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世道催人老,人老心亦老
玫州。
人间绝美的冰雪之地此刻宛若地狱,街巷中处处皆是瑟瑟发抖,腹下空空的百姓。
“钱老板,给口吃的吧,家母实在是饿的不行了,求求您,当牛做马我也愿意!”一家酒楼前,一个衣衫单薄的少年跪着恳求一位衣衫华贵但同样面有土黄的中年商人。
商人一把挣开对方满是泥污的手,甩了甩袖子,骂了一声“晦气”扬长而去。
同样的画面在玫州城内接连出现,穷者无以继日,富者自守空仓,无论贵贱无论男女老少均是举步维艰。
有的精明之人及时迁居,可是当他们到了其他州府的时候就会惊奇而绝望的发现,当地竟然也没有更多的余粮分给他们。
饿者恒饿,饥民日增,如今的北地,一颗稻米的价值甚至都要超越珍珠玛瑙,钱已无用,命才最重,人吃人都已不再是虚话。
一言以蔽之,饥荒满处祸,路有饿死骨。
忽的,一只手扶住了瘫倒在地抽搐痛哭的少年,另一只手递过来几个红彤彤的牡丹橘。
“虽然不多,但还能勉强果腹,拿回去给你母亲吧。”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少年已经濒临绝望的双瞳中再度绽放出些许精光。
他一把拿过那几颗红润的牡丹柑橘,小心翼翼的装入怀中,就仿佛拿到了人生至宝一样,口中低低喊着感谢的话语不断的磕着头。
只是这么几下,顿觉头晕目眩,饥饿带来的虚弱感令他险些昏倒,想着母亲还未吃东西,强撑着瘦弱的身体摇晃着站起身,视线上移,却发现身边并无一人。
方才给自己牡丹橘的人竟然已经失去了踪影。少年仰天呼了几声“阿弥陀佛,老天保佑”,身子一扭,跌跌撞撞的钻入了巷子中。
周倾将老人清晨给自己的几枚果子送了出去,摸了摸声如响雷的肚子,叹出一口气。“这饥荒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余光一瞥,又见不远处的街角新多了两具枯槁的死尸,心中一凛,走上前去,将两具新尸放正,心中虽然畏惧,但还是十分虔诚的在地上留下了两幅看起来格外复杂诡异的祈愿符。
这字符,自然是他从前在道家典籍中看到的,书中所载,“众生生而苦,愿福降死灵。浮生既无望,来生犹可追。”
不管灵不灵验,不管玄不玄乎,周倾能够做的也只是为他们献上自己最真诚的祈愿。
……
周倾在街上随意乱走了一阵,本想着一直待在客栈太过憋闷,想要外出走走散心,可不想出来一趟心情反而愈加沉重,无奈连连叹息几声,转过街角,回了客栈。
老人静静地坐在床榻上,望见房门缓开,周倾走入,问道:“出门一程,感觉如何?”
周倾摇了摇头,没有开口,脸沉得宛若黑塔,默默地坐下,面上的表情渐渐转为冷霜。
“你怎么了?”老人见周倾竟然是这副模样,关切问。
“老神仙,你那日带我回来之后已过去数日,留在这客栈中碌碌不动,究竟是何意思?屋外遍地都是灾耗,日日都有人横死街头。你知道吗,这几天也要我总能听到耳边传来阵阵哀嚎声,你让我看的,就是这幅人间惨像吗?”
“嗯。”老人露出黄牙,情绪并未像周倾那么低沉,反而是一派事不关己的样子,不知从哪里拿出一袋酒囊,拔开塞子饮了一口。
周倾看着老人的样子,一股无名邪火忽然涌现,他一个箭步扑到老人的身前。
“老神仙,自我认识你以来,你便是神通广大无所不能,以你能够在一日之内凑齐所有药材的本事,明明可以找到很多的食物,明明可以救救他们的,明明可以让玫州百姓不再受苦,可为什么你始终不出手!为什么?”
老人第一次收敛起了全部的笑容,垂下脸去,阴沉似水,竟在周倾的追问下陷入了沉默。周倾见他不说话,心头的火气竟然就这么散去了,眸中清流元点点滴滴的平复着他的心情。
周倾不言,老人不语,二人相对沉寂,一时间整个房间的气氛如同凝固,半晌后,老人又仰头饮了一口酒,语气低迷,像是在自言自语着道。
“人道之事自有人来管,与小老儿又何干。”
声音极低,周倾竖耳听了半天也没能听清楚,才要发问,老人却翻身躺在榻上,伸手扯开铺叠整齐的棉被盖在身上,转眼有了鼾声。
周倾见他仍是这个样子,只能无奈退却,坐在老人身侧,盘身入定,内气周流。
一夜无话。
次日一早,周倾打坐一夜,收了内气,呼出一口浊气,顿觉精神百倍,虽然腹中更加饥饿了几分,但与那些城中百姓相比,能够保持精神的清醒舒爽也已很可贵了。
刚一睁开眼便,看到老人直勾勾的盯着自己,一张老脸几乎贴在了自己的脸上,登时吓了一跳,缩身躲了一下,拧眉问,“老神仙?”
老人看起来有几分失神,听到周倾的呼唤并没有回应,怔怔了几下忽然将目光转向窗外,长长的呼出一口气,大有几分同情和惋惜的意味潜在其中。
“小娃娃啊,你知道为什么玫州这么久都无法得到朝廷方面的济粮吗?”
“啊?”周倾先是惊疑了一下,平素老人是最不愿意与自己说这些的,怎么今日……
“我也十分不解,玫州出了如此大的危机,州领不可能不上报,可这么久了朝廷都没有动静,这太奇怪了。”周倾清澈的眼眸滴溜溜一转,起身下床,一边用清凉的水清洗面庞,一边道。
“况且我已经数日都没有看到解问的身影了,我认为这个时候的他不应该如此坐的住吧。”
老人点头,“不错,你的确看的透彻,一下子就抓住了问题的关键。”他抖了抖身上的古麻粗布衣,双手在脸上大力的揉了两下,眉间紧锁,眼神分外凄凉,“因为,解问很可能已经死了。”
“什么?”周倾一愣,用巾帕擦去脸上的水,回头,面上带着诧异和不敢置信。“为什么?”
“小老儿并不想管这些事情,因为小老儿明白,这世道中,你越想做一个好人,越会离经叛道,越会深陷泥潭,人间事自有人来管,何必多插一双手,于人无益,于我更无益。”
老人抬起头,再度流露出招牌性的笑容,“你说,小老儿说的对吗。”
周倾用力的摇了摇头,全无犹豫,“既有能力,为何不施以力手?好人未必好报,但坏人绝无善终。您总想着置身事外,独善其身,但心中却也在牵挂,不然也不会让我来救治那些病患,您不觉得您非常矛盾么?”
“老神仙,您是一个好人,但您应该经历过什么,让您不再愿意做一个好人。”周倾看了看老人始终握在手中的酒囊,“我见到过父亲以酒消愁,不过每每喝过酒后,他都会说上一句,‘当你觉得人间负你之时,这酒还真他娘的是个好东西。但当你觉得你的心应当不负人间之时,酒就是狗屁。’”
“哈哈哈。”老人笑了,笑的很轻柔很灿烂,他晃了晃酒囊,听着其中酒水滚动流淌的声音,嘿嘿直乐个不停,“你爹,可真是个明白人。”
“所以……”周倾还想再说什么,老人抬手打断了他。
“不必再说了。这些话,小老儿早就听不同的人说过了无数次。”老人眼神忽凝,“小老儿只会做应该做的事。”
“救百姓于水火不该吗?”周倾反问。
老人先点了点头,随后又淡笑着摇了摇头,“该,却不该小老儿来做。看惯了太多,也看腻了太多,小老儿真的累了。现在只想着觅一个心仪的衣钵传人,只想完成一个迟到的约定,仅此而已,其他的……”
他的神态越来越凄厉,虽然在不断地嘿嘿笑着,但却一次又一次揪着周倾的心。
“小娃儿,愿意听小老儿讲一个故事么。”
第六十六章:玫州暖雪,盖全州【第一卷完】
风倏起,彻寒下的老人更显衣衫单薄,骨瘦如柴。
周倾清眉微挑,神光一转,问道:“您与我说这两桩事情是想要试探我?”
老人慢慢摇了摇头,侧目扫了周倾一眼,周倾看到那双通红充泪的眼睛,默默闭上了嘴。
屋中又是一阵凝滞般的沉默,不知过了多久,老人才收回望向窗外的视线,“这第三个朋友,不提也罢。因为,他来了……”
周倾下意识的将注意力落在了老人方才望向的窗外,碎雪微漾,清风徐来,白蒙蒙的薄雾升起,阳光斜斜射入,隐隐戳破雾气,露出了丝丝缕缕引人惊奇的淡金色。
暖风遥遥而入,如沐春风,如二月温阳,浮于脸上,拭过心间,格外舒服。
周倾不敢置信的深吸一口气,身体三两步抢到窗边,伏在窗棂上,将一只手掌探出窗外,让几瓣晶莹的雪花落在自己的手上,雪花未消,几丝莹白色的白气悬在雪花上,轻盈软软,攥在掌心,只觉暖融融的。
“这雪,为何是暖的?”他将雪花在手掌中紧了紧,随即又摊开手,发觉那淡淡的莹白色薄气在缓慢的钻入自己的皮肤,直至全部入体,雪花才再度恢复了它应有的清凉,寸寸化水。
“这……这白气竟是内气?”周倾感受到那温暖的白气入体后形成暖流涌入丹田,随后加入到体内周流的旋绕内气之中,不由得楞在了原地。
“这怎么可能……入体后与我本来的内气完全契合,丝毫没有排斥之感?这……”
他瞪大了眼睛,心神在掌中的水痕和窗外的飘雪之中来回飘转,思想震荡不息,就连知识极其充沛的脑海以及平素始终维持镇定的明智之眸都无法使他心中的震撼平静下来。
空气中的温度在暖雪的降临之下步步上升,极北之地第一次出现了令人温暖的感觉。
刹那间,整个玫州受饥饿与寒冷之苦的无数百姓们都看到了这暖意盈盈的雪花,看到了这天地异象。
漫天暖雪,如久旱后的甘霖抚慰人心,如暴雨后的彩虹美不胜收。
“你知道内气的第四重之所以称之为天堑,千万中无一的原因是什么吗?”老人的声音从后响起。
周倾精神还有些错愕,不过听到老人的话后,重新清明,抬首细细思索,有些不确定的答道:“似乎是……第四重内家气可以外放?”
老人低叹,“看来你对内家气的修行果然还只是一知半解啊。不过想来也对,道家那群老牛鼻子,就喜欢在典籍中把明明很浅显的道理说的神秘莫测,难怪你不能全然通达。”
“这样也好,省的小老儿收个事事通晓的弟子,倒显得我这个做师父无用了。虽然你如今距离第四重还太过遥远,但今日既然话到这里,我便与你说上一说。”
“内家气第四重最为重要的一点就是内气环周,盘身不散,立身不绝,充虚不溃,离成自然。尤其是已至‘悉贯心府,隔步登台’这一层次的第四重更能做到离体灌劲,凝而不消,冲飒凭虚,遍野尽锐。”
“这一暖雪天降之奇观,只不过是把内气冲虚的遍野锋锐转化为暖流而已,以他的手段,做得出来也不值得引以为奇。”老人满不在乎的解释着,侃侃而谈神情自然,就好象是在讲一件十分简单随意的事情似的。
周倾却是越听越惊,“冲飒凭虚,遍野尽锐……就是说把内气贯彻四野乃至整片虚空?这到底需要多么可怕的内气?老神仙,这还是人能达到的力量吗?”
“这,已经是人之道能够达到的巅峰了,无数岁月,亿万英才中能够走到这一步的人,不超千数。”老人嘿嘿一笑,“换句话说,走到这一步,已经无限接近和道家说的那些什么驾鹤升仙,白日飞升一类层次了。”
周倾如遭雷击,反复斟酌着老人的话语,喃喃着道:“可您说过,人之道后还有一天之道,难道真的有飞升,真的有升仙,仙人?”
老人的眼神中闪过些许迷茫,口中却十分肯定的道,“没有,故事中的神话也作数?”
“可……天之道……又是什么呢?”周倾的话还未完,老人已经瞪视过来,大有几分吹胡子瞪眼的模样,“小娃儿,好高骛远可不是什么好事啊。”
“我并非是好高逐远,只是好奇而已,毕竟您所说的已经超出了我理解的范畴了。”周倾将老人的话都一一记入心底,又问,“那您所说的那个他,施展出这个暖雪的人……那个第三个朋友,是谁呢?”
“他啊……”老人故作神秘的摇头晃脑了一阵,这才继续开口,“他啊,有个很响的名头,叫扫雪客。”
……
暖雪纷飞尽鸿毛,漫白如诗如画似垂帘。
远方薄雾中,踏着碎雪走来一人,其形容可称风华绝代,五官端秀无匹,一身莹白色简袍在内,身披白凤端瑞大氅,脚着青鹏拭金靴,发间束着一带雪白长绫随风轻飘。
腰间挂剑,擦雪轻吟,剑总长四尺,其剑柄乌黑闪光,剑鞘羊白如脂胜雪,青锋虽在鞘内,但有一股睥睨万剑的傲然之气弥散在外。
如果有个懂剑之人站在这里,一定会万分震骇的盯着这柄剑,因为它,代表着今代当世剑道权威,也代表着一个世间至顶的人。
天下二十七名剑之十三,剑名恨长禁。
上阴黑铁制柄,长一尺三。华发长金制锋,长二尺七。经六代铸剑大家跨百年岁月合力打造,其锋之利,摧玉断钢,其刃之柔,割骨无伤。
可软可硬,可柔可刚,黑如至邪,白若正阳,生生相依,相辅相成。
只以此剑在手,才可真正发挥天下之至柔的扫雪剑。而他的主人,正是名遍满天下的探雪城主,扫雪客,赵殊离。
而他的背后,一众白晃晃的人影浮动,个个身着莹白色劲装,整齐划一,粗略一看足有数千之众,而他们的背后,浩浩荡荡的跟从着数以万记的牛车。
白山牛,牛中至品,力能扛鼎,故其上所带之粮草也比一般车队所带更多。
行至玫州中心,分做五支,各奔其程。
暖雪源源不息,自空直下,竟似一柄万仞巨剑穿破长空,穿破灾厄,穿破乌云,穿破这时长近月之久的饥荒。
后世史书记载,“孤帝四年八月,玫州雪,盖全州。探雪城倾全城之力济粮一百七十万石,玫州荒灾解。”
第六十七章:拜师,幼子出玫州【上】
雪下的玫州,分外妖娆。
亭台染白,窗棂垂风,静静听,会听到空气中弥散着喜悦的欢呼声。
饿了这么久,当百姓们第一眼看到城中竟然公开放粥,闻到白面的香气直钻鼻腔的时候,第一反应都是自己已经离了人间。
可当他们真的明白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的时候,死灰的眼眸中闪烁出从未有过的光芒,躺在床榻上数日难以起身,已经奄奄一息的穷苦者们挺了挺鼻子,重生般睁大了双眼。
不出一个时辰,玫州的五座城池便都呈现出万人空巷人海如潮的盛大场景,探雪城的人也分布在各城的每一个街道寻找饥饿和濒死之人予以救治。
令所有人都没有想到,一场几乎置整个玫州于死地的饥荒在探雪城主的帮助之下如此简单的解决了。
就连此时此刻站在新建粥棚外的周倾也没有想到,这位名动全天下的扫雪客竟然如此豪气慷慨,整整一百七十万石粮食啊,即便是搜遍整个探雪城都找不出吧。
探雪城虽然名扬天下,但毕竟所处的白帝五峰雪山位于天南最北的深山之中,亦为苦寒地。
想当年探雪城建城之时无人知道究竟废了多大的人力物力才建造了如此一座依山傍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奇城。
城很大,传承足有千年之久,比大周的建国时间还要久远的多,但历代都只有八千护城军守卫。
由于探雪城被五座山峰包围在一起,除却五峰夹缝外除非飞天遁地再无进处,故而只要守住五峰口,便可固若金汤。
况历代的探雪城主也均是天下有名的高人,再加之探雪城地处偏僻与世无争,所以基本上始终处于和平安稳之中。
八千护城军,加上城中百姓,官员,诸将及其家属,细细算来至多也不会超过二十万人,一百七十万石粮食,足够举城上下吃上近两年,探雪城中显然不会有这么多的存粮,那么,粮食会从哪来?
不用问也知道赵城主究竟如何用心费力筹集,才能在小小天南之地如此迅速的聚集出如山般的食粮来救济玫州,单单这份恩情就足够周倾为之动容。
探雪城是什么地方?
名为大周天南境内的土地,但实际上可以说孤立在外,即便是大周天子也无法约束命令探雪城的一人一民,只能与探雪城主保持一种和平友善,平起平坐的交好关系。
就是这样一个完全没有必要劳心劳力来帮助玫州的城池,却选择在危难之际慷慨解囊。
而反观临近在侧,同为沧北十三洲之列的其他州府。
只救济了七十万石不说,毕竟战时兵粮为主可以理解,但这些州府完全有能力再聚集更远方的其他州府共同凑粮接济,可他们没有,选择了默然以视。
这其中是否有什么古怪周倾并不知道,他只知道探雪城可以独善其身,却兼济玫州。而关帝州等地同为一国,应当互扶互助,却无声无息。
只经此一事,就可知这位扫雪客的大义与胸怀远超他人,不愧大周人人皆知的侠名。
周倾看着身边的推搡拥挤,嘈杂混乱,忽然感觉心头分外舒服,如今的气氛虽然混乱,但至少又有了生气,不像日前那般死气沉沉状若空城。
他静静地接过莹白色劲装的探雪城卫士递来的粥碗和馒头,点头致谢,又多给老人要了一份后挤出人群,快步回返。
一路上他脑海中都回忆着方才与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探雪城卫士,从前的记忆忽的涌上心头,他数次想要回身在看一看那一群探雪城卫士的身着装束,心念不断。
“莹白色劲装,莹白色劲装……”脑海中灵光一现,周倾匆匆前行的身影戛然而止,双手握紧粥碗避免汤水洒出,眼神再度回身眺望,却只能看到一团模糊的影子。
“是了!那一日城中大火之时,那位莹白色劲装的青年也是探雪城的人……那么那一位手执伶仃雨的少女,就是探雪城的……”
周倾呼出一口浊气,加快脚步,转过几条街,寻到所住客栈的门脸,步入其中,顾盼一看,客栈中已没了人,想是都去粥棚了,也没多想,提步上楼,侧身撞开房门。
“老……”话到一半,周倾忽然停住,因为屋中除却老人以外竟然还有一个人……一个背对着自己的人。
亮银色的大氅,雪白的束发长绫,健壮英挺的身姿……周倾的心跳不由得加快了几分,呼吸也几乎停止,年轻的少年脸上带着几分羞赧的涨红。
老人斜睨他一眼,看到竟然是这副模样不由低低骂了一句,“这没出息的样子,把小老儿的老脸都他娘的丢尽了!”他轻咳一声,“赵窝囊,话你也说完了,没事就滚吧。”
“怎么?老仙儿,听说你拐了个不错的年轻人想收做弟子,连让我看一看都不舍得?”一个带着浅浅笑意的中年声音传来,音调平稳,语气温和。
身子略略一转,半张侧脸便被周倾收入眼底,老人在一旁忙叫道,“小娃儿,快阖上眼,赵窝囊奇丑无比,只怕吓到了你。”
周倾闻言一呆,还未动,眼前的侧脸转为整张全无杂质完美如妖的脸,看到这张脸,周倾身为一个少年男孩,竟然也忍不住产生了怦然心跳,惊为天人的感觉。
这……这就是扫雪客?
扫雪客将手掌在周倾眼前一晃,周倾便觉一股柔和的力量抚平了自己震撼的心灵,刹那平静,这使周倾心中不解,内气还能这么用?还能静心安神?
“你……”扫雪客柔和的目光在周倾的脸上多停留了一下,不知是何意味的点了下头,轻飘飘的声音随后传出。“你三年,殊离三年。”
“入了小老的门还能让你抢了去?”小老儿闻言一撇嘴,不屑道。
“你就这么不给殊离面子?老仙儿,你我也是故交,殊离心中视你为友,料你待我应如是。不知,殊离所言对吗”
“谁稀罕。”老人一扬眉,“周涯祖的面子小老儿都没给过,你又算什么?”
扫雪客面上牵起一丝温文恬淡的笑容,“口是心非,我也惯了。罢了,然殊离只是为了阿城阿患,并不是为你,所以你也没必要与殊离怄气。今日别过,他日再会,殊离请你喝杯‘凉胜温’以示歉意。走了。”
扫雪客抬步欲走,不过脚还未落地,忽又转头道:“老仙儿,危难不远,望自珍重。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那个孩子,殊离先一步带回城中,可他毕竟不能……”
“行了行了,小老儿知道了!”老人不耐烦的摆了摆手,“次次就知道算计小老儿,唉,算了,过些时日,探雪城见吧。”
亮银色轻闪,雪白绫划过面庞,周倾感受着扫雪客从自己身边走过,耳畔听着对方缓缓走远的声音,这才猛的深呼了几口气,“老……”
额头剧痛传来,已挨了老人一记爆栗,周倾扶额痛呼一声,“老神仙,你干什么?”
“好啊,你个小娃儿,见了赵窝囊就一副乖乖的样子,见了小老儿怎么没见你这么畏首畏尾啊,真是气煞小老,害小老儿失了面子,差了一筹,你看小老不收拾你!”
第六十八章:拜师,幼子出玫州【下】
玫州。
客栈中,吃过饭食后脸上重新焕发红晕的周倾抬头看了看坐在自己对面的老人。
“老神仙,既然现在玫州之危已解,那咱们接下来……该何去何从呢?是否去一次昶州?”周倾用侧眼瞄着老人,试探的问道。
老人抓起粥碗喝尽后,也不看周倾,只是嘿嘿一笑,朝着床榻伸出一指。“去收拾东西,今日准备走了。”
“那……”周倾还想再问,他心中对于身在昶州的父亲的牵挂可绝对不少,甚至已经达到了深切的地步,十五年来自己几乎从未离开父亲,可现在一别就不知多久才能再见……如何能不想念?
“别想了,小老儿不会带你去昶州的。”老人一语破灭了周倾的全部希望,周倾听后有些沉闷,默然走至塌前收拾包裹。
老人心中微痛,暗暗一叹,心道:“果然还是个孩子啊,但若是一直这样,未来的这片天如何能撑得起啊……”
“日后自有父子相会之时,不必急在一时。”心下不忍,他只得开口安慰,“你放心,接下来小老儿会让你忘却一切,专心修内。难道你就不想,待以后见到周患之时,有一手得以自傲的内气?你的江湖行,还只是一个起点而已。”
“太过眷恋家巢的鸟儿,是永无一飞冲天之时的。小老儿接下来和你说的话,你此生此世必要谨记于心,来日终生以践。否则,便不要入小老儿的门,也永远不要说小老儿曾经教过你,小老儿丢不起这个人!”
听到老人平淡的话语,却如一口洪钟在心中敲响,周倾忽的来了精神,目光不再优柔寡断,不再朝思暮念,取而代之的是重凝清流元的清澈与坚定。
“是。弟子必当谨遵师父之言。”
耳闻周倾第一次叫了师父,老人心中便是明了,周倾已然下定了决心,而且是绝不会更改的决心,脸上笑意添了几分,拂须嘿嘿大笑。
“好!记住,小老儿此生虽然只收了你一个正式弟子,但却也有一个绝不可忘的门规,学了小老儿的本事,至甲子不踏入当世首位,自废修为,提剑自刎,以谢小老白教之恩!”
周倾并没有想到老人要说的竟是这个,稍显愣怔,但见老人神光炯炯,隐有犀利之感透入骨髓,似是在说,“小老儿的弟子,不做首位便是人生奇耻,绝不能苟活人世!”
周倾的心中像是突然有一团真火滚烫燃烧,点燃了他的灵魂,点燃了他的热血,不由自主的升起一股名为骄傲的感情。
他只是一个孩子,心性虽然较之常人更为沉稳,但也很容易被老人所说的话“蛊惑”吸引。
师之所授若习之,则必至强,不至强,何以称弟子?
“弟子谨记!甲子不登顶,生来枉为人。届时若真不遂愿,弟子也情愿自行了断,以防师名受辱。”
老人竟也被周倾眼神中的坚决与认真镇住,这……是一个十五岁的孩子能说出的话?这……是一个孩子能有的眼神?他……
果然,虎父定无犬子!
老人的眼中不由滚出几点水花,他袖尾一摆,负手而立,错过周倾直射的目光,朗声道:“跪下!”
周倾闻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未等老人再说什么,一连嗑过三个响头,“师父!”
“好,头磕在地上,可就反悔不了喽。”老人嘿嘿一笑,满口黄牙颤,直到周倾跪在地上已是腰身发麻是,他才神色一紧,回身,正襟危立。“自即日起,你,就是小老儿的弟子,小老会尽所能,你也给小老争口气。待来日上得探雪城,杀一杀他赵窝囊的威风!”
老人蹲身十分郑重的将周倾扶起,枯瘦苍老的手在周倾白净纤细的手背上拍了两下,“话虽如此,却也当知万丈高楼平地起的到道理,根基为至重,故而你万万不能心急,以小老儿的想法,你只要两年半内能补足四虚便足够了。”
“两年半?您从前不是与我说过,当世最强者都至少用了三年之久,我…”
“时代已经不同了,如今屹立顶端的强者都已经是老一代了,可补虚法门却在代代更新变革,人杰亦是一代强过一代……早些年,老夫可从没想到过有人能在短短两年便做到这一切,可现在……”
周倾眼睛一亮,“有人做到了?”
老人脸上的笑减了几分,看起来有些勉强,“是啊,那个赵窝囊也不知道上辈子结了什么福缘,这多少年未曾出现过的人杰都被他遇上了。”
“那个两年多补足四虚的是探雪城的人?”周倾倒吸一口冷气,据传说即便是少年时代的扫雪客都未有如此天赋,探雪城似乎又要走出一位了不起的人物了……
“嗯,扫雪客座下第一记名弟子,赵卫晗,若没记错今年应该二十四岁……被扫雪客指名为那位大小姐的贴身护卫,江湖上都流传,赵卫晗很可能当上探雪城主的姑爷,被赵窝囊真正收为弟子。”
“说起来,你和他还见过一次。”老人嘴角带笑。
周倾并不蠢笨,经老人一点,心神一动,脱口道:“城内大火那一日的那个劲装青年?他……实力已经到了第四重……二十四岁,天呐……那个少女果然就是探雪城的大小姐,他们为何出现在玫州监牢外呢?不对啊,师父,那日您也在场?”
他将目光转向老人,看到对方的招牌笑容,恍然大悟,“您身在玫州,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不可能不在场……可……那个替我挡下一尺焱的白袍人又是谁?”
“能够吩咐命令赵卫晗的人,普天之下,还有第二个吗。”老人展颜耸肩,转步将出,“别发呆了,走了!玫州也待的够久了。”
周倾此刻却对老人的话语置若罔闻,眼神空洞发直,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不断的闪烁涌现,一袭亮银色大氅,与一袭莹白色长袍的影子缓缓合拢在一起。
“救我的人是扫雪客?!”
老人手扶额角,喟然长叹一声,“丢人啊……”背手远去。余下周倾一人怔忡半晌后才发觉老人已经走远,忙提了包裹冲出客栈,随老人一道向南而行。
濒将入暮的夕阳染红半边天,斜阳下,两道人影长长拉远,直到偌大玫州城再无此二人影后,夕阳才终于湮没在如水的黑夜中。
第六十九章:青崖闲坐内观气,隔叶登阶又白衣【1】
关帝州。
顾名思义,之所以以关帝为名,只因为这里曾经走出了一个人,一个名传千年而不消的传奇。
五帝之一,史称千古一帝。
关帝,自有史料记载以来唯一一位统一整个天下的帝王,虽然他的帝国在他死后不过一百余年便分崩离析,但若是没有关帝当年的征战天下,就没有如今的天下九国。
故而,他的历史地位极高。后世将他的故乡命之为关帝也算合情合理,名有所依。
关帝州有一关帝山,为大周五岳之一,极土木,汇源流,挂瀑布,蒸烟霞,清流直泻寒潭清,烟光微动愈凝紫。
年年均有游人不绝,亦有诗词大家留下畅游所作,使关帝山之名更为卓著显扬。
关帝山除却风姿秀美,奇绝非常外,其顶太穹峰上,依龙脊之崖,枕卧龙之气,筑有一庞然陵阙,仅观其外貌,不似陵墓而似皇宫宝殿。
高达四十丈,宽近百丈,四柱立侧,合一巨盖倒覆,巨盖顶正中建有一柱状高台,其上插着一把明晃晃的七尺大刀,刀光映四方,镇关帝英灵。
千百年来总有无数游人名士想要进关帝陵,亦或是拔下那一柄神刀,可最终无不是铩羽而归无功而返,无论内家至强者,风水大家,还是精通机关等奇淫巧术的妙手,无论智取还是强攻,陵墓就如一块天然的巨石岿然不动。
若非在陵侧四柱上分别刻有,“刀帝生前帝,死后自为杰。千秋万代基,不朽归一功。”四列小字,再加之多代历史学者的考究所得出的结论:此陵墓确实是关帝时代所筑,这二十字又的确符合关帝霸道一世,刚愎自用的性格,只怕都不会有人知道此处便是关帝陵墓。
没有人知道关帝当初究竟是依靠什么方法封的陵墓,或许是他也自觉这一陵阙建的实在太过招摇骇俗,为了能够坐拥如此风水至盛的宝地又在死后不被人所打扰,想必他生前也是费尽了心机,才在如此险峻骇然之地,建下一座只可近观,却无论使用何等办法也无法开启的帝陵。
其陵罩在烟幕丛中,但周边百里均可见其雄姿。
此时正值战时,百姓游子早已无心游览河山风光,昔日络绎不绝的游客也几乎不见一个,空山只闻鸟语,空林犹有花香。
忽而,一道声音打破宁静。
“师父,我记得玫州的李师爷曾和我讲过两个关于你的故事,那是真的吗?”周倾随着老人的步子缓步上山,额头上已经是密密麻麻的汗珠,胸口起伏剧烈,声音有些断断续续,显然是体力飞降。
“关于小老儿的故事?”老人眨眨眼,一派轻松,宛若闲庭信步如履平地,侧眼看到周倾吃力的样子,嘴角带着玩味,脚步悄无声息的加快了一成。
周倾要跟上老人本已是在咬牙坚持,如今再一提速,体力顿感不支,双腿如坠巨山,酸软酥麻,气喘如牛,豆大的汗珠就如同这关帝山上飞流直下千尺的瀑布似的哗哗滚地。
他知道自己必须坚持,咬紧牙关不再说话,将一切的注意力都落到双腿以及大步走到前方的老人身上。
“什么故事啊?你倒是说说,让小老儿也放松放松。”老人嘿嘿笑着,适时插上一嘴,打趣道。
周倾翻了个白眼,被老人噎的差点心神失守,连忙调整好心态,他也明白了老人的意思是在告诉自己“专注”二字。
他方才乍然想起李楚曾和他讲过老人立于关帝陵顶与陵墓对话的故事,遏制不住好奇想要发问,可此刻他也消了发问的念头,因为他已无力开口。
山路走至山腰处,登山石阶久无修葺,裸露的岩石与泥土更衬出几分别样的格调与自然美,石阶渐陡,周倾也更加的吃力,老人却似根本没有感受到后面周倾的连连喘息,速度仍在步步递增。
周倾心中无数次想要呼喊一声“师父,慢点!”但是他转念一想,不能如此屈从!
而后便又将行至口边的话咽进了肚子里,心中莫名的倔强催促着他,支撑着他在登山道上不断提速。
直到体内的内气周流速度忽然间增快了几分,一股无法形容的温暖如空谷一孤泉般细小零星地钻入血液之中,如注温火,如饮甜水,就像是在顷刻间将血液洗涤了一遍,刹那汗水狂涌,身上的衣服直接湿透贴身,可周倾却浑然未觉,这一刻的感觉令他心中生出一个想法。
“四虚之外,一虚在血?剧烈的体力消耗可以促使内气周流加快,从而自体内新生内气,以体内所生之气正好可补体内之虚……虽然这些新生之气弱极,甚至对于补血虚都很难有很大的帮助,但这不失为一种滋补虚处之法……”
心念电闪,脚下不停,“嘭!”眼前一黑,竟然撞在了老人的身上,周倾迅速回过神来,退后几阶面有惭愧之色,“师父,我走神了…”
老人摇头,“登山的效果已经达到了,所以小老儿先停了,你能在登山中有所明悟,是你之幸,而非过也。”他抬手在周倾湿透的衣衫上拍了两下。
周倾只觉一阵舒适感涌来,衣衫眨眼间便由湿转干,甚至全无汗湿的痕迹,浑身上下也像是刚洗过澡一样清爽。
老人转身在一棵歪脖子树下觅了块较平坦的黑岗岩,一屁股坐在上面,对着周倾摆了摆手,“过来,和小老儿说说,你都明悟到什么了。爬了半日山,想也累了,在此休憩片刻。”
周倾走到师父对面抖衣席地而坐,将自己方才的想法通通说出,老人笑着听他说完。
“不错不错,你所想的比小老儿所预料的还要深刻,能够想到以自生内气来补虚,难能可贵啊。不错,自生内气是由体内肌肉骨骼等天然所带的力量经内气周流的转化而产生的,生自体内,与身体虚处完全吻合,以之补虚最为合适,可是关键在于自生内气极难产生,若想凭借每次周流提速产生的自生内气来补虚,只怕要补到猴年马月啊,徒儿啊……”
“弟子知道这并非长久之计,但万事开头难,虽然现在只有这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想法,却也算是开了头,以后的路肯定会越来越好走的。”
“你就从未想过要询问小老儿的补虚法门?”老人问道,“你完全不需要自己去琢磨,只要遵循着小老的法门走下去,再加上你的聪颖,虽然并非是专属于自身的法门,但至多三年半,你就足以补虚四虚。这,可是一条轻松的捷径,小老儿的法门,是丝毫不弱于扫雪客和金刀王那样开宗立派强者的法门哦。”
周倾斩钉截铁道,“那就不是我的道了,而是在重复您走过的路,与我而言无半分意义!”
他呼出一口浊气,嗅着令人心神放松的百花香,侧过头望着歪脖子树后广阔的天地,一种一览众山小的宽阔之感油然而生,心情一松,心境一宽,言语便更加顺畅了几分。
“金刀王扫雪客等当世最强者与其他强者相比,最大的区别便是,他们走的都是自己的路,补虚法门都是自己所创,所以他们得以开宗立派,得以开枝散叶。而其他的强者,始终踩着别人走过的脚印,只能复嚼糟粕,碌碌而永无顶峰之日。”
“关帝修创关帝刀而得天下江山,白帝执剑开剑道而封剑神为剑道鼻祖,扫雪客自创扫雪剑而名动万里河山,金刀王自创三尺丹阳而使丹阳长挂天穹。我,此时虽只一介幼子,但目标是天下首位,岂能无创自己之道为后世临摹效法?”
“无此之志,何谈首位?”周倾双眼大亮,“所以,我走的路,每一步,都会是我自己的道!”
第七十章:青崖闲坐内观气,隔叶登阶又白衣【2】
风中犹在传来阵阵回声,少年那略带稚嫩的嗓音听来铿锵有力,极具威力,老人嘿嘿一笑,“徒弟啊,你带给小老儿的惊喜还真是越来越多了,看来今次小老儿是捡到宝了。”
周倾挠了挠头,略有些羞赧的脸红了一下,不知道怎么回答。却听老人又道,“方才你说听闻小老儿的两个故事,闲坐无事,讲来听听。”
周倾点点头,低眉思忖片刻,便将当日李楚所讲的两桩奇事一五一十的说与老人,只是话到一半突然停下,似是想起了什么。
老人笑吟吟的审视着他,“关帝陵究竟立于多高之顶想必你也看到了,李楚和解问途径山下,竟能一眼看到小老儿的影子?你不觉得奇怪吗?”
周倾皱眉思量,“难道李师爷与我所说的是编纂的?这千仞之巨山,一眼望穿,的确不可能,除非……”
“除非他们二人之中有一个人的眼睛有问题。”老人的嘴角牵起几分不知意味的色彩,“目视烟雾不遮,遥遥不浊,明世之混沌,悉物之魂灵,不为所惑,不为所扰,是为明智。”
“这么说,李师爷和解州领中有人拥有明智之眸,是解州领……?”周倾闻言恍然。
“嗯,或许是吧。”老人不置可否,懒洋洋的伸了个懒腰,起身轻轻掸去衣衫所沾的浮尘,“故事也听完了,继续登山吧。”
话音未落,人已攀至数阶上,周倾起身,踏步追赶,“师父,那您与解州领二人说的那句‘小老儿救你一命,待得他日功成之时将这命还与我可好?’是何意啊?”
老人停步侧身,俯视周倾两眼,“小老儿何时说过那陵顶老人与小老同是一人?”
“这……”周倾无奈,心道:一样玄乎莫测的性格,一样的语气……不是您还能有谁。不过老人已经不是第一次对某些事情避之不谈了,周倾也已慢慢习惯,当即不再多问。
老人胸中的秘密,除非老人本人想说,否则他人是绝对不可能知道也不可能问出来的。
二人经过小憩之后,精气神都格外充沛,故而一路之上,虽然对于周倾来说依然是苦不堪言,那些令无数游人诗人啧啧称奇美哉壮哉的大好山水更是没有半分余暇观赏,但周倾并无叫苦,咬牙坚持到体内再度生出自生内气后,便会在老人的眼神示意下小坐休息。
如此将走将停,忽快忽慢,直至夜幕垂下时分,二人才堪堪望见太穹峰的奇林险石。登山道也陡然提升一个坡度,令人不自觉的生出敬畏的感觉,对于大自然的敬畏。
“如此向上,路虽难行,但至多再有半日便可登顶,以见关帝陵全貌。如今天色已晚,今夜便在此处小睡一夜吧,待到天明再继续登山。”
“好。”周倾点头答应一声,抹了一把额头的汗,但觉腹中饥饿难忍,抬手在侧旁的野山楂树上摘了几枚红彤彤的山楂,递给老人几枚,张嘴咬上一口,甘酸的果肉汁水入喉,略有几分苦涩的感觉中还隐隐含着鲜浓之香。
耳边传来哗哗树叶骚动声,还未来得及细看,眼前两道红光一闪,清脆的鸟鸣声刺透林子,紧接着是“砰砰”的坠地声。
周倾知道老人是用了方才自己递过去的山楂击落了山鸟,不等老人吩咐,便识趣的钻入灌木从中,片刻后手上提着两只一身黑羽的绒雀,大步走出。
褪毛后以山泉水清洗,站在一侧的老人视线忽的转到不远处青崖间的一块磐石上,那磐石满是苔藓青葱,绿油油的分外娇嫩,眼神中带起追忆的流光,怔怔不语,直到周倾已然用周遭零落在地的枯木燃起一团篝火后方回过神来。
“徒儿,小老儿想要你的双眼,你肯给吗?”
“啊?”周倾不解其意,“师父为什么想要我的双眼?”心中大跳,蓦地忆起老人从前说过的那一句“你将双眼奉上,我便予你一卦,如何呀。”
明智之眸人间罕有,堪称神物,传说中达至四封之时不仅有极尽目视之奇效,更可使心智,头脑清晰分明,对诸般万道产生更深层次的思考和理解,甚至还可能拥有目之成色,眼彻古今之奇能。
自古以来有此眼眸者,无不是人间绝顶大才,不说震古烁今,但无论出自各行各业都是出类拔萃,推陈出新之人。
简单来说,周倾修内,在一封明智之眸的帮助下对心法对剑法甚至对各类法门的领悟与理解能力至少要比普通人高上五成……这还仅仅只是一封层次而已……
这样的奇宝,即便是老人这样的人也不可能视之不见吧?
难道师父刚开始之所以跟着我,后来又会收我为徒?都是想要我的这一双……明智之眸吗?
不,不是!虽然相处时日不多,但师父绝不是这样处心积虑的人!
周倾摇了摇头,将脑海中胡乱的思想丢在一旁,稳了稳心神,“师父要这明智之眸究竟有何用?”
“不问为什么,小老儿只为你肯不肯。”老人神色凝重,目光如炬。
周倾一时有些迟疑,半晌后,他才慢吞吞的道,“若是您真的十分需要,徒儿……肯。”
倒不是周倾不舍得自己的明智之眸,而是他心中十分恐惧,恐惧这个自己已经拜做师父的老人真的只是在图谋自己的眼睛。
如果是那样的话,我……
“哈哈哈。”老人盯着周倾的表情变化,突然竟如同再也憋不住了似的喷笑而出,“徒儿,你实在太紧张了,区区明智之眸,小老儿还未放在眼里,你对小老儿就没有一点信任吗?”
周倾双颊充血,像是羞愧也像是心中的秘密被戳穿而显尴尬,“我……不是,我只是……”
“行了!是小老儿未说清楚,倒让你平白生了误会。”老人停住笑声,声音有些平淡,但却一语震惊周倾,“小老儿要你的明智之眸,是在救你的命。你,必须换回普通人的眼睛。”
“这是为何?”周倾不解,眼带疑惑的问道。
“你的眼睛并非真正的明智之眸,换句话说,它未真正发育完全,与你的身体并无法真正匹配,时间短或许没什么,但若是他日你再解二封,只怕会有性命之虞。”
老人一字一句的解释道,但却字字钻入周倾的心底,“世上从未有人能在儿时便解明智之眸一封,即便再天才也不可能,你虽然天赋异禀,但也绝对无法超脱自然之道。它,在你尚幼之时便有损毁,再加之某些原因而致无法发育完成……故而,小老儿必须取走它。”
“这……”
老人不待他说完,双眼微眯竟带泪意,又道,“倾儿,你要记得,你有一个伟大的父亲,和一个更加伟大的母亲。”
第七十一章:青崖闲坐内观气,隔叶登阶又白衣【3】
周倾清眉紧皱,轻“啊?”了一声,心中莫名一阵剧痛,眼圈一红,如鲠在喉。他不知道为什么听到“母亲”二字会有如此大的反应。
从前周患从未与他提起过“母亲”,自出生以来到现在,“母亲”这个称谓何其遥远?
“我的母亲……她?”周倾将目光转向老人。“您认识母亲是不是?能不能告诉我,母亲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她?”
老人伸出一只枯槁的手掌爱怜的揉了揉弟子的额角,“现在,还未到告诉你的时候,你只需要听从小老的安排潜心修行……若上探雪城之时,你有了承受一切的能力,那么这所有的一切,我们都会一五一十的告诉你。”
“这次小老儿之所以与你提及的意思便是要让你明白,人最不能做的,就是忘祖。即便你从未见过他们,但你的心里必须要始终存在着他们的位置,你还小,但你的心性远非同龄人可及,应该能明白小老儿此番所讲……”
周倾双眉渐紧,心中似乎突然间多了一些什么,多了数个模糊浅淡容貌不清的影子。
他知道,这些影子,便是他短短十五年的人生中所有的牵挂,所有的挚爱。总有一天,他会将一切探清,不过一切的前提,都是实力!
这一刻,周倾心中对于变强与实力的渴望再度稳固了几分。
“既然如此,师父,弟子愿意换为普通人的眼睛。”
“心中,可有不舍?要知道,明智之眸可非常物,失去它,你便再无从前那样时时可持平静的心境,再无从前那般一通百通,虽然你依旧聪颖,但却远不如过去。”老人笑问。
周平并未直接回答,反问道,“赵卫晗,有明智之眸吗?”
“没有。”
“扫雪客,有明智之眸吗?”
“没有。”
“您,有明智之眸吗?”
“没有。”
“既然都没有,我也不需要!”
周倾只觉心神一阵轻松,仿若巨石坠地,从前他凭借明智之眸的威力才能够在短短数年通读甚至记下他人一辈子都难以读遍的十万道家典籍,但他总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而后的事实证明无实践的阅读不过只是空读,所学冗杂不过空有识而无用,甚至还会给自己带来不少的影响与误导。
现在,他明白了,明智之眸虽然带给他博闻强记,带给清澈如一,却令他虚浮不稳,令他举步维艰。
“师父,没有它,我也依旧能够登顶的。”周倾平淡的语气令老人百分欣慰。“人世喜怒哀乐,百态万般,才是修行,明智之眸带给我的,乃是凌驾于修行上的修行,它本就不应该属于我,所以,师父,请给我换上普通人的眼睛吧。”
“好。”老人应了一声,抬手在周倾眼前一抹,周倾只觉剧痛传来,惨呼一声,眼前一黑,已然倒地不省人事。
朦胧中,他感觉背后冷冰冰的,略带潮意,似是躺在一块岩石上,鼻腔中满是土腥气,眼皮重逾千斤,脑海中一片混沌模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体内酸软毫无力量。
我这是怎么了…?
忽然,他望见体内一道丝线般的莹白色光芒丹田内闪出,随后又是一道接着一道的丝线接踵涌现,似是将整个身体都贯穿一体,紧接着,赤红的光芒在莹白色丝线的狡辩之下渐渐亮起。
这一刻,周倾像是看到了从前在天下地图上看到的源流横列交错的滚滚江河。
仅在眨眼间,汩汩的流动声不知从何方响起,通达全身,赤红色呈蛛网状密布交织,流动不息,最后所有红流交汇在一处,沟通心府,周倾心神一动,果然在那赤红色的尽头看到了一颗砰砰跳动的红火的心脏。
它像是无垠天空中亘古不变的太阳,是一切生命动力的起源与核心。颗颗闪烁着暗银色譬如星辰的光点忽又闪亮在赤红色的洪流中,点点成线,交融成溪,嗤嗤成鸣。
银色的光团恍若满月,垂于赤红的金阳之下,牵动着那暗银色的溪流与红流在体内大开大合,支离遍布。
周倾的头脑渐渐活络起来,痴看着体内一上一下若分庭抗礼的对手咄咄相逼,又似共战沙场的袍泽亲密无间的日月两方。
日为心府,俗名心脏,掌体内至阳,血出于此,血虚分布寸寸洪流,直抵心脏,周倾看的分明,赤红色的血液红流中暗暗浮现出与主流格格不入的暗色,甚至大半个心府也被包裹其内。
这,便是四虚中的血虚。
月为精府,俗名肾脏,拥体内至阴,与心府阴阳调和,互为表里,相互裨益。
若补足血虚,可使血气充沛,补阳之时升阴,阴阳二者生生不死,精气神充充不绝。以达致二者兼容并包,两仪兼济。
俗话中的精力百盛不衰,便指血虚极少甚至补足的内家子。
日月同辉中,浅白色的座座巨山在虚无中拔地而起,与溪流洪流完美结合,三者就像是本应共生的一体,看起来竟然这般契合,浅浅白山萦绕红芒银光,绚丽多彩。
可当周倾凝神细看时,却发现那巨山之中暗暗潜了一层密密麻麻的暗色灰点。
巨山为骨,暗为骨虚,补足者可令身如磐石,外催无转移,力冲拔鼎,佛家所言金刚不坏者,外行人会以为是其外功臻至化境刀枪不入,但实际上那说的乃是补足血骨二虚后再修外而达顶峰的外家子。
骨山现后,条条浅蓝色的经脉顺体而生,粗细有致,星罗棋布,五体俱生,奇经八脉,任督二经,以及连接周身促进丝缕莹白色内气合成周天的二十一道经脉先后盘上骨山。
至此,体内的全貌便被周倾看的一清二楚。
令他感觉惋惜的是并未能清晰的看到经脉中的第三虚与骨髓中的第四虚,不过这毕竟是隐虚,所藏极深,肉眼根本难以看穿。
“我,这是在内观?”周倾忽然想起了一些什么,记得从前在道家典籍中曾经看到过关于内观的感觉。
似乎是绝大部分内家子都能够进入的状态,将全部精神转入体内时,能够感受到体内的血液流向经脉分布,甚至连什么地方有损伤都能够看得清楚…
原来,内观竟然这么真实。周倾看着眼前的一切,宛若天下山水又似九天星空的美妙画卷,不由啧啧称奇。
只是他没有看到的是心脏左二寸,有一丝浅淡到几不可查的黑气,形如弯刀,状似藤索,紧挂在距离心脏最近的主太阳心经一脉上。
恰此时,眉心传来一阵刺痛,周倾只觉精神微震,缓慢的睁开了尚有些懵懂之意的眼眸,这双眼,平淡无奇,虽有十足灵性,但却远不复往日那般清澈动人。
夜幕下,他看到了满天星斗璀璨,躺在一块长满苔藓的青石上,他以臂为枕,伸出另一只手在眼前晃了晃,眨了眨眼。
“似乎……是有些不一样呢,从前夜中完全可以清晰的看到手掌的纹路,可现在,竟只能在月光下勉强看清一个手的轮廓……”
“不过,真好。”周倾轻松的笑了,老人的声音从旁侧响起。
“醒了?”他也抬起头看了看广阔的夜空,心情十足舒坦,“内观的感觉,如何啊。”
第七十二章:青崖闲坐内观气,隔叶登阶又白衣【4】
周倾想了想,答道:“很奇妙,感觉体内的一切都很真实。不像经理脉络,倒像是一幅泼墨淋染的山水画。”
“嗯。”老人点头算是回答,目光却在有意无意的瞥向东南方向,夜色极深,很难分辨出老人究竟在看些什么。
“师父……那边有什么吗?”
“看来今夜,睡不了觉了啊……”老人竹竿般的身子朝侧一转,一股微风吹起他的衣衫。
周倾本想再问一句,耳畔忽起一阵心神悸动的刀剑撞击声。可是视线转到声音传来的方向,却是一片枝繁叶茂,阻挡住了黑暗中唯一可能看到的一切。
他不由得登上几阶残破不堪的石阶,一只脚踏上一方凸起侧斜的巨石,稳住身子,穿破林叶参差交错的缝隙勉力看去,但所看到的结果也已然是无尽的黑暗。
“没了明智之眸,还真有点不习惯。”周倾喃喃念了一句,不过他并不后悔自己的决定,正在他叹息自己什么都无法看到的时候,一朵巨大的金花如同打破静水的石子在黑暗中猛然绽放。
一石激起千层浪。
一连十朵金花似雨落清潭,烟云腾升,隔着茂密而相互遮掩的林间枝叶缝隙犹能望见一片金红。
只在刹那瞬息,又是一声金铁交鸣,破空雷霆,炸响在晴空万里暗夜虚无,一阵凛冽的寒意并着弥散天际的杀意刺在周倾的脸上。
一团红芒冲天而起,扶摇直上九重九,竟似在高空燃烧,烈焰熊熊不息,如正午的烈阳一般灼热。
几乎与此同时,又一股清凉从天降,人间竟似零零点点的飘落了雪花,周倾伸手想要接住一瓣,可一入手,却随烟消。
“这……是幻觉吗?”
老人耳尖微颤,听到了周倾的自言自语,嘿嘿一笑,“那太阳,你应该看到过的。那雪,你也曾看到过的。”
周倾心神一动,“烈阳和雪?”
往次那与一尺焱的近距离接触,东岭山崩那日横亘天空的第二轮太阳……
覆盖全玫州的暖雪……
“那是金刀王的三尺丹阳和扫雪客的扫雪剑?”周倾恍然大悟,“师父,那边什么情况?”
“是贞丫头,遇上点麻烦,嗯……难得的绝世刀法剑法之争,小老儿带你近距离一观。”
“贞丫头?”周倾还未完全明白老人话中的意思,肩头就已被老人握住,老人身躯一动,脚步一晃,自高山上的崖壁和巨树顶端几下轻点借力,便跃出十数丈之遥。
周倾被老人拉住,身子腾云驾雾,轻飘飘地,感受劲风呼啸,只觉骇然。这是何等轻身功夫?如此速度,简直与飞无异!我要到何时才能拥有这样的本事?
想到此间,周倾手心微紧,心道:一定会有的!
二人足足登了一天的山,在老人毫无间隔的轻身功夫下,只用了短短半个时辰,便已达山底。
令人惊奇的是,方才传来声音的方向不仅没有停止喧闹,而且还愈演愈烈,轰轰响声不绝于耳,周倾虽然知道自己距离还远,但依然不免被传来的动静震慑地一阵心惊肉跳。
老人脚步未停,带着一个人也同样如龙如飞,脚步虽然看起来并不如何迅速,但每一次闪烁踏步都会擦出一连串的残影出现在数十丈之外,其速之快,堪称恐怖,几乎已经超越了正常内家子能够理解的范畴,用缩地成寸四字形容最佳。
再近半盏茶的时间后,老人停步,揽住周倾,跃上一棵约莫四人环抱的参天古树,将身影藏于青叶之中,身影方稳,不出百丈外的一棵古榆树在“咔嚓”一声嗡鸣中摇摇倒地。
轰然巨响之中,掀起尘土漫天,土地皲裂,狂风搅,巨木催,一树断而致与其相近的数十棵巨木随之东倒西歪,棵棵古树百年根基已损,令人不甚叹惋。
周倾紧闭双眼,感受一股土腥气冲面而来,直到狂风略过,吹的二人所在的巨树枝丫都在随风乱舞,猎猎作响,索性老人控制住了周倾的身子,并未让其摔出,不然只此风浪便足以让周倾摔个骨断筋折。
周倾揉了揉钻入沙尘的眼睛,努力眨了眨,视线再度清晰,沙尘散去,一群人影便映入了周倾的眼中。
金阳被雪驱尽,雪被金阳燃空。
黑暗中,只点着一团忽明忽暗的火把,插在近处一棵古树枝干处,没有被方才的动静所熄灭也着实是个奇迹。
那火把昏黄的火光照出了一派暗淡的空间,令周倾能够看见十数个直立的身影将两人白衣人包围在内,地上已然躺了数具尸体。
那两白衣人由于距离太远光线太弱,周倾根本无法看清楚长得是什么样子,但却莫名的升起一种熟悉感。看其身材形容,像是一男一女,男者内气威逼,鼓胀身周,气势惊人,女者,站立原地,不显山不露水。
“师父……”
老人抬手示意他闭上嘴,“静静看着,把一切都看清楚,尤其看那个围在外面立在首位的那个人。”
“嗯?”周倾将视线在外围的人影中扫了扫,最终落在一人身上,那人身上的气势尤其不凡,“师父,您说的是那个?”
“嗯。等一会火光照在他脸上的时候,记住他的容貌。他很可能就是……”
“是谁?”
“很可能是那个一刀战遍草原,横扫大辽高手,却从未有人知道其真正面貌的年轻人。”
“大辽还有这样的年轻人?刚才那冲天骄阳想来就是出自他的手笔……是金刀王的弟子?”
“嗯,小老应未猜错,方才那样的强盛的金阳内气,除却金刀王,这天下间也只有他能够用的出。金刀王座下第一弟子,自号谪仙燃雪,本名元歌,年四十八岁。”
“四十八岁也算年轻?元歌……元歌,是他?!”周倾愕了一下,心中忽然充斥着一股难言的怒意,“我似乎从哪里听到过这个名字。”
老人嘴角带起不明意味的苦笑,没有接周倾的话茬。
正在二人浅谈间,另一边对峙无语的双方也有了动作。被老人点名称是“元歌”的人开口朗声道,“你走吧,今日赵雪贞必死。”
被围困中央的白衣男子浅浅一笑,道:“主公命我保她,纵今死又何妨?”
他微微停顿一下,又道,“说来也巧,前几日遇到了另一个你,只不过是个假的,本就可惜,今日运气不错,竟遇上本尊,方才交手,你着实是了得啊,但若是想要胜我,只怕也不容易。”
“什么了得啊,他们辽人呢,从来敌不过我爹爹,只敢背后咬一口,哼,酒囊饭袋,不过尔尔。”清脆动人的女声如百灵清唱,似银铃长鸣。
周倾听在耳中,心花怒放似的露出笑容,老人心中一动,眉睫微扬,掐指轻算,随后是长长叹息一声。
第七十三章:白露横江,寒水藏沙
寂寥夜色,万顷空空。
关帝山侧的深林中,间传人语。距此最近的村镇都在十数里之外,故而方才的震动并未引起什么大的风波,只是偶有深夜难以入眠的小镇人家听到动静,倚窗外看,也只能看到不清不楚的一抹赤红褪去。
白衣少女的话语引来一片目光,“元歌”及其下十数内家子都将审视的目光在少女身上多停留了几下。
少女本来绝美,若非稚嫩年少,如早莺初飞,略显青涩,只怕这一眼便已经无法挪开目光了。
元歌呵呵笑了笑,“赵小姐所言极是,令尊盖世风流,剑名长久,我等小辈却是不及,但不知赵小姐师从令尊那等高人,这剑道功夫,究竟学了几成?在下不才,但问小姐可愿指教一二?”
“元歌啊元歌,你可真不知羞,一把年纪还要欺负我一个小女孩,我真不明白我家师哥怎么会和你这种无耻下贱之流齐名。是吧,晗师哥。”
少女说着,上前一步将自己的玉臂环在了男子的臂弯间。男子只觉一股恶寒,暗暗打了一个寒战,心道:这丫头又玩的什么?
耳畔闻吐气如兰,芬芳馥郁,声音低低:“晗师哥,你要不是不把他给本小姐打个半死,本小姐就告你的状!看你回去怎么和爹爹交代。”
男子撇了撇嘴,感受着体内不甚平稳的内气和喉间泛起的腥甜,知道这一次如果有一丝差池,就有可能身首异处,虽然自己实力不凡,但毕竟元歌也是一代顶尖,加之人数众多,自己只有二人,小姐的实力又……
怎么看,这都是一个无解之局,是一个不用想也知道必死无疑的局。
不过他只是莞尔一笑,目光温润柔和的拍了拍少女披散着长发的后背,“放心,从小到大,次次麻烦都是我平的,这次,也不会例外。”
少女螓首轻点,心中虽然暖洋洋的,但面上却依然保持着送给元歌的嘲意,只凑前飞快的低语了一句,就不着痕迹的放开了自己的手,退后朗声道:“上啊,晗师哥!你肯定赢得过他。”
男子并未动,只是略一定神,“你就不怕少时我们的人来了,你们一个都走不了吗?这里毕竟还是周国,不是你大辽草原。”
“不用拖延耽搁,在下既有本事将你围困在此,便早已准备万全。”
“难怪我发出信号后,如此之久都没有回音,原来是你。”男子语音淡淡,丝毫没有深陷危局的慌乱,反而是冷静非常,气定神闲。“我们此行之中,有你的人?”
“难道在下身边,没有你们的人吗?”元歌不置可否,反唇相问。“只不过,在下比你考虑的稍多了几分而已。扫雪客已回天南,毋庸置疑,你随行护卫赵雪贞,身边不可能带太多的人,只要解决了那些,你在整个沧北,便再无援军。”
元歌同样语气平淡,两位分立两派象征性的英才人物此相对峙,无论内气,招式,亦或是气度均是人中之龙,良莠难分。
周倾在一旁也忍不住对这二人暗暗赞了一句,话到此时,他已经听出,那白衣男子正是当日玫州城中有过一面之缘的探雪城天才赵卫晗。
而那少女,便是那位扫雪客之女,也就是师父口中的贞丫头。
不过周倾的心中仍有些疑惑,听二人的声音,年岁应当相差无几啊,可为何按照师父的话说,二人差了足足二十年?
恰此时,一缕夜风吹过,元歌警惕的侧目朝林间一瞥,但也只是一瞥便转头笑道:“你我方才已然战过,难分高下,只是我还有这十位兄弟,都是师父门下出类拔萃之人,莫非你真的以为你能够以一敌十不成?”
“我也不想以一敌十,但总想要试一试我与你金刀门人差距几何,要不你听我的,在一旁看着,让我和他们打一场?”赵卫晗半分玩笑半分认真地道。
元歌一愣神,他也拿捏不准赵卫晗究竟是何意,但是心中有些忌惮,只因为他在方才的后首夜风中感受到了有淡淡杀气吹过,虽然一闪而没,但凭他千百次生死徘徊带来的直觉却让他在此刻彻底警戒。
他退后几步,将双手环抱在胸前,随意的靠在一棵老槐树干上,摊了摊手,“既然赵公子有此愿望,在下许了便是,请便吧,江湖规矩,在你动手时在下绝不插手,不过,还是那句话,现在走,还能留你一命。”
赵卫晗似乎并不意外元歌竟然真的会采纳自己的建议,只是不耐烦的揉了揉耳朵,“废话真多。”
手中剑锋芒一凝,便朝着眼前聚拢成一个扇形的十数名金刀王门人刺了过去,这一剑毫无花哨,只有尽显无疑的剑气之威,势如破竹,隐隐中似有长风吟啸。
十人相互觑了一眼,战法已明,站在最前方的三人擦地后退,穿过后方七人错开的缝隙一连退出十丈,挺刀当胸,七人又分三支,自左中右三方提步迎上赵卫晗的剑锋,七道刀芒宛若一体出于一致,竟然交融集合,形成一道匹练似的刀气,凌厉逼人。
赵卫晗虽是青年奇杰,但也知对方十人同出一门,力量本同源,自己即便内气再深厚也不可能硬挡下对方的联手一刀,更何况与元歌的交锋中还受了不浅的内伤,刀气渐紧之时,喉中血几乎冲口而出。
屏息沉气,将血含在舌尖牙关,手中剑锋一顿,斜身脚步移跃,白影轻巧,脚步在地连点四下,身体微弓,似展翅大鹏般在原地画了一个圈,直接躲过迎面而来的七人刀气,侧身就地一躺,在七人接踵而来的刀气之下连滚三周。
刷!
剑芒横扫,赵卫晗腰部用力一弹,整个人便从地面跃至半空,正要一记连招迎上,七人后的三人见势腾空直击面门。
赵卫晗此刻身在半空,无法借力,下有七气刀锋,前有三刀横来,可谓上天无路,下地无功,正在一侧的赵雪贞和隐在树叶间的周倾都几乎紧张的停止了心跳时,一抹鲜红喷薄而出,如血箭眨眼射在三人眼前。
三人只觉眼前一花,身悬于空,力量本就虚浮,内气爆体迎身,刹那撕碎血箭,可就是这短短一瞬间的间隔,赵卫晗第四重的充盈内气倾巢而动,莹白雾气冲虚凝如实质灌剑身。
白如朝露,自晨曦现,凌浩浩大江,纵遍地茫然,一刃光横江,如蛟龙出海俯视万类,如长虹流星洒降人间。
扫雪一字剑起手式,“白露横江”,蓦然爆发。
空中三人,地上七人,见此剑光无不惶然后退,纵使他们亦有顶尖刀法为底,但眼见这天下第一的剑法就这么出现在自己的眼前,而且目标还是自己,第一时间心中就生了退意。
倒不是赵卫晗真的太强,只是因为他一口出其不意的鲜血本就在战场中发挥了极大的效果,再加之如此柔中带刚,绚丽中带着狂绝的剑法毫无半分犹豫的斩出,如此迅捷,果断,令十人在第一回合就输了气势。
战斗,凭的就是气势,就是勇气,气都失了,何堪胜利?
元歌在一侧撇撇嘴,自言自语着,“一记白露横江就想击退十个人?痴人……”
话到一半,背后林间剑气暴泻,如激流瀑布一泻万里,戚戚的寒意如幽谷寒水一发不可收拾,寞寞的黄沙似边疆万载恒定的孤独暗中隐没。
“寒水藏沙!”元歌惊叫一声,早就防备着的心直接跳出了嗓子眼,内气只在呼吸间便轰然爆发,身体点地凌空,横刀欲挡那来自空林的一道剑气。
忽的,背后一声惨呼,使得元歌半个身子僵了一下。如果只是一记白露横江,最多只能逼退十人而无法伤其性命,可他分明感觉到身前身后的剑意竟如出一辙!
“赵卫晗,你也会寒水藏沙?”
令人牙酸的刀剑撞击之声,元歌爆喝一声,语音中满是不敢置信,手中刀在此时分已迎到了那横空出世的剑气之前!
寒水藏沙,江湖传言创自一天唐剑客,剑法本名为元轻剑,合共只有四记剑招,可那剑客却凭此四剑,打遍天唐几难逢敌手,因此闻名于江湖。
第七十四章:真容
暗夜中,两潭幽幽寒水绽放,飞沙隐起,场面登时乱作一团。
十人中,一颗头颅冲天,鲜血喷涌中尸首倒地,余下九人却面无表情,就像是倒在地上的不是他们的同门中人,反而只是一个与他们无半分瓜葛的陌路人一般。
后退的身形未有丝毫散乱,几经变换重新聚拢在一起。
赵卫晗突起一剑得手,身影稳稳落在地面上,方才他发出一剑“白露横江”击退众人的短短瞬间,突起这一记元轻剑中以威力最盛,速度最快为著的寒水藏沙,引寒水之凛冽,藏茫茫之烟沙,才得以出其不意的斩下这一人。
说白了,靠的是一个“奇”字,二次再想得手,只怕便不容易了,接下来的战斗,只会更加艰难。
寒水藏沙与扫雪剑中的至关重要的“寒”“快”二字有异曲同工之妙,故而赵卫晗使出也算是得心应手。
天唐元轻剑客,曾凭借此招平地发难,霎时出剑连斩三位内家气临四重的顶尖内家子,举国震惊,那一战后,他便直接被天唐玄机阁列入天唐十大高手第七的位置。
就连那天下闻名的六位开宗立派的大家之一,有“一风沙”之称的天唐醉黄沙都对其赞不绝口,他的成名绝技元轻四剑更成了江湖之上数一数二的剑法。
此刻的元歌,面对如此迅疾的剑锋,自然是丝毫不敢放松,内气频发之际,提剑与那浩瀚生猛的剑气相撞。
“叮!”
两声剑吟,两道锋芒,刀气逼仄只迸发一寸,却生生震推那一往无前的寒碎之锋,寒水飞沙顷刻覆灭。
红光初绽,一尺焱随风潜入夜,于半空只一顿挫,便斩入密林之中。
那足以撕碎一切的狂霸,那足以燃烧一切的炽烈,令远在数十丈外的周倾都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双眼大张。
如果说之前自己在玫州城所见的一尺焱是照耀人世一颗太阳,那么现在经元歌之手的一尺焱刀气,就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金阳,在如此金阳下,万类皆跪伏乃至毁灭。
这,简直不是一个层次的刀法!元歌,绝对是一位真真正正的顶尖刀客!周倾只是一个外行人,却也能够一眼看出这一刀的可怕之处。
林间忽然传来一阵密集狂放的笑声,“哈哈哈,老子用刀的时候,你还在穿开裆裤呢!”
一个人影如雨夜闪电,阴云金龙,掀起一抹灿灿的浅色寒光,紧接着,一柄闪烁着紫微微光华的长剑在空中旋转着电射而出,破空声几欲破人耳膜。
天下二十七名剑之二十六,紫薇。传闻为紫薇星降陨寒铁打制,经天火淬炼二百一十七天,剑身极轻,亮光紫韵蒸蒸,似东来紫气奇绝美艳,适合女子用剑。
三十年前,它曾是天唐一位极其著名的红尘才女,勾栏花魁的祖传剑,那时此女的艳名芳华曾在天唐国内流传一时。
其一手剑舞风靡天下,一曲长琴声绕天阙,无数风流才子,纨绔子弟为之风采所痴迷,但却从未听闻她与任何一位男子产生美闻,倒像是红尘女中的不染不污的莲花。
后此女引紫薇剑割颈自刎,香消玉殒于长安城头,紫薇剑自此下落不明。至于自杀原因为何,也成为了一个谁也无法说清的谜团,更成为了所有男人心头的遗憾与惋惜。
直到三年前元轻剑客执紫薇剑,驭元轻剑法纵横于高手之间,闻名于江湖之中时,此剑才重现人间。
紫薇速度奇快无比,只一呼吸,便横跨十数丈直抵眼前。
“哗!”
剑身穿透一尺焱刀气时仅仅只减了两分速,刀气便随之无声碎裂,分做四五道锐芒炸在其后的树干上。
“轰轰!”
应声留下数道深达树心的刀痕,木屑纷飞,几点碎屑轻飘飘的飞远,从中有一个影子盘绕着莹白内气一闪而过。
长剑尚在空中,元歌接下一剑后身形坠地,连退四步,举刀沉气,脚步原地一转,留下一深入地面寸许的脚印,身躯弹起,刀直击长剑。
刀剑相撞,元歌挟起刀锋斜打一下剑背,当啷一声,剑身在元歌的巨力作用下失去了一切的前冲之势,反而向原来的方向反冲,悬空翻了两下,便无力下坠。
恰此时,人影掠来,稳接紫薇,身躯急转,挺剑当头朝元歌劈来,元歌亦挺刀相迎。
二者一红一紫寒光数闪,一声接着一声骇人的金铁声如万江大潮,一浪高过一浪,短短一次碰面,两位高手便以极速交锋十数次。
元歌握刀的手猛然一紧,加力三分,悍然一记三尺丹阳之“二尺烽火”似晴空火龙擦起火光,刀气滔天,席卷全场,暗夜月光消弭尽去,只余下二日同天,红光大涌,令人忍不住阖眼避其锋芒!
就连背后与九人战作一团难舍难分的赵卫晗都不得不闪身连连后撤,转过身去大喊一声“贞儿!”便紧紧闭上双眼。
赵雪贞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毫无犹豫地合上凤目。
红光将那握着紫薇剑的身影全部隐没其中,元歌呼出一口浊气,稳稳落地,二尺刀光之下,人间岂有人敢直面此烽火?
周倾也在红光爆发的一刹闭紧双眼,心中闪过一个念头:怎么是他?
那从林间突然出现的“元轻剑客”,他竟然认识?不,应该说见过。赫然便是那一日在玫州东岭雪山上向自己“借气”的牛皮衫青年!
他虽然没了明智之眸,但也不至于连人都分不清,尤其是那腰间挂着的一刀鞘一剑鞘还有那身上的灰色牛皮衫,带给他的记忆实在太过深刻,令他仅仅只是在昏黄灯光下看了一眼便认了出来。
相反的,老人让自己记下的那个元歌的真容,他却根本看不清,只能辨认出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这令他不由叹出一口气。
老人斜眼看了看他,并未出声,似乎周倾的动作和想法全在他的意料之中似的,嘴角的笑纹愈加显得无奈与落寞。
孩子,这俗世迷雾,你用这一双与他人无异的眼瞳,究竟能看破几分呢?这生世凄苦,你用这瘦小稚嫩的身板,又能扛起几分呢?
唉。
思索良久,老人无声发出叹息。
至于他身侧全神贯注屏息静气盯着战场方向的周倾,自然不可能发现一向处事泰然,笑意满脸的老人竟然会用如此悲悯如此沧桑的表情看着自己。
第七十五章:鱼烈现世破双杰
元歌一记“二尺烽火”使得二日同天金阳大放,诸人同时闭目避其锋芒,将那使出寒水藏沙的元轻剑客淹没,风头无两。
他抱刀立在地面上,眼神却警惕的打量着四周。
他可不相信一代名剑客会这么轻易地命丧在自己一刀之手,果然,赤色还未完全消退,电光突动,一个人影如同暗夜中的鬼魅连闪突进,剑光飘飘。
雪色轻轻,寒意凉凉。
后背前胸同时传来一股侵入骨髓的凉意,虽然力道气势略有不同,但同样凌厉令人生畏的剑气却盘桓在他的身周。
不用眼睛看,他也知道是赵卫晗已经脱离了自己同行九人的控制,施剑朝自己而来。
他与眼前鬼魅似的身影几乎同时爆发,其配合之默契,剑气之契合,令元歌不由得暗暗咋舌。
“没看出来啊,江湖上小有名气的元轻剑客和探雪城的高足还有如此深厚的交情,在下佩服,佩服。”元歌云淡风轻的冲着前方拱了拱手。
“飞沙入雪!”
“白露横江!”
两声爆喝打断了元歌的话语,半空如凭空升起一股惊人的龙卷,狂沙,飞雪,白露,万般景象如坠梦境。
尽管谁都知道那并非真实,而只是剑气卷出的意境而已,但也忍不住目露惊骇,剑法竟可以达到这种程度?
狂沙覆地,飞雪翻云,配上天下至为精绝的身法。白露横天,四野俱白,配上天下最顶尖的剑势。哪怕是金刀王亲临只怕也无法平静以待。
元歌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凝重之色,阴沉似水,双手攥住刀柄,内气催发至巅峰,浑身精气全部灌注在手中的一把刀上,盯着刀锋的眼神中满是痴迷,满是狂傲。
“刀法上,我绝不输你,鱼烈只配我用!”元歌自言自语似的喃喃念叨着,却清晰的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这一刻,在场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到了元歌手中那一柄并不如何起眼的长刀上。
原本毫不出奇的刀锋竟然在这一刻如同蟒蛇蜕皮似的破开了一层,亮银色的碎屑四散飘飞,取而代之的是是一柄黢黑的古朴长刀。
内气冲灌下形成一种黑漆漆的流光,远望霎是奇怪妖异,刀长四尺六寸,奇宽无比,就像是一条乌金色的大鲤鱼,扁平宽长,似带片片鱼鳞黑光闪闪。
天下公认十九名刀之十四,鱼烈。传说是冰池海一条十尺乌龙巨鱼鱼骨所造,配之以地海火山火熔炼,封龙魂,浴乌龙黑血,通体乌黑。
据闻出自剑神白帝第二徒,铸刀大家鱼求笙之手。
然鱼烈注入炽烈内气时会生赤红,与金刀王的三尺丹阳刀法极配,原是金刀王所佩三刀之一,后赐予大弟子元歌。
刀身忽的暴起红光,三尺刀芒如寒渊沟堑,撕裂天空一般,三尊烈日当空,夜如白昼!
“三尺丹阳!”
元歌浑身上下所有内气全部贯彻鱼烈,力量前所未有的爆发,令元歌身上的熊熊战意更上一筹。
两剑一刀悍然相撞,空气几乎凝滞。
没有人会质疑这带着三位当代顶尖人杰全部力量爆发出来的剑招刀法的威力。
“轰!”
巨响声声,周围十数棵古树被余韵伤及粉碎,大地如蛛网一般丝丝龟裂,齑粉如烟幕罩在空气中,滚滚气浪似昶江水滔滔不绝连绵不息。
站在一侧有些不知所措的金刀门下九人和赵雪贞都是目瞪口呆的盯着半空中的各色异象,看着那三个持剑持刀的人冲入风沙白雪烈日光芒中,还来不及反应,就被接踵而来的声浪气浪卷着倒飞出去。
实力较弱的几个均是鲜血狂喷,软软的躺倒在地,呼吸困难,满脸的惊骇欲绝。
赵雪贞在空中倒转了几圈,重重的撞在一棵古树上,虽未受太重的伤,但也依然是气血翻腾,抚胸连连调气深吸,稳住内气波动。
周倾更是震惊不小,痴痴的指了指三人碰撞的方向,有些结结巴巴的道:“师父,这,这……”
老人嘿嘿一笑,“小娃儿,他们可都是站在最高处的一等一的高手呢,怎么样,想登上首位,是不是压力十足啊?”
“三个第四重的高手……就……如此厉害,那到了扫雪客还有金刀王那种层次,又将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呢……岂不是可以催山断江,上天入地了?”周倾眼睛闪烁着看向老人,“师父,是不是!”
老人拍了拍周倾的脑袋,心道:这才像是个十五岁的孩子啊,之前那个小大人儿可远远没有现在这个小家伙可爱。
“上天入地是不可能的……不过啊,小老儿也说不清楚,一切,还要等你日后真的踏足那个领域的时候才会真切明白,人间巅峰…究竟是什么样的。”
老人下意识的握了握拳头,就像是想到了什么令他骄傲不已的事情,但随后便又松开,轻轻一笑,周倾分明从那笑容中看出了些许颓然。
“师父。”周倾一把抓住老人枯槁的手掌,似乎试图将自己年轻的激情与温度传给这个看起来瘦弱不堪,志气早已十不存一的老人。
老人并不领情,毫不客气的甩开了弟子的手,撇了撇嘴,抽出一个酒囊灌了一口酒,目光转向一侧,周倾眯起眼细看老人的脸色,登时望见两点晶莹悬在那里,心中一松,学着老人的样子嘿嘿一笑。
“噗!”
半空中,一个黑影斜斜飞出,带着殷红的血色撞断了巨树,“轰”的一声,落在地上,余势不减,直至在地上划出一道足有十丈长的通红痕迹后才堪堪停了下来。
“大师兄!”一众金刀门人均是大惊失色,警惕的看了看空中仍未消散的烟尘雾气,除却倒地不起的三四人外,全部飞也似地奔到了那坠地的身影面前,将元歌的身子从地上扶起。
此刻的元歌,身上的衣衫已破碎稀烂,只余下几片根本不足以蔽体的布条,背后因为方才的擦地后撞而变得血肉模糊,胸腹之前交叉着两道触目惊心深可见骨的剑痕。
剑气仍有残余,在他的身体内如小蛇一般肆虐着,发出着“嗤嗤”的细响,呼吸一紧一慢,所剩无几的内气如同水潭仅剩的几滴甘甜浸润着干涩的经脉。
“大师兄!你……怎么这样?”金刀门人惨呼着,纷纷掏出自己的疗伤丹药以及金疮药为元歌处理着伤口,可元歌受伤太重,若不能及时得到有效的治疗只怕难以续命。
即便是他日恢复,这一次所受的内外伤累加在一起只怕也会让他的战力锐减三成,内家修炼上亦很难再有进境。
“师兄!我们带你去见师父!”
“快快快!抱起师兄!”
“小心点!”
他们惊慌失色的模样与之前同伴丧命时的冷漠截然不同,足可见这位大师兄在众人心中的地位。
元歌强行躲开几人的搀扶,以鱼烈拄地,强撑着坐起身体,胸腹的伤口一经牵动,汩汩的鲜血便如同泉水一般顺着大腿流在地上,活脱脱一个血人,狰狞可怖。
他发疯似的仰天大笑,全然不顾遍体鳞伤的身体,口中因为呛血不住的咳嗽,可他仍在笑着。
“哈哈哈哈哈!”
其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第七十六章:老人拔剑
元歌的笑声回荡在整个林子之中,树叶震得漱漱作响,听来毛骨悚然。
“哈哈哈,你若用刀,我赢不了你,可惜你今生再也用不了刀了!李昀歌,我终于赢了你一次,终于……终于不再被你踩在脚下了,想不到吧,想不到吧!你们两个人今日都倒在了我的刀下,哈哈哈……”
笑声仍在继续,响彻山林。
可他的声音渐渐哽咽,由笑意转为哭腔,一口口的血水混着横飞的唾沫破口而出,两行泪水顺着鲜血淋漓的脸颊垂落在伤痕累累的胸膛,格外凄凉痛苦。
他已经完全没有了一副顶尖高手的样子,反而像是一个孩子,拖着伤重的身躯嚎啕大哭,似是在宣泄多年来憋在心中的苦楚。
“赢我,真的那么重要吗。”林间忽的又传来一声虚弱至极的声音,声音颤抖甚至有些含混不清。
风沙散尽,两个人影横躺在地面上,如元歌那般狼狈不堪,身形凄厉,甚至看起来状态还不一定比元歌好。
原本看到元歌第一个飞出战场而面上出现几分洋洋得意之色的赵雪贞踮起脚尖看到场中的二人,所有的得意全部僵在了脸上,一抹慌张之色攀上面庞,不过被她咬牙祛除,红彤彤的小脸儿上满是恼怒,气呼呼的冲上前去。
“本小姐让你打赢他,你怎么躺在这了!有你这么个笨护卫真是丢死人了,哼!你看看你,都什么样子了!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赵雪贞口上骂着,可是看到赵卫晗满身纵横交错的伤口,看到他奄奄一息却又勉强睁开看着自己露出柔和的眼睛。
扑闪扑闪的大眼睛中便很诚实的涌上了泪花,她扑到赵卫晗的身上,从怀中掏出了一瓶又一瓶的名贵丸药,不管三七二十一,通通向着赵卫晗的嘴里塞。
“死护卫,臭护卫,你快吃啊!本小姐早就和你说了,本小姐的护卫可不是那么简单的,现在活该了吧!以后给我滚回探雪城带着,跟着出来添什么乱呀!”
她白皙的额头上附上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一双纤纤玉手在赵卫晗的身上来回移动为他包扎着伤口,小嘴儿高高的撅起,一副强忍着哭泣又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赵卫晗浅浅一笑,任她施为,默默地闭上双眸。
赵雪贞一看吓坏了,试探性的探了探鼻息,“臭护卫!你不会要死了吧!你别死啊!你别死啊!”
声音中终于多了哭腔,她抬手飞快的抹了一把眼泪,掏出一颗自己踌躇许久也不舍得吃的上雨香金丸猛的塞进了对方的嘴里。
“你醒醒啊!我把娘亲给我的好吃的都给你了!你给我醒过来啊!”
“行了行了。他一时半会还死不了。”虚弱的声音再度响起,躺在另一侧的牛皮衫青年终于忍不住插口道,“不过你要是再不管我……我可就要死了,把你的那什么上雨香金丸给我一颗尝尝呗,雨前辈的手艺我可惦记好久了。”
“谁管你啊。”赵雪贞秀眉一蹙,“好你个臭护卫,你没死啊!你敢吓我!看本小姐怎么收拾你!”
赵卫晗费力的睁开双眸,眼神略有些迷离,口唇微张似乎想要说一些什么,但是最后也没有发出声音,牛皮衫青年的状态显然要比他好不少,饶有兴致的插口道。
“早就听说你们主仆情深,今日一见啊,还真不假。”青年目有玩味,顿了顿,携带丝缕阴柔之气的俊逸脸庞上露出些许异样的光芒,他将头转向另一方。
“元歌。问你呢,胜过我,有那么重要吗。”
“当然重要!”元歌近乎歇斯底里的喊上一声,血气上涌,内伤催发,不由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青年轻嗯了一声,“既如此,现今你一个人打赢了我和老赵两个,足够自傲了吧。那便见好就收吧,再斗下去,没必要。”
“我……”
“刀。还给你,你替我还给他吧。他日剑法大成时,我李昀歌,亲自去讨回这一切。”
一柄弯刀连鞘飞来,在元歌的眼神示意下,一金刀门人抬手接住,“大师兄,这……”
“别问了。”元歌抬头望了望星空,似乎是恢复了冷静,方才的一切失态在他重新变得淡然的面庞上消散得一干二净。
“今日心情好,赵雪贞可以不杀。但有一句话,在下想送给你。他的刀,你可以还回来,他的人头或许有朝一日你也可以取下来……可这刀上染的血,这些年你心中的恨,消得去吗?!”
此话过后,一片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元歌只觉体内剧痛难忍,刚要吩咐左右离去时,一个声音入耳,令他眼神一变,心底竟莫名生出敬意。
“我乃天唐长安人士,元轻剑客李昀歌。”音虽虚弱,却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好。我乃大辽涂楠人士,金刀王座下,谪仙燃雪,元歌。”他点了点头,“希望你不会后悔吧。”
“不会……”
元歌走了,在一众随他同来的金刀门人的搀扶簇拥下静悄悄的离去。留下满地狼藉和两个气息微弱,精疲力竭的年轻人。
“老赵。我这次帮了你这么大的忙,回头必须请我喝杯凉胜温!”牛皮衫青年李昀歌道。
赵卫晗轻笑未语。
赵雪贞随手将一颗补药扔在李昀歌的身上,“你是从哪蹦出来的,笨护卫什么时候有了你这个狐朋狗友。”
“非也非也。”李昀歌龇牙咧嘴的挤出几分笑容,“是良师益友!”
老人望着元歌等人离去的方向,迟疑了一下,拉住周倾的肩膀,轻身跃下树干,大步朝着阴影中的三人走去。
赵雪贞耳朵一动,听到了动静,警惕的抬头看来,起身手扶剑。
“小女娃,别这么慌张吗,小老儿只是两句话想要嘱咐一下。”
说着,他身子轻飘飘的一动,竟然在原地消失了!再一次出现的时候已经蹲身坐在了李昀歌的身侧,周倾也被他拽着坐在了地上。
“年轻人,我可以看看你的剑吗?”
李昀歌疑惑的扭头看了他一眼,勉力将紫薇剑收入剑鞘,紧紧的抱在怀中,“抱歉,它不想让外人碰。”
说着他的眼神忽的飘向了周倾,“奇遇啊奇遇,小兄弟,又见面了。”
周倾有些不知所措的点了点头,“嗯……”
赵雪贞没好气的给了他一拳,“都什么时候了,还有闲心思拉关系,老头子,你是……”
老人抬手在李昀歌的眼前晃了晃,李昀歌只觉怀中一轻,自己的剑竟然已经被对方攥到了手里,他眼神一寒,陡然坐起身来,一时杀气毕露。
离他最近的赵卫晗心中一凛,他还从未看到过这位性情洒脱的朋友出现过如此愤怒的情绪,那剑对他来说……
“老先生,还请原物奉还。”李昀歌脸上的阴柔转为阴测测的低沉,散发的杀气就像是一头作势欲扑的洪荒猛兽。
周倾拉了拉老人的衣角,十分不解的问:“师父……”
老人浑然未觉,用干涩枯槁的手掌拭了拭剑鞘,“铮”的一声,紫薇剑被老人拔出一尺,寒光闪烁,紫意照人,在老人手中似是挣扎的轻轻抖了一下,发出一声细微的剑吟。
第七十七章:此情,下下等
“看好了。”老人低低说了一句,不顾李昀歌一脸的抗拒与激愤,拔剑而立,身形轻顿,随即紫光跳动,剑气长鸣,内气透体而出。
老人身子一抖,脚步踏动间身影在原地连闪数次,每每下一次现身均是出现在极为奇妙而又关键的位置。
场中人都能看出老人此刻脚下所使用的身法竟正是李昀歌方才所用的那如同鬼魅般的身法,可同样的身法经老人用来,却如臂使指,臻至化境,看来飘忽不定,根本无迹可寻,俨然比前者强上不止一筹。
李昀歌怔怔的瞪大了眼睛,这一套身法是他为了迎合元轻四剑所创出的身法,甚至连名字都没有起,为何这老人竟然会用,而且还如此熟练?
老人身影再闪,衣袂飘扬,粗布衣衫随风舞动,瘦弱的身姿若隐若现间竟出现了十数个虚影,速度几乎快到了极致,无人能辨清其具体方位。
“身法倒是好身法,只是可惜你不会用啊。”老人的笑声从四面八方传来,“还有这一剑寒水藏沙,简直侮辱了名剑之名。”
“刷!”
一阵夜风拂过,如细柳垂绦,和风微雨般,淅淅沥沥,点点零星。
老人手中的紫薇剑尖一挑,霎时间飓风大作,柔和的风势急转森寒,大地像是寒潭幽水,在激荡的紫光中泛起了涟漪,石落静水,一浪千叠。
李昀歌瘫坐在地如从云端一下跌入泥潭,身周软绵绵的无处借力亦无法发力,脸上的震惊再度升华,看着眼前几乎近在咫尺,真实可触的寒意,震惊已然无声转变为敬畏。
这,才是真正的寒水,如坠冰窟的寒,杀意盎然,在老人一次次转换的身影中,三百六十个方位无死角的杀机侵入骨髓,尽管那杀机并无恶意,但仍旧令李昀歌下意识打了一个冷战。
寒意如此,水势又漾,那是柔若无物令人无处下手的水,遇上如此寒水,焉能抵抗?
与他相比,我这一剑,简直就像是小孩子过家家……剑气的意境竟然能够达到如此地步,天下间除了扫雪客,竟还有如此剑道高人……
“呜呜……”
飓风中,金黄色自水波中无声潜出,眨眼间占据了半壁天空,飞沙贴脸,寸寸若即若离的撕裂感使得他精神一阵迷离恍惚。
狂沙爆涌,寒水如潮,凝成一道绝练无匹的紫色长虹穿透黑夜。
它冷艳无双,像是一位紫衣美人傲立城头,皓腕长绾青丝,余下三分浅香。
它悠扬婉转,像是一位青衫琴师抚琴江畔,弹指一曲别离,仅剩三分天籁。
它旷绝深邃,像是一位书墨大家执笔染画,屈手几纸梅竹,填充四分飘逸。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陷入了绝对的静止,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有惆怅,似乎不舍得这一道绝美的剑气就这么消散在空中。
赵雪贞伸出青葱玉指虚空抓了抓,眼神中竟然莫名的浮起几点愁绪,喃喃念着:“好美……”
剑气所至,无论巨树草石飞花皆成虚无,剑气过时,眼前原本十分密集的林子形成了一片半扇形的空缺。
一剑之下,满座皆震。
身为老人的弟子,周倾也是第一次亲眼看到老人出手,只这一剑就令他心服口服,尤其是老人在施剑过后毫无累喘面红,似乎这惊人一剑对他来说和吃饭喝水没有两样。
李昀歌还在呆楞与思索间,怀中又是一紧,紫薇剑已再度回归。
“今日传你一剑,算报你当日留情之恩。只是日后……前路难说,年轻人,还请不要忘了胸中的侠义肝胆。”苍老的声音钻入李昀歌的脑海。
老人拍了拍周倾的肩膀,一指倒地不起的赵卫晗“你把这个后生抱起来,切记一定小心,不要触碰他胸前的伤口,小女娃,你搀着李姓年轻人。咱们得快点换个地方,动静太大,有点不妙了……”
赵雪贞听到老人的吩咐,出奇的没有耍大小姐脾气,不知道是被方才那美艳一剑所折服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只是低着头乖乖的将李昀歌从地上扶起。
一行五人在老人的引领下出了密林,直抵关帝山脚下,期间老人多次为赵卫晗输送内气抵御内伤。
李赵二人中,赵卫晗受伤最重,几乎伤及心脉,李昀歌实力要强上他几分,故而受伤稍轻,但也仍旧是气力不支,当老人示意周倾和赵雪贞将二人放下时,两人已经沉沉睡去。
即便面如金纸,但在老人的内气支撑下,呼吸较为均匀,情况并不太差。
“老头……不不,老爷爷……您是张爷爷吗……”赵雪贞低着头,手指翻动着衣角,试探着问道。
老人回头看了他一眼,“你说小老儿是,那就是了。”一边说着,一边向着周倾摆了摆手,一指伤重的二人,咧嘴一笑,“老规矩。”
“啊?”周倾愕然,“师父,他们二人还要我诊断?徒儿怕稍有差池就会……”
“哪那么多话,快点!”老人干巴巴的一瞪眼,“你写方子,小老儿拿药,满脑子的医书不用迟早忘的干净。”
周倾闻言只好略带犹疑的将手指分别探上了二人的脉门,低头细细查看二人的伤势,随手抄起一根手指粗细的树枝在土地上涂写,小脸儿上刻满了一丝不苟的认真。
老人掏出酒囊,自顾自的喝上几口,舒服的呼出一口浊气,扬眉问:“十五了?”
赵雪贞先是呆了呆,半晌后才反应过来老人这句没头没尾的话是在询问自己的年纪,螓首轻点,“嗯,今年正好十五。”
“与我家倾儿倒是同年同岁。”老人随口道,“小女娃,要不要小老儿为你测算一下姻缘啊?这方面,小老儿从未算差过哦。”
“啊…这……”赵雪贞白皙稚嫩的脸蛋涨得通红,心中想着从前父亲向自己提起过他有一位忘年之交,是一位老不修,什么话都说得出口,本事不凡但却总是一副玩闹心性,没个正经。
虽然她还不敢肯定眼前人和父亲口中人是不是同一个,但对方方才既然没有否认自己的话,那么八成就是了。
再加之他深不可测的实力,这第一次见面便口无遮拦的自来熟性格……
“这……爷爷不要拿贞儿玩笑了……”
“嘿嘿嘿,小女娃,嫁人出阁都是女之常情,你也不小了,不要羞臊,让小老儿为你算上一算。”
老人看着这位一贯跋扈嚣张的探雪城大小姐被自己一句话说的神情慌乱,羞赧不已,脸红到耳根。觉得甚是有趣,掐指细细算来,摇头晃脑着道。
“小老儿算出啊,你这一辈子会有三段缘分,你究竟要选哪个,还要看你的命理造化。”老人倏然神色一正,直勾勾的盯着眼前搓着袖尾不敢抬头的女孩儿。
“这第一段,平淡如水,相濡以沫,一生相敬如宾直至携手终老,此情上佳。”
“第二段啊,炽烈如火,生冷如陌,此情下等。”
“第三段……有些难说,曲折坎坷,思恋多舛,或者说是阴差阳错,别离若即,不可乎骤得,善终与否都会是一团迷雾,不清不楚。此情,下下等。”
第八十章:刀近
关帝山脚,乱木横生。
四人趋步向西足足奔了半个时辰,李昀歌吐气如牛,汗水如浴,但仍坚持在赵雪贞的搀扶下,步履蹒跚的快步而行。
身上的伤口被如此牵扯,不堪重负,血水破体而出,与汗水交织,如盐浸骨,剧痛遍及全身,原本就已通红残破的衣衫更显殷红,他也顾不得这些,握剑的手连连翻转手背擦抹额头上的汗。
赵雪贞见状不妙,急忙的在他身上洒了些许上好的金疮药,同时取了方干净的丝帕及时为他擦去即将坠地的血水,避免留下痕迹。
另一侧被周倾抱紧在怀的赵卫晗此刻受到了主人谨慎的特殊照顾,反而睡的十分平稳,除了偶尔挑挑眉以外倒并无其他的反应。
但饱读医术周倾却敏锐的感受到赵卫晗的后脊骨正在发出微弱的热量,他很清楚如此现象出现在一位受了重伤之人的身上,意味着什么。
那是四虚之一,最难补充的骨髓之虚为了支撑身体所必须,在用本就虚弱的本源散出气血力量弥补着身体的损耗与重创。
而后脊骨便是骨髓之虚最盛的位置,也是整个身体的轴心要冲,赵卫晗受了如此伤害而且迟迟都未能得到有效的治疗,就导致后脊骨的骨髓首当其冲的开始了自发对身体的保护。
赵卫晗他已经补虚四虚,骨髓本源的损耗应该不会对他有太大的伤害,没事的,没事的……
周倾心中如此安慰着自己,但越来越紧的清眉似乎是在告诉所有人,“情况很严重,刻不容缓!”
赵雪贞自然没有多余的心情去看周倾的表情,否则她定会更加烦闷,四人各有心忧,埋头苦行,忽听李昀歌气喘吁吁的吼了一句。
“停!转北走……那边……有一片石林……阵,曾被一个大人物以…奇门遁甲之术,四象八卦之位……简易迷阵,在,在……在景门离位侧有一个隐在藤蔓之下……的石缝,勉强够……够咱们四人容身。”
他转头看向周倾,“小…兄弟,八卦…九宫…懂吗?”
周倾茫然的想了想,“书中看到过……了解一二。”
“好……那就足够了,这个阵门极简……我将路线说与你……你记好……小八门中景门位巽位,遁甲离乙隐少丁,左十一步,六仪缺位,三宫合右,右七前十二……”
周倾头脑极佳,尤其紧急之时更是全神贯注,一字也不肯落下,路线起承转合,左转右绕。
赵雪贞在一侧听的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周倾听的是越来越明白,眼睛也亮了起来,听着李昀歌说话十分辛苦,当下心头暗以八卦位份计算。
眼见李昀歌气力愈加不支,周倾心中却已经算明,适时插言道:“接下来……是丙转阴火宫,走右上阳甘转太乾位,致以月星相合,三七做掩,后转龙虎中坤小天门绕至离位?”
李昀歌惊异的眼神停在半空,后半句话被生生扼在了嗓子里,吞吐半晌这才喘匀,“你怎会知道?”
“算出的。看来是对了!这阵着实简单,只涉及六阵小八门,根本算不上八卦阵,拖不拖得住追杀之人?”
李昀歌心头一震,如此短的时间算出这阵法的行阵路线,此子果然不凡,也难怪,他师父的实力……这样的高人收的弟子自然不凡,他的心中暗暗将这个内气连临一重都未成的少年看重了几分。
“不管拖不拖得住,现今只有这里了!进去!”
脚下经脉突的轻微一动,李昀歌惶惶转头看了一眼后面的方向,“近了,不足五里。”
赵雪贞眉睫一跳,“失了内气你还能感受的到?几个人?”
“什么叫做本能你知道吗?”李昀歌眯了眯眼睛,露出得意之色,不过随即有些犹豫不决,“一……到二人不等……”
赵雪贞甜甜一笑,“看来你的本能,也不尽然好使!得意个什么?”
李昀歌霎时一羞,连连摆手,“失误……失误,快走吧!”
周倾抱住赵卫晗打头阵,一错身折转向北,密林中隐隐映出一片光秃秃的灰影,脚步略略加快几分,隔一会儿便会不安的回头看一看,催促几句步履蹒跚的赵雪贞。
待到后来,李昀歌几乎已经没有了前进的气力,身子瘫软,血再次浸透衣衫,如此下去,即便再怎么掩饰也必会留下痕迹。
周倾稳了稳赵卫晗的身子,连忙挪出一只手,帮助赵雪贞抬起李昀歌,承受住李昀歌的大半部分力量,力有不逮的感觉令他咬紧牙关。
“有止血的药吗?”
赵雪贞连连点头,但很快又摇了摇头,从怀中掏出三四个小玉瓶握在手上,一边和周倾合力加速钻入豁然横于眼前的石林阵中,一边将小玉瓶递上前去,慌忙问。
“我我我……我不知道哪个是哪个!怎么办呀?笨蛋!你快看看!”
周倾看到她慌乱无措,满额冷汗的娇俏模样心头暗暗想发笑,但有现今的压力亘在心头实在笑不出来,定神在那几个小玉瓶上游弋了几次,眼神中震惊愈加强烈。
“都是宇内的泉安玉……”怔忡的辨认了数次,凑到了瓶塞前仔细的闻闻,“左边第一个,拿出来喂他三粒,中间那个,准备好,等到地方给他外敷。”
赵雪贞手忙脚乱的照做,拔出瓶塞,药香扑鼻,倒出三颗暗红色的丸药喂到了李昀歌的嘴里,李昀歌面如金纸的脸色稍稍有了缓和。
痛苦的呻吟一声,“真他娘苦……小丫头,你公报私仇吧!”
埋头顺着路线径走的周倾接连指引方位,他虽然在修行内气后力量超越常人,但毕竟还是个孩子,在撑着两个人的身体的情况下还要匆匆而行。
体力渐不支,腹臂酸痛如同灌了铅似的重逾千斤。
李昀歌喘着粗气,“小兄弟,不……错,有……前途!等哥哥好了……再教你一招。”
周倾心道:上次那招都还未学明白……
口上也无暇多花花,紧走几步,在层层叠叠看似毫无规律的石阵中穿行不停,数人高的灰影参差行列,石林中小径支离,阡陌纵横,时宽时窄,可谓眼花缭乱。
赵雪贞只觉眼前乱糟糟的,正在头晕目眩之际,还未看清前路,就在周倾的拖拽下强行扯入了一片黑暗。
一片深邃,光线暗淡,斑驳的光点涂在脸上,水滴落地略带潮意,浅淡的绿蔓紧罩在眼前,耳畔传来周倾的声音。
“别愣着,敷药。”
藤蔓如帘摆动,耳边人却已侧身出了石缝。
“喂!笨蛋,你去哪?”
第八十一章:咫尺
周倾压低声音回了一句,“待在里面别出来,你会迷路的。”
声音未落,人已匆匆而去。
赵雪贞知道此刻时间不等人,虽然疑惑,但也只能吞咽到肚子里,蹲身为两位伤者调整了一下身体,石缝虽狭但并不太窄,勉强能够容下二人并列平躺。
李昀歌看了看周倾离去后尚还有些摇摆的缝口藤蔓,抬手从赵雪贞手中接过周倾方才指出的玉瓶,瓶塞轻启,药香扑鼻,霎时冲散了周遭的血气。
他倒出药粉,在赵雪贞的帮助下敷在伤处,一边忍受着肉体上的伤痛,一边断断续续地插口问道,“路线…记下来了吗?”
“什么三宫,什么日星月的,鬼才听得懂,我哪里记得下啊?”赵雪贞小鼻子一皱,面上的慌张更甚几分,“我也想能帮帮忙呀,可是我什么也做不了……”
敷过药粉后,李昀歌的伤痛直线下降,呼出一口浊气,仰身后靠在潮湿心冷的石壁上,听到此话,嘴角不由上翘,心头最软的地方似是被触动了一下,抬手揉了揉赵雪贞纤细柔顺的垂地秀发。
“别慌,那小兄弟很不简单,我相信他不会有事的,咱们现在只能等待,不要让他有后顾之忧……也不要这么担心……”
赵雪贞一闪头,避过李昀歌的咸猪手,一扭头,喉间发出一声轻哼,“我才不担心他呢!”
“是,大小姐说不担心,就不担心。”李昀歌轻松地耸了耸肩,有些失神的看了看赵雪贞的乌黑长发。“曾几何时,我也有一个像你一样小美人似的妹子啊。只是,她比你淑婉,比你温柔……”
赵雪贞皱了皱眉,想要反驳,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握了握小粉拳“本小姐就是不温柔!那又怎么样呢,谁家有个成天逼着女儿学武的老爹还能保持温柔?”
“小丫头,你有,怎么就知道别人没有?”李昀歌取笑道,将视线转向一侧坑坑洼洼的石壁,眼神患得患失,盈盈脉脉。
赵雪贞不想和他多做争执,黑暗的空间忽然安静下来。
“喂,姓李的,你骗人的吧?我听闻元轻剑客自扬名以来,便是一个独行客啊,哪来的妹子?”
李昀歌仍未看她,眼珠转了转,“曾经有的。只是现在,她都已经认不得我了……也再也等不到我回去了。”
“为什么?”
李昀歌怔忡一阵,忽道:“因为凡是和我有关的女人,都不会有好下场的。小丫头,你要试试吗,哈哈哈!”
他朗声大笑,笑后再不管赵雪贞,闭目养神,沉默不语。
……
周倾径直出了石林阵,抽了抽鼻子,嗅了嗅空气中弥散的淡淡的花香,抬头审视一番方位,脚步不歇,快步跑入密林。
不消一刻,一束浅色冲香花便被他攥在了手上,寻了块平整的青石,将冲香花连同枝叶捣成花泥以树叶包裹,顺着来时的原路快步飞驰。
青青草叶,点染血迹。每逢血迹,周倾便会从指缝间挤出些许花泥洒在其上,痕迹瞬消,就连充斥四周的轻微血气也被花香冲散冲淡。
虽然内气深厚者依然能够发现痕迹,但这已经是周倾能够做的全部,将沿近的痕迹处理干净,掐指算计了一下时间。
方才李昀歌说敌人不足五里……如今过了将近半个时辰,为什么还未到?
难道……
“莫非是我错过去了?或者刺客根本没有选择这条路?”
正在胡思乱想,石林阵又已涌入眼帘。
他无暇多顾,顺着路线穿梭其中,盏茶功夫,再回石缝口,藤蔓就在眼前,只要他抬手拨开,便能进入其中,可他就这么停在了原地,再无动作。
赵雪贞看到一个人影堵住了藤蔓间斑驳的光影,感受到对方的气息,知道是周倾回来了,面上登时一喜,正要开口唤他进来,一只冷冰冰的大手捂上了嘴。
“别出声。”李昀歌毕竟身经百战,纵使重伤,其感官也要比赵雪贞敏锐数倍不止,只在周倾停滞的身影中,便感受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
赵雪贞起初想要挣扎,但李昀歌轻声说完一句后便放开了自己,一指按在了她的肩上,示意她不要乱动。
眼神微凝,透过藤蔓,透过周倾的衣角,他和她都在盯着那片嶙峋的石林。
窒息般可怕的沉寂中,只闻心跳,赵李二人的额头都是莫名的涌上了一层冷汗,周倾缓缓移动步伐,再次变换方位,从景门绕三圈随后转向生门。
良久良久,直到周倾走远,再无声息,赵雪贞才略显犹豫的开口:“他……”
“嗯。”李昀歌点点头,“人来了,就跟在他后面。”
“可是……怎么会没有发现我们?既然都已经跟着周倾找到了这里,以那群人的内家功夫,不可能嗅不出这里血气和药气啊……”
李昀歌指了指藤蔓的一片茎条,没再说话。
赵雪贞探身看去,只见上面有一层浅色的薄浆,她抬手抹下几许,拧眉搓了搓手指,“这是……冲香花?”
“嗯。”李昀歌点点头,“那个小兄弟,真是聪明的紧呢,知到石林阳处,必生冲香。还知道用这个来解决掉一切的后顾之忧……”
“那他岂不是,一个人把刺客引走了?他,他,他……”一连说了三个他,并未说出后半句话,但李昀歌已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想说:周倾不过是个毫无内气底子,连入门都算不上的孩子,把刺客引走岂不是必死无疑?
“稍安。如果对方不知道他和我们是一方,那么就还有转机……如果知道,也有转机。”轻咬薄唇,李昀歌一字一顿的说道。
“什么转机?”
“杀了他。”
“杀了他?”
“对。”
“你疯了?”
“没有。”李昀歌眼神闪了闪,“那两枚铜钱,在他身上吧。”
赵雪贞凤目放光,重重的点点头,“对啊!我都给忘了,有了那个,爹爹都不一定杀的了他!这下死笨蛋安全了!”
“不要太悲观,但也不要太乐观。”
“嗯?”她侧目看着一本正经的李昀歌,“还有什么问题吗?”
“金刀门的人,死了会怎样?”
赵雪贞下意识的捂住了大张的嘴,恍然之色令她心头涌起绝望之情。“杀一禁万里,群聚而斩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