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暴露
关帝山脚,石林阵中。
周倾几次调转方向神色平静,但近乎紊乱的步伐却宣告着他内心的焦急,直到眼前出现一座石壁,路已到了尽头,他才深深呼出一口白气,停了下来。
他抬头凝视着石壁夹缝中一株淡青色的螺旋形植株,那是一株年份大概在一个甲子的叶青灵,专治肝火肺热,常以之泡水饮,也可补气壮阳。
面上露出惊喜,不顾已经流入眸中带起一阵酸疼的冷汗,装作下意识的道:“果然在这里,真是让我好找。”
“你在这石林中转了半个时辰,就为了这个?”一个淡淡的声音自后方传来,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虽温软却极冷清,虽动听却极平缓。
“那你在后面跟了我半个时辰,又为了什么呢?”周倾抬手飞快拭去汗水,转头向后睨了一眼,指了指上面。
“可以麻烦这位姑姑帮我取一下叶青灵吗?”
倏然,一个轻飘飘的身影便如数日徐徐坠地的枯叶,柔雅的从周倾身后的一座石柱上跃下,平眉下的美目审视的看了看周倾,饶有兴致的点头。
“好。”
手中短刀一转,刀气似牛毛细如银针,刹那激发。
“嗤。”
叶青灵应声与石壁分离,随风下落,周倾伸手稳稳接住,心中却暗暗揣测对方的实力。
这一刀可谓妙到毫巅,只单单将极不稳定的力量逼成银针状便需要极强的内气为底,更何况还要用其将远在十数丈外的一棵药材斩落。
这其中所展现的手段,便足以让周倾对对方的实力有一个大致的猜测。
此人,至少也有临四重的实力……尤其她的刀法,出于金刀门,有着属于三尺丹阳的锋锐,霸道,同时还有着属于她自己的轻快,俊雅。
能够取之于蓝,而青于蓝的人无疑是极其可怕的,这一点,周倾心中看得十分明白。
“谢谢姑姑。”周倾握着叶青灵的手微微紧了紧,但还是十分“轻松”的转过身,笑吟吟的拱了拱手。“不知姑姑跟着我,可有何事?”
“问你寻两个人。”平眉女子表情无悲无喜,依旧十分平淡的道。
周倾心中一跳,双腿正不受控制的轻轻颤抖,他佯装着四下张望一下,掩饰心中的紧张,耳中几乎已经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到了。
以对方的实力,一旦知道自己就是救走赵卫晗三人的人,自己……死亡的威胁令这个十五岁的少年生出了畏惧,心神震荡,当属人之常情。
“是什么人?”
“一男一女。”
“我没有看到过啊。”周倾无辜的一皱眉,汗如雨下,抬手连连擦抹,“我今日奉师命来山中采药,听闻这石林阵中有一株上成的叶青灵,这才到此,一早并未遇到什么人,姑姑想是问错人了。”
“紧张什么?”平眉女子美目中闪闪的,在周倾的身上上下打量,似乎要将周倾身上所有的一切一一看透。
“姑姑恕罪,在下常年随师在山,第一次望见姑姑这般的绝顶姿容,一时冒昧,实在罪过。”
女子抚嘴轻笑,“嗯?”
下一刻,周倾顿觉眼前一花,平眉女子的身影一消一现,已出现在了自己的身前,玲珑有致腰身曲线如书中所载的山中灵蛇一般妖娆妩媚,挺拔的两座高峰正巧横在眸前不足两寸。
他受惊似的后退两步,却撞在了身后的石壁上,脸蛋发烫直达耳尖,慌乱的低下头。
“姑姑这是做什么?”
女子粉嫩若涂脂的唇吐出一缕芬芳,笑着勾起白皙光滑的小指,点了点周倾颔下绒毛似的胡须,“小小年纪,嘴还挺甜的。”
“姑姑!男女有别,还请姑姑不要调笑在下……”
“呦呦呦,害羞了呢?真真可爱得紧,抬起头来,让妾身看看。”手指一抹,周倾只觉温热的触感传递而来,平眉女子如羊脂美玉一样的玉指落在周倾的下巴上,将他红透的稚嫩脸庞托起。
周倾颤颤的闪躲着目光,汗透全身,满鼻的香甜之气令他腹中升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感觉,身子一阵瘫软,“姑姑……远点。”
“呵呵呵。”耳畔娇笑数声,滑腻的手掌拂过周倾的脸庞,“这么可爱的小家伙,叫妾身怎么下得去手……杀掉呢。”
浸透骨髓的寒冷刹那间浇灭了周倾刚刚升起激动,一句话令他彻底冷静了下来。
“姑姑…要杀我?”周倾眨了眨眼,身体紧贴在石壁上,试图用冰冷来洗涤自己慌乱不堪的内心和乱糟糟的头脑。
“妾身可没有时间陪你演戏呢。”白皙的手仍停留在周倾的脸上,只是那充斥着笑意的美目正在渐渐转冷,玉指触了触少年的鼻尖,“小机灵鬼,想用一句听师命采药就打发了妾身吗?”
周倾此刻可根本没有精力感受这近在咫尺的吐气如兰和暖香临怀,鼻腔中的香甜之气被他生生逼出体外,体内内气悄然运转,祛除异样。
“既然如此,何必多说。”说着,周倾便再无反抗的闭上了眼,“要杀便杀。”
“噫,你让妾身到嘴的鸭子都差点飞了,该怎么处置你呢。”平眉女将糯糯粉唇凑到周倾的耳垂上,轻轻吹出一口气,引得周倾麻痒非常,眉睫栗漾。
“可惜可惜,妾身杀不了你,老家伙的护身符都给了你,待你可真不薄呢。”
周倾缄默无言,似是已经准备好了面对对方的折磨。心念却在电转,她口中的护身符,指的是老人留给自己的两枚铜钱?
“你是不是觉得不说话就没事了,你在景门石缝那几株藤蔓上做的手脚,当妾身真的看不到吗?”
周倾睁眼瞪了他一眼,便又无奈的闭上双眸,心生绝望,对方已经知道了景门石缝的方位,岂不是说赵雪贞他们……
“话说回来,还真是谢谢你的引路呢。若没有你,妾身可是绝对无法这么快找到这个地方的,赵雪贞那个小丫头还真是会找地方呢。”
“没想到吧,从你摘下冲香花时,妾身便跟着你了,看着你傻傻的处理掉自以为的破绽,看着你傻傻的以为发现了妾身而刻意避开目标,真是越看越可爱。”
“以那老家伙令人作呕的品味竟能找到你这么可爱的弟子,可谓天公作美啊……”她倏地放开手,周倾只感压力全消,温香不再,再睁开双眸,那平眉女子竟不见了踪影。
周倾心神大震,不用想也知道对方去了哪里,疾步狂奔,他知道自己过去也做不了什么,可是让他眼看着赵雪贞三人落入那平眉女人之手,沦为待宰羔羊,他做不到!
所以,他拼尽浑身劲力,飞奔而去。
第八十四章:照心
平眉女子静立在一旁,她悄然抬眼看了看蹲身在元歌身前的周倾,双眉轻动,她朗声道:“赵姑娘,放出这五峰火,你可满意了?”
赵雪贞也不正眼看她,俯身询问周倾,“笨蛋,你去哪了?怎么人家都把我们抓走了,你也没回来,哼,我还以为你小子临阵而逃了呢。”
周倾伸了伸手,“拿来。”
赵雪贞会意的将自己所带的全部丸药一股脑的掏出来丢给周倾,这才将目光重新放回平眉女子的身上。
“金家婶婶,贞儿与你素日无怨往日无仇的,你将臭护卫还给贞儿,贞儿保证今次的事绝对不会传到爹爹的耳中,你看如何?”
“你把妾身看成两岁小孩儿吗?”平眉女反问一句,“既然你已看透妾身的身份,也当知道,妾身的手段。”
赵雪贞将手负在身后,挡住平眉女的视线,轻轻拍了拍周倾的肩膀,纤纤玉掌在周倾眼前晃了几下,周倾为李昀歌连续服下数颗颜色不一,药用各异的丹药后,抬起头来,“嗯?”
“铜钱。”赵雪贞不耐地又拍了周倾数下,低声说完这二字,朗声又道。
“金婶婶的辣手悍名贞儿自当了然于心,但您也应该知道这七彩五峰火的权威,你今日纵使杀了我和护卫二人,也会为我二人陪葬,何必如此?贞儿不过一介少女,不值得金婶婶如此大动干戈,不惜代价。”
周倾将其中一枚铜钱塞进少女的手心,赵雪贞瞪了他一眼,低声叱道:“你做什么?两个都给我。”
“你实话告诉我,这铜钱到底干什么用?”
李昀歌抽出一丝刚刚提上来的力气,将手按在了周倾的手背上,“我知道……那是道家的保命圣物,一炁……”
只“一炁”二字出口,周倾脑海中一道暖流拂过,他倏然想起他曾经在道家典籍中看到过这样一段话。
“道家有三宝,一曰先天一炁,二曰初动一阳,及三曰盈满二候,道祖贤圣一代藏冰真人之初,曾遗留人间此之三宝,凭之爻卦阴阳,晓算天机,亦或行道修参均可百般裨益。”
“原来……那三枚铜钱竟然是道家三宝……”周倾恍然大悟,“可是这不是算卦用的吗,怎么会说它是保命圣物?”
李昀歌感受药力在体内发散,暖意融融,总算恢复了些许气力,他在周倾的搀扶之下尽力坐起半边身子。
“我也只是听说……若将全身内气注入其间,可以借天地及本身先天一炁,暂成金刚不坏之态……”
“金刚不坏?这岂不胡言,怎么可能?”周倾愕然。
“也有的说它是绝杀暗器,若以浑身内气催动,可唤出极强攻势……总之,众说纷纭,但毕竟谁也没真正见过……只知其神通广大,但究竟如何……不好说。那丫头,很可能知道。”
周倾闻言又看赵雪贞一眼,但见对方正与平眉女针锋相对,无暇顾及这边,他一把握住李昀歌的手肘。
“我不想听那么胡乱的东西,你只需告诉我是不是内气愈强,则那铜钱所生的力量就愈强?”
“你想干什么?对了……你方才让我告诉你升一重的法门?莫非……你想用一重的内气催动铜钱保命?”
“是,我虽不知这铜钱究竟何用,但我认为若内气足够多,那么这铜钱也定能发挥功效,可我如今连临一重都差一筹,以此薄弱内气动用铜钱实在捉襟见肘,即便是那铜钱真的堪称神物,兼具神力,我也根本无力唤出……”
“你可曾补足四虚?”李昀歌问道。
周倾摇了摇头,“没有。”
“那怎么能教你?你师父之所以不告诉你法门,便正是因为你四虚未补,主气无生……不行,我肯定不能教!”
“现今还有别的办法吗?”周倾眼神发紧,“赵雪贞身为探雪城的大小姐,绝不可能四虚未补而升一重,你与赵卫晗此刻已无半分气力,所以……我是唯一能提升内气的人,这铜钱又是我们唯一的希望。”
二人言语极快,小声争论,另一边的平眉女再次开口。
“妾身知道,你在拖延时间。”她冷淡如霜雪似的俏脸攀上几丝阴沉与笑意,就像是计谋得逞,胸有成竹的模样。
“你在等着,你们探雪城会来人救你。可若无万无一失之法,妾身哪敢步入你国腹地,亲来取你的性命呢。”
“不可能!”赵雪贞破口大喊,“这关帝州及附近四州一向是我城中人来往最密之地,见此令者,没有数百,数十也是有的!一旦他们赶来,你这几人,何足论道!”
“呵呵呵……”平眉女听到赵雪贞的话,终是忍俊不禁,笑出声来,“那你猜……妾身门下,又来了多少人呢?这附近早就遍布了妾身的人,你的人即便来了这里,也足够我杀你们千百回。”
恰此时,外围传来一阵金铁交击之声,厮杀声不绝于耳。
原本空空荡荡,静悄悄只闻鸟兽之声的丛林间钻出一个又一个身着赤焰红袍刀客,手中长刀内气纵横交织成一张弥天大网向着外围赶赴而来的探雪城中人铺了开去。
未过多久,便余下一地尸身,有赤红亦有莹白,首身相离,其状凄惨,倒在血泊之中,余威尚在,刀剑空留。
赵雪贞眼见着平眉女所言非虚,悲从中来,知道自己今日只怕再无生计,捻了捻掌心的铜钱,心中升起一抹决然,体内内气勃然升腾,她竟是要一举冲破一重瓶颈!
平眉女虽并不知赵雪贞道宝在手,但对方如此自不量力的想要突破一重境,却令她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到了她这个层次,对自己的直觉可谓绝对信任。
况且该说的话也已经说清楚了,破灭了对方一切的希望,眼下斩草除根当为首要,心念至此,她手中短刀锋芒一侧,一道刀气迅疾如电,势猛非常。
平眉女的身子也随之消失在了原地,留下片片残影,直射赵雪贞。
“你……你……”赵雪贞急急收了内气,脚步乱中带稳,用起家传身法,试图躲避此招。
可毕竟二人实力相差实在太大,纵使身法高明也无法让她第一时间夺过全部力量,慌乱之中,她借着前冲之势,侧身滚倒在地,这才堪堪避过一刀。
白衣劲装不染一丝沙尘,轻柔似瀑布的及臀青丝铺在沙地上,宛若暗夜星空,浩瀚无垠。
平眉女杀至近前,指出似惊雷,其速度之快令人根本无法反应,下一瞬,五根玉指便握在了同样白皙如羊脂的脖颈上,她眉锋一动,冲气在手,竟然攥着赵雪贞的脖颈,将她提在了半空。
赵雪贞万念俱灰,手掌一松,“当”地一声,铜钱坠地。
后方伏在那最俊朗的赤冠少年背上的赵卫晗见此一幕,睚眦欲裂,心中像在滴血,他发出一声洪荒猛兽的嘶吼。
本已结痂的满身创伤刹那崩开,他不顾体内破损地一塌糊涂的经脉,调集丹田气血,竟要豁出性命一搏。
赤冠少年哪容得他胡乱造次,反手一掌,内气相送,直逼其丹田,将刚刚聚拢起的内气全然冲散,肩头一抖,将赵卫晗甩入半空,抬腿一脚,只听轰然一声巨响,赵卫晗带着井喷似的血箭倒飞而出,撞断一棵古树,摔倒在地。
正此关头,嘈乱的林中扬起一声大喝。
“气贯三万发!原来,这就是第一重,鸳鸯拂柳撞积雪,半上城头半归亭,照心境!”
第八十五章:亡辽必周【1】
孤帝四年八月十二日,深夜。
昶江江南侧打了一场大恶仗,后发先至的义军领帅周患首当其冲,杀在战阵最前方,在他的英勇冲锋之下,沧北军士气大振。
士卒们在周患发布的帅令中左冲右突,忽而如一字长蛇直插腹心,忽又似雁阵长龙前后掩抑。
短短半个时辰,沧北军便顶着万箭齐发之势节节靠近重丘城,破城几乎毫无悬念。
而就在混乱动荡的双方战场中,却奇异的空出一片空间,仅有二人相对而立,无人敢靠近这二人百步之内。
正是元莫直和周患二人,其身后不远处,苏瑾妾身躯穿梭在人流之间,在喊杀声此起彼伏之中,仗剑斩敌如入无人之境,虽是一位千娇百媚的女子,此刻浴血杀敌却更显女豪杰本色。
“探雪城的剑,你如何会有?”元莫直眼神发僵,但语气冰冷,字字如刀。
但凡略懂兵器之人,都能看出那星光闪烁似幽夜星辉的硕硕寒光所带来的力量感究竟是何等地骇人,毕竟,那可是绝世名剑之列!
心中颤抖非常,他一向以骁勇善战著称,两军相对时,无论实力何等悬殊,他都从未失了气势,至此时刻,他虽然被那突然出现的名剑惊了一下,心中有了些许的不安,但却从未有一刻想过避战而走。
数年前,有一位江湖人上门挑战金刀王,最终败北,他临走前问了一句话。
“我今日虽败,但却败得不爽,心有不甘,他日必叫我之弟子领教阁下高徒的妙招,只是阁下广开教路,却不知你这数千弟子中又有几位是真才实学而非无用无力无能无良之徒?”
这一句表面是询问,但实际上却在暗暗嘲讽金刀王收徒虽多,但却太过滥教,能够独当一面的确没有几个。
金刀王并未有丝毫愠色,而反而像是真当他发此疑问,未经思索,侃侃而谈。
“本王弟子,座下排位前十者均是我大辽男儿之顶尖绝拔之士,堪比当年白帝之臂膀,龙蚕,袁轶。而后排位前百者,无异于关帝悍将赵温,广陵。尤其我之元歌,无涯,奉亦,莫直,他日雄起之时,可堪比天人十子而更比辛幼安!”
江湖人听此狂傲之言,拂袖大笑而去,“真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好大的口气,他日定有自取其辱之时!”
后人听闻此事后,均感金刀王对元莫直这个连金刀王座下前十都未进入的刀客有如此高的评价,实在是有些耐人寻味,摸不着头脑。
可今日周患真正的与这位又“更比辛幼安”的元莫直相对的时候,却清晰的感觉到金刀王的所言实在非虚。
初一见面,对方的刚勇之气便尽显不凡,使他无法轻视,而今他见到自己动用这柄夺天征时,也只是微一呆楞便恢复战意,在名剑的压力和顶尖的内气面前依然能不减其勇反而更盛,这样的人绝对可以用“可怕”二字来形容。
心中起了一个念头:此人今日不杀,他日必成大患。
“本就是我的剑,只是今日……方才让它出世而已。”周患紧握剑柄,夺天征似与他结合在一起,那种带着天外的浩瀚虚渺之感,出尘如仙。
“名剑在你手,和明珠蒙尘有何两样?”
这位大辽鹰神嘲讽一句,手中长刀迎风而动,身上暗银色的狼王铠猎猎作响,他手臂倒转,将背上轻轻舞动的银毫披风解去,纵它卷入风中而无感。
浑身肌肉霎时绷紧,他抬臂引刀,内气冲泄,身体似一只俯身取猎物的雄鹰,健步一挪,如弦上利箭,挺刀电射,直取周患命门而来。
周患是不慌不忙,一剑在手恍若天下皆有,低低沉哼一声,发力提气,周身内气凝为旋涡狂涌入夺天征,星辉璀璨,银河落地,夹带一缕星芒闪耀,与那雄鹰战在了一起。
铿锵有力的刀剑碰撞声盖过了数以万计的甲士拼杀声,直捣天阙,声赛洪雷,短短二十合交手,刀光剑芒已迅做流星赶月,锐成刀山剑海,铺天盖地,入目皆是寒光!
箭矢上下不歇,冲杀拼斗,士气如虹。
“轰!”
一声炮响,重丘,都狼,锐,三城门洞开,潮水似的大辽骑兵蜂拥而出,一个个双眼通红,纵使城关将破,他们也要战至最后一刻。
两军大决,如蝗群过境,尸骸满地,甲胄横陈,血海浮橹,可在这滔天的血气之中,双方依旧在熊熊战鼓的奏响中,挥舞着手中利刃。
苏瑾妾一番拼杀下来,素衣尽赤,可却也杀到了重丘城下,面对又冲出来的大辽铁骑,她只能暂退一步,让到另一侧,一掌逼退数人。
弯腰拾起一把长弓,搭箭上弦,已成满月,内气贯冲,凤目轻轻眯起,瞄准一人,射箭弃弓。
一声惨嚎随之传来,一身着百夫长衣甲的骑士应声而倒,摔落马下,眉心处还多了一支羽箭,眨眼间便被四乱的马蹄踩成血泥。
苏瑾妾身子轻盈如梦,飞身马上,骑在那大辽军马,片刻不停,勒住马缰,反身择空而走。
其他辽将早就见识到了苏瑾妾的力量,知道一人根本无法对抗,随即一连十数骑身有军衔的大辽骑兵看准苏瑾妾的方向,挥鞭疾追。
十数匹马甩开蹄子肆意在人流中攒动,见者无一不惊慌避让,故而在苏瑾妾的身前,默契的让出了一条空道。
她也不言语,只顾埋身扬鞭,一人一马狂奔在泥泞之中,后方越来越多的骑兵形成扇形合围之态狂追不止。
恰此时,远方又起一串红芒,火光盛极,全部照在那数之不尽的红渊烈马之上,她微微吃惊,心道:他……怎么回来了?
……
重丘的另外一个方向,赶赴松仓的大道上。
拓跋无涯身侧傍着大将渐匆,背后四万铁骑跟从,心中的焦急在催马之中渐渐平复,冷静之后的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忽然停马收缰,速度锐减。
渐匆见主帅急停,不知发生了何事,连忙引动内气聚在喉间,大喝一声,“全军停马!”
暗夜中,四万人不可能同时见到拓跋无涯停步,若不及时叫止,只怕会生践踏冲撞之灾。
在渐匆的一声大喝之中,后方军士心神巨震,下意识的勒住了马缰。
渐匆看向自家涯帅,“涯帅,怎么停了?支援松仓要紧。”
“渐匆,你方才说,敌军兵力几何?”
“嗯……据前方传来的消息……大致三万!”
“是了!”拓跋无涯一拍大腿,双眉微蹙,“地图何在!”
“地图在此!”渐匆后面的一位小校举起火把,探出头来,紧接着他踏马上山,在拓跋无涯的眼前打开沧北地图,渐匆帮其抓稳地图纸,平呈在主帅眼前。
拓跋无涯渐渐转冷的视线在地图上的昶州一地上寸寸审看,不出半盏茶时间,他朗声下令,“渐匆,我予你五千铁骑援助松仓。”
“五千?涯帅,敌军六倍于我,怎么援助?”渐匆急道。
“我敢断言,松仓这股敌军不会超过一千人。五千红渊骑,足矣。”
“什么?”渐匆及身周甲士均是愕然。
第八十七章:亡辽必周【3】
苏瑾妾心中焦急,面上却不动声色,她归剑入鞘,冷眼以待,“你便是拓跋无涯?”
她上下审视这位敌军主帅一番,“早就听闻拓跋主帅打起仗来是磨磨唧唧,像个娘们,现今看来,还真是一名女将军呢。”说完,浅浅一笑。
听到苏瑾妾嘲讽自己的容貌像极女子,这对于统兵万骑的大辽主帅来说无异于一种侮辱,他身后的诸位骑兵将士无不大睁双目,怒气冲冲。
拓跋无涯却不恼火,反而笑脸相对,“感谢女英雄夸赞本帅之容。只不过,敢问这位女英雄和那位沧北义军的周帅是何关系啊?”
“你没必要知道。”苏瑾妾将剑尾垂挂的玉佩放在手中把玩了两下,“看你这阵仗,是想将我留在这里不成?”
拓跋无涯摇了摇头,“本帅并无此意,只是劳烦女英雄替我传你家周帅一句话,叫他洗干净脖子,将他数十万军士拱手奉上,才是正道。哦对了,顺带还有他那一支义军,本帅也不嫌弃,一并收了正好。”
苏瑾妾撇了撇嘴,捎眉搭眼的冷视对方一眼,“谁将性命奉上,可还说不定呢。”
言罢,她拱手示意,“既无留下小女的意思,那就告辞了!还望拓跋将军,多多……保重!”
最后保重二字在她的刻意强调之下显得分外隆重刺耳,声音还萦绕耳侧,苏瑾妾的身影已掠上一匹被催离战场中心的大辽军马,扬鞭而去。
立在一侧的旗将将旗杆抱在怀中,凑上前来,不解的问道:“涯帅,那女人身手了得,放她走岂不是纵虎归山,会为我们带来诸多不便?为何不趁乱将她分尸当场,为我军几位将领报仇呢?”
拓跋无涯如女人一般秋波流转的眼瞳斜睨了骑将一眼,“你在质疑我的决定?”
旗将惊慌摇头,连行军礼以示冒犯之罪,“末将不敢,只是末将以为……”
“你以为的都成了你以为的,那这辽军主帅让给你做如何?”拓跋无涯说过这不咸不淡的一句话后,催马前行,不再管其他。
旗将听了这一句十分不耐烦的回话,心中是不敢言也不敢怒,毕竟拓跋无涯的用兵如神是有目共睹的,没有人能够有这个本事去质疑涯帅的战法。
更何况他也只是一个从军七品的扛旗小军,更不可能有主帅那样的深谋远虑,嗫喏住口,赶步跟上。
拓跋无涯此刻心如焚烈火,全然不像表面上显示的一般古井无波,笑里藏刀,相反的,他的心情出奇的沉重和谨慎。
他一贯的作风是不打无准备之仗,一切都要等到知己知彼,布局完善之后才会走出下一步,可是今次一招棋差,落入了处处受伏的危险,使他不得不打一场临时布局的战斗。
换句话说,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如赌之以一搏。
脑海中重新浮现的布局令他的思路渐渐清晰,可是不远处鼎立的三城方向,火光冲天,喊杀沸腾却时时干扰着他的缜密,他心中产生了些许几乎从未出现过得不安。
拓跋越和他乃是同父异母之兄弟,自打出生起便相互扶持,共拜入金刀王门下,当初自己为了洗雪父亲身上的耻辱时,当众承诺以打下沧北为代价换父亲一世英明。
待他如子的师父不理解他,从此开始冷落与不理睬。将他捧若掌上明光的祖母不理解他,从此宠四弟弃他而走。
就在这个孤立无援,满朝满院皆是冷眼嘲弄之色的时候,是拓跋越,渐匆,元莫直和李奉文四人站在了他的身后至死不渝,终生不弃。
尔后他封去内功,专心修习兵法参悟战阵,一连十载修习,才从一个不明军事的江湖浪子转为了一代优秀将领。
后又经五年时光,他在全无背景靠山和军功威严的情况下入了军营,从一小卒做起,历尽千辛万苦,屡立战功,为辽皇征讨海外,横跨万里疆土平定滁山之乱,收野军,四上蓬莱,终被封帅,身兼正二品左军侯位。
总览平生四十余年从一个谁也不看好的江湖客,转变为如今这辽军主帅,亲自起兵伐沧北,尝遍人间百态,人情冷暖,世俗无奈悲欢离合。
终走到如今这一步,眼见大业将成,父辈受耻将被逆转,可却半路杀出一个周夜池,令他几近功败垂成。就连生死兄弟拓跋越都已客死他乡,死无葬身之所……
悲哀感如潮涌入身心。
昶州丢了不算什么,但他已然敏感的察觉到周患想要在夺取昶州的同时灭了自己的主力军,而且如果自己刚才不是及时停止,只怕就真的已经被他成功了。
但命运上仙最终站在了他的这边,他在悬崖边缘看清了这笼罩在峭壁左右的迷雾,并没有坠入万劫不复。
尽管如此,情况依然不容乐观,若是此刻有一个人明白拓跋无涯脑子里的想法,只怕会忍不住破口大骂拓跋无涯是不是疯了?
既然已经洞悉敌手全部策略的可怕,那么最好的,也是最正确的方法,一定是走为上策,以他一向的习惯也肯定会这么选择,可他就是回来了,不惜打破自己的规则,打破这个战场的规则,他也要回来!
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元莫直还在这里。
他用计将渐匆和李奉文二人纷纷调离战场,就是为了孤身来救元莫直,纵使十四万骑兵全部葬身于此也在所不惜!
莫直,等我!
他心中呐喊一声,挥鞭更加急促。
……
苏瑾妾一面催马疾行,一面不时向身后张望。
她方才一打马奔出十数里,这距离说近不近,说远却也不远,以拓跋无涯红渊骑的脚程,不出一时三刻就会杀入战场,她想要提前回报患哥早做安排,只能疯狂的举鞭击马臀。
那马儿接连惨声嘶嚎,马臀高高肿起,速度几乎跑到了所能达到的极致。
可奈何红渊马不愧马中之王的名号,比之周患留在温城的那匹宝马雪夜流星都相差无几。
回首再见,果然看到拓跋无涯冲在最前,距自己已不足百丈,可前方三城还有数里才可抵达,急不可耐的她重重一踩马镫,飞身而起。
内气再次爆发,莹白乍现,撑住斜冲而起的身子,脚步在周遭林木上轻轻点过,速度竟再快了数成。
恰此时,天际浮起一抹妖异的景色。
“吹角连营八百里,一夜剑舞!”
如同大漠中的海市蜃楼,所有人都看见了一片连营,看见了边塞孤城,有一将静立,面对战后遍地残骸血骨,吹过角号,声音哀戚悲凉,一号声后,忽弃角,于夜中舞剑,肃杀气息贯彻全场。
拓跋无涯眼神一凝,心中震撼非常。
“这……这是……辛子剑!”
第八十八章:亡辽必周【4】
周患祭出【辛子剑】起手式第三招,“吹角连营八百里,一夜剑舞”后,整个战场陷入了死一般的静寂,两军刀兵竟在此时刻停了!
这震撼的一幕几乎打破了所有将士兵卒的理解范畴,他们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直勾勾的盯着半空那剑气虚像带来的意境,久久难以回过神来。
拓跋无涯眼神发僵,些许画面忽然从尘封的过往记忆中闪现而出。
八岁那年,他刚刚拜入金刀王门下,懵懂无知的问道,“师父,我要何时才能出师呢?”
金刀王微佝着背,笑吟吟的揉着弟子的头,“等到你像歌儿那般优秀的时候,就能出师了。”
尔后他勤学苦练,一次在几位侍从的陪伴下于城外练刀时,无意见到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倒在雪地中,醉醺醺的说着胡话,他叫侍卫端来热粥,唤醒了老人。
老人像是忽然清醒了,酒意全无,他双目发直的盯着拓跋无涯瘦削的小脸儿,一巴掌将粥碗摔得粉碎。
“小老从不喝粥,只饮酒。小娃娃,你这日后的贼门恶狗,少发善心!”随即意兴阑珊的摇了摇头,脚步蹒跚着醉醉而去。
口中只道,:“一朝入贼门,哪有出师日?”
少年无涯听闻后呆呆的发了半日怔,不过很快就被少年人的玩心冲去了疑惑,再次挥起刀来,重复着那一招他无论如何也施展不出的“一尺焱”。
不知是幸运还是什么别的原因,他竟第一次斩出了这一记三尺丹阳的第一招,看到了那一轮金阳当空而起……
十六岁那年,他补足四虚,主气贯体,踏入临一重,再次凑到金刀王的身前问道,“师父,弟子何时才能出师呢?”
金刀王温言回答:“你若像歌儿那般优秀,便可出师了。”
少年并没有泄气,反而满心坚持的朝着大师兄追逐。
二十四岁那年,他一步踏入第四重,风姿超越了其他诸位师兄,排位第二,他又问了同样的问题,可收的到回答仍旧是。
“你超越歌儿了么?”
这一次,他气馁了,他愤怒了,他不顾好友的劝阻,跑去向元歌挑战,向那个高高在上,始终占据首位的大师兄挑战,而且是生死决战。
那一日,满城座无虚席,上赶着见识这场大辽百年难遇的巅峰之战的人不计其数。
一向温文尔雅,待各位师兄弟谦逊有礼而且时常出言指教的元歌大师兄,那一次却用最为强横最为狂傲的力量胜了他,筋骨碎去一半,人只剩下了一口气。
在他昏死过去的最后一瞬间,只看到了元歌不屑的脸色,只听到了元歌阴冷的话语。
“想赢我,你配吗?”
也是那一次,他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听闻在他昏迷后发生了一件震惊全大辽的事件。
元歌欲图乘胜追击,一力杀了拓跋无涯,恰此时,一个手握酒壶的老人,满身酒气的站在了少年奄奄一息的身前,念了一句。
“小老实在没想到,这天下竟还有这么狠的心肠,同门兄弟啊……金老王八,这样的阴狠之辈也只有你才教的出。”
声音响彻全大辽,不知是小道传说还是过分夸张,后来的大辽数部野史中都有这样的记载:一老人入大辽金刀门总门釧亭,口叱金刀王,其声万里草原皆可闻。
老人言罢,屈指成剑,饮了口酒,使出一招失传已久的【辛子剑】绝杀式之【卧疆场,凭栏望】,一剑祭出,断亭摧城。
剑气横杀十里!
元歌周身筋骨碎断九成七,若无金刀王及时以五十年修为加之秘法,元歌百死无生。
而后老人将酒壶中清流饮尽,“你这破门子的烈酒不好喝,去了,去了。”
身随声无,但留一道剑气半分天穹,斩断三千里釧亭,开一州之地,余下一道其深丈余,长三千里,宽二丈的沟壑。
但出奇的是全釧亭竟然没有一个百姓平民受此天来剑气之灾身死,反而全部巧巧避过。
后来这“千里剑迹”便成了天下奇观,那老人更被奉为神话天仙,传的神乎其神。
此事经年后。金刀王告诉拓跋无涯,那是一个人,而这一剑,还有一个名字。
它是辛子剑的最后一招,名为【抬眼见吴钩】,传说辛子当年创此剑时,将豪情寄予在那只存在于传说中,列于名剑前三甲之一的“吴钩”剑,赋二句词云: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
往事一一入心头,再见彼时剑法,他不知心中是喜是悲,只是心跳骤然绷紧。
“先不管施展出此剑法的究竟是何方神圣,只是……我那三城中能够逼对方动用如此剑法的人……只有莫直一人啊!”
他将双拳握的咯吱作响,一阵令人牙酸的骨骼撞击声,他已收了心思,驱马冲向战场。
莫直若死,我便让这全大周,为他殉葬!
苏瑾妾随后也从剑意的震惊中解脱,感觉到拓跋无涯的汹汹杀意,激灵灵打了一个冷战,身形疾动,转眼失了踪迹。
红渊骑在震惊过后各个催马扬鞭疯追主帅。
……
三城前,两军阵中。
这是周患学成后第一次尽全力祭出辛子剑,没想到竟然引发了这样的效果,实在可谓遍地惊容。
元莫直怔怔的看着眼前极速逼近的剑气,知道自己必败无疑,甚至必死在此剑下,手指一软,当啷一声,手中大刀落在地上,激起泥浆。
“无涯!一定要……功成!莫直要先走一步了……”
只在呼吸间,猎猎风声吹至耳边,须发还未与剑气相遇便已被余威斩做齑粉,衣衫也随风寸寸碎裂。
时间凝滞在此时。
周患脑海中如同炸开了一颗天雷,“杀一禁万里,群聚而斩之。”
剑气前去之势就这么在数十万人的眼前戛然而止,声势浩大的落寞孤城剑舞云散一空。
一个人静静地负手站在那剑气之前,无论那剑气何等强横狂暴,都无法近他尺寸之身。
紧接着,剑气便如同泥捏的似的缓慢消弭。
周患闭口,紧望着自己抽空全部内气斩出的剑招就不声不响消失了!这种感觉,何其难受?
所有人都以为自己眼花了,不敢置信的揉了揉眼睛。
元莫直眼神复杂的看了看身前突然站着的人,那是一位华服持扇的公子哥模样的人,身高七尺,面如冠玉,唇若粉霞,碧眼亮瞳,黑发盘束,一枚紫玉簪插在其间。
“紫玉簪,柔骨九棱扇。”周患审视一眼,便认清了来人。
那位“公子哥”收了扇子,轻轻施礼,“小生孙奉亦,见过辛子传人。”
金刀王座下第三弟子,孙奉亦!
另一侧,拓跋无涯先一步冲入战场,马未停及,滚鞍欲下,却立身不稳,去势太快,以头抢地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他来不得管身上的泥污,翻身跳起,直扑到了元莫直的身前。
上下看过无碍后,泪如泉涌,将这位生平挚友拥入怀中,浑身痉挛似筛糠。
“涯帅……”
“莫直,你吓煞我了!”
第八十九章:亡辽必周【5】
元莫直和拓跋无涯,一将一帅相拥而哭。
非是二人太过于多愁善感,只是方才一战之后,谁都没曾想到能够再安然简单对方,这么多年来的兄弟情感绝无半分掺假,历经生死之别还能够再见,也实在难得他们如此欢喜。
即便是在过去那最艰苦最无助的十五年里时,拓跋无涯都未曾掉过一滴眼泪,可事到如今,铁打的草原汉子都已控制不住的落了泪。
“莫直,阿越死了……如果你再……本帅简直难以想象我的身边还有几人能够相信!所幸,天公作美!十多年了,你若不陪我看着一切胜利收拢在手,便再无别人能陪在我身侧!”
元莫直不是一个善于言辞善于表达内心感情的人,相反的,他平素最厌恶的就是这些类似于儿女情长的紊乱情感。
可这一次,元莫直呆望着这位已坐上主帅之位的挚友,这位数十万人之上的人上人,看到他眉梢眼中带着的万分关切以及他方才不带半分掩饰的焦急,都使这位猛将的心里感叹不已。
纵使他已封侯拜帅,闻名于草原,军功卓著,位极人臣,可他没有变,仍旧是那个值得我以命相托来守护的无涯……
经此一事,他对于自家主帅的尊敬与爱戴,或者说是朋友间的情意都更浓厚几分。
两人都明白这是在什么地方,自然不容得多有耽搁,一哭即止,一抱即收,拓跋无涯回身将泪眼朦胧的通红眼眸转向公子姿容的孙奉亦,幽幽叹息一声,稳了稳自己的情绪。
周患可不是一个能耐得住性子的人,咬牙皱眉拱手,算是回了孙奉亦的礼,但显然对对方突然出现破了自己的全力一剑十分的不满,神色愈加凝重。
心念急转:孙奉亦突然到此……莫非他是想干预这场战争?凭他的实力,这可有些难办了……
正思索间,孙奉亦儒雅一笑,对着周患点了点头,随即转身和拓跋无涯对视一眼。
“你来了?那师父他,难道……”拓跋无涯话说到一半,并未再说下去,而是停了下来,他知道对方明白他的意思。
孙奉亦轻轻点了点头,却使得拓跋无涯的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怎么会?师父根本就不在乎我!”
孙奉亦打开折扇,在胸前慢条斯理的扇了几下,“二哥啊,你难道真的不知,师父最宠爱的,一直都是你吗?只是你当初做的决定,太让师父寒心失望罢了。”
“不…不可能!”拓跋无涯双目圆睁,死命的摇了摇头,“如果他真的在乎我,为什么在大师兄和我之间,他选的永远都是大师兄!”
孙奉亦折扇摇晃,眼神中分明多了几分别样的滋味,“二哥,你一向聪颖,这背后意味着什么,就想不明白?你弟弟我素来置身事外,寄情于江湖,这次都看得一清二楚,怎么你身在局中,反被遮了双眼?”
“我……”
“本来呀,师父不让我告诉你的,但元歌师兄,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元歌师兄了,现今就连他最宠爱的你也不再是从前的二哥了,你让师父他老人家怎么办,让我们,怎么想?”
孙奉亦的声音极具磁性,侃侃而谈中却勾人心魄,拓跋无涯越听越是心惊,心下迟疑不定,越加颤抖的神绪扰乱了他的思维。
忽然,苏瑾妾仗着身法敏捷,内气浑厚,只身冲在万余红渊骑前,火急火燎的赶到了周患的身边,“患哥……大事不妙,拓跋无涯带着红渊骑回来了!”
背后隆隆马蹄声,周患当然听得见,大地的摇动,他也感受的到。
眼看着局势正在飞快朝着自己无法控制的局面逆转,周患无暇多想,踏前一步。
“孙三公子大驾光临,意欲何为啊?是想要阻我刀兵,还是想要助拓跋主帅一臂之力破我周军呢?”
孙奉亦“嗯?”了一声,挺了挺眉毛,刚要回话,三城另一侧的林木中倏然响起一道声音。
“孙奉亦,你难道忘了你我二家之约,准备公然违约不成?”
元莫直打眼远眺,心中暗惊:方才名剑夺天征不正是从那个方向飞来的吗?原来竟有人藏在哪里?
入目的莹白色劲装已经先一步表明了他的身份,孙奉亦眯起眼睛,借着火光辨认了一下从山林中缓步走出的人,仰头大笑。
“啪”的一声又将那柔骨九棱扇合上,一把插在了腰间的亮银色系带上,亦步亦趋的迎了过去,张开双臂欲抱。
“哎呀呀,我当是谁,原来竟是卫辞兄,今日于这血光之地,久别重逢,愚弟着实开心!”
“滚开。”来人毫不客气的推开了对方的手臂,“你都快大我十岁了,还自称愚弟?好大的脸啊。”
“哎?话可不能这么讲,江湖上有句话叫做达者为尊,在我们金刀门中就是如此,比我年长者不计其数,甚至够做我爷爷的都有不少,这不还是得屁颠屁颠的称呼我为三师兄嘛。卫辞兄乃探雪城下高人,自然受得起这‘卫辞兄’二字啊。”
那来人一身莹白色劲装,面容俊朗,星目尖鼻,卧蚕眉,不怒自威。一口尖锐虎牙白光流转,一柄连鞘长剑随握在手,步履妥帖,气度不俗,暗有威压虚亘。
他当腰挂着一条七宝金绒系带,乃探雪城主夫人雨仪爱其才,亲手所赠,被其奉为至宝随身携带。
他,正是探雪城中数一数二的青年剑客,探雪城总教师左沂的爱徒,赵卫辞。
“少说没用的。你今日亲临战场,干预两国战事,岂不违了探雪金刀两家约定?你就不怕我家主公亲讨釧亭,找你家那位超品王清算一下吗?”
“不是不是。”孙奉亦摇头晃脑的道。
“我听闻你随这位辛子传人,哦不,应该称为周帅,共同来到这昶州战场,而且还身入军中随军作战,这岂不违约?既然你探雪城违约在前,又怎能恶人先告状?”
赵卫辞轻描淡写地将视线扫过对方插在腰间的柔骨九棱扇上,下意识将手按上剑柄,回答说。
“你家二哥都做上了大辽主帅了,还在指认我?这岂不是可笑至极?”赵卫辞手指在剑柄的花纹上揉搓几下。
“实话告诉你,主公这次就是命我过来斩了这欺师灭祖,公然违约的拓跋无涯的,你又能如何?”
第九十章:亡辽必周【6】
拓跋无涯听到赵卫辞斩钉截铁,寒意森森的话语,双眉暗挑,见到孙奉亦眼神并无半分变化后,这才慢慢松了口气,元莫直悄悄拍了拍主帅的袖口,声音低低地劝拓跋无涯保持冷静。
孙奉亦随意的顾盼四周,凑到赵卫辞的耳边道:“那我实话告诉你,二哥为了起兵伐周,已经脱离了金刀门中了,师父也是欣然接受,并未反对,何来欺师灭祖,何来违约?”
“反倒是你,出自探雪城反而助阵两国之战,你又作何解释?你就不怕师父血洗你探雪城?”
赵卫辞点头,脸色看起来十分淡然,就像是早已经预料到对方会这样说似的。
“你会玩这样的文字游戏,我就不会吗?你说巧不巧,出城之前我也已经声明脱离探雪城,现在是以一介白身加入战争的。”
“刚才你还在说自己受主公之令,现在又换口说脱离?卫辞兄,你这番胡搅蛮缠玩的可真是漂亮呢。”孙奉亦笑嘻嘻的轻声耳语,二人虽均是言辞犀利不让分毫,但也并无愠色。
“我只再问一句,你,承不承认拓跋无涯违背两门之约?”赵卫辞不理对方的话茬,反而扬眉反问道。
“不承认。”孙奉亦耸了耸肩膀,坚定自己的说辞道,“拓跋无涯现今已非我金刀门人,他的身份只是大辽主帅。与你我二地协定的不参与两国交战之约并无违逆。”
“那你呢?你也准备说自己脱离家门,然后恬不知耻的助拓跋无涯一臂之力吗?”赵卫辞撇嘴嘲讽道。
“那卫辞兄可真是冤枉奉亦了。”孙奉亦作了一揖,“奉亦不过游山沥水,途径此地,偶遇战事,觉得有趣,这才来此一观的。”
“哦?姑且不论你方才截剑招救了元莫直与你所说的‘游山沥水,偶遇’是否自相矛盾,你话中的意思就是说,你此次出现只是旁观而并不参与了?”
孙奉亦重重点头,“奉亦本就不愿参与这些纷纷扰扰。战争平添心乱,阻我自在快意,何乐之有?我可不愿做这笼中之雀,白白受了桎梏。”
“好,你为金刀门下,我为探雪门下,你我都不宜参战,那便站在一侧旁观,你以为如何?”
“正有此意。”孙奉亦笑容加了几分,一把挟起赵卫辞的手,看那样子竟是想要亲热的叙一叙离别之情。
赵卫辞皱了皱眉,但却并未挣脱,将目光转向后方的周患,那神情似是在说:患叔,你的心腹大患被我给支去了一边,接下来的事情,你尽快解决。
随后他便被孙奉亦拖拽着离开了战场中心,选了个视角不错的位置并肩而立。
周患了然点头,但心中有些不安,这事情似乎太过顺利了,孙奉亦乃是一代英杰,突然出现在战场上总不可能只是为了唠唠家常吧?
别看他和赵卫辞二人明面上没有什么争论或者说是敌意,但从二人语气之中,只要是个明眼之人,就都能够嗅到其中那一股挥之不去的火药味……
那么,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
是了,他肯定是来帮助拓跋无涯的……
那么,他又会怎么出手想帮呢?
一个个疑团回荡在周患的内心之中,此刻的他格外慎重和冷静,因为他知道出现在自己眼前的已经不仅仅是一场关乎吧沧北十三州地属谁家的战争,还有一场潜藏深处的,来自于两个天下至强阵营的无声交锋。
对方阵营中的,金刀门的拓跋无涯,元莫直,孙奉亦……
还有站在自己军营中的,探雪城的赵卫辞……
这场交锋中,他,就像是一个本在局外的人,被迫踏进了一个他从前想都不敢想象的乱局。而正在迷惘与混乱不清的时候,这乱局已如深渊恶魔,朝着自己露出了獠牙,甚至迎面罩了过来。
面对这些,他只有两个选择。
要么,用自己现有的全部力量,撕开这乱局,要么,就只有死亡。
苏瑾妾悄无声息的握住了他的手,周患忽地释然了,自己的目标从来都只有一个,那就是击退辽军,至于这金刀门和探雪城的纠纷,暂且与他无关。
想到这里,周患干涸的丹田恍若重新焕发了力量。他开口传令,声如洪钟,遍及大周每一位将士。
“全体将士,休再呆怔,攻城!”
一声令下,就如同一盆冷水浇在了十九万军士的身心,让他们从刚才经历的那些超乎常识的变故中走出来,重整旗号,再战辽军。
拓跋无涯冷眼一望周患,也当即传出军令,号令十万辽军与二万五千红渊骑,加入战团,死守三城。
这两位主帅自始至终没有半句交流,也没有交手,只是回归到自己的指挥位置之中,连连号令军士变阵鏖战。
一场大战在短暂的停歇后再度一触即发。
战鼓声骤起,惊雷霹雳!
喊杀声,四野动扬!
金铁交鸣声,鼎沸如烈水,贯彻战场!
双方将士赤着双目厮杀,浴血奋战,又是一地横尸残留……
这场战斗在红渊骑的加入后更加艰难了几分,十万辽军在红渊骑的帮助下,战力可不是一加一等于二的提升,而是数以倍计的增长。
周患只在第一次冲锋的拼杀中便感觉到了其中的变化,若是说没有红渊骑的辽军是一群沙土之山,尚有余隙可乘,那么现在的辽军,已经是一座钢铁之山,再加之拓跋无涯的指挥,可谓坚不可摧,圆融合一。
古兵家有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可如今的双方,无论士气还是军阵都已达到了巅峰,几乎势均力敌。
就像棋逢对手,难分胜负,分外焦灼。
“患哥,再这样下去,这三城根本攻不下来啊!”
“别急。”周患感受到苏瑾妾的掌心渗出细汗,拍了拍她的手背,侧目打量松仓方向,心中暗道:怎么还没来?
“患哥,你在看什么?”
“我在想……我留的后手……既然并未奏效,怎的还未回返?”
“啊?”苏瑾妾也顺着周患的目光看了片刻,“你指的是大哥和那四万军士?”
“不错。我命赵卫辞在松仓虚张声势,就为了引走拓跋无涯,现今拓跋无涯已经回来了,说明没有成功,而赵卫辞也已经回来了,就说明松仓那边并未出差错……那么大哥他,怎么还在那边待的这般安然?”
“你到底让大哥去做什么了?”事到此时,周患事先的一切布置都已经没有隐藏的必要了,苏瑾妾这才问道。
“此事……”周患刚要答话,忽又见到拓跋无涯再变阵仗,他赶忙聚气在口,发号施令。
“左翼后撤!弓弩手何在!全军弓弩合力打重丘!龙尾换凤麟,右翼分二,中右合击!”
周军闻言动作,士卒齐心,整齐划一的调动阵型,避开了拓跋无涯强插要取左翼的八百红渊骑,弓弩手站在高处居高临下,洒下一波密密麻麻的箭雨。
刹那间,月亮堕入乌云,狂风迅烈,刀意冲散血气。
一声苍老的声音穿透喊杀声形成的声浪,于半空炸开。“奉亦!”
第九十一章:亲至
那宛若暗夜烈火,沙洲沧海似的滚滚雷音回荡两国战场之上。
夜似破晓般,朝阳初灿,东天升上了一轮红日,自东来紫气中擦出一抹鱼肚白,刺眼明亮。
周患心中一凛,方才的不安果然在此刻奏效了,看来……今夜的危局远没有这么简单解决……他紧了紧握在手中的玉手。
“妾儿,七哥若死在今夜,大周沧北就要靠你和大哥了,还有……我儿,倾儿,他在探雪城。”
周患低声嘱咐一句,松开伊人的手,一步跃上一棵巨树,站在高处远望四周,抬手握掌成拳,高举过头顶。
“鸣金收兵!撤军十五里扎营!”
锣鼓声大作,不用传令兵多说,所有人便都已听清命令。他们均是不敢置信的看了看站在高处的主帅周患,他们不明白,明明还可以再战,明明……还没有收复三城……
正是士气正盛的时候,为什么撤军?
但军令已出,纵使这军令再过不合理,身为军人,军令如山,所有军卒不甘心的收了兵刃,赤目咬牙看了看三城城楼,健全者搀扶伤员,骑兵提鞍上马,弓弩手整理余矢,含泪而去。
周军潮水般退去,拓跋无涯眼神呆滞,还是他身边的参将机警,赶忙派传经兵唤出收兵锣鼓,清点军士伤亡,退回三城待命。
短短半刻钟,整个战场,除了静立原地的周患,拓跋无涯和苏瑾妾,以及不远处走来的赵卫辞孙奉亦,竟再无一个活人。
横尸遍野,折戟血海,残肢断臂,令人作呕的血气蒸蒸直上。
萧瑟夜风轻轻拂过这些葬身沙场的士卒,拂过所有马革裹尸的将士,更拂过所有人的心。
周患低头见苏瑾妾仍站在原地,呼唤一声,“妾儿,听话。你回去派人走躺温城,把义军全部带来,然后亲自去四侠山接应大哥……快去!”
看到苏瑾妾迟迟不动,周患心中焦躁不堪,语音渐渐转大,高声叱道。
“患哥……你是不是有危险?”苏瑾妾一代女中豪杰,此刻眼中却挂着泪花,莹莹然瞬成小溪。
她虽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人喊一声“奉亦”就让自己的患哥这般如坐针毡,可方才患哥话中的意思已经非常明显了,容不得她不急。
“傻丫头,大丈夫置身沙场,何惧危险?”周患温柔的笑了笑。“我知道我劝不了你忘了我,我……”
“行了,患哥,你不要说了!”苏瑾妾捂住嘴,任由眼泪滚在脸颊边,颤颤道:“十五年妾儿都等了,再等一辈子又当如何?”
此言一出,周患也已泪目,他看着苏瑾妾掩面离去,无奈的摇了摇头,自言自语着,“傻丫头…”
苏瑾妾知道,自己在这里只能平添累赘。
她不是没有想过随患哥一并留下赴难,死了也甘愿,但她明白,一旦患哥倒下了,她的身上,还有他们所有兄弟的身上,肩负的就不只是座北侯的镇北之责安民之骨了,还有一份属于周患的平辽大愿!
她离去只会比停留用途更大。
她明白这一点,周患也明白,所以二人没有半句多说,甚至连分别也只说了些匆匆的一句话便背道而驰。
周患这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她只见过两次,第一次后,座北侯被灭了门,这一次,又会怎样呢?
十五年的等候,会成永远吗?苏瑾妾不敢再想下去,因为在想下去,便是深入骨髓的痛,令她肌骨俱寒。
行至半路,她蓦然想起周患寥寥数语的嘱咐,“我儿,倾儿……在探雪城。”
倾儿,那是谁?患哥的儿子?
以她对周患的了解,如果周患真的有了妻室有了儿子,就绝对不会再招惹自己,更别提这刚刚确立的只差一个婚事的关系了。
那么这句“我儿”又是何意呢?
一个念头忽地闪跳进了她的脑海,十五年前,座北侯灭门,她清楚的记得那日周患在一位座北侯的幕僚亲随的提醒下去接侯爷……而后周患就失踪了,在场也没有发现周患的尸体。
周患去哪了?那时……夫人怀胎九月……
答案如何几乎已经呼之欲出了,她眸间的泪水就此止住,转而下意识的涌出了一丝喜色。
“侯爷有后!”
……
不说苏瑾妾离去后如何胡思乱想,且说周患静立负手,一副倨傲的姿态,平视前方。
孙奉亦走到周患身下的土地上,先是对着周患和赵卫辞二人深施一礼。
“实在歉然,小生此来是随他而来。卫辞兄在拖延小生,想要快速破城,着实不巧啊,小生也在拖延卫辞兄呢。”
说着,他一指三城方向的阴影,又指了指夜中冉冉升空一轮红日。
赵卫辞面上一阵青一阵白,对孙奉亦那道貌岸然的模样十分看不惯,冷哼一声没再搭话,心中却倍感内疚,自己算计半天最终反被对方给算计,这种感觉不言而喻。
他偷眼瞥了周患几眼,看到自己这位患叔全无惧色,心中像是打了一记定心丸。
耳畔细碎的脚步声最终打破了他平静的心境,看着那渐渐从阴影中走出的人,心跳加速,几乎跳出了嗓子眼,喉间像是被扼住,传来一阵阵的窒息感。
那人身高七尺,半白半黑的长发交织成一团,束了一条长长的马尾垂在腰间,身形微佝,白须二尺垂胸,双眉团蹙,眉目清晰,左面颊上留着一道漩涡状的疤痕,通红深刻,活像一颗火红太阳。
唇若涂脂红中透紫,鹤骨童颜,虽给人以苍老之态,但面白如雪,全无皱纹。
皮肤水嫩的就如同初生婴儿一般全无瑕疵,若非那太阳状的疤痕看来十分狰狞可怖,只怕见到他的人都会以为他是个孩童,眼睫眨动中带着几分炯炯神光。
他一身乌黑长袍,上绣红龙盘日悬胸,腰间挎着一把带鞘长刀,黑鞘红柄足有六尺之长,若是拄在地上,只怕那刀柄都能抵在他的脖颈上。
那大刀其状与当日元歌手上那把鱼烈刀极其相似,只是看起来要大上一号,而且其刀气也更加凝实醇厚。
另外腰间还配着一柄空剑鞘,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空剑鞘他随身携带已有三年之久,背后究竟有何深意无人知晓。
孙奉亦执扇大步走到来人身侧,深深一躬,“师父,你来了。”
那来人赫然正是大辽第一超品王,地位可与君王同列的金刀门门主,同时也是三尺丹阳的创始人,金刀王,金遂康。
周患吐出一口浊气,“金刀王大驾光临,实乃我沧北之幸,更使浊地蓬荜生辉。”
“嗯。沧北周帅果然镇定,死字当头尚泰然,老朽佩服。”金刀王看了看周患,缓缓开口。
第九十二章:十年灭辽,何惧金刀
周患一句客套话后,本以为金刀王也会像模像样的装上几句,却不想对方竟然根本不掩饰杀意,直接开门见山的表示出要杀他的意思,这让他语气一滞,还未再开口,却见金刀王已转向拓跋无涯。
“无涯我儿,今可明了?”
拓跋无涯和元莫直对视一眼,一时无语,久久不曾回答,甚至就连面对金刀王平静温暖的目光也有些怯懦。
孙奉亦一抖软扇想要从中插言,劝说一二,刚巧撞上了金刀王阻止的目光。
金刀王喟然一叹,“也罢。拓跋无涯,今日老朽帮你解决了这个后顾之忧,你便可荡平沧北,一解拓跋氏兵败之耻,你看如何啊?”
拓跋无涯自然知道金刀王口中的“后顾之忧”,便是这位横空出世的沧北义军周帅。
心中的骄傲令他不允许有人对他的对手下手,刚要拒绝,元莫直却一把拉住了自家主帅的袖尾。
低声道:“涯帅,敌军主帅此人实力高的可怕……已经不亚前十的诸位师兄,您此刻实力千不存一,焉能胜得过他……我看不如……”
“不行。”拓跋无涯摇了摇头。
“本帅纵横大辽南征北战十数载,未尝一败。蓬莱老祖目空一切,依旧为本帅让出三岛,半壁疆土。”
“滁山三军之乱,方圆四万里无人能拒,也是本帅亲师六万,披山雪,拔高川,历时三年零七个月,收滁山野军二十七万。”
“无论敌手何等高强,你我都曾将其击倒踩过,怎么今日连堂堂正正与他周夜池一战的勇气都失了?”拓跋无涯双眉一挑,“兵者,之所以百战不殆,只因无惧也!”
元莫直无语以对,无奈点头,“涯帅说的是,是莫直心中动摇了,忘却了一名军人最基础的勇,还请涯帅责罚!”
拓跋无涯拍了拍他的肩膀,朗声道,“师……金刀王阁下,不必多费力了,敌军之帅,本帅自会一力斩之。”
金刀王沉吟半晌,听到那一句停留在口中没有喊出的师父和那生分的“金刀王阁下”的称呼,他心中格外痛楚,但并没有一点办法,一切都是自己这个徒儿的选择……
拓跋无涯心情也同样不佳,他知道当初他在大辽朝堂上,当着满朝文武和金刀王以及辽皇陛下的面,海口扬言破沧北,便意味着一件事情,在他真正完成这个承诺之前,便再也无法与金刀王以师徒的身份相见。
即便在他的心中,金刀王始终是他的恩师,即便在私下里他和渐匆密谈的时候也下意识的唤他为师父,但真正见到面的时候,这一切又只能埋在心里。
赵卫辞听到拓跋无涯的话语,心中一跳:这拓跋无涯竟然真的脱离了金刀门了?连师父也不认……那岂不是说对方真的并未违约?
而且看起来金刀王也并无恼火,似乎是同意了拓跋无涯脱离师门……那便不是欺师灭祖?
那我便再无理由一手斩了他,更无法再帮助患叔分毫……师父的命令也无法完成……有他在……这大辽铁骑如鱼得水,患叔想要破了他绝对不容易啊。
师父,主公,我该怎么做才对……
金刀王转过脸不看拓跋无涯,手按腰间巨刀,刀尾一点泥地,泥水无声在刀尾下分出一道浅浅沟壑,避开刀鞘。
“老朽所言,岂能儿戏?”金刀王道,“说了斩他,无需多言!”
孙奉亦面带笑纹的一闪身,到了拓跋无涯的身侧,挺扇虚掩在口前,附耳过去低声问,“二哥,你千里迢迢的传信回釧亭,不就是希望师徒相认,希望师父出面助你一臂之力么?”
“我……本帅只是禀报战况,告诉他这沧北我已唾手可得,何曾有过这个意思?”他低声回了一句,眼见金刀王便要拔刀,再又朗声道。
“金刀王阁下,还请不要干扰本帅的战斗!”
金刀王自顾自的握住刀柄,赤色刀锋寸寸出鞘,凛冽刀芒如银河泄地,天穹上的骄阳愈加明亮几分,白云出岫,掩映金轮,分外动人。
周患下意识的咽了一口唾沫,拧眉看着天空,心中愕然,这真的是刀意凝出的意境?怎么会这么真实!
他见识过探雪城主母雨仪的一叶遮天,见识过总教师左沂的三剑六合昼,甚至还看过半字扫雪剑的剑谱,可却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真实精致,触手可及的天地异象。
试问,三更天夜空悬日,光照万野,这般景象,何人见过?
这一刀若是出鞘,自己可谓是百死无生。
拓跋无涯痴痴看着金刀王轻柔平缓的动作,以手抚额,幽幽一叹,“师不知徒,徒不懂师。”拂袖默然而去。
“可惜了,周夜池,本帅还未好好胜你一场。”
元莫直转身追了过去,随拓跋无涯一并回了重丘城。
“二哥,还是这个高傲的样子呢。”孙奉亦胸前舞扇,轻吹微风,发丝飘动,面上笑容不减,但眼中却多了几分连他自己都不明白的悲哀之色。
第一次,他对这个爱徒如子的师父产生了一分失望。这种失望出现的毫无征兆,也毫无理由,却令他对江湖逍遥乐事更加憧憬。
对于拓跋无涯二人的扬长而去,金刀王手上的动作只是稍停了一瞬,便继续抽刀,随着他将越来越多的刀身彰于眼前,那份横亘天地的刀意便会重上几分。
他一脚踢开脚下一具身披大辽铠甲的尸身,拔出刀后将巨刀插在眼前,用手拄柄。“这把刀……杀人不多,你会是一个。”
周患最后看了一眼这一生征战的土地,最后呆呆的望了天南方向一眼,这才阖上双眸,傲然挺胸,仿佛要面对死亡的不是他,仿佛纵使恶鬼魍魉近身也全无所惧。
“荣幸之至。”周患浅笑答道。
金遂康的童脸上漾起几分古怪的神色,“义军周帅,不愧人杰。老朽,竟也看不透你的深浅。”
“哈哈哈,王爷谬赞了。”周患忽又睁开双眸,“还请王爷容周某多说一句。”
“哦?请讲。”金刀王握在刀柄上的手松了松,赤金色的刀身流光溢彩,明媚如白昼天光。
“本帅若今日不死,十年内必灭大辽!”
“本帅今日若死,百年内天下必合于周!”
“而待那时,你金刀王绝世神力,也难以逃脱一抔土之命。”
金刀王听罢,纵声大笑,“周夜池,莫说你今日必死,就是你不死,你也太看得起这个气数将尽的大周了。然,你死后,大周再无贤将,这江山也只会归我皇所有!”
“最后,我,姓周名患,并非真正的主帅。只因这万里沧北十三州,从来都只有一个主帅,他叫,座北侯,他叫,周夜城!”
“我帅座北侯!”
一语似天凤升空,蛟龙出水,凝聚他平生全部气力,声振昶州。
夜炸惊雷!
金刀王被这声音所摄,竟一时有些失神。
恰此时,又一人一步踏上这被鲜血染红的战场,高呼一声,“金遂康!住手!”
第九十三章:金令
一袭白衫绣带飘动,素锦为氅,披挂一缕金丝束腰。
手捧一卷泛黄古卷,塞入怀中,仰头抬望天空异象,一阵啧啧称奇,他一口喝出,再又大步急赶,几个健步便走到了周患的身前。
周患不明所以的看了看这个由白绸子构成的背影,金刀王也同样审视几次来人,眉睫微跳,目露惊诧,竟是已然辨认出了来人。
孙奉亦本想开口打个招呼,但陡然看到金刀王回视过来的凛冽目光,嗫喏却步,不说什么。
白衫人年纪极轻,看来不过二十岁出头,容貌却生的极其俊美,如妖如孽,披散在肩头的乌黑长发在微风中拂过面颊,那张白皙如玉的面庞在太阳的暖光中洋溢着灿烂的危险。
其儒雅醇厚与那孙奉亦身上所带的气质竟不分上下。
但孙奉亦毕竟是修内的内家子,在儒雅谦恭的笑容背后,更多的是掩饰不住的锐利锋芒。
可怀藏古卷的白衫青年给人的气势却是没有半分掺假的温柔和清雅,负手而立时,使人不由自主的想起一句古语。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那是一种清新脱俗,像是超脱于世俗之外的文人气质。就像一笔一墨都能够书写乾坤的书画大家,也像是一手脍炙人口的经典名诗,人中有诗,诗里藏人。
看到人而刹那联想到诗作的本事,金刀王只在扫雪客的身上感受过,今时今日,面对这个还未曾在天下激起半分惊澜,未曾崭露过头角的青年人,玩惯了刀的一代刀王竟然也忍不住想要赋诗一首。
简直就像画中走来的人似的!
“如老朽没有猜错,你可是元都叶家之子?”
“正是鄙下。”白衫青年欠手施礼,“刀王可有见教?”
“是你令老朽停手?”金刀门眯起双眸,暗暗深呼了一口气,眼神紧紧的钉在白衫青年宠辱不惊的脸上。“并且直呼老朽的名姓?”
“直呼名姓可有不妥吗?鄙下乃帝都京刑司丞,官居正一品,刀王远在异国,虽位达超品,可今在我国,按律理应自降一品以视对我大周之友意,否则我可拿不准刀王是否是私越国土,妄图谋君呢。”
“既自降一品入我国门,自然与我同品同级,唤一声名姓又能如何?”
方才他遥遥看见金刀王握刀要对周患下手,情急之下忘了尊称,也是后悔不已,但叫也叫了,无法挽回。
二国高臣相对,他再与金刀王对话所代表的就已经是国家的颜面了,纵使错在自己,也绝对不能输了气势。
金刀王一愣,他本是性如烈火之人,怒极反笑,在大辽,即便辽皇见了自己都要行大礼,以礼相待,敬称一声“王伯”,眼前之人不过一弱冠稚子竟如此无礼,怎能让他不怒?
他冷哼一声,森森道:“老朽早闻大周以‘礼义忠孝’四字治国,今日一见,原来贵国便是这么个以礼治国。”
白衫青年呵呵一笑,一双明亮的猫眼滴溜溜一转,“古人云:为礼者,自以礼敬之。不为礼者,与刍狗般,何患乎失礼于刍狗?”
金刀王眼神骤寒,温度随之几乎降至零点,“你说老朽是刍狗?”
“岂敢岂敢。”白衫青年连连作揖以示歉意,“只是王爷今日入我国门,要杀我主将,岂非失礼也?”
金刀王再度冷哼,“老朽管你失礼不失礼?”话音未落,刀已如闪电射出,半空三日同天,刀光直取周患。
周患知道自己无力抵抗,立在原地。
白衫青年第一次失了冷静,他的的确确只是一个文人,从未修过内气,无力相助,危急之下只能高声急呼,“你就不怕得罪我大周皇室,得罪我大周举国?”
金刀王身子无半分停滞,根本不受声音所扰,眼看周倾便要成为刀下亡魂,一方金令刹那升入半空,金光大作,金刀王余光一斜,心中竟多了些犹豫。
白衫青年高举过头的,赫然是周皇室中象征武人权威的太上相令。
这普天之下的强者中,能够让金刀王的皱皱眉的,也只有寥寥几个,可这其中他最不想得罪的,也正是这个金令的主人,大周真正的第一人,权相阁中唯一的一位超品太上相。
太上相令从不轻出,也基本上没有人能够请的动这方金令。
可这金令居然被眼前这个孩子给拿了出来?这不由得他不重视,逆令而上,要面对的可是那个老家伙的怒火啊……
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金刀王一咬牙,去势不减,只求一击必杀。
紫光瞬起,一只手掌猛然拍在周患的肩头,周患闷哼一声,来不及反应就已经被击落在地,他也是头脑清明之人,呼吸间便明白是有高人相救,急忙滚身后退,直退出十数丈之远。
就在他坠落的下一瞬间,一人扬起手中一物,硬生生的挡在了金刀王的巨刀之前。
气浪翻腾,救下周患的那儒衣人连退二十余步,一翻身落在地上。金刀王脸色一红,却被他强自压下,稳立树上,居高临下。
金刀王一阵恍惚,心道:我之鱼侯刀,见血封喉,削铁如泥,但凡寻常硬物利器与之相触,根本毫无招架之力便会被一分为二。
这是何物?莫非也是名剑名刀之流?
鱼侯,天下公认十九名刀之九,传闻为千年前冰池海的镇海赤龙脊其中一截所造,配之昆仑金火焚炼八年,方成刀行,与鱼烈同出自铸刀大家鱼求笙之手。
金刀王凝神一看,看到儒衣人手中软玉铁骨的扇柄,顿时一怔,不顾心肺翻腾,气血不稳,戛然停住身形,收刀入鞘,皱眉怒骂。
“一个接一个,来的可真他娘快啊!你们竟都要阻我杀这一人,气煞我也!”
淡漠而年轻的声音响起,一袭儒衣,头戴紫凤翎,手持软玉扇,挺立巨树之下。
“不负所望,今朝本公在,你敢再动一寸,休怪本公将你斩于掌下。”
“一个娃娃,说出此狂话,就不怕老朽笑掉大牙吗?”金刀王不屑撇嘴,“老朽威名一甲子,还从未想杀而杀不成过!”
“哈哈哈,金遂康,真当本公瞎了双眸?你这一身内伤,实力大降,吓吓人还可以,要动真格的?本公倒想陪你试上一试。”
“你……”一句“你怎知道老朽受了伤”还没出口,下方的白衫青年抽出一张纸笺,指了指上面的蝇头小楷,朗声道。
“金刀王,这玫州东岭雪山天灾出自你手吧?”
第九十四章:退刀王
儒衣人头上紫凤翎似鹅羽飘飘,站在一旁的孙奉亦忍不住盯着那一把软玉之扇怔忡呆楞。
“你……你是儒祖公今代掌扇人?”孙奉亦只觉耳中嗡鸣,就连自己说话的声音都难以听见。
大辽民间曾有民谣如此颂孙奉亦道:紫玉簪,柔骨扇,孙家公子万人赞。草原士,西儒出,一词一画众家服。
说的乃是孙奉亦的才学,无论诗词歌赋还是形容装扮均是人中之龙,可孙奉亦自己心里清楚,自己这玉簪折扇的妆容,全是效法他心中仰慕的历代儒祖公的行头。
并非是男女情切的仰慕,倒像是对于权威的尊崇,天下无人不知,在大周国内有一文一武二方权威,于民心中宛若神邸天仙,于臣官心中好似准则标榜,而于君心中,便是最可依靠的脊柱。
武人权威,是历代权相阁之主,太上相,唯有权相阁中实力及能力均在最上等经历层层考核才能坐上,如今坐在太上相位的那位,年已过百,行将就木,但实力深不可测,只是少有出阁,几无声息。
至于文人权威,则是由大周开国帝在建国之日亲自敕封的公爵,也是大周传承如此多年来唯一打破规制,奉为超品祖公的世袭公爵,儒祖公。
儒祖公因铁骨软玉扇著称,故而历代儒祖公也被称之为,铁骨软玉扇掌扇人。
自古以来,儒公府走出的儒士无一不是贯通古今,匡扶天下的大才,但传到近百年来已经趋于没落,有人曾云:儒府今才尽,覆灭不远哉。
可就在二十八年前,儒公府上空突降龙光斗牛升紫辉之异象,紫气斑斓蒸薇,适逢那日府上大夫人诞一子,取名随卿。
此子奇才出众,幼时便名满京华,年到弱冠更有诗篇名句无数,一手书法一手书画,堪称帝都一绝。
但其生性跳脱飞扬,欲意纵情江湖,不栈权位,奈何偌大儒公府传到这一代仅余他这一支独苗,将来权位必需要他来成绩,这无疑是一种悲哀。
这位儒府奇才,成年后被迫封立了少公,戴了紫凤翎不久后就不顾家中事,出府四海漂游。
四年前,老祖公因旧疾缠身,病死府中,当时身在曲晋东部荡庭郡的少公急于星火的奔回家中,为父守孝三年,继任儒祖公位,身穿上祖儒衣,手秉铁骨软玉扇,名声更响。
但他依然心念江湖,在守孝期间为暴病而逝的母亲行过丧礼,自言再无牵挂,守孝期满后,驱散家仆,封府辞帝,摘儒衣藏凤翎,一人一马出元都,自此,乐在天下。
而今日忽然出现的这位儒衣青年,看年纪不过和叶司丞相近,一身素色儒衣,紫凤翎,软玉扇,正是儒祖公百载不断的形象与装扮。
再见其韶华正盛,一表一情收发随心,带着喜怒不形于色的沉稳也有朝气蓬勃的年轻生气,再以衣翎扇相称,那姿容,即便不如叶司丞那般出彩超人,也足以超越九成九的青年俊杰了。
儒衣人轻轻点头,眼神中充斥着傲意,并非是他本人的骄纵,而是来自于他身后那庞然权势与身份。“本公,儒公府,管随卿。”
“莫非,是那十八岁宫试写下千字绝唱【藏冰曲】的那位……管先生……”孙奉亦一副如愿以偿的样子,双眼放光。
“不才,正是区区。”管随卿面无表情,就好像二人所言说的根本不是他一般。
“哎呀!小生对祖公之才学仰慕已久,今日得见,死可瞑目了啊!”孙奉亦情不自禁的深施一礼,拱手高过额头,“小生有几问不明,不知可否得祖公指点一二?”
他话一出口便觉出鲁莽之处了,这是什么场合?剑拔弩张,肃杀寒战,气势汹汹,无异于两军对垒,自己这话说的实在不是时候。
抬眼果看到金刀王怒视过来,孙奉亦呵呵一笑掩饰尴尬,不着痕迹的又退了回去,只是自始至终就没有将注意力从这位文雅中萦着几分傲然的青年祖公身上移开。
周患身在局外,但见孙奉亦的冒失之态也忍不住暗暗偷笑,心道。
金刀王座下能人果然不同凡响,一个拓跋无涯悲愤拂袖离去,现在这个紧紧跟随他来此的孙奉亦,更是见管随卿如见神明……竟没有一人真正全心地跟从金刀王。
不过转念一想,又觉这也并非什么怪事,金刀王收徒无数,良莠不齐,真正能人异士哪个没有傲气?
虽拜师学艺不是寄人篱下,但如此师兄弟成群的情况下,这位师父分心他用,凝聚力与威严根本无法刻入每个人的身心,更别提这些排入前几位的人中之绝了。
金刀王想要真正收归掌控根本不可能,反而极有可能各怀异心,养虎为患……
想到这里,周患心中一动。
金刀王怒视孙奉亦,将后者逼退,这才一跃落地,探手从叶司丞的手中取过那页纸笺,粗略看过,脸上因怒气涨红的赤色反而退却了。
“你们北地天灾,与老朽有何干系?”
“当然有。”管随卿一步当前,“刀劈东岭,受反噬之痛不弱吧?”
叶司丞也踏步站在管随卿的身侧,二人并肩而立,两位青年均是文士打扮,俊逸非常,可谓平分秋色,震人心神。
“更何况另有强敌在侧,刀王尚有力斩山岗之能。鄙下钦佩不已。”他语气淡淡,看似随意的摇了摇手中的太上相金令,说巧不巧地将那折射的金光照在了金刀王的脸上。
“胡说八道,人岂有催山之力?天灾就是天灾,何故乱栽在老朽身上?”金刀王出口否认道。
“刀王为了自己的爱徒,真是费尽心力,让鄙下感动莫名。”叶司丞手指纸笺。
“火烧玫州城,断东岭毁粮仓,害我玫州百姓苦受饥荒之灾,扰我后方,乱我民意军心,都是为了你那前线为帅的二弟子吧。”
叶司丞语气温柔,却字字如刀,直入胸膛。
“今日,更是为弟子,挺着伤重之身欲斩我一军之帅,虎踞沧北,眈眈大周疆土。话到此时,王爷还要否认身有内创不成?既如此,你可敢与随卿放手一战?”
金刀王越听越是心惊,童颜白须不动,但眼睫微眨,暗暗抚了抚丹田,刚才只与管随卿短暂一次交手,他便已经是心肺翻腾,隐藏体内伸出的伤痕险些撕裂。
管随卿的实力……也已踏入第四重……老朽若与他再斗,不仅杀不了周夜池,反而……
可他不甘心!
成名六十余年他可曾像今日这般憋屈,这般束手束脚?从没有过!而且将他逼到这个地步的还是两个青年,这怎能让他不怒?
理智终究占了上风,周夜池方才不明就里,不知自己带伤,只知必死,再加上自己的刀意太过惊人,这才让他停手待毙,可现在他已经明白过来,多了一位四重内家子的实力,绝对不容小觑……
金刀王正低眉间,恰看到叶司丞手中把玩的,金光盈然的太上相令,“今日,老朽便给姜老一个面子,这周夜池,老朽不杀也罢。”
言罢,他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只是在即将隐没在阴影中的一刻,忽然停下脚步,回身看了一眼。
只这一眼,管叶二人心中都是剧烈一跳。
但金刀王却并未在二人的身上停留,反而看向了周患,那是一个深邃幽深的眼眸,周患不用思忖也能将这眼眸中的意思看个清楚。
“你今日有贵人护持,大幸不死,然,十年狂言已出,本王看你怎么灭辽!”
第九十五章:身份
孙奉亦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凑到管随卿的身旁,“管公,小生有一问,还请不吝赐教。”
管随卿和叶司丞对视一眼,均是莞尔,管随卿点头答应,“还请说,本公若知,则必答也。”
孙奉亦压低声音,刻意对着管随卿的耳朵离近了几分,用自己都难听到的声音说了几句什么。
但见管随卿眼珠一转,轻飘飘的在叶司丞的脸上停了停,叶司丞会意的点点头,这才道:“原来是此事啊……依本公来看,随心为上,你若已经想好,倒也无需询问。”
孙奉亦思忖片刻,方点头致谢,“多谢管公指点,其实说来,小生是真的艳羡管公可以纵意游历江湖,遍赏名山大川,无拘无束……日后江湖上若有再见之时,定要再向管公请教!管公,保重。”
说着,他执扇对着管随卿摆了摆手,一抖扇面,如风而去。
直至见到孙奉亦消失不见,管随卿就宛若泄了气似的,长长呼出一口浊气,肩身一晃,一身素色儒衣便被他脱下,捧在手上整齐叠好,又摘下头顶紫凤翎,连带铁骨软玉扇一并放在儒衣上。
伸手在背后一探,扯出一张玉色锦缎,将儒衣等严实包好,像个寻常行囊似的提在手中。
“这儒祖公的派头,可真难装啊。”管随卿转眼打量几次周患,这才长叹着对叶司丞道。
“呵呵。”叶司丞文雅一笑,从怀中拿出一部古卷,递与管随卿,“你要的【太祖策】,我帮你从权相阁内院盗出来了,你以为如何啊?”
说着,他的脸上还带着几分难以割舍的肉疼之色。
管随卿翻了个白眼,一把接过古卷,随手翻开看了两眼,冷笑道:“东西倒是真的……不过,以这一部奇书买我的自由,你还觉不值了?既如此,书还你,我啊,继续四海为家。”
叶司丞淡笑着,一躬到底,“那我就谢过随卿如此大义,随我共扶皇室了!”
二人相视大笑。
周患见二人的谈话终于告一段落,这才做了个军中最高的礼节,一欠身,“多谢二位公子救命之恩。”
叶司丞和管随卿的名头周患当然听过,甚至可以说是如雷贯耳,从前他与陈老道交谈时,听到的最多的两个名字就是眼前这二人,风头正盛,其故事也大多为人津津乐道。
但尽管二人名声极大,周患也并未觉得有什么压力,毕竟他都已经在死人堆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了,自然不可能被所谓的权势所震慑。
反而心中有些忍不住叹惋,这新一代的力量有着实可怕,果然代代都有人杰出,我们这一代,已经要沦为过去了……
叶司丞一只手扶住了周患,“将军为国为民,出生入死,不惧危伤,我等不过是安于帝都高位,冒享繁华的无用之人,若无将军统军征伐,岂有我等贪乐?我们,不配受您一拜。”
管随卿更是深深还了一礼,“随卿一介腐儒,只图浪荡潇洒,受英雄之礼,着实惶恐不安!还望周帅不必多礼!”
周患本是豪爽之人,见眼前这二位绝顶俊杰虽身具才干,立于权力巅峰许久,但却没有一丝恃权凌下,娇狂纨绔之气,反而如此谦恭重礼,在当今乌烟瘴气的朝堂之上,绝对可以称得上是一股清流。
他不惧强权,也不怕威压,但对于这二人的态度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不善言辞的他措辞半晌这才硬生生的道。
“二位言重了。我并非什么英雄将军,只不过是一介白身,闻沧北有难心中义愤,这才出头罢了,说来就是空有勇猛二字,何足挂齿,二位公子……乃是朝廷大员,陛下……股……股肱之臣,在帝都……嗯……运筹帷幄,决胜……决胜……”
叶司丞看着周患说句文话说的满头大汗的样子,不由哑然失笑,“主帅之位,正二品军位,何来白身之谈?”
管随卿应时接口,“空有勇猛?将军能将沧北黑玉令控于手中,调动数十万雄兵如臂使指,轻松自如。夺州之时,假用疑兵之策,借大水之势袭城,以一城之地谋夺整个昶州,又以纸笺挑衅以试镇天王真假,一箭三雕啊。”
“再说攻城之时,战阵变换,奇招百出,兵法超绝,又身先士卒,一人一马冲锋在前,锐不可当。我看,就是那坐镇佑西二十年之久的尘亭侯都不及将军一成呢。”
叶司丞眼光闪烁,直直的落在周患那接连变换,忽白忽暗的脸色,“这般智谋,这般领军之能,我大周近百年来,唯有座北侯一人能相比较。将军,莫非您是座北侯再生了不成?”
“哈哈哈。二位大人谬赞了,我这……”周患眼见自己的所作被一一戳破,就像全部的伪装此二人一层层撕开似的,心焦不已,急忙想要转开话题。
还未说完,叶司丞笑着又道。“周患将军,您此次领义军横空出世,不就是为了给人以座北侯再生的威势吗?怎么如今如愿以偿了,反而闪烁其词不敢承认了呢?”
听到“周患将军”四字,周患如遭雷击,愕立当场,静默半日方道,“既然已被看破我的身份,我也不再多隐瞒,不错,我正是周患,前座北侯下七旗营主。”
“身无军籍却假借黑玉令调兵遣将,自封军帅,聚众引兵,按律,罪当诛绞。这都不假,二位大人若想要以此为由要我周患的性命,我也无话可说。”
管叶对视一眼,又是哈哈大笑,这笑声倒让周患有些摸不着头脑。
不待周患再多说,叶司丞抢先开口,“将军不必紧张,您把我们当成什么人了?此时将军是为我大周在前线浴血,若我等再在背后捅上一刀,与猪狗禽兽何异?”
周患这才放下心来,“那……二位大人究竟何意?还请明示,我本一介粗人,听不懂那些拐弯抹角的。”
叶司丞自袖中抽出一方金信,呈在周患的眼前,“当然是绶帅位与将军。”
“啊?”
“这是权相阁金信降诏,御笔龙印所撰,特意册封周患将军为沧北军主帅。”
“啊?”周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不敢置信问,“真的?”
管随卿浅笑着拿过那方金信,慢条斯理的捻开蜡封,抽出其中的纸笺展开一看。
“当然是假的,权相阁那群整日算计权衡朝局的老家伙哪里知道您周将军是何许人也。这,一看便知,是小叶找人仿制的。”
第九十六章:生非江湖人,安能常江湖?
“假的?”周患一阵迷茫,一份假的封帅金信给自己又有何用途?
“假的,有时候也是可以乱真的。”叶司丞一字一顿的道,“用的好了,更是可以保命的东西。”
管随卿一贯不喜欢叶司丞这一派说话时藏七只显三分的样子,为周倾解释道,“将军此次夺昶州如果大胜而归,镇天王坐镇昶州,为沧北军首脑,按理是必摆一桌庆功宴大宴众将。”
“届时周将军也会被受邀前往,他定会拿你白身之事与那恣意调兵目无上官之罪说事,甚至治罪,处斩。以他的性格,这种既能解决不利于他的力量而又能将军功一人独占的机会,是不会放过的。”
“所以,周将军自然需要一份身份的证明,一份能够光明正大使用黑玉令操纵大军的凭印。而这,就是小叶为您准备的缓兵之计……可解一时的丧命之虞。”
“哦!”周患听到这里,恍然大悟,一拍胸膛,拱手一礼,“感谢叶大人为周某筹谋这一条生路!”
这一次叶司丞受之无愧,安然一笑。
假传圣诏也是死罪,叶司丞可谓欺上瞒下,行此金信诏书,相当于是顶着人头落地的风险为周患出了一条保命之计,当然受得起周患的礼节。
“可……叶大人,我已试探过镇天王的虚实,他应该并非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难道他真的敢明目张胆的在庆功宴前斩杀功臣?这难道不是失信于军民与天下吗?”
“我明白将军的意思,可即便试过他并无通敌叛国之恶举,但也无法否认他的野心啊。”叶司丞声音不由自主的低了几分。
“在帝都元京有一句民间俗语说的极好,将军可愿听上一听?”
“大人请讲。”
“管公之书,笔透千尺。天王之心,路人皆知。”叶司丞浅笑着说完这十六个字,大有几分耐人寻味的意味。
“那这么说……镇天王有谋篡之心?”周患讶然。
“哎?将军休要妄言,只是一句俗语而已,镇天王满腔‘耿耿报国’之心,岂有此意?”说着,叶司丞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周患明白叶司丞是在告诫自己小心隔墙有耳,急忙住嘴,心中暗暗盘算起来。
再抬眼时,眼中已有清明,显然是想明白了一些什么。
“话已表明,我还有要事在身,将军,务必小心。”
周患点头,从管随卿的手中取来伪造金信,拱手为礼,“叶大人管大人也小心,恕不远送。”
管叶双双点头,互相又说了几句客套寒暄之言,便转两向分道匆匆而去。
周患走出十里后,眼神忽寒,杀气一斜,眸光转向后方,“谁?”
一棵二人合抱的柳树后闪出一人,竟是管随卿。
“原来是管大人,不知何故去而复返?”周患警惕的看了看四周,确认没有人跟来。
管随卿上前一步,伸手拉住周患的臂膀,将周患拉入了一个无人的阴影角落,悄无声息的塞给了他一物,又最后在周患耳畔叮咛一句,“还请将军千万注意镇天王其下之人,我有一计,将军记下,与那金信共用,才可保命……
紧接着,管随卿丝丝缕缕的声音涌入耳中,周患眼中微聚惊容,眉头渐渐皱紧。
“这太冒险了吧。”周患在听管随卿说完后,忍不住回上一句。
管随卿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再次顾盼四周,低声道:“不冒险,就要丧命。这现今是镇天王的领地,将军又不宜屈居人下,只有此计,而且我们另有安排,还请将军定要顺记而行。届时,将军与我等共成掎角之势,则大事可成。”
说话的时候他仍在打量四周,“不要怪我们太小心,身处危局,不能不防。”
周患再将语音放低了几分问:“若是镇天王倾沧北之军来击我,我又当如何?”
“将军手上还有黑玉令,该当如何,也要问我?”
“那就要撕破脸皮了啊……”
“他镇天王已经不要脸了,撕破了又怕什么?”管随卿犹豫一下,“将军,皇室衰微,我不求您选择匡扶周室,拯救天子,只希望将军能看在身为周人的份上,助我们一次!”
周患额上青筋暴起,险些怒吼出声,他强行压下火气低声耳语。
“管大人此话未免太小看周某了吧?周某岂是贪生怕死,袖手见皇室受辱之辈!他镇天王欲图江山,周某虽是乡野村夫,也必要阻此天人共愤的恶举!管大人,周患愿助拳臂之力!”
管随卿重重点头,眼圈微泛红,早些年来他与叶司丞两个年轻人辅佐幼主,亲眼见证身在大宝却孤苦无依,四面楚歌之局。
那些熟悉的面孔一一露出了他们最最阴寒的一面,可眼前这位初次会面的将军却毫不犹豫,义无反顾的选择了暗淡的帝星。
“将军,此情此义,请受随卿一拜!”世代传承的文人权威儒祖公的跪拜之礼,周患哪肯承受?慌忙动用体内缓慢恢复的内气将管随卿的下跪之势拦下。
“管大人,巨事要紧,别再耽搁了!”
管随卿闻言沉吟一会儿,突然说了句,“座北侯遗子已陷在局中,将军,早作安排。”
“怎么会……他……”
“生非江湖人,安能常江湖?”管随卿幽幽一叹,语气中满是身不由己的无奈,转身飘飘而去,周患有些失神,他知道这一次管叶是真的离开了。
而自己要面对的,除却眼前的昶州之危……还有那身后随时可能爆发的肘腋之变……更有平辽乱以及扶立皇室的责任……
一切事情终于慢慢浮出了水面……可却越来越难了……
尤其,倾儿。
管随卿能够猜得到座北侯有遗子,甚至能说出“已在局中”这样的话,就说明他定是见过了倾儿,而且还有一定的信息来源。
倾儿啊,无论老子怎么想让你避开,你终究还是踏进来了吗?
周患理顺思路,心情愈加沉重,深深的望了望管叶离开的方向……也就是指向帝都元京的方向,转身奔回军营。
一入辕门,迎面便遇到了焦头烂额,满头大汗的苏瑾妾。
苏瑾妾见到周患平安回来,满心欢喜的伏在爱人的怀中放声大哭,但苏瑾妾一向知道轻重缓急,能够及时收敛情绪,方落了泪,便拭去泪水祛除哀伤,秀眉紧蹙着,向周患回禀。
“患哥,大哥找不见了!还有,探马来报,拓跋无涯手下三位副将带八百人马,轻骑减从去了四侠山……我觉得,大哥有危险!”
“嗯?什么时候的事?”周患眼睫一紧,心神一沉,但阵脚不乱,一边走入帅帐,一边连连询问苏瑾妾前方的情况。
苏瑾妾认真回答,但脸色却越来越白。
周患站在沙盘前看了半晌,“你可曾派军增援四侠山?”
“没有,我认为,以大哥沉稳的性格,没有见到拓跋无涯是不会在四侠山动手的,所以,我特派了一万人在篁岭……大哥很可能借道汤州。”
“不愧是我的小智囊,此法正合我意!快!再传一令,留八万人扎营,日日叫阵攻三城,其余军士随我兵进汤州。”
“患哥,你要对松仓动手?这岂不是舍本逐末?如今解决拓跋无涯才是上上之选。”
“速去传令!”
苏瑾妾只得应了一个“是”字,退了出去。
大帐中只留下周患一个人立在沙盘前,目光炯炯。
第九十七集:御驾亲征【上】
周患留八万沧北军留在原地,等待第二日攻城,又传下一队飞马兵趁夜经小道回温城传令,倾义军所有将士渡江攻城,以力图三日内攻下三城夺回昶州。
夜至四更天,天将明,分外黑暗。
周患所在的临时军营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身为一军之帅,周患彻夜未眠,此刻感觉太阳穴有些发胀,但依然战意不减。
伸手抚了抚丹田所在的腰腹,内气已然恢复了七八成,便叮嘱苏瑾妾留在此处等待孔太飞云冲等诸将领兵相会,自己亲擂战鼓,聚将引兵,点齐十一万人马,踏蹄而去。
深黑中,大纛旗迎风飘展,带动火光冲天,人头攒动,刀枪跃眼,斧钺生光。
……
暂且不提周患如何调兵,斡旋战场,却说帝都元京城内,夜已过半,坊市将开,不少勤奋的商客已经早早起床,准备早饭商物。
元京分内外二城。
外城供百姓居住以及修葺官宦府邸,朝廷大员的家眷大多居住在外城。
而内城便是皇帝所在的皇城,被初代儒祖公管清棠亲题“碧帝城”三字,故皇城也称碧帝城。
碧帝城南为内宫,乃是周帝,帝后及各宫嫔妃所居之地。
而此刻本该黯淡无光的孤帝寝宫“静灵宫”内,微燃着一点忽隐忽现的烛火。
万籁俱寂,孤灯寞影,虚空萦绕盏茶馨香。
一国之主的孤帝陛下侧卧在龙床之上,侧颊泛白,口唇清惨,黑眼圈罩在双眸,血丝充满其间,状态显然极度不佳。
他双睛痴痴地盯着燃尽滴落的烛泪,等待着天明时分。
自从叶司丞走后,他便没有一日安眠,夜夜辗转反侧,直至白昼都不能睡下,清晨早朝升殿也提不起半分精神。
对于近来的诸多事宜处理的极其不好,甚至前两日还因为一时烦躁误斩了一位黄监门的四品主簿,惹来诸多麻烦。
叶司丞这一走,不说没了主心骨,那也是失了臂膀,难以自顾。
说来倒也怪不得他如此紧张失态,毕竟他才十六岁,十二岁继任以来就没有一刻轻松过,有时他总会想为什么父皇走的那么早那么突然,没有给自己留下只言片语……
有时也在想为什么自己要这么累,还不如一死了之,将这劳什子的帝位让给那些虎视眈眈的恶狗们就算了!
可是每当他这么垂头丧气的时候,总是那两个无微不至像是的“哥哥”一样的年轻人拍着他的后背,一遍又一遍的鼓励着他,告诉他。
“陛下是天下之主,这天下本就是您的,那些妄图谋逆的宵小之辈,不过是牲畜奸贼,不足一顾。”
久而久之,随着他一点点的长大,这种多年来灌输进心灵的坚强与鼓励早已深入骨髓。
是啊,朕是天下之主!朕又没有做错!是你们图谋朕的江山,是你们!
这些年朕所受的折磨,屈辱,委屈,朕都要让你们百倍偿还!让你们满门尽灭,挫骨扬灰!
再次想到这里,小皇帝两只白皙的拳头在锦被下默默握紧,就连指甲钳进肉中鲜血涌上锦被都无半分察觉。
他牙关咬地咯吱吱作响,额头上青筋伴随着豆大的汗珠鼓动,胸中怒意升腾,猛然坐起身子,飞起一掌将不远处的阴暗烛光拍飞。
只听咔嚓一声,这由郑庭国进献上来的上品金龙眼烛台便摔落在地,化为两半,他身似筛糠,语调尽量压低,颤抖哽咽。
“凭什么,朕要窝在寝宫内,日日只能燃这萤火之光以见天日!这是朕的宫城!”
恰此时,寝宫朱红大门无声开启,纱帘一挑,静立在门侧的两位内监听到动静,神色慌张的冲了进来,刚要跪倒询问,一阵夜风夺门而入,这二人不知怎的,已然伏倒在地,竟没了动静。
孤帝本来心中暗暗懊恼自己今夜怎么这般冲动,那二位内监名为在外服侍,实际上却是在监视自己,叶司丞曾说过。
“还请陛下多多注意这二位近臣,这二人八成就是重司丞的眼线。”
自己这一个冒失,很有可能将很多事情暴露在那位情信司司丞的眼中……
还未多后悔,那二位内监已经昏死在地不明声息,孤帝一惊,仓惶站起,想要降阶查看。
一个声音如天外飞来似的,进入耳畔。
“孤帝陛下未免太大意了吧。”一个人影倏地出现在宫门前,他一身浅蓝色长袍,绣带缠着几圈金线,暗处无光,难以看清其面容。
“你是……”孤帝伫立原地,眯眼打量半晌,“是你!快请进!”
来人摇了摇头,“师父在外,不敢安坐啊。”
“什么!姜相在外?快快有请,不不不,朕亲自相迎。”
孤帝忙不迭的跑下了寝宫内的三级金阶,鞋都忘了穿,衣袍也忘了多加一件,直到掀开纱帘感受到八月刺骨的夜风时这才察觉。
但当他看到那静立宫门外,持节挺首的人影,所有的寒冷都化成了一颗滚烫的内心,他险些跪倒在地,两行泪水如潮涌出。
“姜相,您终于肯出阁与朕一见了吗!”
天空一道雷龙闪过,金光打亮了那静立人影的脸。
白眉飘飘,白须贯胸,九尺之高却枯瘦如柴,面容清朗,丰神如玉,虽满面皱纹几乎堵塞了五官的位置,但依旧红晕如常,看得出年轻时候的几分俊貌。
头顶白发无拘无束,夜风吹拂,如拂尘洒下,似梨花盛开,莹莹之光动,疑似银河闪闪。
一身朴实无华的浅蓝色薄衫,无半分花哨,只给人以清平恬淡的感觉,肩披白氅,如仙如梦。
若非手上持着权相阁的玉节,只怕都会令人觉得此人不食人间烟火,不是人间之人似的。
此人年已过两个甲子,依然精气十足,眼光深邃,他平静的看着孤帝,慢慢的抬了抬手中玉节,算是行礼。
“老臣深夜叨扰,还请陛下恕罪。”
“姜相何出此言,今日姜相深夜造访乃是朕之万幸,宫外寒冷,还请宫内一叙!”
孤帝上前搀住来人纤细槁干的手掌,将来人让进宫中。
被称为“姜相”的老者慈眉善目,笑着拍了拍孤帝搀住自己的手背,缓声道:“君臣有别,陛下如此客套,倒让老臣不知如何相对了。”
“姜相乃是四朝故老,天下武人权威,权相阁太上之相,朕虽为皇家血统,也只是得幸生来尊贵,远不及姜相凭奇能登顶的大才之万一啊。”
一语如山门轰然而开。
这深夜前来孤帝寝宫的老者,赫然便是权相阁的太上相!
太上相也不多耽搁,开门见山地道,“陛下切莫忘了忠良所献之策。”
第九十八章:御驾亲征【中】
夜至五更天末,一层水汽静悄悄的凝成薄雾,盘绕在元京全城。
紧接着的数个时辰,雾气渐浓,天边刺亮,这满是波澜的一夜终于过去,新的一日随雾而来。
这一日,元京迎来了不知多少年没有见到过的大雾天,初露在屋檐下形成水滴落地,一派朦胧胧的浅白。
但这当然无伤大雅,朝臣们依旧准时立在碧帝城北部的尊朝大殿内,议论纷纷。
情信司司丞重闻景,默然站在前方,眼神凝滞在窗格外的浅白雾气中,久久不能自拔,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就连一直想要上前搭话的掌兵司黄司丞和权相阁的公羊圣相见到他对那浓雾如此上心,都迟疑没有开口。
忽听内殿太监一声呐喊。
“陛下到!”
朝堂重臣一个个板起脸,慢吞吞的走回自己的位子,看着一步一步走上龙位的孤帝,眉目高挑,甚至还有几人仍如先前一般窃窃低语,根本没把孤帝的出现放在眼里。
如此明显的蔑视之意,孤帝不可能看不见,只是十二串珠帘金冠下的那双眼睛,打量了一圈后便转向了龙书案。
与太上相长达两个时辰的一番密谈令得他心旷神怡,愁容淡去了至少七成,嘴角多了一份凝而不散的微笑。
待他坐定,众臣方缓缓跪下,语调弯折,人声不合的喊了声,“陛下。”
满殿内,唯有重闻景一人自顾自的赏着雾景,对之置若罔闻。
这就显得十分突兀了,即便往日里重闻景一向以三朝老臣自称,倨傲无比,对孤帝也没有那么多的尊敬,但每天早朝必行的大礼还是从没有落下的。
今日……
公羊圣相就立在他的身后,刚要提醒,重闻景如梦方醒,摇头晃脑一番,扑通一声跪伏在地,“秉陛下,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声音分外洪亮,响彻大殿。
满座皆呆了一瞬,谁都知道行过大礼后才是进言上书之时,怎么今日重闻景这么冒失……将所有的规矩和礼节全都丢了?
黄司丞轻咳一声,他与重闻景相交最厚,想要借此掩饰失礼。
孤帝摆了摆手,“众卿平身。”群臣起身,又只有重闻景一人鹤立鸡群,跪伏在地。
孤帝笑了笑,因夜不能寐而猩红如血的双眼中挑起了些许嘲弄,“重司丞啊……”他顿了顿,不急不忙的呼出一口浊气,将身子向后靠了靠。“……就跪着吧,你的话,朕不想听。”
随即,在所有人出乎意料而且惊诧非常的眼神中,一贯软弱的孤帝挺直了腰板,大袖一挥,一掌拍在龙书案上,应声而起。
“为助兵疆场,为昭显大周国力之强盛,皇室之威严,朕已决定亲征沧北,与朕的皇叔公镇天王协力并肩,共退辽军!自即日起,全国兵粮统运北境。”
一语未完,人人惊容,他们面面相觑,最终将震撼的眼光转向自家陛下。
小皇帝……他,他要御驾亲征?他才多大啊,兵书读过几本?莫说战场,就连这碧帝城都几乎未出过几次……想要亲征?这岂非儿戏?
今天的一切,无论重闻景这个一品大员还是小皇帝怎么都这么反常啊?
群臣一片哗然,跪在地上的重闻景更是怒哼一声,举步起身,高喝一声,“陛下且慢!陛下不通军机,漫言出征,将沧北将士性命置于何地?将沧北危局置于何地?”
“朝堂喧哗,按律当诛,朕今日心情舒畅,不与你多做计较,御帝卫,来人!将重司丞给朕赶出大殿!”
“陛下!你!”重闻景怒气上涌,双眸瞪大,一直以来对自己敬如上宾的小皇帝突然硬气起来,其后必有依傍,而如今整个天下能真正作为孤帝靠山的,也就只有……
想到这里,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一握袍衫,感受到身侧疾步奔来的两名持剑甲士,冷哼一声,官衣一抖,甩手在后,叱道。
“老臣夙寐辅佐三帝,仕周三十余载,助先帝平定中原,龙卧八国之间,十成功业有我重某三成,但看谁敢碰我!”
如此威势,甲士竟无一人再敢上前,嗫喏却步,只能将目光转向孤帝。
“老臣可用不起堂堂御帝卫相赶,自己走就是!”再度一声冷笑,大踏步迈门而出。
朝堂内陷入死一般的沉寂,诸人犹如惊弓之鸟,惴惴不安,平素在重闻景的带动下也稍显傲慢的几位臣子更是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
直到此时他们才蓦然想起,眼前金阶之上的人纵使还只是个孩子,那也是一国之君啊!
为君自当有君威,生杀予夺之权始终都在孤帝手中啊!
经此一事,朝堂中再无一人敢出言反对。
余下的三司司丞悄悄对视一眼,均是皱眉低下了头。
“孔老,在朕离京后,这元京还需要您和中书阁内的诸位大人来坐镇。”
中书令孔绣一推白髯,“老臣接谕!”
“黄润甫,你是掌兵司丞,兵粮人马,军资调度,无需我多言,下去准备吧!”
“朱廷清,你是治文司丞,给朕看好四府宫学内的童生儒子,若有半点流言蜚语恶语骂名从朕的宫学内传出,从那群书生之口传出,朕拿你是问!”
“闻人蒙,你是审吏司丞,为朕挑选能力显拔之臣子随朕大军出征!”
一连多道口谕语出如电,黄,朱,闻人三位司丞跪伏在地领谕。
就当所有人悬着的心刚要落下的时候,孤帝再将注意力转到立在他身后左右两边的带刀侍卫。
“凉玉,传大道寺卿,权相阁另三位圣相,温玉,传黄监门大长秋和通令门掌令尊,入宫觐见!”
两个带刀侍卫匆匆自侧廊出了尊朝殿,背向而去。
权相阁四位圣相之一的公羊沛满额冷汗,听完孤帝有条不紊的语音掷地,心头犹如被一只大手攥紧。
不仅是他,满殿文武,没有一个不是如此模样。
俗语说: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今日的孤帝全然像是变了一个人,从黄雀乘云化作鸾凤,登梧桐而睥睨天下。
孤帝进殿不超过十句话,不仅仅出征一事已成板上钉钉,就连整个大周内的一寺二阁三门四府五司中,除却告病在家实则已经离了京城的叶司丞和与出征毫无关联的礼乐门中人没有被调度以外,几乎全部被传下御令。
尤其大道寺卿和权相阁的四位圣相,除了新帝登基以外,还从未同殿出现过。
孤帝俯视群臣,安坐龙椅,这举止,这气势,给人的感觉只有八个字,雷厉风行!不容置疑!
这么大的场面,已经不知道有多少年未曾出现过了……孤帝陛下这究竟是要干什么啊……
所有人都未曾看到的是,就在出征事宜紧锣密鼓筹备中的时候,一朵乌云压在了元京上空,大雾数日不散。
一片浅白中,一人一马停在了重府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