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四章:怒上蓬莱唤千鹤【中】
整个寝房内一时静寂,鸦雀无声。
金刀王沉沉吐出一口浊气,侧头对孙奉亦道,“把花斑牵来。”
孙奉亦一愣神间竟明白了师父的意思,“师父,您是要以花斑的血肉炼药?这如何使得?”
“花斑陪了为师近两个甲子,也已到大限了。”金刀王脸上的太阳疤涨的通红,兀自继续道,“与其无疾而终碌碌而亡,不如换弟子一条生机。”
“莫直现在的样子,若没有正阳丹相撑,是捱不到蓬莱太海三岛的。”
“可花斑……毕竟是……”孙奉亦犹犹豫豫不敢行动。
了解金刀王的人都知道,金刀王在成名立足江湖之前,也是一个籍籍无名的江湖少年,禀赋低浅,曾被人断言道此生四虚难补,终生不可踏足上位。
那时候的金刀王可谓万念俱灰,孤苦伶仃,无依无靠,陪在身边的仅有一柄遗母生前以树枝雕刻的木刀和一只不足一抱的双尾花斑豹。
无数次被人欺侮险些丧命时,都是那只逐渐长大的花斑豹驮着他逃远。无数次腹中空空难以为继时,都是那只花斑豹猎来野物充饥。
若非后来那被众人拥簇的公丕家小皇子屈指就折断了被他视作生命一般看待的木刀,他可能永远永远也不会想到自己竟然会成为现在这个踏出一脚全江湖都要震三震的刀圣。
古人有云,贫贱之交不可忘,更何况是救了他无数次命的双尾花斑豹。
自金刀王断刀前一念顿悟四虚,抬眼三重境,只手杀掉包括那个养尊处优的异国小皇子在内的十五个人后逃亡江湖后,双尾花斑豹便一直是他唯一的伙伴,坐骑。
金刀王待之以敬重,花斑对之以忠诚。
哪怕后来数代辽皇以天下间最珍贵的红渊马王甚至四色鹿相赠,希望他换乘而骑时,金刀王选择的依然是脚力价值与前二者都是判若云泥的花斑。
在金刀王眼中,花斑从不输于属于任何飞禽走兽。
可今时今日,金刀王却叫孙奉亦宰杀花斑炼正阳丹给元莫直续命?
尽管花斑已经老的驮不动人了,尽管花斑已经不再是那个随时陪伴在金刀王身边的伙伴了。
但在金刀门内谁人不知,自花斑年迈伏枥后,金刀王无论行至哪里均是徒步而走,从不再借他兽之力,足可见此一人一兽间的感觉丝毫不亚于扫雪客与大佛金鹏。
想到这里,孙奉亦不由百感交集,吞吞吐吐的道:“师父,您真的……”
金刀王的视线幽幽的望向远方,仿佛洞穿了时间的界限,又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个举步维艰的时候。
“花斑要去那边了,本王舍不得啊……莫不如让他继续活在莫直的身上,活在本王的身边。本王,还想同他,并肩为战。”
金刀王重重拍了拍元莫直血肉模糊的手掌,“莫直,本王将一切,都交在了你的手里,你不要让本王失望!不要让,天上人失望……”
……
次日正午。
主管金刀门丹房以及一切丹药草药的十八弟子曹方敬稳步进入房内,手上捧着一托盘十五支玉瓷瓶。
身为金刀王门下数一数二的俊美风流者,曹方敬单论容貌,绝对称得上是人中之龙凤,从容貌上能够与之一比的,偌大大辽草原,不会超过十个人。
他的俊,不同于拓跋无涯美如女子,也不同于扫雪客全无瑕疵,而是一种独属于草原儿郎的傲然和狼性,昂首挺胸,英姿挺拔,眼光炯炯有神凶机毕露。
在金刀门乃至整个大辽,曹方敬的跋扈性格与火爆脾气都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否则也不会有金殿之上当堂夹枪带棒的出口与辽皇针锋相对,更不会有因为被众位师兄师弟逐个向金刀王告状举报而被金刀王委以丹房这个最艰苦的重任作为惩罚。
金刀王脸色平静,眉目间却夹杂带着舒展不开的焦灼之色,童颜嫩脸上裹挟着一丝苦楚,眼神一眨不眨的盯在玉瓷瓶上,深深的咽了一口唾沫。
“师父,正阳丹已炼制妥当,一瓶一百枚,合共一千五。”
“花斑……”金刀王声音微颤。
“花斑十分配合,抢以己身投入丹炉。”曹方敬毫不避讳的直接道。
金刀王手掌无意识攥握成拳,独步走至窗沿,怔怔的望着庭院中的金鱼池出神。
曹方敬凑前两步,“师父,那花斑毕竟是一只畜牲,本来已无生机,如今也算物尽其用,何必只为一兽伤怀。好男儿志在四方,师父欲修兵伐周,何拘一兽之小节。”
金刀王倏地回过头,怒气汹汹的斥道,“你给本王住口!牲畜?物尽其用?岂非人话哉!”
他怒斥一句将曹方敬逼得闭口不言后,反而清净了下来,嗓子微哑道。
“它至死时,仍未有半分负我……人有何异?不过空长了两条腿,生得一张嘴,往往莫如犬马牲畜。方敬啊,你爱马如命,处处寻觅宝马良驹,却性如烈火,鞭之如尸亡,视之如低贱,那又何能强求宝马良驹以主待你。”
“世事同如此,欲要他人敬己,当先敬人,你名中之敬则正指此意。”
曹方敬不甚在意的点了点头,金刀王看出他并无认真之态,也就没有继续多说什么,只是心中暗暗有了些许自己的考量。
曹方敬天资卓越,修内勤奋刻苦,善思善问,对于三尺丹阳的刀法也时常会有许许多多的新颖想法与金刀王探讨,有时金刀王还会因此受教,进而对自身刀法加以改善。
如此能力,排位较他之上的几位师哥的本事都远远不及他,甚至是孙奉亦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在武学方面的确没有曹方敬天赋高。
但十数年来,金刀门每次师兄弟切磋洗牌定位时,曹方敬都是稳稳地站在第十八位,从未超前也并未滞后,其中蕴含的道理,不言而喻。
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故而他这个当师父的可以看得十分清楚,可有些话却也只能点到为止,不能说的过多,否则不仅不会产生精益,更会适得其反。
况且金刀王的弟子车载斗量,不可胜数,若一一悉心教导,字句告诫,那么他即便有十个甲子的阳寿也是决计不够用的。
有元歌拓跋无涯之资,却少前者至纯至正之质,无疑让金刀王慨叹不已。
这个世界缺少的从来不是聪明人,也从来不缺勤奋人,缺的,向来都是固守正心的人。
千年前伏皇创立武道一途内家修行时,曾说出过一句话,“修道亦修心。”
金刀王可以胸有成竹的说上一句,如果自己这个小十八能够真正开了窍,做到修心,做到质正,那么他将来的位置,绝对不会在元歌无涯之下,甚至还会青出于蓝,在江湖上完全取代自己和扫雪客的位置。
正思忖间,孙奉亦执扇步入,扇叶在胸口前轻轻扇动。
“师父,马车已备好,随时可行。”
“几马同车?”金刀王予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发问道。
孙奉亦毕竟是金刀王最得意的弟子之一,笑着会以一个点头,“六马配玄金蟒龙车。”
曹方敬闻言抢先插口道,“怎能以六马同乘?玄金为车?这可是帝王家方能用的规制。”
孙奉亦呵呵笑着手起折扇,解释道,“要的,正是帝王家的规制。”
金刀王并未多说,直接道。“方敬,你随奉亦一同去蓬莱,照顾好莫直。”
曹方敬连声答应,似乎可以不用照看丹房是一件极为值得欣喜的事情。
他握紧托盘,孙奉亦抱起榻上熟睡的元莫直,二人一前一后,正要迈步出堂,忽听后方金刀王喊道。
“将歌儿唤来,为师有要事吩咐。”
“大师兄?”曹方敬停下脚步,“大师兄不是早就离开金刀门了吗?”
“不,他在知著林闭死关。”孙奉亦纠正道。
第二百一十五章:怒上蓬莱唤千鹤【下】
金刀府,寝院。
金刀王看着空荡荡的血色床铺一阵出神,对于体内那些向往已久的力量在真正得到后反而失去了热情,他现在胸中唯一念念不忘的,只有两个字,兵权。
超乎常人数倍的年纪让他拥有着远超旁人的老辣,一旦专心谋划一件事,那么极少有人能够胜过他。
再加之身边还有得力弟子为辅,则徐缓谋之,万事可图。
不多时,一袭淡红色长袍的元歌稳步走入。
这位名动大辽万里草原的第一俊杰,自号谪仙燃雪的元歌,生得十分普通,浓眉大眼,蚕眉竖鼻,皮肤呈现出极其健康壮硕的古铜色,肌肉紧实,眼锋凌厉。
瘦削的脸庞坚毅如刀,笔挺的腰身刚毅似剑。
正如他的手,既能以剑斩出三尺丹阳,又能以刀再现三尺丹阳,金刀王的刀法不仅已炉火纯青,更再入剑道,二者圆融如意,找不出半点违和感。
起先,元歌出行江湖仅凭一刀便杀遍草原难寻一敌手,世人以为其刀为顶峰。
后来,元歌再出江湖独行千里连杀排位其前的四位高手,留下的尸身经验证却是剑伤,故江湖人也有传闻,元歌虽出身刀门实是剑客。
直到去岁武甲阁武评册公布天下的第十二高手,凤眼玉戟卢绍温,曾来金刀门渴求与天下列位第八的元歌一战。
来人求战,元歌自然不会闭门不出,正是丹红廊前的那一战,天下人才真正知道,这位元歌的兵器有二。
左手刀,其名见微。
左手剑,其名知著。
一刀一剑,心分左右,共驭二道,可谓如臂使指,臻至化境。
自此,江湖人皆知元歌刀剑同出时,方为至强。
乍一看去,他的脸是一张看到也不一定能记住的普通面庞,但其中暗藏的力量感与咄咄气势却是让任何人都不容小觑的。
金刀王侧转过身,感受到弟子身上的气势,便知其又有进境,轻轻一笑,“知著林这一闭关,想来收获不少。”
元歌随后向身后一探,手再前伸时,已多了一柄刀。
鱼烈。
放在整个天下也绝对是数一数二的宝刀。
金刀王稳稳接过,神色淡然。
“这柄刀,不适合我。”元歌淡淡道,“虽是宝刀,但也无用。”
“你认清了?”
“是,弟子妒忌您毫无顾忌的将鱼烈给了李昀歌,更恨唯有他拒绝此刀时,此刀方能入得我的手中,可现今,这一切已然不再重要,我才是元歌,天下间唯一的元歌,也是您名副其实的第一弟子。”
元歌淡漠抬头,眼神十分平淡,可说出来的话可谓激烈霸道,令人无法辩驳。
金刀王呼出一口气,竟抬手摸了摸元歌的头,笑道,“活在他的影子里,很累吧。孩子,你可以歇歇了。自即日起,你不必再在知著林闭关,随本王走一遭涿原,帝帐宫。”
元歌点点头,手指再一抖,手上竟多了一柄构造精致的烫金弯刀,抽刀出鞘,其刃薄如蝉翼,其泽金光浮动。
书中代言,此刀正是当日李昀歌关帝山前败于元歌之手时扔出的那一柄弯刀,其名,尚午。
他抬起双手,将那尚午弯刀高举过头,“此物,乃是师父之物,还当物归原主。”
金刀王双手无意识的轻轻颤抖了一下,他强行控制自己稳住心神,慢慢伸手接过尚午弯刀,脸上的太阳疤涨得通红,他低吟一句。
“老了。”
……
釧亭西侧有一连歌台,据说乃是当初金刀王择地釧亭为封地后,以门下最喜爱的两个弟子的名字命名的。
其一,便是现今的金刀门大弟子,元歌。
其二,则是曾经的金刀门大弟子,现在金刀门中不过堪堪排到第十的,有“画中有刀,刀中有画”的【佛刀】之称的,连四九。
连歌台,西正门。
朝阳正盛,六马同拉的玄金巨车在一缕红影的牵动下飞速驶出,留下一溜绝尘飞扬。
“三哥,这到底是何用意啊?我想了许久也想不明白其间缘由,你给咱,说道说道。”曹方敬甚有兴趣的发问道。
孙奉亦抖开折扇,微微扇动着,瞥了一眼躺在一巴掌厚的软毯上的元莫直,确认后者无恙后,这才开口道。
“你啊,就是不愿深思。其实其间意,很好解释的。”孙奉亦正色道,“你以为,现今师父手上最缺的,是什么东西?”
曹方敬手掌一拍玄金车窗,用劲奇大,若是寻常木质或是生铁青钢,只怕已被拍出一个手印。
“当然是兵权了,把兵权攥在手里,才能给二哥雪耻啊!”
“既知这个,其他的也便不难猜了。”孙奉亦神秘一笑,眼神直勾勾的仿佛能够深入曹方敬的眼底。
曹方敬怔忡良久,还是不解。
孙奉亦不由莞尔,“你啊,平时专心刀道,不愿意过问这些,今日既然感兴趣,我与你说说倒也无妨,只是你毋要传到旁人耳中。”
见曹方敬终于收起了玩笑模样,俊逸的脸稍稍绷紧,他这才继续道,“为君者,最怕的就是臣下威权过重,危及朝纲。咱们那位萧隼陛下自然也不会例外。”
“这些年,陛下对师父的所作所为从未有半分过问,一是因为师父从来不关心朝廷政事,不参与兵交国战,没有危及到他的权势威严。二来,在平素师父参与的大朝会上,对皇权表示出了绝对的尊重与敬畏,给足了陛下的面子。”
“其三,陛下与朝中愚臣自以为金刀王的名号与釧亭封地均来自于帝王家,帝王家有随时收回的权力,认为师父投鼠忌器不敢造次。”
“其四,陛下手中握有至高兵权,一旦师父有何异动,登时可以兵临釧亭,釧亭内毕竟人多,届时师父捉襟见肘很难全部照顾到,故而可以说,金刀门的存亡全在大军一念之下。”
“其五,釧亭近处,涂楠卫,尺颜大营,鸠狼卫停营四周,将釧亭围的似铁桶一般,足够掣肘刀门,师父一旦有任何风吹草动,陛下都能够以最快的速度得到消息并下达应对之策。”
“最后,也是至关重要的一点,师父最喜爱的小儿子,念奴儿,身在涿原帝帐学府,名为学习实则身为质子。”
曹方敬越听越是心惊,许多从前根本没有注意过的事情在孙奉亦的口中一一串联起,令他心中莫名升起怒意。
这,就是帝王心术,自以为对人心的绝对掌控。
“念奴儿何时去了帝帐学府?”曹方敬一想起这个稳稳排在自己前一位的小师哥竟然被当朝皇帝挟持为质子,便忍不住一阵心酸。
外人不知明细,可车中二人均是知晓这位金刀王下十七弟子的身世。
念奴儿乃是乳名,大号金奴,乃是金刀王发妻褚淑奴难产咽气前最后留下的骨肉,自小苦弱多病,数次难救险些身死,尚在襁褓时便经历了人世一切的疾苦。
后金刀王布令弟子四处寻访名医,终于在一个姓陈的游方道士口中听说了一个疗伤之法,唯有藏冰山上的藏冰真人用以至寒的内气护住孩童心脉,封住五内肉身,遏制孩童成长,日日承受道韵洗礼,方可能重塑正身,摆脱苦病之躯。
金刀王为此独上藏冰山,于山门前苦跪十日,求得藏冰真人出手。
自那以后,念奴儿在藏冰山待了整整二十年,终于一日,道法铸就金童至阳身,褪去肉体凡胎,兼得一身道骨。
藏冰真人见此童子,分外喜爱,希望收之为徒,传以道家绝学,但金奴必须拜入道家门下,终生不得触犯道家戒律清规。
金刀王生为与藏冰真人齐名的顶尖高手,自然不愿意自己的孩子做一个牛鼻子老道士,希望以自身绝学教导,拒绝了对方的请求。
藏冰真人劝阻告知,此子身有道骨道胎,若不修道家法门,则内家气终生难得寸进。
金刀王那时痛失爱妻,经历二十年提心吊胆,忍气吞声,正当郁结沉闷之时,见儿子骨骼惊奇,必是天资卓越之辈,以为藏冰真人只是为了把儿子纳入道门而信口胡诌,不信藏冰真人的话,一意孤行下山而去。
后来终是自酿苦果,小儿子不仅四虚难补,甚至还与三尺丹阳的纯正内气产生排斥,一次走火入魔,半只脚都踏入了鬼门关。
金刀王废了数十年的修为才换回儿子一命,再上藏冰山,希望藏冰真人高抬贵手,能够将儿子收归道门。
可已经初长成人的念奴儿像极了父亲,不愿做道士,只愿自修本派绝学,拒绝父亲的劝说,终日苦修,却全无进境,致使性情大变,日日郁郁寡欢。
此症结压抑十载,直至十五年前,扫雪客独上金刀门,欲与金刀王订下两家不得参与二国交战的约定。
金刀王自是不肯,百般刁难,扫雪客这才说出他有一法可解念奴儿无法修内之患,他愿意以此法交换。
金刀王虽然心动,但也知如此良机不能错过,加言道。
“既然你老窝囊执意立此合约,那你我不妨赌上一赌,如你赌赢了,你我以此法交换并立合约。但若是赌输了,你便老老实实交代出法门,滚回你的探雪城,休想再提什么约定。”
十五年前的大周,失了座北侯,可谓濒临危亡之际,一旦金刀门助辽皇攻沧北,大周无人坐镇沧北,辽皇极有可能一举攻破沧北,直逼帝都,局势之难,不言而喻……
如此情况下,即便是面对于自己如此不利的赌局,扫雪客也不可能不赌。
第二百一十六章:阴阳谋,帝王心
“是何赌法,殊离愿同。”
“好,痛快,本王自然相信探雪城主的一诺,胜过千金。”金刀王直直看向扫雪客,大袖一挥站起身。
“你我就赌内气如何?本王有二十位身达第四重的弟子,你若能在破开他们联手的大阵之后,接下本王三刀,便算你胜,反之,你说出法门,本王放你走。”
要知道,那时的扫雪客虽然名动一方,名誉天下第一,但也只是四重第三步的顶峰。
而反观金刀王一方,座下的大弟子元歌,三弟子孙奉亦,四弟子连四九均都已经是一只脚踏进了第三步的顶尖高手,更何况还有天资禀赋实力都不输前者多少的另外一十七人,能胜过已是奇迹,再加之全盛状态下金刀王的三刀。
不管他人如何评价,至少在那时的金刀王看来,即便是传说中的仙人也绝不可能做到,从扫雪客方才答应接下赌约那一刻起,扫雪客就注定要乖乖将法门告诉自己而后滚出釧亭。
但出乎金刀王预料的是,那位遇事沉着冷静,始终保持着理智的扫雪客竟然二话没说就答应了下来。
那一场赌约没有人知道结果如何,甚至江湖上都没有任何有关扫雪客独入釧亭的消息。
只有身在探雪城的几位为数不多的守城甲和城内高层才知道,十五年前的某一日,扫雪客满身是血的倒在了探雪的城门前。
身上刀伤剑伤道道深可见骨,数量多到难以细数,气若游丝,奄奄一息,手中紧紧握着一卷双方签订的合约玉帛。
常伴身旁的大佛金鹏拼力数千里飞回,力竭累倒在一侧。
不过也正是那一次后,金刀王得到了让小儿子成功修行的方法,削骨剔胎,除去道骨道胎重得肉体凡胎,只有这样,方能够顺利修行金刀王的三尺丹阳诀。
金刀王知道其中需要吃的痛,强令封闭消息,想要强行将念奴儿送上藏冰山,念奴儿不肯如此,暗中偷出了剔胎之法请求外医圣手卧牛庚为自己削骨。
得到消息的金刀王赶到卧牛庚处时,念奴儿已上了削骨榻,金刀王只能选择依从儿子的抉择,于卧牛庚房外盘膝静候。
削骨整整持续了三日,卧牛庚虽有古者圣贤留下的麻沸散以做麻痹疼痛之效,念奴儿的惨号之声依然持续了三日。
据当时跟在金刀王身侧的连四九口中所言,那一次,金刀王未动内气消解疲乏,却三日未吃未喝未合眼,陪着儿子三日,也泪流三日。
后念奴儿重修三尺丹阳,以从前苦修为根基,补足四虚后,内气平步青云般水涨船高,以青出于蓝的势头迅速超越了刀门内绝大部分师兄弟,一举爬上第十七的位置。
稍一结合其早年忍受的艰难苦痛,方知其修内一日千里绝非偶然。
曹方敬一想起小师哥悲惨身世如今又远在涿原为质,不由暗自唏嘘,心中对辽皇的痛恨之意愈加加深。
“自二师哥兵进沧北那时起,宫中便来人将念奴儿接入了帝帐学府。”
“嗯?那我前次入宫大放厥词岂不是将小师哥推上了风口浪尖?万一激怒了皇帝……”曹方敬急道,语气中满是自责。
“你只是听从师父命令行事,无需自责。师父自知以你的性格,与那群满口仁义道德的黄口儒生对口分辨一定会恶语相加,这也是师父索要兵权的第一步。”
“为何?”曹方敬迷惑至极,“如此目无君上的行径……辽皇更不可能将兵权拱手让出才是……”
孙奉亦呵呵一笑,转换话头道,“说回你方才的问题,为何以六马玄金为车。在回答你之前,你先回答为兄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试问,假若你是一国之主,你会将手上兵权交与一莽撞人还是一工于计谋之人。”
“那肯定是工于计谋之人,若无智计,焉能打胜仗?”
孙奉亦不由再一笑,继续循循善诱道,“那若是这位工于计谋之人本身的权势已然赫赫滔天,其地位更是举足轻重呢。”
曹方敬至此眼睛一亮,“原来……辽皇定不会将兵权交给名冠天下的师父,因为以师父的本事,一旦兵权在手,难保日后不会危及君上。”
“对。”
“所以师父在借以自污之法将自己粉饰为一莽撞而不懂帝王术的小羊羔,给予天子一种随时可宰的假象。”
曹方敬顿了一顿,“如此这般,方能将兵权索要到手!”
“不错。之所以以六马玄金为车。正是因为要让世人以及当朝天子认为,师父在弟子危亡的情急之下,根本顾不上权衡帝心,换而言之,师父要让陛下以为,他压根就不懂皇家的那一套把戏,无论怎样也不可能玩的过天子……”
曹方敬登时恍然,惊道,“这就是谋心……看似得罪天子,实则是在向天子示弱,趁机索取兵权,好高明的阳谋!”
倏然,他又挠了挠满头的黑色长发,“可,为何车体不刻九龙而是蟒龙?九龙刻方为真正的天子规制啊。”
“九龙刻做工耗时费力,很难一时制出。故师父在弟子危及时驱出的马车上刻的九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釧亭原本便预备了九龙刻玄金车!这是寻常百姓都能看出的祸心包藏。师父即便要装傻,也不可能傻到如此程度。”
“而蟒龙刻则略低于九龙刻之制,乃是寻常王公大臣便可用的规制。综上所述,天子与朝中大臣便可以轻而易举的得出一个结论。”
孙奉亦突然住口,视线转向师弟。
经他这般费心费力的提点诱导,曹方敬彻底了然,顺着孙奉亦接口道。
“金刀王出于莽撞,在弟子身负重伤幾待名医救治时不避他人之口而动六马红渊,出于奢侈舒适,而用蟒龙玄金车。”
“因此,金刀王实际上是一个不懂帝王术的莽撞而追求奢靡之人,空有绝世内功却不足为帝王家所惧,予其兵权可借其门之力破敌,余者则不足为虑。”
在帝王家眼中最忌讳的向来都不是愚笨无才之人,反而最是那些俗称“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的雄才大略之人。
金刀王表现出的:贪图玄金车的舒适,不懂帝王家的避讳。
越是如此蠢笨,则越能被帝王家赏识“利用”。
没有人不希望让一个傀儡般的存在替自己在前面冲锋陷阵,吸引敌方,甚至攻城掠地,而自己坐收其成根本不用考虑日后会被人分去江山。
在萧隼的眼中,金刀门就会是一个这样的傀儡。
用一句民间俗语来说,便是,“不用白不用。”
孙奉亦点头赞道,“不错。”
曹方敬抹了一把额头上,鼻翼间浸出的冷汗,暗暗心惊胆战。
人心算计,自己果然一窍不通。
一辆小小的六马玄金之车中便暗含了一场帝王家与金刀王间较量。
恐怖如斯。
世人皆说江湖险恶,而今方知庙堂远比江湖险恶。
他不会怀疑,这场无声战争的胜利一方,定将属于金刀王。
……
次日,武甲阁封圣的大朝会上。
文武群臣听毕赤丘牙公布于世的武圣榜,默契的闭上了嘴,一众文臣孺子的视线齐刷刷的转向文甲阁重臣,吕公明张了张嘴措辞良久,心中稍一发狠。
登天又如何,封圣又如何?
他只是一介于江湖人。
若是封圣了便可以肆无忌惮的威挟天子之权,那何分君臣!
暗定决心,他抬眼望了望萧隼,但见皇帝陛下脸色一阵青白,不知是何意味。
若放在平时,无数年没有出现过的武圣爷诞于眼前,诞于本国本土,他定会欣喜若狂的百般拉拢,甚至传诏令普天同庆。
可……这位武圣,却偏偏是金刀王。
难办了!
如果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仍旧要株连拓跋无涯余部萧不仁渐匆等一应军众火刑示众,无异于与金刀王彻底撕破脸皮。
但若是退开一步不究拓跋无涯的罪名,自己日后还有何颜面统御文武。
其下文武渐渐嘈乱起来,有武者称金刀王为圣百般推崇,有文者咒骂拓跋无涯胡吹军功致使大军湮灭昶州,还有甚者继续大力支持吕公明火刑之策……
众说纷纭,但隐隐分为两派。
一旦朝阁分裂两派,党争一斗便是板上钉钉,无论现在还是未来,金刀王都彻彻底底成了与他萧隼对立两派的敌人,不死不休。
这是金刀王封圣后萧隼不愿看到的结果。
在此时若有一级台阶让他既能把金刀门纳入手中收归己用,又能够缓解朝局分崩离析的尴尬局面,他会毫无怨言的做出选择
即便这个选择与他原本的深沉城府有背离之处,他也依然会选择……
正在双方交缠不休,萧隼闭口束手无策之时,宫外内监一声尖锐高亢的喊声瞬间抚平了满宫鼎沸的势头。
“釧亭超品金刀王金遂康,涂楠侍刀侯元歌,入宫觐见!”
第二百一十七章:咫尺索兵权【上】
随着声音响彻楼阁宫宇,朝中一静。
赤丘牙退离正心,收整武圣册帛卷,侧立西首,神色激动的望向伟岸殿门,呼吸都有些粗重。
从前,武圣之名,不过是武圣册提写的一个名字,可现在,一个真正的武圣人却堂堂正正的出现在自己眼前。
这绝对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幸事,赤丘牙在提笔写上“金遂康圣”四字前便已无数次为自己生在今世,有机缘目睹一人封圣而感到庆幸。
不仅是他,满殿群臣即便是嘴硬的儒子文臣各部巨擘也都诚实的将好奇目光转向殿门。
吕公明微微侧身,眉眼中凌驾于百官之上的傲然全无半分削减,看其架势,似是要给那位刚刚封圣的金刀圣一个下马威。
萧隼将隽绿扳指戴回指上,一撩额前珠帘,伏案而起,抬步绕过龙书案,走在殷红如血的帝毯上,眼神中的凌厉疾速收敛。
当他走下三级帝阶时,脸上带的已全是遮掩不住的笑意。
降阶相迎,这在这位心思阴沉的萧隼陛下为帝的二十一年中绝对是前所未有的一幕。
他对着殿门浅施一礼,双手交插于前胸,在其一身团九龙的黄袍映衬下倍显恭谨。
皇帝都是如此,满殿群臣自然也得随之行礼,只不过群臣行的却是跪拜大礼,一跪三叩,这已是大辽除辽皇以外的臣子王公可以受的最高礼节。
即便是赤丘牙和心中极其不愿意的吕公明这两位封疆大吏也是同样如此,三声叩头如鸣雷鼓。
百众瞩目之下,金刀王提步昂首在前,元歌低眉顿首在后,二人脚步踩在殿中央的赤红臣子毯上,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帝阶之上为殷红帝毯,帝阶之下则为赤红臣子毯,这是大辽独有的朝会规制。
金刀王举手投足间没有半分高人气势,反而像是一个乡间平朴的老头,白发童颜太阳疤,佝腰弯背蟒龙袍,与平素登朝时别无二致。
赤丘牙却第一个发现,那柄常挂在金刀王腰间的宝刀鱼侯不见了踪影,心中暗生疑窦。
金刀王手掌轻轻上扬,满朝文武均感一股浑厚而温和的气息将自己托起,萧隼也同时直起了身。
“恭贺王伯一朝破境,徒步登天,此乃我大辽之幸,更是天下万民之幸!”
金刀王谦卑的一躬到底,元歌也一同行礼。
“谢我皇龙口金言,臣年迈老朽一介武夫,得此殊荣实在愧莫敢当。”
“哈哈哈,王伯过谦了。朕相信,有王伯坐镇辽地,可保辽地子民永世太平,永享福泽,史官何在!”
萧隼见金刀王师徒直入大殿正中,撤步坐回龙椅之上,手掌放在扶手吞云吐雾的龙头上搓了搓,朝着文臣班列中喊道。
一个身穿团四重花靛青文臣官衣的中年史官走了出来,他先是有意无意的用余光看了一眼吕公明,神色复杂且意味深长,而后才仰起头回应天子。
“臣在。”
元歌将前者的动作尽收眼底,只是并未戳破。
悄悄地在一个金刀王能够看到而陛下看不到的位置向金刀王比了一个手势,确认金刀王大致了解了自己的意思后收回手指。
萧隼对着史官点点头。
史官跪倒在金阶下,俯首低眉,自怀中掏出一卷无字玉帛。
萧隼又道,“宣诏使何在?”
“臣在。”
“臣在。”
两位身着团四重花靛青色官衣的宣诏使闻声自文臣列中齐齐走出,他们均是出自文甲阁的人,最是了解那位刚愎自用的首辅大人此时也无能为力,无法插言。
故而他们并没有像方才的史官那般表现出行迹,只是额上浸出的一层冷汗已经表明了二人心中的紧张。
萧隼审视的看了一眼一众文臣,呼道,“吕首辅。”
吕公明深吸一口气,明知陛下叫到的最后一个人一定会是自己,心中仍然有些不忿,但多年为官养成的演技使得他的脸上并未出现半分的不快,反而还十分尊敬的向着金刀王点了点头,这才踏出数步,站在三位文官之首。
“立拟诏文、史载通告天下。”
萧隼平静的音调中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吕公明知道,皇帝陛下一定不会甘心立这一道通告诏文,可为了长久与未来考虑,面子上的功夫绝不能不做。
“命理高照,圣心天德,福缘上赐,大辽苦守草莽之地数百载,终得一日天心眷顾圣人出,此可谓草原苍生之大幸,朕今日昭告天下,免各地方赋税徭役五年,狱中待刑者全部罪减一等。”
“百官俸禄上涨一倍,文甲阁另作宣圣书昭于天下以彰王伯之圣英。”
“另……”萧隼直视金刀王,犹豫良久,“另加封王伯【刀圣】之号,王爵位世袭罔替,文武百官见王伯如见朕,需行三跪九叩之大礼!”
死一般的沉寂过后是一连串低低的轻咦与交头接耳之声,不仅仅是文武百官,就连一向对除了师父和武学以外的事情都不甚关心的元歌也忍不住暗暗惊呼,第一次真正明白了眼前这位面带笑意的天子的可怕之处。
明明心中怒意已极,却能为了拉拢而将话说到这种地步。
明明心中杀机已起,却能在瞬息间掩藏的一干二净。
好深的心机。
金刀王闻言也不由怔了一怔,但很快他就反应了过来,自己的六马玄金之车是在和天子玩阴阳谋,而现在天子当着满殿文武说出的这一句话却是一场真正让人手足无措的阳谋!
若自己还要继续装作不明帝王心机,那么就应该应了这一句“三跪九叩之大礼”,可这乃是犯了君臣纲领的大忌,冒天下之大不韪,单单是满殿文武群臣之口他就堵不上,届时再想要到兵权就是痴心妄想。
若自己一口回绝,则证明自己通晓天子忌讳,那一手六马玄金蟒龙车所要掩饰的东西便没有了半分意义,兵权,难上加难。
这是一个无解的局,当萧隼将此看似不可能出自一国之主的话语说出口的时候,就意味着第一个回合,他输了一筹。
站在其下的吕公明再也难以保持冷静,即便他不断的用指尖捏着自己的掌心,用牙齿将舌尖都咬出了血,仍旧无法接受天子口中说出的话。
他是一个局外人,并不知道来自于眼前双方的心计交锋,他想到的是另外一个问题。
世袭罔替。
这四个字的背后代表着什么意思没有人会不知道。
原本金刀王的超品王爵之位在其百年之后是不可能承袭下来的,其子纵使能够得到一方权位,至高也只会降一级做个一品国公,与自己平起平坐甚至还要略低几分。
可陛下的意思竟然是要让金刀王的超品之位继续坐下去,让这本就不该出现在大辽草原上的顶尖权势继续延续下去。
这如何使得?
再加之三跪九叩大礼自古以来均是臣子觐见天子时方可实行的礼节,若给金刀王开了一个先河,辽皇在天下人眼中还有什么地位可言?
这岂不是落人口实,给其他国家的人徒留话柄?
吕公明慌了,他摸不清萧隼究竟是虚话拉拢还是真心认同刀圣之名,有些愕然的瞪大了眼睛,挥手示意史官和宣诏使迅速停笔,不要继续将天子的话记录在册,给了萧洞宾及其下文甲阁五大学士一个瞪视,当先伏跪在地,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陛下,万万不可!”
第二百一十八章:咫尺索兵权【下】
萧洞宾经吕公明一个眼神提醒,当即从方才的惊诧之中反应了过来,惶惶然领着五位官居正二品的文臣大员在臣子毯上跪伏倒地,随着吕公明一起不断地磕着头。
有眼力的文臣在稍一动容之后便连忙走出班列,紧跟在几位大学士身后跪倒。
不过片晌功夫,臣子毯上便跪了一地的文官,其队伍一直排到了宫殿大门之前,场面何其壮观。
金刀王面色十分平淡,任由萧隼的视线在他的脸上不断摸索试图找到什么突破口,他依然平淡似水,淡看眼前百官群拥叩首的场面,嘴角竟勾起了些许笑纹。
耳畔一窝蜂“陛下,万万不可”的呼喝声中,眼前又见金刀王似是得意似是自信的笑,萧隼顿感心烦意乱,狠狠一击龙书案,发出“铿”的一声闷响,“都给朕闭嘴!”
金刀王心念电闪,脑海中灵光一动,吐出一口浊气,心说:没想到竟是这群文官儒生替我破了这一阳谋之局。
“陛下。”他聚气在喉,朗声叫道,阶下群臣为之一静。
“如群臣所想一同,老朽无端受此天恩浩荡实在难堪,还请陛下收回成命!古有关帝一刀镇百国,吕子圣一刀开三山,老朽岂敢妄称【刀圣】之名!”
他故意闭口不提三跪九叩之礼的这一重中之重,方才的沉默似是真的因为【刀圣】这一名号而感到惶恐。
萧隼有些拿不准,心中不断权衡,看向金刀王的眼神也越加锋利,他想要看透这位王伯全部的心思。
如果没有文臣群跪这一场面为先,金刀王开口拒绝赏赐他会第一时间明白金刀王这是认清了帝王心术。
可此时此刻,他根本搞不清楚金刀王是否是真的不懂帝王家的避讳,仅是因为被群臣的场面所摄而不得不请辞拒绝,还是看穿了自己的一切心思而顺着群臣给他搭铸的台阶走下去……
如果是后者,无论金刀王圣人也好,登天也罢,也绝对不能留他在朝堂之中……
若是前者,说明在金刀王的心中,江湖名号远胜过帝王权谋,则万事可另当别论。
王伯,你稳立朝局这么多年,可能真的不懂朕吗?
金刀王回之平淡的眼神似是在说:陛下,老朽一介江湖武夫,如何能懂?
正在场面焦灼之时,金刀王只手托起满殿文臣,而后施以王爵大礼恭谨道:“群臣皆知,老朽不便受此天大恩赏,莫不如另行更之以安臣心,以安满朝文武之心。”
萧隼眯起眼睛,眼中不知是何意味,他轻轻“哦”了一声,道,“不知王伯想要何恩赏?尽请开口,朕必当允之。”
金刀王倏地踏前一步,“老朽都到了这个年纪,享遍了天光厚赏,坐拥了人世所有的地位繁华,本该到了无欲无求的时候。”
“可眼看弟子身死,就连身后之名都难以保存万一,老朽实在无法遏制住心中的这口悲愤之气。”
“吾自封王近百年耳,无论先帝,陛下均是悉心爱戴奉主,为大辽开拓江湖路,坐镇东南釧亭,东南从未起过乱子。即便未有功劳,老朽自以为还占着些许苦劳!”
“尚晔生前一生戎马肩挑征东之重责,一场战败死后仅有一子生还,如今却也驾鹤西去,老朽若是偏安一隅角落,枉称一声金刀王!”
金刀王的话在他越加激昂的眼神与音调中,极具振聋发聩之效,再配之眼圈通红的一抹泪光,朝中无论是征战四方百战不畏的将军武官,还是擅长笔墨舌尖犀利的文臣,都不禁受他所言所染,陷入沉默。
吕公明的眼中竟然多了些许赞赏,也不知是在赞赏金刀王识时务的没有应下那“三跪九叩之礼”,还是在赞赏他为师之道令人尊敬。
“众位大人,满殿高官帝胄,老朽自请削去王公之爵王亲之位,只愿换我儿无涯死后落得一个名声,就当是老朽求你们了!”他话至此处,竟然对着满殿臣子深深一礼……
其情之深刻,发人肺腑,就连当朝天子都忍不住收敛了心中原本的算计,暗生辛酸之意。
“刀圣何苦如此!我等也并非是陷杀忠臣的穷凶极恶之辈,只是碍于国法在上,法不容情之理这才……”
“刀圣言过了,您为大辽殚精竭虑稳定东南,您的弟子虽然平日在朝中狂放自负了些,可也毕竟为了辽地立了无数汗马功劳,不管他人怎样,我愿替无涯将军道一句公道!”一个身着正三品文官官衣的文士当先站了出来。
在他之后不断喊着“我愿替无涯将军求一句公道,恳请陛下网开一面,留拓跋余部之性命戴罪立功者……”纷沓而至。
紧接着,满朝武臣几乎同时在赤丘牙的带领下走出班列,“咚”地一声,齐刷刷跪倒在天子视线之下,语音甚是洪亮。
“我等,皆愿为无涯将军道一句公道,望陛下恕罪!”
萧隼面上一阵清白,望着金阶之下再次跪了一地的臣子们,沉吟半日,终道。
“朕也并非不通情理之人,既然众卿如此,朕……准了!赦拓跋余部全部归入东南骁骑营,固守洵州汤州,重整旗鼓,来日再战!”
群臣的滚滚声浪这才平息下来。
金刀王暗暗一咬牙根,脸上的太阳疤隐隐有些红胀。
元歌心说,此时情势大好,最宜乘胜追击。
“陛下今日大恩,老臣此生难报万一!眼下老臣半截入土,眼看大辽儿郎们酣战周儿,胸中亦有聊发少年狂时,既今日得陛下天恩厚德,老臣生当陨首,死当结草。”
“愿自辞王位入军中为一从属,来日出征时与男儿们共战周儿,以报陛下宽恕我儿之天恩。还请陛下龙意天裁,允臣下入军营之请!”
萧隼下意识手中一紧,掌下金质龙首差一点被他捏的粉碎,眼神蓦地一寒。
王伯,原来这才是你今日入宫的目的,藏得好深。
“王伯而今年迈,况且有镇国安邦之大功,朕岂能平白折了王伯的清福王权,让你持兵家这份苦差事呢。王伯还是稳守釧亭为上,东南安定,则可保前军战事无虞。”
金刀王还要再次开口,忽听殿外内监再次尖声呼喊。
“西南情信使请求入宫觐见!”
萧隼眉头一蹙,抬手示意旁侧服侍的小内监,后者心领神会,尖声回道,“宣西南情信使入宫!”
依大辽律,各地情信使入宫,手中情信只得交于天子一人知晓,除非天子有意告诉臣下,方可将之公布朝堂。
故而西南情信使一入殿门,便飞奔至龙书案前,跪倒在地将一卷折本双手奉上。
萧隼借来翻看数目,猛地抬头盯向金刀王,一改方才的话音道。
“好,既然王伯有意修兵,朕也愿做王伯之背,予以鼎力支持!吕公明,即刻拟诏!封金遂康【刀圣】之名举国传响,王位世袭罔替,封念奴儿二品少侯,日后可随时承继超品王爵位。”
“另,封金遂康为大辽东南十营行军总抚,南辽五军大都督,主管征东周夷之一切军政要务!此外,釧亭三营,充岭四卫,兖州四郡骑军,台关驻军可任凭调遣。”
“元歌,牧逢唐,听令,你二人任随军副将听令行事。”
“萧洞宾,郑淑仪,你二人调任随军主事,同听帅令行事!”
“赤丘牙,授南辽兵符!”
一连串快若惊雷闪电的传令声令文武群臣都有些错愕。
金刀王登时佯装着喜形于色之态连连谢恩,只是他并未跪倒行礼,先帝时期便传下过令旨,称金刀王日后上殿除非身犯死罪否则无需行跪礼。
赤丘牙自怀中拿出南辽兵符郑重的递交到金刀王的手上,金刀王满面严肃的接过,递交给身后站着的元歌。
被陛下点到的文武臣子均是跪倒尊令,一一出列。
朝中朝堂,人人皆为金刀王道喜,似乎只有吕公明一人脸色十分难看,在记下萧隼所有诏令的同时还在念念不忘的思索着一个问题。
那封情信上究竟写着什么,让得天子的态度在一瞬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第二百一十九章:行刑台,有女折枝柳
野望城南,行刑台。
朝阳初绽,暖风习习吹过。
城外官道上两排老柳整整齐齐,细长又鲜绿的枝条在和风中轻轻摆动,树梢叶瓣上还留有几滴残存的露水,晶莹剔透,折射着东方紫气东来的金阳日影。
在初建不过一日的高耸行刑台西边官道侧,有数个排列寥落的拴马青石。
大抵是因为许久未曾被人使用过,其上满是风雨侵蚀之像,泥污斑驳,其中一方拴马石,则被路面上破土长出的一株嫩植旋绕势攀援而上。
绿意布满青石。
此时此刻,正有一匹毛发如血的高头大马的缰绳正拴在其上、
似乎这拴马之人十分的怜惜嫩植,在栓紧缰绳时刻意避开了绿莹莹的茎秆,于缝隙之间扎紧。
这是一匹任谁看到都会赞叹不已的暗红马,即便是不识良驹的山野村夫也能够一眼断定这是一匹宝马。
如果说大辽的红渊是天下宝马之首,是马中帝王,那么这匹暗红大马便足以称之为马界的帝姬,艳丽无双。
旧时曾有文字称赞此马只用了两个字,“丽绝。”
乃是美丽到极致之意。
此马俗名胭脂,书中代言其大号名为赤兔胭脂兽。
民间俗谚之“雄中红渊,雌中赤兔。”便是称赞此马。
胭脂静静地站在原地,时不时打个响鼻,提起前蹄踩一踩泥土,四周数百步不见一人。
大抵是因为公榜宣告行刑的缘故,这片原本人烟稀少的郊区废地在一大早便聚集了不少的人,有农人商客,贩夫走卒,亦有官子武夫,数不胜数。
可即便是最早来此的人都在指着那匹胭脂马品头论足,有人说天还未亮时就看见那匹马栓在那里,亦有人说一直不见那匹马的主人……
由于看出了此马的不凡,一直未有人敢近前。
一身寻常布衣,头戴斗笠遮住半张脸的徐烨听着人潮中的窃窃低语,莫名的看了一眼胭脂马,心中竟生出些许惶恐,一种难以言说的不好预感顷刻间浮现在心底。
他用手指轻轻点了点站在身侧不住向行刑台处跂脚张望的苏瑾妾的手背,用只有他们二人方能听到的声音道。
“十姐,你看那边那匹马,我总觉得有些眼熟。”
苏瑾妾同样是一身洗得发白的粗朴布衣,脸上还刻意沾了些许泥土灰尘,经过了特殊的修饰,使原本英姿飒爽的美艳之容转为一张村姑土里土气的模样。
她神色有些紧张的盯着目标,根本无暇听徐烨的话,“都什么时候了,探查敌情要紧,看的什么马!”
“可……”徐烨还想说些什么,突然被苏瑾妾硬生生的拉住了手,被强迫着推推搡搡的向行刑台移近了几步。
“这里离的太远,什么也看不见,你我近处瞧瞧,只要看见患哥暂时无恙,便能回去通报叶大人预备劫刑……”
徐烨只好顺着她,闭口不语的在人群中缓缓前移,缩短着与行刑台间的距离。
脑海中却在不断思索着自己究竟从什么地方看到过那匹胭脂马。
胭脂马极为难见,其稀缺程度相当高,比之白马王雪夜流星要难寻太多。
况且胭脂马性如烈火霹雳,极难为人所驯服,天下间能够以此为坐骑的,更是千万中无一。
自己一定从哪里看到过,徐烨心中不断重复着这个问题,一点一点搜刮过往的记忆,始终无果。
忽听苏瑾妾发出一声低若蚊蝇的惊呼声,他这才将一切思绪摒除在外,抬眼前看,问道:“怎么了?”
苏瑾妾道,“你看那边,行刑台!姜昀这一次下了血本了!”
依大周制度,五品以下官位包括平民在内者,若需处以极刑,行刑台当高二丈二尺二分,台上刀斧手,持刀护从,行刑手合共二十五人,监斩官之衔不得低于正七品,且台下须设三百甲士监刑,防止祸乱。
五品以上三品以下者,行刑台高三丈三尺三分,台上五十人,监斩官之衔不得低于正四品,台下八百甲士监刑。
若正三品以上者,则必须押送京城,于碧帝宫正阴门北的斩孽台公开行刑,斩孽台足高十丈,据说有人于其上斩首,整座巍巍元京都可见其影,听其呼。
台上百人列队司守,且监斩官必须是大道寺亲旨正二品以上官员亦或是京刑司正二品以上官员,更有甚者必须由大道寺卿或京刑司司丞亲自监斩。
台下监刑护卫的,均是天子城禁军,其数破万众。
故而每年秋冬相交之日或春夏更替之时,斩孽台的行刑可谓是元京的一大盛事。
从此次镇天王为周患准备的一应严密规制便足以看出这位一方手握重权的王爷对周患的重视。
不仅台高五丈有余,其上站立守巡的是足足四十位府上门客以及姜颜舒亲自调教出的精锐之士,其下监刑防止他人劫刑的护卫更是是镇天王府的三千府兵甲!
不知是不是初阳太盛的缘故,令苏瑾妾的脸色显得有些发白,她低低念叨。
“叶大人和管大人不是说,镇天王要将患哥送还给我们吗,为何又是如此兴师动众?”
徐烨一笑,似是在减轻胸中压抑的心理负担,半认真半玩笑的说。
“天上不会掉馅饼,就算白送,也得付出一些代价,留下一些东西才是吧。镇天王的脾性,不会做亏本的买卖,搞不好这一次,咱们几个人中,会……”
他话音一转,用尽量平静的语气道,“十姐,我要是未能活着回去,你们……”
“别说这样的话!”苏瑾妾忽然叱道,阻止了徐烨继续说下去,“有十姐在,一定不会让你死在前头!快看,刑车到了!是患哥!”
徐烨极目看去,果不其然,苏瑾妾的视线尽头,铁栅囚车内,木枷锁链中牢牢束缚的一人,满是血污,头发乱糟糟的披在肩上,远远看其身影,正是周患。
苏瑾妾依旧不放心,拉着徐烨想方设法的复又靠近了些,终于确定那渐行渐近的刑车上,形容狼狈的软坐在一角的人正是自家患哥.
强忍住胸中狂喜与悲愤交织的复杂情绪,她一拉徐烨,二人一前一后,飞速撤出人流,沿着林荫小路朝着密林深处行去。
没有人看到的是,就在周患的刑车驶入在场百姓群人视线中的同时。
一袭浅衫薄衣的倩影,轻轻地落在野望南城头的堞垛矮墙上,抬手低眉遥遥打量着行刑台的方向。
伸手一探,城下一株三四人高的柳树倏地一阵轻微的摇晃,而后一根细长足有数尺之长的柳枝被她凭空以内气折断。
虚手一张,一收,借用内气扬起的气劲引动周遭气流剧烈一抖,而后那折断的柳枝便弹入了半空,被她粉嫩修长的玉手柔柔的捏在了掌心。
她吐气如莲,轻轻吹去柳枝首端因折断而溢出的些许汁水,一张吹弹可破的娇俏玉脸上漾着水波般清浅的笑意。
“周患嘛,我寻不见周夜城,难道还寻不见你嘛?”
天边的骄阳逐步洒落,气温渐暖逐热。
一缕火红的日光照在那娇俏倩影的身后,野望的城楼上,满是横七竖八躺倒的守城甲士。
少数在无声呻吟打滚,多数则是动静全消魂飞天外。
第二百二十章:山雨欲来
野望城南,密林深处。
有一外容恬朴的农家小寨,枯木桔梗折枝为栏。
院内开辟出一方土地,种有菜蔬花草,旁侧竖有桃李二树,二树树荫遮凉之间,有一座毫无装饰的简陋三层小楼,楼梯甚有弯折磨损之处,踩上去噶吱吱作响。
生活在如此小院,别有一番情调。
远处淅淅沥沥的水声绵密入耳,身在小楼第二层静看眼前茶盏中浮色、蒸气的叶司丞神色轻松,眼神格外专注。
管随卿一身轻飘紫袍,满面惬意的斜靠在躺椅之上,折扇呼扇呼扇地吹着风,似是全未把院外即将掀起的一场惊涛骇浪放在眼里。
而坐在主位不断用手指敲着桌子的小皇帝的状态与前二者大相径庭,甚至截然相反。
他紧张的额角鼻翼爬满了紧密的汗珠,脸色微微发红。
不知如此静候了多久,姜补天首先吱呀一声推开木门,对着猛然抬起头直视过来的小皇帝点了点头。
小皇帝“唰”的一下从椅上站起,管随卿有意无意的与回过神来的叶司丞交换了一个眼神,同时站起身,走到房间正中的桌案前。
在姜补天后,孔太飞,云冲,苏瑾妾,徐烨四人依次步入,均是面色凝肃一丝不苟。
徐苏二人在桌案的野望城详图上详细的指出了镇天王于行刑台处的布置,一丝一毫也不敢遗漏。
叶司丞看出徐烨的状态似乎有些心不在焉,虽然脸上的肌肉绷紧,但眼神微有些凌乱涣散,不由轻轻以指尖触了触对方的手背,“徐将军这是怎么了。”
像是被他这么轻飘飘的一点戳中了脑海中某些关键部位,徐烨倏然睁大了双眼,手掌重重一拍桌案,动作之大,声音之响,惊动满堂所有人都将诧异的目光落在了他一个人的身上。
徐烨忘我的抬眉惊道,“我我我想起来了!十姐,我在当年的座北侯府,见过那匹胭脂马!”
这一抬眉可不要紧,险些撞上一侧管随卿的头,管随卿笑着躲过,反问一句,“什么胭脂马,竟如此重要?令徐将军失神如此之久。”
徐烨搔了搔头,这才想起屋子里这一群人可怕的地位背景,顿觉失礼,对着苏瑾妾眨了眨眼睛。
“是卑职唐突了陛下,请陛下责罚!末将因一些无伤大雅的小事,挂心许久未能全心刺探敌情,实在有负重望……”
云冲突然抬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小皇帝插口,“徐爱卿言重了,朕并没有怪罪之意。”
却听云冲对着小皇帝施了一礼,“还请陛下恕臣失礼再多问一句。”
小皇帝忙道,“云卿有问便问吧,不必在意朕,朕学识浅陋,只是一旁观之人,实在是插不上嘴。”
众人随着小皇帝浅尝辄止的客套一番,云冲急急的转换话头,正色问徐烨道,“你方才说,你见到了当年在侯爷府中出现过的那匹胭脂马?”
叶司丞察言观色,看出云冲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有些不自然,一双猫眼精光一转,“云将军是有什么话要说吧?”
云冲有些吞吞吐吐,眉梢眼角写满了不确定,他又一次看了徐烨一眼,似乎想要最后确认一下对方带来消息的准确性,组织了一下语言。
“陛下,叶大人,管大人,事先商定好的布局可能要发生些许改动了,我们可能不单单要和镇天王抢人,还要和她……抢人。”
“她?”小皇帝不解。
苏瑾妾经云冲一句话点醒,面上露出恍然,而后迅转惊惶。
“那是她的马!糟了,患哥现在身负重伤,若是落到她的手上,即便不死也绝没好果子吃……有些麻烦了!”
……
不说管叶一众如何准备劫刑,此时的野望城行刑台前已聚集了数不清的人流,人头攒动,目光交汇在被推上刑台的周患身上。
人潮隐起纷纷议论。
“哎?那是谁啊,杀个头还这么大排场?触犯周律的乱臣贼子还有这样的奢侈之容,真是毫无天理!”
“就是啊,凭什么给他一个贼子这么大的脸,还有王法吗?”
“滚你爷爷的!你们都他娘的瞎了狗眼了?!”
身后飞来一脚,一下子将方才出言不逊的二人给踹出了人群,激得烟尘四起。
四周一片哗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二人狼狈不堪的从地上爬起,满面怒容的瞪视身后,但见后方站着一彪形大汉,一身正装,乃是标准的大周军甲,红风衣,月影甲,脚踩虎头战靴。
“这一脚,踹你们不分善恶,不辨忠奸!”
“愚昧之徒!那囚车上待行刑的,乃是前不久为沧北抛头洒血的周帅!你们这群乡野懦夫竖子只会妄加论断,有辱英雄之名,信不信爷爷我剁了你们的脑袋喂狗!”
其中一个从地上站起的评论者掸了掸身上的泥土,毫不退让的站前一步。
“你放屁!镇天王爷早已张榜全州,周患算的什么英雄!盗用军中神器军令,妄自带兵,这不是欲图谋反是什么!别看他这一打赢了,回过头来打的就是咱们了。”
另一人也道,“就是就是,镇天王爷这是在替咱们老百姓着想,让咱们后顾无忧,去除乱臣贼子!”
说着,二人竟然振臂长呼,“杀了贼子周患!杀了贼子周患!”
许多受镇天王榜文所遮事实所迷惑的百姓纷纷效法,民众中竟迅速的掀起了潮水般的呼喊,至于其他不明所以的人则是闭口不语,气氛显得分外紧张。
那军甲大汉顾盼四方,大生无力之感。
民间俗语有云,胳膊拧不过大腿。
他一个明晓真相的人又能如何,只能眼看心中崇敬的周患即将沦为镇天王的刀下之鬼而毫无办法。
怒视不停呼喝的百姓一眼,眼神充满失望的远看周患一眼,不忍再看,长吁短叹的退身走开。
心中升起一丝属于无奈的明悟。
座北侯爷,末将终于明白为何您会死了。
周帅,末将区区一普通小卒,实在无力救您,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您一腔热血忠骨付与冤屈。
大周,气数将尽啊!
不远处的野望城头堞垛上站立的俏女子似乎听到了百姓间汹涌如潮的口号,似乎看到了那背走军士的无奈,嘴角竟多了几分笑意。
那笑意,充满辛酸苦楚。
一个普通军卒都能够看出来的事情,天下间更多的人不会看不懂,一旦周患公开问斩命丧镇天王之手,又会有多少军卒多少武将多少人因此而绝望寒心呢?
换而言之,周患在战后成功在军中树立起的威信无疑是大周的一根定海神针,若是他也像当初的座北侯一般死于非命,这大周前途……将重归黑暗。
她眼神淡淡的看着行刑台下的三千镇天府兵,手中折枝倏地脱手而出,轻飘飘的射了出去,目标,直指行刑台!
第二百二十一章:江湖有女,柳叶可退三千甲【1】
镇天王自华贵马车上走下,手扶车辕,眺望高五丈有余的行刑台。
身边一位名为常清流的门客上前,道。
“王爷,一切已安排妥当,只待有人出手相救了。”
在镇天王数以百计的内家子门客之中,常清流的实力可以称得上是数一数二了,虽然尚在临三重境巅峰的瓶颈处挣扎,但毕竟早年补虚,登临四重境也是指日可待之事。
再加之平素颇通溜须拍马之术,算得镇天王身侧极得信赖的一员亲信。
前次在野望设伏抓周患时,他另被镇天王安排了其他事宜,并未在与周患交手的二十个内家子之列。
故而也并未看到周患一刃断城的威势,此时一见那兵斩大辽主力十数万的周患不过是眼前囚车上的狼狈之徒,心中便不免有些小看,更对平素将周患雄姿夸成传奇的几位门客生出了鄙意。
正当他斜视周患时,周患竟似是感受到了什么一般,微微抬起头,一双通红的眼睛透过乱如鸡窝垂下的发丝间,夹带出一缕悍不畏死的杀气。
常清流身子一震,心跳突地少跳了一拍,揉了揉眼睛。
周患复又收了目光,闭上了眼睛。
是幻觉吗……
一个待斩之人,怎么可能有如此威势?
一定是看错了!
常清流挺起胸,带给自己一些自信,一脚踢上囚车铁栅,顿时响起“哗”一声,整个囚车跟着颤动。
“起来!”
周患不耐的伸展一下腰身,木枷附着、铁锁绞缠的手掌抹开挡在前额的乱发,眯起眼睛适应了一下刺目的阳光,没有看常清流,而是看了看规制超然的行刑台,突地呵呵一笑,嘲道。
“姜老王八,你还真是看得起周某。”
常清流一声“少他娘废话”还未骂出口,镇天王抬手按住了他的肩膀,示意退下,而后镇天王打开囚车锁,亲自将周患拉下囚车。
周患有些受宠若惊的笑笑,“我一个将死之人,还能得姜老王八搀扶,何德何能呢。”
镇天王挑了挑眉,听出周患话语中阴阳怪气之味,轻轻冷笑,凑近周患沾染着泥污血渍的右耳,用仅有他们二人方能听见的声音,小声言语。
“周患,本王可以放你走,甚至可以将你送还给一会儿前来救你的人。不过,你若想要卓幼安活着,就把少宗澄给本王原封不动的送回来。否则,本王保证,来日你就会看到你那位爱将的项上人头挂上城头!”
周患低“哦”了一声,脸上带起不加修饰的惊讶,“你敢放老子走?不怕老子带着沧北军灭了你的镇天府吗?”
“为何不敢,你一武夫,有何所惧。”
“哦?姜老儿,你当真不怕死?”
镇天王眼含深意的凝视周患片晌,“怕死,但不怕你。你,是杀不了本王的。”
“如此自信,嗯……那不知在你眼里,有谁能杀得了你?”周患忽问。
镇天王笃定地说了三个字,“你不行。”而后整整衣袍,推了周患后背一把。
常清流十分自觉的揽住周患手上的锁链,强拉着周患走上行刑台的台阶。
场中登时弥漫着周患脚镣的“哗啦”声。
周患重伤在身又有负重,步履十分缓慢,在常清流毫不客气的推拽辱骂声中,浑身伤口牵动的阵阵发痛,但他没有说话,因为他在思考方才与镇天王的短暂对话。
为何他要放我走?
清晨的风带着一丝凉意,吹得他灵台甚是清明,可即便他想破头脑也实在没有想到任何一个被镇天府放走的原因。
就当他一步迈上台顶,强行被其上的四五十位侍卫拉到断头刀前,按倒在地,等待午时三刻明正典刑时,他的心中突然有种古怪的直觉。
这种毫无征兆直觉告诉他,有人在盯着自己。
他吃力的转动脖颈四下寻觅,直到看到了野望城头方向,盈盈站着一个黑影,聚精会神看去,模糊的看清了那是一个女子身条。
他不知道那是谁,甚至不确定自己见过对方,可他却能认定带给自己古怪感的人正是这个站在那里不知多久的倩影。
等待死亡的时间十分漫长,尤其是屠刀就悬在脖颈的时候,是个人都无法保持绝对的冷静。
但听过镇天王方才那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后,他真正冷静下来,内心全无波澜,反而神思深远,想起了一些深藏脑海久远的往事……
那时,侯爷还尚在。
那日,有个衣着薄裙,头罩轻纱的女子骑着一匹胭脂快马入得座北侯府,那日,似乎是侯爷第一次失了冷静,就连侯夫人也是第一次露出厉色,失态于人。
那个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女人脸渐渐与远方那个衣袂飘卷的倩影合归一处合二为一。
是她?
这个念头刚刚出现在脑海的几乎同时,他望见正是自己直盯着的那个方向,一道柳枝直直破空飞来,速度奇快无比,只是数个眨眼间竟已到了眼前。
随即那柳枝如同钢针一般“喀”的一声钉入了行刑台顶端的石面内,瞬息间蛛网状的裂痕呈扇面形态扩散开来。
整个行刑台都随之剧烈一震。
折枝之威如此,其人内气之深,可想而知。
周患暗道,无愧是无一师姑的亲传弟子,这一门折花手,堪称臻至化境!
江湖评句,“一刀一尺一飞花,一剑一叶一风沙。”中的一飞花和一叶,分别指当年天南一叶遮天门尚在时的少门主花前柳和首席高手叶止。
后遮天门毁于一旦,叶止不知下落,他的独创绝技【叶非叶】因此而失传于江湖数十载。
多年来有无数的人要求武甲阁更换武评句,重新将前六位高手排位,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武甲阁对此一直持有坚持态度。
花前柳于五十年前封圣,北固山除发出凡尘,自命无一师姑后,这“一飞花”的名头也并未被武甲阁换而取代。而是将此名号继而赋予了无一师姑门下第一弟子,现今天下足以排进前五甲的,有【花青龙】之称的褚士齐。
江湖传闻,无一师姑除了褚士齐外还有数位精通【折花手】的弟子,但鲜有闻名于江湖者,故而并未见其人在武甲阁武评册上出现过。
行刑台下的镇天王与行刑台上的常清流不约而同的仰头遥看野望城头方向。
那些侍立台上随时戒备的内家子们齐齐围住周患,眼神警惕,手扶兵刃,呈现出战时状态。
但见远方一袭薄裙盈盈如凋谢坠地之花,随风而舞动,脚尖在堞垛矮墙上轻轻一点,身躯于空中飞速电转,未见内气倾泻便踩在了城下一棵奇高的老柳树稍头。
紧接着,脚尖一连数次发力,脚步看似不急不缓,可仅是几个腾挪纵跃之间,她已连续越过十余棵老柳,速度之快,煞是惊人。
最令人惊奇的是,她的身上自始至终也并未见有半分内气流转。
将其举动看的分明的周患暗暗乍舌,这女子竟然将折花手之巧力以脚步施展为轻身功夫,使其站立树梢头而稳如泰山,辗转移跃而迅烈非常。
端的是天资聪颖之奇人,较之当年的无一师姑也不遑多让。
果然江湖这片穷渊大泽,这方无底深潭,代代均有人杰出,亦必有人可引领风骚数百年。
第二百二十二章:江湖有女,柳叶可退三千甲【2】
天边传来一声十分尖锐却银铃般动人清脆的哨音,那匹静悄悄立于拴马石侧的胭脂马竟猛地挣脱马缰绳的束缚,四蹄同时重重踏地,电闪般冲了出去。
正在半空树梢头疾速穿梭跳跃的女子倩影猛地重踏柳身,凌空一跃,身在半空一个漂亮的倒翻。而后,她便稳稳地站立在急冲过来的胭脂马背鞍鞯之上。
那柔弱无骨的腰身映衬出极致纤细完美的线条,娇俏玲珑的体态与出尘的花容,吸引了在场无数百姓的目光。
惊叹声不绝于耳,常清流听得心烦,低低闷哼一声。
姜颜舒卧病在床,一旦镇天王身侧出了什么变故,他一定是第一个站出来的,不仅仅是实力超群,更是深受宠信的地位象征。
当然,这也是他取悦王爷的聪明之处。
他反应迅速,聚气在喉,一连串朗声吩咐道。
“你们几个,护住周患,将他带下行刑台严密看护。你们几个,速去保护王爷。我先来和这小妮子试试手!”
话音未落,他人影一晃,就如同流星般射了出去,身形在半空中快若流火,自行刑台上直直而下。
薄衫女浅淡一笑,握气成掌,周身内气自掌心寸寸泄出,萦绕指尖凝而不散,宛若丝缕莹白色的缝线穿梭在白皙的玉手间。
她抬臂轻盈,手指微屈,四周柳叶长枝如遭飓风洗礼,在其充满吸附力量的掌心内气中开始疯狂的摇曳。
常清流落至三丈高,脚踏行刑台基,内气如**薄而出,不说冲天而起,却也是气势惊人,掌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弯银钩。
“当啷”一声,其声如击重革,如鸣深谷,沉闷中带着三分尖利刺耳。
银钩带着牵索飞出,常清流身形紧随其后,紧逼纵马逆来奔向的薄衫女与胭脂兽。
眼见风声突进袭来,薄衫女手掌再度一握,将内气妙到毫巅的控制在十指与掌纹,空气中仿佛凭空有一根琴弦被波动,起初轻微的气浪,而后以点及面迅速扩散。
气劲如浩瀚银河,一泻数百米。
两侧林间依依杨柳之动愈加癫狂,浑如千百个风浪中顷刻便会覆灭的小船,紧接着,距离薄衫女最近的一棵百年树龄的白杨竟然被那忽起的气浪连根拔起。
其上叶片枝脉片片根根怒龙般倒竖雄起,好似万千道长短不一的箭矢自四面八方插入常清流的胸膛。
窒息感铺面而至,第二棵临近的老柳几乎在白杨之后的下一瞬拔地而起,冲出泥土的桎梏,根脉自土层深处被生生拉扯入半空。
数以百计的尖长柳叶脱离折枝,似江湖上盛名一时的柳叶飞刀,带起星点寒芒,刺骨的寒意令得手持银钩的常清流下意识打了个寒战。
银钩已出不能不发,他只得继续迎向眼前骇人的柳叶折枝同舞的盛景。
据传说,当年的花前柳未削发之前,一手抬时可教万花如剑雨,遍野尽是杀机,二手同举时,周遭万物皆可随之共舞,宛若被人折下的花瓣,任之操纵,杀意天地充斥。
心若动时,则一沙一石一花一草皆可饮血破甲,咫尺破敌千百众。
遮天门破时,曾遗留下遍山残花碎柳之狼藉,据后世江湖人猜测,那一战中,身登天端的花前柳凭借这一手用至顶端的【折花手】破敌一千四百甲。
至今仍被江湖人津津乐道传为神话,经历数十年口口相传更是神乎其神,由无一师姑全力施为的折花手在许多江湖人眼中甚至可以媲美当年震惊天下的那一道千里剑迹之威。
故而,也有人说,如果花前柳未封圣,武评册多年来的第一人未必会是扫雪客。
现今无一师姑年近两个甲子,适逢大限之关,极少再出江湖,褚士齐亦极少游走四方,江湖人已很难再见到控万物如臂使指的折花手。
如今一见,不仅是一众镇天王门客及府兵见之惊为天人,就连不甚通晓其中门道的普通百姓都是叹为观止,就差没对着那一袭薄衫影跪拜叩头了。
周患被镇天门客毫不客气的带下行刑台的时候,眼神始终一眨不眨的盯在薄衫女的身上,遥见折花手再现眼前,脑海中如烟的记忆潮涌心头,一时五味杂陈,自叹不已。
侯夫人,终于又见到您的绝学了……
直面此招,气劲已迫在眉睫的常清流心中竟生出些许退让而避其锋芒之感,手中银钩在去势的带动下撞飞一片柳叶折枝。
借着反冲的力量,他迅速撤回银钩,身悬半躬,以周身全部内劲驭动银钩倒卷,死命的倒飞出银钩。
又是“喀”的一声,银钩扣住已成蛛网的行刑台,常清流借此吃力之机狠狠拉住银钩后搅缠的银链,身子回返电射,试图摆脱薄衫女施力的范畴之内。
但说时迟那时快,他自出钩撤钩回钩折返的一连串动作虽然快到了极致,仅用了数个呼吸,可薄衫女还要更快一份。
常清流飞力回身时,背后空门大敞,柳叶折枝旋舞着跃至了近前。
“唰唰唰”破空之声在耳畔回响,血浆迸射,数十枚夹杂寒芒的柳叶如若刀片,穿破衣衫,虽被常清流的护体罡气挡了一挡,化去了数成内气,依然锐气不减。
“噗嗤噗嗤”连声,常清流低低痛呼数声,身子在银钩的牵扯下撞上行刑台,伏在台壁,勉强咽下胸中的一口凝滞之气与喉根夹杂的血热腥甜,他知道自己背后怕是被柳叶钉成了筛子……
血水登时浸透后背衣衫,汩汩流淌。
心中不禁暗暗发苦,二人斗内,一主气势,二主内功。
他身周内气本就不如薄衫女倾力释放于手掌间的内气雄厚,再加之对方实力傲然,气势如虹,自己难以抵抗被迫退让已输了气势,这场武斗的胜负谁都能看得清楚。
若是对方内气再深厚几分,单单是背后这难以细数的柳叶入肉之伤便足以要了他的命,他心中如是赞道:果不愧为江湖中一顶一的内家绝学【折花手】!
低眼看了看台下镇天王,镇天王面有怒色,狠狠地瞪着他,将未战而先退,丢的可不仅仅是他常清流的人,更是镇天王的面子!
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常清流蓄力冲劲逼出背上柳叶,血水喷溅中,他再次昂起了头,咽了一口唾沫,若再失手,自己日后在镇天府的地位就要不保了!
可就是这么一昂首,他却呆在了原地!
聚气在喉,他高呼一声,“保护王爷!府兵快退!”
他的眼前,铺天盖地的叶片枝条,泥土草叶,飞沙碎石,呈疯狂舞动电卷残云之态,以惊人的速度威势齐刷刷电射而来,数十棵三人方能环抱的老树更是席卷之姿迎面撞了过来!
这他娘的怎么打?
常清流啐了一声,抬臂收回银钩,脚掌巨力剁在黑石台壁,飞身跃下行刑台,就地一滚,站起身拔腿就跑!
这位在镇天府中独当一面,人前吆五喝六的常清流,连和敌人正面交手的勇气都没有,竟畏敌而逃了。
这曾一度成为江湖人茶余饭后,镇天府内眉飞色舞的趣味谈资,常清流也注定在能人辈出的内家子中,很难抬的起头来。
这位动辄便是如此大动作的薄衫女,甫一出手,就击溃了对手的一切信心。
第二百二十三章:江湖有女,柳叶可退三千甲【3】
在常清流破口断喝的回荡声中,三千府兵共四十门客一同簇拥着镇天王、挟持着周患,齐齐后退。
叠叠手持银盾的甲士层层保护在最前方,试图抵抗住薄衫女那夺人眼球摄人心魄的招式。
正在气氛紧张到了极点,折花手与镇天府交手对垒的高潮时分,叶司丞一步迈上高处,远览双方一切动静,浅浅笑了笑,猫眼中满是精光。
所谓敌人的敌人便是同盟,此言倒也不甚准确,应当说“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才是。
这位才绝帝都的金口神断丝毫不介意借着薄衫女发难的时机,先一步夺回周患。
时间太紧,容不得他太多筹谋,究竟能不能在镇天王和薄衫女两双巨手之内夺回周患,他和背后紧步跟了上来,满眼忧色眺看前方混战的小皇帝一样,只能听天由命。
但他稍微比小皇帝看得长远一些,即便是最终周患真的落入薄衫女手中,他也另有对策,既能拔除镇天王这颗毒瘤,又可逼薄衫女现身交出周患,故而,他并不着急,不紧不慢的出口劝言陛下宽心。
吃了无数苦头仍旧是个少年的小皇帝当然做不到叶卿这般镇定自若,心平气和。
幽怨地看了叶司丞一眼,心说:朕若有你这份临危不惮的心气,又何惧镇天王和满朝奸佞。
……
一片纷乱中。
镇天王被众门客团团围在中间并逐步朝着安全的方位避离,余光一瞥,他看到周患正在自己的不远处,被一个三重境的内家子扛在肩上。
他停住脚步,吩咐四周一声,便迎向那名带着周患退出战斗中心的内家子,沉声拦住,他将周患的上半身扶起一些,平行而视,竟嘴带冷笑的替周患整了整领口,凑近压低声音道。
“本王粗鄙浅陋,多亏周帅让本王开了眼界,有幸见到了这传闻中盛名江湖的折花手。”
周患并没回答,腥红的双睛分外冷静。
他想看清楚眼前这个贪得无厌的镇天王爷,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似乎是因为没有听到回话,镇天王也略感无趣,单刀直入道。
“本王给你十二个时辰,过时不候!”
周患眼中神光微转森冷,语音淡淡回复。
“卓幼安……”
镇天王伸出手指,挑了挑周患颔下碎须。
“周帅,你给本王记好了,你没资格和本王谈条件,卓幼安,本王是不可能还给你的。第一日,本王要你交还少宗澄,十日内,本王便要你拱手交出沧北军权黑玉令,你能奈本王如何?”
周患沉吟片晌,回之以冷笑,“你便以为卓幼安一小小副将,当真如此重要?值得老子交出三十万沧北军?”
镇天王试手拔下几根碎须,呼出口气吹了吹手指,拍了拍周患的脸,“啪啪”作响,足可见力道极重。
手掌方落,周患满是泥污的脸颊上便出现了一个通红鲜明的手掌印。
“周帅啊,事到如今你与本王玩这套小孩子把戏,你以为本王会信?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不清楚,但周夜城是个什么样的人,本王清楚得很。你是他的爱将,若不承继他的忠义二字,如何能与一代神帅相交莫逆。”
“本王愿意拿这三十万军,一赌周帅的为人。”
周患突然哈哈大笑,倒使得镇天王有些不解,“你笑什么?”
“老子笑你。”四字出口,周患浑身气势一凝,足以令四周内家子战栗的杀气逼仄而出,浑如实质。
“笑你虚伪,笑你自卑!笑你虽然极力掩饰,心中仍然对那位当初费尽心机、不惜勾连外邦也要拔除的大周长城充满了敬畏!”
“姜昀,你苦其一生筹谋帝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却也不得不承认侯爷的忠义,不得不承认而今利用的正是这一份浩然正气!”
“因为你知道,侯爷身上拥有的,你不配拥有!”
没有人看到,周患在毫无顾忌的大笑时,一双眸子里竟噙满了泪水,他早有猜测,当初座北侯灭门一案,镇天王定是占据了一个极为关键的位置。
就在镇天王方才说出那一句挑衅而自信的话语的时候,周患读出了对方眼中难以掩饰的警惕,只因为他镇天王,不敢直面座北侯的名字。
也正是这一个几乎微不可闻的眼神变化,却恰恰让周患生出一种直觉,愈加笃定了那个心中一直无法完全确认的猜测。
杀气愈加激烈,完全不加修饰的杀意刺激着镇天王的心绪。
镇天王,老子不仅要你身败名裂,要你终生阴谋付与水中月!更要用你的血来祭侯爷屈负的血海深仇,来祭沧北冤死的百万同胞!
镇天王知道对方言辞凿凿的话语自己无法反驳,索性强作冷面,冷哼一声,转身大步而去。
熟悉镇天王的人都知道,此时的他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中早就恨的牙痒痒了。
周患,本王看你还能强颜多久,若无金刀王掣肘,你早已是本王的刀下鬼,焉得猖狂!待本王兵进帝都定鼎天下之时,本王定教你跪着死在本王眼前!
二人交谈不过眨眼功夫,场中局势已生出了些许变化。
一身折花手,背负深厚内功的薄衫女自第一次出手逼退常清流,压迫三千府兵举步退却后,便再无留手的倾尽全部余力,只见四周群树如临海啸湍流,齐齐震颤,根本数不清的柳叶断枝与庞然树躯虚空旋动,场面异常惊骇。
原本在行刑台不远处围观的众百姓早已自觉地纷纷退避三舍,远离争斗开来以防波及。
但没有一个人离开,全都聚精会神的盯着场中这一凭生难得一见的壮观景象。
源源不断的人流还在递增,事实证明,这个世界上,最不缺的,往往是那些不用为任何一方负责的,看热闹的人。
人群中忽有一声惊呼炸开,紧接着人们纷纷看向了薄衫女的方向。
乱花翠色之中,薄衫倩影杀入了人群,在三千府兵甲中酣战,如仙如魅,如入无人之境。
……
第二百二十四章:江湖有女,柳叶可退三千甲【4】
野望城外,行刑台。
一场双方混战在折花手带起的恐怖叶海树浪中,一触即发。
这场属于薄衫女一人对三千之众的,看似不自量力高低立判的战争胜负,却因为另一方出其不意的突然插入而变得朴树迷离起来。
镇天王虽然不是独当一面的内家高手,却也知双拳难敌四手的道理,不断出口喝令府兵及众门客蜂拥前冲,以挡住薄衫女势如破竹的冲杀之势。
折花手的招式看来绚丽骇人,但一旦面对数以千计的敌人时,使用起来便愈加显得捉襟见肘、难成大用了。
薄衫女起初入阵时,踩踏众甲肩头脑顶,身似风中鹤,入云龙,遇人便屠,手中无剑胜有剑,血腥气贯彻四方。
柔柔弱弱的脸蛋,不盈一握的纤腰,清盈透肌的薄纱,在群甲眼中无异于一尊凌驾于上空的杀神。
抬手柳叶如锋,指出盖压群甲,风光无两,稍一腾挪,可带走十余条性命。
即便一众身在三重境的镇天府门客各持兵刃迎上薄衫女,视图将之逼入绝境,无不被薄衫女折花手掀起的磅礴气浪与锐利生生掀开,难以对敌。
奈何人力终究有时穷,一旦被源源不断倒下复又爬起的镇天府甲兵死死围做一团后,她几番冲杀无果,根本无法突出围拢过来的包围圈接近周患后,出手便渐转吃力,额上也生出了些淋漓香汗。
一袭薄纱依旧轻盈,可任谁也能看出她已无最初的汹汹之气了。
又一手折花,催断群树为兵,大力出掌暂且击退眼前紧密到数不清究竟有多少的府兵,她轻轻的呼出一口浊气,在自己勉力挤出的一片空地上飘飘而落。
顾盼四方,手持长戟矛戈再次飞速聚拢的府兵依然难以胜数。
薄衫女咯咯一笑,倏地聚气在喉,朗声笑问,“你们还要远处旁观多久?若再不出来,谁也落不得好!”
一众府兵充耳不闻,他们只听镇天王号令,毫不顾忌的围了上来。
薄衫女见唤了一声没有动静传来后,竟又笑了起来,低低讥嘲一句“一群缩头乌龟。”
紧接着,她揉了揉纤纤玉臂,活动了一下肩膀,眼睫轻轻一颤,毫无征兆的消失在了原地!
除去折在薄衫女手下外的所有府兵同时停止了动作,四下寻找薄衫女的身影,忽听耳畔一声清脆的金铁交鸣之声,众府兵齐刷刷抬头上视。
但见常清流等四位身达三重境的内家子呈四个方位在半空中与不知何时腾上半空的薄衫女战在了一处。
面对身周不同方向的利器,薄衫女手指轻动,泥土上一根细长的柳枝入手,内气自掌心点点晶莹外淌,贯彻整条柳枝,一个甩动,破空声如鸣惊雷。
众目睽睽下,常清流的银钩旋绕着撞上薄衫女的柳枝,生生弹回,同时彻起一声巨震,浑厚的内气顺枝摸瓜直逼手掌。
紧接着,手上剧烈一痛,虎口崩裂,血光涌现间,一只小脚重重踩踏在常清流的胸口。
口中腥甜再也忍耐不住,一口鲜血狂喷而出,身子应一声闷响倒飞了出去,摔入蚁群般的府兵中,顿时烟尘四起。
薄衫女身影电转,在一击退了常清流后,手中折枝猛然倒转,“啪啪”连声,抽落两侧袭来的兵刃,顶住了背后暗现的寒锋。
脚步凌空舞动,借着踩踏常清流的余力迅速翻转,凭空双腿横劈,在千人仰望之上,金辉至阳之下,一个漂亮的一字马将左右两侧内家子踢翻在地。
护住后背腰身的柳枝如一柄弯刀利刃,在莹白色内气的包裹之内悍退背后内家子再次刺来的长戟。
折花手再现,十数枚细长柳叶恍如箭矢齐发,隔空“漱漱”连声,柳叶穿破衣袍,破碎血肉,将最后一个内家子击飞在地,软软倒地的身子上是一个个汩汩流着鲜血的血洞,长戟斜插一侧,微微颤动。
短短瞬息间,四个在镇天王手下一顶一的内家高手便被薄衫女轻易击退,三伤一死。
薄衫女身轻如燕,落于一株老柳树上,树下迅速被镇天府兵团团围住,一个个挺起长矛指向薄衫女。
薄衫女隔空再望镇天王周患方向,擦了擦额角的汗珠,“姜昀老贼,你就只会以人数压我嘛?”
常清流一个猛子爬了起来,三两步窜到镇天王身前,脸色十分难看的低问。
“王爷,是否将他……请出来对敌,此人实在太强,现下关霆不在,全府上下除了姜老和他,清流实在想不出还有谁能与他对敌。”
镇天王冷笑一声,“本王养你何用。若非此次不是为了放走周患,本王一定以办事不利之名宰了你!”
常清流心神一颤,忙不迭的道:“王爷恕罪。此人虽然骁勇,但毕竟只是一个女人,孤立无援,很难冲破府兵的包围,根本近不了周患的身,如何能将周患夺去?”
“你以为管叶那两个娃娃仅仅只让一个女子来救周患?”镇天王斜眼打量四周的密林深处、
“只是他们,还未出现。少时若不敌管叶之流,你便留出个口子,把周患送出去,勿要伤了本王太多的将士。”
“是。”常清流会意,“难道咱们就这么轻易的把周患让出去?”
“不急,眼下还不到诛杀乱寇的时候。”镇天王眼神微冷,“待本王大军抵至帝都,青衣尽出关帝州时,便是周患小皇帝一众贼子的末日。”
“金刀王,你让本王放了周患一次,本王放了,之后他若再落到本王的手上,本王,绝不会留情。”
薄衫女见镇天王于那贼眉鼠眼的门客窃窃私语根本不理会自己,一阵气恼,双手虚抬,甫要发作,远处丛林间传来一阵细密的脚步声。
虽然那只是寥寥几个人的脚步声,可混战中的双方却均能够清晰的听到。
薄衫女这才香腮微鼓的收回手,像是得了救兵似的,目光朝着密林方向看去,眼角有意无意的打量着周患所在的方位以及周遭内家子的分布,准备伺机而动。
紫衣管随卿当先迈入众人视野,而后是孔太飞,云冲二人。
孔太飞搔着头皮,问管随卿,“儒公大人,咱们几个就这么直直的冲上去抢人?”
“不然呢?”管随卿手握折扇,浅笑反问。
孔太飞摸了摸鼻子,“没什么计划嘛?不过……俺老孔喜欢!”
第二百二十五章:玉扇黑刀
再见那如同画中走出的一袭紫衣与折扇,镇天王下意识攥掌成拳,眼神也慢慢转冷。
他曾经无数次因为管随卿和叶司丞这两个天纵之才不得为自己所用而感到愤慨过,那个黄口小儿除却生在帝王之家,可有任何一点能与本王相媲美?
凭什么本王便无如此良才辅佐?
莫非他们瞎了眼不成?
既然你们如此轻信那个小孩子,本王,便要彻底击碎你们愚蠢的幻想。
一群乳臭未干的娃娃,如何与本王数十年谋划一争!
想到此间,镇天王鬼使神差的看了周患一眼,心中没来由的多出了一些警惕。
一旦管随卿,叶司丞,周患,共同辅佐一人,这江山,本王还能夺在手中吗?
不,本王以己身在沧北斡旋,只为明修栈道,暗度奇兵起帝都,届时即便你们发现了,也已晚了!
没有人能胜得过本王此招釜底抽薪!你等三人也不例外!
镇天王眼神森寒的挥了挥手,背后与薄衫女对峙的府兵便分出了一部分涌了过来,护住前方。
薄衫女吐了吐舌头,眼见围在自己身旁的府兵潮水一般退去,留下的竟然不足方才的三成。
“镇天老贼,你就将这几个臭鸟蛋留给我,未免也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吧?”
镇天王仿佛没有听见薄衫女的叫嚣,给了常清流一个眼神。
常清流默然点头,三两步走开,在周遭群甲中穿梭一阵,低声吩咐几个靠近周患的内家子,将周患向着后方移动。
被一名内家子扛在肩上的周患吃力挺起身子,已经预料到了一些什么的他微微喘息着,正要说些什么,常清流一记手刀狠狠地打在脖颈处,周患眼前一黑,闷哼一声昏了过去。
树梢上稳稳站着的薄衫女似乎感受到了常清流正带着周患朝自己这方走来,微一挑眉,有些摸不清楚对方的意思。
但怀着来者不拒的心思,她呵呵轻笑,扬手欲再动。
一道声音浑若天边飞来的一般射来,粗犷豪迈,浑厚有力。
“姜昀,可否让我见识见识,她的折花手。”
一个面由黑巾遮挡,身着一身黑色披风将浑身上下裹得如同粽子的人,一步一个脚印的走入场中,其衣衫无风自动,身上气势略显高著,但又另内蕴体内,给人以返璞归真的高人之势。
手中尚自握着一柄纯黑毫无一丝别色的连鞘长刀。
看到这柄刀,远处的管随卿轻咦一声,刚要动的身形陡然停了下来。
云冲不解,“管公,您认得那柄长刀?”
管随卿摇了摇头,“正因不认得,才感奇怪。本公从未在大周的江湖上看到过这柄刀,可单看其刀鞘便知此刀定是利器,而且那持刀人带给本公的感觉分外熟悉……”
“莫非是不出世的宝刀?”
管随卿心中略微有些慌神,“不,本公有一种极为不好的预感,镇天王手下,肯定隐藏着什么……”
随即他深呼吸一下,重新收紧心神。
“眼下救周患将军要紧,即便镇天王有意放他,有那薄衫女掺和,同样结局难料。一会打起来,你们二人跟紧本公。不用过分接近周将军,只需吸引全军注意,徐苏二位将军会在侧翼趁机救下周将军。”
云孔二将重重点头,管随卿轻声呼道,“上了。”
而后当先脚踏尘泥,身形流影电光,迅烈非常,几乎以一种肉眼难见的速度激射向镇天王。
攻敌所必救,擒贼先擒王,这便是管随卿在毫无计划准备的前提下想到的最有效也最直截了当的方法。
常清流遥遥与镇天王对视一眼,镇天王有些咬牙的对着那持刀黑面人点点头,持刀人插手一声谢过,手指马上紧了紧掌中刀。
持刀人那黑面下深邃如同古井深潭的眼瞳稍一流转,余光看到那化出道道残影的管随卿以及镇天王身周根本毫无反应的一众门客,暗暗骂了声废物,手中黑刀猛地掷了出去。
出乎镇天王意料的是,这一刀并不是冲着黑面人想要较量一下的薄衫女飞去,而是朝着自己的面门飞来,登时一惊,下意识踉跄后退出几步。
只此一退,管随卿那快到极致鲜有人反应过来的紫影便袭了过来,直指前方的扇柄在一声令人牙酸的巨响中迎上了持刀人电光般掷来的黑刀。
管随卿不由一阵心惊,世代管儒公都以轻功见长,尤其是管随卿这位文武皆是登峰造极境界的奇才,脚下功夫更是直逼天下首位。
能够在他全力出手投身战场的一刹,辨清来意并当机立断预判出自己扇锋所指的,在这偌大天下间也是绝对数的过来的。
这持刀人究竟是谁?
战场势乱,不及深思,他在黑刀的阻拦下身形一顿挫,倒飞数尺泄去劲力,飘飘落地,黑刀也在他势头极盛的一击之下刀身剧颤的飞了出去。
黑面人冷冷一句,“看好镇天王。”
其声音似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十分生硬。
而后黑面人看也不看管随卿,身子一抖,越向前方稳稳的接住爱刀,去势毫无半分停留,内气逼仄倾泻,贯彻黑刀,一个急步,直扑薄衫女。
常清流胁迫着周患,转面看着黑面人攻去的背影,心中腹诽权衡不已,面对江湖强者,他果然还是来了!究竟是他厉害……还是那薄衫女厉害?
忽听耳畔响起黑面人那生硬僵冷却又带着几分玩味的古怪音调。
“我知道你们的目的,这人,总归是要送出去的。她若胜了我,你就把周患交给她,她若败与我手,你就把周患扔给那管小子。”
虽然被外人发号施令十分的不满,常清流还是抑制住了不快,投给了镇天王一个询问的眼神。
镇天王却并没看他,而是直勾勾的盯着自己眼前,与数十位门客搅斗在一起而游刃有余,不落下风的一袭紫衣。
视线又一转,盯向远方从外围企图杀入过来,横冲直撞的云冲和孔太飞二人,手抚颔下长须默默算计,“还少了两个,和本王玩调虎离山吗……”
嘴上勾笑,他看着这一场完全出自自己之手的闹剧愈演愈烈,心神竟有些畅快。
经过这不多时的对垒较量,他已看出薄衫女和管随卿并不是出于一派,这位自诩精明的老王爷倒是很乐意静观一场狗咬狗的大戏,为这场战斗再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远视片晌回过头去,他对常清流点了点头。
“好,就依黑面人之言。”
第二百二十六章:三千烦恼丝
话说镇天王遭袭,黑面人隔空掷刀击退管随卿,镇天府门客迅速反应过来,将镇天王护在身后,向着落地还未稳定的管随卿就扑了上去。
兵甲外围,云孔二人各持兵刃,挥洒内气腾挪冲杀,奈何群甲配合默契,稍一近逼便被反围,很难前冲太远,只得一步一步朝着周患的方向靠近,脚下不多时便横了十数具尸身。
二人虽然艺高人胆大,毕竟人少胜不过人多,身上渐渐出了些轻伤,孔太飞突地怒吼一声,“休拦你家二将军!”
大力劈开眼前二人的脑袋,形如巨塔的身子就冲了出去,以最为凶蛮的冲锋姿态,护住周身要害,抢入了敌阵中。
云冲与前者并肩多年,早知习性,默契已足,见到孔太飞没头没脑的就冲了进去,当即抽身避开眼前来矛,东荡西杀,替孔太飞解决侧翼的暗枪同时强势逼退后方矛尖。
二人一前一后,以背相抵,竟颇得进境,直插入敌阵数十米只愿,距离周患所在方位也越加靠近。
远处窥伺时机,力求一击救下周患的徐烨和苏瑾妾眼见管随卿,薄衫女和云孔四人分别挡住了门客,黑面人,群甲,心中在不断算计,冷静地判断着周患所在的位置,蠢蠢欲动。
黑刀在手,凝气在身的黑面人脚步快的出奇,一步迈出数丈之遥,刀内聚气已达巅峰。
对于这个出口挑战自己,想要一试自己深浅的黑面人,薄衫女自然早就注意到了,微带笑纹和嘲意眼神甫一落在那柄黑刀之上,眼神立转凝肃郑重。
她常年游历在大周东方的各国之间,尤其是临近冰池海的数个国家更是熟之又熟。
故而她一看到这柄刀,就大致猜到了对方的来历。既知来历,便再难轻视,再加之其方才与管随卿的一次短暂交手,更知对手不凡。
出自江湖内家子天生所带的好胜心理,薄衫女活动了一下手腕,站在树梢之上,她早已将方才面对围攻时略微气喘的状态重新调整回巅峰,星眸流光溢彩射向对方。
“山上一点都不逍遥,不准我伤人不准我伤兽,就连那几个臭鱼烂虾一草一木,也不准我碰一下,束手束脚的窝囊死了。”嘴角带起一丝甜甜的笑意,她呵呵一笑。
“你拿我试手,我也正好拿你试试手。”
话音未落,她一只修长无比的青葱玉手高高抬起,一阵虚幻般的莹白色雾气细若牛毛旋绕于之间,带起的强烈气势比之方才不知要强盛多少。
天地突现异象,草木全无,天穹尽殁。
仿佛整个世界只余下一个薄衣少女,背对群甲数千兵士,一头乌黑亮丽形如三千尺瀑布的长发,一落银河般轻轻舒展,披洒及肩及腰及臀及腿乃至及地。
紧接着,根根青丝无风而动,像是获得了生命一般跳动了起来,像是凭空铺开了一张满天的蛛网,丝缕纷沓而来,又仿佛一层黑色的薄暮笼罩半壁天日,层叠无有穷尽。
青丝,虽细到极致,却依然气势如虹,亮若匹练。
树下的持兵群甲下意识畏惧的缩了缩头,脚下紧跟着接连退了好几步,方才稳住震颤的心神不受那顷刻间铺天盖地的青丝的干扰。
女子清脆的嗓音几乎与那青丝卷出的“嗖嗖”之声汇合一起,“折花手,三千烦恼丝!”
指出如电,如真如幻的发丝穿破空气,带动一连串惊天动地的破空暴鸣,朝着极速靠近的黑面人绞缠过去。
一旁酣战三十余位镇天府门客的管随卿听到动静,手中铁骨软玉扇发出“当啷”一声轻吟,倏地抖开,气力潮水倾泻而出,巨力斥退眼前众人,匆匆侧过头去,面上唯有惊意。
尽管四周情敌环伺,他依然毫不在意的自顾自喃喃自语。
“三千烦恼丝……半年前与褚士齐切磋时,就连他也还用不出,怎么会……此女,莫不成比褚士齐还要强?”
江湖传闻,无一师姑花前柳的【折花手】有三重境界,三十六烦恼丝,七十二烦恼丝,百八烦恼丝,用至极致的百八烦恼丝,可以一击逼退数百甲。
未封圣的花前柳曾凭借臻至化境的百八烦恼丝以一己之力挡住了三千探雪甲半柱香之久,并借那时之契机一举封圣,事后半数探雪甲身受重创。
直到半个甲子前,扫雪客的随身侍卫左沂曾上过一次北固山求见花前柳,被花前柳使出一招【三千烦恼丝】逼下山来,那时江湖中才开始传闻原来【折花手】还有一第四重【三千烦恼丝】。
据说乃是无一师姑封圣后皈依佛门,自佛经中【十缠,九十八结为百八烦恼】中悟出了【人生一世,三千烦恼】之至理,创出【折花手】的第四境界,听闻其门下无一人习得。
未曾想到,就连名满天下的北固山花青龙褚士齐都施展不出的招式,竟在今日,出自一不知名姓的薄衣女子之手,如何能不令他感到惊讶?
此人,究竟是谁?为何从未听说过江湖中有这么一号人物。
管随卿的心中兀自沉思,又猛然转醒,碍于此时处境,只得放下凝思,准备晚些时候一定要和云冲等问个清楚,心念收回,他眼神一动,再度挥舞折扇与一众镇天门客交起手来。
黑面人前冲的身影突兀的停了下来,眼看三千青丝袭来,他无畏无惧,黑面罩下的脸庞上写满了惊诧之色。
“用的出此招……此战,算你胜。”
说罢,他以刀在眼前挡了一挡,全然不费吹灰之力,便将那气势看起来百分凌人的三千青丝悍退,那只握刀的手仅是青筋微突了一下。
如此骇人的一招,竟然就这么雷声大雨点小的结束了?
那黑面人的随意格挡,就能够将之完全粉碎?
常清流心中一跳,果然是他要更胜一筹,这薄衫女也不过如此!
薄衫女笑着拍起了手,呼喊一声,语音轻灵,“既然是我胜了,就将周患还来!”
黑面人沉吟几时,背身向着常清流摆了摆手,示意对方将周患送过来,口中却道。“阁下可否告诉一声名姓,也好让我知道,究竟败在谁的手中。”
“北固山,无一师姑门下,花娘子。”薄衫女呵呵笑着回答。
常清流受命将周患扛在肩上,缓步走来,黑面人再次不紧不慢的开口,眼神有意无意的朝着一个花叶遮蔽的林荫深处扫了一下,那个方向,正是徐烨苏瑾妾二人的藏身之处。
第二百二十七章:千里传书【1】
“花娘子,非是真名吧,敢问姑娘芳名如何?”
几乎是在黑面人问出这话的同时,常清流已走至黑面人身后,倏忽两道持剑白影电射过来,目标正是常清流肩上的周患,速度虽然没有管随卿那般迅疾,却依然快到了所能达到的极致。
至少在双方间距不过十余丈的距离内,常清流都只来得及回头一看,顺势迅退一二步,苏瑾妾就当先窜了过来。
徐苏二人虽然都是三重巅峰临四重的实力,可多年积淀下来,实力早已超出了第三重的范畴,逼近第四重,再加之远处蓄力已久,早已看准时机,钻的乃是镇天府甲兵余翼的空隙,这才显现出了惊人的速度。
苏瑾妾追夫心切,更是用出周身气力,毕其力于一跃,速度更胜旁时,竟隐隐有一连串残影自其身后留恋不散。
常清流见到苏瑾妾那张精致的俏脸转瞬间成了咫尺之遥,想要再动已经晚了。
蓦地里,一只手搭上了常清流的肩膀,那是一只握刀的手。眼看黑面人就站在自己身边,忙稳住心神,手掌扶住肩上的周患。
但见黑面人一手扶住常清流的肩膀,另一只手快若雷霆的按住周患,手上一股大力涌出,将周患生生从常清流的肩膀上拽开。
黑衣下的臂膀青筋暴起,臂间炸出一缕内气,将周患的身体拽入了半空,最后沉沉一掷。
周患便随着黑面人发力的方向倒飞了出去,尚在昏迷中的周患根本不知自己此刻身在半空,一阵飘转便飞上了薄衫女所在的一棵老树。
薄衫女吐出一口气,气沉丹田,身躯微微向下一顿,便揽住了周患的腰身,指尖发力,将周患托在了股掌之间,俏皮一笑。“如此厚赏,花娘子谢过了!”
“举手之劳,不必言谢。”黑面人一面抬手以刀抵住苏瑾妾逼来的银锋,一面随意回答。“有劳花娘子替我向师姑道一声好。”
薄衫女用闲余下的一只手隔空拱了拱,“好说好说,也有劳你替我向韩天相道一声敬意!”
“下次再见,我再告诉你我的名姓罢。”
话音落地有声,人影腾挪间已消失不见。
管随卿眼观六路,虽被绞缠难以脱身,焦灼于眼前之战,却同样在观察着这一边的动静,感受到周患被那薄衫女带走,他立辨眼前形势,知道是非之地不宜久留。
第一时间挥扇将眼前最为难缠的一人逼退,拦腰横杀一人,血光冲天中,他强借突然间鼓胀的内气一转脚步,再化流光,三两下跃出了一众门客的包围圈。
镇天王望其轻松入场复又轻易退离的背影,暗暗咬牙,但很快又松了一口气。
自己眼下人虽多,可大多都是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真正能与管随卿一战的人除了黑面人几乎没有,他如此轻易离开,也算一场幸事。
管随卿身影遁去的同时,较苏瑾妾慢了一步的徐烨吐出一口气,脚踩一兵士的头顶,顿住身形,低喝一声,“十姐,快撤!”
苏瑾妾被黑面人一刀斥退,凤目中满是怒意,但也只周患被薄衫女带走,自己等人再多停留除了徒增伤亡,已无意义,忙借着震退之力,顺势倒转身形,与徐烨二人连杀几个兵士,杀出阵仗,扬长而去。
常清流急道,“前辈,何不杀掉此二人!”
耳边传来黑面人低低的喘息之声,常清流这才注意到,对方那只一直搭在自己肩上握刀的手,正在轻微的颤抖,手掌间浸出的血丝已透过自己的衣襟,黏在自己的肩头。
他顿感意外,惊呼一声。“前辈……你。”
“慎言。”黑面人低喝,常清流急忙住嘴。
黑面人探手入黑面之下,抹去嘴角溢出的血红,这才道,“你以为无一师姑的封圣绝技,乃是江湖人胡吹之下的虚名么。”
常清流立时了然,慎之又慎的看了看薄衫女离去的消息,心中满是抑制不住的惊骇。
眼前这位黑面前辈,虽然从未出世,并未被武甲阁纳入武评册,可他清楚的知道,至少此人在天下间排进前二十五绝对手拿板攥……
原来那薄衫女的实力竟如此之强!一丝侥幸无声充斥心头,还好我跑得快,否则只怕此刻需得让人给我收尸了……
云孔二将一见管随卿从头上矫健越过,顺带着帮助他二人击退身后兵甲。
有数十年征战经验在,孔太飞也能够看清局势,即便心与不甘,依然随着云冲迅速回身退却,在管随卿的引领之下,三人如一阵风般,杀出了镇天王的府兵阵营中,一阵飞奔,几个眨眼间便失去了行迹。
一场对峙酣战,来得也快,去得同样快。
外围观战的百姓根本还未看清是怎么一回事,这场劫刑之战已至尾声,许多意犹未尽的百姓也只得悻悻然散了开去。
管随卿助云孔离去,丝毫不加停留,迅速撤出阵心,与众人汇合一处,除却早有预料的管随卿和叶司丞,其他诸人均是面有些许颓然。
一行七人拥小皇帝在首位,回到了林间别院,坐在二层茶间内留守等待的姜补天一看众人形容不用问也知道结果,他默然站起身,迎了上来。
小皇帝坐到茶间正中,叹了口气,忍不住向叶司丞垂询道。“叶卿,接下来我们应当如何行动。”
叶司丞笑而不语,转而看向管随卿。
管随卿知他意思,答道,“陛下不必忧心,此次我们刺探出的敌情,已经足够,接下来只需按原计划行事就好了。”
“哦?”小皇帝如同吃了定心丸一般,精神一振。“不知管卿刺探出了什么重要敌情?”
“有一点可以证明,镇天王背后除了关侯世家在内,还有另外的江湖势力相撑。”
管随卿似乎语不惊人死不休,语气平淡的吐出这句话后,满屋子内都是瞪的滚圆的眼睛。
小皇帝更是惊呼出声,“还有?一个关侯世家内便有数不尽的高手,若还有江湖势力扶持,这镇天王……”
叶司丞知道如果小皇帝身为一国之君,在此时此刻说出什么颓靡的话语,对众人的士气无疑是一种极大的打击,忙低低咳了一声。
“镇天王的背后有所依撑,我们早有所耳闻,不必失了手脚,即便他背后站有无尽高手,陛下龙姿凤表,自有神明庇佑,定能攘除奸凶逆贼,还大周一片太平。”
叶司丞将话头一带而过,又向管随卿问,“你如此说来,想是心中已有了结论,这突然出现的江湖势力,又是哪家?”
管随卿一指桌上地图曲晋地域的西北位置的一片山域,“撼剑指峰。”
第二百二十八章:千里传书【2】
“撼剑指峰?”
不仅是小皇帝一脸茫然,就连小皇帝一侧实力高到即便是管随卿对到也不敢掉以轻心的姜补天也是一脸迷惑。
看来久居宫城内,对风云变幻的江湖高手排位并不看重,甚至是那句已经承袭了近两个甲子的武评句也不一定记得清指的都是谁。
叶司丞因此解释道。
“撼剑指峰,是天下十岳第九位的撼剑山的其中一峰,当地人称之为一指峰,只因其整座山域独一峰高耸入云,而撼剑山域其他诸山则是清一色的低矮不似山峦,这与白帝五峰拔地而起的雪山山势略有相近。”
管随卿顺势接口。
“撼剑指峰一脉剑道传承被称之为撼剑剑统,亦被江湖人称之为人间的第二剑统。众所周知,探雪城以行剑为著,虽然历代探雪总教师均是撼剑大家出身,但在世人眼中,探雪城实际上是行剑的流行光耀之城。”
“一百六十年前,红袖剑神孙洗庐开创撼剑指峰剑道一脉,另辟蹊径,弘扬撼剑之学,使原本偏向于行剑的剑道渐转至撼剑行剑可分庭抗礼的地步。对此,上一代探雪城主,还曾表示十分赞同并且予以大力支持。”
“经历四十年发展后,孙洗庐曾与探雪老剑神决战于天南,最终以平手首位,故而,两个甲子前开始流传的那一句‘一剑一叶一风沙’中的‘一剑’其实指的是上一代探雪城主和孙老剑甲两个人,二人曾同立于天下英雄首位许久。”
“直到后来老城主和孙剑甲双双归隐,扫雪客等后一辈江湖高手领军江湖,这‘一剑’才转指扫雪客。”
小皇帝缓缓点头,眼中满是了然和饶有兴致的味道。
“原来这撼剑指峰还有这么一重故事,是朕孤陋寡闻了。可……朕听说那孙洗庐剑甲是一位行剑大家,为何又是撼剑指峰的开创者,新一代撼剑的领军人呢?”
管随卿继续出言解释。
“因为孙剑甲曾眼见撼剑一流趋至没落,心中实在不忍古老传承断绝,便借挑战探雪城之名光复撼剑之风,使天下人明白,行剑虽强,但撼剑也可以独当一面独立一门。”
“后来,在撼剑指峰最巅峰时期,共有十七位撼剑大家闻名于江湖,合称撼剑指峰十七天相,实力高著。经过指峰合议,为昭显孙剑甲之剑道精神,便将孙剑甲推为天相之首,合为十八天相。”
“今日臣无意中听到那薄衫女教那黑面人与韩天相致敬意,便知黑面人极有可能是师出撼剑指峰的韩崇化天相之道。故而,臣由此推断,撼剑指峰很有可能和镇天王合谋,但也有可能仅是韩崇化一道或那黑面人一人投身镇天王。”
“撼剑指峰撑底,只是最为不好的猜测。”
叶司丞点头,“如今形势尚不明朗,必须做好最为艰难的预准权衡,并加以防范安排,方能立于不败之地。”
他一双猫眼微微流露出沉凝之色,很快又是严肃的看向云孔苏徐四人。
“无论下一步如何,当先要做的,还是将少宗澄送还回去,方能保证卓幼安暂时无虞。劳烦苏将军,云将军按原定之计行事,将少宗澄送还回去。”
“另,还请孔将军,徐将军走一趟环山,确认原本的安排并无差错。”
云冲徐烨苏瑾妾三人均是听令便要退出,唯独孔太飞滞留原地,嗫喏未走,想了想还是躬身一礼问道。
“叶大人,那把少宗澄送还回去之后,幼安的性命如何保证?万一那姜老儿确认自己的爱将安全后,再将幼安斩了,俺们岂不是回天乏术了?”
“依俺老孔来看,莫不如让小十一一个人去勘察环山,俺老孔挑头去把幼安给救回来!您放心,俺老孔知道分寸,肯定不草率行事,你别看俺这一身黑筋,这潜入敌城的事还真做过不少,极少失手,您就交给俺!”
“俺一定把幼安给救回来!”
满座众人都被这个黑塔一般的汉子憨态可掬的样子给逗得微微发笑,叶司丞笑道,“二将军无须急在一时,卓小将之安危,本丞自有安排。”
见到对方自信的样子,孔太飞终于是点了点头,和前三者一同出了别院。
余下四人面面相觑,小皇帝还未发问,叶司丞又是一道命令传下,“随卿,姜先生,卓幼安的安危,就交给你们二人了。本丞相信,以你二人的实力,足够救出卓幼安。”
“记住,切勿低调行事,动静闹的越大越好,最好将镇天王的府兵门客全部逼出来,方才最好。本丞会在城外接应,你二人救出卓幼安,便从南墙闯出。”
管随卿对于叶司丞有着绝对的自信,虽然这一强攻莽撞的手段,与叶司丞平素稳重谨慎的行事风格全然相反,他还是选择了相信。
不善言辞的姜补天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异议,只是看了小皇帝一眼,叶司丞看出他的担忧道。
“虽然本丞和陛下均是不通武学,但请放心,本丞还有一步后手,可保此地不会有危险,安心去罢。”
二人答应一声,转身大步而去。
……
云东,馁州,少凉地。
自庶州姬岭莫须山出来一路经历三州之地,整整五日时间,赵梦缺已然历经了大小十余场战斗。
胯下白马王雪夜流星几乎被赵梦缺马不停蹄的逼出了全部的潜能,生生累瘦了一圈。
为了不耽误营救冰池海三州的粮草和甲士行程,同时也是为了缩小目标,赵梦缺选择了让燕杵兴继续领军先行,自己独自一人带信折返。
赵卫辞本应与他同行而回,到沧北再分道扬镳。
但前三日午时,昶州方向的探雪城眼线突以黄门雀传下消息,命其速去一趟曲晋撼剑指峰调查一个黑面人以及一柄黑刀的消息来历,当地会有探雪城的眼线谍探接应帮衬,赵卫辞因此与赵梦缺分别。
临行前,二人交换坐骑,赵卫辞将原本就是属于周患的这匹白马王交到了赵梦缺的手上,一方面白马王脚程更快,另一方面也是希望赵梦缺将之还与周患。
“赵将军,此行一别,或许永无再见之日,此去昶州一路危机重重,云东眼线遍布四方,现又已被人盯上,经历四场混战,能够走到这里,已是劳心劳力。”
“现下我又有要事在身不能相陪,距昶州亦更有近万里之遥,即便宝马在身一剑在手,仍然难上加难,赵将军一定保重!”
赵卫辞神情严肃。
“此次事态紧急,镇天王行动又快,就连探雪城得到消息也需要数日时间,黄门雀在探雪少之又少,所能携带消息又极其有限,我已先行将云东有异的消息发往了沧北。”
“但毕竟信息不详,一切重责还在将军手上的这封信书之上……能否赶在镇天王兵进帝都之前赶赴昶州通知消息援救帝都,全赖将军了!”
赵梦缺回之以格外郑重的一点头,“你也保重,曲晋毕竟异地他乡,西境军又亦图谋不轨,只怕你此次孤身前往也并不安全,多加珍重,来日有机会,一同痛饮罢。”
“闲话不多说,你我就此别过!”
赵梦缺心系巨事,不敢过多停留,拱手示意,二人便扬起一溜烟尘,背道而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