,一直济世救人。
这也是人间界的医官可以放心的独自往来民间的最大原因。络央甚至身为神官,可以不需要刻意乔装,所以,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导致络央出现的时候,有了昨夜那个场景?
总不会......前任神官的死,是百姓所为吧?
顾悦行觉得,当下去猜测这些有的没的,作用其实真的不大。他的任务是过来惩治孟百川,谁能预料到中途会杀出来一个神官.......
等一下?
顾悦行脑子哄的一下,觉得自己就像是在水里胡乱摸索的渔人,手下在水里一通乱撞,忽然就感觉到了手心里接触到了一尾滑溜溜的鱼。他一下子本能的抓住了。
他缓了缓心神,慢慢问道:“洛姑娘,我有事要先问你。”
大概是他的脸色实在是凝重,络央连问一句为什么都没有,直接点了头,好说话的很。
顾悦行问她:“我想知道,洛姑娘是如何确定,周姑娘就在这里?人间界的医者和神官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方法一直和人间界保持联系?”
他又立刻觉得这样直白的问出来十分的无礼,这若是人间界的秘密,他又凭着什么身份去想要探知呢?仔细想想,人间界似乎真的从未听说过外出的医官有何联络点之类的。民间自认为人间界就如杏林学堂,学徒修满,自然出世修行,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既然是“在个人”,那自然也就没有别的牵绊了。
“就连那些老虎长大成了大虎,都是会自动离开自寻新天地的,难道人还不如虎?”
一开始顾悦行确实也是这样以为的。
如今细细想来却又发现诸多解释不通的事情。
若是真的出师即为缘终,那络央又是如何知晓周至柔的亡故呢?又是怎么寻到这里来的?人间界诞生不足百年,眼前神官却已经不知道是第几任。可见神官似乎不是一个可以终老的身份。
越是细想,这些疑虑就越放越大。
而眼前是可以直接解开他目前疑虑的人,但是顾悦自觉告诉他,他不会得到全部的答案。
果然,络央沉默了一会,告诉他:“我并不知道周至柔是如何死的,我们也没有直接联系,甚至可说,在这之前,我从未见过周师姐,她是我的大师姐,人间界在之前收到了神官魂散的消息,之后我便顺着线索一路而来,在这里丢失了大师姐的踪迹。”
顾悦行问:“如何寻踪?”
络央就没回他了。
一双眼睛就那样看他,不光是看,她还撩起帷帽遮纱看,看得顾悦行悻悻,道:“我不问了。”
他不再追着这个问题问,又换了一个问题:“那,人间界的上一任神官亡故,只有下一任神官才究查原因吗?”
络央摇头:“并不,人间界医官皆有权探查。不过,好像现在只有我有这个时间。如今疫病未解,医官,忙得很。”
她看了看那远处农妇菜园的方向,喟叹一声,语气中带着一丝欣慰:“这些人,都该是当时周师姐保下的。”
顾悦行也看那边,目光中却若有所思:“是吗?”
络央对这句话不解,她困惑道:“难道不是?这场疫病祸及众多,传染性也很强,若非得到救治,哪怕是侥幸活的,都会或多或少身体不足,可是这些人能够在连月城全灭的前提下活下来......除了我周师姐有这个能力,我想不出别的。”
没错,其实顾悦行也想不出,月潭村的村民能够全须全尾活下来,除了神官和人间界的医者之外,还有别的办法自救。
***
而连月城为何被屠城,顾悦行不是不知道。
连月城,是这场疫病爆发的源头。爆发的情况莫名其妙,起先这些病症并没有令当地的医官和府衙重视,而是以为是一种伤寒,故而把最初得病的人带到了医官中,以熏浴,艾灸,和四逆汤来救治。
最初确实缓解,之后当地医官看病人症状转轻之后便让其返家慢慢疗养,结果不日病人便在家中开始呼吸不畅,便血,冬日时节依然大汗不止,滴水不入,最后活生生脱水而亡。
更可怕的是,这些病人死后,随即,接触过这些病患的人就开始以同样的方法得了疫病。
等到当地医官终于发现这个病症会致死且传染性极强的时候,疫病已经染遍了大半个连月城。城中知府果断下令封城,在封城之前,还不忘了把家中的妻儿老小给偷偷带了出去。之后,连夜往上报,但是此时已经迟了,城中民怨四起,到处都是尸体,棺材铺从一开始大发横财到后面纸钱都不够用,每日死的人数赶不上棺材铺进货的速度,封城之后,棺材铺的掌柜也染上了病症,绝望之际,他将妻女藏进了一口棺材中,自己躺进了另外一口里咽气,借着出殡,把妻女带去了月潭村。
殊不知,棺材铺的小女儿当时已经染上了疫病。
然而幸运的是在月潭村还没来得及爆发的时候,这场疫病忽然终结在了月潭村。
如今想来,应该是那个时候周至柔正好到了月潭村。
顾悦行说:“我那个时候就觉得奇怪,连月城疫病爆发,作为济世救人的人间界为何毫无动静?确实是奇怪的很......虽然说当时知府隐瞒怕影响政绩是一回事,可是民怨沸腾,岂是轻易就能捂得住的?想必当时周姑娘应该是听闻了此时,才赶来的。”
结果周至柔的踪迹却止步在了距离连月城不到二十里地的地方......很难不让人细思极恐。
他取出了之前从酒楼中换来的消息,那一枚蜡丸如今仍然在他手上未曾打开。
顾悦行对络央说:“洛姑娘要不要和我打赌?”
洛阳问道:“赌什么?”
顾悦行微笑:“赌这昨日一钱银子买的消息中,会不会有人间界神官的消息。”
络央也想起来这个差点被她遗忘的一钱银子换来的消息,她不解:“那个月潭镇既然一早就对江湖人有戒心,你觉得那个小二还会给你什么有用的消息?”
再说了,堂堂名震天下的人间界,消息居然只值一钱银子?
络央心中五味杂陈,既觉得一钱银子的消息里不应该有人间界的相关,可是又觉得,还是想要报一丝希望,多一点线索,就能更快的寻到周至柔的消息。
顾悦行把那一枚蜡丸在络央面前捏碎,慢慢摊开纸条,说:“有没有用,这要取决于看消息的人。我相信人都要赚钱,即便是那个小二对我再有敌意,我也没用烧他的家放他的火,该赚钱的时候不会有人缩手的。”
“赚钱是没错,可是你怎么能保证对方不会因为仇视江湖人而故意卖假消息?”
顾悦行道:“假消息也是消息。”
他笑:“洛姑娘不会以为江湖上的人都会说实话吧?虽然官场上多得是马屁精和巧舌头,其实江湖上那些扯谎连篇的也不少,都是人,在大是大非或者名利面前,都会原形毕露的。”
他慢慢打开纸条,纸条上还真的有两行字,字写得很乱,且潦草,大概是匆匆而就。
“月潭镇,疫病之后空半,之后月潭村住民涌入,村长护村护民有功,不日将为县令。全村有空,行赏。”
果然没有神官的一丝讯息。
功劳本上都是月潭村村长和村民的功劳。虽然这消息就两句话,但是可以想象出来那份县志上估计会洋洋洒洒写上月潭村村民由村长带领下全身而退的大功。
顾悦行一笑:“呦呵,真厉害。竟敢私吞神官之功。”
他说:“我不信区区村落,可以抵抗几乎毁灭连月城的疫病。”
为何不说那对棺材铺母女的消息,因为就如同周至柔那样,行踪断在了月潭村。之后两口棺材都没有找到。
“江湖有个艾子阁,艾子阁中,有九重童子,都是为了收集罪证,孟百川有幸,登上了九重榜。但是为何登榜,也是九重童子收集到的证据。证据中把连月城从事发到空城的时间线都整理了一遍,就连棺材铺的两口棺材都没放过。他不冤。”
整理出来这番消息之后,顾悦行再看那农妇方向,眼中就多了和络央刚刚截然不同的冷意,道:“孟百川不冤,连月城那个知府也不冤枉,当然,他已经死于民怨,尸骨都成了渣。”
连月城的消息一开始一直被瞒报,知府不敢隐瞒,但是也不敢如实相报,明明疫病已经染及大半城池,知府却只把人数克制在了不过二十数,这个数目根本过不了官府界定的关于疫病紧张的等级,于是就这样层层上去,淡了下来。
之后是连月城百姓暴动,火烧了府衙手撕了知府,这才惊动了上官,钉死的城门被破,城中翘首以盼的百姓等来的却不是医官,而是将军。
“第二十五章 药到病除的面相”
连月城百姓当初因为城中疫情迟迟得不到解决,反而有越演越烈的趋势而越发的惊惧,百姓惊恐的最初会选择求助医官,在医官被染病亡故大半之后,又把希望转移到了官府头上,希望官府上报,以求朝廷派来医术更好的太夫前来。
他们并没有一开始就寄望于人间界,因为人间界一旦大批出现就意味着此地有瘟疫或者大疫,在那个时候,连月城的百姓依然不愿意承认自己为大疫区域。同时,连月城的官府也不愿意,大疫区域意味着伏病汹汹,意味着将要缓缓休养生息,意味着往后将近十年都不会被朝廷考虑纳入兴邦之选.......这对于不管是城中的百姓亦或者在此上任的官员来说,都影响巨大。
而被列为大疫区域中的一个条件,就是惊动人间界。
实际上这个条件很矛盾,人间界的医官桃李遍天下,不光是民间医者大半都受过人间界医官的指点,就连朝中太医院的御医,也将近大半师出人间界中。
大概也是因为察觉到了这个条件的矛盾,之后这条件又细化一条:惊动十人以上云游医官,亦或者神官。
如今直接惊动了两位神官,不知道连月城算不算是头一份先例。
***
在顾悦行看来,反正屠城不是。
连月城并非是第一个因为暴乱而被屠杀的城池。颂雁之战之后,南北一统,可以算是百废待兴。可是现在已经九年过去,宋国却依然停留在了“待”的关卡上,迟迟不破。
百姓的耐心一直被研磨,民怨就没有压住过,连月城的事情,最后还是那个被百姓生吞活剥的知府给背下来的。
“不过那个知府也是活该,一怕影响政绩迟迟不肯如实上报,二来又不愿意求助人间界的医官,他到底在等什么?等菩萨下凡,一杯甘露解了城中病苦不成?”听到这里,络央忽然问他:“若是知府这两项所为都不曾为,那我周师姐是如何得知连月城有疫病而来的?”
这句话猝不及防,顾悦行呆了一下,才说:“周姑娘是人间界神官,那个知府倘若求助,也不会去直接找神官大人的,因为只要神官来此,这城中疾病情况就会不必过审其他,会直接定为大疫。那他此前辛苦欺上瞒下的所谓不是白做了吗?”
络央沉默了一会,又想到:“那会不会,是连月城的知府并不知道周师姐的身份,而是只以为她是人间界的一个普通医官呢?”
见顾悦行并没有立刻反驳,她又补充:“毕竟人间界神官这个称呼,从外人看来,就很老气横秋了。呦呦之前知道我的身份十分惊讶,还和我说,她此前以为人间界的神官都长得土地公那样,鹤发童颜,和蔼可亲。”
她越发觉得这个猜测在理的很:“连月城的知府是个父母官,欺上瞒下是为了自己仕途着想,那么若是城中疫病无法克制,他必然逃不了责任,总不能等到一城百姓全部病死吧?空城知府又算什么知府呢?所以,他就想了两个办法,一来呢,他隐瞒实际情况,尽量的把城里的疫病往轻了说,同时偷偷派人去寻民间的人间界医者。——不是说惊动十人云游医官才算标准么?那他就找九个医官不就好了?”
顾悦行反问她:“那若是如此,周姑娘会隐瞒自己神官的身份吗?周姑娘是洛姑娘的大师姐,想必年纪必然不是什么土地公土地婆那般,也不是什么鹤发童颜的年长者容貌吧?”
顾悦行笑眯眯的:“说一句实话,在此之前,见到洛姑娘得知洛姑娘身份之前,我若是听到神官周至柔,我也不会第一时间反应是个年轻的姑娘,一切都是因为洛姑娘在我眼前为实,我才想当然觉得,上一任神官也该是个年轻美貌的姑娘。”
他的句子里,把年轻美貌四个字放在了重点下了音。见络央并没有提出异议,这才确定,原来周至柔当真也是个年轻美貌的姑娘。
此刻情形并不适宜,否则他真想问一问络央,是不是人间界选择神官的标准之一就是年轻貌美。
“周姑娘年轻貌美,这是美人的标准。可是对于医官来说,年轻貌美就不是什么优势了。一般人求医问药,只怕更新那些皱皮白发,颤颤巍巍的老人,而且越是重病确实如此。对于太夫来说,就像人参,越老越值钱,越老越补。”
顾悦行讲的挺实诚,说出了一般人的心里话。人间界的出师的医官确有很多年轻有为的,那是因为人间界会选很多天赋奇高或者本身就是医学世家的孩子从小培养。有的人就是天之骄子,十年就可以达到普通人一辈子到不了的层次,再加上人间界的培养,更上一层楼。由此才让世人产生一种人间界中多新秀的印象。
但是如果让周至柔或者络央不以人间界神官的身份在人间行医救人,首先就难过刻板印象那关。哪怕是面对一个平平无奇的老大夫和人间界神官,从外表上,人家都会觉得那个老大夫看着可靠,一看就是个药到病除的面相。
至于络央么.......顾悦行心说,嗯,是个美人儿,愿意牡丹花下死的那种。可是要是在不知道对方身份的前提下,倒也愿意让她小试身手,给他扎个针把个脉什么的。毕竟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嘛.......
***
倒也不知道是哪里惹到了络央。是他当下的表情还是刚刚的言语,反正络央就是被惹到,特意掀开了帷帽的面纱瞪了他一眼。
吓得顾悦行立刻正色:“当然了,这为人医者么,最重要的还是仁心仁术,作为病人,怎么可以以貌取人!难道这世上就不能有美若天仙的姑娘当神医么!”
络央懒得理他贫嘴。
把帷帽又挡了回去。
顾悦行讨了个没趣,尴尬的摸了摸鼻子。
正要说些什么,又听到络央坚定道:“既然如此,那我更加要去一趟月潭村了。不是说那对棺材铺的母女失踪了吗?我师姐也失踪在那里。既然如此,我更要去。”
顾悦行见络央坚决,想着若是他再不肯,只怕络央也会偷着去,到那时候万一出个什么,神官在他手里给着了道,他这个刚刚上任的武林盟主也不用当了。
他可不要当个武林任期最短盟主。顾悦行无奈同意,但是说:“即便是要去,也不能白天大摇大摆的过去吧?那也要寻个夜深人静的时候过去,可是若是如此,那今天可是有的忙了。”
“那边呢,有个陷阱要等咱们上个钩买个账,”他指了指连月城的方向,“这边呢,可能有个暗道要我们去发现,怎么办呢?”
顾悦行耸肩,一脸为难:“两边都没法拖延。若是先去连月城,那就算是打草惊蛇了。在想无声无息的潜入月潭村先下手为强就不可能了;若是先去连月城,万一对方真的吊死了......那好歹是一二三四五六七条人命啊。”
络央想当然说:“那自然就晌午的时候去月潭村,到了晚上,再去主动上钩呗。”
顾悦行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晌午?大白天?”
络央道:“怎么,你们江湖人探查情报,一般都选晚上啊?晚上所见的东西,哪有白天看得清楚?”
顾悦行也吃惊:“你们人间界探查情报,都喜欢大白天光明正大的看啊?”
“是啊。”络央回答的十分的干脆,她从怀里掏出来一个小瓶子递给顾悦行,“你寻个机会,把这瓶子里的东西丢到村民每次饮用取水的井里。我想这对于顾盟主来说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哪怕是青天白日光明正大的?”
顾悦行接过那个瓶子,瓶子只有鸡心大小,瓶身并无任何装饰,也没有味道,只是在刚刚触手之时能够感觉到瓶身带着一丝温度,想必是之前一直被络央带在身上的缘故。
“这算什么?投毒吗?”
这一回络央并没有生气,只是轻轻笑笑:“这就是寻常的安睡散,有人失眠多梦,随意服下或者浸浴都可以令其一夜好眠。这么一小瓶给全村用,也就只够半个时辰的睡眠而已。也就是说,我们只有半个时辰的时间可以在村子里随意勘察走动。”
原来如此。
顾悦行把瓶子攥在手里,不忘提醒络央:“村子里不单单有人,还有狗呢。”
络央反问:“难道狗就不喝水么?”
顾悦行彻底没话讲。
***
这算是顾悦行行走江湖以来做的头一件被他列为“非君子所为”的事情。虽然这东西并不算是毒药,可是这行为怎么看怎么丢脸。
顾悦行在一丛树冠的隐藏下,懒洋洋的打着哈欠:快到了晌午,他也开始有些犯困。
街上陆续有村民担着水桶往这边走,村子里这口水井果然是村中人取水的地方。在确定了如此之后,顾悦行手下一个指风,将那瓶中的粉末弹到了第一个村民的水桶里。
那个胖胖的大婶利索的把水桶放了下去,大力地在水井中晃荡出伶俐的水声,然后很快就打上来了满满一桶晃荡个不停的井水。
“第二十六章 陌白衣”
顾悦行万万没想到,村子里不光有狗,还有鹅,大白鹅。就是曲项向天歌的那个大白鹅,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的那个鹅。
他之前没加过活的鹅,诗句中看到过,但是大户人家基本不在庭院中养大白鹅,人家养仙鹤,养孔雀。他在一些描画农家的画卷中也只见过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的画面,大户人家和江湖世家也不养鹅看门,他哪里知道农家居然还养大白鹅来看门的?
顾悦行,堂堂武林盟主,被两只大白鹅赶的一路逃窜——倒不是他慌地忘了一身武功,而是他觉得丢脸。用武功对付两只鹅,实在是太丢脸了。
殊不知,他被两只鹅追的四下逃窜,这面子也没有好看到哪里去。
他还没有被追的慌乱成一团,不忘了避开络央在的方位反着跑,只是那两只鹅一路扑腾翅膀拔腿狂追,一边扯着脖子不停地高声撕叫,短短一路招呼,已经集合了五只白鹅,不下十数只鸭子和鸡,以及两只估计没来得及喝下水的奶狗。
不过一路上,他十分欣慰:人间界就是人间界,下毒的能力真不会令人失望。短短一路下去,一群鸡鸭鹅狗的一路喧闹,居然都没有惊动任何一户人家。看来果然起了作用。
这络央说的“随意勘察走动”看来是一点没掺假。这哪里仅仅只是随意勘察,就算是敲锣打鼓都毫无问题。
顾悦行一路被追赶,竟然直接追赶到了那个月潭村的莲湖方向。
莲湖中,种满了莲花和莲叶,也不知道是什么品种,莲叶硕大,倒是衬的莲花和莲蓬十分不醒目。被晌午的烈日晒了一路,眼前忽然撞进一片水色碧绿,神清气爽。
碧绿摇曳中,露出一角素白,颇有莲花田田出水的味道。不过......顾悦行又走近一些,等到看清那素白为何物之后,他耳边的喧嚣和吵闹都远去了。
那是一把素伞,撑伞之人身形高挑修长,穿一袭星蓝色长衫,锦带束腰,顾悦行走近时候,那人也察觉身后喧闹,回头,是一双冷寂如天上月的眼睛。
他此刻未曾蒙面,坦露出一张脸,果然是眉目俊秀,姿容出众。
顾悦行眼前有之前出现过得如幻画面,身后有红尘喧闹,他再没有比这一刻更加相信,自己之前在连月城的一瞬不是失神。
他走近,道:“我见过你,在连月城,我们对过话。”
他音调略略提高,为了压过身边白鹅的叫嚣。那为首鹅好像和他有仇一般,领着一群鸭子把他围住吵个不停,见顾悦行迟迟不理会,嚣张越盛,两次张开翅膀扑棱,很有来一场挑战的气势。
那人先是看了看顾悦行,又把视线转移到了顾悦行脚下的“战场”,视线来回两次,终于没忍住,噗呲一声笑了出来。
他很快憋住,但是那双那刚刚开始被顾悦行定为冷月一般的眸子,已经染上了暖意。
冷意似乎转移到了顾悦行这边,顾悦行凉凉一撇:“再吵,我就炖了你们。听说全禽宴相当不错。”
这句话十分有震慑力,也不知道是那鹅听懂了人话,还是被顾悦行的语气吓到,居然真的保持鼓起翅膀的动作带愣住,非常直接的表演了一个呆头鹅的状态。它身后的鸡鸭见老大发了怂,也跟着闭上了嘴。
一下子,凡尘喧闹远去,荷叶田田,又成了如画境界。
顾悦行用闯荡江湖多年的直觉感觉对方对他并没有恶意,也无敌意。他升出了想要结交的心思,毕竟能够在连月城中不动声色耍了他一道的,一定不是什么泛泛之辈。
他想要走近一些,脚下又被团团困住,他冲着那只头领白鹅瞪了一眼,白鹅吓得立刻从呆愣中抽离,忙不迭的带着那些鸡鸭群让了路,甚至有些胆小的鸡已经做若无其事与我无关的态度在一边啄地,假意觅食,同时不动声色躲远。
顾悦行将脚边两只还在撒谎的奶狗挪远,走前一步,若无其事道:“这回,阁下总不能再让我以为是一场幻觉吧?”
对方这一次看来温和的很,其实两次见面相隔时间很短,却情绪极端变化的像是个两面人,连月城里的是清冷孤傲,月潭村的却显得春风和煦平易近人。
他嘴角挂着微笑,先自报了家门:“顾盟主,我是陌白衣。”
很奇怪的回答。
不是什么客套却又不容易出错的“久仰大名”或者“在下是某某某”之类,而是直接直呼对方称谓,且干脆一句“我是陌白衣。”
不知道对方是不曾来过江湖还是实在是对于礼仪之事生疏,这个“我是某某某”可不是谁都能讲的。能够说出,必然该人需要如雷贯耳大名鼎鼎,对应的回答必然是震惊面色以及惊呼“原来是某某某!久仰大名!”等等......
而顾悦行呢,十分尴尬。他不知道陌白衣到底是谁,反应了半天都没有从回忆里搜刮出来对应的名字,自然也不好意思说出来久仰大名这样的客套。
而他只能干巴巴,显得十分无礼的回应道:“哦,那我是顾悦行。”
顾悦行大名鼎鼎,至少在江湖来说。江湖最大的武林大会诞生的信任武林盟主,虽然武林盟主本尊什么模样还没有传开,但是他手上的那把“形影”剑又谁人不认识呢?就算不认识,那剑鞘上那么大的“形影”两字,还看不懂?
形影形影,形影不离。没错,铸造这把剑的铸剑师,字不离。所以铸剑成功之日,取名形影。因为实在是太过于草率,反而让这把剑在一众别具一格的剑名中脱颖而出。
之后甚至成为了盟主之剑。
盟主十分无语,偏偏江湖人认剑不认人。只知盟主名叫顾悦行,随身形影剑,至于高矮胖瘦是俊是丑,倒也无所谓。反正日后相见,总有的点可夸。相貌拿不出手,那年轻有为总能说得过去站得住脚的。
陌白衣对比起来十分有礼:“顾盟主年轻有为,是江湖新秀楷模,陌某人久仰多时。”
听听,这话显得多虚啊,还久仰多时呢,他之前在江湖上可没多出名,虽然也出名,但是出名的前提是他的家世本来就优越,江湖大名鼎鼎的音乐世家,这个音乐世家可不是什么令人悦耳的音律,而是以音律乐器为武,取人性命的存在。
一个立足不到半百的家族,不光很快在江湖上站稳脚跟声名鹊起,传人居然还成为了武林盟主。这一功劳下去,出名的更加是顾家而不是顾悦行本人。
但是陌白衣接下去的话就让顾悦行吃惊了:“当日顾盟主一朝百鸟朝凤,击落当时夺魁呼声最高的雨郎君,人人都以为百鸟朝凤是顾家剑法的顶峰,实际上,顾盟主,还没有用到八成功力吧?顾盟主真乃是不露相的真人也。”
顾悦行这下目瞪口呆:这马屁拍的......也太令人身心愉悦了吧!
怪不得老人家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果然,高帽子谁都爱戴,就看这高帽子舒服不舒服,平日里说什么“你别给我戴高帽子”,真扣你头上,谁都舍不得摘。
顾悦行拱手还礼:“哪里哪里,陌兄高看了。难道陌兄当日也在现场?”
陌白衣颔首:“雅间方位可谓是一座难求。”
这下顾悦行是真的不好意思了:“那真是我眼拙了,陌兄如此出众之人,我居然毫无印象。”
陌白衣嘴角还带着笑意,一分都没有增减面上的客气:“这是应该的,顾盟主当日是去比武,不是看热闹的,所有热闹在对手面前,应该成为浮云。我该是当时浮云一朵,不该入眼。”
“如今入眼了,也不晚。”顾悦行道,他实在是越发对眼前的陌白衣好奇极了,同时在心中搜刮各路江湖世家的子弟名单,试图寻找个姓陌的或者名字里带白或者带衣字的来,但是无论怎么搜寻怎么回忆,他都对不上,他之前若是见过,哪怕一面之缘,都不会也不该漏过这张脸。
此时容后再议。
顾悦行如今想知道,他接连两次与他和络央的缘分是为了什么?
“不知陌兄为何来此?之前在连月城也相见,当时似乎陌兄有意回避,如今又相遇,陌兄反而坦荡。不由得令我奇怪,难道陌兄是在回避我身边的那位姑娘?”
陌白衣身后是一片碧色莲叶,脚下后退两步便是生着塘泥的水,陌白衣毫无退路,就如同面对顾悦行这句话一般。
“顾盟主是问了两个问题,”陌白衣举着伞,非但不退,反而上前一步,将顾悦行纳入了那片伞下的阴凉中,“我可以一个一个回答。”
阴凉和铺面的夹带清新气味的风让顾悦行舒服很多,警戒心似乎都跟着不那么悬着:“好,我洗耳恭听。”
“第一,我来此处是来寻人,我日前丢了我一个朋友的踪迹,担忧之下一路寻来,断在这里。第二,我确实在回避新任的神官大人。不过并没有什么矛盾,只是例行公事而已。”
顾悦行不懂。
陌白衣苦笑:“我的朋友就是上一任神官周至柔,与你们一样,寻的同一人的,所以缘分二字谈不上;至于我,如今的神官若是见了,礼数之下该喊我一声大师兄。”
“第二十七章 荷叶为什么这么大”
顾悦行大吃一惊:“你也是人间界的医官?”
对方颔首。
顾悦行好容易遇到另外一个人间界的,看着还是出师很久的那种,连忙问道:“在你们人间界的医官那里,到底有没有人收到过来自连月城的求助?应该接到了吧?否则为何人间界的神官会被惊动到此?”
陌白衣摇了摇头,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说:“据我所知,周至柔并非是惊动到此,而是藏身于此。”
顾悦行不解:“难道周姑娘未死?”
陌白衣还是摇头:“她死了。”
顾悦行不解:“她藏身于此,同样死于此,是什么道理?难道她躲藏失败被仇人寻来,暗杀于此?”
顾悦行想起那日村民态度,倒吸一口凉气:“难道行凶者是江湖人?”
此地疫病时候,周至柔逃于此处,克制住了疫病的蔓延,此地百姓感激,互相开始为隐瞒神官的行踪,结果却还是被追杀者找到,平头百姓哪里懂江湖人或者杀手的区分?见持刀带剑,面露凶煞,就自然往江湖人身上去想,杀掉他们心中尊为神的存在,自然是顶天的一件仇恨。
这也可以解释为何月潭镇的村民对身为江湖人的顾悦行如此激愤。
而那个江湖人口中的乔老三,有可能就是当时刺杀的杀手之一,至于那句“周姑娘来报仇”,可能是他当时理解错了,周姑娘确实要来报仇,但是报仇的对象不是村民,而是旁边的“乔老三”和自己。
而这一次,一直给他含糊回答的陌白衣却摇头,说:“周至柔没有什么仇恨未了的。”
顾悦行又是愣住。
等到他反应过来想问清楚,没有仇恨未了到底是什么意思?是周至柔本身豁达,觉得人死万事空,还是真的,并没有什么仇恨。
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还没来得及梳理清楚头绪,就听到那些刚刚还闭嘴的白鹅忽然震翅扇风,扇地漫天都是绒毛,如下雪一般,而陌白衣,又一次无影无踪的消失了。
顾悦行再低头看看脚下,果然还是毫无印记。这一次他都已经不再存疑了。
闯了祸的大白鹅普通一下下水,除了那一群鸡和两只小狗之外,其他的鸭子也纷纷跟着下了水,在一片荷叶和莲蓬中穿来穿去,嘎嘎乱叫。
***
络央一路而来,到湖边,看到的就是眼前这样一副场景。
顾悦行持剑站在湖边,发带飘飘,长衫飘然,一副遗世独立的少年英雄。当然如果这个少年英雄的头顶上没有顶着那一撮鹅毛就更好了。
周围草绿碧荷,绿水浮白毛,看着.......
络央皱眉:“你和鹅打了一架?”
顾悦行十分尴尬,含糊了一句给混了过去。
他打哈哈:“洛姑娘的安眠散确实是灵验,除了这些闹得欢腾的畜生,别的真是一点没惊动——说来惭愧,我真是闹了好大的动静来试探。”
他又问:“洛姑娘刚刚一路而来,可见了什么不寻常的?”
络央道:“若说不寻常.......倒也有,这村中之人沉睡,感觉和我的安眠散的药量不太符,重了些。仿佛我是下了双倍的量。”
络央表情十分困惑。
对比顾悦行脸上一瞬间的恍然。
顾悦行一下子就明白如何解开这个困惑了:当然应该是双倍。他可算是明白了为什么他立刻下了药,村民立刻吃了,他立刻闹了大动静,结果村民居然如此捧场的全体中招一个遗漏的都没有。
原来如此。
那个陌白衣在此不知道多久,只怕已经在这村中转了一圈都不一定,陌白衣已经下了一次药了。等到他出手,这个村子的仅有的村民算是二次中招。
顾悦行简直有点无奈,怎么这人间界的医者,出手的手法都一样。怪不得师出同门。
再看络央如今神态举止,确实和那个陌白衣很像。
不约而同的自带清冷气质。这种气质,是后天养成的,而并非天生。
络央生的明艳动人,即便是比喻成花,那也是牡丹,是芍药,但是她的气质却令人想起雪中的红梅。而陌白衣也是如此,陌白衣生的面向出众别说,还特别的“贵”,一种天生的富贵面,贵胄相。而同时,他也令人想起凉夜的月。
有一种不合时宜的美感。
就好像现在,络央一身白衣再次偏远村落,就很不合时宜。
顾悦行觉得,络央应该满头珠翠,穿锦衣,着玉鞋,眉间贴花钿,唇上擦胭脂,背后华楼万丈,脚下熠熠生辉。
而不是脚踩着生着杂草的地面过来,伸手给他取下头顶上的那根鹅毛。
顾悦行十分尴尬,再度打了一个哈哈,抢过了那根鹅毛:“许是这个村子里大多都是老弱妇孺,所以不太禁得住药量,故而沉睡。”
也有道理。
络央道:“除此之外,这个村中,到没有太多的古怪。”
她把目光投向了眼前的湖。
说是湖,其实严格来说更加像是池,说是荷花池一点也不为过。
络央顺着荷花池绕了两圈,评价道:“这个池水很小,甚至比不上人间界的莲湖的十分之一。但是很奇怪。”
顾悦行问:“奇怪什么?”
络央比划了一下近在咫尺的莲叶:“你不觉得这个莲叶和莲花很不对么?这么大的莲叶,却生这么小的莲花.......是这个道理吗?”
好像说得过去,又好像说不过去。
顾悦行伸手拨开面前莲叶,伸手摘了一颗莲蓬,莲蓬比较正常莲蓬似乎要小一些,他当时路过,摘的时候也没有注意,清晨时分人少,他胡乱采摘了一些就走,现在想想,确实当时吸引他的是硕大的莲叶,几乎不见莲蓬。而且这莲蓬中的莲子,也的确很小。
顾悦行想到一个猜测:“有没有可能,是因为莲叶太大了,挡住了莲蓬的光,所以才让莲蓬生的很瘦小?”
这是他的猜测,他没种过荷花,可是太阳晒得够果子才甜这回事,他也或多或少的听家中的仆人说过。
但是络央是种过草药的,她不太赞成这个道理,但是络央没有明确不赞成:“说的有道理,但是问题还是那一个并没有解决啊。”
顾悦行好奇:“什么问题?”
“荷叶为什么那么大?”
顾悦行被问住了。
是啊,荷叶为什么这么大?
他脑子里忽然卡住,舌头倒还伶俐:“或许......或许是这里的荷叶本来就很大?”
络央听了后笑笑,似乎本来就没有指望从顾悦行这里得到想要的答案,这个笑莫名让顾悦行有些挫败和失落。
他失落中听到络央说:“这个莲叶,是沙金莲的品类,莲花和莲叶都极其硕大,区别不同的是,沙金莲的莲叶触感如缎,绒毛几乎不可察,而且花瓣和莲叶的边缘皆有一圈淡色的光斑,太阳照射之下就好像撒了一圈金色滚边一般。所以叫做沙金莲。”
络央一边介绍,一边把近处一朵莲叶压弯花蒂,正面呈现在顾悦行眼前,在烈日下,果然见到莲叶上淡淡金色斑点。还未等他惊叹出声,络央又身手,从重重莲叶中扯出来一朵莲花,那朵莲花半开,被络央素白手指轻轻掰开偏偏花瓣,花瓣粉白,美人素手如玉,实在是一副名画。
但是名画中的美人把花瓣片片呈现时候,顾悦行并没有看到沙金的画面。
顾悦行很快从名画中抽离,他意识到了络央想要表达的意思:“这荷叶和莲花并非是同一品类?”
络央点头。
“沙金莲很吉利,很多大户人家或者商贾都会栽种,图个大吉大利。而且......沙金莲的莲子,有的也会生出类似金子颜色一样的斑点,虽然很稀少,但是正是物以稀为贵,一旦一批莲子中出了那么几个,就会卖出高价,很多人会随身带一些,比如商贾,清贵公子,或者是旁的,随身会带着,还是那句话,图个吉利。还有人做信物象相赠,也是有的。”
顾悦行受教。
他点头:“我懂了,这莲花池下面,埋着一个曾经随身携带莲子的人。不是商贾,就是清贵公子,或者是个小郎君。”
“第二十八章 故乡的花”
“我听说过一个故事,”顾悦行道,“一个不知年代不知岁月,但是无论何时听来,都不算是过时的故事。”
络央稍微歪了一下头,这是一个表达在倾听的动作。
“故事说的是,有个人家里的丈夫要出远门去做生意,半年才会回来。临走之前他带走了一个家里的花种,叮嘱妻子,如果半年之后他没有回来,就一定是被害死了,就让妻子去寻找,找到谁家的后院开了家乡的花,那一定就是就是他的埋骨之地。”
“后来那个妻子等了半年之后果然没有等到丈夫,她悲痛之下就明白丈夫一定是在路途上被见财起意的人给杀了,她于是顺着丈夫的路程一路寻找,终于在一户人家的后院看到了家乡的花,妻子于是去报官,说那户人家谋害自己的丈夫,证据就是那后院那朵只有家乡才有的花。官府不信挖开了那户人家的后院,果然挖出了一具变成白骨的尸体和来不及花光的财帛。”
顾悦行拨开身边莲花,看了看硕大的莲叶,心中自觉他这个揣测并不算是随心一测。
“这个故事,包括故事里的妻子,想要达到找到丈夫,并且为丈夫伸冤,除了坚定的决心之外,还有一个前提,就是那朵故乡才有的花,若是别处随意可见,那妻子也只会在看到从丈夫尸骨上长出来的花朵而凄然路过浑然不觉。丈夫无法归家,冤情无法诉说,有情人从此错失,怨怼一生。”
络央听后,想了想问他:“这个故事,人间界是没有听说过的,你从哪里听说?听起来不像是个江湖的故事。”
顾悦行谦虚回答:“是我奶娘小时候于我说的故事,睡前哄我入睡,讲了一出。”
睡前故事讲花丛之下埋白骨?果然是江湖人家的孩子。别具一格的很。
络央说道:“若是顾盟主的乳娘说的,想必那就是个普通的故事,百姓皆听闻,其实在人间界的认知中,哪怕是大奸大恶之徒,也不是天生与人为恶,很多时候行凶作恶只是一念之差的事情,所以才会有有些凶徒罪行累累,却生一张与人为善的脸的缘故。”
这最后一句话好生熟悉,仿佛意有所指,即便不是意有所指,那也有人完美契合的跳入。
顾悦行想要大笑,克制住了:“这不就是孟百川么?”
络央的脸在帷帽之后,只要不说话,顾悦行就看不到络央此刻的反应。
络央听着也不像是要替孟百川说话的意思,她反而顺着顾悦行的话往下讲:“那顾盟主试想一下,你若是本地村民,杀了一个外客,并且将其尸身掩埋入此处湖中,若是你,会每日坦荡走过此处?可以做到不会日日盯梢日日忐忑?而且,若是有朝一日发现此处湖中生出往日不常见的东西,譬如,就连顾盟主见了,都称奇不已的巨大莲叶,结果,就这么留着了?若是不知情倒还罢了,若是知情者见了,心中本就有鬼,再看那长出的巨大莲叶,岂能不觉得那片片莲叶如冤死亡魂的脸呢?”
络央分析时候,顾悦行原本在绕着这个不大的莲湖转圈,倒也不是他不礼貌,而且络央也在转圈,在络央讲话的时候,顾悦行中途开了个小差,心想刚刚是不是陌白衣也在这里转了一圈观察无果,这才没有留下任何线索就离开了?
同样是人间界的医官,而且还是络央的大师兄,上任神官周至柔的好友,他会来此,想必是因为周至柔死前联系了他,或者向他求助,但是奈何还是晚了一步,周至柔香消玉殒。陌白衣未曾离开,也是想要查明缘由,为同门报仇,偏偏新任神官到来飞快,陌白衣不得不一边查案一边避而不见,偏偏线索类似,连月城周遭也就这么大,陌生的脸也就这几张,只怕这一出行动比较行走江湖还要难。
都是来自人间界,只怕断案方法和思维都是一家,陌白衣在这里,也会如此判断。而他一言不发就离开,大概意思也是此湖没有什么疑点意思吧?
顾悦行若有所思,觉得是在和陌白衣说话:“所以你觉得,这湖没有什么疑点所以才不发表什么看法?”
络央道:“我说了这许多,叫不发表看法?”
顾悦行晃了晃头,冷静眼前是络央,道:“你觉得这个湖中并无藏匿什么尸体?”
络央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顾盟主想想昨日阵仗,那差不多是小半个月潭镇,也就是大半个月潭村都要来取走我们的命,这不就是直接说了,月潭村确实做过些什么,但是不是一两个人作为,起码这个村子的所有人都是知情者,利益相关相连,若是如此,把罪证丢入这湖里,一个湖而已,填了就是了。虽然这个村子叫月潭村,怕填了湖名不副实,那就举全村之力再挖一个.......”
络央顿住。
但是顾悦行却已经飞快领悟了。他示意络央后退,出手如飞,在络央尚未看清顾悦行是如何动作的时候,一道寒光已经自顾悦行出一闪,飞入了湖心中,顷刻,返回,顾悦行却不打算迎接,而是后退一步,像是堪堪避开来物一般露出嫌弃神色。
络央一看,是一柄飞镖,叶片形状,叶片大小,上坠红缨。而如今红缨处满是湖底淤泥,怪不得顾悦行嫌弃。
顾悦行面露十分的嫌弃,半蹲下打量红缨上的淤泥。
他看了两眼,又忍着嫌弃的神色,点了一点放在鼻下嗅嗅,肯定道:“是新泥。”
顾悦行解释:“我见过我家园丁入冬之前收拾荷塘,从荷塘中捞出很多水草和烂根,园丁告诉我,原本荷塘不必年年清理,但是家中多女眷和淘气幼儿,这园林中荷塘为了呈现天然之景又不做围栏,恐家中小儿入内陷入淤泥中,所以每年入冬之前都要淘净湖中累积的淤泥以及潮虫。”
他回忆这事,面上都控制不住嫌弃,说着更是离开湖边远了两步:“我当时才知道,原来这表面荷叶婷婷的湖中如此多污秽,怪不得要说是出淤泥而不染。重点不是不染,合该是淤泥才对。实在是可怕。那之后,我是再也不去家中荷塘中戏水,幼时不明,之后明了,及时止损。”
他示意脚下红缨上的淤泥:“这泥中,几乎没有水草的烂根,也不见两只潮虫,可见是新湖。”
既然此处是新湖,那旧潭在何处呢?
这是月潭村,此处是莲花湖,所以,其实还有个真正的月潭?
至于为何这个莲湖会生长两个不同的莲花和莲叶,怕不是什么蒙混视听的办法?
那个故事里,杀了人谋了财的人家,之后看到尸体上长出一朵花来,先是惊慌,继而冷静下来,死者的妻子还尚未找来,故乡的花朵却先发了芽,算是一种预警,也算是打草惊蛇。留的下时间好好的谋划。既然生了花,那就长着,只是别长在尸体上面。换个院子生长。等着那个妻子寻来,寻来后,见到故乡的花朵,嚎啕大哭,引来官兵,带来锄铲,却掘地三尺都是一场空。
对于死者的妻子来说,那真是一场空。
可是对于凶手,确实高枕无忧的开始。
如果这次顾悦行和络央因为刚刚的猜测而上报官府,为了寻找失踪的神官而倒干湖水,铲出淤泥,发现湖下是一片空,只剩小鱼小虾,那之后,月潭村才是真正的高枕无忧了。
顾悦行心想,说不定从此,月潭镇的百姓再遇到江湖人,就不会再生昨日那般的警惕了吧?
正恍惚间,他耳朵动了一下,听到不远处有动静传来,吱呀一声,仿佛是竹门被推开的动作。湖边的两只小奶狗听到,立刻丢掉他们两人朝着动静跑去。顾悦行道:“不好,忘了时间,快走!”
顾悦行脚下一个动作,就把那红缨给踢飞到了湖底。随即立刻带着络央落脚莲叶上,足尖一点朝着村外树林而去。
推开竹篱笆的农人睡了一个深沉的午觉,懒洋洋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抬头一看,只看到天边一抹蓝白,如白鹤在蓝天的一道掠影。
***
此处没有白鹤,倒是有鹭鸶。
此刻稻田中绿色喜人,风吹绿浪如水波,层层蔓蔓,中间雪白鹭鸶不紧不慢行走,场面十分的好看。
陌白衣最喜欢此刻景致。他爱一切人间烟火。不管是眼前稻田草人鹭鸶,还是远处炊烟屋舍耕牛,再是市井嘈杂买卖讨价还价,小孩乱跑,大人追骂,落于他耳中,都是一片安居乐业之图。
赵京墨对此十分无语。
直言他只是置身事外,若是叫他置身其中,亲自去和那些嘴快妇人为了一文钱去争一争辩一辩,亲自去捉那刚刚换好衣服新鞋就去踩泥坑的小娃,就知道头疼在哪里。
赵京墨说他,这辈子连自己的手都不曾亲自洗,怎么还能亲自去洗孩子。
此刻陌白衣觉得赵京墨说得对,说得有理。
虽然他面前没有孩子躺在泥坑里,但是有个大活人在地上睡得风尘仆仆,滚得一身的土,他确实是一点也没有想过要去动个手。
只晾在那里,看他什么时候醒。
索性孟百川悠悠转醒的速度还挺快,睁开眼,尚且迷糊的脑子立刻分辨出来此刻映入眼帘的背景是何人。他刚起身,立刻扑通一身匍匐跪了回去,头伏得极其低,鼻息之间可煽动地上微尘。
他十分惶恐,浑身颤抖,一开口,就觉得嗓子眼中卡地满是几乎令他窒息的土尘。
“君侯。”
“第二十九章 热血不凉晒太阳”
陌白衣的声音不紧不慢,透着一副慢性子的态度。
此刻已经过了正午,但是日头依然很烈,原本孟百川被人移动到了一处阴凉地,但是随着日头的偏移,那块阴凉地也慢慢变了位置,他昏迷不动,直直的暴晒,一张脸又黑又瘦,几乎要脱相。
幸亏他天生骨相极好,哪怕是真的变成了皮包骨的骷髅,也是一具赏心悦目的骷髅。
陌白衣嘴角还挂着笑意,看着也是愉悦的很,他撑着一把伞遮阳,连手指都晒不到太阳,即便如此,孟百川依然觉得惶恐,脑中清明过来之后第一个反应就是:苍了个天,君侯居然亲自打伞。
君侯不光亲自打伞,君侯还亲自走路亲自动嘴皮子说话呢。
陌白衣走到了孟百川面前,居高临下看去,只看到孟百川一个后脑勺,后脑勺上沾着一层厚厚的尘土,带着微微发红的黄色,那头发也乱的如秋后的稻草,乱蓬蓬的入不得眼。
陌白衣皱眉,也不知道是在嫌弃什么,他看了看脏兮兮的孟百川,道:“你,抬起头来。”
孟百川不敢违背,立刻扬起头来。
不得不夸一句陌白衣的面相天资,就算是直接仰视,也不丑。依然震慑的孟百川流下泪来。
这一番热泪叫陌白衣一阵无语,刚刚要说的话都给无语没了,顿了一会才开口问他:“我又不是死了,一见我就哭,你怎么不嚎啕一番?”
孟百川也无语,在他印象中的陌白衣,干净清雅,说话都是极其斯文的,骂人都是字字珠玑,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能够从陌白衣嘴里听到“死了”“嚎啕”这两个匹配不上陌白衣的字词来。
由此可见,这些时日,陌白衣没去别的去处,定然是和赵京墨混一块了。没把赵京墨带雅气两分,反而跟着赵京墨学了三分痞气。
想想赵京墨那一手和人吵架不带歇气的“天赋”,和娴熟婉如天生的叉腰骂街的技能,孟百川痛心疾首。
痛心疾首的孟百川抬头盯着陌白衣完美的下颌骨道:“君侯大人教习天子读书是好事,别被天子给反将了才好。”
话说完,不等陌白衣作势要踹他,就非常伶俐地后退伏地磕头,一气呵成。
陌白衣看他动作一番,又煽起了一阵灰尘,嫌弃衣裳吃灰,也跟着后退了两步,退出了灰尘的扬起范围。
这才冷冷道:“几日不见,倒是把自己给整的人不人鬼不鬼,只怕你这番模样,若是到了战场上,不必费劲就可以吓退敌军三千了。”
孟百川知道这是陌白衣在讽刺他难看,陌白衣讨厌一切丑陋的东西,若是之前孟百川还能算是个威武堂堂的将军,如今倒是真的像个饿死鬼了。
变丑的孟百川十分抱歉,甚至还有点懊悔。
“就不该让您看到,若无今日见面,来日君侯念及臣下,还能想起臣下好看的时候,”孟百川说着说着就闷闷不乐起来,“如今就算是死了,估计君侯也懒得再忌日那天念叨两句了。”
他这样说着,越说越苦闷,眼前指甲长长,缝隙里都是灰,懊恼的心就重了一分。若是之前还想着当场撞墙死了拉倒,如今想想,本就灰头土脸的丑,再披一身的血,那给陌白衣的印象岂不是更差?
孟百川心说,要死也要先洗个澡梳个头剪个指甲,再吃胖点,好看点,再干干净净死了。图什么?还不是图一个将来陌白衣回顾故人的时候能好歹唏嘘些,而不是满面嫌弃之色。
否则将来魂归故里,魂都要羞的没脸见人。
主要是没脸见陌白衣,且还会受到赵京墨的大声嘲笑。
正胡思乱想之际,忽然听到陌白衣打量他,且声音越来越近,听着就是个细细打量中带着品鉴的过程发生:“你这骨相,很美。”
这句听起来像是由衷夸奖的话落到孟百川的耳朵里,自动转换成了屠夫在对一头牛说这牛骨骼惊奇一看就很想要小露一手。
不管是牛还是孟百川,都冷不丁的一个哆嗦。
陌白衣再说:“你这骨相......要不要考虑考虑,真的死了,我就把你的尸体做成干尸,送给我大师父,将来教授新徒的时候不必在用泥人木人练习针灸和点穴。”
他越想越是觉得这个方法可行:“说不定我师父见我立功,就收回将我逐出师门的命令了?”
“惭愧惭愧,如此丑陋皮囊,怎可有资格立足人间界此等圣地?简直是玷污!玷污!”
孟百川这头老牛瑟瑟发抖,加上许久未曾饮水,开口的声音都沙哑的难听,这下他更加嫌弃自己,丑不说,声音也难听,真是一无是处,无颜活着。
孟百川以为自己发抖抖地十分低调,却不知道在陌白衣的视角看来,他任何动作都是一览无遗。陌白衣这下才知道,为何自己年少时候在书院,任何动作都逃不过太傅的眼睛,稍微动作,哪怕是从袖中偷一块橘子糖,都叫太傅厉声指出。
原来如此。
陌白衣大悟。
他决定不做那严厉太傅的规格,只冷笑一句:“怕了?怕死了?之前那雄赳赳气昂昂一心赴死的决心呢?”
孟百川羞愧,虚心接受批评:“兵书有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我这一腔赴死热血哪怕是日日暴晒在这白日骄阳下,也无可避免的转凉,然后生了令我发抖的怯意。实在是......枉为沙场将军。”
孟百川言语凉薄,说话说得凉飕飕的,若非如今是白日天光,真像是个见鬼的场面。至于那一番怕自己热血变凉于是就日日晒太阳的言论,也是怎么听怎么扯。
“如今战事平定,无处可用将军,倒是有幸的了人间界青睐,留成枯骨一副,名垂芳古.......”
“打住打住,得了得了,”陌白衣受不了他一个大男人在那里做伤怀垂泪装,何况他满身都是尘土,又是黑瘦模样,打眼看去,像个泥猴在顾盼自恋就差手里拈花,画面怎么看怎么惊悚,吓得陌白衣连忙打断,“还名垂芳古的,想得美,我都没分,你还想凭借一副皮囊,做你的梦去吧。”
孟百川抬头,没有遗憾不能名垂芳古,只是嫌弃之情挡也挡不住:“君侯,雅。”
陌白衣毫不留情斥了回去:“哑什么哑。我看你伶牙俐齿的很,在京都怎么不见你如此侃侃而谈,反而演成了个闷葫芦?”
孟百川咧嘴一笑:“京都贵子,哪有江湖少年有意思?”
话题扯回眼前。
陌白衣脸上的笑淡了下去。
孟百川的白牙也隐没在了沉下的嘴角后,他匍匐下拜。
听到陌白衣说:“你上了艾子书,好本事。”
此刻才是问罪之时,但是孟百川反而平静无波。
他听陌白衣继续:“武林盟主要杀你,按照道理,你是不能躲的,但是也躲不过。不过有意思,百年来,前朝现今上过艾子书的朝廷命官总共四十八人,除你之外,五一不是贪官污吏中饱私囊之辈,唯独有你,不但寻不到罪恶滔天的证据,还可以轻而易举为你洗刷冤屈,什么时候洗刷最好呢?自然是你肉身化白骨之后。到时候抓你一个为我背锅的罪名,再来挑拨三方不和。真是漂亮。”
“......”
陌白衣若有所思,像是在问孟百川,也像是自言自语:“不过如此拙劣手段,到底是冲着谁来的呢?或者说,是觉得谁会笨到,上这个圈套呢?”
孟百川心中嘀咕:这也不一定是笨吧,保不齐人家就是故意借这个坡下那头驴,然后在鼓动那头驴给你尥一蹶子,不踢的你吐血,也给你一个跟头。
不过孟百川没敢提那人家是谁家。他闭嘴装死。
“孟百川,你要想尽办法,不许顾悦行前往京都。”
孟百川给听愣了,一下抬头:“君侯大人不是来捉我回去?”
陌白衣斜眼看他:“捉你回去,还需我亲自来?”
孟百川快要闹了:“我前日发现谛听踪影,便猜到是君侯驾到,感动不已,还以为是君侯念我往日功劳,亲自捉我回去问罪,结果君侯亲临,竟然不是为我?”
陌白衣忍不住笑,一笑倾城,再笑伤心:“所以你才如此多话?多嘴多舌的不像是你一般,原来如此。”
孟百川委屈:“不然为何,我平日也不是个多嘴多舌的,这几日话痨,痨得感觉要把一生的言辞都说了个遍,幸亏不管是顾悦行还是神官,皆不知道我原本如何,否则定然觉得我是不是被长舌鬼附体。”
陌白衣点头赞同,同时吐槽他:“你话确实也太多了,谛听回来复述时候都抱怨连连。”
孟百川委屈:“臣下尽忠职守。”
陌白衣:“......”
可见孟百川因为发现陌白衣此次亲自离开京都并非专程为捉他归案闹了脾气,还不小,敢顶撞他了。刚刚那个见了他之后还瑟瑟发抖的老牛仿佛不曾存在。
如今眼前是个倔驴。
若是平日堂堂将军形象倔上一下,陌白衣或许还买账。如今一头瘦驴发倔,谁还真的给个眼神看?
陌白衣两三句就打发:“你好好的盯着顾悦行吧。他这几日杀你不成,必然看你牙痒痒,你也是,别为了让顾悦行下不了嘴就把自己倒腾如此,洗洗干净去。”
他屈尊伸手亲自指一方向:“那处有一水潭,周边皆是杂草,我叫谛听放好了寻常衣物在那,你好好洗洗去,回头见了顾悦行,就说是你的偷的衣服。”
“第三十章 一个周字”
等到顾悦行带着络央从月潭村跑出来,再到想起来连月城里还有个孟百川的时候,都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时辰了。用顾悦行的话就是说:“他要是人还没醒,估计就成干了。”
如果是成干了那也算是完成了任务。
顾悦行心中如此安慰自己,并且这番安慰让自己宽心不少。
结果现场不见人,唯独一件旧衣落于尘中,就好像孟百川是一滴水或者是个冰雕,被太阳晒得蒸腾了最后一丝水汽,然后只剩下一件衣服证明这人曾经来过人间。
顾悦行着实为此受惊不小:即便是人间蒸发,那也该留下靴子发带里衣外衣裤子绑腿鞋袜什么的吧?怎么着,这件外衣是什么金刚不坏的圣物,别的都给蒸发了,也就这件纹丝不动?
骗鬼呢?
顾悦行咬牙切齿,一心认定孟百川是逃跑了。
“懦夫!”顾悦行从牙缝里蹦出两字,然后是更多的字,“当时信誓旦旦要一心求死,我真是良善,居然是许了,结果呢,磨磨蹭蹭不肯死的痛快,非要偷生等来救星。如今反悔了,来个金蝉脱壳?上天入地,我也要让他变成艾子书上的一抹朱砂字!”
对此,络央气定神闲,她实在是一点也不着急,人自己不要杀,至于留不留的,好像也不是很重要,他是个敲门砖,不过如果用敲门砖来敲门,其实想想也挺粗鲁。
还不如优雅叩门呢,好歹是个优雅开场。
络央对这块敲门砖的印象不好不坏,不至于好到替他说清,也不至于坏到添油加醋,有一说一罢了:“他如今这个状态,能跑哪里去?他如果想要走出连月城的地界,起码要养精蓄锐吃顿饱饭,我给的那个丹药虽然让他提起精神,但是人是铁饭是钢,还是缺不了水粮。”
顾悦行把衣裳丢在了地上,好像还嫌不解气,又踢了一脚:“他去不了月潭镇,说不定会想办法躲在月潭村,那里空屋很多,以他的身手,不必生火做饭,东家一个馒头西家一碗稀饭也够他吃饱喝足。”
听听,一个大将军,沦落成了个市井无赖,赵京墨听了都要流泪。
顾悦行决定去顺着寻一番。
管他死不死,抓过来先一顿毒打,既理直气壮,也解气非常。
***
连月城只有两道门。
他之前从南门进,也是从南门出的。因为他们在南门口发现了一只靴子。那靴子明显,是个官靴,什么情况?这下连顾悦行都迷糊了。他踢了一脚官靴,问络央:“他什么情况?一边走一边脱衣服?”
络央也无语。
顾悦行猜不出个根本。只能顺着路继续走。
再走一段,在路上的杂草中发现了第二只靴子。
接着是被风吹了挂在树枝上的发带,再是腰带,腰带精美,绣着金丝绣纹,洗洗干净还可以卖个好价钱,也这样被弃。顾悦行现在已经没了多余想想法,唯一只盼望孟百川顾及点,别在下一刻让他们发现里衣或者更无法入眼的东西。
否则他都要没脸面对络央了。
这一路的衣服做了顾悦行追杀的路引,他们一路来到了一处小树林里,说是小树林,其实严格来说应该算是一片荒地。长满了齐人高的杂草。中间有一条新路,空气中浮着植物汁水新鲜的气味,抚过一些枝干,横切面湿润,带着粘腻。明显是刚刚砍下不久的。
难道是孟百川?
顾悦行转头对络央道:“洛姑娘对于京都孟家有无了解?”
络央奇怪顾悦行的忽然发问,但是还是回答:“将门世家,听说孟百川还有个妹妹,也是宋国鼎鼎大名的女将。而且这位女将军有天恩——传说当今皇帝为皇子时候十分不得宠,更是在多年前战乱中失散,后来还是这位女将军将当今皇帝从市井中捞了出来,孟家更加是助力皇帝登上龙座。孟家对于皇家的恩情如此盖天灭地,实在是想不通陛下会如此公义。”
顾悦行道:“官府弯道我不懂,我是江湖人,直来直去。在这之前我就知道孟家,因为孟家有一部兵书,名为天兵遗书。据说是一位天将下凡留在人间的圣物。多年来保佑孟家的所有战将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但是对于江湖来说,孟家出名,是因为他们那一手无因剑。”
络央好奇:“无影?”
顾悦行纠正:“因,因果的因。无因剑,这是孟家尤其是孟百川最后的一手,他哪怕是在战场上战到最后,手无寸铁,他也可以以内力化剑力战八方。所有别看他现萎靡不振一派凋零如丑鬼,但是依然不可小视。”
络央听得称奇,目光再转到眼前那被拦腰切断的植物的时候,心里就多了一份感慨。
顾悦行却开始生了警惕,他说这些也不是为了让络央开眼界什么的,也是为了警惕。
他严肃道:“洛姑娘,孟百川从来为何和我们是友人。或者说,从未和我是友,虽然洛姑娘保了他一命,可是朝廷之人,两面三刀,昨日谢可能到了今日就成了仇,所以洛姑娘,前方到底是什么,还不一定,要小心,在我身后。”
络央看了看顾悦行,见他一脸严肃戒备,于是也跟着严肃点了头。
两人警戒,尚未踏入那荒地第一步,一道尖叫声就先下手为强的传了过来!
是孟百川!
顾悦行一惊,尚未明白过来是如何,脚下已经急动,朝着声音位置掠去。
眼看还差一道藤蔓就到时候,他忽然停了。
因为他发现,那道尖叫,只响了一瞬。
如果一声尖叫就止,再没有下文,一般只有两个情况,第一,孟百川死了,只来得及惊呼一下;第二,这是圈套。
顾悦行没有被真的调虎离山,而是带着络央一道。
他十分不信任孟百川,万一是调虎离山,万一此处还留着孟百川的部下,万一他只是想想要引来顾悦行带走络央,万一.......
他实在是太不信任孟百川了。
他停下,面前是一颗大树,被砍了一半,另外一半的树枝歪斜,几乎要和地面平行生长,树干上挂满了藤蔓,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
屏障后,就是那尖叫声的发生地。
此刻无声无息,仔细听来,还有一些水声。
似乎背后不是陷阱,而是一汪净水。
顾悦行示意络央后退,出剑飞快,将眼前如屏障一般的垂帘尽数除去,藤蔓落地,露出眼前遮挡画面。
居然是一处小潭,潭水面积不大,但是胜在水面清澈,周围无人,但是面前水波为荡,似风非风。
就在顾悦行不解的时候,面前水波开始大振,顾悦行险些拔剑的当口,一颗头颅破水而出。他手上还拽着什么东西,出水时候先抹了一把脸,露出一张干净又黝黑的面庞。果然是孟百川。
孟百川出水立刻感觉周围视线亮堂了许多,转头一看,原本作为遮蔽的藤蔓居然被人给砍了,正要骂人,这才看见眼前一脸复杂盯着他的顾悦行。身后还有背过了身去的络央。
孟百川顺着顾悦行视线一看,发现顾悦行的眼睛落在了自己的上半身上,立刻遮挡下蹲,大骂:“顾盟主!什好歹是顾盟主!”
顾盟主冷冷将剑身回鞘:“我还没说你险些瞎了我的眼睛呢。”
孟百川翻了一个白眼,他瞄到了络央背影,立刻恍惚,不顾自己还在水潭里,兴奋招手:“洛姑娘洛姑娘!我寻到了周姑娘的墓碑!我知道周姑娘被埋在了哪里!”
络央闻听,等到反应过来孟百川话中的内容,先是吃了一惊,继而大喜,转了一半又扭回去,问:“哪里?在哪里?”
孟百川兴奋:“我脚下!我踩着呢!”
顾悦行:“......”
络央:“.......”
***
要说起来,孟百川也是冤枉的要死。
这个地方是谛听为他选好的沐浴的地方,他以为就是个寻常小水潭,深度大小都刚刚好,又有荒草藤蔓遮挡,简直是个幕天席地的澡堂。
他原本对于清洁这事渴望度不大,若非陌白衣要求不敢违背,他也懒得主动去把自己给收拾了。结果陌白衣说,远处有水潭可洁面,有新鲜干净的衣服可以换洗,这个念头不生则以,一生就克制不住,他要沐浴,要洗发,要清清洁洁,迫切到还没到澡堂就开始衣服靴子都不要了。
正洗到高兴忘我,他忽然觉得脚下从一开始就觉得无论大小还是脚感都十分合适的垫脚石有些不对。
这个垫脚石,若是寻常的青石板,常年泡在水里,不该有这样的粗糙,而且不光是粗糙,他用脚顺着石板的周围试探一番,发现这个石板长长方方,无论是厚度还是面积,都十分的规整。不光是规整,甚至连那刚刚被他觉得十分合适用来做按摩的痕迹都透着古怪。
他又把那个凹下去的痕迹沿着位置划拉了一遍。
感觉到了什么。
他不信,又用大拇指划拉了一遍。
这下,他觉得自己凉到了这个澡堂子都能结成冰。
这哪里是什么凹痕啊,这明明就是一个周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