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血染昶江
大江东去,正是炎炎日。
昶州,在沧北十三州中占枢纽之位,大周建国五百七十年,此地均是兵家必争之要地,昶州以昶江为著故而以昶为名,每至夏日,江水奔流湍急数月不停,余下时月则水势渐缓。
昶江,江宽足百丈,曲折蜿蜒无数里,源自太和山,经昶州横跨沧北,流至大周东边境时一分三流,其一二入曲晋王朝,其三过云东并入天唐国。
总计其长足万里,穿三国,但唯有昶州一脉江流最佳壮阔,波潮撼野,一支独秀,奇绝生畏,望之心旷。
今日,灼阳正盛,江口一处偏僻岸边,一位摆渡人垂首坐于岸边,头戴斗笠,一身白袍随热浪微微摆动。
斗笠下是一张不怒自威的中年面孔,棱角分明,鼻梁高挺,眼神锐利却平淡,颔下碎须零星,衬出几分淡淡的沧桑。
如此烈日高照,他的身上竟无一丝汗水,就好像万般炎热暑气均无法侵入他周身半分似的。
他将双眸垂在斗笠下,看似随意的斜靠在岸边石碑上,实则双眼却在有意无意的打量着指向西北方的笔直官道。
那官道,乃是昶州通向大周帝都元京的必经之道,可容二十匹战马同排而行,十分宽敞。官道由青峦石铺就,价值不菲,足可见大周国力鼎盛,沧北十三州,州泰民安。
摆渡人百无聊赖的等了许久,双眼微眯默不作声,直至日暮渐渐,夜风鼓鼓,芦苇间虫声阵阵,满天星斗浮上云间。
他双眉略微一皱,淡漠的神色竟涌出了些许郑重。但那郑重也只是一闪而逝,吐出一口气,睨了西北方天际一眼,依旧气定神闲,呼吸均匀,仿佛睡着了一样。
一辆马车遥遥驶来,那马车极致朴素,无论所造材质还是简单的装饰,亦或是坐在其上的赶马车夫,看上去都是那般平淡无奇,与那些富家子弟,侯宅相府的马车简直是天地之别。
但是真正识货的人却能够一眼看出,拉着那马车的高头大马乃是被大辽草原族人尊为马中之王的“红渊”,乃是真真正正的汗血千里马,一匹千金难求,有价无市。
偌大一个沧北,数千万人,能够以此马为驾者,不超一手之数,以此观之,那车上的人物的地位可见一斑。
马车行至近前,忽然停下,车中人一撩纱帘,露出一张温婉淑洁的笑脸。她抬眼看了看天色,招呼车夫道:“沂叔,夜幕已至,仍未到忘仙桥,我本以为今日无法再渡昶江,未曾想到竟在这里遇到一尾木舟,甚幸甚幸。”
她还未说完,那车夫左沂已然懂了她的意思,“夫人稍等片刻,老仆去去就来。”说罢,他一步跃下马车,走到摆渡人的身边。
“船家,我家主夫人今日有事欲渡江,不知船家可否走上一程?”说罢他从腰间掏出一锭金子,递了上去。
却不想摆渡人浑然未觉,似乎已然入梦。
左沂将金子放在摆渡人身边,正想要再出言呼唤,那摆渡人的斗笠竟突地弹入半空,刚巧落入江畔木船之中,一双看不出半分感情色彩的眼眸豁然出现,他看着左沂,仍未开口。
左沂被他的眼神一扫,心下一凛,暗暗惊叹,“好可怕的眼神”,可是下一刻,他却幡然醒悟,嘴角抽笑的摇了摇头,心中又道:“我这是怎么了?或是太久未见人,竟连这凡尘俗夫的一个眼神都生出惧意?可笑可笑。”
摆渡人斜瞥了他一眼,再次扭回头去,双目微眯。日落西山,他的心中升起几分躁意。看向西北方官道的次数也愈加多了几次。
左沂一向受人尊崇,何时受过这种屈辱,他虽是一介车夫奴仆,但那也只是他家主公主夫人的奴仆,一个乡间莽夫竟如此冷落于他,一脚踢起金锭,伸手接住。
“此之金锭为礼,你不以礼相待,老夫收回,这船,老夫征用了。”左沂背过身去,声音冷冽。
摆渡人又侧过头来看他一眼,突地露出一丝笑容,紧接着便是朗声大笑,笑声浑厚有力,足足扩散出数百米方才渐渐消去。
马车上的美妇显然也听到了笑声,又一次撩开纱帘看了过来。
良久良久,笑声方收。摆渡人轻轻的“哦?”了一声,嘴角含笑,仿佛听到了天下间最大的笑话一般,之前的烦躁似乎在左沂挑衅的话语中消失的一干二净。
“放肆!”左沂怒目而视,“你可知道,我是谁吗?我家主夫人又是谁吗?”
摆渡人缓慢的站起身,抖了抖身上的泥土,目光灼灼地看向他,神情仍旧淡然,“我管你是谁?与我何干?你随意便扰了我的轻闲,当我是什么人?任你欺辱吗?想要动手?好啊,来吧!”
左沂气极反笑,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想到,这穷乡僻壤的地方竟然还有人敢挑衅自己和自己家主夫人的权威,简直忍无可忍。
“我,还惧你不成?”
美妇听到左沂这话,知道左沂是动了真怒,一般情况下真遇到这种事情,痛痛快快打上一场倒也没什么。毕竟自己家这位贴身侍卫的实力她清楚得很,绝无落败的可能。
但转念想到自己的事情不能太多耽搁,不由秀眉微皱,宽声问道:“沂叔,怎么回事?”
左沂一咬牙,但还是一字一顿的解释道:“我给了这人一锭金子,足够渡江千百次,可这家伙充耳不闻无视我的话语,莫不是挑衅?怎能忍气吞声?况且主夫人您也在,岂能让一个山野匹夫如此欺辱冷落?”
“笑话,船是我的,我想载便载,不想载,莫说你,就是州领侯相,五帝三皇到此,我也要让他们趟水过江。”摆渡人笑道。
左沂闻言更怒,“此昶江蜿蜒千里,又不是只有你一个摆渡人,你凭什么有如此的口气?”
“不止我一个?”摆渡人再次躺了下来靠在石碑上,“千里昶江,共设巨桥四座,忘仙,登云,归海,纳神,均是耗费数百年光景无数财力物力建造,除此之外,想要渡江,难如登天。江水极湍,漩涡阴流不绝,若无数十年驾船之能与千钧之力,想要驾舟而过,绝不可能。故而欲渡这浩浩千里水,除非你会飞,否则惟我与四桥所不能也。”
渡昶江之难,难于上青天。
千百年来,昶江之水都是一道天险。不知道有多少不明昶江水性的人想要渡过去,最终都是船毁人亡,同这千里水共入天海之中。
昶江之水,也是昶州最最自然的一道守护屏障,令他国难以进犯,一旦发起战事,大周军只要守住四桥,便是万夫莫开,基本上不可能突破。
这摆渡人生于昶江畔,天生神力,加之自小研习昶江水性,这才掌握了一套自己的渡江之法,平日里他并非靠摆渡为生,而是另有身世。今日乃是有要紧事,需要他在此接应,所以停留在这里,不想却碰到了左沂。
左沂望着他,“除非会飞,否则过不去?”口中喃喃念叨了好几句,这才回过头去看了那美妇一眼,美妇冲他摇了摇头。
摆渡人也不再理他:“话已至此,二位自求多福。”顿了顿,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红渊马确实惊人,偌大沧北我也只见过三次,你们身份或许不凡,不过若是想要凭借身份权威压人,我也定不会让你们如愿。”
“这位大哥,我真的有要事想要渡江,只要大哥能载我们一程,想要多少酬劳都可以。”
“主夫人!”左沂双拳紧握,心道,这家伙凭什么值得主夫人这么低声下气,这可是连主人都害怕的畏手畏脚的女人,一个乡野中只会说大话的中年人,主夫人为什么要这么做啊?
美妇摆摆手,温婉大方,对着摆渡人露出倾国倾城的笑容,“大哥可……”
“不必多说了。”摆渡人冷视左沂一眼,“你的主夫人可比你这狗腿子说话好听多了。”
“你!”左沂还想发作,又被美妇拦了下来。
“若是他日,我倒可载你们一程,可今日,不行!”
“却是为何?”
摆渡人倏地站起身,侧目看去,西北边方向传来一阵细微的喊杀声,紧接着,举目一望,滔滔昶江水竟然变得一片血红,似乎是从上游流下。
江水中还有着数不尽的尸身随江水上下起伏波动,看起来煞是恐怖骇人。
血气四散,一股恶臭与血腥味扑鼻而来。
摆渡人面色凝重,手中不知从何时多了一把剑,他焦急的看向北边的方向,期待着视线尽头出现那个他万分熟悉的身影。
昶江水仍旧滚滚向东,尸山血海的惨烈景象随之入目。摆渡人看着那足足持续了一刻钟的血色昶江,眼角微颤,昶江水流速究竟多快他心里知道,可血水与尸体足足随江水流淌了一刻钟,这究竟有多少人身首异处,究竟有多少人死无葬身之地。
想到这里,他的心间便是一阵阵的抽痛。
“可……千万不要出事才好啊!”
第二章:谪仙燃雪
摆渡人已经站不住了,他感觉自己这面对什么样危险战况都能够稳若泰山的心开始动摇了。握住剑柄的手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尽管很轻微,但是美妇和左沂二人却都看得真切。
左沂有些疑惑,此人为何话说到一半突然间变了脸色?
可是当他们看到了染红整片昶江水的血色时。绕是见多识广,也仍旧愣了一下,美妇此刻已是怀胎四月,对于血腥气更是敏感,俯下身子强忍住呕吐的感觉,稍觉腹中微痛,捂住口鼻,暗中封了嗅觉感官,招呼左沂想让他去看一看发生了什么事情。
恰此时,一道熟悉的身影钻入摆渡人的视线中。西北方天际,一个人影突然出现,在日落的余晖中摇摇晃晃,步履蹒跚,怀中似乎还抱着什么东西。
摆渡人喜上眉梢,心中低呼一声:还好侯爷没事!随即他迈开步子,小跑着迎了上去。
左沂在美妇的示意下也跟了上去,他虽然十分不愿意与摆渡人说话争吵,但是毕竟此人是他们二人今日唯一的渡江之法,自家主夫人的要事不容耽搁……
那人影失魂落魄的狂奔着,直到撞到了迎面而来的摆渡人身上的时候,这才清醒了过来。
摆渡人看着他俊逸冷厉的面庞上沾满了血迹,原本威风八面的瞳孔此时更充斥着绝望与死气,浑身凌乱不堪,一身华贵衣衫已经被撕扯的破烂,霎是狼狈。
摆渡人双瞳外翻,声音颤抖着叫道:“侯爷!”
那人的双眸凄凄沥沥,再无往日的半分神采,听到摆渡人的呼唤,整个人好似筛糠一般剧烈的颤抖起来,无力的瘫坐在原地,两行血泪顺着坚挺的两颊流下。
“到底……发生了什么?”
被称为侯爷的中年男子突然站起,将怀中死死抱着的物什郑重的交到摆渡人手中。
“周患,这是,我唯一的……儿子。也是座北侯府仅剩的血脉了……记住,我……只能将他托付给你了!你……一定要……保护好他!”
摆渡人这才发现原来侯爷拼命护住的“东西”竟然是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此时此刻还在睡梦之中,细滑软腻的小脸儿满是凝固的血迹,散发着暗黑色的淡淡流光。
“侯爷,这……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为什么……”
“此生,不要……让他从军!”侯爷叮嘱了一句,混沌无光的双瞳最后看了自己第一天出生的儿子一眼,满是凄凉与不舍,两行热泪是带着阵阵酸楚夺眶而出,与那血泪混合在一起,使他的脸看起来模糊而又狰狞。
男儿有泪不轻弹,这位叱咤沧北二十年,鏖战大辽大小数百战无一败绩的沧北第一侯,座北侯,在今日,竟然落下了泪。
他不怕死!
十九年前,他还是个千夫长,携三百死士冲入大辽四十万大军,杀了一个人仰马翻,他没有畏惧过。
十七年前,他已是身任四部校尉兼车骑将军的第一将军,纵使被层层围困,兵粮断绝,孤立无援,他也用自己的一腔骄傲的热血与不灭的铮铮铁骨杀出了一条血路,以三万周甲吞了大辽第一铁骑军。一战震惊八国,沧北军神之名人人皆知。
接下来的十数年中,他用兵如神,智计通天,有他在,大辽再不敢进犯,六国俯首朝拜,整个沧北再无乱子。可以说如今沧北的一派祥和,完全归功于他,座北侯。
可就是这样一个深陷重围尚有力拔山兮,气吐山河之豪情的铁血男儿,今日却落下泪来,他究竟经历了什么?
摆渡人难以想象一个连死亡都毫不畏惧的战神,竟然会哭,竟然会有这样狼狈凄惨的样子。
座北侯转身要走,摆渡人死死拽住他的臂膀,“侯爷!你要冷静!无论经历了什么,也不能意气用事!”
“冷静?”座北侯猛地转过身,通红的眼眸中带着疯狂的杀气与滔天的恨意,“你让我冷静?!我的亲人,我的兄弟!五百四十一口啊!你让我冷静?放开!”
摆渡人愣了一下,如遭雷击,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难以承受的痛苦之中,心就仿佛被一千根钢针搅动一般钻心的疼,一切的力量在这一刻都抽干。
他虽然已经有了一些猜测,可是如今听到座北侯亲口说出,仍旧不敢相信这个事实。
座北侯挣开摆渡人的手,独自一人持着剑,一步一步的走向远方,走向那个积满鲜血的人间炼狱,走向那个通往死亡的道路,这一刻的他,像是一个无畏无惧的死神,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无论此后何等结局,都已经不重要了,我只想为他们报仇,即便是死,我也要陪着他们!
远远的,传来一道嘶哑,低沉,凄凉,无奈,绝望,却充满温暖的声音:“周患,照顾好我儿子。”
左沂静静的站在摆渡人身后,他没有说话,也没有阻止座北侯走向死亡,他知道,他阻止不了,一个真正的男人如果已经决定了一件事情,就决计不会退后。而座北侯就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他家主人对这位座北侯都是赞不绝口。
良久良久,摆渡人才抑制住心中的悲凉,抑制住想要与座北侯一起报仇的冲动,将婴儿有些微凉的小脸儿贴在自己早已泪流满面的脸颊上,牙根紧咬。
左沂上前一步,长叹一声,似是惋惜“你是对的,他……也是对的。”
摆渡人怔了一下,没有说什么,只是独自转过身去,走回木舟。
他回身望了望西北方的官道,似乎望见了昔日欢歌笑语的座北侯府,似乎望见了参军以来的戎马生涯,也似乎望见了这一切被一道刀芒斩得支离破碎。
昶州,等着我回来!
等我安顿好侯爷最后的血脉,定要回来为你们报仇!
他回身看看美妇和左沂,“上船,一起走吧。”
左沂走到美妇身侧,低声说了句,“那孩童身上残留了一丝刀气的余韵。”
美妇看看摆渡人怀中的婴儿,传声道:“感受到了,似是谪仙燃雪,元歌。”
左沂微微点头“正是,除此外,那孩童身上还有……陨落仙根的……束仙毒。”
美妇柳眉紧皱,眼神中闪过一丝难以名状的悲哀,“元歌,竟然这般狠毒,那只是个肉体凡胎,只是个孩子啊。”
“这样的事,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主人是否……”
美妇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虽然二人只是传声交流,但是为了防止被摆渡人看出什么,朗声道:“感谢船家的渡江之恩。”说完后,美妇传声问左沂,“束仙毒何解?”
二人一前一后的上了船,摆渡人抱着孩子,默默的摇起船桨。
“三目龙蛟,蛟尾可解。”左沂传声。
第三章: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人间有一地,万载长飘雪。
其名曰:玫州。
玫州,位于沧北最北部,毗邻藏冰山,自古以来皆为苦寒之地。
可自玫州州领解问任职以来,玫州境内百废俱兴,人丁兴旺,可谓蒸蒸日上,故而举州百姓皆称呼解问为“解青天”。
就在这重复不断的大雪中,一前一后两匹快马,飞也似地钻入玫州城中,掀起一阵波涛惊雷。
解问坐在州领府中正在审阅文书,与身边的师爷商议着。
解问问道:“东岭雪山上的凶兽可解决了?”
师爷叹了口气,无奈道:“禀报州领,那凶兽桀骜难驯,翻腾间携带千钧之势,咱们的几队兵士全都葬身于它的手上……只怕是无法解决。”
“无法解决?”解问起身,踱了几步,显得甚是焦躁,“自那凶兽藏于山中以来,便是接连发生祸事,雪山附近的猎户山民伤亡者达到数百,这,这,竟然无法解决?令本官何其忧虑啊。若这孽畜不尽早解决,定会有更多百姓为它所伤……”
“州领且慢焦急,今早我已派人去请藏冰观的藏冰真人了,想来这几日便会有答复。”
解问抚了抚胡须,他如今不过五十岁,正值壮年,可身体已经大不如前,自上任以来,数十年艰辛治州,夙兴夜寐,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操碎了心,才有了如今这样的起色,百姓也不再像过去那样吃不饱穿不暖。
可是这刚持续多久?竟然又出了一头凶兽害人,怎能不让他烦心,听到师爷提到了藏冰真人,解问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若能将藏冰真人请来,那凶兽或可迎刃而解,只是可惜,真人一向深居浅出,近年来更是年过古稀,身体渐弱……只怕想要请出山来,难,难,难。”想到这里,他一连说了三个难,刚刚放松一些心情又紧张了起来,满面愁容。
师爷看到他两鬓已然斑白,眼中尽是血丝,心下也有些心疼。“大人还应当注意身体才是……”
话说到一半,只听门外传来一声呼啸,紧接着一个门童狂奔了进来,跑到门堂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捧着一个红丝纸信封,毕恭毕敬。“大人,云东镇天王传信,需大人亲启!”
解问登时一怔,随即面露震惊之色。
云东镇天王?那可是大周天子的四皇叔,云东十八州的镇天王啊,平日里与他全无半分联系,今日为何会突然给他写信?
他抬手便要接过信件,没想到从外间又钻入了一个人,一身银白色甲胄,头戴凤尾冠,面戴霜白银面,手上拿着一卷通告卷宗。
凤尾冠乃是周天子座下通令官的标志,负责为周天子传递通告及圣旨口谕等,各方州领君侯,见之如见天子。
这一次解问更是震惊,那人还未走到近前,他身为三品州领已经先一步跪倒在地,师爷也同样跪在了他的身后。那门童万分惶恐,直接趴在了地上,恭敬之情溢于言表。
“不知天子有何圣谕!臣玫州州领解问携师爷李楚接谕!”双手高抬,俯面向下,神情郑重,额头上浮起一层细密的汗珠。
通令官将手中的通告卷放在解问手中,转身消失在了州领府中,如影如魅,自始至终未发一语。
许久后,解问才站起身来,手臂上青筋暴起,面色涨的通红,对着通令官离开的方向深深地行了三次礼,这才慢慢的打开了手中的通告卷。
仅仅看了两行,他便骇然失色,身体剧烈一震,通告卷都几乎被他脱手而出,稳了稳心神,脸上露出悲戚之色,低头喟然长叹,“天不佑我大周,不佑我沧北啊!”
言罢伏地痛哭。
师爷门童二人摸不着头脑,但见州领大人哭的伤心,也知道定然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一时之间有些不知所措。
由通令官传发给大周全国三十五州的通告上,只写了短短四行血色大字。
“沧北第一侯座北侯周夜城于六月十四日为刺客所杀,全家老小及亲卫府兵五百余口惨死灭门,举国同哀,以王礼厚葬,追封周夜城‘忠烈侯’入朝歌圣陵!”
……
三年时光,转瞬即逝。
云东镇天王被周天子调令至沧北,顶替座北侯之位,统领沧北大军。其子镇天府小王爷姜硕封为云东军代统领,统御云东三军。
自此,镇天王姜昀执掌了周国半数以上的军队,权势赫赫,在大周国内的名声更是如日中天,一发而不可收拾。
玫州,一如既往的平静。
白雪飘飘,千里同银。雪花飞舞,宛若九天仙女乘雾而行,美艳无双。
雪色中,隐隐传来脚步声。
一中年人身穿单薄布衣踏雪而行,纵使冰封千里,雪飘万山,寒意透骨,却也难以近他分毫,这份御寒之能,令在这冰寒天地中世代生存的诸多百姓们啧啧称奇。
更令人惊奇的是,他的肩头还坐着一个小童,唇红齿白眉清目秀,一双大眼睛滴溜乱转,满是好奇的打量着这陌生的天地,左看看右看看,几乎看花了眼。而他竟也同样是单薄的布衣,对漫天的寒气浑然未觉。
一长一幼二人踏入玫州城,但凡路人看到这二人,无不指指点点,面露惊容。
尤其那小孩,看到有人在打量他,还会伸出两只粉嘟嘟的小手,嘿嘿直笑,一边笑还一边用稚嫩的声音说着:“爹爹,你看他们,你看他们。”
中年人并未答话,伸手摸摸小童的小脑袋,小孩儿便会直接知趣的闭上嘴。
中年人抬头看了看玫州城内的亭台楼阁,抬步走入一家茶楼,寻了一张空桌坐下,将小童放在自己的腿上,从怀中掏出几许碎银子。
店小二曲着身子,“客官,不知喝什么茶?”
中年人沉吟了一下,缓慢抬头,有些艰难的问道:“不知你这茶楼中,可有昶州江畔的铁泷茶?”
店小二闻言有些犹豫,支支吾吾地道:“铁泷茶确实有,不过……昶州至此万里之遥,运送极难,故而这价格……客官,您似是江湖游子吧,身上盘缠想必不甚多,那铁泷茶也并非什么名贵之茶,绝香之品,我看客官还不如来一壶玫州藏冰茶,此茶为藏冰山下经寒气灵霞孕育的玫州名茶,再加以东岭雪山化水,味道更加香浓可口!而这价格也更加低廉。”
中年人听他说的真诚,知道对方是为自己着想,不希望自己花冤枉钱,心下登时一暖,他行走江湖三年有余,早已看惯了人间人情凉薄之处,没想到今时今日还能够遇到这样一位小二。
掌柜的不知道从哪里走了出来,听到店小二这话,从后面拽住他的衣领,毫不客气的推入了茶柜后面,对着中年人满脸赔笑。
“哈哈哈,客官。小孩子不懂事,让您见笑了,铁泷茶自然有,客官稍等片刻。”
中年人淡淡一笑,随手扔给他五两银子,“够了吧?”
“够够够,当然够了。”掌柜的接过银子,悄悄的用牙根咬上一口,确认是真的以后一把塞入怀中,正欲离开,却看到中年人又扔了五两银子。
掌柜的眼睛登时亮了,嬉皮笑脸的再次接过,“谢谢客官赏,哦,呸!我这张嘴!谢谢大爷赏。”
中年人不再看他,而是友善的扫了方才那店小二一眼。
“这银子,是赏给那小二的。”
“啊?”掌柜的肥脸如同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瘪了下去,店小二愣了一下,这才摇了摇头。
“谢谢客官赏!不过,我不能要。”
第四章:江湖事
玫州茶楼。
片刻时间,中年人便饮了三壶昶州铁泷茶,神色愈加古怪,时而惆怅,时而憧憬,时而希冀,时而又哀戚。
小童坐在中年人腿上,笑吟吟的吃着干果蜜饯,并没有注意到父亲的神情变化,或许在他这个年纪,即便注意到了也是不明所以,茫然懵懂。
茶楼中的客人随时间的推移而越来越多,甚至还有几个人提着酒壶,端着下酒菜,坐在木桌前,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
“张先生到!”店小二走到门外,扶着一个须发皆白,身材佝偻的老人,缓步走了进来。那老人拄着拐杖,走路颤颤巍巍,相貌普通,两颊还有些许黝黑的老人斑,但他面色红晕,看起来中气十足,虽年老但气势犹存。
茶楼中的诸多客人见到他无不面露笑容,站起身来亲切的与老人打着招呼,老人也含笑一一点头示意。
老人在店小二的搀扶下走到茶楼正中的古木桌旁,双手一晃,便掏出了一把折扇,一枚紫黑色的醒木。
提起醒木在桌上敲了一下,发出“咚”的一声,将所有人的目光吸引到他的身上,中年人也听到声音,抬起头,那微微有些泛红的双眸也注意到了房间中央的老人。
小童好奇的看着老人手中的醒木,心中不解,这是什么东西啊?
却听老人嘶哑而洪亮的声音自口中吐出,一语似有霹雳炸响,水浆崩裂。
“沧北封侯败辽皇,神兵所向威名扬。
若问天下谁英雄?周天座北敢尊王。”
言罢一首定场诗,在座诸位无不侧目,中年人微怔,眼神中凄凉哀伤更盛,一首称颂座北侯爷的打油诗令得每个人都是黯然神伤。
“可怜座北侯一生戎马一世英名,最终竟被刺客宵小灭了门!真他娘的!”一位壮汉抄起酒壶仰头豪饮一口。
“可悲可叹!”
“若座北侯不死,我大周定可万代春秋,灭辽之日指日可待,唉,天不佑我沧北啊!”
“什么上天,分明就是人祸!辽皇狗贼明着打不过,就来阴的!可怜我沧北侯爷就这么……”
小童突然感觉头顶微凉,抬头看了看上方,心想怎么房子里还会下雨?
正疑惑不解,伸出小手摸了摸中年人的脸颊,入手凉凉,竟是两行冰冷的水痕。
“爹……爹爹,你怎么洗脸啦,洗脸,哈哈。”小童的声音稚嫩,甚至还有些咿咿呀呀,含混不清。
正自开心,可不知不觉的,也流出了两行泪水,仿佛冥冥之中有一股来自于血肉至亲的悲痛传递过来。他揉了揉自己的小脸儿,深感奇怪,茫然的摇摇头。“咦?我……我怎么也洗脸啦?”
张先生见众位群情激愤,顿了顿,“英雄自有归路,众位无须哀伤,辽皇此举天人共怒,他日必有因果报应。”张先生又一击醒木,将众人的情绪拉了回来。
“上文书为诸位讲完了座北侯的戎马一生,今日这回,诸位,想要听一些什么啊?”
“七退辽军!”
“千里战草原!”
“浴血解兵围!”
“……”
张先生一听,竟然都是有关座北侯的的话本故事,暗暗呼道座北侯的美名声势着实太盛,深得人心,他的故事也同样广为流传。
叹了一口气,“这些故事诸位只怕早已听了无数回,虽尽显我大周军威,但多年重复也有些索然无味。今日小老儿又有一桩江湖轶事,不知诸位看官可有兴趣?”
“哦?张老又有新作品了?甚妙甚妙!”一青年文士闻言大喜。
“张老可是一向畅言军事少谈江湖事啊,今日竟然有江湖故事?想来也定是精彩绝伦,独家绝妙之段,咱们今天可是赶巧了!哈哈哈。”先前开口的大汉又饮一口酒,面上也是饶有兴致,笑声浑厚豪放,响彻茶楼。
“还是军国战事更佳……江湖事有何好?”
所谓众口难调,正是如此,但凡故事总有人喜欢总有人不喜欢,张先生咳嗽一声,“咳咳,今日且听我说这一段,明日咱们再聊兵家事也不迟。书归正传!侠义为笔,英雄为墨,此之一切所绘锦绣画卷,是为江湖。”
“诸位看官中,想必有混迹江湖的侠客高人,也有云游四海的游子浪客,你们必然有人听过,在这茫茫江湖中,有六位顶天立地,名震天下的真英雄。”
“有诗颂云:‘一刀一尺一飞花,一剑一叶一风沙。纵游日月星穹下,横贯阴阳笑浮华。’”
“话说天南山脉茫茫九万里,其中深渊大泽,明侠隐士数不胜数,咱们今日的故事,便是发生在天南山脉西北部的皎月大泽。”
“据传说,万载前,三皇开州五帝立国时,炎帝神农氏座下有一赤虬,身长二十丈,天生三目,上可九天摘星,下可潜渊寻龙。吞吐间日月失色,俯仰间万里同辉。”
大汉听到这里,已经听出这是个瞎编乱造,胡吹大气的神魔故事,和江湖有个什么关系?心中对于张先生的才气与敬仰登时低了几分,又听了几句,顿得兴趣索然,远不如兵家事听起来震撼豪气,将壶中酒一饮而尽,长叹着便要离去。
其他听客却觉仙魔之事配合江湖英雄十分贴合,听起来倒是津津有味,每个人眼中都绽放着些许精光。
“后神农氏驾鹿仙去,此赤虬隐匿皎月大泽数万载终于重现人间,腾云挪雨,却苦了百姓遭受大水之灾厄。江湖中有一英雄女子不忍苍生受难,黎民受苦,身怀有孕尚携两位侍从不远万里降伏此兽,此女究竟是何人,各位看官心中可有分说?”
“嗨,那肯定是天南女侠‘乔一木’?”
张先生故作神秘的一笑,“非也非也。”
“莫非是关西神剑‘李长情’?”
“非也。”
那大汉听到这里突然顿住脚,转过头来,双眸中似有金芒流转,“身怀有孕?先生说的,莫非是天南探雪城城主一剑扫雪客的妻子,‘一叶可遮天,余生付流年’的传奇女子雨仪?”
张老一拍醒木,“正是!”
“却说那赤虬,九天旋舞,飘忽不定,如真如幻,亦魔亦仙,眼有傲气,分明就没把雨女侠放在眼里!却说雨女侠气定神闲,秀目微张,玉手倒挥,她的两名侍卫已经腾身入空,宛若天龙,竟然虚空凝立踏空而行。”
“这不是胡扯吗?人怎么可能会踏空而行……”青年文士听到这里双目圆睁,不敢置信,不过转念一想,这只是个故事,没必要太过纠结,闭口不语,细细再听。
中年人在故事刚一开始,听到“皎月大泽”四个字就已经悄无声息的低下了头,后听到雨仪的名字更是目有惊疑之色,心中惊叹一声:此事应当绝密无人知晓才对,这老人为何会如数家珍……并且编改为话本评书讲给众人听?
那那里是什么赤虬,分明就是两年以前的那头三目龙蛟啊……
这张老,有古怪!
虽然故事听起来浮夸不靠谱,虚虚幻幻,加上了诸多的神魔仙气色彩,可是……
越听越是惊心,他将正听到兴头上依依不舍的儿子放在肩头,转身出了茶楼。
诸位客官早已经被张老精彩的故事所吸引,听到惊心之处无不拍案赞叹,听到高潮之时也无不拍案叫绝。
就连那对此无甚兴趣的大汉也重新坐回了位置,静静的聆听,足可见张老所述“江湖轶事”的魅力。
因此,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中年人离开。
只有张老,在他转身出楼的那一刹那,将眼神在他的身上停留了一瞬,露出一丝耐人寻味的神秘……
第五章:众生皆魔
天下人皆知,藏冰山上,有一藏冰观,乃天下之奇观也,矗立于冰山之上,傲然于风雪之中。
人间至寒之地,常年悬冰挂雪,银封万山,恍若无暇羊脂,其色纯,层林尽染。
山中筑冰梯一万阶,直达藏冰道观。
据传说,五百年多前,大周开国帝姜浊向北开拓疆土时,军队行至玫州受阻,大雪封山,历时数十年方才成功打下地基建了城,这才有了如今的玫州城域。
那时,已经年过六旬的开国大帝仍旧心有壮志,决心向更北部,那无人能够生存,也无人能够征服的茫茫冰山,进军,以筑大周千秋万古的基业,留名青史。
行至藏冰山时,冰寒彻骨,狂雪中几不见人,无数人劝开国帝后撤,但他几近疯狂,强令踏雪顶风而行,遭遇雪崩,数十万重兵葬身雪下。
开国帝经身边数位高手护驾才侥幸留命,却在风雪中迷失了方向,穷途末路,恰见冰山暴雪中稳稳站立着一个道人。
他面无表情,大袖一挥,这极北之地无数年来未曾停过的暴雪竟然止了!再一挥手,方圆百里冰寒尽去,暖意融融,姜浊与其侍从惊为天人,皆跪拜俯首,惊呼“仙人”。
道人只与姜浊说了一句,“吾乃此山中藏冰观修道之徒也。”言罢他虚空一指,原本茫茫无法看清的藏冰山陡然清晰,山间竟然有一座古朴无华却道气氤氲的道观。
而后周边万物一闪,一切顿消,恍然如梦,姜浊已然出了藏冰山回到玫州新建之城。
当然,这“雪中逢仙,冰山道观”也只是流传在民间的传说而已,而这藏冰观究竟是何来历无人知晓,只知道似乎在大周建国之前就有。
半空,晶莹的雪花如同随风而降的花瓣,带来阵阵拂面的花香,带来洗涤人世的纯洁。
中年人带着小童踏上冰梯,直奔藏冰山间的藏冰观,神色虔诚而恭谨,自始至终未发一语,小童坐在他的肩上时时给他擦汗,偶尔询问两句什么见父亲并未开口也没有再问。
中年人虽是武夫出身,体力不浅,虽偶有奇遇得到了一身寒火不侵的铁骨沸血,但登到一半时也感觉有些体力不支,渐次向上更是汗如雨下,气喘如牛。
他心头暗暗奇怪,从前他家乡也有一座高山,虽未有一万台阶之多,但数千也有,他一日里上下三四个来回尚能有余力,怎么今日登这冰梯如此艰难?
他又哪里知道,藏冰观雄浑的道气笼罩下,肉体凡胎,又如何消受得了?
故而想要登山拜道,第一步所要经历的就是道气洗礼,若连这一关都无法过去,便证明与道家无缘,除下山再无出路。
三年前,玫州州领解问为求藏冰真人降伏东岭凶兽,曾亲自登冰梯受道念,足足走了半个月之久,尤其那最后三千阶,他几乎是爬上去的。
所谓功夫不负有心,最终成功登顶,至于他最终究竟有没有请得藏冰真人下山,没有人知道,玫州百姓只知道东岭雪山此后再无凶兽。
此事过后,解问的地位愈加水涨船高,更受百姓爱戴。
如今中年人登山,短短半日已然攀登了七千阶,着实不易。
可随着中年人逐步接近道观,步伐便愈加沉重,小童却似浑然无感,尚自帮着中年人擦去汗水,小手还在胡乱的摆动着,似乎是在算计着什么。
“爹爹,你看……那边,冰……冰……”眼看道观几乎咫尺之遥,中年人刚要松一口气,小童突然手舞足蹈起来,向着远方茫茫的冰原指了指,双手乱抓,随后从他的肩膀上一跃而下。
“扑通”一声摔在地上,在晶莹的冰阶上弹了一下,宛若一个肉球似的,向着下方滚去。
“啊!爹,爹爹!冰……冰人!我……我我……”小童在翻滚间语无伦次,几乎哭了,可是冰阶本身极陡,再加之冰性极滑,他的身子根本无法吃力,眨眼间已经滚下了数十米。
中年人一愣神的功夫,还未及阻拦,小童白白胖胖的身子竟然斜着滚下了冰阶一侧的峭壁,影子一闪,惊呼一声,便已经消失了在视线中。
茫茫群山中只有一声声稚嫩的童声回荡在耳边,久久不散。
“倾儿!”中年人睚眦欲裂,身体前扑,作势便要随着儿子一起坠下峭壁。
身后倏地一阵大力传来,中年人只觉得身子一僵,竟然再也无法动弹分毫,通红的双眸回身一看,只见一名身穿灰色道袍,身态消瘦,面有病色的青年不知何时出现在他的身后,他手中拂尘正卷住了自己的袖尾。
“你……”
青年不等他说话,另一只手从背后一探,再一伸出,臂弯间已多了一个幼童,那孩童双眸微阖,呼吸均匀,似是沉沉睡去一般。
中年人定睛一看,不正是自己的儿子吗?心头大喜,戾气顿消,伸手便要接过,却不想那青年撤手避过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转身径自朝道观走去。
中年人心中疑惑,来不及想这青年是怎么救下自己小童的,也来不及想他为何不让自己抱回,只是提步跟上前去。他没有发现的是,方才登阶时的压力已如冰雪消融一般化作虚无。
……
茫茫白雪,四处皆透出一片毫无杂质的白色。
一座身高九尺的浅蓝色人形冰雕凭空出现,小童满目疑惑,想要凑上前去细细观瞧,却发现无论自己怎么跑怎么爬,都无法接近那冰雕分毫,孩童心性作用下升起一股不服输的念头,朝着那冰雕的方向埋头狂奔。
直到气喘不止,直到精疲力尽。
他仍旧没有接近那冰雕,只能看到一个朦朦胧胧的形象,似乎是一个仙风道骨的老人,手上还拿着一柄拂尘,闪烁着幽幽的银光。
小童环顾四周,不见一人,突然落下泪来,渐渐放声大哭,口中还支支吾吾的哭喊着:“爹爹……爹爹!”
“众。”
冥冥中传来一声浩荡而缥缈的声音,那声音苍老,沉重,却有一股说不出的威严。
“喀!”一声闷雷般的巨响,第二座人形冰雕浮现而出,这一次比那第一尊冰雕近了一分,而且从其形态看去,那冰雕虽是道人打扮,确是一名女子,同样道气蒸蒸,遥不可视其真身。
小童听到了动静,止住哭声,泪汪汪的大眼睛朝着前方看了过去。
“生。”
那是一声女人的声音,清脆,动听,宛若黄雀微鸣,白鹤唳叫,使小童瞬间脱离了找不到父亲的哀伤,嘿嘿笑了起来。
“喀!”
随着一声声巨响,一座座冰雕由远及近逐个浮现,而那虚无缥缈却又真实可闻的道音也汇聚成了八字道心传入小童的双耳之中,令他仿佛经受醍醐灌顶,万道洒洗一般,整个人呆立在了原地,双瞳之中一道实质般的道韵流转其中。
“众生皆魔,惟我道真。”
整整十三座冰雕排列,而到了第十三座之时,小童已经能够清晰的看到那冰雕周身的纹路,刻画的纹理,甚至连眉宇之间的神韵也看的一清二楚。
那座冰雕,身长不过四尺,竟是一个同他一般大小的童子,童子的小脸儿上虽仍有童稚,但他却自带着一种难言的威慑力,令得小童忍不住想要跪下参拜。
恰此时,迷梦中传来轻轻软软的呼唤。
小童精神一振,已从睡梦中惊醒,方才的事竟忘却了十之八九。
第六章:尺照人间冷暖
藏冰山上,藏冰观中。
猛然从床榻上坐起来的小童一双明目疑惑的看了看自己所在的房间,始终站在床榻前的中年人见到儿子醒了登时一喜,但还未来得及说什么,身前已经多了一个身影,正是那救下自己儿子的青年道人。
“小家伙儿,你这一梦可有造化?”青年道人因病而长年苍白的面颊上难得的泛起了一丝桃色。
小童茫然不解,愣怔了半晌也没有说出什么,撅起小嘴将视线放到了那道人的身后,张开双臂,奶声奶气的道:“爹爹,抱……抱我。”
青年道人仍心存侥幸,回手拦住中年人的动作,俯下身来神态温和的再次问道:“你在那冰梯一侧的虚空中看到了什么?”
小童清澈的眸子如同水波荡漾一般,闪烁出了几点思索的精光,努力回想了半日,这才吞吞吐吐的说出了一句。“冰冰人……好多好多。好玩儿呦,好玩儿!”言罢一双肉嘟嘟的小手高举过头顶连连拍掌。
青年道人眼中似有惊涛骇浪翻滚,那传说中唯有明智之眸才可能真正看透看清的“冰道尊容”就连他也仅仅只能看到两座……这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小家伙儿竟然说……好多好多?
他又上下打量这小童一眼,幽幽叹了一口气,这小孩儿看上去不过三四岁的年纪,若是再长上几岁肯定能够问出一些什么,可是如今……已经没有时间了。
“唉,果然……道命天定不由人。”青年道人转身对着中年人点点头,中年人这才走到榻前将儿子一把抱起放在肩头。
青年道人心头忽然又闪过希冀,他迟疑了一下,问道:“你二人今次上山有何事?”
中年人这才醒悟过来,从衣服的夹层中摸出一个信封,欠着身递了过去,表情甚是恭敬。
“这封信乃是赵城主亲笔,命在下一定要亲手交到真人手中。”
青年道人眉间一凝,面上浮现出郑重,“扫雪客亲笔?此事事关重大……我也无法做主。”青年道人略一踌躇,又将信封塞回中年人手中。“这封信,先留在你手中。”
中年人不明所以,“难道真人不在观中?若真人外出,我可以等,这信一定要……”
青年道人摆了摆手,原本就苍白的面色在此刻已经失了人色,岿然不动,双眸紧闭,良久才睁开,声音有些沙哑的道:“师父已然仙逝归天,如何等的到?”
“啊?真人仙逝了?”中年人震惊的几乎跳了起来,别人都以为藏冰真人只是一个道法高深的山上道士而已,可他却已经从扫雪客那里知道了藏冰真人的真实身份,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仙逝?
如果真的仙逝,这方万里冰川又有何人能够驾驭?
青年道人先是点点头,随后又是摇了摇头,“准确的说,离世的是我师父,至于真人……我们也在寻找。”
“也就是说……令师并非藏冰真人?”中年人下意识的松了一口气。
“不,家师乃是上一代藏冰真人,而我们正在等的,便是下一代。”中年人神色有些飘忽,似乎是想到了一些事情,“师父生前曾道,五年内,真人会循道而生……可如今三年已过,我们仍未找到身有道骨之人,循道而生的真人更是毫无头绪。唉……眼下藏冰观尚有濒临危亡之灾,只怕等不到真人出现了。”
“那岂不是说至少还需要两年才可能等到所谓的‘真人’?可赵城主亦有大事相商,万万耽搁不得啊。”中年人面有担忧之色。
青年道人捂口咳嗽几声,面色转至涨红,中年人赶忙上前为他拍了拍后背,可那咳嗽却偏偏难以止住,直至一口夹杂着寒气的殷红鲜血从口中喷出这才停住。
小童惊讶的张大了嘴,指了指青年道人的身上,“你……你身上有蛇?”
中年人本来看到那青年道人吐血大惊失色,可听到了怀中儿子的叫喊,身躯一震,跳开一步拔出长剑看向道人的身上,可那道人身上只有一套被洗的泛白道服,哪里有什么蛇?
刚想要骂儿子胡说八道吓人,却见青年道人顾不得嘴角残留的血渍,一把拽住了小童的肩膀,“你你你说什么?你能看到?是不是一条快速穿梭,身放青光的银色小蛇?”
中年人一脸莫名其妙,明明什么都没有……哪里来的蛇?
小童张了张嘴,点点头,语音一如既往的稚嫩,“是……呀,你怎么知道?你看得到对不?”
青年道人突然朗声大笑,笑声宛若洪雷滚滚震耳欲聋,顷刻间传遍整个藏冰观。小童忙捂住了耳朵,痴傻的看着眼前的青年,心想这人为何得了失心疯?
“你叫什么名字?”道人扭头问中年人,“是不是姓周?他呢!”又伸手指了指小童。
中年人诧异,心道:他怎么知道?
“在下周患,这是犬子,名倾。”
“周倾,周倾,周患,你可认识周涯祖?”道人先是喃喃念了两声,又问。
“周涯祖?不认识。”
青年道人惋惜一叹,“巧了,真是巧了。不知是苍天眷顾,还是我藏冰道门命不该绝。”言罢,他目光灼灼的盯向周倾。“小家伙儿,随我走一趟可好?”
恰此时,门边传来敲门声。
“师兄?为何狂笑?”
青年道人闻言,“轩微,来的正好,你去将观中徒子叫到道德阁,我有事要说。”
……
藏冰观的中心便是道德阁,这里存有历代藏冰真人所收录撰写的道家真经秘典十万卷,每一卷皆是存世孤本,价值难以估量。
日日皆有观中道人看护,从不让外人进入。
周患抱着儿子走到道德阁恢宏大气的门楣前不由停住了脚,被这数丈高的青竹大门所震撼,小周倾指了指大门两侧,挑眉念道“谷世人情冷,……什么暖人心。”
周患不由莞尔一笑,揉了揉儿子的小脑袋,“那是俗世人情冷,道境暖人心。”
“爹爹,什么是俗世啊?什么又是人情呀?为什么冷呢?”
青年道人听着二人对话,添上一句,“长大了你就明白了。”
道德阁内空间极大,道家典籍书架环绕的中央,有一片空地,足有数十丈见方,最中心有一高台,其上黑白双火闪耀,照亮整座道德阁。经久不衰,百年间从未熄灭。
青年道人携周患父子走上高台,其下已然密密麻麻的聚集了数百位道人,有老有少,有高有矮,身段不一,他们虽然也都是肉体凡人,但每一位的身上都有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气韵。
这,便是常年经受道气洗涤所带来的好处。
青年道人见人已到的差不多,口中吐出一字。“静。”声音并不大,但却清晰的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整个道德阁登时陷入一片沉寂,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中年人在一旁暗暗乍舌,心道这青年好生厉害。
“大师兄。”
数百道人见到那青年无不俯身跪拜,朗声叫道。
青年道人面色淡漠,负手受了众人一礼。“今日,众位还要再一次尝试‘持尺’之测,规矩不变,若能将这‘道玄藏冰尺’移动半分,便是我藏冰观的藏冰真人。”
青年回身指了指足有三丈之高的黑白双火,周患这才转过身将目光转到那奇异的火焰上。
黑白两色火焰左右参半,宛若两道交相辉映的虹光,虽夺目却不刺眼,虽雄浑却不炽热。其上虚悬着两列漂浮不定的金色大字。
左侧黑火上有:“银锋落尽令万川”七字。
右侧白火上有:“尺照人间冷暖”六字。
双火中心,一黝黑发红的巨尺斜插在高台上,周体雾气氤氲,微茫抖动,远远望去煞是神秘古怪。
青年道人站在周患身边轻声解释道:“那便是藏冰观镇观之物,藏冰尺。无数年来惟有身怀道骨体具道胎的道门人才可能挪动,乃至如臂使指,凡是这样的人,便是藏冰观的藏冰真人,无论长幼尊卑。我观真人也便是这样传承换代。”
“而若只是凡胎,不仅无法移动,甚至连接近都无有可能。眼下我这些师弟均是师父早年从各地所纳所养的贫苦之人收为弟子,十之八九都是凡胎,仅有少数经了道气身兼道韵,可也并非道骨道胎,三年来这样的‘持尺’之测已不知多少次……唉,结果皆在意料之中。”
周患点头,一副恍然之态,“原来是这样,那……今日为何……”
青年道人将目光放在了被黑白双火所吸引的小周倾的身上,没有再开口。周患心下有了猜测,莫非这道人是觉得自己的儿子能够有能力达成“持尺”之测?可是自己的儿子并非道门之人啊!
第七章:一指成道
道人们弓着身子,浑身颤抖着爬上高台,一个接一个,他们满怀希冀与敬仰,试图凑近藏冰尺,最终却无一不是满含失落的走下高台。
大多数道人只能走到黑白双火近前,却很难接触到藏冰尺,偶有几个能够触碰藏冰尺的也只是触摸了一瞬便缩手而回。
眼看着自己的诸位师弟就要再一次全军覆没,青年道人面色平淡看不出有半分的感情波动,只是眼角总是在有意无意的瞥向周患怀中的小周倾。
小周倾好奇的看着重复往返的道人们,一双眼瞳中满是兴致,嘴角牵起水波般的笑纹。
“小家伙儿,你看他们没有人能够抓住那黑尺,你想不想要去试试?”青年道人侧过脸,语调如同夏日冰凉的溪水,冬日温暖的手炉般舒服,大有几分循循善诱的意思。
“我才不呢。”小周倾一撅嘴,只摇了摇头回了一句后,便继续盯着场中看。
周患心神一颤,他竟然真的打算让自己的儿子尝试?“道爷,倾儿他并非道门中人,更不可能完成持尺之测……”
青年道人做了个禁声的手势,眼神直勾勾的看着小周倾,周倾那一双大眼睛中似有几点微小的莹白色光华盘旋,周患也看了儿子一眼,并没有看到什么异常,还想要说什么,场中突然传出一声闷响。
一个三四岁模样的童子不像其他大人那样面有敬畏,卑躬屈膝,而是昂首挺胸地快步走上,他可不知道什么是道家威严什么该尊敬,只是觉得甚有意思,搓着小手几步就来到了藏冰尺前。
站在一侧的青年轩微看到童子如此大手大脚藐视道门之礼,刚想要开口呵斥,但看到这孩子竟然毫无压力的走到了藏冰尺近前,大感惊诧,一时竟忘了阻止。
童子面上无悲无喜,抬手便抓了上去。
轩微屏住呼吸,紧张起来,此子……很有可能身具道骨啊,要不然不可能这般容易……难不成……
下一息,一声闷响传来,童子竟然倒飞了出去,摔在高台边,掀起一股莹白色雾气。
轩微一阵失望,心中暗道果然失败了吗。不过他毕竟已经习惯了,一愣神之后便跑上前去将童子抱了起来,查看了一下见没有什么损伤。
“没成功,继续努力。”轩微想了想,还是鼓励了童子一下。
那童子仍旧面无表情,即便刚才摔的极重,他脸上也没有任何一丝痛苦,不哭不闹,全然不像一个三四岁的孩子。
轩微见童子竟然没有看自己,反倒是看着他的背后。那童子的眼神,就仿佛是失去了一切的神采与生气,空洞茫然。
他转过头,正好看到小周倾的目光竟然也在关注在这里,而这两个小娃娃的目光竟然交织在了一起。
青年道人自然也听到了响声,余光一瞟,还未看清那童子的脸,耳畔倏地传来小周倾咯咯的笑声。
“哈哈哈,爹爹,他摔的真傻。”小周倾抬起肉嘟嘟的小手朝着那童子一指,笑得前仰后合,“我认得他。”
语出如电光乍闪,星芒突现。
指尖轻点间恍若万千俗世繁华消散,命理,天道,万物,自然,凝为一股无形的道韵冲入童子脑海。
道家至高八字道心在冥冥中潜出,童子周身一凉,原本空洞的眼瞳仿佛经历了千万次重生一般,精光直射天霞。
“众生皆魔,惟我道真!”
一字一人间,一道一红尘。
……
一位常年看守道德阁的道服老人知道自己绝无望通过那“持尺”之测,走出道德阁。
此刻正在洒扫阁前雪,雪空朗朗蓦然惊鸿动,七彩斑斓恍若神龙跃日,凤舞九天。飘雪停滞,冰川巍巍中似有寒芒与九天相映,一时间各色光华几乎闪瞎了老人的眼,他吓得丢开扫帚一跪到底,高呼:“道圣显灵!道圣显灵!”
阁中人不知天降异象,所有人都在听着小周倾的笑声,不知为何,每个人都陷入了呆滞,就连周患也忘了怒骂儿子无礼,呆呆地不知所想。
没有人看见的是,道德阁中每一部典籍都发出了微弱的莹白色光晕,紧接着黑白双火突然化成两股雾气忽明忽暗,其上十三金字化为金粉散去。
“咚。”
不知何处传来一声悠远深邃的钟声,经久不散,宛若实质萦绕于当空。
“道门法钟现,我门中人岂敢不跪?”青年道人最先反应过来,一撩道袍跪在地上,道德阁内应声倒了一片。
“法钟起,道法天。”
青年道人声音响彻,众道士以头抢地,其声隆隆。
全场只余周患,周倾,童子三人无所作为,周患一脸莫名其妙,但听那钟声也知道现在定是万分庄严之时,自己拉着儿子的手也随之跪倒,周倾只是盯着那童子看,说什么也不肯跪。
“法钟鸣,道法地。”
在青年道人充满威严的嗓音中,众人再一叩头。
“法钟长镇,道法自然!”
青年道人还欲再叩首,可那童子双手突然探出,虚空一托,全观五百六十七人包括门外老人在内竟全被一股难言的柔和力量托起。
童子红唇微启,一声难以分辨男女的声调缓缓传出。“止。”
半空中,黑白双火再度凝聚,红芒一闪,静立三年从未动过的藏冰观镇观之尺飞起,破空直射向童子。
童子莹白如玉的手掌再次虚空一抖,藏冰尺便乖乖的停在了童子的身边。童子看了一眼比自己还要高上三分的藏冰尺,忽的掸起衣袖轻轻擦拭了一下黝黑的尺锋。
“久违了,藏冰。”
言罢负手而立,忽又转身,其身上下无形压力悄然弥散,青年道人都感觉有些抬不起头,更别提那些无甚修为的道士了,除了青年与轩微二人,其他人都已经被压迫的半弯着腰,根本无法正视高台上的童子。
“轩黎。”又一道声音从童子口中传出,这一次却是童声。紧接着他身上的气势一变,压力烟消,众人只觉童子身上散发的气息变得如同春风般温暖清澈。
青年道人一怔,瞪大双眼,眸中均是不敢置信的神色,不由自主地惊呼出声:“师父?”
轩微也感觉那童子说出来的话虽然还是童音,但其话语中的韵味,以及此时此刻眉宇间的清淡,竟然与师父生前的姿态一模一样,他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可当他再一次看清童子模样的时候,也是毕恭毕敬地喊上一声:“师父。”
童子嘴角淡淡一笑,“道命无涯,此劫必有解,言尽。”
名为轩黎的青年道人还来不及思索童子言语中的意思,眼前一黑便倒头昏迷了过去。
小周倾听到身边“扑通”一声,父亲已经倒在地上陷入昏沉,他的眼睛中充满了不解,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情,泪珠升腾,坐倒在地垂泪大哭。“爹爹,爹爹。”
不仅是轩黎,周患昏倒,这一刻的藏冰观中,仅剩下童子与周倾二人仍旧清醒。
童子眸中精光全消,只留清澈纯洁,他走上前来牵住了周倾的小手,两个小孩再次四目相对,周倾也止了哭声,静静的看了他良久。
周倾吞吞吐吐的道:“我就说……我认得你。”
童子点点头,说话语气连贯,毫不拖泥带水。“我也认得你,我叫荀舟,你呢。”
周倾抬头一副若有所思,“我……我……我是周倾。”
第八章:人悲凉,童声笑
人言道门最寂寞,无欲无求无岁月。
眨眼间,又是三年时光在雪色中悄无声息的流逝。
周患在轩黎的热情邀请下暂时住在了藏冰观中,为此扫地道人还专门为周患父子洒扫出了一间虽不大但陈设齐全的道斋。
小周倾对于父亲留下的决定非但全无异议,而且甚是赞同,只因为他在这里有一个无话不谈的好友。
这一日,小雪未大,周患早早起床活动筋骨,生怕自己一旦将军中所学全部抛下了,他日便再没有策马扬鞭,重入沙场的日子了。
这一年,他已经三十九岁,心中却仍旧是一腔壮志豪情,因为最让他无法忘怀的,便是那些可歌可泣的沙场金戈,与敌人洒血厮杀的岁月,尽管六年晃过,一切已如泡影,物是人非。
“也不知道他们如何了……昶州又如何了……”耍过军棍枪法已是满头大汗,他盘膝坐在道斋两人高的围墙上,仰头看着南方,思绪烦乱,连连叹息。
三名扫地道人一如往日扫着观中的雪,尽管这雪持续飘下根本无法扫净,他们也始终扫的兢兢业业一丝不苟,仿佛扫地就是他们的生命一般。
“陈老,南边可有消息传来了?”周患见到其中最年长的一名道人,面上一喜,陈老道在扫地道人中年岁最长,据说在观中扫地已经整整五十年,其知识渊博在观中那是少有人能与之相比,可以称得上是德高望重。
令周患欣喜的不仅仅是陈老道那高人一等的学问知识,还有老人极致灵通的消息,凡天下有什么大事发生,他总能比其他人知道的更早,甚至有时周天子的通令官都没有到达他们这人间至偏僻的玫州时,他便已经得到了来自于世界各地的各色消息,没有人知道他这个远在千万里之外的普通道人究竟是如何得知的,其真正内情,就连上一代藏冰真人的大弟子轩黎也仅仅只是一知半解。
“嗯,这个啊。”老人声音低哑,略略沉吟片刻,这才仰头直视周患,“据我所知,昶州近来似是风平浪静,不过倒有个惹人注目,轰动沧北的消息。那便是昶州州领的亲女以通敌之嫌被天子钦令官捕入周天监,州领本人也涉其中被封府监察,具体实情还有待京邢司下一步审理。”
“捕入周天监?”周患一惊,周天监是什么地方?那是周天子亲设的监牢,乃是整个全天下九国中守卫最森严,狱刑最为残酷的监牢,曾有人称其为“人间地狱,有进无出”。
凡被捕入其中者无一不是罪大恶极,罪不可赦之人。在自己的记忆之中,昶州州领的那个女儿今年也不过才是及笄之年的二八少女,仅仅是一个“嫌疑”就被捕入了周天监,这到底是……
“通敌嫌疑?陈老可否仔细说说?”
陈老道拄着扫帚,打量了几下周患,“周道友对昶州有了解吧?”
见陈老答非所问,周患也并不焦急,点了点头,“是啊,那里是生我长我的家乡啊。”
“既如此,那周道友应该知道,昶州座北侯府灭门惨事吧。”
周患面色一沉,有一种心中致命伤疤被撕开的感受,紧接着他突然反应了过来,自高墙上一跃而下,快步上前一把捏住陈老道干瘦到皮包骨的肩膀,用几乎咆哮的声音喊道。
“座北侯灭门与那州领家的女儿有关联?!”
陈老道肩膀被周患箍住,火辣辣的疼痛传来,但他面上却无一丝愠恼之色,足见其风度。他轻轻扳开周患的手,无奈的点点头。
“帝都神断叶司丞都已经点头的事情,虽还未审清始末原委,但那罪十之八九……是可以确认了。”
周患呆在了原地,面色青红转紫,不知在想些什么。
……
轩黎自三年前的持尺之测后对周倾格外的喜爱,虽然并没有真正的将其收入道门,但也让他同荀舟一起聆听自己的亲自授课。
周倾天性聪明伶俐,相比天生道骨道胎的荀舟也是丝毫不差。再加之对汲取知识十分的热衷,这三年里其学识几乎是在以一种可怕的速度与日俱增,凡是轩黎讲过的,无论是多么高深的知识,他总能够在第一时间理解吸收。
至于那些写在书本上的内容,他虽然说不上是过目不忘,但也能够用最短的时间一字不差的背诵下来刻入脑海。
尽管如此,他年纪还小,各方面能力还十分欠缺,三年中,道德阁广阔的知识海洋他也不过是初窥门径,见识到了冰山一角而已。
轩黎曾经问过小周倾未来他想要如何发展,小周倾十分乖巧,不假思索的答道:“我只想做个书生,将来考取功名,谋得个一官半职,将来能够让我的父亲过上无忧无虑的日子,此生也便心满意足了。”
这个对错参半的回答倒是令轩黎感觉哭笑不得,甚至有些沮丧和失望,不过每一个人的道路还是需要自己来选择,无论他有多么希望小周倾能够走上一条不平凡的路,但是世间一切还是要顺从当事人本心才好。
周患对于儿子这个回答反而是万分满意,令他疯狂了好一阵的,抱起儿子大笑着说:“好儿子,能这么想就对了。虽然……当书生是屈才了,但我想这是最好的选择啦,你只管走你的仕途,其他的一切……都有为父呢。哈哈哈,好儿子,有志气,做官了还能想着你老子,即便是有一天爹到了天上,都能一起好好的乐呵乐呵。”
小周倾当然不懂,父亲这似笑非笑似喜非喜的癫狂中究竟潜藏了多少无人得知的悲凉。只觉得父亲对于自己的想法很支持,于是对于阅读道家经典以及听轩黎授课便更加的上心。
是日,周倾醒来抹了抹惺忪的睡眼,一拍睡在自己旁边的光屁股童子,“起床了起床啦,都三年了,你怎么还这么懒,天天要我叫你。”
荀舟泯着嘴强忍着暴打周倾的冲动从床上骨碌起来,二人亲昵的打闹一阵,洗漱过后出了道斋。
正看到周患和陈老道神神叨叨的说些什么,周倾叫了声爹,也知道周患没有闲暇搭理自己,便拉起荀舟的小手,两个瓷娃娃一样的小孩儿一边讨论着孩子间的话题,一边顶着雪走向道德阁。
周倾一身铁骨沸血,荀舟自有道骨护体,在无数成人为之色变的冰寒之中全无感觉,偶尔还捏起雪花揉成雪团玩耍一阵。
片刻时间,二人转过几个回廊,道德阁高大的竹门入目,二人对视一眼,推门步入其中。
轩黎还未到,周倾拿起自己百次研读都理解不了的《道德经》来细细阅读,乐在其中。荀舟却是双手托起下巴,坐在他的对面。一双干净的眸子飘忽不定,有时扫过书架,忽而又瞧向高台,瞧向黑白双火,瞧向藏冰尺。
“哎,周倾,你是说我那天就这么一挥手,那黑尺子就飞过来了?”说着他还抬起一只圆鼓鼓的右手虚空抓了抓,但却什么也没有发生……偌大的道德阁除了他的回声以外再无声响。
周倾抬眼睨了他一下,“是啊,不止我,轩黎师兄,轩微师兄,还有我爹爹,他们都看到了呢,你那时候的样子威风极了,就是……有点傻。”说着他放下手中的书,站起身装作深沉的样子,“就这样说,藏冰,久违了,哈哈哈。”还未说完,他便被自己的模样给逗笑了。
荀舟全然没有理会他笑话自己的意思,眸子中反而充斥着憧憬的小星星,“我……真有那么威风?怎么我什么都记不起来呀?唉……你们一定是骗我的对不对?”
周倾满脸不信,戳了戳他的头,嘿嘿笑着:“我才不信,这么好的事你还能忘了?”
荀舟怔怔出神一会,十分认真的看向他,“我是,真的真的什么都不记得……”
周倾一撅嘴,悻悻的又拿起书本,随口说了句:“那你还记得什么啊?”
“我就记得……你和我说‘我认得你’……再然后,我还记得……”荀舟努力思索着,试图想起些当日的情形,但是绞尽脑汁依然是一无所获。
第十章:明智之眸
藏冰观后院,轩黎住处。
轩黎感觉身乏体累,肌肉松弛,面上也有几分疲态,咳嗽不停,喝过自己配的药液,咳嗽稍歇,正准备上床休息,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叩门声。
“大师兄!大师兄!”
轩黎听出是轩微的声音,心中疑惑,自己这位师弟虽然平时喜欢多说话,但也并非冒失之人,这番作为肯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摇了摇头强打精神,再度摆出儒雅温文之态,清了清嗓子,这才开门。
“师兄!”轩微双目满是欣喜若狂,但还是耐着性子转身看了看,大有几分鬼鬼祟祟的样子踏步进入,顺带着关上了门。
轩黎瞧着他的样子不禁莞尔,退后几步坐在了床上,问道:“你如此形容赶过来,究竟有何要事?”
轩微稳住呼吸,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道:“大师兄是不是早就看出倾儿身具明智之眸?”
轩黎一怔,显然没想到他要问的居然是这个,略一迟疑,才道:“不错,自他初来之时,适逢我发病,他便一眼看透我体内的蕴灵寒系绝脉,我这才知晓他竟有亿万中无一的明智之眸,故而后来我才让他去观摩持尺之测,果然他再度看出了舟儿身怀道骨道胎……只不过……”
他沉吟半晌,“不过他的明智四封全然存在,因年幼神封暂不稳固,才能够碰巧使用,可如今他的明智之眸经历发育,早已稳若磐石,动无可动,悄然隐去,只待未来若有机缘才可能消解神封真正为他所用啊。”
“大师兄不知啊,方才他在观雪台湖境通道,心台观天,心灵感悟,竟然无意中化解第一神封,晋入‘明由心生’之态,明智之眸于眼中化为清流元,看清了‘小孤山’!”他的话语愈加激动,说到后来几乎是喊出来的。
门外,周倾探头探脑的凑到窗下,想要听一听二人在说些什么,他方才与轩微分手后,便看到轩微急不可耐的直奔后院,还以为自己这位师兄有什么要紧的事情,犹豫了一下默默跟在了后面,想看看自己能不能帮上什么,正好恰巧听到二人谈论自己,更是好奇,屏息静气细细倾听。
本来以轩黎的耳力可以轻易发现周倾在外,但他此时被轩微的话所吸引,竟然没有发现。
“你说什么?”轩黎拍案而起,面露狂震,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你再说一遍!”
“倾儿他看透了‘小孤山’!”轩微重复了一遍。
轩黎刹那失去了冷静,反复在房内踱步,面色有犹疑也有惊喜,良久后方才恢复镇静,皱眉思忖,最终摇了摇头,低声喃喃,“这……怎么可能,明智之眸不臻至化境不可能看透小孤山啊,当初师父都已是岁至两个甲子才通过四封道瞳看透啊……可……就算他看清了又怎么样呢,我……怎可能让他深入险境……”长叹一声,“罢了,轩微,我知你的意思,可是师父都做不到的事情,倾儿也……”
轩微凑过来,“师兄,你疯了?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唯有小孤山上的冰铁衍花水才能治你的蕴灵绝脉啊!一旦倾儿能够取来……师兄你的天纵之质,不仅可以绝脉重塑,还能够褪去肉体凡胎,达到师父生前追求一生的境界啊!”
“倾儿不可能取来,当初师父为我十入小孤山,每一次均是铩羽而归,倾儿又……”
他还未说完,轩微打断他的话,“不试试怎么知道!”
“小孤山乃是道门玄凝之山,未有道门七千绝学为根底绝无可能登上一步,况那小孤山你我皆看不见,吉凶难料,那山上究竟有何虎狼猛兽奇花异毒我们更不知,倾儿一介幼子,一介孩童,一介只读过书的文子,如何能让他犯险?”
轩黎面色苍白,再度咳嗽不已,但却言辞厉厉,“道家人慈悲为怀,绝不可能为一己私利抛却他人而不顾!轩微,你身为我道门中人,理应明白此理,此事以后莫要再提!”
轩微眼圈通红,几乎要哭了,声音哽咽,“可是,师兄!你近来虽然极力掩饰,可我们皆看得出你的身体已经濒临死亡,再无续命之法,恐怕……师兄!我也知让倾儿一个六岁孩子帮忙深入生死未卜的境地全无道德,可是他是唯一的希望啊!”
“宁肯不要我这条命,也不能做出有违我道门原则底线之事。倾儿他小小年纪已是一封明智瞳,据我所知,当年的那人被称为旷古绝今之人也不过十七岁方解一封,周涯祖被师父称为人间之最也不过十五岁方能至此,倾儿未来前途不可限量,我希望你们能看着他成长起来,即便他想要一辈子平平碌碌当一个书生也随了他便是……我轩黎临死之前能遇到这样一个孩子,实乃我人生之幸。可惜,我看不到他长大了……”
轩黎的声音越来越低,直到最后变成了抽泣,几乎听不见了。
窗外的周倾双眸同样涨的通红,泪珠盈盈几欲坠下,他小小的牙齿微微咬紧,玉拳紧握,指甲几乎嵌入了肉中,一挑眉,抹去眼泪,眼神满是坚定,转身踏雪而去。
屋内沉静下来,轩黎师兄弟相对无言,沉默半日轩黎突然叹道:“唉,六岁一封,福兮祸兮难以论断……倾儿他……”
轩微知道想让他回心转意已经不可能了,便顺着他的话题将思绪转移,听到这话不由疑惑,“师兄是何意思?如此天资绝顶,怎还会有祸?”
轩黎喟然长叹,“你又怎知,世间万道从没有完美之事,凡人凡物必有其缺,更何况是明智之眸这等奇质?越是这种拥有极强之能的力量,其弊端反而越大……”
“哦?那不知此眸究竟有何弊端?”轩微好奇。
轩黎道:“你记得传说中的那人吗?他一世孤独单行千道,虽为至高无上之尊,但观其一生,全无一个可交心同乐之友。周涯祖同是,不仅他们二人,但凡拥有明智之眸的人,其最大的特点便是孤独,从未听说过这些人身边有过朋友,有过值得信赖之人。而这份长久的孤独,便是此明智之眸最大的弊端!”
“这是为何?”
“只因拥有明智之眸者可看透人世百态喧嚣,可以看透许多他人根本无法看透的东西,所以他们的心性增长太快远超同辈人,故而便使得他们在其周边人交往之时难有同音,渐渐至孤僻,再至脱离时代脱离群体,走上一世孤独之道。倾儿明智之眸解封太早,其心性增长更是远超他人,如此发展,未来免不得走向孤独啊……”
轩微皱眉,有不解也有担忧,“这岂不是悄无声息的便改变了一个人?这也太可怕了!”
“是啊,这也是我所担忧之事……他拥有明智之眸未来学习道门典籍必定一日千里,学识更是如同一步登天步步登天般飞涨,当他读遍道德阁藏书时,这天下间再无一人的学识可与他相当。足见这明智之眸的奇异之处,可这种无形中便使人孤独的几近无解的弊端却……”
“我看师兄把那弊端说的太过出奇反而是过头了,我看倾儿虽然近来与你我交谈虽然沉稳可拒,不似同龄之人的心性,却有师兄所说的征兆,可是他与舟儿相处之时,仍有孩童心性,天真烂漫。”
轩黎淡淡一笑,看了看桌上手炉中跳动的炭灰,顿了顿才接着说:“所以,舟儿,才是倾儿命数中唯一的变数!”
第十一章:夜走冰川
夜,配着昼夜不停的雪,压得人喘不过气,虽偶有几点零星的星光与暗淡的月华点缀其上,仍旧无法照亮人间至北的万里冰原。
趁着夜色,两道身影自藏冰观后门中闪出,看其身形似是两个身高不过五尺的孩童,稍一闪动,便隐入了黑夜的风雪中。
“周倾,你真在那边看到了一座仙境一般的高山?我方才特意跑到观雪台上看了啊,你说的那边什么也没有啊!”荀舟有些气喘吁吁的拽住周倾,停止了奔跑。
“当然看到了呢!后来还听轩黎轩微师兄说起来呢,似乎是叫什么小孤山?一般人可看不到,你当然就看不到啦!别停啊!快走,等到天一亮,师兄们肯定能够发现咱们偷跑出来了,快!”
周倾急不可耐的拉住荀舟的小手,速度更快了几分。他二人虽不受寒冷的侵袭,但毕竟还是孩子,在风雪中穿行也是极为困难,再加上漆黑的夜色,难以辩清方向,二人跑了一阵子,便择了一个冰洞,打算明日再启程赶往小孤山。
“哎呀,出来的太急,没有带照明的东西!真是糟了,这里这么黑……不会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吧……”荀舟看着黑漆漆的洞口,皱起眉头谨慎的打量了许久,也没走迈出一步走入其中。
周倾卸下肩上背着的包裹,掏出两根火折子递给荀舟一根,撇了撇嘴,“你自己笨,忘了带,可别把我想的和你一样笨。”说着,还吐了吐舌头。
荀舟眨了眨眼,“还是你靠谱,不过你带着这东西不知道早拿出来?就等着看我出丑?”
周倾不着痕迹的呵呵一笑,又从包裹中拿出两根银白色的蜡烛,吹了吹火折子中微弱的火星,引燃蜡烛,柔和却又明亮的烛火燃起,那看起来极为细弱的烛火在风雪中不仅没有熄灭,甚至连一丝摇曳都没有,煞是奇异。
“嚯?藏宝道人的寒银烛都被你给骗来了?”荀舟眼睛一亮,从周倾手上抢过来一根,入手冰凉,好奇的上下翻看,随后试探着用小手在烛火上捏了一把,眸中光亮更甚,“哇!这火焰还真是凉丝丝的,摸着好舒服,以前听藏宝老头炫耀我还以为他在吹嘘,原来世间真的有这种蜡烛,遇风不灭,遇火则燃,焰火如冰,好神奇!”
“别废话了,快进去吧,休息一会马上赶路,若是师兄他们追上来就麻烦了。”周倾翻了个白眼,也不理他,将烛火提到胸前,照着冰洞内的空间,缓步走了进去。
“我真是不懂你哎?明明是帮轩黎师兄取药治病,是好事,你干嘛非得偷偷摸摸的,好像干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似的,见不得人。”荀舟啧啧两声,跟在周倾的身后,步子缓慢如履薄冰,抬眼小心翼翼的打量着整个洞穴,声音微颤,“哎,周倾,你等会我,慢点!我觉得这里肯定有什么奇怪的东西!”
周倾回身看了看他古怪的模样,不由哈哈大笑。荀舟一阵脸红,强作镇定跟上了他。
“这就是你不爱读书的下场。”周倾斜眼看了看他,“大儒卫先生的《冰原注》和前朝束威将军的《极北行记》中皆有记载,冰原外围三千里,少有兽,性温,大多居于冰层下,尝见一鹿,尾染三色,通体莹白,角似琉璃耳极聪,常以三五聚,食冰露霜晶,饮寒泉,居冰洞,不攻人,视人不躲。尝见……”
周倾一连列举出十数种古人有所记载的冰洞中可能出现的兽类,无一不是温和无危害,听得荀舟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连连咋舌,“看来下次出来真得带上你……行吧,这我就放心了。你这什么什么注,什么行记的都是从道德阁里看到的?”
“道德阁内典籍涉猎极广,各类知识应有尽有,我也仅仅只是阅读了冰山一角,便觉受益匪浅。”
“难怪你想做书生,我就不行了,一看书就头疼,轩黎师兄平时那些之乎者也的话听来几次便索然无味,唉……我就不是这块料!”
冰洞不大,半刻钟便到了尽头,寒银烛的光华足以将他们周围的空间照亮,荀舟靠在一块裸露在外的岩石眯起了眼,余光发现周倾举着寒银烛在光滑的冰壁上摸索着什么。
“周倾,你又在干什么?踏实睡一觉,明天还要……”
“荀舟,把你的蜡烛丢给我!”周倾突然呐喊一声,打断了他的话。
荀舟闻言也不多想,反手将寒银烛扔向周倾。
焰火微颤,光芒在冰壁的折射下显映出五色光华,如坠仙境,奇异莫名。
周倾稳稳接过,抬起头仔细揣摩了一下冰壁,紧接着退后两步,似乎是在寻找着什么方位,一旁的荀舟看的莫名其妙。
“周倾,你……”话还未说完,只见周倾终于在一块凸起的冰块上站定,抬手将寒银烛扔入半空。整个冰洞登时大亮,原本无法看清的冰壁上方煞时透亮,黑暗顿消,光芒散射。
寒银烛飞起数米,插在了一道缝隙中,烛光停止跳跃,将整个冰壁完完整整的呈现在周倾的眼前。
“你疯了?那可是寒银烛!这么扔了?这不是浪费……”荀舟话说到一半,倏地瞪大了眼睛,结结巴巴的道:“这是……这是?”
冰壁足有两丈之高,其上丝丝缕缕裂纹纵横,如果不仔细看或者只看一部分,只能看出那是全无规律的冰纹,就像是破碎的镜子一般,可如果将整个冰壁当做一体来看的话,就会发现,这是一个足足刻画了成千上万笔的古怪符号,绝不是天然形成。
周倾站在冰块上,默默看着,久久不语。
荀舟只感觉一股油然而生的悲凉与震撼升入脑海,他下意识的站起身,小小的身躯都陷入了筛糠一般的战栗,仿佛是看到了人世间最令人震惊的事物。
脑海中一阵无形的力量将他拉回了现实,明台一清,双眼中的惊骇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丝难以名状的清明。
他的口中慢慢的念出了几个字,“老朋友……”声音低的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得见,有些哽咽,有些痛苦,也有些难以置信,稍一恍惚,竟然是满面泪水横流,可很快,又变得茫然,不解,抹了抹眼角的泪水,“我怎么哭了?”
周倾心念电转,他总觉得这个古怪而复杂的符号自己似乎在哪里见过,沉默了半刻钟,才一拍脑门,一副恍然的神情,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叩四个头。
“前辈,安息!”
他突然想起,自己曾经在道门奇书《道经》中见到过类似的字符,只不过自己看到的那个字符的复杂程度与这个相比不足万一。
道经中的注释说,此符专门用于安魂镇灵,唯有身怀正道之人才可用,越是复杂,便说明所安之人生前为道门奉献越多。
眼前这个字符,其复杂程度令人发指,密密麻麻的占据了整个冰壁,以此类推,这位被安镇在这个无名冰洞中的前辈生前很有可能是道门的至高者,并且为道门立下了极为强悍的功业……
莫非自己二人无意中闯入的冰洞竟然是一位道门前辈的安身之地?只是如此人物,怎么会被葬在这么一个无人问津的地方?又是谁为他画下的这个字符?
这些问题没有人能够为他解答,周倾跪拜完毕,失神片刻便站起身,转头看向一脸无知的荀舟,神色严肃慎重的为他一一解释。
荀舟听罢也是跪倒连连磕头,二人跪在一处,对着冰壁字符又施一礼,周倾道:“前辈,我二人今日闯入无意冒犯,只求住上一夜,明日便走,绝不扰您安息!”
夜已深了,雪渐狂,风倏暴,浩瀚冰原中传出来一丝丝宛若哭泣的“呜呜”之声,许久后方才隐没在深夜之中。
周荀二人熄了蜡烛,战战兢兢辗转反侧直到天边升起淡淡的鱼肚白方浅浅睡去。
冰壁之上,穿插在冰纹中的莹白色光芒宛如清晨的第一道紫气东来,稍瞬即逝,无人看见,一如它沉寂了上千年的静谧。
第十二章:猎鹿人
次日一早,刚刚歇息不久的荀舟就被周倾给叫醒,以冰化水洗漱过后,便带着惺忪朦胧的睡眼随着周倾出了冰洞。
不知为何,心中突然有一丝不舍的情意闪烁,他茫然的回身再度看了那无名且极为寻常的冰洞一眼,微微咬牙,回头大步而去。
两个小童时跑时歇,时走时停,速度绝对说不上快,不过这也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极限了。
茫茫风雪之中,他们饿了便吃一口包裹中带的干粮,渴了便塞入一块冰块,一路上也算是有说有笑。
足足走了一天,风雪不知捶打了他们多少次,白茫茫的景象也持续呈现在眼前,单调无趣。
周倾时常回忆着自己当初所看的方位,以太阳为引,虽略有偏差但也并不算得大,一天下来,黑夜再度降临,二人也不过堪堪走了十数里路。
兄弟两个携手走在风雪之中,荀舟喜欢听周倾讲述书中的故事与知识,周倾也爱说给他听,两个小家伙的感情可谓是与日俱增。
如此言言语语走走停停一连四日,周倾攀上一座十数丈之高的冰丘,却看见不远处有一座百丈高的冰崖拦了去路。
“这几日一直看不到小孤山,我算了一下行程,若非那座冰崖挡着视野,肯定早就看到了!等咱们越过前面那一座冰崖,我就可以看到小孤山!那山奇高无比,宏伟至极,你一定会喜欢上那的。哦,我说错了,你看不到的,哈哈,到时候我上了山去,定要采几朵桃花给你看看!”
听着他的话语,荀舟知道他是有意卖弄,也不理会,自顾自的冒头走着,一连四天的赶路,二人虽然是不急不缓,但风雪侵蚀再加之身体劳累此刻也有些腰酸背痛,他心中暗暗有了些退却之意。
二人对视一眼,望着冰崖,都生出些许退缩。小人与那冰崖一比,可谓萤火与皓月之差,如何能够攀登的上?
“这冰崖太高了,咱们还是绕路走吧。”荀舟提议道。
周倾微微摇头,低头喃喃算计着,“看过去,这冰崖绵延极广,若没有十日光景绝不可能绕过……十日时间,观中师兄们极有可能找过来,等到那时咱们再想去小孤山已然绝无可能……不行,只有攀登这冰崖一条路。”
“攀登?你真觉得你一身沸血便可上天入地了?那可是冰崖,咱们小孩儿怎么可能上的去?我看咱们要不还是和轩黎师兄说明吧,这么瞒着实在……”
周倾默然,小手微微攥紧,面上流露出些许不甘的神色,“如此返回,我不甘心……”他抬起头,又看向荀舟,“以轩黎师兄的性子,如今回去,便再与小孤山无缘,更别提那治病之药,轩黎师兄也肯定没了活下去的可能啊……”
荀舟一皱眉头,略微迟疑后一咬牙道:“可是继续下去又能怎么样呢?你真的以为咱们两个能够爬的上去?况且即便是你找到了小孤山又当如何,莫不是你真的以为自己能够找到那冰铁衍花水?你根本都不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要我说你这就是不自量力,还不如回去找轩黎师兄说清楚,或许还有一线生机,继续下去只能是耽搁时间。”
荀舟揉揉发痛的小腿,“反正我不走了,要走你自己走吧。我要回去啦!”说罢他转身就要走,却看到周倾沉默在原地,心下又有些不忍,转头大喊道:“我要回去啦!”
周倾一双雪亮的眼眸痴痴地望着冰崖,他心中觉得荀舟或许说的没错,可是他真的做不到就这么半途而废,此时的他距离目的地只有咫尺之遥啊。心下这般想着,拳头不由得再度握紧了几分,指甲嵌进肉中也兀自不觉。
脚步一转,走到冰崖下,看着陡峭凸起的冰凌和沉积其上的厚厚一层雪花,小小的拳头在冰冷的崖壁上锤了几下,只能无奈的叹了口气,正要转身,身体突然猛的一震,只感觉一只冰冷的手捂住了自己的嘴,随后身子就被一个魁梧的身影给拦腰抱了起来。
紧接着,一张冷冽的脸便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一切发生的太快,周倾还来不及反应便已经被一个陌生人控制住,余光瞟过,却见荀舟竟也被另一个突然出现的魁梧陌生人给捂住了嘴,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心念电转,飞速思考着应对的方案。
捂在嘴上的手忽又撤走,那拥有者冷冽脸的男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手指朝着上方一指,周倾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一只毛发莹白如雪的雪原鹿正静悄悄的立在一座十数丈高的冰峰上,仰头闭着眼,淋着风雪,一双温软如玉的鹿耳直勾勾的指着天空。
若非这冷冽脸男人指给自己看,周倾还真难以看到风雪中竟然站着这样一头白鹿,毕竟白鹿的纯白皮毛隐藏于风雪之中几乎合为一体难分彼此。
冷冽脸男人将食指放入口中,吹出一声轻柔婉转的口哨,听来极像鹿鸣之声,虽只有一声,却似包含万般变化,周倾只感觉自己从中竟然听出了忽高忽低,忽快忽慢,忽急忽缓的复杂变化,瞪大了眼睛。
“书上曾记载过,三色鹿者其鸣,声随口出却百变,高短不平,细听极似美音。曾有琴师王孤子因鹿鸣而动琴心,奏出鹿音十三绝,达者可唤神鹿随身,百鹿镇服。”周倾心中暗暗思索着,这陌生男人莫非是在以这奇异的鹿鸣之声呼唤上方的那头白鹿?
鹿鸣之声绕风直上,浑厚有力,直钻入白鹿竖起的双耳中。
鹿耳微微抖动了几下,口中突然又传出一阵比先前更为欢快悠长的鹿鸣,随即白鹿睁开双眸,一双鹿眸中满是灵性与傲气,他俯下身看向那陌生男人,鹿头蹭了蹭晶莹毫无杂色的皮毛,忽的呼啸一声,纵蹄飞跃而下。
陌生男人转过头看向放开了荀舟的魁梧男人,二人相视一笑。一丝声音悄然进入荀舟和周倾的脑海。“上钩了,你们两个小鬼可千万别出声!”
周倾恍然大悟,原来这两个人是书中记载的猎鹿人,专门猎取鹿类,取之宝,食之肉,亦或出售贩卖,怪不得精通鹿鸣。
荀舟却仍旧是茫然不解,不过那两个男人明令二人不要出声,他也没有发问。
白鹿身躯在半空中,周倾抬头望去,精神一闪双目刺痛,正自疑惑间,赤,白,金,蓝四色光华映入眼中,竟是那白鹿的尾巴!
周倾万分震惊,这竟然是一头鹿中之王?象征鹿族祥瑞与骄傲的四色鹿?尾染三色已经是雪原鹿中的极品,四色鹿每一头都是奇宝,说是价值连城也是毫不夸张。
这二人的目标,竟然是……
“你快跑!他们要抓你!”一瞬间脑海中几种思虑电光般闪过,周倾悄悄退离开两个男人几步,攥住了荀舟的手,仰天朝着那四色鹿大喊一声,声音未歇,已然拽着荀舟奔了出去。
四色鹿听到人声,似乎受了惊吓一般疯狂摇晃鹿头,眸中满是惊慌,四蹄在半空中一蹬冰壁,借助反冲的力量跳上了另外一座矮小的冰峰。
眸中大有忌惮的视线打量了两个高大男子几眼,眸光闪烁两下,转过身去几个腾跃在冰崖陡峭的凸起上挪移几次,便登上冰崖,消失在视线之中,速度奇快无比。
两个男人实在没有想到异变突生,心中知道四色鹿生性极其软弱惧死,一旦受了惊吓想要再次抓住的可能性微乎及微,不由得怒火中烧。
“大哥!”魁梧汉子转头一看冷冽脸汉子,“是那两个臭小子,他们跑了!”
“追!”
第十三章:垂钓老翁
周倾拽着荀舟发足狂奔,但毕竟年小力薄,还未跑出几步,身前便已经闪出了两个高大身影拦住去路。
荀舟并没有询问周倾为什么大声呼和惊走那头四色鹿,之前连日赶路的怨气也已经烟消云散,他紧握着周倾的手,眼神中充满了坚定,心中暗暗道:周倾既然这么做,肯定有他的道理,我身为他的朋友,理应义无反顾的站在他身边。
周倾悄悄捏了捏荀舟的手,示意他不要惊慌,同时仰起头,大眼睛盯着两个男人,不明所以的问道:“你们两个为何要追我们?”
“哼,臭小鬼,你吓跑了我们的……”魁梧男子气哼哼的道,正要继续出言呵斥一番。
一旁的冷冽脸汉子突然拍了拍他的肩膀,“行了,别吓着孩子。”
“可是大哥,这两个……”还未等他说完,冷冽脸汉子蹲下身,摸了摸周青的小脑袋,尽量让自己的表情变得和蔼一些,尽管他这张脸与和蔼这个词语简直是格格不入,但他仍旧勉力放松神态,这才道:“小家伙,能不能告诉我,你刚才为什么要那么做?吓走了我们的猎物,与你又有何好处?”
风“呜呜”地吹过一阵,携起寒雪击打在脸上,周倾虽然没有感觉到寒冷,但双颊仍旧被雪击打的通红,他沉默了一阵,似乎是鼓起了勇气,一字一顿的说:“你们这么做是不对的,所以我出言提醒你们,是为了防止你们造下孽障,遗祸整个冰川。”
冷冽脸汉子面上露出饶有兴致的样子,而他背后的魁梧男人脸上的怒火已经消失,却而代之的先是一抹慈祥的笑意,深深地看了周倾身侧的荀舟一眼,紧接着又变成一种毫无表情的淡漠,双眼空洞,仿佛失去了灵性似的,胸口上下起伏几次,蓦地宛若一缕青烟似的点点消融随风而逝。
冷冽脸汉子身材同样十分魁梧,他在周倾二人身前蹲下身几乎挡住了二人全部的视线,故而谁也没有注意到那个魁梧汉子竟然已经消失了。
“遗祸整个冰川?”
周倾郑重点头,“道家一本典籍中有过记载,四色鹿虽然是人间奇绝之兽,身上无一不宝,可以称得上是价值连城,但其生死贯彻整个兽类,象征祥瑞,象征天端,象征雪原鹿全族之气运,更有甚者还象征着当地兽类之信仰。若有损伤,轻者鹿族并起爆发,重则引发兽潮之灾,如此观之,方才你们若是真的得手,岂不是造下孽障?这冰原上之兽何止千千万,若真如典籍所言,群起爆发,灾祸只怕顷刻间便会殃及至藏冰观,乃至蔓延全玫州。”
冷冽脸汉子打量周倾一眼,“倒是看不出来,你一个小娃娃竟有这般见识?读过的书还真不少?”他顿了顿,若有所思,半晌之后又道,“不过你为何对那道家典籍如此深信不疑,莫非,你也是那藏冰观中人吗?”说着他的眼眸中划过一抹寒芒。
周倾将他的神色尽收眼底,不假思索的回答道:“我不是。”
“那你为何会阅读过道家典籍,尤其是这本记载着雪原四色鹿的密辛的典籍,全天下只有藏冰观道德阁才有收藏,你不是道家子弟不是藏冰观中人,焉能阅读?”说着眼眸中寒芒更盛,“小家伙,你不诚实哦。”
周倾摇了摇头,荀舟插口道:“他还真的不是藏冰观中人,只是暂时寄居在那里的,这家伙啊是个书呆子,轩黎师兄又宠爱他,所以他才能够在道德阁中任意阅读的。说起来,你又是什么人?怎么会对我们藏冰观中的事情这么清楚,莫非你偷偷潜入过?你是个贼?”
冷冽脸汉子听了荀舟的话先是愣怔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伸出手想要摸一摸荀舟的脑袋却被荀舟一闪身给躲了过去,他只能收回了手,下意识想要抚一抚颔下的胡须,但却摸了个空,这才猛然想起了什么。
“多少年了,第一次有人叫我是贼。我啊,还真是个贼。”冷冽脸汉子站起身,再度看了看地上两个小孩子几眼,身体忽然变得虚幻,随后一点一点消散不见。远远地只传来一道苍老低沉的声音。
“身为藏冰观道家人入到这里本已罪不可赦,可惜可惜,竟是道骨,罢了,上天有好生之德,不让老夫今日再造杀孽。另一个小娃娃,非是道家人却身藏道家典籍,来此地还真不是坏了老夫的规矩,有意思,真是有意思得紧啊,哈哈哈……”笑声越来越远,声音也越来越低,直到隐没在风声之中。
“咦?人怎么说没就没了?两个人都不见了?还有,刚才是谁说的胡话啊?什么罪不可赦,杀孽啊,他在说什么?”荀舟一脸茫然,眨了眨眼,转头看向周倾问道,可只这一转头,余光瞟向后方,他便惊骇的呆愣在原地,身体僵直。
周倾还在思索方才那苍老的话语,似乎是有些似曾相识,好像是在哪里听到过似的十分熟悉,但是又想不起来,至于那话中的含义,他也捉摸不透,但是脑海中却鬼使神差的将那苍老的声音与几日前冰洞中的安魂字符联系到了一起,默然许久,忽然感觉肩上一阵刺痛,抬头一看,原来是荀舟掐了自己一下,刚要抬手掐回去,却正好与荀舟的目光撞在一起。
那目光中尽是惊诧与不敢置信。
周倾伸出手掌在荀舟眼前晃了晃,另一只握着荀舟手的手更是握紧了些,“你这是怎么了?”
“你,回过头去看看,快回头。”荀舟说着自己先转过了身,“我……我……我看到了,你说的……”
“看到了什么啊?”周倾无奈翻了个白眼,也只能随着他转过身去。
不知何时,背后的景物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百丈高的冰崖消失了,一座直插云天的巨山突然出现,仿佛凭空诞生,一股弥漫在空气中的花香钻入鼻腔,使得他精神一振,双目圆张,足足呆愣一盏茶的时间才有些僵硬的笑道:“我,我,我就说吧,这山,美极了。”
二人后方,恢弘的山峦拔地而起,这万载冰川的风雪竟然根本无法近它分毫。
其上飞鸟盘桓,百兽饮水相嘻,草木随风微微摇曳,小溪潺潺流淌穿梭于林木之间,千尺瀑布自山峰上倾泻而下,水声仿佛破开虚无一般自无及有,明明方才还没有半点声响,短短片刻耳畔便已经充斥着隆隆瀑布倾泻音,汩汩溪流滚动音,吱吱鸟兽嘶鸣音,呜呜细风拂面音。
那宏伟巨山,赫然便是周倾在观雪台上一眼看透的小孤山!
周倾深吸一口气,“终于到了,终于……”后面的话已经说不出来了,他此刻被一种飘飘欲仙的感官所笼罩,恍若置身于人间仙境一般奇妙。
当时他在观雪台远远望去只能感觉这小孤山极致美丽,可一旦抵达了山下之后,他才猛然发现,这简直太壮观了!简直是美艳不可方物,凌驾于人间万般美好之上。
“周,周,周倾,我敢保证,天下间在没有另一座山可以与这座山相媲美!太美了,简直比画的还美……”荀舟赞叹道,语言颤抖结巴,显然还没有从方才的震撼之中解脱出来。
“小娃儿,此言差矣啊。这天下间比这山更美的奇山,可不止一座呢。”仿佛冥冥之中传来一道人声,那声音虚无缥缈,直达心底,如果不细听,周倾甚至觉得那肯定不是人声而是仙音了。
循着声音的出处看去,只见一个须发皆白的老翁坐在一座依山而建,侧有小溪横过的小亭中,手上持着一柄鱼竿,正静静地垂钓。双眼微阖,似是已经睡去,但周倾却能够感觉到,方才那一句话就是这个垂钓老翁说出的。
周倾想要踏前一步跨上小孤山,却觉得脚掌仿佛踩入棉花一般,软绵绵的根本无法受力,想要继续踏下,却又仿佛入了无底洞,脚掌不断下坠,倏地身躯剧烈颤抖,似又一刹那掉下了万丈悬崖,整个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后跌出,荀舟被他牵带着也跌飞了出去,重重摔在了三丈外的冰雪上。
二人惊呼一声,只觉浑身无一处不痛,几乎说不出话来。
“小娃儿,莫要心急。”山间小亭上,老翁双眸睁开一条缝,但却根本没有看周倾二人,而是直直的看向前方的小溪,看着自己的鱼竿尽头,缓缓道:“老夫的鱼儿,咬钩了!”
第十四章:冰铁衍生梨花树
老翁眸中似有惊雷跳跃,口中低哼一声,手腕上青筋暴起,鱼竿随心而动,小溪随之鼓动,水纹一层层四散涟漪,激起水花足有三丈之高,在山巅云雾日光的辉映之下熠熠生辉,宛若颗颗七彩珍珠光晕夺目引人。
一条金色鲤鱼破水而出,鱼鳞伴着水花闪动,奇异之极。
荀舟瞪大了眼睛,狠狠地拍了拍周倾:“周倾,你看你看,你快看!”
周倾揉着被他拍的肩膀,脸上一副吃痛的表情,“看到了看到了。”二人相互搀扶着站起身,双眼却片刻不离那垂钓老翁。
只见金色鲤鱼隔空跃向老翁,身子在半空不断摆动,似是想要挣脱束缚,可奈何口中鱼钩极为锋利,根本无法摆脱。老翁抬手稳稳接住,另一只手像是爱护像是怜惜的道:“本不想抓你,奈何今日是老朋友的祭日,暂且委屈你一下,放心,我留你一条筋,让你再入微雨中修行。”
金色鲤鱼一双鱼眼微微眨了眨,眼光中流露出一丝愤懑不满,紧接着的一丝无奈。
远处的周倾虽然距离极远,但他双眸极致通明,将那金色鲤鱼的举动看得真切,不由得心神一荡,猛然想起道德阁中一部名为【水华】的典籍中记载过的一行小字:“鲤鱼眨眼,非蛟即龙。鲤鱼生金,非龙即圣。”
“莫非那不是什么金色鲤鱼,而是一条真龙?”周倾口中低低呢喃着,语气中大有疑惑不解的意味。
金色鲤鱼倏地从老翁手中翻腾而起,在老翁身周如同闪电一般飞速盘旋几周,看起来竟然是仍旧不愿意屈服,老翁呼出一口浊气,嘴唇翕动,用极低的声音传入鲤鱼心中。“此事过后,我赠你二百年造化,助你越过龙门。进来吧。”说着,他将大袖一挥。
金色鲤鱼这才心满意足的化作金光进入老翁的袖中,不见了踪影。
老翁处理好金色鲤鱼的事情之后,再一挥袖,鱼竿也已消失不见,他这才回身直视周倾兄弟,“两个小娃儿,不知来此有何目的?”老翁的声音夹杂着一股奇异而又神圣的力量,有一种直达人心深处的古怪作用。
荀舟乍一愣神,竟然被那老翁的声音所蛊惑,陷入其中,一时半会竟没有反应过来。周倾双眸中莹白色清流元形成漩涡转上两圈,精神一松,再不受声音中的强大气息所干扰。
他微微躬身,十分谦卑恭谨的道:“前辈,我二人今日上山乃是为了求取冰铁衍花水而来。还望前辈告知那冰铁衍花水究竟在何处。”
老翁一捋胡须,长髯随风微微摆动,眼神流露出思索的神色。“你们二人?冰铁衍花水,冰铁衍花水。”他兀自重复了两句,忽的手一招,一股劲风自虚空腾起。朝着周倾兄弟抓了过来。
周倾二人只感觉身体被一股柔和而又庞大的力量所裹挟,身体不由自主的悬入半空,飞向了山间小亭中的老者,他们竟然是被那老翁给吸了过去!
速度之快,恍若高空飞鹰翱翔九天,二人只觉眼前一阵眩晕,便已经双双飞入了老翁的双臂怀抱之中。
老翁接过两个孩子,身体仍旧站在原地没有半分摇晃,稳妥泰山。不过在接住荀舟的一瞬,忽然轻轻的“咦”了一声,一直古井无波的老脸忽然涌上了些许惊讶,“天生身具臻玉道骨?”他下意识地念叨了一句,几乎是破口而出,紧接着他又倒吸了一口冷气,心中暗暗道:老东西还真是选了一个奇异的小娃儿,既如此,那就要被老夫全盘接受了。
心中想着面上还露出了笑意,周倾心下大奇,这神秘老翁为何突然发笑?
“老先生,你……”荀舟注意到老翁的目光,不知为何心中有些不寒而栗,一种不好的预感升入胸腔,令他下意识的存了警惕之心。可当这份警惕出现的下一瞬,心中又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官使得他将这种警惕转化为了亲近,再看这老翁,那份亲近竟也是愈加浓重。
老翁看过荀舟,又将目光转向了周倾,这一次眼神又是微微一变,“一封明智之眸?咦?不对,不是明……”话说到这里蓦地止住,不再往下说,眉宇间出现了些许审视与思索。
他稍稍蹲下身,将荀舟放在了地面上,却仍旧抱着周倾不放。
“前辈,我也想下去。”周倾小脸微微有些发红,任谁被一个陌生人这么抱着不放心中也都会感觉到些许古怪别扭。
“他可以,但你不行,有朝一日,你将那十万道家藏书记住三分之二,才有可能真正登上小孤山,至于后面的路,没有十万道典作为支撑,对你来说基本上是寸步难移。”说完这句,老翁不再开口,伸手拉住荀舟的一只小手,转身沿着山林向上走去。
一路上周倾荀舟不断发问,但老翁却似装聋作哑一般始终不再发一语。直至走上足足数百丈之高,直到周倾几乎将周边的奇花异草都看了个遍的时候,老翁才突然停住。
“你们此来的目的就在那里,如果你们取得走,大可以取走。”老翁松开荀舟的手,指了指前方,二人双眼一亮朝着前方看去。
老翁所指尽头是一根足有十丈之高的黢黑金属柱,矗立在遍山的花草之中,与小孤山的曼妙意境极为不符。看其粗壮之态,只怕三十个人都不一定合抱的过来,柱顶站上十个人绝对不显拥挤。
“这,这是什么?大黑柱?”荀舟走上前去,拍了拍粗壮的柱壁,不由撇了撇嘴,回身盯着老翁满脸疑惑。“老先生,你说这个?我们要的可是冰铁衍花水,这,这个柱子哪里像花水?像铁石还差不多。”
老翁听了荀舟的话,不由莞尔,笑吟吟的道:“你们寻了半天冰铁衍花水,却连那究竟是何物都不知道?”
周倾听了他的话,从他怀中直了直身子问道:“那,前辈,这冰铁衍花水究竟是何物?”
老翁望着眼前的黑柱,出言解释道:“冰铁衍花水,乃是冰铁衍生梨花树花瓣上的露水,经天地孕育,吸纳冰铁衍生梨花的气韵,汇千百生灵,诱生机,可解百毒治千病。”
“原来是这样……”周倾若有所悟,呆呆的看着眼前的金属柱子。
荀舟见老翁说到这里停了下来,赶忙继续问道:“老先生,那那冰铁衍生梨花树在哪里呢?”
未等老翁开口,周倾已经先一步回答,“你怎么这么笨?前辈的意思是说,你口中的大黑柱便是那冰铁衍生梨花树。”
“不错。”老翁点头,“这便是这天下间最后也是唯一的一棵冰铁衍生梨花树。”
“啊?”荀舟瞪大了眼睛,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这个光秃秃的柱子竟然就是……“这怎么可能?说是梨花树,梨花在哪里?更别提露水了!”
“铁树生花日,衍生水诞辰。”老翁口中念念有词,一转身便要下山。
“老先生,你这分明就是捉弄人!哪有铁树生花的?周倾,咱们下山,轩黎师兄的病怎么可能通过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治好?”
“你那位师兄蕴灵寒系绝脉已是必死无解之身,若非虚无缥缈之物,焉能破解无解之局?”老翁似是回答荀舟也似是自言自语的说。
“前辈,真的就没有办法了吗?”周倾焦急道。
“除非,你令这铁树生花,否则老夫也无能为力。”老翁侧目对荀舟道,“荀舟,你跟着,老夫有一物要给你看。”
荀舟心道,这老先生是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的?不及多想,小跑几步跟了上去。
一老二童隐入了弥漫在山间的烟霞之中,隐入了各色奇珍异果之中。
第十五章:荀舟拜师
藏冰观后,小孤山上,万里雪原冰川持续数千年的沉寂被细微的言语声所打破。
周倾荀舟老翁三人言语交织,老翁显然已经许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满是皱纹的脸上始终绽放着笑容,尤其是在听到荀舟说话时,那笑容便会更增几分。
三人又一路走下了山,花香与水声始终连绵不绝,却只能够让人心生欣赏与美好,而完全不会感觉厌倦,周倾荀舟二人更是觉得若是一辈子都生活在这样一个地方只怕死也瞑目了,这个老翁属实知道享受。
只不过他们两个小家伙却又哪里知道,这个老翁疯狂了无数年,无时无刻不再想着离开小孤山,不再想着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去夺回自己应该夺回的东西。但是他做不到,甚至即便是踏出小孤山一步都做不到。
无数年的挣扎,桎梏仍旧在,一点一点磨平了他的锋利,磨平了他的锐气。
如今他也就只能选择坐在山间小亭中,或是坐在小溪畔瀑布边亦或是悬崖上,静静地钓鱼,静静地望天,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曾几何时,他也曾有纵游天下的自由身。
曾几何时,他也曾青春年少过,就像这两个小娃儿一样,从没有那么多牵挂,也没有那么多的执念与痴念。
老翁笑着笑着两行泪水忽然无声滑落,落在地面上摔得粉碎。
他已经太久太久没有想起过那些往事,久到几乎已经从记忆中忘却了,不知今日怎的无端涌上心头,平添了几份烦恼。呼出一口浊气,将一切抛之脑后。
老翁心头暗暗道:无论如何,上天,他,将这样一个臻玉道骨童子送到老夫的面前,便是老夫这一生最大也是最后的机缘了。
老天爷,你终于睁眼看看老夫了!终于,睁开眼了!
周倾望着老翁脸上变化莫测的神色知趣的没有说话,只是听着他与荀舟二人始终持续的话题,心中不由想起了观内时常借酒浇愁的父亲,想起经常在被窝里将自己哄睡着后怕吵醒自己咬牙捂嘴哭泣的父亲,一时间,问东问西的兴致顿消,他抬手悄悄抹去了老翁已经流到嘴角的泪水。
老翁惊讶的瞥了他一眼,对着他微微点头,二人相视互换了一个温暖的微笑,霎时心怀大慰。
眨眼间,三人已经越过小亭,直至一路走到了山下,眼看冰川出现在了眼前,荀舟扯了扯老翁的衣角,问道:“老先生,你不是说要给我看东西嘛,怎么下山了?”
老翁蹲身将周倾放在了冰面上,荀舟见状也要站到冰面上,却见老翁一只手挡在了他的身前,竟似乎是想要阻止他和周倾站到一起。
周倾正想发问,老翁手指微动,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块婴儿拳头大小的玉石递给周倾,“这块玉石你拿回去,让轩黎自己做成吊坠时时挂在胸前护住心脉,老夫可保他长生十年。不过十年过后便是大限,天人无力,药石无医,即便是冰铁衍花水也已无效。
如果你心中救他的执念未消,这十年可以再来尝试一次,若真能让那铁树开花,也是你的造化,也是那轩黎娃娃的造化。不过你要记住,这十年内,你只有一次机会,只有一次。”
周倾见老翁说的郑重,将一切叮嘱暗暗记下,他没有问为什么,既然老翁如此说了,他便肯定不会越过这个界限。“谢谢前辈赐玉。”
说着又伸手接过了那玉石,入手微凉,但随即一股温暖柔和的气息透出石头深入体内,竟然直接顺着手部经脉顺延至心肺,旋绕盘桓数十个呼吸方隐入体内,但仅仅只是这数十个呼吸他便感觉自己的筋骨经脉愈加的有力量,精神也是万分放松而清醒。
这果然是一件奇宝……周倾心中赞叹一声,又是连连拜谢。“前辈,真的谢过,这玉石之恩他日有机缘,倾儿赴汤蹈火倾尽全力也愿报答。”
“罢了罢了,这恩情便让你那师兄升天之时再来找老夫报答吧。行了,你该走了。”
“啊?”周倾还没明白老翁话中的意思,老翁已经站起身,一抖衣衫,负手而立,显然是不会在说什么了。他伸手拉住荀舟的小手,再次深施一礼,“那晚辈和荀舟就走了,前辈,他日再见!”
荀舟刚要一步迈出,却听老翁盯着周倾,淡淡的道:“周倾,松手。荀舟,回来。”
此话一出,荀舟便发现自己的脚无论如何也无法迈下,仿佛是这脚下生了根,根本无法移动分毫。
“前辈,这……您说什么?”周倾不解。
“老夫让你松手。”老翁手一挥,周倾和荀舟紧握着的手大力传来,随之分开。
周倾心中一紧,他忽然有一种感觉,似乎这手一旦松开了,此生也不可能再握到了。这兄弟,今日一旦分开,他日只怕再无再见之日,心里立时空落落,荀舟是他最好也是唯一的好朋友,好兄弟,他不想和荀舟分开。
“前辈,您……这究竟是何意?还请解惑。”周倾不依不饶的问。
“是啊,老先生,为什么不让我出去?”荀舟也问。
“周倾,老夫只让你走,而没有让荀舟走对吧。”老翁不厌其烦的道,语气十分平缓,语音也极为缓慢,听得周倾心下不由焦躁起来。
“为何不让荀舟和我一起走?我们二人一起来的,自然也应该一起走吧。”周倾皱眉道。
荀舟想要说什么,却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开口说话,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心中大急,看着周倾的眼神都变得十分的惊慌,似乎是在说,周倾,你要救我!
“没有这样的规矩。”老翁不看两个孩子,而是仰头看天,他是怕如果继续看着两个孩子的眼神与深情,会坚持不住,万一心一软……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如果今日无法留住荀舟,只怕要不多时,这里便会沦为一片齑粉……
决不能因为一时的优柔寡断,将一切弃之不顾。从前的事情绝不会再次发生!“老夫说留下,必须留下。荀舟,属于这里。”
“前……”
周倾还未说完,却听耳边传来一声暴喝,“荀舟,跪下!”
荀舟只感觉这一刹那自己无法控制自己的双腿,心中也似乎极为赞同老者说的话,这种感觉莫名其妙,却直接操纵了他的动作。他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眼神仍旧慌乱,但脸上已然变得严肃郑重。
“叩头,叫师父!”有事一声暴喝。
荀舟瞪大了眼睛,还未来得及看周倾一眼,已经俯身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口中不由自主的钻出了一声:“师父!”
周倾一愣神,身体猛然一晃,听到这声师父,周倾心中突然觉得自己这个好兄弟一辈子都要留在小孤山,心一时大痛,竟是晕了过去。
老翁长叹一声,大袖一挥,周倾倏地消失在了当场。
荀舟身体无法控制,眼睛却仍旧可以转动,他拼命想用余光看到周倾,却发现怎么也看不到了,两行不知什么感觉的泪水滑落,流到口中,竟然满是苦涩和畏惧。
下一秒,身体感官和控制权重新回复,荀舟刷的站起身,想要冲出小孤山,可面前突然多了一座两米之高的暗银色墓碑和一座小山般的土冢。
荀舟见了这墓碑,身体僵在当场。
记忆宛若流水般汹涌划过,又似惊涛骇浪一般翻滚不息。不知过了多久,自记事以来一切的记忆恍惚间消失不见,包括周倾,包括藏冰观,包括诸多师兄,更包括一切的一切。
他面上露出笑容,眼中泪意仍在,却仍是大笑着转身叫了一声“师父。”
泪水长流,回声阵阵,久久不绝。
第十六章:点灯续命
小孤山。
山野丛林中,碧溪流淌处,清潭掩映,暖阳微坠,却有一种难言的哀戚弥漫在空气中。
老翁和荀舟二人相对而立,老翁看着荀舟眼神中忘却一切的空洞,心中痛楚无人能懂,他悠悠长叹一声,若非命数如此,他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可惜,这是这个孩子命中必定的结局。
“舟儿,你可知道那是谁的墓?”老翁突然开口问道。
荀舟摇了摇头,眼中满是茫然,面无表情。“弟子不知。”
“那是上一代藏冰真人的墓。”老翁喃喃出声,像是在自言自语,也像是在对着荀舟说。如果轩黎轩微在这里听到老翁的话一定会大惊失色,惊呼一声:“师父的墓明明在观中道陵中,怎么可能在这里?”
“上一代藏冰真人?那是什么?”荀舟依旧一脸木然,仿佛失去了灵魂一般,仅剩下一个空壳。
老翁低头连连长吁短叹,双眉紧锁,似是回想到什么极为痛苦的事情一般,声音中带着哽咽。
“你很快就会知道,那是什么。而当你知道之后,想必,要不了多久,你便会成为在这块土地上诸多前人中的一员。你看那边……”
老翁一指小孤山外的冰川,荀舟则是依言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发现自己所在的位置竟然是小孤山的一峰之顶,视野极佳,尽管有云雾围绕遮掩,但它却仍旧能够依稀看到伫立在冰川之中的一座座冰峰,一座座冰山。
荀舟眯起眼,细细看去,“师父,那……那冰山冰峰一类,竟似一座座墓碑?”他不知为何突然生出这样的想法,可又看到老翁微微点点头。
“不错。”老翁忽一招手,荀舟身后的墓碑竟然横移数丈,随后墓碑后的土冢便显露出来。荀舟闻声转身看去,老翁双手合十,低低念了一句。“得罪了,不过我想这也是你和他们的生前遗愿,老夫拜请天尊,恕老夫冒犯逝者之罪。”紧接着他拊掌接连发出三声脆响,荀舟身子一晃,土冢附近倏地掀起一股狂风,沙尘漫天,一缕金芒自老翁袖中跃入沙尘之中。
半晌过后,沙尘烟消,荀舟揉了揉眼睛,向着方才的土冢看去。却看到土冢竟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盘坐在地的老者。
那老者长须及地,发丝垂肩,双眸紧闭,脸有祥和安平之态,似乎是睡得舒适。
他的身周,一道金光盘旋不定上下翻转。正是方才老翁从溪水中钓上的金色鲤鱼,它在空中绕了几个周天,鱼目恰看到老翁向它微微点头,它便目露决绝之色,化作流光涌入老者眉心之中。
轰!
雷霆霹雳一般的巨响声中,盘坐在地的老者一双眼睛缓缓睁开。
荀舟在一侧依旧呆滞,但他双眸却在直勾勾的盯着那老者的双眼。那是一双充斥着浑然金光的双眼,荀舟只感觉有一股无形的力量直透心底,一刹那呆滞茫然尽去,空荡的躯壳突然附上了灵魂一般,眼眸中精光爆闪。
老翁抬手虚空一点,两点金光从老者的双眸中弹出,射入荀舟眼中。
金光散去之后,那老者眼眶空洞,竟是失去了双眼。紧接着,老者原本无一丝腐烂的身体开始寸寸断裂化作齑粉,只余下一具身穿道服的枯骨。
老翁眼中满是敬意,一躬到底,随即抬起一根食指,在半空之中画出了一副极为复杂但充斥着道韵气息的字符,与周倾荀舟二人之前在无名冰洞中看到的字符一般无二,随着那字符画完,道韵闪烁一下,将老者的枯骨完全包裹,带着庞然之气升入天际,直达霄汉。
下一瞬,空间恍若震荡,枯骨仍在,墓碑移回,土冢再生。
老者再度入土,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打扰他的清净。
“安息。”老翁低吟一声,拉着一边已经闭紧双眼的荀舟转身离去。
……
小孤山,半山腰。
老翁独自一人立于一寒潭之上,双脚浮在水上,抬眼望望周围,幽深僻静,斑驳树影映入寒潭中,闪烁不定。一朵莲花静静地绽放在老翁的身前,幽香透过寒潭深林弥漫,奇香无比。老翁深嗅几下,俯下身去,手指轻轻抚过莲花的每一片花瓣。
心下暗暗计算时辰,不知过了多久,老翁将那莲花的每一寸全部抚过,这才站起身。
“起。”老翁双手摆出一个奇怪的手势,悬在莲花之上。
那莲花的每一花瓣便碎裂开,随着老翁的手势而翩翩起舞,花香更成实质绕手而行。老翁接连变换数个手势,时快时慢,但见那花瓣的舞动愈加迅疾,渐成狂舞,卷起香风吹遍山林。在林木摇曳的哗哗声之间,花瓣飘零四散,碎片洒遍整个寒潭。
老翁低低念了一句什么,水波微荡,将花瓣碎片击入半空。
老翁双手一合,霎时间红光大放,当那花瓣碎片再度飘到水面上时,已然变成了一盏盏闪烁着浅粉色光晕的小花灯。
整整三千六百五十个花灯,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将潭水映得粉红一片,将山林映得美艳无匹。
“轩黎,老夫只能用这三千六百五十之数点灯续命法,配之混元玉保你十年阳寿,接下来,只能看你的命如何了。道命无涯,此劫必有解。必有?必有吗?你错了,天下没有必解之事,道命更无可能无涯,一切不过妄生虚梦而已,妄生虚梦而已。”老翁对着潭水自言自语,声音轻飘飘,远远离去……
……
“一切不过妄生虚梦而已。”
周倾忽而从床榻上转醒,睡眼朦胧,眼前出现一道身影。
轩黎面色雪白更深,眉宇间的病态也更加重了几分,他咳嗽几声,将周倾从床榻上扶着半坐而起。“倾儿,你可好受些了?”
周倾揉着眼睛,“我没事啊,就是睡了一觉。”
轩黎显然松了口气,周倾忽然想起了一些什么,抬起头,眼睛闪过泪花,“师兄,刚才是梦对不对?荀舟回来了对不对?我回来了,荀舟也回来了对不对!”
轩黎闻声一愣,“咳咳,你说什么?咳咳咳,荀舟?荀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