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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周至雪     藏冰txt下载     藏冰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八章:主帅送你一字

    黄衣少年独自下山离去,无人阻拦。

    周患三人在寨中与众大汉畅谈,大家同为热血男儿,周患三人又是军中人,所谈之家事国事均感甚欢,都觉相见恨晚。

    上城寨的山贼们说是山贼,其实都是没有安身立足之处的草莽流民,聚在一起共谋生计,如今拓拔无涯已经领兵打到近前,他们本就抱着兴兵相抗的念头,但是苦于没有出路,镇天王的队伍根本无法信任,正巧周患的义军合了他们的心意,因此周患一提出希望上城寨数千人加入义军后,他们便齐声答应。

    不多时便到了晚间,夜幕如帘垂落,堂内的快言快语,笑声温情仍在继续。

    寨中剖鸡宰羊大排延宴,酒菜肉香飘数里,浓郁不散。

    整座上城山灯火通明,一个个赤裸着上半身的大汉背着整只焦黄流油,令人垂涎三尺的烤野猪,烤山羊,摩肩接踵,运上山顶镇山堂。

    镇山堂中,周患满上一碗酒,登上高处,喊了声“大家安静一下。”

    前二旗营主孔太飞和前十一营主徐烨对视一眼,看着对方眼中的笑意,格外阴险的笑上两声,默默倒上酒,擦去唇边的口水,也不管周围山人们一同看向周患的目光,这哥俩默契的一碰杯,也不说话,仰头饮尽。

    随即二人双眼一亮,孔太飞低声道:“这酒真不错,要说还是昶州江水酿的酒甘醇,香!”

    “是啊,咱哥俩继续,客套话就让七哥自己去整饬。”

    “有理!别看你小子排在老幺儿,可还真就你最对我老孔的胃口,这么多年可想死哥哥了。正好趁此机会,咱来个一醉方休。”

    “这……喝是喝,醉就算了,今夜过后,还得杀辽狗,留把子精气用在战场上才是正道。”徐烨停下倒酒的动作,有些犹豫,皱眉细声道。

    “哎?你个混球,我老二带兵不比你时间长?这事还用得着你操心?你啊,就听我的,踏踏实实喝顿酒,辽狗那边,大哥和阿患早就安排好了。来,喝!”

    孔太飞毫不客气的一把夺过徐烨手中的酒坛子,再倒两碗。

    二人这边推杯错樽,换盏更酌,喝的不亦乐乎,上方站着的周患喊过安静之后竟然停了下来,他仔细看过下方站着的每一个人,长长叹出一口气,向着美妇招了招手。

    美妇浅笑,点头后也倒了一碗酒站在他的身边,周患拉起她的手,放声道:“你们,是妾儿的兄弟,就是我的兄弟,妾儿能够在这上城山上完好无损的屹立不倒,全仰赖诸位十五年来出生入死的照顾!今日,这第一碗酒,我周患,敬诸位兄弟!来日,咱们一同沙场饮血败辽狗!”言罢一饮而尽。

    美妇随他一同饮尽,笑意更浓。就像是一个跟在丈夫身后的小娇娘,默默而立,看着周患的动作,不插一句,心头洋溢着十五年来从未感觉到的幸福与满足。

    “这第二碗嘛,也敬诸位!老孔,小烨!你们两个先别偷喝了,停停,听老子把话说完!第二碗酒,告知上城寨的千百弟兄们,也算告知我这两个兄弟,你们的大当家的,你们的小十,十姐,自即日起,就被我拐走当老婆了!”

    大笑声中,周患饮尽第二碗。

    堂中哄笑声,起哄声,一潮高过一潮,声浪嗡嗡如九天雷霆霹雳贯穿上城山。

    美妇羞赧嗔怪的瞥了周患一眼,红晕直达脖颈,抬手狠狠掐了周患腰间软肉一下,低头看着自己的绣鞋,不敢出声。

    她虽已年近四旬,但毕竟不经情事,人生最美好的十五年全都付在等待周患这一件事上,如今终于再见心慕之人,得到那无数次梦中可念而不可求的爱情,只一刹那,从前的幽怨泣诉全部烟消。

    周患侧头看到美妇不胜娇羞的样子,莞尔一笑,伸手将之揽入怀中,“妾儿,等我平了辽乱,再给你一场大婚。我周患的老婆,可不能就这么不声不响的就娶过门,等我。”

    美妇轻轻点头,斜靠在周患坚实的肩膀上,分外安逸。

    她知道这份安逸享受不了多久,不仅仅是她,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知道,如今沧北混乱遍野生,无处能得安逸,他们也不例外。

    今日过后,上城寨便会随周患合入沧北义军,而这昶州贼道上,再没有了叱咤风云的女当家的,但军营中便会多了一个女将,她的身上还有着升起一个名号,一个滞留在过去的时光中整整十五年,久到连她本人都几乎忘却的名号。

    前沧北军十旗营营主,苏瑾妾。

    ……

    昶州边境,亭城,沧北义军主帅军帐。

    龙洐意坐在侧位上,手上握着笔,悬在地图上凌空圈点,但始终没有落笔,白眉皱成一团,似是在为一些事情犯难。

    忽的,账外侍卫撩帘走入,面无表情,对龙洐意行过军礼,龙洐意放下笔,疑惑的看向走入的侍卫,“有什么事吗?”

    “将军,镇天王派来的使者已经在侧帐等了一个下午了,此刻正是愤怒至极,最不耐烦的时候,方才将送上的茶杯都摔了……您看……”

    龙洐意不动声色,以肘倚桌,手指在桌案上轻敲两下,双耳微动,敏锐的捕捉到隔壁传来的怒喝声,他站起身,提起步子出了主帐。

    侍卫重新站回账外,眼神好奇的盯着龙洐意走入侧帐,以他的脑子根本看不懂这位龙老将军和他们义军的主帅,那位周夜池将军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镇天王按道理讲应该是他们的顶头之帅,沧北军的真正统领者,派来的使者更应该是地位尊崇备受尊敬才对,怎么反而被自家将军给吊着?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告诉你,把你们义军统领给我叫过来,别拿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糊弄我,本使可是镇天王亲随,御封从四品亲将,你们统领理应滚过来跪见,知道吗!让我等一下午?这后果你担待得起吗?信不信我下令斩了你!”

    “你是谁我管不着,主帅命我将你守在这里,不得妄动,我理应听命,你还是踏实坐着,等候主帅归营吧。”

    “主帅?哪个?那个周夜池?没有圣上御封,他也配称主帅?你再不让开,休怪本使……”衣着华贵的镇天王使者义愤填膺的指着一名侍卫怒骂着,余光瞥见面带笑容的龙洐意进帐,登时转过身,扫视一眼,眼中尽是轻蔑。

    “天王使者,在下要事耽搁,有失远迎,实在歉然。”龙洐意随意的拱了拱手,算是见礼。

    “你就是那个周夜池?都半截入土了还出来掺和?我看你啊,趁早退出这什么义军,回家看孙子颐养天年去吧,我们大周朝廷需要的可不是你这样没什么用的糟老头子。”

    龙洐意站直身体,微佝的腰身化为一杆笔挺的长枪,他双眼微眯,笑容尽去,他的性格便是人敬他一尺,他还人一丈,可若是别人先行招惹,他也绝对不会受了欺负。

    “莫说老夫不是主帅,即便就是,你也没权利过问。大周需不需要老夫可不是你能说了算的。本来老夫不想将话说的那么难听,既然你个黄口小儿先行挑衅,老夫便告诫你一句。”

    “亭城,不是你们镇天王的地盘,现在是我沧北义军的地方,入了这里,就要有进入这里的觉悟。老夫乃一军副帅,依大周军制,乃从二品级,你一个从四品亲将,算个什么东西?敢来质疑老夫?”

    “主帅临行前送你一个字,老夫听来粗野不适,但如今看来,送与你正合适。”

    “滚!”

    镇天王使者愕然,还未反应过来,身体便腾云驾雾而起,脱离了自己的控制,被两个士卒一左一右扣住臂膀,生生带离了地面悬空而起。

    随后这位趾高气昂的使者就被一路提着出了军营,被随意丢弃在了新建的简易辕门外。

第四十九章:雨夜【1】

    孤帝四年,八月七日。

    正是暑伏天,乌云盘亘在上空许久未散,电闪微微,雷蛇旋绕,绵延至大半个大周,整个世界忽明忽暗,气氛也因此格外沉凝。

    闷热中带着些许清冷的雨前风拂过,压平了义军将士那浮躁悸动的心。谁都看得出来,一场暴雨即将倾盆。

    昶州,亭城。

    周患立于帅帐中,原沧北军包括苏瑾妾在内的七位营主也同样静立,他们均将目光盯在周患的身上。

    “驻扎亭城已有三日,阿患,你究竟是何打算?我记得你前些时日就说过会有动作,为何滞留至今日,仍在等待?”龙洐意第一个开口。

    周患轻眨一下眼,眸中似有战意如浮光潋滟,跳跃升腾。

    他将手指向沧北主力军和镇天王所在的昶州主城和野望城,又指了指二城南侧,占得镇天王让出的忘仙纳神两座巨桥而驻扎的辽军,目光环视诸将。

    “拓拔无涯的四万红渊铁骑和十万精兵全部驻扎在两桥北侧,紧逼主、野二城,这是辽军最强悍也是最精锐的军队。镇天王虽立二城据守一月未退,但从让出桥口那一刻起,败象已生。”

    “如今,昶江四桥西南侧的都狼,重丘,锐城三城百万百姓均被屠杀殆尽,拓拔无涯生性暴躁,连月久攻不下,他很可能反身屠杀所占四州之地的百姓以做要挟逼迫,的确,时间根本不容拖延。诸位兄弟,你们是都已看清了如今的形式,故而忍耐不住了?”

    诸将点头,却听周患微微一叹,“若是十五年前的我,一定迫不及待支援野望挫败拓拔无涯的锐气。但是现在……诸位,你们都曾是侯爷麾下之将,可明白为何他会战无不胜,为何他会算无遗策?”

    龙洐意做沉思状,孔太飞一拍桌案,“阿患,你个混球,何时变成这吞吞吐吐的样子?有什么话直直说来,这七拐八绕的把老孔的脑袋都弄得嗡嗡的。你就说吧,这仗怎么打?老孔听你的就是,这数月以来,我他娘的天天都盼着把拓拔无涯的首级卸下来当球踢呢!”

    苏瑾妾摇头表示反对,她从前在军中便有女诸葛之称,思考问题一向谨慎睿智,周患仅仅只是一点,她脑海中便是灵光乍现,猛然明白过来。

    她捋平地图,手指在其上的诸多城池山林大江上一一划过,“患哥是觉得目前参与进战场,并不能起到任何大作用,甚至更有可能也随如今的双方那样陷入僵持骑虎难下。也就是说,患哥真正想要钓的,是一条大鱼?而远非一时意气!”

    “大鱼?”诸将均是不解,龙洐意却幡然醒悟,他抬手一掌落在地图上都狼城三字上,“大鱼!”

    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前四旗营主云冲,曾享誉大周第一前锋将之称,对于战局把握与审时度势,可称得上是在场的第一人,最善于抓住微小的优势绝地反冲。

    他目光射向都狼城三字,而后精光射出帐帘,隔着厚厚的军帐望向比孔太飞的脸还要黑上几分的天色,恍然大悟。

    “小七,真有你的!四哥都没看出来的战法你竟然第一个想到,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待,你如今的眼光与兵法只怕已经直追当年的侯爷了!”

    在座的没有一个是傻子,他们无一不是二十年前声震全天下的名将,想当年周夜城和十一个兄弟带领区区二十三万人马,南征北战,胜尽天下可不单单只是周夜城一个人的本事。

    在云冲一句赞赏之言冲口而出后,帐内除却孔太飞仍旧是目光呆滞,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以外,其他的人均已先后了然。

    “你们到底再说什么?”孔太飞呆呆的扫过一个个神神道道的弟兄们,一双环眼中充斥着迷惑与痴傻,他挠挠头,身上健壮的肌肉颤抖数下,将手腕捏的喀喀作响,手掌疾出,一下子按住了徐烨的肩膀。

    “小十一,你要是不给哥哥解释清楚了,哥哥的拳头可无处发泄。”

    徐烨连忙祭出媚笑,“二哥可不舍得打我,”眼神看到孔太飞微抬的巨拳,他连忙改口,“这个……是如此这般……”

    徐烨一连解释了数遍,将一切都说明的清清楚楚后,孔太飞仍然是一知半解的挠着头,黑脸涨得如同一颗大红枣。

    诸将大声取笑,周患和苏瑾妾对视一眼,眸中满是笑意。

    周患心中一动,众兄弟中最小的徐烨如今也已经三十八岁了,可大家仍旧可以聚在一起,谈笑风生,指点战场,一如多年前……

    他的眼前匆匆闪过座北侯面带温和笑容,从容不迫的指点着战阵的情景,双拳无声攥紧,随后松开,再攥紧,一连数次,苏瑾妾看在眼中,心下大痛,伸出暖暖的玉手握住周患,抚慰着周患刚刚裂开的伤疤。

    笑声过后,云冲当先走出,“小七,这先锋的位置还是交给我吧,我领军破城,你们只要看紧重丘和锐城那边的敌军是否有异动,就够了。”

    周患摇头,“这次我来当先锋,四哥,你如今身体不比当年,还是不要逞强了,一切有我,诸位哥哥为我打好后援,稳定军威军心就好。”

    云冲语气一顿,面上刚刚升起的战意瞬间凝滞,心中叹息:对啊,我已四十九了,无论体力还是内气均已比不上鼎盛时期了……唉……不过,不对啊!

    云冲灰败的念头刚起,便震惊的扭头看向周患的脸,“不对啊!小七,我记得你只比我小上一岁,怎么你看起来……跟小烨差不多啊?你为什么这么多年来全无变化!”

    场中所有人早就看着这位前七旗营主,现今沧北义军的主帅的身上似乎有些不对劲的地方,但是之前并没有反应过来,可如今听到云冲发问,登时也关注到了周患正气盎然,鼻直口方,棱角分明的面庞上,还有那一头乌黑全无半分杂质的头发,诧异之情爬上每一个人的眼眸。

    徐烨瞪大眼睛,从一侧的桌案上拿起铜镜,照了照自己,又看了看周患,“七哥,你莫不是见到我十姐太过兴奋,昨晚上药儿吃太多了?精力旺盛?这看起来怎得那般像我弟弟啊!”

    说着他还伸手勾了勾周患的下巴,嘴角带着调笑意味,周患撇嘴躲过对方肆无忌惮凑过来的手指,眉目一挑,双眼眯成了一条缝。

    “小烨啊,你是不是忘了从前你偷看别家姑娘洗澡的时候,是被谁打的了?嗯?”

    “别啊,你,你别过来!”帅帐中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声震寰宇……

第五十章:雨夜【2】

    夜,漆黑如墨。穹顶之下一片阴暗,隐隐有月光穿破云层的空隙露出丝缕属于暗夜的光华。

    电闪中,一道霹雳斜斜劈下,打在元京的上空,横贯数百丈,擦起星星火花,使整座元京帝都都在这一瞬间闪亮。

    光亮仅仅一出现便消失,但还是照在了身在孤帝寝宫的叶司丞的脸上,他面无表情,但眉梢微微发紧,这一个下意识的动作表明了此刻他的心并不像脸上那样全无波澜。

    他看着当今的周天子,孤帝陛下,口唇翕动,似在说着什么。

    反观坐在床榻上的孤帝,面容冷厉焦灼,虽然他尽量令自己保持冷静,可心中不由自主腾起的热血与紧张仍旧占据了他整个身心。

    “陛下,您以为当今朝堂上,还有几人能够真正信得过?”

    “除去你,朕也不知道应当信任谁,还有谁值得信任。重司丞,黄司丞,朱司丞,还有闻人司丞……眼下五司中另四司都已被奸人所掌,你让朕来信任谁?信任那些言不由心,道貌岸然的家伙?”

    “正因如此,此事,臣来做才最合适。”叶司丞温文一笑,儒雅仪态尽显,“原本不就打算让臣来做吗?怎的陛下到了这个时候又犹豫了?”

    孤帝深深的呼出一口气,“可,可……一旦连你也离了朕的身边,你让朕与何人商议?你看看日日朝堂之中那一群恨不得我死于意外的家伙们,你说,我该如何?”

    “陛下,您是一国天子,早该……早该真正面对了。您还记得随卿临走时告诉您,若不想为人所吞食,就要有无法被人吞食的铁骨。这,也正是儒祖公得以传承四百余年而不被朝中权贵所推翻的真正原因。”

    “况且,无论何时,陛下都不会是一个人。只不过眼下,那些真正忠于您的人无法表露,一切都需要我们将整个朝廷乃至整个大周天下的格局,重新定过。您,明白吗。“

    叶司丞虽带着笑容,但语气格外的沉重,就如同一柄又一柄尖锐的钢刀,字字直插孤帝的心中。

    “这,本是陛下最初的梦想,难道忍气吞声了这么多年,陛下连最初最笃定的这些全都忘却了?那,咱们大可放弃,陛下继续做这朝中被架空的傀儡皇帝,而我,也可直接置身事外,从前的一切努力,就当做从没有发生过。何去何从,还请陛下圣裁。”

    “你知道朕会选什么的,叶卿。”

    “那好……”叶司一双丞猫眼中再度泛出属于智慧的光华,幽幽叹出一声,“这场暴雨,还要来的快一些,才是啊。”他从衣袖中抽出两张纸笺,递给孤帝,“看看这个吧,陛下,是时候了。若再不动,更待何时?”

    孤帝迟疑片刻接过纸笺,展开后点起一盏光芒几不可见的蜡烛,借着微光看着上面解问的字迹,紧张之态渐转凝重,随后是无法遏制的怒意和坚决。

    第一页纸笺上只写了一行小字,“垣阳主兴军,玫州祸起,北地将乱,惟愿陛下与司丞,慎动。”

    第二页纸笺上却写了满满一页,全都是在极其细致的介绍近来玫州发生的种种灾事。

    孤帝看过后,将纸笺紧紧攥在手里。“这些……太过分了吧。”

    “连天子之位都盯着的人什么做不出来?臣早有此预料。只是,还得到了一份意外之喜。没想到……一个边地州领,竟有如此远见,甚至连我们的计划都能够看透,并施以力量提供帮助,是个能人啊,遥遥数万里,能与臣下相呼应者,观今天下,亦惟此一人耳。”

    孤帝细看纸笺下的署名时,喃喃念出,“玫州州领,解问。解问,此人……朕,似乎听先帝提起过……”孤帝继续思量,眼睛也在同时愈加发亮。

    他在叶司丞耳侧说了几句,叶司丞轻轻点头,“不错,既然此人有如此能力,今夜臣就修书一封,还请陛下亲去一趟权相阁……这封信的传出必须绝对隐秘,不能被朝中任何一人知晓,只有权相阁中的那位才能做到。”

    孤帝一咬牙,“朕知道了。”

    叶司丞忽而攥住孤帝的袍袖,“臣离京后,还请陛下务必保重!”

    孤帝默然,身子躺回龙榻上,闭上眼睛,口中却低低说了一句,“叶卿也是!”

    ……

    次日,天空依旧阴沉,连日阴风不减,反而愈加强盛。

    暴雨将至,大辽主将拓拔无涯日夜修筑防雨以及防洪的多项工事,其对面的野望和主城二城之中,镇天王也在进行着同样的工作。

    生在昶州的人们都知道八月的暴雨很容易连续多日,而且水量极其恐怖,若不做好准备,水淹全城,那么拓拔无涯完全就可以兵不血刃的接收全昶州。

    而远在一百五十里外,于亭城扎营的十万义军却并没有做这一方面的准备,而是整齐军马,众志成城,严阵以待。

    他们立在阴云下的空地上,分做八个方阵,周患,龙洐意,孔太飞,云冲,燕杵兴,赵梦缺,徐烨,苏瑾妾,八人立在空地最中心站成一个圆圈。

    他们每一个人的背后都站立着一阵军士,这些军士良莠不齐,高矮胖瘦均不相同,毕竟是义军,是一支临时组建的团队,如此情况十分正常。但唯一相同的是他们眼中自始至终没有半分变化的战意。

    周患背后的人最少,只有不足一千人,但这些人却整个义军中的最精锐,第一,他们都是青壮年,第二,只有内家气至少达到第二重,或是外家功夫已经练至第三重者才能够进入其中。

    龙洐意那五百个年龄均在三十五岁上下的府兵赫然在列,而其他的也都是周患一路上精心挑选出来的,虽然人少,但这千人的实力几乎与另外几支达到万人的军阵实力不相上下。

    周患一抬手,抛给龙洐意一个黝黑的物什,“记住,此战,我们最大的优势胜在一个奇字,暴雨中诸城守备会有所下降,军士的警惕性也会大幅降低。我们趁雨突袭定可以一击而中。不过切记,雨中体力会极速下降,你们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夺下温城,控制住镇天王留在那里守住昶江另外两桥口的六万沧北军。”

    周患声音洪亮,传遍全场。

    除却原本就知道计划的几位将领之外,在场的将士全部一愣,温城?那可是镇天王统辖的城池啊?是自己人的地盘啊?我们为何要夺自己的城?

    龙洐意轻轻捏着周患扔来的黑色物什,心中五味杂陈,沧北军令啊,我等定不负你所代表的沧北军威,定不负你身上传承了四百多年的沧北风骨!

    镇天王他,节节败退,不堪众望,辱没我沧北神锐,他!不配领我沧北男儿!

    侯爷,你也希望看到,此战而后,沧北军重回我们之手,这沧北的胜局,也重回我们之手吧!

第五十一章:雨夜【3】

    周患最后将一切嘱咐妥当,下令上马,将士们虽然仍旧不解其意,但军营中的规矩他们都懂,当即也不再过问,随着各自的将官上马。

    骑军先行,步兵在后。十万人浩浩荡荡直奔温城,在当日下午时分,抵达温城外二十里处停住脚步,主帅周患传令全军原地待命。

    苏瑾妾不知何时站在眺望远方的周患身边,轻轻点了点周患的背心,“别看了,这黑乎乎的日头,你是看不到的温城那边的情况的。”

    周患侧身回以一个笑容,手掌轻轻地拂过她的满头青丝,柔声道:“你怎么来了,不放心我?”

    “不是不放心,你这次的部署没有一丝一毫令人放心之处,从头到尾均是提心吊胆,一步失手,则满盘皆输。”

    “拓拔无涯为何能够在占领都狼,重丘,锐三城后只留了七万精兵和四万铁骑看守就肆无忌惮的渡过昶江扎营在对岸,这其中的原因你不会不知道吧?”

    周患点头,饶有兴致的看向苏瑾妾的眼睛,答道。

    “因为三城成三足鼎立之态,一足受难,则余下两足便会倾城而救,而我手下只有一千人,纵使以奇袭夺下了其中一城,我也很难守下另两城之军的迅速救援,更何况我要先手拿下的是至关重要的都狼城,届时辽军一定会如同不要命的疯狗一样扑过来咬我。简而言之,就是我以一千人对阵十一万之军,你们因此而担心?”

    “难道不该担心吗?”苏瑾妾拽住周患的手,“患哥,你要不还是再想想吧?或是我们先占下温城,至于都狼余后再说?或是我们占领温城后再一同渡江伐都狼?”

    “妾儿,你知道为何众兄弟会同意我的计划吗?”

    “因为都狼城实在太重要,而我们的机会不多,万一破温城之时,对面得到什么风吹草动而及时防备,到那时都狼绝难再破,时间过紧,机不可失,再加之你言辞凿凿,废了那么多口舌说明你有万全之策,兄弟们才勉强同意的。”

    苏瑾妾凑进一步,二人几乎鼻息可闻,“可我如今看,你哪里有什么万全之策,明明是破罐子破摔,想逞一时之勇!”

    “我的女诸葛啊,你就这么看不起你七哥啊?”周患负过手,沉吟片刻后道,“我欲引千人伐都狼,理由有四,其一,我带千人轻骑减从,可在镇天王和拓拔无涯双方都未察觉时渡过昶江直抵都狼,这远胜过十万之军一同招摇。”

    “其二,攻温城和伐都狼双管齐下,不仅可以迅速解决战斗,节省时间,更可以增加辽军的错觉,误叛我军军力,这与我而言无疑是绝佳好处。”

    “其三,暴雨倾盆,届时昶江爆涌,水患横行,你以为这十万之军会有多少能够安然过桥,又有多少人能够顶住风雨?我所选的内家外家高手正适合。”

    “其四,”周患话到此处戛然而止,他接连深吸几口气,才继续道:“兄弟们都已年迈,旧疾缠身,体日渐弱,我周患,不能让他们同我一起犯险……”

    “那你带我一起去!”苏瑾妾郑重其事的道。

    周患果断摇头,放松表情微微笑了笑,“不行。听话,此次只有我一个人的话,我有九成把握,所以踏实等着,等着七哥去闹他个地覆天翻!”

    ……

    时间点滴流逝,黑夜终于再度降临,在乌云密布下的世界里,伸手几乎不见五指。

    可沧北义军的每一个人都瞪大了眼睛,尽力在黑暗中分清方向。

    忽的,天边一声炸雷!一滴雨水落在额上,冷冷冰冰,周患知道,这场被无数人所关注的雨终于降临人世,在这个夜晚,降临。

    这一夜,终将会成为载入史册的一夜。

    雨水自点滴刹那间变成滂沱大雨,水泄如珠帘垂下,似天河倒挂,万江大潮,浩瀚昶江水登时沸腾,狂风中,掀起一个浪头,拍向温城。

    宛若一只凭虚御风的须弥大掌笼罩温城,雨水腾腾,大浪排天。

    无数躲在自家床榻上颤颤的看向窗外的百姓们,望见了天边腾起了一条千尺长龙,银光一闪,轰隆一声,狠狠撞在了温城的城墙上,偌大的城池在这一刻仿佛震了三震。

    温城的吴城主和驻扎在此的沧北守军主将苗乘水同站在南城楼上,望着咫尺之遥的浪潮震惊不已。

    狂风卷集着,肆虐着。

    大浪旋舞着,翻腾着。

    谁都不会怀疑,如果被这浪,这风卷下城墙,必将如同身陷深渊,万劫不复。

    苗乘水身负从三品军位,身经百战,无数次的沙场经验令他敏锐的感觉到雨帘中似乎透着些许不明意味的危机感。

    这令他心头惴惴不安,上下忐忑,不过雨水倾泻而成的厚密水墙使他的视线几乎无法看到城楼下的景象。

    耳边一声重响,身心俱寒,他抬头望向北边,可目光所及之处仍旧只是滔滔不绝的雨水。

    嗡鸣的雨声中,苗乘水大吼道:“老吴,这鬼天气,敌军会不会袭城?”

    吴城主为了避免声音被雨声淹没,同样大吼着回复:“袭城?如此暴雨,辽狗自己都自顾不暇,何来袭城之说?更何况拓拔无涯的主力如今扎在野望城下,根本打不到咱们温城,你就放心吧!”

    又一声不同寻常的巨响被他从无尽的声浪中分辨出,心跳不由自主的加快了九成九,他深呼吸一下,内气冲入咽喉,浑厚的声音贯穿雨帘,响彻整个南城楼。

    “铁荣,点一万军士随我巡视北城楼!快!”

    随即他身如流光,冲入大雨中,莹白内气破体而出,护住周身,防止被雨水吞没,他几个闪跃跳下城楼,副将铁荣身上环绕着微弱的莹白内气,已经冒雨赶了过来。

    他的内气不如苗乘水那般浑厚,如此大雨也只能以身相抗,他行至苗乘水身前,躬身行过军礼,急切而歇斯底里的答道,语音铿锵有力,“报告将军!一万军士已赶赴北城门!”

    “北城可有异动?为何没有上报过情况?”

    “禀报将军,未有消息传来!想是雨中耽搁,应该未有异动!”

    苗乘水眉头皱紧,“我怀疑有敌军攻城,随我而去!”

    二人只一闪,便掠入暴雨之中。

    就在苗乘水身往北城楼探查情况之时,两名士卒几乎同时从两个不同的方向涌上南墙,拖着湿淋淋的重甲,狂奔上南城楼,在吴城主身前跪倒。

    “禀报城主!东城门遭遇袭击!敌军不明!形势危急!恳请城主派兵增援!”

    “禀报城主,西城门告急!请求增援!”

    吴城主心瞬间凉了一半,喃喃念了一句,“老苗这张乌鸦嘴,真碰上了袭城了?”不过他身为一城之主,在刚一慌乱后,便恢复冷静,“快!你们二人随我去调军!”

    一侧侍候的孙师爷见到自家老爷要顶雨调军,也知道定是发生了大事,撑开牛皮伞为吴城主挡住雨帘,吴城主凝重的推开伞,暴怒的吼上一声,破雨冲出。

    “都什么时候了!守城为重!温城!绝不能丢在我的手里!一但破了温城,昶州,就……完了!”

    两个士卒也是喘着粗气追出。

    ……

    北城楼。

    苗乘水一步踏上,只感觉整个城墙都在摇晃,轰隆轰隆巨木撞击城门之声此起彼伏,声音甚至在雨打风浪的巨响中仍然清晰。

    他刚刚带过来的一万将士分作两队,一队死守城门,另一队登上城楼拱卫城楼。

    一道白芒如暗夜的流星穿越数丈高墙,直朝苗乘水射来!

    苗乘水心中巨震,竟然用投石车投人上来?这人单枪匹马闯我城楼,不要命了?

    可是下一刻,他的目光定格在骤然爆发的一团莹白内气之中!

    苗乘水鼓动周身气力,用尽凭生所能喊出一声,“敌袭!全城戒备!”

第五十二章:雨夜【4】

    宛若实质的压力在短短数个呼吸的时间就刺至脖颈间,还未及反应,一只冰冷冷的手掌搭上了苗乘水的肩膀上。

    苗乘水双眸聚焦,透过那跃上城楼几乎贴在他脸上的莹白内气,看到了一头白发,看到了一张满是皱纹的老脸。

    “内气,临……临四重,这,这怎么可能!”苗乘水直勾勾的盯着

    预想中的死亡并未降临,那只手掌还停留在他的肩膀上。令他不寒而栗,浑身所有的毛孔都在这一刹那闭紧,空前的危机令他无法呼吸,无论怎样也无法控制平静,他怔然间还想开口再发出命令,站在他身前的人已经散去了萦绕周身的内气。

    雨水仍旧无法落在对方的身上,就仿佛有着一道无法看到的屏障为他遮风挡雨。

    那是一个白须白发的老者,“仔细看看,老夫是谁!”话音未落,老者已经缩回手,后背微佝,看起来不甚羸弱,可眉宇间如剑气般的精气神却令他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指点万军,统兵杀伐的不世勇将。

    苗乘水骇然的目光在老者的身上仔细打量片刻,用手拨开眼前的雨水,双眼瞪大,万分震惊“怎么是您?”

    “为何不能是老夫?老夫,就是来夺温城的。”老者眼神眯起,他抬手拍了拍苗乘水的头,就像是一个长辈似的语气温和可亲的道:“你长大了啊。如今,都已经爬到这个位置了,只是可惜,你跟错了人。”

    “轰!”

    “轰!”

    “轰!”

    三声天崩似的震动炸响,三门同时被破!十万义军蜂拥而入,长驱直下,一派刀光剑影,血水横流,两方站成一团。

    忽的,七道人影跃上三方城楼,一个老迈的声音随后切开雨柱,破开乌云,清晰的传遍整个温城。“温城,我沧北义军接收了!老夫,前沧北军一旗营主龙洐意,如今沧北军令在我手!六万沧北军,听我调遣!”

    一抹黑光腾空而起,绽放出夺目刺眼的光华,整个黑暗的天际亮起一道至黑的大字,北!

    凡是沧北军中人,无一人不识此字,更无一人,不识那黑光!消失匿迹整整十五年没有出现过的沧北黑玉军令,终于再次闪耀在沧北的上空!

    雨声咆哮,雷声呜呜,风声滚滚,万野动荡。

    原本换乱交战的双方在此刻戛然而止,它们的身上都已被雨水冲透,但他们体内随着那黑光翻腾而起的热血却如同雨后的长虹,熠熠生辉,其威势步步攀升。

    单膝跪地的声音齐刷刷的磕在地上,掷地有声,一声声全无内气辅助的男儿嗓音撕心裂肺的响彻整座温城,与站立楼墙之顶,负手而立,不受风雨侵袭,恍若仙人的龙洐意的声音应和在一处。“我沧北男儿,见过沧北军令!黑玉令下,但请差遣,莫敢不从!”

    “自即日起!义军大旗悬挂温城!六万沧北军并入义军阵营!现今,闭合四门,整顿全城!”龙洐意恢弘磅礴的嗓音再度传入每一个将士的耳中,他们没有一个人敢反对,甚至在军令面前连说一个不字的勇气都没有,所有的人都被那一个大字所折服,不约而同的施过军礼,起身封锁城门。

    这并不是因为他们有多么怯懦,而是因为那一字黑令象征着整个沧北的信仰!

    苗乘水以内气挡住雨水,有些吃力的跃上楼顶,他看了看龙洐意,看着这个曾经指点过自己,在沧北军史上堪称顶尖的人物,内心的紧张不言而喻,但他不解的问道:“龙老,您既然持有沧北军令,便肯定是圣上亲指的沧北军统领,既然如此,为何还要趁雨夜突袭破城呢?”

    龙洐意没有看他,只是看着身前颗颗垂落破碎的雨滴,道:“因为老夫,没有圣上亲指,只有沧北军令。只有夺过城池后才能以此立威,若在城外老夫就先行放出沧北军令,不仅不会起到如今的效果,而且你们还会先行派人去通知镇天王,那样可就是得不偿失了。老夫可并不想这么早就让镇天王知道啊,至少,也要等这场雨,过去才是啊……”

    此话一出口,苗乘水的心都险些跳出嗓子眼,他颤颤道:“没有圣上亲指,那,那,那您是假借军令?冒充沧北统领!这可是要掉脑袋的死罪啊!”

    龙洐意嘴角翘起微笑,“暴雨过后不多时,昶州就是我们的了。到时候,再大的罪命,他镇天王也得掂量着办。”

    “龙老,您……您这是何意啊?”

    龙洐意终于回过头看了看苗乘水依旧有些愣怔而不解的样子,“乘水啊,你还是太年轻了。只懂战阵杀伐,是不足以安然活在这样的内外皆乱的局势之中的啊……唉……”

    听到对方的叹气声,苗乘水再傻也从龙老格外平淡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似是无奈,也似是苦痛,其中似乎还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愁绪。而且……龙老的敌人似乎不仅仅是辽军,还有那位被朝廷指派坐镇沧北的越一品王,天子皇叔,镇天王啊。

    “不经历阴险诡谲,又如何能懂世间暗潮啊。乘水啊,日后身在军营,多加防备。”

    出于善意,龙洐意还是提醒了这个不通世事的青年一下,但是更多的却并没有说,抬手拍了几下对方的肩膀,转身下了楼顶。

    苗乘水愣怔原地许久,直至暴雨穿破氤氲内气浸透了衣背,他才恍然醒转。

    ……

    在龙洐意七将领十万义军攻城之时,没有人看到的是,一队人马错过温城,抄小路绕到温城北部的登云,归海两巨桥前。

    凡修炼内家气的都用内气裹住身体,白雾朦胧,让雨水不至于那么快的吞噬体力。不过这样的法子终究无法持久,毕竟他们中绝大多数人的实力都在二重左右,况且还有许多外家子只能单凭肉体抵抗天然。

    周患知道其中利害,故而迅速发布命令。

    两巨桥相隔数百丈,周患将千人队分做两队,指了指西边的登云桥,对着侧首的一名青年吩咐道。

    “卫辞,你也知道这次任务的重要性,不成功便成仁。左老儿让你来助我,你小子可别他娘的坏了事,那个老家伙一直看老子不顺眼……”

    “患叔,你就别啰嗦了,左先生都吩咐好了。对了……这个剑谱,主人让我交给……”

    “滚一边去,不管。自己的事自己做,听着小子,我不知道左老儿怎么和你交代的,但是一旦到了真正危亡的时候,就什么都别管,命最重要。给老子活着回来!”

    青年心中一热,重重点头。

    二人最后再核对了一下计划的全部细节,各领一队分别上桥渡江。

    大浪叠叠,此刻的登云归海二桥就如同狂风骇浪中无依无靠的一叶小舟,飘忽不定,稍一不小心就有沉没之危。时有浪潮卷上桥岸发出阵阵哗哗之声,听的人心惶惶。

    两边的义军精锐们无不相互扶持,如履薄冰般小心翼翼的走过这足有二里之长的巨桥,直奔目的地而去。

    雨,绵长而狂躁的叫嚣了一夜,到了后半夜仍旧威势不减,甚至还有更加剧烈的趋势。

    周患所领五百人终于在深夜暴雨正密的时分抵达都狼城下。抬头望着雨水灌下几乎形成一道水幕的都狼城墙,他露出了格外欢喜的微笑。

第五十三章:鱼身金纹分三寸

    小孤山。

    老翁坐在依山而建的小亭中,他的身侧站着一身道袍的少年荀舟,小亭之下,一线溪水曲折流淌,随山势而蜿蜒,随佳木而郁青。

    凭栏而低望,溪水清可见底,一颗颗排列有致光洁照人的鹅卵石密布其中,溪水并不似表面看上去那般清浅,其深不知几尺几丈。

    荀舟那一双全无杂质,可以辨清万般污浊混沌的玉色眼眸竟然也无法看透这小溪是何深浅,究竟有何奥秘。

    老翁双手一晃,一杆平淡无奇的鱼竿就出现在手中,他放下钓线垂入咕咕而流的溪水中。

    荀舟眨了眨眼,“师父,你还未钩鱼饵,况且这溪水流动如此快速,如何能钓上鱼来?”

    老翁不置可否,只斜睨了自己这个徒儿一眼,沉声道:“舟儿,你可知这溪水叫什么名字吗?”

    荀舟不假思索的答道,“师父似乎提起过,叫做微雨?”

    “不错,老夫一直称它微雨,只因它其中的一点一滴一水一石,皆来自天间,微微如雨,积水成溪,只是可惜,这并非是它本来的名字啊。”

    老翁顿了一顿,胸中泛起些许涟漪,像是在回忆过往,但又因为太过久远,半晌都没能记起,只能叹息一声,继续道。

    “这些话,老夫记得曾与你说过的,既然你忘却了,便再说一次,记好。”

    荀舟点头答应,心中却在疑惑:这些年来,师父传授的每一字每一句我都谨记于心,可关于这溪水的事情是真的没有讲过啊?

    正疑惑间,脑海中又有些茫然,稍一恍惚,又觉似乎真的说过……

    “此溪,便是你们所在的这个人间啊。”老翁一字一顿的道,每一字都直射心底,只是这句话未免有些惊世骇俗,甚至听来像是风言风语。

    荀舟并没听懂,但也没有插言。

    “而现在老夫钓上的,便是这人世间的生灵之一。”老翁大袖一摆,鱼竿上拽,一层波纹自溪水表面绽开,随即水花四溅,一尾通体莹白,浑然一体的鲤鱼摇摆着尾巴,腾跃虚空。

    老翁虚手一抓,白影一闪,鲤鱼便落入手中。那鲤鱼十分温顺,并未挣扎,只是张着白皙的鱼嘴,安静不动。

    他将鱼呈在荀舟眼前,荀舟双眼直直地盯着那白色鲤鱼,刚要伸手接过,老翁收手避开,将鱼身一翻,三道一寸长的金纹斜斜刻在全无半分杂质的鱼腹上,就像是三道深刻入骨的伤疤,格外显眼。

    “一,二,三。”老翁用另一只手轻轻抚过那三道流光溢芒的金纹,一遍一遍数着上面的金纹,眼中神情像是怜惜,像是哀恸。

    如此半日过去,荀舟没有显出半分不耐,心中却在暗暗叫苦,悄悄抬手揉了揉有些酸麻的双腿。

    唉,师父又在为难我……

    不知过了多久,老翁目有悲悯的看向荀舟,忽然状似疯癫的仰头大笑,虽是笑声,但其中蕴含的痛苦与折磨不用听都能感觉的到。

    “三道……为何只有三道!这么多年的等候,就只有三道?!”

    老翁爆喝一声,其声震耳欲聋,荀舟捂住双耳,骇然的望着天空,原本平静乃至万里无云的天空停止了飘雪,倏然间风起云涌,一道足有成人大腿粗细的暗黑色雷霆如同奔流的银河,一瞬破空,直朝老翁劈来,其威势撕碎了盘亘在小孤山上万载不散的奇异云雾,似乎还要撕裂整座小孤山。

    荀舟死命的捂住双耳,双腿一软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身如筛糠痉挛不止。

    那道天雷就如劈入了他的脑海,劈开了他的肉身,令他不寒而栗,仅仅只是看上一看就觉浑身无力,头痛欲裂。

    老翁咆哮过后,天空再度平静,那天雷并没有带起半分声响,落在小孤山的山顶时如同百河汇海,泥牛入江,消失不见。

    云雾再次笼罩小孤山顶,可荀舟的眼睛却在刚才那一刻清晰的看到小孤山顶的全部景象,看到了那座几乎与天同高,直插而上的笔直山峰!看到了那恒久立于小孤山最顶端的一座石人。

    似乎就是那座石人挡住了这足以撕裂一切的天雷?

    荀舟额头上青筋涌动,他强行夺回身体的掌控权,感受着身上每一块颤抖的肌肉,低下头去,竟然有些不敢看天?他颤颤巍巍的站起身,痴呆的望向老翁,“师父,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舟儿,你不知道吧,为师今日钓上的这条鱼,它的名字也叫荀舟。”老翁终于恢复平静,他将鲤鱼递给荀舟。

    荀舟抬起轻抖的手掌,只一接触,那润白鲤鱼化成三缕金丝,金丝相互交缠间成了一圈金丝环,紧扣在他右手手腕上。

    “这鱼也叫荀舟?这……这是?”

    老翁用力一眨眼,起身扶住小亭的亭柱,“早就说了,这溪水便是人间,而这鲤鱼,便是你的命。”

    “我的……命?”

    “不错,或许你现在还理解不了,不过放心,以后你会明白的……舟儿,你要记住,你的这双眼睛,你身上的这身道袍,还有你手上的这三寸金丝,就是为师最后留给你的一切。”

    “师……父?”荀舟更加迷惑,一种不祥的预感如一块巨石压在心头,“师父,你要让徒儿离开?”

    老翁伸手一指触在荀舟的眉心,剧痛穿透双眼,荀舟惨呼一声,双眼竟然看不见了!眼前漆黑!

    可下一秒,光亮抹除黑暗,视觉再度回归,只是这个世界,已经不一样了……变得混浊不清,满目黄澄,而他的眼睛也再不是那样的晶莹,而是一双与常人完全相同的眼眸。

    原本清晰的世界此刻如坠烟霞不清不楚,就好像原本开阔的世界霎时间变得狭窄浅陋。

    荀舟一阵愣怔,他拍了拍自己的脸,揉了揉眼睛,眼前的景物仍然如此,小孤山依然美景不胜,绝世无双,但此刻看来却也仅仅只是美而已。

    荀舟记得上一刻自己还能够看到半山腰的那颗冰铁衍生梨花树上黝黑的光晕,还能够看到林间那头三色鹿身上细腻光洁的绒毛,还能够看到被溪水折射出五彩斑斓的鹅卵石,可如今这些都像是失去了它们最美的颜色。

    “我的眼睛?变得不一样了?”

    老翁点点头,“如今的你还无法用之万分之一,于你百害而无一利,故而我封住了它。这九年里,为师传你道法,心法,剑法,你内气已小有所成,四虚补足,余下的修行就要靠你自己了。”

    “还记得上次你见过的那个少年吗?找到他,倾尽一生去保护他。”

    眼前的景物逐渐模糊,荀舟不断的摇着头,“师父!师父!”他抬手想要拽住师父的衣袖,可却抓了个空。

    最后的声音传入耳中,“记住,舟儿,你是道命子,你是荀舟!”周遭景物豁然。

    陌生的林木,陌生的官道,陌生的城池。荀舟摇着发痛的脑袋,有些吃力的抬起头,看到城楼上赫然写着三个大字。

    垣阳城!

    ……

    此刻的小孤山上。

    老翁怀中抱着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童,手指在女婴眼前晃来晃去,似在逗弄,婴童朝着半空挥动着肉乎乎的小手,咿咿呀呀的叫着。

    老翁温和的笑了,食指点在小家伙软软腻腻的鼻头上,说了句:“十二啊,你要何时才能长大呢。”最后望了远处隐入白雾的藏冰观一眼,身形消散。

第五十四章:谋昶州,斩敌将,兵行二百里【上】

    周倾伏在木桌上沉沉睡着,露在外面的半张侧脸上写满了饥饿和疲倦。

    在这种时候,即便是客栈中也没了饭食能够给他,老人每次送来病患者时都会给他带上几枚山间野果,运气好的话还会带来些许烤焦的兔腿鸡腿一类。

    然而这些对于一个少年来说依然杯水车薪,但再多的老人也拿不出,周倾知道,即便是有更多的吃食老人也定是分给了那些更需要的人。

    短短十数日下来,周倾就已经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

    唯一值得欣慰的事情就是,他的身后,床榻上,地板上,空空如也。似乎一切的病症都已经解决了,他的臂肘前铺陈着三四张写满字迹的宣纸,一行行一列列的症状和患者人数是否解决都十分有条理的列在其上。

    一个老人自窗户翻入,这一次并没有带着患者,显然玫州境内的情况已经有了很好的缓和,至少以他的眼力来看,除却饥饿已经没有更多的危机了。探头看了看睡得正香甜的周倾,悄无声息的走到木桌前,听着周倾起起伏伏的鼾声,抬手将宣纸捏起放到眼前细细看了一遍,嘴角微微上扬,“小娃儿倒是细心,老夫可比不了。”

    将宣纸放到一边,又将周倾抱到床上,深深吸了几口满是药香的空气,心神一轻,也躺在周倾的身侧阖目睡去。

    ……

    玫州境内,四处传播着饥饿的哀声。断粮时日已久,即便是原本有不少存粮的人家也已经濒临绝粮,原本人流熙攘的街道上此刻空无一人,清清冷冷,各色酒楼客栈大门紧闭。

    一阵萧瑟的寒风猎猎吹过,吹起路面孤零零的尘土,吹拂过四面银霜白雪的楼墙。

    州领府们前,一辆马车静静停靠,马夫坐在其上,目光时时向着州领府门内探视,脸如金沙,黄中透绿,寒风中身体在缓缓颤抖,不断地开口向掌中哈气搓手,但也难以真正抵抗这永无止境的寒冷。

    当他看到解问的身影时,精神骤然一振,走下马车对着解问施了一礼。

    解问扶住他的手,示意他不必多利,李楚在一旁搀扶着状态比马夫还要差上几分的解问上车,吩咐一句,“走吧。”

    马夫点点头,扬鞭催马,留辙而去。

    马车中,解问将火盆向着身前移了移,苍白的面色这才有了些许缓和,紧了紧身上的棉袍,撩开侧方帘,向外看去,一股寒风透入,车内温度骤降。

    他本年达老年,满头发丝近白,身体虽然称得上是硬朗,但也难以抵抗时间的消减和饥饿的折磨。

    这几日来,他身为一介州领也不过是一日两顿稀粥,府中为数不多的粮食也已经多数散给那些无以为继的百姓们,日子过得同城中百姓一样凄苦,甚至还要略逊。

    李楚每每看到解问饮过小碗稀粥之后将锅中其他的粥水推给他和刘剑忠,随后开口问上一句:“今日百姓如何?”的时候,心中都会感觉疼痛万分,忍住泪意答道:“百姓们都很好,还望大人少加烦忧,身体为重。”

    “大人,不要看了,外面寒冷。”李楚体贴的将侧帘从解问的手中夺过,盖上车窗,“大人……”

    “李楚,你看这城中,是何等冷清,是何等凄然……本官,本官……”解问声音很低很低,低到几乎无法听清,李楚肩膀颤抖着坐近,见到解问眼圈发红,眼中的血丝多了几分。

    “还记得多年前,本官初到玫州,那是的玫州也是这样的情景,日日都有人饿死街头,日日都有人迁离远徙,穷人们饥饿受冻,富人们纷纷避去了他州……没有人愿意多留。那时,本官也是这样指着窗外和你说,不出二十年,本官定要这玫州大变样!可是……可是如今多少年了,仍是这个样子,没有本分变化,是本官无能……无能。“

    李楚坚定的摇了摇头,“不,绝不是。当初……那些人就为了搞垮大人,才调到了这个位置,可是短短二十年,整个玫州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是您告诉了天下的人,再苦再寒的地方,我们也仍然能够征服!”

    “天翻地覆?这叫天翻地覆?哀鸿遍野,无草无粮,你看看这百姓受苦,看看这万民哀息,你说本官能够征服?少时本官也以为,能够做到,没有什么是我这双手办不到的!可做了这么多年的梦,现在,梦也该醒了…闻人出鱼说得对,本官是个无用的人……什么第一才子,什么文臣之甲?黄粱一梦,不过尔尔。”

    “闻人出鱼有何才能?他连儒祖公传人一语都难坦然受之!可您是四百年来唯一一个能够和儒祖公的铁骨软玉扇分庭抗礼的文人!您创造了一个奇迹!绝不是无能之辈!不提曾经,只论现在,任何一个人站到您现在这个位置上也绝对没有勇气去面对关侯世家,可您……选择了这么做,您是真正爱民如子的好官,是真正秉承初心的好官!”

    解问沉默,耳边阵阵车轮滚动的声音,他靠在侧壁上,口中低吟一句:“或许是吧……李楚,我此去关侯世家只怕是凶多吉少,若我死了,这玫州数百万百姓,就要托付于你了。”

    “大人!”李楚目光灼灼的看过去,“玫州,只有您一个州领!”

    解问叹气,闭上双眼,两行老泪顺着眼角滑落,他忽然睁眼,眼中似是多了精光,“人老了,总会回忆过去……颓然之时也愈加多了,让你见笑了。不过以后,不会了。”

    李楚沉沉呼出一口气,郑重点头。

    马车提速,直朝关帝州而去。

    ……

    熟睡中的周倾忽然从睡梦中惊醒,一下子坐了起来,他抬手一抹额头上密布的冷汗,心慌不已。

    “爹……”梦中,他看到了父亲被一柄金色弯刀撕碎,血肉横飞……看到了父亲战死沙场,遗恨而终。

    不好的预感更在这一刹那占据整颗心扉,他跃下床榻,根本没有看躺在身边的老人,但他知道今天既然没有病患送来,问题就八成就已经解决了。

    他将自己的衣物和包裹收拾妥当,顾不得洗漱,直接将包裹搭在肩上,狂奔而出,几步下楼。

    “小二!小二!将我的马牵来!”

    小二懒洋洋的缩了缩脖子,捂住空荡荡的肚子,根本不想动弹,可又一想到这些天来从周倾身上得到的好处,只能无奈去后院牵了马。

    “客官,今日不用厨房了?数日前您说要常住,银子都付好了,怎么今日要走?”小二将缰绳递给周倾,一双小眼睛里还闪着财迷的金光。

    一个人如果到了饿极的时候还忘不了钱,一定是一个可悲的人。

    周倾翻身上马,稳坐鞍上,“银子不退了!我的房间还有人住,你就不用管了。”

    小二望着周倾扬尘远去的样子,腹中雷鸣,口中还在嘟囔着,“走了正好,倒省了一张马嘴吃草,干草可也不多了,银子不退就好。”反身回客栈,锁紧大门。

    纵马而行的周倾感受着身边的景物快速后移,拍了拍马背,“马儿马儿,看来,银两给足了,你的口粮还真未减,可比你的主人过得要好多了呢。快,再快一点!”

    一扬马鞭,心中遏制不住的焦急令他不断扬鞭,乌足马不断嘶嚎,四蹄翻飞,速度快到了极点。

    正在周倾脑海中的不安不断攀升时,眼中清流元闪烁,心神一荡,就像是酷热之时被人泼上一盆冷水,慢慢恢复冷静,速度锐减,脑中恢复思考。

    “我若就这么走了……老神仙他……”

    “嘿嘿,小娃儿,老夫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被你甩掉的。”满嘴黄牙忽又钻入视线,一个人影自上方跳落。

    周倾无奈的一扶额角,心道:我为什么要想起他来?

第五十五章:谋昶州,斩敌将,兵行二百里【中】

    周倾停住马,俯身看向站立在地的老人,眼神炙热,问道:“我梦到了我爹,他……所以我要去一次昶州,无论如何,我也想要看看父亲是否安全。您,还要跟来么?”

    老人也在看着周倾,“你想就这样走了?”

    周倾呼出一口浊气,强令自己放松心情,道:“难道我不能走吗?”

    “不是不能,只是小老儿想要询问你一些事。”老人审视的目光掠过周倾的全身,他捋了捋颔下的胡须,凝眉问道。

    “莫非你认为你一个连四虚都没补足,连内气都没有入门的小娃娃真的能够独身一人到达昶州?即便是你安然到达,在那个遍地硝烟骸骨的两国战场,你认为你凭什么生存下来?只怕你连见到你父亲都做不到就要不明不白的丧命九泉了!”

    “您说的我明白,可我不知晓父亲的安危如何能够放心?”周倾正色神情,朗声回应,“身为人子,敢问老神仙,我如此作为可有错误?从第一个身中雪棠虫毒的病患送至到今日,七十一种病症,我均用尽心思诊治。如此看来已无患者需要我来救治,我能够做的都已做好,难道老神仙想要让我一辈子都留在这里吗?”

    “不,在你未达补足四虚之时,小老儿是绝不会放你离开的。除非……”老人话音戛然而止,似是想到了什么,有些顾忌的看了看四周冷清的街道,“除非这场玫州乱局彻底劫数,小老儿能够有足够的空闲傍你身侧,才行。”

    “我不需要您一直跟随在我身侧啊!”周倾摇头,“我真的不明白为何您一定要跟着我?小子无德无能,又为何得您倾心传授?”

    三番五次想要知道对方的身份,并不是因为周倾太过多疑,而恰恰是因为他的谨慎,从前父亲与他说过最多的话就是:“江湖险恶,人心险恶,尤其人情最冷。所以当你来日独身行走江湖时,一定别他娘的轻信他人。要记住一句老话,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周倾虽然是初入江湖,但为人还是受到了些许父亲从前说过的话的影响。

    尽管他脑海中更多的是来自于道家典籍上的清静无为,冷静待人,但父亲的话仍旧是潜移默化的灌入了他的心中,令他时时刻刻藏着一颗警惕的心,对于无法全身心信任的人,这种谨慎无疑是保命利器。

    “不需要吗?上次那小子吸你内气导致昏迷之时,任何人都足以杀你千次万次,是小老儿待在你身边。上次在东岭,若非小老儿提醒你去告知解问消息,若在东岭上再多停留半个时辰,都已经被压成肉饼了!”

    “现在你和小老儿说这些话,不认为自己有些忘恩负义么?小娃儿,懂得防人是好事,但如果过了头,引发祸事,疏远他人,久而久之无人为友,这,多么可悲啊。“

    周倾仔细揣摩了一下对方的话语,无法反驳,毕竟他心中对于老人的话还是认可的,对方提醒自己保命,还全无保留的传授自己“人之道”还有“四虚”等等……

    自己再保持着警惕心是不是有些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可是……周倾仍有些犹豫,即便是他绞尽脑汁也无法明白,为什么老人要对自己如此之好。

    看着周倾的表情变化,老人知道他心中已经开始动摇了,但实际上老人的心中也在踌躇,有些话到底要不要与他说明……

    “唉,罢了,既然你心中仍旧思虑,小老儿便在今日与你交个底,小老儿如今所做的一切,只是因为答应了一个人,答应了他要传授你人之道,答应他要保证你的安危,更答应了他随你同行一段时日。这么说,你可满意了?“

    周倾听闻疑惑更甚,有人叫这个老人跟在自己身边的?是谁?十数年来所有出现在他记忆中的人影被他一个个看过再一个个否认。

    “难道您是左伯伯派来的人,是探雪城的人?或者,是我父亲的友人?”

    “也可以这么说,总而言之,你记住小老儿不会害你就是了。如今你的当务之急不是去想那些虚无缥缈的昶州,战场,更不是应该担忧你的父亲,你父亲的内气实力已经达到了顶尖之列,在那个战场上,能够一对一战胜他的人少之又少,战场保命应当不是难事,所以你更加应该担心的是你自己。”

    “顶尖?可我父亲他……只是拳脚功夫很厉害啊……我从未听他提起过,如何能称得上是顶尖之列?”

    “小娃儿,你太小看藏冰观了,太小看藏冰山了。”老人深深的望着周倾眼底的清流元,“藏冰山乃道统之山,足可称之为圣地,你认为这名头是白来的吗?更何况他还习有,辛子剑。”

    “辛子剑?”这个似曾相识的名字顷刻间吸引了周倾全部的注意力,周倾脑海中飞快的闪过一本本典籍,终于回忆起一部名为【剑观】的典籍中曾经有过这样一句描述。

    “人间至上者,白帝。人间至刚者,辛子。人间至柔者,扫雪。”

    短短一句话,道出了如今天下最顶尖的三种剑法,据传闻,扫雪客之所以名动天下便是因为这一套天下至柔的扫雪剑法,至于那至刚和至上的另两种剑法,典籍中记载着失传多年,无人习得。

    为何今日这个老人说父亲习过辛子剑?

    每次和老人交谈过后,虽然会有一些疑问得以解答,但换来的却是更多的疑问,周倾也知道这些疑问眼下自己根本无法解决。

    以老人一向推诿逃避的性格,今次能够和自己说出这些话只怕已经是极限了,自己想要知道更多,就必须要靠自己去发掘。

    “你知道我真正想要教给你的,是什么吗?”老人露出一口黄牙。

    周倾不是傻子,相反的,他还十分聪颖,联合起方才老人的话语,顿时反应过来。

    “您要教我辛子剑!”

    老人平淡的点点头,“小老儿要教你的,可不仅仅是辛子剑。更要教你如何使用你的这双眼睛,明智之眸!”

    周倾直接愣住,对方不仅仅身负记载中失传已久的辛子剑,甚至对连轩黎师兄都无法真正说清道明的明智之眸都有所了解?这老人也实在太过神通广大了吧?

    “这……”周倾拍了拍自己的脸,刚想继续说话,老人已经笑嘻嘻的先一步开口。

    “不过啊,有个条件,你必须拜小老儿为师。”一口黄牙闪烁,周倾下意识的想要后退,大有一种被人图谋不轨的感觉,心下凉飕飕的。

    “收我为徒?老神仙,以你的身手以及对内家修为的理解,只怕已经达到登峰造极,为何这么迫切的想要做我的便宜师傅?”

    老人怂了怂肩,“不和你废话,小老儿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你就乖乖的回答我,这师,你拜是不拜?”

    周倾这一次竟然完全没有思考,不假思索的点了头,就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如此爽快。

    或许是因为自己相信了老人方才的话,相信了老人是真心对自己。亦或许是自己心中对于实力的渴望?

    “好。不过且慢,拜师一事慢来不急,先随小老儿回客栈,小老儿另有要事需要告知与你。”

第五十七章:都狼密谋

    昶州,都狼城,拓拔越葬身的府中。

    时辰已过半夜,天阴如乌,暗沉如罩黑幕,暴雨依旧如瀑,声如齐鸣百鼓。

    周患领五百人从一角落搭人梯攀城而入,由于暴雨以及夜色的原因并未被人发现,一入城后按周患的安排分做四队迅速分散。

    一队主攻占城门,悬挂义旗,合共二百人。

    一队斩巡逻军卫,合共一百人。

    一队潜藏辽守军外,探情望风,及时传递消息防止暴露,合共三十人。

    余下其他人随周患摸清都狼城内各路将领所在方位并予以刺杀。

    计划不可谓不周密严整,分布调派也不可谓不用心,足可见周患来时所谋划之深刻。

    一间屋室内,数十人齐聚一堂。

    这些人正是随周患斩杀敌将的军士中实力最强者,他们一个个面带喜色,逐个禀报着自己所斩之敌将。

    “禀报主帅,包含万夫长兼都狼城守将拓拔越在内,共有二十一名从六品及以上军级将领为我们所杀,此斩将一役,可说的上是大胜。下一步如何安排,还请主帅下令!”

    周患略微沉吟片刻,恰此时,又有一支兵士钻入庭院中,为首一人步入堂中,余下兵士隐入连廊厢房及侧巷别院,躲雨休憩。

    “禀报主帅,城中巡逻军卫合计二十队四百人,皆已斩杀殆尽。我方损一十五人,伤四十八人……”

    “怎么死伤这么多?出了何事?”

    周患眉关一紧,微微侧目,他们一潜入城中便隐遁下来,悄悄打探,根本没有显露出半分行迹,按理说潜入时应该最易被发现。

    可既然他们已经度过了入城这一难关,接下来就是我在暗敌在明的大好优势,趁着雨势出其不意的袭杀巡逻军卫本该是一出既杀,探囊取物一般轻松,不应该有如此大的损失啊。

    难不成城中还有类似拓拔越这样的高手?

    “主帅莫急,只是……有一伙军卫比较棘手,如今已经解决了,损失不大,不妨事,绝未有半分消息传出。”

    周患手指在桌案上轻点两下,点点头,“如此就好。”他起身环视一圈,“另外两队人都已藏好了吧?”

    “是。随时可听从主帅调遣。”一将起身答道。

    “既然这样,你们下去休息吧,咱们静候两日,两日内都狼城必掀起惶惶之心,军士失了领将,便是群龙无首,军心必乱。”他拧眉仰首思索三两下,便又继续道。

    “不过想要彻底击溃不太可能,那万把铁骑才是真正精锐,很有可能压下一切风波,甚至还有可能引领城中守军一致对外。其次,必有消息传出。”

    “吩咐下去,在暴雨停息之前,一切出城传讯之人一定要想尽一切办法拦截阻杀,不给拓拔无涯及其他两城任何知道消息的机会。余下的,便再无命令,你们可自行休息。”

    “是!”诸将齐刷刷的听令,告退离堂,却有一人犹豫一下停了下来,他回身又朝周患施了一礼,有些支支吾吾的询问。

    “主帅……末将听您方才下令,阻杀消息外传者,可若是大队人马出城又当如何呢?您是不是有些……嗯……欠妥?”

    看着这张有些年轻而且有些陌生的脸,周患脸上升起饶有兴致的表情,打量过对方,道:“你所言的确有道理,看来是有所思考过,发现欠缺勇于直接提出,是个好苗子,你叫什么名字?如今年方几何?”

    “末将卓幼安,如今二十又二。”年轻军士卓幼安恭谨的俯身道。

    “可读过兵书?”

    “略懂一二。”

    “我也是个粗人,但早些年偶有奇遇读过几部兵书,听说过一句话,叫做以乱易整,非智者所为也。”

    卓幼安闻言略有所悟,“主帅的意思是,如果此刻都狼城中军士大举出城,则会把局面弄乱?从而让我们更加容易获得可乘之机占得都狼城?可若按兵不动只派人带信出城,有您解决掉这些人,那么消息封住,同样不利于辽军。”

    说着说着,卓幼安的眼睛愈加明亮,“今日听主帅一语,幼安枉读兵书,将军大智也。”

    周患朗声大笑,起身拍了拍这个年轻人的手臂,“小子,你满口文绉之语,不像军人,反倒像个书生。”

    “主帅所说对极,幼安正是个书生,只是儿时随一位高人学过内气心法,有了内气根底,本来想要考取功名为国效力,适逢辽军入侵,想着有些力量可以上阵杀敌,如此卫国保道亦是我辈平生所愿,故而加入了义军,后幸被主帅选中,这才……”

    周患了然点头,笑意更浓,“生逢乱世,一介书生尚有杀敌之志,好啊,好啊。小子,今次过后,我将你调至我副将之位,你可愿意?”

    卓幼安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伏地跪倒,“幼安荣幸之至,主帅大任幼安惧难担当……”

    “哈哈,不用多说,本帅心意已决,你也不必谦虚,有志者无论何时何世都会是站立上层之人,你也绝不是池中之物。今日得此书生将,来日何愁不平辽啊?”周患扶起卓幼安,老怀大慰的道,语气中满是得到爱将的欣喜。

    “主帅谬赞!今后幼安惟主帅马首是瞻!主帅有令,莫敢不从!”

    “以后,称我为周帅。”

    “是!周帅。”

    周患转身,眼中竟有泪意萌动,还记得多年以前,周夜城也是这样一眼看中了自己,在一个无名小地,紧紧的握住了自己的手。

    “周患,我身边缺一个兄弟,你可愿与我同行,共闯沙场,共托彼此?”

    还记得那一次,自己热泪盈眶的点头,自此加入了周夜城的阵营。那时的周夜城只是一名什长,没有人会想到他会是未来叱咤全天下的敕封一品军侯座北侯。

    也正是在那个无名的一天,一个小小的什长对着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卒说,“总有一日,你们都要称我为周帅。”

    后来,他不仅仅做了周帅,更做了侯爷。而那个小卒,也成为了座北侯手下第一心腹重将,营号七旗。

    从前的一幕幕翻过脑海,周患握紧了双拳,心中道:城哥,周帅,侯爷,我此次再出军,不仅要夺回被镇天王所辱的二十万沧北军,更要让这座北侯之名,让这周帅之名,再度响彻全天下!

    “对了?你为何会取幼安这个名字?”周患收了回忆,忽然想起一些什么,问道。

    “幼安早年本不是以此为名,只是儿时听闻辛子圣的传奇故事,心中以辛子圣为楷模,欲效法前人圣贤,文可拜相书檄文,武可仗剑封诸侯。末将天性虽愚钝,也殊甚艳羡辛子圣之大义豪情,而后改名为幼安。”

    辛子圣,史称辛子,姓辛,本名幼安,他,乃是是文武兼备的盖世之才,名声早在千年前就已经是妇孺皆知。

    除却才气,他还拥有另外一个惊世骇俗的名号,辛子剑的创始人。

    其故事更是被做成话本小说在民间流传,他的名声不仅没有湮没在代代皆有新才起的历史大潮中,反而名垂青史,千载不朽。

    “好名字。”周患浅笑点头,眼神中又有一份别的感情流露,他下意识俯身看了腰间佩剑一眼,口中喃喃道,“倒是巧了。”

第五十八章:生逢敌手,人之幸事

    大雨一连下了四天,忽急忽缓,雨弱时尚能遥望其他城池,雨厉时便满州动荡。

    只是短短四日,昶江江面暴涨两丈有余,几乎与四座桥面相齐平。扎营野外的拓拔无涯原本并未觉得雨水会造成什么损失,但雨兴之时,他便发现根本就不是那么一回事。

    事先修筑的防洪工事根本不顶何用,两日内被大雨击垮冲毁,他只能数次顶雨迁营北移,虽未有巨大伤亡,但落汤之灾却吃了个饱。

    八月十二日午时,天穹终于放晴,阳光大好,万尺彩虹横挂天间,格外刺眼惊心,可谓美不胜收。

    乌云消尽,抬眼望去,视野奇佳但又一片狼藉,水雾腾腾中,朦胧的碎影织就出一副破碎的万类图。

    折木,积水,塌石等等杂乱之类,紊乱之景遍及全昶州。

    百姓们早已经习惯了昶州每逢夏日的连日暴雨肆虐,一见出了太阳,既知暴雨已过,纷纷松了口气,从躲雨的安全处探出半个脑袋,确认无误后各回各家,打理或损或废的家宅。

    有人欢喜家宅没有破碎,有人忧愁房舍灰飞故宅不在。

    总之,一派雨灾过后的景状。

    临时将军营搭建在一数丈高坡上的辽军们,也开始蠢蠢欲动,动静频传。

    辽军主帅帐中。

    一青年军帅静坐在主位上,他的脸庞并不冷峻反而十分清秀,举止间修养十足,大大落落,有着和他年轻的脸格格不入的成熟。

    唯一令人惊奇的是,这青年军帅的肩膀奇窄不似男身,双眉浅淡的几乎看不清,一头飘散的长发直垂在腰处。

    他没有属于女人的柔美,但却总给人以一种“他是个女人”的错觉。

    他,名叫拓拔无涯。

    青年的外表下难以掩饰的是随时光岁月流逝而带来的沧桑感,因为他早已不是青年,如今的他已经四十一岁,至于他为何保养的如此之好,无人知晓。

    他,乃是大辽皇亲封的异姓超品王爵金刀王的座下二弟子。

    金刀王除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威军位之外,更值得一说的是他的名号与实力。

    天下公认六位强者并称,一刀一尺一飞花,一剑一叶一风沙,其中一刀和一剑指的就是声威远超其他四人的辽地金刀王以及大周天南探雪城的扫雪客。

    金刀王这位开山立派级的修内大家在辽地的名号甚至比扫雪客在大周的名头还要强盛,扫雪客深居浅出,很少在江湖上留下什么痕迹,低调至极。而金刀王却恰恰相反,他广招门徒,授以刀法,桃开满大辽。

    在数以万计的弟子之中,拓拔无涯能够获得二弟子的地位,足可见其能力在大辽中已经是数一数二的栋梁之柱。

    而今这位辽军主帅,正面色平静的发着呆,沙盘摆在眼前,他却完全没有看,就像是睁着眼睛睡着一般。

    帅帐中只有拓拔无涯的副将渐匆以及另一位资历十足的老将萧不仁。

    渐匆了解自家主帅,一看这个呆愣愣的样子就知道拓拔无涯陷入了深度的沉思,不得打扰,所以他不断施以眼色阻止着一旁坐立不安的萧不仁。

    帐外倏然传入一阵“噗嗤噗嗤”的密集脚步声,一个身高七尺的中年文士面色阴沉的撩帘步入,脚下鞋上满是淤泥。

    他没有理会渐匆眼神的阻拦,大步走到主位前,深深一躬,刻意放大声音道:“涯帅!后方加急信函!兹事体大,事关全昶州,您必须要看!”

    拓拔无涯身子一抖,脸上重新出现了神采,他不以为然的一摆手,“阿文啊,你来了,快坐。”

    “还请涯帅别再敷衍!真的出事了!”

    拓拔无涯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嘘,听到了,耳朵都快聋了,阿文,你跟我也已经好多年了,怎么还是这么不分轻重啊?”

    拓拔无涯面上升起怒意,陡然站起。

    “如果你方才的打扰放在全局皆危的大战时,极有可能导致我将全盘算计付之一炬,你明白吗?昶州可以不打,但我深入沧北的数十万将士绝不能有任何闪失!方才若非我的思路停止在一处,你这一打断将会令我脑海中的所有布控付诸流水!”

    中年文士愀然怔住,面有几分不快,但也知道拓拔无涯所说的话是正确的。他了解这位主帅的心思何其缜密,但为防军情泄露,他从不将自己的计划细节说与众人听,即便是再亲近的将领也是如此,所以他最反感别人打断他的思路。

    中年文士本知晓拓拔无涯的这个习惯,但由于方才太过焦急而顾不得这些,现在想来,只能躬身赔礼。

    拓拔无涯这才重新坐下,“说说吧,什么消息?”

    中年文士将一页折好的纸笺递了上去,拓拔无涯接过后展开一看,面色忽然一僵,拇指下意识的抹了抹颔下的细须,看完后,他平静的折好纸页,随手放在了眼前的沙盘上。

    “阿文,你如何看待这件事?”他问。

    中年文士拧眉答道,“拓拔越及其余二十多名将领尸身高悬在城墙上,就连四门城楼顶都悬上了义军大旗,这绝对是对我们的挑衅。据传回的消息表明根本没有任何人攻城,只是接连数日发现城中有人身死。奇怪的是,前几天传信信的人都消失了,消息直到今日才到,想来有人拦截……这一切的背后都说明了一个问题,有人在背后搞鬼,而且所图谋的,很可能就是都狼城。”

    “阿越死了啊。”拓拔无涯原本平淡的眼神渐渐转冷,牙根微微一咬。“你所言虽然有道理,但并不单单只是如此,还有另外一种可能。”

    渐匆萧不仁和中年文士的目光不约而同的盯在拓拔无涯的脸上,看到对方慎重而冷厉的吐出几个字,“欲盖弥彰而已。”

    食指中指轻弹,桌上的茶盅登时飞出,下一刻,落在沙盘上都狼城的位置。

    “若他真以都狼城为目标,没有理由杀了这么多人后不乘胜追击反而销声匿迹,相反的,他高悬义旗和尸身的目的也正是为了迷惑我们的视线,让我们误认为他的目标在此,并激起我方的愤怒,撤军过桥先解都狼之危。”

    渐匆眼中了然,“涯帅的意思是……他们真正的目的是为解主城野望二城之围?可是据我们所知,镇天王全部兵力都汇集在二城的每个关口,应该没有更多的余力去抄我们老巢……”

    拓拔无涯摇了摇头,“悬挂的是义军大旗,而不是沧北军大旗,这是最大的差距。沧北除去沧北军很可能又多出了另外一支队伍,不仁,你去查一查。”

    萧不仁领令离帐。

    拓拔无涯又一次摸了摸下巴,“我总觉得,他们的目的似乎不仅仅只是解兵围而已,而是……还有更大的目的……大到骇人听闻。”

    “更大的目的?”在场二人均不甚理解。

    中年文士知道自己在战阵杀伐攻城略地的军法这方面不及拓拔无涯万一,当即也就告退离去,不再打扰拓拔无涯,既然消息已经禀告主帅,主帅又显得如此冷静,肯定心中有了安排,自己也不必在此多加停留了。

    渐匆将帐帘合严,回身对拓拔无涯道:“师兄,你究竟如何打算。咱们在这小小昶州已经耽误了这么久,再无进境,师父怪罪下来……”

    拓拔无涯示意他坐下,“先稳住,我早已和师父秉明详情,会有答复的,况且,你忘了?我在师父面前可是夸下海口,此次出山不打下整个沧北绝不回辽的。男儿出口,绝无反悔。”

    “可我们终究……”

    “行了!至少现在我还是辽军主帅,也只是辽军主帅。”拓拔无涯起身走到沙盘前,抬手将茶盅移了两下,在都狼城西北方的全军粮库和锐城重丘之间犹豫不定。

    “师兄,敌人的计划你想清楚了吗?”渐匆凑上前,开口问道。

    拓拔无涯摇摇头,“有些迷茫,信息太少,不好判断。不过这样也好,一个蠢钝不堪,成天做着春秋大梦的镇天王实在没有意思,这位新加入战场的仁兄,可比镇天王聪明多了。”

    他手上一紧,茶盅化成一团齑粉洒落,他将手掌轻轻一揉,便将齑粉铺开,将粮库,锐城,重丘三地全部包裹其中,而后又觉不对,手掌再动,齑粉蔓延至整个昶州。

    “如果我猜对了,你的野心,可真是大啊。”拓拔无涯站直身子,弹了弹挂在主位上的一把银黑弯弓,“棋逢妙招,吾心尚慰。生逢敌手,人生大幸。”

    他忽的转过身,正襟危立,腰杆挺得笔直,朗声传令。“传令全军,撤军渡江,发兵都狼城。”

    “师兄!这不是正中敌手的下怀?”

    拓拔无涯嘴角上挑,“听令就是。”

    渐匆迟疑一下,心中毕竟十分信任拓拔无涯的决定,躬身行礼后出帐传令。

    ……

第五十九章:交锋,天来一剑【上】

    八月十二日下午,镇天王站在野望城的城楼上惊喜莫名的望着远方传来的浩大声势,一点一点看着黑压压的营帐一个不剩,看着视线尽头拓拔无涯的狼头金旗消失。

    “这是怎么回事?一向执着攻城的拓拔无涯竟撤军了?”他疑惑着喃喃出声,刚要下令探子查探,一张字迹潦草的纸页就呈到了他的眼前。

    “王爷,温城那边递来的通告!”一个兵士跪倒在镇天王身前,双手捧着纸页。

    镇天王眉头渐渐皱紧,斜眼看看一直站在自己身侧的一个中年将领,缓缓接过纸页。“小小温城,竟然给本王发什么通告?可笑!”

    可当他一双虎目细细辨认过纸页上波浪洪水似的文字后,暴怒的将纸页撕成一片粉碎,大喝道:“给本王把温城那什么龙副帅唤来!本王要剐了他!”

    中年将领眼力超群,方才清楚的看到上面龙飞凤舞的写着。“温城归我了!义军副帅龙洐意手书。”

    “王爷且慢来!”将领提步向前,在镇天王耳畔微微低语几句,镇天王点点头,“传下令去!敌军溃亡,此时我军逐敌时机大好,沧北全军出城追敌并斩之!”

    回身低声吩咐中年将领道,“把我儿带来,半路杀出个沧北义军来,实在麻烦的紧,快去。”

    中年将领也不废话,甚至连礼都没有施便下了城楼,镇天王走到城墙边,有些焦灼的踱了几步,“若是真出了岔子,可不是闹着玩的……”

    “王爷何必心焦呢,玫州都已经让了出去,还怕大计不成吗?”一个阴测测的声音自镇天王背后的阴影中传出,声音如同撕碎破布,琴弦崩裂般刺耳,但听在镇天王耳里却让他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似的平静下来。

    “是啊,本王太急了。不过,三十年了,眼见一切顺利,胜利几乎近在咫尺,如今突生异变,焉能不心焦啊?”

    “王爷似是忽略了一件事情。”

    “哦?”镇天王转过身,眼神锐利,“你又得到什么消息了?”

    “帝都,不安分呢。那两个小家伙,一直卧薪尝胆隐而不发,可也在等着一个爆发的时刻呢。王爷若是最终一失足,我也救不了你。”

    “帝都?小皇帝被本王压的死死的,那个痴心妄想的叶小鬼自以为有个什么帝都神探的名声就肆无忌惮,但实际上他所有的行动,本王都了如指掌,帝都中有那些人替我看着,何来失足之说?”

    “呵呵呵。”三声嘲讽的笑声令镇天王心中大有不快,鼻间传出冷哼,“怎么?本王所言,可有问题?”

    “有,问题很严重。”声音变得更加尖锐而刺耳,镇天王竖起耳朵,十分慎重的默然倾听,等待着对方继续说下去。

    “小皇帝前几日去见了阁中那个老东西,你知道吗?叶司丞已经悄然带旨出京了,你又知道吗?我猜王爷都不知晓,既然如此,何谈了如指掌?王爷,在下身为王爷的盟友,必须奉劝王爷一句。”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别这一次不仅湿了鞋,还失了自己。”

    声音渐渐淡去,镇天王知道对方已经走了,眼神中掠过一抹杀机,手重重的拍在城墙上,发出一声脆响。

    “一个叶司丞,一个小皇帝,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崽子,能奈我何?”

    恰此时,背后传来脚步声,镇天王将面上的神情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缕胜局在握的骄傲。

    眼神一扫,是方才离去的中年将领,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青年,面削骨瘦,下颔微突,皮肤霜白如脂,眉眼弯弯,丝丝淡笑萦在脸上,但却并不声张,默然跟从,无声无息。

    其容不说玉树临风,倒也并不平凡。

    如果换做一个贴身服侍她的丫鬟此刻站在他的身边,一定会震惊的说不出话,在反应过来之后叹上一声,“这还是一贯恶习不绝的风流小王爷吗?分明是个举止得当,温驯平和的谦谦君子。”

    的确,镇天府上的小王爷,其浪荡程度在整个云东都是如雷贯耳,无人不知。

    可此时的他,就像是换成了一个人,换成了一个像拓拔无涯那般冷静行事,宠辱不惊的智者。

    镇天王似乎很是满意儿子的样子,迎上两步,沉声道,“硕儿,时候到了。”

    小王爷姜硕静静地走入城楼,毫不客气的坐在侧位上,抬手指了指主位。“爹,坐。”

    镇天王惊异了一下,挥了挥手,让中年将领退下,与沧北军一同追击撤退的辽军。

    自己则是坐到了儿子的对面,听着城楼下蜂拥而出的马蹄急响,泥水飞溅,直至声音平息,这才拂须笑问,“怎么?我儿有话要说?”

    “沧北义军一事,父王如何看待?”

    “此役过后,自然要收于我手。”

    姜硕有几分嘲意的笑了笑,“人家公开与父王不合,温城都已经抢占了,父王就当真忍得了?这不像您啊。”

    “本王的确很是生气,不过奈何此刻除敌为紧,安内还在其后。本王在世人眼里虽然无带兵之能,有勇无谋,可如果放过这样大好的灭敌时机,反而去平了不那么重要甚至可以称为友军的沧北义军。那样,即便再傻的人也会看出端倪的。”

    姜硕轻点几下头,“既然父王已清楚此次暗中所涵盖之局并非一时意气可以解决,儿子也不再多言。”

    镇天王伸出手掌拍了拍姜硕的手背,又道:“儿啊,你的安全至重,虽然明面上最危险的是为父。但毕竟为父在暗,而你,就要在明了。”

    “嗯。”姜硕轻应了一声,正准备离开,镇天王突然想起了一些什么,插口道。“叶司丞暗中出了帝都,本王现今还不明白他的意图,你……”

    “叶司丞?父王,他,儿子还没放在眼里。”姜硕笑了,笑的很轻松,成竹在胸,何必多愁?

    “好,这才像本王的儿子。行了,快去吧,城下已为你备好了良驹。最好在昶州大胜之前……见到小皇帝。”

    姜硕一怔,“大胜?如今的昶州,如今的沧北,还有可能大胜?”

    镇天王幽幽一叹,“若无虎狼在侧,大半江山已入我手,可如今,难了不少。”说着,他重重一拳打在桌案上,发出一声闷响。

    “周夜池!龙洐意”

    ……

    昶江南岸,锐城南四十里。

    龙洐意率四万军士趁着暴雨将停之际,分兵两路,以极速之势屯兵锐城和重丘之南。

    尽管他们不起声势,尽量将动静压到最低,但毕竟四万人马不是小数字,再加之雨后地面泥泞,行走不便又会留下脚印,需要及时处理。

    所以不仅速度放缓,而且还在渡江后数次险些被大辽岗哨发现,甚至有一次与一支百人小队碰了个照面,无奈之下只能以最快的速度杀掉。

    原本不足半日就能到达的路程在小心谨慎中足足花了一整日才抵达,令早就等候在此的周患及四百余位军士心焦非常。

    夜已降临,半弦月垂挂在天边,西边深红的云彩似是依旧不愿意远去,在天边踱步踌躇,与浅浅的彩虹合拢一处,形成一幅绝美的夏日奇观。

    “阿患,事情有些不妙。”龙洐意老脸一红,“不仅迟了半日,还杀了辽军在外巡视的一支百人队,不出多时,我们的踪迹就会被发现,怎么办?”

    “我让你们这么多人兴师动众的赶来,自然知道你们不可能隐藏的太深。我就是要让拓拔无涯发现行踪,那样才好,不过我没想到的是,大哥你的确有一手,竟然能把行迹藏的这么好,哈哈哈,不愧是我的好哥哥。”

    周患张开双臂给了一脸茫然的龙洐意一个熊抱。

    苏瑾妾心中惦念周患的安危,一听说周患令龙洐意领兵渡江自然百般恳求一同前往,所以此次领兵的主将里还有苏瑾妾的影子。

    她听到周患的话后,也同样不明白,走到近前问道,“患哥,你发什么疯?都要被发现了,你的计划都要失败了,怎么你还高兴?此刻我们深入敌军腹地,一旦被发现那可就是瓮中之鳖,逃脱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放心,七哥自有道理。”周患挑了挑眉,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苏瑾妾古怪的看了他一眼,疑问更盛方前。

    “我就讨厌你这个老谋深算的样子,从前你那个只知道杀杀杀得榆木脑袋去哪了?怎么现在你的想法连我都看不懂了!患哥,你是不是被侯爷附体了,你现在这个样子简直就和侯爷统兵运筹的时候一模一样。”

    周患不置可否的笑了笑,“看着吧。如果被人发现,就算我赌输了。”

    “赌?”龙洐意和苏瑾妾对视一眼,均是目瞪口呆。

    “患哥,你不会想拿这四万条命来赌你口中的‘不会被发现’这几个字吧?我们杀了巡视百人队,再加上来时路上无法完全处理干净的雨后行军痕迹,完全没有不被发现的理由啊!这是必输之局啊!患哥!”

    周患抬手揉了揉苏瑾妾的发髻,“你信我吗?”

    “信是信,可……”

    “大哥,你信我吗?”周患没有等她说完,直接转头看向龙洐意。

    数十年的交情,多少次同生死共患难,他们二人的感情甚至要比周患与苏瑾妾刚刚确立的感情还要深上几分,龙洐意一见周患眼角的寒光,就明白自己这个兄弟绝不是在说笑。

    毫无任何悬念的点头,龙洐意没有再说什么。

    “是啊,想要一口吞下整个昶州,不赌不行啊。”

第六十章:交锋,天来一剑【2】

    苏瑾妾闻言一惊,抢上前攥住周患的袖尾,呼道:“可我们为何一定要有这么大的野心呢?现阶段没有必要将目光放到整个昶州啊,驻守温城稳扎稳打不好吗?”

    她越说越激动,反手拽住龙洐意,“大哥……”

    “如今箭已在弦上,我们已无法安然而退了。要么将阿患的计划进行到底,要么只有被围歼。”龙洐意转过身。

    “妾儿,阿患已经变了,变得处事泰然,变得深谋远虑,我想……应该相信他。这,是我们身为他的家人,他的兄弟,甚至他的后盾,最应该做的。而不是让他分心,让他失去信心。”

    “是啊,妾儿,七哥可不舍得让你死在战场上,放心,此事我有把握。”周患点头。

    苏瑾妾眼神一软,手掌下滑握住周患的手,“好!”

    龙洐意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们二人一眼,眼神有些迷离哀戚,不过很快回过神来,直面周患。

    “阿患,大哥有一句话问你。”

    “嗯?”周患轻轻攥了攥苏瑾妾的手,回道,“大哥有事,但问无妨。”

    “你究竟看出了什么?让你如此急不可耐的将温城夺回咱们兄弟手上,更让你不惜动用如此危险的方法也要吞下昶州。”

    周患显然没有想到龙洐意竟然会问这个,先是愣怔了一下,随即陷入沉吟。

    苏瑾妾螓首轻抬,眼中也有疑惑,她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虽然那日周患已经给过她袭都狼的原因,原因看似十分合理,可是当她后来细想之后却越发觉得不对劲,尤其是在周患于都狼城中仅仅只是斩了几个将领挂了几面旗子之后她就愈发觉得怪异。

    明明说的是夺下都狼,明明说的大鱼就是都狼,可如今看来,这条大鱼分明要更大,而且这个计划的布局分明也要更加恐怖,所用的方法更是凶险无比。

    是什么让他不惜骗自己敷衍自己也要实施这个不太切实际的计划?

    周患感受到两个灼热的目光从两个不同的方向射来,只能叹息一声,道:“不是我要瞒你们,而是我的想法就连我自己都觉得有些荒唐,我……怀疑……镇天王通敌。”

    龙洐意心头一紧,垂眉沉思。苏瑾妾则是盯着周患上下看了几番,确认对方并没有开玩笑后也闭上了嘴,因为她根本不知道应当说些什么。

    “阿患,你可有什么依据?”

    “很多。”周患忽的松开苏瑾妾的手,从怀中掏出一方白巾帕,从容展开,摊在手上。二人看去,竟是一方极其简易的天下地图。

    各个国家所在方位遍布在上,每个国家领土内还标注着一些什么,只是由于太过细小,光线又不充沛,二人并没能第一时间看出。

    “镇天王身为先帝的四皇叔,孤帝的皇叔公,坐拥云东十八州的封地,除了他身上流着皇室的血以外,他凭什么能在云东封王,一封就是两朝,足足三十余年?从他前两月的战果来看,这他娘的狗屁天王根本就是孬种一个,废物之极。我本也是这么以为,但我令我一友人替我调查过,云东自镇天王封王以来这么多年都没有掀起什么大乱子。”

    “云东的东边,是与大辽同样不朝拜我大周的曲晋王朝。”周患手指点在巾帕上大周国东方的曲晋王朝,将那标注在曲晋一侧的小字读出。

    “三十七年前,曾举兵侵周,动兵百万,败于云东平东侯之手,尔后三十余年未兴刀兵。”

    “患哥,这岂不是说曲晋一败便偃旗息鼓了三十余年?平东侯早就离了人间,曲晋竟然不再动武了?”

    “阿患,你的意思是说镇天王在藏拙?他其实有能力镇压曲晋之乱,威慑曲晋不敢言斗?而在沧北之所以节节败退是……”

    周患微微摇头,“不,这仅仅只是一个猜测。毕竟各方史料消息都没有记载镇天王和曲晋是不是有过争斗或者谈判,或许只是曲晋真的没了战意也未尝不可能。我怀疑镇天王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哦?”苏瑾妾眨了眨眼睛,“还有?”

    在她的印象之中,周患可从来不是一个能够分析和思考各方信息的人,而是一个成天指着人骂娘,虽然善于带兵谋略但却最不善这些勾心斗角胡乱心思的铁汉子啊?

    一个人真的可能在短短十五年发生这么大的变化?古语不是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苏瑾妾身为一个女性,凭借生来就有的直觉来看,却又觉得患哥就是患哥,根本没有变化。

    她摇了摇头,抛却这些胡乱的想法。在这一刻,她觉得她的患哥比以前更有魅力了。

    “十五年前,镇天王被先帝调任沧北,而后没过多久,昶州就发生了一起大案,昶州州领之女通敌案。后判入周天监定罪,叶司丞奉旨查玫州州领是否涉及此案。”

    “可当时是镇天王赴任沧北后,亲自压下了这个案子,他具体是如何办到的我并不清楚,只是后来我听说此事不了了之了,昶州州领直接被定无罪,甚至连他那个已经被判了死刑当即凌迟的女儿都被翻了案。”

    “你们不觉得实在有些匪夷所思了么?”周患叹了口气,“再结合镇天王在,云东则无战火这一信息,镇天王此次的败退就很有可能不是那么简单了,不过如果这都只是巧合,或者那个昶州州领只是纯粹的傍上了镇天王这个大靠山……那么也就没有了我的推论了。”

    龙洐意细细斟酌,将周患的每一句话都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后,感觉周患所言确实有理,“那如果这些猜测全部成立,那么……”

    “那么不止昶州,整个沧北都会有一场噩耗。他镇天王要是真他奶奶的与大辽通敌,害得我百万同胞惨死,我周患定要第一个手刃了他。”

    周患眼神一顿,刚刚迸发的气势又再度平复,“可现在仅仅是猜测,我依旧不太放心,所以必须要趁早攻占沧北,打大辽一个大胜,否则军心涣散,民心不保,那说什么就都迟了。”

    “那……为今之计,就只能赌上一把了。”龙苏二人也认识到了事情的紧迫性,心头同时坠上了一块巨石。

    “不过,我还给了那个镇天王一个机会。”周患眯起眼睛,“我在都狼城闹了这么大的动静,拓跋无涯无论是否发现这背后是否有阴谋,那昶江之北他是绝对待不住了。我让大哥直接给镇天王写了一封态度嚣张的手书,便正是为了探一探他。如果这一次他没有选择反手杀辽军,而是对温城下手,那么他九成九就有问题了。”

    “可即便他真的没有把握这最正确的战机,因为胆怯而选择穷寇不追,那么也还是有可能先攻温城啊。”

    “对,即便他真的没有察觉出拓跋无涯是因为后院起火不得不退的这一时机,也可以先打我温城。所以,我说可能性只在九成九。”周患声音微微低了几分,又继续道。

    “此次拓跋无涯撤军,我们在他背后,如果我的计划能够成功,那么我有足够的把握夺回都狼,重丘,锐城,至于拓跋无涯的主力我就无力击溃。但若是镇天王探清局势,及时从后方杀来,拓跋无涯就成了腹背受敌的火上羔羊,主力可灭,此战定胜。”

    话说到这里,苏瑾妾也已经全部明白,接口道,“那样的话,镇天王相当于出力灭了拓跋无涯的主力,也可洗清他身上的通敌之嫌。”

    龙洐意不由赞了一句,“一箭双雕啊,阿患,老夫都不知道怎么说你才好了。仅凭一封手书……这法子,老夫可是决计想不出来的。”

    周患挑眉一笑,算是心安理得的受了龙洐意的称赞。

    ……

    八月十二日夜,拓跋无涯率主力军渡过长江,集结军士于大江南岸。

    “渐匆,你先去探一探都狼的虚实,其余军士随我回重丘!”

    随后拓拔无涯命传令兵传达全军,大军朝重丘进发,渐匆则一骑向西,绝尘而去。

    “不仁,你再领一队骑兵,持我玉符去松仓取粮,粮运三城。”

    所谓大军未至,粮草先行,拓跋无涯的主力军中虽然也有粮草,但也已所剩不多,当即下令取粮。

    萧不仁也取了玉符离开。

    恰此时,一骑探子踏泥回奔,马至拓跋无涯前停住,在马上行过军礼,抬臂伸手一指后方,“禀涯帅,前方十五里处发现大片行军痕迹!而且在附近还见了血,有打斗迹象……”

    拓跋无涯一扬马鞭,也不废话,开口道:“头前带路!”

    “是!“

第六十一章:交锋,天来一剑【3】

    夜风轻吹,拂过雨后的大地,拂过大辽的军营,亦拂过拓拔无涯的心头。

    长空浩渺,万千星辰瀚如烟沙,星点璀璨。

    而与天空相对的地面上,却是满目疮痍,狼藉遍里,恶劣的暴雨后人间万类尽遭摧残。

    泥浆中,积水中,腥红色格外显眼。充斥着泥土芬芳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战斗的气息,寥落的马蹄印,仓促的遮掩,快速的行军,被拓拔无涯尽收眼底。

    他的脑海中似乎翻涌起龙洐意率四万军士至此与大辽巡逻卫士展开厮杀并立决远走的景象。

    现场所展现出来的蛛丝马迹已经很明显的透露出了这一切,不仅仅是拓拔无涯能够看出来,在场凡是稍微有一点领军经历的人都能够看出来。

    只是拓拔无涯想的要比其他人更多,在所有将领都在请令追击敌军的时候,拓拔无涯默然不应,他的心中始终盘亘着一团疑问。

    依这个义军主帅在都狼城的行动看来,应该不是一个蠢人。雨后在泥泞的土地上行军潜入敌阵乃是大忌,不仅仅会暴露自己的位置,更会将军队陷入危险。

    俗语说,聪明反被聪明误,如果换成一个庸人来面对眼前的局面,那么肯定会毫无悬念的选择顺着龙洐意的行军痕迹而追击,那样的话周患的一切计划便会付诸东流。

    但是换做一个心思极其缜密的人,却很难如此草率的做出决定。

    这么明显的引路痕迹,前方定有一个阴谋,或者是大军埋伏也未尝不准。亦或是对方故意引自己过去从而达到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

    周患之所以能够如此赌一把,正是因为他足够详细的了解过拓拔无涯在昶州的每次作战,从中发现了一个最大的突破口,那就是拓拔无涯这个人,每一场战斗都几乎是严丝合缝似的完美,根本挑不出缺陷。

    这或许在外人眼里是个优点,但在周患的眼中,是绝对可以利用的弱点,因此,他制定了这样一个计划。

    果然,拓拔无涯如周患计划的那样走入了一个困局。

    正在驻足拧眉细思时,渐匆行色匆匆的扬鞭直回,面上略带惊慌,但却极力遏制,胯下红渊马如一道红光微一闪耀,就到了近前。

    拓拔无涯眼神一怔,将视线落到渐匆身上,心中不由得少跳了一拍,不安的感觉刹那出现。按照时辰来算,即便是以红渊马的脚程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往返都狼城。

    “渐匆,何事而反?”

    “将军,松仓遇袭!请求增援!”

    “是谁袭我松仓?敌方兵力几何?”

    “敌军首挂义军大旗!人数暂且不明,但以其攻势之猛烈来论,至少有三万人!”

    拓拔无涯心念电闪,一个念头忽然间占据了整个心扉。沧北义军的真正目的竟然是松仓?

    都狼城悬尸,大军形迹……都是为了掩盖在松仓突袭!遭了!

    身为一军主帅,他很清楚的知道松仓的军粮意味着什么。原本他并未将义军的图谋想到松仓之上,只是因为松仓已然出了昶州,位于汤州边境,更是位于大辽军阵的中心。

    他根本没有想到沧北义军的手竟然伸得这么长!

    恰此时,又一军探自北方疾驰而来。人未到,呼喊声先至。“秉涯帅!后方有沧北军杀来!距此已不足十里!”

    拓拔无涯额角的青筋跳了跳,眼神中寸寸寒芒激射。“好个镇天王,好一招落井下石!”

    内气升上喉间,轰隆如雷霆般浑厚的嗓音响彻整个大军队伍,一时间十四万辽军静若空林。

    “全军听我帅令!十万精兵分两路退守重丘锐城,以挡沧北之军!四万红渊骑随我支援松仓!情势危机,间不容发!无涯请求诸将勉力同心,共解危难!”

    “是!”齐刷刷的听令声爆响如雳,声振寰宇。

    下一刻,十四万之军在深深夜色中速度奇快且有条不紊的分做三阵背向而行!

    万马奔腾的巨响升腾在泥泞中,通红亮丽的绝品红渊在黑夜中仍如霓虹,牵起一道绵延数里的风景线。

    拓拔无涯一骑在前,四万军士跟在后,眨眼间消失在了夜色之中,但巨响仍在随之向远方扩散。

    夜如白昼。

    杀气腾腾,威赫赳赳,马鞭挥斥中,整个昶州陷入了有史以来最大的混乱。

    沧北军由镇天王最信任的副帅,也就是那位中年将领少宗澄亲率,共兵十九万,倾巢而泻,只求一击必中。

    被压制了足足三个月之久的沧北军一个个纵马疾驰,精神振奋,他娘的憋屈了这么久,终于能痛痛快快杀一场!

    不为功名利禄,不为高官军爵,纵使马革裹尸,纵使战死沙场,依然不悔斩辽狗!

    他们疯了似的红着眼睛,直追赶赴重丘锐城的十万辽军而去。少宗澄在云东的威名虽然比不上云东军神话平东侯,但也是威名赫赫的一代大将,此次蜂拥而出,趁着气势如虹,准备毕其功于一役!

    不止为了大周军民,更为了他家王爷……镇天王的野心!拓拔无涯必除!

    “全军加速!”

    马鞭再挥,马臀顷刻红肿,但他们所乘军马毕竟不比土生土长在大辽草原的军马彪悍,即便狂驰不休,与对方的距离依然无法迅速拉近。

    眨眼间,兵至呈三足鼎立之态的三城下。

    城门大开,放十万辽军入城,不出两炷香的时间,沧北军也已尽数抵城。大辽弓箭手行行列列立于城墙之上,森森密密,足有数千之众。

    千百火把之光将硕大城楼照成一派灯火通明,火光冲天,映照在“锐城”“都狼城”“重丘城”三城匾额之上,格外透亮。

    一场两军大决之战,几乎一触即发。

    少宗澄稳住军马,传出一道道军令,红火夜华下,疾速列阵,搭筑炮台,石车,弓箭手提箭上弦,目标直指各城楼上的敌军兵士,只待少宗澄一声令下,蓦然间便可万箭齐发。

    数万前锋军一个个目光凌厉,整装以待,紧了紧手中的长枪,呼吸急促,因为激动而有些口干舌燥,他们也在等着一声命令,先手攻城。

    少宗澄立在最前方,缓缓抬手,一只手掌悬在高空,只要一瞬握紧成拳,军鼓便会响彻全军,届时一场大战将会瞬间爆发。

    正在这个双方人人都屏住呼吸的关键时刻,远处一声震耳欲聋的炮响涌入了每个人的耳中。轰然声中,一团雷火炸在重丘城楼之上,惨嚎声刺破长龙。

    风声微急,低吼旋即荡入虚空。

    “沧北义军在此!辽狗小儿敢战否?”

第六十二章:交锋,天来一剑【4】

    “什么?你让赵卫辞领五百军攻松仓?还要打出万人军的气势?”龙洐意听到周患将一切计划讲明之后,惊骇欲绝。

    “那经过些许掩饰的行军痕迹只要让拓拔无涯有一丝一毫的迟疑,那么无论卫辞在松仓的行动是否打的轰轰烈烈,拓拔无涯听见传报必会发军松仓。”周患淡然道。

    “是啊,患哥,你这场心理战打的实在是太好了!”苏瑾妾也在一旁喝彩道,“拓拔无涯是个聪明人,在每一军令下达之前都会慎思。那么我们的计划越是违背常理,越是涉险,那他心中的犹豫便会越多。如果在这个时候后方又传来松仓被袭的消息,他根本来不及多想就会陷入患哥特意的诱导之中,‘幡然醒悟’,认为我们的真正目标实际上是松仓。”

    “松仓在拓拔无涯的全线中的位置实在太过重要,他不得不救啊。啧啧。可,卫辞他……真的能……”龙洐意不断咋舌,对这个万分惊险却百密无疏的计划愈发的觉得钦佩,但是心下还是觉得忧虑不已。

    “大哥,卫辞那边肯定不用担心,别忘了,他是从哪出来的。”周患意味深长的点了点头,龙洐意心领神会的不再多言。

    “患哥,拓拔无涯若是领兵去了汤州,咱们再想灭尽他的主力岂不是会更难吗!”

    周患还未开口,前方军探传来信报。

    “禀报主帅,少宗澄领兵追击!”

    周患手指动了动,指节轻轻在袖管之中敲了敲,无奈道:“看来镇天王的嫌疑洗清了,是我多虑了。”不过随即松了一口气,既然还是自己人,那未来自己所要做的一切就都好说了……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只是心中还有一丝怀疑的犹豫若隐若现,悄悄隐没。

    龙洐意见到周患的表情变化,道,“既如此。攻城吧?夺回昶州要紧,此役没了拓拔无涯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必胜之战。”

    “不…”周患在龙洐意耳边低低耳语几句,“三城那边,有我和妾儿就够了。”他目光转厉,手指攥的咯吱做响。

    龙洐意点头,“拓拔无涯,就交给我。”

    二人最后一碰拳,周患拉住苏瑾妾,龙洐意带军离去,踏上了通往汤州的捷径小道。

    ……

    重丘城上,一团雷火炸裂。

    “沧北义军在此!辽狗小儿敢战否?”

    少宗澄目瞪口呆的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背后一座火炮车正弥散着未消的余烟。

    时间仿佛凝滞,两方军队都在这一刹那呆住。

    城楼上的哀嚎回响在耳边,两个人影不知何时已经立在了一丈高的炮车顶,一男一女。

    男者,不怒自威,鼻直口方,体态稳健,腰身下沉,足可见内气扎的极稳。

    女者,貌似天凰,媚由心生,双目含情,丹唇轻启浅笑,鼻若桃花粉中透白,耳如皓月白芒轻转。

    真真一对郎才女貌,绝配无两。

    此二人,赫然便是周患和苏瑾妾。

    “何人口出狂言?”少宗澄朗声发问,周患却看也不看他,眼对城楼,只见迎面的锐城,重丘两城楼上的士卒无不睚眦欲裂的怒视此间。

    弓弦铮铮声掀起万千共鸣,令人发指,难以辨其数量的箭矢如蝗群过境,疆地狂沙,黑暗一片直射沧北军方向。

    沧北军方的弓箭手也在愣怔之后反应过来,射出第一轮箭矢之后惶惑后移,还未等少宗澄发令,一场战斗竟然就这么戏剧性的开始了?

    少宗澄面色森冷,腕间青筋直突,但他也知道此刻形势不容他多做迟疑,刚要开口下令,周患却先一步开口爆喝一声,“全军后撤二百步!弓箭手三线分立,列阵引箭!”

    “左翼前锋并右翼,双翼绕左分兵合一,成二龙探珠阵,待敌军第一波箭矢落地,先步冲锋,准备攻城,同攻二城,且战且攻,后列军士后继跟上!”

    在周患充满威严的军令中,一众沧北军竟然鬼使神差的没有发出任何反音,反而十分顺从的在这命令下重新布阵,一众军士如合一体,自一盘无法聚合的散沙捻成了一股柔韧之绳。

    如果说周患刚开始未经允许而引动炮车掀起战火时,少宗澄的心情是愕然中夹杂着怒火时,此刻的他就已经快疯了,何处来的无名之人如此言辞凿凿的指点战场?而且更奇怪的是诸将竟然都在听从着此人的号令?

    这让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看客路人似的,失去了一切权利,对一代名将来说无疑是一种比杀了他还要严重的侮辱,见到周患发令完毕,少宗澄一拍马背,内气喷薄而出,少顷延达全身,身体腾空起。

    “何来竖子,扰我军战!如不速去,本将必将你斩首示众!”少宗澄身在半空,狂言已发,同时又下一道军令,“速撤避箭,休听此子胡言!”

    一切变故发生得实在太快,基本上只在瞬息之间,刚刚变阵的沧北军中一阵混乱,众军士迷惑不堪,进退两难,根本不知听谁号令,只知惶惶退却。

    站在最前的将士们不明号令,退却稍缓,死在敌军箭下者足有百十众,惨哼充野,眼看士气烟消。

    周患当然不能看着自己所改阵势乱作一团,手掌点了点苏瑾妾纤细的腰肢,嘴角朝直冲自己而来的少宗澄撇了撇,“捆了!”

    随后也不拖沓,内气鼓胀中,流水般气息挥洒,划出寸寸残影,呼吸间已立在少宗澄方才所骑的战马之上,站在整支队伍的最前列。

    苏瑾妾身躯柔柔飘飘,如一叶鸿毛,如渡江之苇,随风微漾,随潮微摆,玲珑的身躯于半空只一顿挫,速度奇快,纤纤手掌已抵在少宗澄的胸前。

    内气如涌,灌入少宗澄体内,少宗澄满目骇然,前冲之势不减反而更快几分。身体扑撞在炮车上,一个趔趄,躺倒在地,形容狼狈不堪。

    气血翻腾,身似筛糠,喉口微甜,他心神大颤,震惊之色充斥眼底。

    这女人……竟然同自己一样,也是临四重强者!

    但只一内气入体他都如此难以招架,足可见对方已经触到了第四重的边缘,甚至一只脚已经步入其中!如此女人,恐怖如斯!

    身体还未平静,一阵香风吹来,紧接着他闷哼一声,脖颈后遭受重击,眼前一黑,不省人事。苏瑾妾不知从哪掏出绳索将少宗澄捆了个结实。

    在场凡看到这一幕者,皆大惊失色,出手都没出手,主将就已经被擒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在场军士均是沧北人,对这云东将领的统率本来无甚好感,但领将毕竟是领将,在敌军第二波箭矢力量爆发,燃火石炮颗颗冲天而起之前,整个沧北军中掀起了一阵暴乱与哗然。

    周患一抬手,半壁天空如坠黑云,原本千万火把笼罩下的火光陡然削弱,刺目黑芒凭空出现,黑光蒸蔚,凝成了一个硕大的北字。

    而就在这个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的盯向了周患的手心,那黑光的来源之处,一块黑石玉。

    四方黑石令乃是数百年前集举国天下无数玉匠心血挑选打制的最高军令,它奇就奇在当以一定角度用光芒照射时便会经过其上棱角的转折反射,在天空中投影出每块黑石令所对应的方位字,这也是黑石令最简单的辨认方法。

    那一日,龙洐意夺温城之时,也正是用此方法将北字悬空映照雨夜天穹,使全城皆可见。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落泪,紧接着整个沧北军陷入了一片哭声,铁打的男儿们终于在见到这方阔别十五年的黑石玉令后落下了金光灿灿的泪水。

    他们知道,这个字代表了什么,更知道这一玉令代表了什么。

    一个影响了整个沧北乃至整个天下格局的名字几乎脱口喊出,万众齐心,其声,万里沧北皆可共闻。

    “座北侯!”

    “座北侯!”

    “座北侯!”

    恍然间,周患,苏瑾妾无言泪目,涕泗横流。

    刀光剑影,瞬息万变,片刻无歇的战场之上,竟有如此可笑而又可敬的全军哭声,绝对是千古全无的奇景。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一个人,座北侯!

第六十三章:交锋,天来一剑【5】

    黑石令出,周患热泪盈眶,声音颤抖但声威扬起,口唇微张,眼神凌厉,“我是沧北义军主帅周夜池,从现在开始,沧北军的主帅也是我!你们均要听从我的命令,不得延误!”

    一语声未落,周患将黑石令握紧,就好像握住了十数万军士的心一般,“全军将士!听我帅令!攻城!”

    “杀!杀!杀!”

    一连三个充满杀气的杀字冲天盖世,只在刹那时分,全军士气就上升到了顶点!

    在沧北人的心中,没有任何一件事可以比得上执掌黑石令者传下军令更威严更重要,因为这,是整支军队的信仰。

    周患眼神凝住,趁着士气如潮,连连发令,准备一鼓作气,破下三城。

    燃火石炮,数不尽的箭矢,并上曜日星辰般的甲士们,刀光剑气,血洒大地,硝烟滚滚,火云烧穹,战士们挥舞屠刀,刀尖所向,头颅升天。

    周患始终冲在战阵的最前方,带领兵士与城中涌出的甲士展开殊死拼杀,手中长剑一连带出百十血花,人已奔出,颗颗人头而后如同滚地葫芦似的旋滚在地,鲜血激喷。

    左劈右砍,只几合斩杀之下,已有数骑披百夫长狼甲的辽将连惨呼都来不及出口,就成了剑下亡魂。

    他率领一支百人前锋队发起冲锋。在躲避敌方剑雨的同时准确辨清方位,军影闪烁,直逼城下,留下一串尸身,杀到快意之时只觉高畅舒阔之情蔓延胸膛,不由仰天纵声长啸。

    “哈哈哈!沧北军士们,今日随我尽情屠狗,来日与我共饮美酒!狗儿们,来战,来战,来战!”声震巍巍,遍野回声。

    以周患的实力,冲入乱军阵中无异于随意肆虐,纵地屠杀,城楼上大辽将士们见到这天下竟有如此悍勇之辈,一个个吓得魂飞魄散。

    后世有人称赞此战中周患的英武神威,赋有诗云,“万军屠阵沐邪殊,挺剑立首十军诛。凌天豪言三声战,试问青天何此出?杀破敌阵赤夜午,地府应有人中无。昭烁墨北横天阔,一代周帅万杰哭!”

    恰此时,一人忽然攀上城楼,身高七尺开外,身材偏瘦但极其有力,顾盼之间眼神灼灼,厚唇微有喘息,手中握着一柄弯月巨刀,柄长一尺七,刃长三尺四,银芒闪闪,锐利非常。

    大刀在手,那人一双摄人心寒的鹰眸中闪过一抹猩红如血的杀机,抬手轻轻抚过刀尖,一道浅浅的血口被无声划开,细密的血珠在刀刃上铺了一层,红光暗动。

    他身着狼王铠,背负一袭银毫披风,赫然是一名大辽从三品狼王将的装束。

    辽人都知拓拔无涯有三大战将,一直二越三渐匆,其中实力最强者当属眼前之人,内家气修为已达临四重,金刀王座下排位第十四,其名元莫直。

    最为人所奇得便是他那一双质若寒霜,冷漠无情的鹰眼,在辽地有一绰号,唤为鹰神。

    他低眉望着下方,整个战场浮起腥风血雨,双方军士你来我往鏖战不休,一场关乎着整个昶州命运的战争在这片喊杀声中演绎的淋漓尽致。

    只一眼,他的眼锋便凝住,直直的落在周患的身上。

    “开城门!点三千将士随我出战!”

    他的声音沙哑而粗犷,清楚的听在人耳中不由得令人产生战栗之感,威严更盛几分。城中将士闻言无不心湖一静,方才被周患的威势所碾压的士气重新回归,一名甲士应声步下城楼。

    两军交战什么最重要?士气!狭路相逢勇者胜,正是这个道理。而在作战时,没有什么比主将亲战更能拔高士气的,元莫直乃是治军老手,自然清楚的明白,只有这样才能将全军之气调动到巅峰。

    另外他也想亲手和对方这个“义军主帅”过过招,看看究竟是谁更胜一筹!

    元莫直的策略很快就起了大作用,出现畏战之心的军士们在此刻再度合归一处。

    重丘城门訇然中开,恍若平地一声闷雷,一道通红的亮光一泻无收,刺目之极。

    元莫直在光芒中踏马提刀,疾步而出,目标直指周患。周患此刻已杀红了眼,感受到前方一抹强烈的杀气逼至眼前,一剑斩落眼前人,提目看去。

    只见一匹枣红大马灵活的窜越人群,竟是奔自己而来。周患再度放声大笑。

    “来得真他娘好!痛快!狗将通名!”

    “辽将元莫直!”元莫直舔了舔有些发腥的嘴唇,战意盎然,抖了抖手中沾着自己鲜血的大刀,“元某刀下,也只屠狗!”

    “哈哈哈!”周患仰天长笑,声未止,人先动。

    内气纵横一荡汪洋,长江大河似的浑厚白雾蔚然蒸腾,剑光一弹,一顿,一闪,气涌残像,身若鬼影,短短十步,身形便到了元莫直马前。

    元莫直呼吸一沉,同样提起内气,下意识在马背上躺身后仰,躲过了周患弹指即来的当腰一剑,身躯只一转,翻下马背,稳了稳身子,直立原地,手中长刀垂在胯间。

    周患一剑不中,回身静立。

    二人相隔短短一丈对视不语,只是内气都已倾巢鼓荡。

    周患看着对方白雾中夹杂的丝缕几不可见的金线,双眉皱成了三条沟壑,半晌方喃喃道,“我,还是低估了你们啊。”

    “元某也以为,周军中,除却少宗澄一介临四重之辈,再无能将,却未曾想到还有你一人。”鹰眼流芒,似电闪雷鸣,搅动云雨。

    “一个小卒子都有这样的内气,拓拔无涯那只老狗只怕更高深吧。”周患那碎雪凝冰般森冷的瞳孔中炸起几柱波涛,内气忽而再度上升,俨然盖过了元莫直身上的气势。

    “师兄的实力,不是你能想象的。”元莫直懒洋洋的道,只是面部肌肉紧绷在一起,全无松弛之像。“若在半月之前,元某确不敌你,但今时今刻,你我胜负难说。”

    “不是只有你,才是第四重。”

    语出惊人,周患稍怔忡间,元莫直衣袂鼓动,发束垂散飘飘而吹,浑身惊人的力量感透骨而出,内气爆涌。倏然,已达到足以与周患分庭抗礼的地步。

    双方内气无声碰撞,凝盘绞缠于一起。

    周患忽然笑了,双眼眯成了一条缝,抬手揉了揉发线,双眸笼罩在手掌所罩的阴影下,无上战意充斥。

    手中剑轻轻一晃,竟被周患随手扔在了一侧。当啷一声,那长剑竟似吃不住周患身上的杀气一般生生碎裂成两节。

    元莫直不咸不淡的盯着周患,他只在酝酿一个空截,那时候,他全部的气力便会爆发在一刀之下。

    金刀王的刀法,旨在快,刚,准三字。元莫直对此三字的领悟已经不低于拓拔无涯多少,金刀王的刀法更是练到炉火纯青,收发随心的地步,他有足够的信心,不输于眼前之人。

    更何况,他的剑已经碎了……

    周患双手合并在一起,似在等待着什么,面上满是期待与渴望。

    忽的,一股剑气自不远处的黑暗之中绽放,如腊梅初开,昙花一现,斩落日,舞星辉,划天光,拔地而起,带出星星残点,寥寥光痕,飞射而过。

    周患双手同时举过头顶,稳稳的握住那疾如流星,灿如暴风的光华,手指轻轻一抹,一缕亮光映入,元莫直凝重的望着突然从天飞来的剑光,望着落在周患手中的三尺银锋。

    自天来一剑!

    天下公认二十七名剑之二十五,名曰,夺天征。

    天外星陨为根,无垠水为继,天火为底,一代铸剑大师历时三十一年所铸之剑,一剑成神话,列入名剑之榜。

    “探雪城的剑,你……如何会有?”元莫直的杀机忽然减半,目光复杂,一连几次闪烁,终究按捺不住,问出一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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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冰介绍:
【庙堂之高,江湖之远,人间不平,侠义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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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来日海灾尽覆百州,刀戈云起十国,雪城终于太古,冰山深葬穹庐,少年横剑出山,死铭父志,信马吟啸江湖。藏冰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藏冰,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藏冰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