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一尺焱,剑芒忽斜【下】
雪飞漫天,鹅毛散舞,映照一片雪白景象。
放射着滚烫气浪的剑芒在雪色中格外刺眼,浴火燃雪,百尺尽暖。
青年心念电转,手中剑忽然一转,身上的气势竟然暴涨十倍不止,滔天的内气透体而出,形成丝丝缕缕的烟雾萦绕在青年的身上,此刻的他,不似凡人而似天仙。
出来时,主人曾百般叮嘱此次出行绝对不能动用真正的实力,故而他方才与那黑影交手并没有动用多少真正的实力,至少在常人看来还能接受,不至于超出人们所能理解的范畴。
可此时此刻,迫不得已而真正动用自身实力的他,身上所释放的力量实在是太惊人了。
一旁观看的同样主修内功的刘剑忠心跳几乎停止了,他望着这个看起来不足三十岁的青年,看到了这个比自己足足高了一个大境界的青年,心中惊呼着,内家气第四重!第四重!这个青年小小年纪,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黑影也是暗暗咋舌,这,就是比三尺丹阳还要略胜一筹的剑法吗……
就在青年已经准备将真实实力倾力而出来抵御这一道剑芒时,异变突生,他忽然松了口气,将刚刚鼓涨的气力全部收入体内,立在胸前的剑也被他放了下来。
从青年忽然爆发再到撤去气力,这一切变化不过都发生在眨眼之间,除却在场屈指可数的几个武人外根本没有人能够看清楚现场的形式,他们都以为青年无力抵抗,准备只身赴死了。
这一刻,不仅是刘剑忠傻了,就连发出一尺焱自信的俯视下方的黑影都傻眼了,这家伙是放弃抵抗,准备送死了?
可是,紧接着,在无数人惊诧的目光中,那锐不可当,一往无前的一尺剑芒突然偏离了原本的轨迹,就这么从青年的身边错了回去。
青年将剑入鞘,静立不动。
周倾看到软剑伶仃雨后便一直陷入深思,直到场中二人对上一剑发出震撼性的力量时他才从沉思中惊醒。
这,就是内家高手的实力吗?
周倾眼神闪动,心中莫名升起了丝丝缕缕艳羡的情绪。
正在他惊叹二人的实力时,他的眼前一花,视线中多了一个太阳!那原本斩向青年的剑芒竟然在与青年相抗短短一息之后改变了方向,朝着他的胸口斩了过来。
撕裂般的锋芒还未到,周倾已经感觉到了死亡正极速逼近自己,仿佛一只大手扼住了脖子,箍住了全身,无法呼吸也无法动弹。
就在这濒临危难之际,周倾脑子里一片空白,无力感涌上全身,什么天才什么十万道家典籍傍身,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周倾必死无疑的时候,那道剑芒忽而停在了周倾身前一丈处。
随即光芒大放,所有人不约而同的闭上了双眼,那剑芒竟似要爆开,可随即光芒收敛,从一个一尺宽的太阳飞快融成了一颗拳头大的光团,最终消做一缕青烟飘散,无声无息。
人们再度睁开双眼的时候,没有人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一个如此声势如此气势的强力剑芒竟然连半分力量都没有发出就这么没有任何征兆的消失了?
周倾没有闭眼,双眸清流元流转,方才他一眼就透过夺目的光芒看到了自己的身前,站了一个人。
是他挡住了那道太阳般的剑芒,是他!
光芒随剑气散去,一个望上去有些瘦弱但十分伟岸的莹白色背影进入每个人的视线。
那是一个穿着莹白色长袍的人,黑影面对着他,自然第一时间朝着对方的脸上看去,却只看到了对方脸上是同自己一样无法看清的模糊,不由有些失望。
刚才的一击为了达到真正的目的,他几乎动用了一切力量,此时的根本没有时间去思考对方是谁,因为他要逃了,突然出现的这个人根本不是自己能够应付的,再留一刻,只怕不仅一切的安排都会败露,就连他自己都得葬身于此了。
转身刚要运转身法逃开,一个声音从个个方位旋转着钻入了他的耳中。
“玫州,还不是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可以撒野的地方,滚!”
黑影遥遥侧目看了那突然出现的人影一眼,他能够感觉的到,这句话不是出自对方之口,说话的似乎另有其人?
黑影几个腾挪纵跃,轻灵的隐入雪色之中。
青年见状想要抬步追上,背后一声轻咳。“别追了,贞儿要紧,再跟丢的话,立惩不贷。”
青年一怔,回身一看,那少女倩影果然已经不知所踪,连忙应了一句“是”,循着气息而去。
白衣人回身,见到未有百姓受伤,这才安下心来,身躯微抖,竟似随风而逝般化作星星点点的尘埃洒入了雪色中。
如一缕沙尘,一缕清风,过后无声无痕。
周倾还没来得及道一声谢,这场暴乱的所有中心人物竟都已经走了。
解问和刘剑忠也都恍惚数下,这才安排百姓散去,随后又召命甲士搭建应急房舍,供那些家被烧的百姓暂时住入,至于火灾的善后工作,事无巨细,暂且不表。
周倾精神呆滞的回忆着刚才发生的事,缓步回了客栈。
一场风波过后,玫州主城两方神秘人对剑一事在玫州主城诸多百姓添油加醋的推广之下传的沸沸扬扬的,江湖中隐隐因此事引动了一场不小的风云。
数日后,密令官迅速传入孤帝寝宫的密函上只写了“北地玫州城大火,一黑影疑似大辽刺客,一剑一尺焱,锋未至剑芒忽斜,两白衣破剑气离去,身份不明。”寥寥数语。
……
玫州主城后,通往藏冰山的大道边,两个人影相对而立。
“从不轻易出山的赵窝囊,这次怎的亲自来了?真是奇了。”其中一个人影道,声音微哑,显出几分苍老。
“此来原因有二,其一,想来你已经知道,藏冰山有危,巨树将倾,不能不来。其二,倒是一桩家事,暂不要紧。”另一个人影,声音较轻,语气中透着几分平淡。
“既然目标一致,那你我同行而去,三山已齐,此危又有何惧。”苍老的声音升起一丝豪情。
另一个声音依旧平淡,似是无论多大的压力在肩依然平静以对。“嗯。”
远远的树上坠下几瓣桃花般的积雪,轻微的随风摇曳,这片空间再度沉寂,两个人影已然不在。
……
玫州主城西南方,与天南山脉相接的一片雪松林中。
一辆马车正静静停靠在风雪中,似在等待。
林间一阵躁动,簌簌声中,一个身子倾斜,步履蹒跚的黑影钻出林子,用尽全力跃上马车。
一个锦衣人低身走出,立刻扬鞭催马,车轮滚滚离去,在雪上留下两道深深的车辙,但很快的,被接下来的九天降雪所覆,再无分毫遗迹。
“二公子,回来了?”
“是啊,险些回不来了……”
马车内沉默片刻,“怎么会这样?”
“别提了,赵家实在太可怕了,随便一个贴身守卫之人内气已达四重,甚至差点动用了半字剑,若非幸运,那一剑没有完全释放,只怕此刻我已经留在那了。”
“那……楚公子所谋之事是否无望了?”
“他那计策我原本就认为没什么可行性,奈何大哥极信他。也罢,我尽力了,金贤弟所授的一尺焱我已经全力斩出,能不能蒙过那些人的眼睛,最终的结果会是如何,我就无法判断了。”
“那……就算了,也实在是难为二公子如此费力,只为讨世子爷一次欢心。”
“胡说,我堂堂七尺男儿,犯得着讨他欢心?不过所幸,这次出去,我得到了一个结论,赵家人,绝不能动……回去务必告知大哥,他原本的想法必须延后甚至消除。”
第三十四章:你将双眼奉上,我便予你一卦【上】
一夜无话,翌日清晨,周倾睁开双眼,只觉体内一股极细小但却柔和温暖的气息正自流转,可正当他想要仔细查看的时候,那种气息已经消失了。
周倾皱眉思索,好奇怪的感觉……他站起身,精神抖擞,身体一颤,有种力量感无声漾出。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今天的自己似乎与之前有了一些不同,至于究竟哪里不同,他也说不清楚。
昨日已经算计过路程,他不再耽搁,将包裹重新打理好,又备了些出行所需的饮水和干粮,出了客栈。
屋外小雪点点,烧焦的气味轻飘的钻入鼻腔,不过相比昨日已经淡去许多。解问能够将一片苦寒之地治理成如今这欣欣向荣的模样,足可见其能力,一场大火的善后处理更是十分妥当,没有掀起一丝半点的民怨,这场火灾总算是告一段落。
周倾伸出手,几片雪花落入掌心登时化成颗颗水珠晶莹剔透,浸湿手心,在那水滴的折射中,他望见了斑斓七彩的太阳光闪出星星碎影。
他在清晨城门开启时分出了玫州主城,问过清早出城的农人和各路行商后,来到城南郊的马场。
买了一匹书中记载一日可行数百里的中等乌足马,又花些银两问清马场主人骑马的诸多要领,配合脑海中曾在书中出现过的骑术演示图像,一路慢行,且走且停,这才在天色西垂时掌握了些许骑马的技巧。
至少,不像刚刚骑上那样每隔三五步就会摔下马来了。
他一连向南慢走了三日,四周景象终于发生了变化,不再是各处披霜挂银,雪也停了,他第一次见到了象征着生机的绿色。
这日午后,周倾抖了抖马鞭,动作有些生疏的勒住马,抬头望望不远处的高大城门,看清上面赫然写着“垣阳”两字。
骑马行至城门前,翻身下马。
两列站的笔直的甲士挺身立在两旁,门前设了卡,服饰各异的人群在城门前排成两条长长的队伍。
另有两个腰间挂着长剑的什长模样的军士正一个一个辨认着入城的人是否可疑,再又问过每个人入城的缘由,随后再放行,偶有几个多做纠缠的就会被一边的士卒拉扯到一边细细询问。
周倾牵马排在后面,三日时间,他身上的干粮已经所剩无几,但令他感觉到奇怪的是,几日时间下来,每天晚上他都会感觉身如火烤,一但醒来一切又都消失了,精神头却一天胜过一天。
以他的身体放在往日,三天风餐露宿又加之骑术不精千百次摔倒,肯定已经站不起来了,可此刻的他,除了脸上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看起来有碍仪容以外,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就像是清晨的太阳,入夜初升的皎月,生气勃勃,精神焕发,略有稚嫩的小脸上红扑扑的。
他默默地跟着队伍向前缓慢前进,耳边忽的听到前面几个低低窃窃私语的声音。
“听说了吗?龙城主带兵赴昶州战场了,这次解州领亲至似乎就是为了抄他的家来的!”
“什么什么?不对,青天大人分明就是来垣阳称颂龙城主的英勇之师,鼓舞民心的。”
“我看不然,解青天哪一次来咱们垣阳铺这么大的排场了?还磨磨唧唧的设卡逐个放行,显然是因为晖山的那股子事啊。”
“不可能不可能,晖山出事犯得着来咱们这风马牛不相及的垣阳城?我看啊,极有可能是隔壁雪塞……”
一人正要继续说下去,他周边的人忽然全都正起面容,重重咳嗽一声,纷纷闭上嘴不再多言。
被这么一番动作所干扰,方才正说在兴头的那人也不好再说下去,低头闭上嘴。
玫州,自龙洐意起兵后便陷入了多事之秋。
雪塞城主罗霆休和晖山令孙一维一前一后,欲效法龙洐意,辞退本职,带领家丁府兵随义字大旗而去,这本是兴致勃勃,觉得解青天定会积极支持的一桩事,却不想解青天见到辞令后勃然大怒,命刘剑忠将二人分开关押,每日都有四队精锐甲士轮流监视。
此事过后,解问派了两名执令员分别派往雪塞和晖山两地安抚民心安抚当地要员,雪塞城有沧北四旗营坐镇,民心自然安稳,执令员次日便安然返回。
可晖山那一边,执令员不仅没回来,孙一维年轻气盛的亲弟弟孙一迅竟公然劫下州领座下执令员,并放出话,“若不放出我哥哥,不让我们这离开这鸟不拉屎的边缘北地奔赴战场,执令员的小命就交代在这了!”
解问听后,喟然长叹,“民心尚不能安,外族尚不能治,乱我民心致使朝廷后院起火,一腔意气肆性妄为,竖子也,不足与谋!”
当即命令刘剑忠带着玫州主城七千甲士兵临城下,实施大幅镇压,孙一迅毕竟还是个孩子,如此情势面前差点尿了裤子,原本与他意见就不符的晖山副令官当即站出来投降,并大开城门毕恭毕敬的送出了毫发无损的执令员以及捆得像个粽子的孙一迅,晖山之乱这才解了。
经此一事,原本个个跃跃欲试,因龙洐意义军突起而带来的浮躁之气终于平息了下来。
人们在感叹解问如此威严如此魄力的同时,私下里暗暗称他为“文弱书生,不敢言勇”,往日“解青天”的大好名声折损大半。
在蠢人之中往往有高明之士,真正明白这位其名不扬的解州领背后良苦用心的,都会不约而同的称赞他一句,“悉他人所不能觉,晓他人所不能为,为国做保,安稳民心,是为大周真正栋梁之才耳。”
不过这一切的一切,入城补给乏困所需的周倾全然不知,他步入客栈,将马交给小二喂食,自己则是径直走上二楼客房。
摊开地图,驻足思索,“陈老前辈为父亲准备的乃是白马王雪夜流星,以此马的脚程,父亲此刻应该已经过了秋黄州的叶黄山,濒近关帝州了……我果然还是太慢了。”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要追上父亲,可能只是为了看看父亲是否安全,亦或是想要见识一下传说中的沙场刀兵?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正自低眉无语间,窗扇忽起,一股流风涌入,随即一个黄乎乎的影子就地一滚,在地上留下一连串泥污,双手一撑,立在周倾身前。
窗扇一开即阖,前后不过数个呼吸的时间,周倾的眼前已经多了一个人。
一个披头散发,满脸油污黑泥的人。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大黄牙,声音粗犷中又有些久经沧桑的沙哑“小娃儿,有酒肉吗?”
第三十五章:你将双眼奉上,我便予你一卦【中】
周倾先是一惊,无论谁身在家中坐,忽然有人破窗而入都会下意识的将对方当成强盗窃贼一类。
可当他眼中清流元流转,看清那泥污之下是一张苍老的脸,再看对方的狼狈形容,不用多想也知道对方定是饿极,出门唤来小二点了酒肉饭菜。
姿态像极乞丐的老人嘿嘿笑了两声,抽了抽鼻子,就像是已经闻到了遥远的肉香酒香,一屁股坐在了床榻上,身子一沉,就趴在木桌上呼呼大睡,周倾回身再瞧时鼾声已经缓缓响起。
他将床榻上的一卷被褥覆在老人身上,垣阳城虽然不比藏冰山上那般寒冷,但也已是人间最冷的地方,这老人满身脏泥,臭气熏天,衣衫单薄,想来穿行于大街小巷也着实不易。
他本是不通世事之人,初入江湖,胸中一腔道家学识带给他的顺其自然逍遥自在以及悲悯扶弱驱邪匡正的观念已经根深蒂固,所以他对人间疾苦之人可怜之事也会自然而然的升起一股怜悯。
周倾眼神在老人的身上打量过,猛然看到老人的头顶似乎有一点莹白色的痕迹,忽然一种古怪的感觉涌上心头,他抬手抓过,竟是几片雪花,一入手霎时化为了水滴滚落。
自己一路赶来,三天数百里行程,似乎除了玫州主城和藏冰山附近以外,其他的地方似乎都并没有在下雪啊?莫非是突然间雪又开始下了?
周倾一呆,脑海中道家典籍里有关“雪上身而不化”的知识一一闪过,眼中的惊容逐渐扩大,他刚要伸手探上老人黑漆漆的手肘时,门外传来敲门声。
周倾起身走到门边,拉开门,小二笑吟吟的端着饭菜站在门口。
他接过后,点头致谢,将饭菜拿到老人身边。睡梦中的老人鼻子一耸,眼睛登时亮了,鼾声戛然而止,腰身一挺坐直了身子,毫不客气的抄起筷子,夹起几块牛肉放入口中,咂了咂嘴,随后开始了风卷残云。
周倾也不说话,拿起筷子缓慢的吃了几口饭菜。老人吃完了一盘牛肉,拍开酒壶的漆封,仰头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双眼中神采奕奕,他也不看周倾。
“你饭量小,吃的差不多了吧?剩下的小老儿可就不客气了!”说完也不管周倾目瞪口呆的表情,将周倾眼前的两盘饭菜也都揽到自己的身前,一口酒一口菜,速度极快。
周倾皱眉放下了筷子,饶是他性情温和也是牵动了些许怒意。
老人狼吞虎咽的吃完一顿饭,将干干净净的饭碗和酒壶丢在桌上,看似随意的将一只手放在桌子上敲了敲,带着几分审视眸光转向了周倾,“小娃儿,你是不是很疑惑小老儿是从哪冒出来的?为何偏偏找上了你,又为何如此倨傲无礼的吃了你一顿饭?”
周倾点点头,语气有些不快,“估计是个人都会疑惑吧。你,是什么人?若只是饿极了想要吃饭的话,现在吃过了,没有其他的事的话……”
“先别急着下逐客令,小老儿此来找你自然有事。”说着,他又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你身上有道气余韵,精纯非常人,正气充盈,内气临一,脉骨又似一张白纸,故而小老儿猜你是个刚刚下山的道家门人,以道家人的性子,蹭一顿饭绝无问题……所以,感谢一餐之恩,江湖路远,他日小老儿自当相报。”
说着,老人重新站起身,掸了掸身子,拍了拍屁股,扬起一阵尘土,转身掀开窗扇,抬步就要迈出,周倾想要上前拦住他多询问些什么,老人已经嘿嘿笑着翻出了窗子。
“你……”周倾心中疑窦丛生,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只是因为自己身上的道韵正气的原因过来蹭饭?
“近日,切莫远行。”老人的声音不知道从哪里传来,周倾却听的清楚,他凑到窗前,向楼下街道望去,街上冷冷清清的行人无多,哪里还有方才那老人的影子?
“雪上身不化,轻功不浅……”周倾喃喃念着,心中大抵能够看出一些门道,方才的老人绝非常人,身有奇功,是个高手啊。
这样的人怎么会落得这样无处存身,没有饭吃的境地?都说江湖险恶,这老人莫非就是江湖的缩影?
若是我身上的银两用尽,是不是还不如他,甚至身死街头?
周倾没有继续想下去,将窗户合上,老人离开时的话再度从脑海中闪过,“他让我切莫远行?他是不是看出了什么……或者说他是在暗示我此行会有危险?”
一时间,周倾坐在榻上,有些茫然,竟然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
良久后,他重新立起身,心中已有了决定,无论如何自己都要看上父亲一眼,顺道游历江湖,见见世面,死在路上的话,那也是自己的命数。
“垣阳城现在并不安稳,前一阵子主城大火,听那些路人所谈,晖山和雪塞似乎也有风波,怎么突然之间,整个玫州各处都陷入了混乱?”
周倾手指在地图上一一点过,玫州境内,雪塞城位于西侧,垣阳城居中,主城在最北,晖山在最南。如今晖山并不平静,自己想要离开玫州,尽快跟上父亲的步伐,肯定不宜参与进纷乱之中,唯一的方法就是绕道。
他手指一动,指尖点在了垣阳和与雪塞之间的东岭雪山,“越过东岭,在雪塞与天南交界的雪松林中离开玫州,这应该就是避开晖山出玫州的最近的路了。”打定主意,他收了地图,躺在榻上,闭目睡去。
朦胧中,丝丝缕缕温热微痒的气息自脐下三寸涌现,再度游移在体内,忽上忽下,忽左忽右,起初十分混乱。
随后,周倾脑海中所记忆的道家至高心法【吐纳篇】无声无息的发挥了作用,在一股莫名的力量牵引下,那温热气流似是找到了方向,遵循着一个特殊的线路,形成圈圈层层的运转之态,渐渐通达全身,周天运转,浅浅涟漪荡漾。
而这一切,周倾全然不知,他虽然阅读的心法不少,但是却从来没有真正修行过,因为当初的他心中始终谨记着父亲希望自己不要习武。
可如今,父亲留书上已经写了不再阻止自己,他的心思也开始松弛下来,加之那一日,观摩神秘黑影与白衣青年对剑,感受到死亡的近在咫尺,第一次经历过内气力量的洗礼,让他的脑海中产生了内气的概念,更令那些原本只在书本上看到的东西有了真切的体会,落实到身上,这就和从前完全不一样了。
早在当初周倾通读十万道家典籍的时候,轩黎就看出了他的内气修行已然悄无声息的入了门,打坐思考甚至熟睡之时体内已有了轻微的内气开始运转。
如今,当周倾真正体会到了内气的力量,并在脑海中形成了真实感后,原本潜藏在他体内的内气就开始活络起来,加之举世最为顶尖的内家心法在悄悄的发挥着作用,指引着内气的衍生盘旋,此刻的周倾,体内俨然有了内气的根底。
虽然距离真正的内家武者还差得十分远,但如今的内气已经可以起到缓解疲劳乃至强身健体之用,将来有朝一日,当周倾真的选择踏出内家修行的那一个门槛的时候,这些内气一定可以发挥大作用。
毕竟,那道德阁中的藏书,本本皆是存世孤本,其中所蕴含的,无论是知识量,还是涉猎各个领域的精髓,那都是无法估量的。周倾能够有九年时间的学习机会,相当不易,再加之他当时心中坚定的信念,不分昼夜的刻苦研读,这些藏冰观无数年来汇集的精神与力量,都已经成为了他最最坚实的根基。
厚积而薄发,正是这个道理。
第三十六章:你将双眼奉上,我便予你一卦【下】
风倏起,雪层动。高山环绕,满目盛景,琳琅植株穿破覆在地表上的雪,肆意的生长着。
林间雪松直立,偶有几瓣梅花穿插其中衬出别样的颜色。林中本无路,但因为一代又一代的人开荒踏山打猎取药等原因出入,久而久之,便出现了一条小道。
一人一骑借此道翻越东岭,那马通体乌黑,所过之处留下两排深深的马蹄印,其上坐着的是一名少年,眉清目秀,面色红晕,虽稚嫩却另有几分俊逸,气息脱俗,正是周倾。
东岭雪山本不高,但其上有三峰,最为出名,高耸入云。周倾只为跨过东岭转道出玫州,因而并没有接近那三座山峰。可是在此望去,仍能望见那三座鼎立之态的百仞高峰,望见上面斜立的枯松怪柏,凸起的嶙峋巨石,不由得啧啧称奇。
这山景虽然不如藏冰山上的风雪道观来的震撼,但仍旧令人心生敬意,对大自然的敬意。
周倾快马疾驰,速度远超前几日,他本聪颖,加上几日的磨合,对于马术已是十分熟稔。
因此,他在骑马时,还能够有精力观赏四周的景色。望着周遭景物飞快后移,心中忽然升起一股畅快之意,忍不住仰天长啸数声。
回声阵阵,豪情翻涌,周倾心下一阵舒畅。
正此时,踏雪狂奔的沙沙声传入耳中。周倾双耳一动,勒住马疆,乌足马随之急停。他举目环视四周,不远处的雪松林中几声细微的喊杀声吸引了他的注意。
周倾下马,眼中透出防备之意。
早就听闻东岭雪山这一片并不太平,总有一些从天南山脉中钻出的山贼匪寇下山侵扰周遭百姓,解问也曾带兵治理过很多次,但由于天南山脉占地极广,山贼大多奸诈狡猾,没人能够摸得清他们究竟藏身在哪里。
天南山脉又并非解问所辖的境地,出入不便,故而几次扫荡虽然小有成果但终究没有办法根治。
周倾听到喊杀之声,登时想起了自己无意中从陈老道口中听到的山贼一事,心生戒备,想要轻声远离,他辨别一下前路,转向另一个方向,准备就此远离。
蓦然间。
沙沙之声连绵不绝,滚动如风沙,飞扬似龙卷,杀气急速逼近,一股前不久刚刚体会到的内气剑气几乎是铺面而至。
轰隆,轰隆,轰隆。
一连三声巨响破空传来,大地震动,整个林子都似陷入了动乱。
周倾猜到那很可能是剑气斩断树木致使那数人合抱的雪松四下相撞而倒的声音,他身子触电似的一下子跃上马背,顺着之前辨清的方向催马,马鞭狠打马臀,乌足马一声长嘶,速度又快了几分。
尽管如此,周倾依然感觉背后的动静就宛如阴魂不散般追着自己,无论怎样加速都无法甩掉,那气息,那声音还在接近!
“竟然比马还快?这种人我碰到了就会……”他自言自语,眼神不断的向后方瞟去。话到一半,他忽然停住了,因为他见到一个人影在雪上一弹,便凌空跃起,一只脚在旁侧一棵雪松的树干上重重一踏,腰身当空一转,速度陡然提升。
竟是朝着周倾,电射而来!
周倾焦急的满头大汗,知道以如今的速度肯定不如那人快,短短一息时间那人的掌风竟已经抓到了自己的背心!
他回头惊呼一声,“我只是个路人!你何必如此拼命地追我?”
随后他就看到了背后那张贴近到几乎咫尺的,英气中透着一丝阴柔之气的青年面孔上突然露出了一抹喜色,格外可怖,周倾见了心中更是发苦。
我还没见到父亲,就要身首异处了吗?我才初入江湖,就要这么无端端的身死了吗?
这可真是,无事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啊!就连人都从天上追来?我命休矣!
“小兄弟,借你内气一用!在下不胜感激!”
话音未落,一个人已经飘飘然坐到了自己的背后。周倾身子一僵,“你……”还未惊呼出口,那贴在自己背后的身躯已经动了,紧接着一只冰冷的手就探上了周倾的脐下三寸丹田。
一股股暖流自体内被那只手硬生生剥离抽出,就像是抽空了周倾所有的力量,他眼前一黑,在他昏迷前最后流露出的一丝意识就是,自己的身体里竟然会有内气?
周倾背后的那个青年男子见到周倾身子竟软软的向前倒去,不由得一呆,“奇怪,这人明明有临一重的内气,怎么会没有修行内功?在下不知情,慌忙中鲁莽借气,实在对不住!”
说着,那人停住马,将周倾的身体抱下放在地上,将自己身上披的裘袍裹在周倾的身上,转身望向背后杀来的一众骑兵,带着阴柔美感的脸上,绽放出了自信的光辉。
“临一重的内气虽然不过杯水车薪,但对付你们,足够了。”
“混账!你个叛徒!死到临头竟然还敢嚣张?”一众骑兵停在那青年身前,为首之人盛气凌人的俯视着青年。
青年男子身上穿着一袭灰色牛皮衫,腰间挂着一柄弯刀和一把长剑,面容刚毅端正,俊美非常,但却有一丝说不出的柔态。
他直视前方,目光转冷,冷入骨髓的杀机顷刻间贯彻全场。
……
周倾再度苏醒的时候,鼻间充斥着肉香,他睁开眼,一只烤的焦黄,散发着香浓之气的野鸡就映入了眼帘。
他揉着有些发酸的身体,感觉腹中有一种近乎干涸的空荡感。抬手夺过摆在眼前的烤鸡,坐起身大快朵颐,眼角瞥了瞥大马金刀的坐在一侧,懒洋洋打着哈欠的黄乎乎的影子,不再说话,只顾低头大吃。
“好吃吗?”一个沙哑而有些玩味的声音响起,一口黄牙再度露出,正是之前闯入周倾房间那个形容不堪满面泥污的老人。
“还不错。”周倾口中塞满了肉,声音咕哝着道。
老人嘿嘿笑了一下,躺在地上,一只手枕在脑后,破烂的衣衫几乎将地上的雪都染成了黑色。
周倾将一整只野鸡吞入腹中,仍觉腹中有些空虚,在疑惑自己饭量的同时,也不好意思在开口问“还有没有?”
他面向老人,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要跟着我?”
“我?”老人用手掏了掏耳朵,挑眉像是认真的思索了一下。“好像有人叫过小老儿老算子,小娃儿,你可以称呼小老儿为老半仙儿。嘿嘿,就叫老半仙儿吧?”
“老半仙儿?好奇怪的名字,莫非,你会算命?”周倾疑惑,又问道。
“不错。”老人忽的来了兴趣,将因为泥污而显得黢黑一片的脸凑到周倾的眼前,“你想不想要小老儿为你算上一卦?”
“算上一卦?”周倾暗暗思忖,让对方算一卦倒是没什么,就当是为枯燥的旅途解解闷,正好也可以趁机看看对方的本事,想到这他微微点头。
“那好。”老人直勾勾的盯住周倾那萦绕着细小清流元的明智之眸,笑道:“将你双眼奉上,我便予你一卦,如何呀。”
第三十七章:雪山塌于前,北地粮绝【1】
周倾有些发愣,显然没有想到老人竟然会这么说,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眼睛,“你平素算卦也收如此大的价码?”
老人黄牙外翻,露出一张温柔到不能再温柔的笑脸,“当然不是,凡是让小老儿算过命的人,都已经把自己的命双手奉上了。”
周倾眉头缓缓皱起,这老人是不是魔怔了?算个卦竟然要人眼睛要人命?他用衣袖擦了擦老人脸上的黑泥,意味深长的道:“老半仙儿,这玫州境内有诸多医馆,你有没有去看过诊?你可能病的不轻……”
老人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审视周倾良久,终于长叹一声,“也罢也罢,既然不信,小老儿就告辞了。不过,在客栈时,小老儿就告诉过你近日切莫远行,你还是没听啊。”
周倾听到这话,心神一震,想到不久前自己被那神秘牛皮衫青年偷袭的事情,方才对于老人的感官登时发生了改变,难道他昨日真的是在提醒我?他真的算出来了……再联想起老人很有可能是一个内气强盛的高手,不由得更信了几分。
“我信了。”眼见老人起身要走,周倾赶忙开口道,语气中也多了几分敬重,“老半仙儿前辈,除却这双眼,能否用其他条件请你算上一卦,我近来正觉前路堪忧,虽然有意历练江湖,但奈何身无防身之能,实在不知将来如何,还请为我卜一场吉凶,也好让我多做准备。”
老人抖了抖袍袖,又一屁股坐回地上,“算了算了,毕竟也吃了你一顿酒肉,小老儿不是欠债不还之人,况且你个小娃娃真要是命丧黄泉……嘿嘿,今日就做一回赔本买卖,为你算上一卦。”
周倾连忙点头致谢,老人一摆手,脸色突然变得慎重,从前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吟吟的模样全部收敛,周倾忽然觉得这个老半仙儿如此正经的样子看着有些眼熟,但搜刮遍脑海中的所有记忆也没有记起究竟从哪里看到过对方,索性当做错觉,不多理会。
“先提前声明啊,既是免费的,可不一定灵验,一切随缘,嘿嘿嘿。”
老人又笑了,还未等周倾有所反应,他手腕一翻,三枚铜钱乍然出现在手上,铜光熠熠生辉,相撞发出一连串叮叮当当的清脆响声。
随即,周倾只觉眼前一阵模糊,即便是以他的眼力也只能看到老人的左手上带起一连串光影残像,五根手指灵活的抖动,三枚铜钱就如离地三尺缓慢飞翔的蜻蜓在静寂的水面上轻点般跃动,像是有了生命般擦着老人的手指尖闪烁旋转。
老人手指一弹,叮的一声,铜钱应声而飞,在虚空旋转着,直飞上一丈之高才停住坠落。老人伸出右手,拇指在食指和中指间连环轻触,最后一指点在小指上,几乎是同时,三枚铜钱落入了老人摊开的左手中。
他抬起左臂,在虚空中覆手一按,周倾衣袂像是被风吹动似飘扬抖动,牵动着周倾的身体也跟着自己的衣服在原地打了两个旋。
老人收了铜钱,面上的表情令人感觉有几分高深莫测的云淡风轻,但只要是个人就能看到老人眸中猛然腾起了一丝欣喜。
“果然没有算错,你,没让老朽失望。”
周倾才稳住身形,就听到了老人这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老半仙儿前辈……”
“不,别这么叫,太生疏,以后你就唤小老儿为老神仙就行了。”
“老……神仙?”周倾差点一口气没忍住喷出来,刚刚还在介绍自己是半仙,原来只是在谦虚?
“嘿嘿,小娃儿,说说吧,叫什么,哪里人士。”
周倾心道,这些和算卦有关系?不过还是答道:“小子周倾,或……算是半个昶州人,老神仙,这一卦的结果是……”
“先不急着说这个,年轻人要沉住气。你身上有道韵正气,且十分纯粹……如果所料不错,你去过藏冰观,而且至少在那里待了十年,是也不是?”
周倾闻言点头,“正是。”
“能和小老儿说说那里的情况吗?”
“情况?小子近日刚刚下山,想来那里仍旧是以往那般模样,道气氤氲,雪色漫天。”
老人听到周倾的回答,喉结微动,无声地咽了一口唾沫,又问:“道德阁中藏书你看了多少。”
“这个……”周倾默然,道德阁中的藏书乃是藏冰观中顶尖的秘密,除了观中人几乎没有人知道这天下间还有一个地方叫做道德阁,更不会有人知道那里有藏书,这个人不仅能够一语道破,还毫无半分犹豫的问出,似乎对藏冰观十分熟悉?
“不必顾忌,此事必须要和你确认。若你身负十万藏书,那么……”老人喃喃两句,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周倾正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和这个仅仅见过两次的老人说明白的时候,老人忽然眸色一跳,抹了一把脸,一拍周倾的肩膀,转目望向东岭上直插云间的三峰,紧张和愤怒刹那充斥胸腔,只是脸上不动声色。
他倏地站起身,爆喝一声“遭了!”,老人转身一闪,竟失去了影子,耳畔一缕声音绵绵入耳,那声音直涌入脑海,最后在脑海中如雷霆炸开。
“小娃娃,快去告诉解问,这次的运粮车转道垣阳仓!”
周倾并不傻,一看到那老人的样子就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要紧的事情,不及深思,他一溜烟窜向乌足马,翻身上马正要动身,又是一道声音由远及近透脑而入,似乎是那老人忽然想起了什么。
“东行百步石壁上有留书,是之前那个小子留下给你的,若是对你有用,就统统记下,若是无用,务必毁去。”
周倾心念一动,老人口中说的的那个小子,难道是不久前那个美其名曰“借内气”最终却令自己不省人事的那个青年?
他的留书?给自己?
周倾扬鞭向东,转过一棵古树,果看到一面数丈高的石壁,原本覆在上面的积雪被一扫于地,此刻正有一片龙飞凤舞的字迹深深的印在上面,笔力入石三分,像是用剑气所刻。
周倾下马凑近一瞧,几幅画工并不深但却别有几分美感的人体动作示意简图,一侧附着注解。
竟赫然是一记剑招和一段心法口诀。
“余无意借气伤到小友,特附上平生绝学自创一剑以表歉意。”
“此剑为余经由天唐黄沙道,望黄沙滚动见俏女独行时所悟,原名黄沙袭人倦,今日以之杀敌发觉配之以雪色力量甚妙,故更名为‘飞沙入雪’。”
第三十八章:雪山塌于前,北地粮绝【2】
周倾将石壁上的字符快速记下,这一剑法再配上那心法一同修行,自己也就有了一定的防身本领。
想起老人临走前让自己记下后销毁,周倾身无内气剑气,根本无法毁去石壁,只能在石壁上盖了一层雪,将一切字迹掩盖好,等待完成老人所说的一切,再来到这里将之毁去,他回身重新上马,目辨行路。
解问因为某些缘故来到了垣阳城,老人让自己去找解问,故而周倾只得原路返回。
一路上,周倾心中满是疑惑,自己这为何要听从那个老人的命令?或许是因为他当时的神态?不过此刻想这些已是无意义,既然已经选择了帮助老人,他便挥起马鞭,目标直指垣阳城。
……
一袭灰色牛皮衫飞速掠过雪松,一脚踏上陡峭山峰凸起的巨岩,一只手紧紧扣在上方的石缝间,他用脚扫开身周的雪,双腿双手同时用力,双臂筋脉暴涨,直向上窜了两丈之高。
双手再度寻到岩石缝隙稳住身形,借助腰部的力量使半个身体悬在了当空。
他抬头望着这位于东岭雪山最中心,号称整个玫州最高的山峰东鼎峰,深深地呼出一口浊气,体内的内气萦绕而出,护住周身帛缕寸寸筋骨。
随即身作行云体聚云雾,双脚轻点,双手电射连探,身体在悬空中左右摇摆,几有坠下之危。
如此连续往复,内气如臂使指收发自意,将周身的力量运用到了极致,直抓那些潜藏在积雪下的山石缝隙,整个人变成一道黑影。
他在这无数猎户山人望之却步如若天梯的东鼎峰上节节攀升,像一支离弦的箭闪烁幽幽利芒,如履平地般速度奇快。
转眼间他已一举跃上十数丈之高,虽然对于百丈高的雄峰来说只是冰山一角,但以青年的速度攀上峰顶一定不会超过两炷香的时间。
青年的内气宛如江流大河绵绵不绝,仅用于攀登完全可以称得上是游刃有余。
越向上走,他周身如同烟雨一般外泄的内气便会越加深厚几分,直至他整个身体都被内气所凝的白雾所笼罩,与细雪相称,竟再难看出那其中还有一个人。
“和他,还是差了这么多……”青年心中暗暗忖度,“以他的实力,不出三十息就能登顶吧。我……”
不过他转念想起了什么,眼底掀起一股滔天的恨意,将所有的疑虑抛之脑后,一鼓作气,将内气通盘运转。
凝固全身的白雾忽而化成一股翻涌的气浪,在虚空中不断盘旋几次,一声剑吟撕碎一切直插峰顶,那白雾蓦然间尽数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叱咤天际睥睨万类的炽金色。
他的身形最后在峭壁上点踏一次,身如昶江大潮,体似暗夜流星,随着一道笔直灌入峰顶的剑气冲入峰顶。
峰顶雾气蒙蒙,如世外桃源,人间仙境。
一只手凭空探出,像是拨开一只蚂蚁似的将那气势如虹的剑气扫落,紧接着,一声颤抖中透着些许悲凉的男声透体而出。
“儿啊……”
“闭上你的嘴!时至今日,你还要在我面前惺惺作态?”
“儿啊,你这是何意?为父……”
“我再说一遍,闭上你的嘴!老子姓李,天唐人是也。”一向温文的青年有史以来第一次爆了粗口,怒气杀意上涨到了极点。恰此时,他的眼神忽又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落寞泪意,竟似做了平生最大的决定一般。“与你,无半点关系!半点也无!”
他的对面,探出的手再度隐入云雾之中,整个峰顶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既然你执意纠结那些小人之言,老夫无话可说,老夫只道一句,平生做事,无愧于心。”
“放你娘的屁!”青年人咬紧牙关,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之中蹦出,生怕一个忍不住就要被恨意冲垮了心中的一切,
“唉,老夫做梦都没有想到,来到峰顶的第一个人是你,想要第一个提剑杀我的人,也是你。儿啊,你摸摸自己的良心问问,老夫这么多年来对你可有一丝一毫的做伪?你的一身绝世功力,是老夫数十年如一日的教出来的,你在江湖上的名声,也是老夫给你的,你腰间的那把弯刀也是老夫在你十八岁寿辰时亲手送与你的。”
“儿啊,你倒是与说说,老夫可曾亏欠过你?老夫一直把你当做亲儿子一样看待啊!今日你竟然……要杀我?”
对面的声音依然带着那种经历挫败与不敢置信后的颤抖,甚至还带起了些许哭腔。
听起来令人忍不住的生出几分可信感,生出几分怜惜之意,青年心中大恨,若非这老贼一直这般无辜模样,我又岂会被他骗的如此之惨!
“你……”
话到一半,一声足以撕裂普通人耳膜的鸣叫如深谷雷鸣,立惊层巅,生生炸响。
回声滚滚,远扬数里不散,余音阵阵,飘飘三峰旋绕。但那声音,也仅仅只降临在三峰之上,至于更远的地方,竟似有一层无名的力量阻隔一般无法传出。
两扇隐天蔽日,几乎遮盖半个天空的白色巨翼涌起狂风出现于山顶雾气之中。
一柄象征着当世剑道权威的通体莹白的四尺长剑自那巨翼之上降下,直挺挺的插在了牛皮衫青年身前五丈处。
剑光烁烁,寒气森森。
恐怖到骇人听闻的剑气弥散开来,以牛皮衫青年的雄浑内气和对剑道的理解也不过是将将抵挡住,足可见那剑上所带的气势究竟有多么可怕。
紧接着一个人影轻轻飘落,脚踏在峰顶的雪层上,没有带起丝毫的波动。他袖尾一摆,那停浮的两扇翅膀再度隐没在云雾之中。
那人影露出了一张脸,眉目如星斗聚拢疏稀有致,口唇似飞雨长空阴晴随心,耳似剑锋所指锐不可当,发丝如和风沐水轻拂缠绵,鬓角垂下一丝雪白长绫束发齐整。
那是一个男人!
上代铁骨软玉扇掌扇人见到他曾忍不住评价道:“五峰白帝尚须眉,千古龙脊宠优渥。万丈星辉束不住,三千银河濯不出。”
如今数十年过去,他依然这般出尘绝代,气度不仅超越前人,更已绝后。
一侧的牛皮衫青年望着那插在雪地上的剑,一股名为自惭形秽的感觉充斥胸腔,在对方的剑道面前,自己引以为傲的的东西竟然根本比不上?
这就是差距吗?
这剑意还是一个人能够达到的地步呢?
原来世间剑道在我之上者竟然这么强?难怪被尊为天下英雄之首,以此一剑,已经足以担当这一名号。
“好啊,赵窝囊也来了。今日,想要取老夫命的人,还真不少啊。”朦胧薄雾中,一个微有些佝偻的身影缓步走出,他直对那气度超凡之人,嘴角浮起格外欢喜的笑意。
第三十九章:雪山塌于前,北地粮绝【3】
周倾一路快马加鞭,半刻也不敢歇息,紧赶慢赶的回到了垣阳城。守城甲士依旧在逐一放行,守备森严。好在此刻入城的百姓并不多,周倾排过队步入城中,直奔垣阳城主府。
前几日听闻路上行人探讨,解问此来八成与龙洐意兴兵一事有关,周倾心里也有自己的考量,他深深觉得这个想法是对的,所以料想此刻的解问极有可能就在城主府中。
事实证明他的想法是正确的,周倾骑马抵达城主府的时候,正巧看到解问站在府门口,与另外两个穿着朝廷亲设运粮官专属的暗土黄色袍服的中年人交谈。
周倾连忙上前想要开口,解问身边站着的刘剑忠和两个卫士已经先他一步持戟拦住,他们可不管周倾一副少年人畜无害的模样,毕竟他们的任务就是保护好州领,除此之外的一切都无他们无关。
“站住!什么人!”
周倾双手按住两个卫士手中握紧的长戟,也不顾刘剑忠覆在剑柄上的手和眼中毕露的煞气,喊道:“州领大人,小人有要事禀报!”
师爷李楚本在解问身前和其他几个运粮官的下属寒暄,听到周倾的喊叫声后下意识的向着声音传出的方向看了一眼,心中一动。
连忙回头说了句:“今次有事,下次有机会再会,辛苦了!等会交接事务完后便回驿馆歇息吧,大人已经为你们准备好了一桌接风饭菜,北地毕竟边界,饮食不比帝都,诸位就先将就将就。实在劳烦诸位月月运粮来这偏地,李楚代玫州百万军民,谢过了!”
每个运粮的兵士都知道运粮给玫州是一件极为辛苦的差使,但此刻听了李楚的话语,心中还是相当的受用,路上的辛苦疲乏和满腔抱怨当即散去,纷纷拱手道:“李师爷客气了,这是我等的职责,不必如此!”
李楚点点头,拂袖朝周倾走来。
“小孩子家家,何故捣乱?州领大人日程紧凑,没有时间听你多言。”刘剑忠见对方还是个少年,将锐气收敛了些,唤开守卫,对周倾道。
周倾皱眉,“可我真有要事!需要……”
刘剑忠上下打量了周倾一眼,始终难以相信对方会有什么要紧事,长长叹出一口气,“这样……既如此,你有什么事就与我说吧,是小猫小狗丢了,亦或是与父母吵架?”
周倾心下大急,忽又看到刘剑忠背后朝着自己走过来的李楚,想起这人似乎是一直跟在解问身边的那个,无奈之下只能对着李楚喊道。
“有一个老人让我告诉解州领,此次运粮车转道垣阳仓!”
将话说完,周倾才松了口气,那老人交给自己的事情也算是完成了吧,和刘剑忠比了个齐手,学着从前在书中看到的向当官的行礼的模样,说了声“事情说完了,草民告退。”转身要走。
他没有注意,自己一语出口后,不仅是刘剑忠和两个卫士住口不言,迎面而来的李楚和不远处的解问运粮官等人也都齐刷刷看向了周倾,没有一个人再说话。
玫州位于极北,食粮产量极低,尽管有诸多深山和雪原野兽能够提供野味,但偌大玫州近百万张嘴,靠山吃山根本就不够,故而自数百年前起周天子就免了当地的赋税,还会隔三差五的放粮赈济,不过这也仅仅只是填了很小一部分缺口,那时的玫州人们只能保持在日日一顿饭左右。
在解问上任之后,多次上书提议,朝中几次当庭辩论,一连焦灼了四年之久,权衡各方利弊才终于下令,令玫州周边数州月月轮换为玫州提供粮食,这才解决了玫州老百姓填饱肚子的大部分问题。
专门给玫州提供食粮的运粮官也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诞生的,解问在东岭山中开辟了四座大粮仓,名为东岭仓,运来的粮食也都会先卸在那里,然后经由四城城主各自派人领取发放。
这几天正是运粮之日,运粮车数日前就到达了晖山,但由于近日晖山不稳,耽误了一些时日,运粮官此来正是为这件事向解问致歉的。
此刻听到周倾的话,所有人的心都被牵动,依照行程的话,这时的运粮车应该已经登上了东岭雪山,不出两个时辰就会全部卸在东岭仓中,这个小娃儿突然出现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说东岭仓有危险?或是在说运粮车有危险?
这种事情从来都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一旦真的出了什么事所要面对的损害无疑是巨大的。
李楚先一步拦住周倾,解问紧接着跑来。
“孩子,别急,你将刚才的话再说一遍。”解问尽量将自己的声音变得和蔼,但额头上已经因为紧张多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有个老人让我告诉你……”周倾被拦,并没有感到意外,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那个老人肯定认识这个解州领,自己将他的原话说出,解州领应该就会重视起来,否则这么要紧的事情老人怎么可能全然放心的交给自己?
万一自己见不到解州领该当如何?万一自己的话人家不相信又当如何?
故而他早就有了心理准备,被拦下的准备。
“停,就是这句,你说一个老人?什么样的老人?”解问忙问,斜眼扫了李楚一眼,果然看到李楚的脸上同样带着惴惴不安的凝重。
“嗯,那老人殊甚邋遢,满身泥污,形容不堪,像是一个乞丐。”周倾一五一十的答道。
“是了。”解州领面有了然,也暂不管周倾,转身问那运粮官,“今日带队的是谁?”
“是关先生……怎么?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这孩子说的是真的?”两个运粮官面面相觑,十分不解为什么解问堂堂一介州领就这么轻信了一个孩子的话。
“关先生?有点麻烦了。关先生如果命丧玫州…后果不堪设想!剑忠,快去备马,将昨日赵小哥儿带来的那几匹红渊牵出来!”
在场除了解问周倾李楚三人外无不是一头雾水,不过他们也知道解州领不会无的放矢,刘剑忠第一个窜入了城主府中。
一条命令刚下,解问又问:“按照你们的行程,告诉我一个准确的方位,运粮车队现在到哪了!”
“嗯……”两个运粮官低低默算了一下,抬头确定的道“东岭山脚,关先生一向谨慎,路上会放慢脚步,现在至多到达东岭碑石。”
“嗯,李楚,将该带的都带上,同时准备一封书信送到关帝州提前秉明消息。孩子,你把你的马站放在这,骑那个!”
解问手指向刘剑忠刚刚牵出的五匹枣红马,对周倾道。
马王红渊!比周患那匹雪夜流星脚程还要快上一筹的真正马中王者!即便是在此马的产地大辽草原上也很难见到,今日居然在这荒僻北地见到了五匹?
周倾指了指自己,“我?”他实在不明白,自己已经将任务完成了啊,接下来的事还需要自己参与?
李楚冲他露出些许儒雅的笑容,但看起来格外像一个老奸巨猾的奸笑。“还需要和你了解一些情况,莫要紧张,若是你说的都是真的,很快就能回来。”
“不过,若是假的,谎报密情,是要判死刑的。”刘剑忠应景的插上一句,面上笑嘻嘻的,周倾心中一凛,这是要看住自己?
可我只是个传达消息的啊!
第四十章:雪山塌于前,北地粮绝【4】
胯下红渊,马背极稳,四蹄如飞。
周倾第一次生出一种腾云驾雾的感觉,浑身轻飘飘的,身体不自主的伏在马背上,感受着耳边风声呼呼而过,心中愈加的惊奇这红渊马的脚程,甚至可以毫不夸张的说,如此速度,若是长上双翅只怕都可以上天入地了。
一行五人,他自己,解问,李楚,刘剑忠,以及一个运粮官。
他们几人中刘剑忠和运粮官二人的马术最为精湛,得此宝马忍不住肆意挥鞭,再加之有事关生死的情况加身,远远地跑在了前面,卷起一溜烟尘。
解问身为文臣,身体根本禁受不住像前方二人那样的速度,故而和李楚一起携着周倾紧追在后面。
刘剑忠二人已经从解问的口中得知了他和李楚的猜测,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能够更快到达目的地反而是好事,解问便任由他们去了。
路上,解问时不时地回身问周倾一些情况,周倾对此也知道的并不多,每次的答案都是模棱两可不清不楚,有的时候还会直接回一句“不知道”,这使得解问心中的焦急迅速攀升,眉头也越皱越紧,饶是他治理玫州这么多年,如此状况也还是第一次遇见。
眼看东岭雪山将至,周倾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在马上挺直身子,问李楚道:“李大人,那邋遢老人究竟是何来历?小子心中十分迷惑,能不能说上一二?”
李楚扬眉思索一下,“说来,我和州领大人对那个人所了解的也并不多,如果我们当初遇见的和你口中说的老人是同一个人的话,东岭雪山肯定就会有一场大危机,因为那个人说的话极其准确。”
看到周倾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李楚又道,“既然你问起,倒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他先是扭头看了眼解问,发现解问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这边,只是直直的盯着东岭雪山的方向。
周倾竖起耳朵,仔细听着风声中李楚的声音。
二十年前的玫州发生了一件怪事。
当时的州领解问,正值壮年,在处理玫州事务时虽然辛苦劳累但仍有余力。可一场大病突然降临,瞬间就击垮了他。
短短三日时间,他已是倒在床上奄奄一息,整个玫州内众位医者都是望而兴叹,仅为解问诊过脉后便是叹息着离去。
直至,所有人都以为解问会在那一日离世,后事都已经准备妥当的的时候。
清晨,一个肮脏不堪的老人醉倒在了州领府前的冰天雪地中,府兵们一个个情绪低落,心情极其不佳,见到如此情况大力驱逐。
却不想那老人被人吵醒后,忽的仰天大笑,口中吞吐着不清不楚的言语,随即一口酒呕吐在了州领府的大门上。
众府兵一拥而上,想要将那老人捆缚收押,可就是他们眼睛一花的功夫,眼前却失去了那老人的影子。
下一刻,州领府的大门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化为一片黑白相间的齑粉散落在地,而病入膏肓的解问竟然奇迹般的起死回生,病魔尽去,整个人看上去红光满面,哪里有半分人之将死的样子?
周倾听到这里,感觉云里雾里,根本分不清李楚说的到底是故事还是事实。
一口酒,治好了一个人?这怎么可能?“李大人,这事……”
李楚看到周倾的表情就知道对方根本不相信,笑了笑不置可否。
他轻抚胡须,又道:“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件关于那个老人的事情,你还想不想听?”
“还有?”周倾连忙点点头,“大人请说。”
“那是在十四年前吧,我与州领大人在赴元京祭悼座北侯的路上,途径关帝州,在关帝山下,看到了一个黑影独立在关帝陵顶,他仰头喝着酒,口中还在言语,就像是在与那陵墓对话一般。”
“而后,他的目光突地转向了我和州领大人,我看着他有些眼熟,当时并未与二十年前的那个老人想到一起,他对着天空喃喃喊了一句,‘小老儿救你一命,待得他日功成之时将这命还我可好?’”
“我与大人不解其意,以为那人患了失心疯,并未理会,只是原地歇息。但那老人揉了揉脸上的泥污,转身远走,口中似是叹息的说着‘罢了,自安天命,自走前程吧。姓解的,你生平凄苦蹉跎,历经百味,但方知此为命定。来日若再起前尘过往,勿要再执念,有时退让自是一种前行,有时却离也是一种修行,来日方长,来日方长……’”
周倾眨了眨眼,显然并没有听出什么。他总感觉故事到了这里似乎并没有结束,老人说完这一番话之后肯定还发生了什么,但李楚已经闭上了嘴,不再说下去,周倾也就没有再问。
李楚的眼中多了一些什么,像是莹莹泪花,也像是往昔的记忆,他的眼神转向解问。
“今日,说的太多了。不知为何,见到你这般纯净的眼睛,这般朝气的少年,往事便收不住的涌上心头,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唉,孩子,只希望你到了我们这个年纪,还能够有一双如此明亮的眼睛,如此一双不被黑暗所污浊的眼睛。”
恍惚间,李楚忆起,多少年以前,他也曾看到解问有一双这样清澈的眼睛,只是,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为何又想不起来了?人老了啊……
静寂之后是一声叹息,叹息声还未散去,大地忽然剧烈摇晃了一下。
解问抬眼,眸中深邃,他低低招呼了一声:“东岭雪山,到了。”
周倾抬眼张望,果然看到身前的不远处,便是东岭雪山的那条并不陡峭并不宽阔的上山小道,积雪沉沉,骤然龟裂,雪层上攀上一层层细密的裂纹,短短数息时间便蔓延了整个雪山。
周倾的眼中反射着小道上两匹遥遥领先的枣红马上,两个带着惶恐震惊之态的人影拨转马头,随后,那两个人影在周倾的瞳孔中开始缓慢的放大!
地面倏然间再次摇晃几次,整个世界似乎安静了。只余下以东岭雪山为中心的微颤和在场众人一点一点加快的心跳声,刘剑忠张着大嘴嘶吼着,拼命地朝着后方手舞足蹈,指指解问又指指李楚,他身边的运粮官也是同样的动作,同样的表情。
就好像见到了天下间最可怕的东西一样,他们双目圆瞪,几乎连马术都忘却了,红渊马在二人的控制下跌跌撞撞的跑着,可周倾并没有感觉到奇怪,甚至根本没有看那两个人。只是眼睛都不眨一下的盯着天空。
清流元流转中,他将手指着天空。
“天上为何会有两轮太阳?”他的声音隐没在轰隆的巨响中,解问和李楚脸色骤然惊变,根本就没有听请周倾在说话,他们不约而同的转向,李楚一拍仰头看天的周倾,大喝一声:“快走!”
灾厄降临了!
天空不仅出现了两个太阳,还多了一座山,一座斜斜倒塌的山峰。掀起可怕的气浪和雪崩。
那座象征着玫州最高之峰的东鼎峰就这么毫无预兆的坍塌了!其上积聚了不知道多少岁月的雪石坚冰,甚至枯木悬松都随着它的倾斜如同陨石下坠,万箭齐发般裹挟着通红的光华倾泻而下!
随之而来的,还有另外两座山峰的崩塌。
紧接着,整座屹立不倒的东岭雪山在剧烈的抖动和摇晃中如同破碎在地的镜子,蛛网状扩散碎裂。
乱石穿空,狂雪拍天,山崩瞬息间。风沉沉,浪滚滚,千里惊灾毕露。
古人有云,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可当三座山峰,一整座雪山同时泯没在眼前的震荡中时,又有谁能真正的面不改色呢!
周倾也不例外,在他真正看清楚眼前的一切时,天空陷入了诡异的黯淡,就像是整个天空都坠了下来,窒息的烟尘狂风令他心慌不已,他催转马头,施展平生劲力,踏马而去!
第四十一章:雪山塌于前,北地粮绝【5】
流传后世的大周史册上记载着:孤帝四年七月初二,玫州东岭山,天降灾祸地震,三峰摧而雪山崩。
……
垣阳城,城主府。
解问看着眼前一摞摞半人高的文书,满面焦灼,眉头皱成一个川字。李楚和刘剑忠二人静默的站在一侧,没有人先开口,府内死一般的沉寂。
他们的嘴唇都在微微的颤抖,双腿还在发软。不久之前的动静即便是到现在想想也仍旧是触目惊心,他们心中都在忖度着,老天怎会突然降此天灾,降此地震,为祸人间。
原来人力在真正的自然力量面前是这般渺小不堪。
良久良久,直至日暮西垂,直至月上中天,徘徊于斗牛龙光之间,朦胧月华泄地似万顷汪洋。
解问毕竟是一州之主,他站起身,用手轻轻点了点桌案上的文书,抽出了其中一份,展开从头至尾看了一遍,这才幽幽长叹一声,“李楚,剑忠,此事,你们如何看待。你们认为,本官应该如何处置才好?”
李楚抬头,他思索此事也已经许久,此刻听到解问的问话便将心中的想法倾泻而出,“我认为,当以安稳民心为上,民为一州之本,此刻东岭雪山地震,三峰倒塌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全玫州,当务之急是尽量控制,将百姓心中的惶恐降到最低。”
解问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将你的方案详细说说。”
李楚走到悬挂在北墙上的玫州地图边,眼光自东岭扫过雪塞,最终定格在了垣阳。“据雪塞那边传来的消息可知,此次东岭天灾牵连甚广,由于事发突然,那边的高层根本来不及反应,导致依山而建的沧北军半个四旗分营被毁,死伤军士达四千之众。不过所幸,在余下的沧北军士庇佑下,雪塞百姓损失不大,死伤者大致在百户人家。除却靠近东岭的三个小镇遭了秧以外,其余百姓尽数退离灾区。”
“东岭天灾是否还有余威我们不得而知,所以在我看来,最好将雪塞的百姓转移到主城和垣阳城安置,同时派军士在灾区范围内进行救援,查探是否能够发现幸存者。另一方面,粮食问题。”
“东岭雪山已成荒地,此次运来的六十万石粮食与东岭四仓中存储的近百万石近数覆灭在山崩废墟之中,所以,粮食已经是当前必须解决的最大问题,我建议向秋黄,关帝,起沙三州借粮,同时集合晖山,弱疆,主城和垣阳四城之地的粮食于一地,再分地域发放。”
解问轻轻点头,随即吩咐,“剑忠,你带人走一趟灾区,通知雪塞转移百姓。”
刘剑忠应声领命,转身而出。
解问示意李楚坐下,面上忧色更甚,“我刚已经联系过三州州领,还未有回信,故而粮食一时还需等待,为今之计只有先将全州余粮汇总。不过你也知道,即便是汇总到一起,在百万子民口下也撑不过十天。”
“所以若没有粮食运来,玫州将面临断粮之灾。况除了粮食一事,还有另一件大事需要忧心。”
李楚已然明白,“大人所指,是关兴葬身雪山之下一事?”
解问再次点头,眼神飘忽不定,“关兴是关帝州关家的人,世袭的关侯世家,本官当年便与关家交恶,如今又出了这样的事,以他们平日的娇纵之气,加之在朝中的背景,只怕麻烦极大。他背后的靠山,可是……”
李楚接口,“可是云东镇天王啊。”
二人相视默然,风雨欲来的气息忽而卷上二人的心头,炙热发烫。
……
客栈中的周倾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白天所经历的一切在脑海中一一闪过,若说不害怕那是决计不可能的,但是令周倾感觉到古怪的却是胸中除了那微不足道的余悸以外,更多的竟然是疑惑。
即便是心乱如麻,明智之眸保持的大脑仍旧清醒,让他能够思考更多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看似全无联系的冗杂信息中,却似乎有着某种不可告人的关系。
老人的奇异故事,虚空悬挂的两轮烈日,三峰崩塌东岭成墟等等一切萦绕心头,挥之不去。
他忽的站起身,走到桌前,点亮烛灯,拿出一张宣纸,笔锋在宣纸上勾勾画画,心中念头不绝。
“那老人绝对是高人,这点已经可以确认。他提前知道东岭将有危机,或许是算出的……可,可是我为何又觉得这山塌的不仅仅是地震天灾那么简单?老人叫我传信而并不是亲自提醒解州领,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他还有更重要的事,一件比东岭之灾还要重要的事情,会是什么。”
“二日同天,是巧合吗?”周倾脑海中又跃出了另外一个景象,一个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画面,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死亡如此近。
神秘黑影的一招一尺焱……与那天空上短暂出现的第二个太阳带给他的气息与感觉几乎一模一样……这是错觉吗?不,不是。
如果换个人来感受的话,可能根本不会感觉到那什么太阳与什么一尺焱有何关系,但周倾不一样,他刚刚深切感受过一尺焱专有的气息,又碰到了几近同出一辙的力量,第一时间就反应了过来。
“难道这撕碎整座雪山的根本原因与那个黑影有关?可是不可能啊,如此灾难岂是人力能够造成的?是我想错了?”
周倾思绪至此,无奈而止。可脑中又有另外的画面出现,父亲下山,陈老道的告诫与指点,垣阳城主起兵……!
“东岭雪山上设粮仓,如今粮仓摧毁,玫州一片混乱。余粮不足,谁会如意?换句话说,玫州混乱,借粮,赈灾,很可能会牵连其他几州。此刻沧北大部分粮食只怕已经充为军粮运上前线,那么若玫州先行断粮,很可能会牵动整个北地一同面临绝粮之危……!”
电光划过,周倾感觉自己似乎离那背后的隐藏的东西越来越近,正在他继续沉思的时候,一个人影无声无息的出现在了他的背后。
那人凑过周倾脖颈间露出的缝隙盯在了周倾胡乱涂抹的宣纸上,露出了一口黄牙,嘿嘿笑了一下,从黑暗中抽出一个酒囊,仰头豪饮一口,将酒囊丢在宣纸上,一屁股坐在了周倾的身边。
周倾一惊,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他愕然抬头。方才全神贯注的思索,根本就没有听到身边有动静,一个人突然出现在自己的身边,如何不惊?
他转目望过去,紧张的心这才松弛下去,“你回来了?所有的事情,你都知道对不对?”
原来,坐在他身侧的人影正是山塌之前离他而去的邋遢老人。
老人指了指酒囊,“小老儿只是去打了点酒,怎么就地震了?当时听到消息还真是魂都吓飞了,还好你看起来并未受伤啊?嘿嘿。”
周倾默然注视着对方装傻充愣的样子,长叹一声,“你究竟是什么人?明明早已洞悉一切,又为何要置身事外?还有,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老人笑了,这一次笑的十分灿烂,一口参差黄牙不住地打颤,他打了个酒隔,再度提起酒囊,长长饮了一口,直至酒囊空瘪下去,他才提起一口气,看向周倾的眼睛。
“世间之事,与小老儿有何干系啊?什么洞悉一切,什么身份一类,你知道与不知道又有何妨?你本是事外之人,参与进这滔天大网中与你又有何益处呢?即是江湖人,便安心的做一个江湖人就好。入了这瓮里,一辈子都抽离不开的。所以,喝酒!”
周倾看着对方的样子,心中的疑惑更是一发而不可收拾。
“可,我已经参与进来了不是么?你让我去告知解问详情,不正是把我拉下了水么?如今那横在天空的第二个太阳我已经看到了,东岭之灾背后的种种我也已经看到了,让我像你一样装作若无其事,这,可能吗?你总要对我负责,让我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吧?”
老人闻言,哈哈大笑,诧道:“你个小娃娃倒是聪明的紧呢,将一切都推到小老儿的身上。好啊,既然你如此想知道,那小老儿就告诉你。”
老人忽的睁大了眼睛,周倾刹那紧张起来,腰背下意识挺直,却听老人道。“小老儿若说,那东岭之灾全然出于我之手,小娃娃,你可相信么?”
第四十二章:人之道
周倾眼睛一抖,摇摇头,“不信。”在他的想法中,对面坐着的这个老人绝不是什么坏人,若说灾厄出于对方之手,确实难以令他相信。
老人悻悻然一笑,伸了个懒腰,抬手捶了捶自己的后腰,“不信算了,小老儿累了,不比你们年轻人啊,睡了睡了!”
说着,他也不管身上的泥土会不会染脏床榻,大咧咧的侧躺闭目,鼾声瞬起。
对于老人一如既往的回避态度,周倾大感无奈,再度看了看自己手中宣纸上的杂乱圈点,垂眸思索再无进境,只能吹熄了烛火,回到榻上,躺在老人的一边。
老人身上丝丝缕缕的味道钻入鼻腔,但并不是想象中的臭不可闻,反而是一种安神静气的味道,抽了抽鼻子,精神渐渐昏沉,片刻后也悄然入梦。
内气再流转,融融暖暖,煞是惬意,周倾的嘴角牵起一抹浅浅的笑意,似是睡得香甜。
次日辰时。
灿灿阳光照在脸上,说不出的舒服,周倾只觉浑身轻松畅快,缓缓睁开双眼,入目的除了柔和的光线外,还有……两排惊心动魄的大黄牙。
一切美妙倏然散去,周倾受到惊吓般坐起身,老人不知何时已经盘膝坐在了他的身边,摆出了一个标准的五心朝天的姿势,只是身子前倾,咧着嘴,朝着周倾露着不知意味的笑容。
“老神仙?你,你这是干什么?”
“小老儿自然是看着你笑啊。”老人嘿嘿傻笑两下,周倾不由得双手护在胸前,警惕的看着对方,“你是想图谋不轨?”
“你个傻小子有什么值得小老儿图谋的?”
周倾起身,叫小二打来水,洗漱过后,扭头回瞥,望到依旧盘膝在床岿然不动的老人,他坐回榻上,问道:“老神仙,你今后有何打算呢?总不能就这么一直跟着我吧?”
老人凝神,倒是真的仔细思考了许久,才道:“跟着你……倒也未尝不可。”
还未待周倾反驳,老人翻身下床,将枯黄焦黑的手伸进破烂的衣衫中挠了挠,看似随意的问:“那一招飞沙入雪,还有那附在其下的上府吞气宗的心法,你可记住了么?”
“记住了。嗯……上府吞气宗?原来那刻在墙上的一小段心法口诀叫做这个古怪的名字?”
老人懒洋洋的一挥手,指出如电,点在了周倾的眉心,周倾反应不及,只觉一点冰凉的触感出现,随后他木然的直视老人,不解其意,身体向后避过老人的指尖,刚要发问,老人的声音已经先一步涌入了脑海,令他心神一阵恍惚。
“小娃娃,你可愿修行内气?”
那日周倾被一尺焱威胁到性命时,他的心中就已经动了修行的念头,本来下意识的想要点头,可转念一想。老人这么问的目的似乎是想要教授自己修行内气的方法?
自己与他非亲非故,对方莫名其妙的跟着自己,如今又想要传授修行?这一切,不可能毫无目的。
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并非是没有道理的。
我是不是应该试探一下,看看他的目的究竟何在?
“家父有言在先,并不希望我习武,所以修行内气,就算了吧。”周倾言不由衷的道,眼睛一直盯着老人的表情变化,可是老人闻言后却根本没有半点波澜。
“叫小二烧开水吧,小老儿要洗洗澡,换身衣服,太久未洗,身上都长虱子了。”老人念叨着,十分理所应当的吩咐着,见周倾未动,他又道。“别闲着,快去!”
周倾白了老人一眼,老人的话题变换实在太快,自己竟然跟不上?可从对方的话语中周倾就知道自己的试探宣告失败,因为老人根本就是软硬不吃。
无奈叹气,周倾发觉自从自己和这老人有了交集之后,无奈的次数就越来越多。
半个时辰后,老人洗过澡,满身泥污尽去,露出了本来的苍老面孔,老人斑霜结在头顶,曲折蜿蜒的皱纹如同千万支流纵横交错。洗澡后出水树皮一般的枯槁皮肤黄澄澄的,看起来倒是与他的门牙十分相配。
骨瘦如柴的身板贴上不知道从哪里拿出来的灰色布衣,更显几分瘦弱,抬手举止间,摇摇欲坠,颤颤巍巍。
周倾甚至怀疑这自称为老神仙的老人很有可能被一阵风给吹上天。
看上去如此瘦弱的人怎么会与李楚口中那个集神秘与奇异于一身的老人联系到一起呢?
书中不是说修行过内气之人,随身会有出尘之感,肌肤光洁有力,体态平稳安如,气势圆融如意么?怎么在这个老人的身上没有一星半点的体现呢?
然而,前几次的经历告诉周倾,这老人绝对不简单,可是如今呈现在眼前的情景却让周倾感觉到怀疑,怀疑自己从前在藏冰山上看到的书是否记载错误了。
“人体有三府,上府,中府,下府,乃人体生力之本源,通俗来说,也可以称之为,心府,丹府,及精府。”老人穿好布衣后,一边对着铜镜梳理满头的白发,一边道。
“看得出来,你身含道家心法,或许从未修行过,但其潜移默化的影响已经贯彻你的全身,使得你三府之间纠结的奇经八脉任督二经与通达全身的二十一道经脉产生了联结。长此以往,你即便没有内气修为,也仍旧可以达到强身健体的功效。”
“但是,别高兴的太早,对于修行内气来说的话,你本身有一个巨大的弊端,那便是所学太过复杂,而对于你自己那些知识又不能得以贯通,这就成了你内气修行上最大的障碍。”
“那上府吞气宗,本是最为基础的心法,所讲十分浅陋,与你之前所学的道家心法相比可谓是云泥之别,但是小娃娃,你要记住,越是简单之学,越加不能忽视。”
周倾最初听到老人的话的时候,心情呆滞,暗自腹诽:我方才明明说的是听从父命不愿习武,也已经很明显的说明了我不听你传授啊。可老人竟然已经开始自顾自的讲起了修行基础?
随着老人的话语逐步深入,周倾忽然觉得每一字每一句都格外珍贵。
从前在藏冰山上,他每每读到“上府”“下府”等词时便不甚解,问过观内的诸多道人也很少有能够解释的,不过当时的周倾认为那些乃是修行内功之用,自己只要能够初步认识,解释下来,达到顺利通读道家典籍的目的就好了。表面上已是学习通透,但实际上对于其中那些有关修行的内容并没有更加深入的贯通学习。
毕竟他那时候并不是为了修行而阅读典籍,通读学习最大的原因还是为了能够登上小孤山。
可对于如今心中对修行已经产生了兴趣的周倾来说,老人所说的,听来都觉受益匪浅,以前诸多的疑困也是豁然开朗。
不知不觉间,便已入了神。
“有些细节,乃是重中之重,因为你可以凭借那些细节打破桎梏走出第一步。”
“第一步?”听到这里,周倾终于是默认了老人在传授自己的这个事实,第一次发问。
“没错。现在,你细细思考一下那几句上府吞气宗的口诀,有没有产生几分熟悉感?”
周倾回想起那日牛皮衫青年留给自己的心法口诀,脑海中忽然电光一闪,名为【虚实篇】的一部典籍中的一段原话涌上心头。
“上府于心,人之至虚也。若无心,则无本。但若有心而不补于损者,则无异于无心,故内外均不可进境也。补虚何为?吞气也……”
周倾眼睛一亮,上府指的就是自己的心府,而吞气便指的是内气修行,而虚实篇这一段的本意也正是在指修心。
这上府吞气宗的口诀竟与道家心法有异曲同工之妙?周倾瞬间明白了老人那一句“熟悉感”的意思,老人是在提醒自己,不要轻易忘掉自己曾经学习过的心法中最适合自己的部分关键?
“想必以你的聪颖,应该不难明白。你既然已经读过道家心法,那么天下心法便再无能出其右者,唯一的关键便是你究竟能否从万千典籍中找到你真正所需的。如果找到了,那么凭借你如此深厚的根底,修行内气最大的问题便已经解决了。”老人嘿嘿直笑,语音一顿,微微抬眉,像是又想起了什么。
“另外,小老儿还想告与你的就是,天下心法,殊途同归,诸般万道内外家的修行,皆出于六个字。”
说到这里,老人眼神中绽放出了一道精光,皱纹似乎都湮没在了这光芒之中,他一字一顿的道。“人之道,天之道。知此六字,足以。”
周倾微感茫然,喃喃重复着,“人之道……”
第四十三章:提酒上贼山【上】
“对,无论修内修外,归根到底,终究都是自己本身的修行。道家的心法以养生为主,却是对身体修行最为完善齐备的。以【胎息篇】,【人精篇】,【吐纳篇】,【虚实篇】,【阴阳篇】这五篇最为经典,以人体本源出发,在修身养性中孕育内气,进而通达内外。”
“所以,在小老儿看来,你若能将道家心法学精学细,在人之道这一层次,便可以达到巅峰。不过,这并不简单。”
“许多牛鼻子道士穷其一生也无法将人体和那些先辈留下的学问真正发掘清楚,对你来说,前路漫漫。”
周倾点头,“我懂了。这是在提醒我多思考,多学习?可是,老神仙,这以养生为重的人之道和内气修行究竟有什么联系,我还是不太明白。”
“内气是人体产生的,你说是什么关系?”
周倾灵光一动,“你的意思是指养好身体是修行内气的根本?的确,身体才是内气的载体!”
“没错。”老人心怀大慰的点点头,“你若是能够明白这个,也就不枉小老儿与你说了这么多了。切记,日后修行时千万不要崇尚那些立竿见影,大量提升内气的法门,将体内的虚处填平才是正本。”
周倾仔细揣摩推敲了老人的话语,忽又想起了【虚实篇】中的一段法诀。
“人之力者,有四虚,内外各半。外者,一虚血,二虚骨。内者,一虚经,二虚髓。若以气补为上,以虚胜实转至实胜虚,则可至内外兼者,通达肺腑丹府,气可成。内气亦分实虚主次。尽补四虚,则气变,生之无穷,力无有不逮,称之主气。而尚存虚者所修之气,则为次气。”
随即他开口问道,“老神仙,我听闻力有四虚,这是什么意思?”
老人嘴角一翘,“能够想到虚实篇,倒也不算糟蹋你的禀赋。不错,力有四虚,这实际上是最为常识的东西,但往往最容易被人所忘却。就好像许多外家武者,他们只注重修炼皮骨,强化肌肉,但却忽略了人体所最需要的,这样的修行,是最伤身的。故而,那些外家修行者,一旦过了最鼎盛的那二三十年,之后的日子会十分艰难,甚至命不长久。”
“他们便是用本就虚弱的‘内’来填补他们所用的‘外’,这无异于涸泽而渔,焚林而猎,若是长此以往这样下去,此消彼长,那么人不早早残废夭折都是万幸。”
周倾若有所思,挑眉沉吟片刻,似是要将老人所讲一一吸收,许久后才答道:“那想来老神仙更加推崇内家修行了?”
“并不尽然,小老儿最注重的是根本,是补其虚。内家修行者虽然通过内气于体内周天运转解决了外家所不能解决的两虚,血和骨,但却也无法真正的解决经脉与骨髓之虚。这就导致了很多内气达三重临四重的内家子,永远也无法逾越第四重这道天堑。”
老人说到这里,发现周倾仍旧有些茫然,显然是并不能全部理解。
在周倾想来,书中有云,内气达到三重者,早就已经可以完全支配自己的身体了,难道这样的人也无法弥补体内的缺陷?况且那些人内气修行都已达到顶尖,难道在修炼的过程中就没有发现到这些问题并且解决吗?
老人叹出口气,换了个思路,忽然发问:“小娃儿,你知道当今江湖上最强者是谁吗?”
“我听父亲提起过,江湖上最强的似乎是六个人,有‘一刀一尺一飞花,一剑一叶一风沙’之词。”
“没错,那你又是否知道他们何以称之为最强?”
“莫非,因为他们已经补足四虚,主气通达?”
老人嘿嘿一笑,“孺子可教也,世间修行内家气者何止百万之数,而他们六人既然能被公认为最强,便是因为他们各有补足自身四虚之法,体内成就主气,而主气正是成为真正强者的关键!”
周倾眼神放光,直勾勾地打量老人几眼,从对方那瘦弱的身体上一寸寸的看过,道:“老神仙,你是否也身具主气,位列这强者之中?亦或是,你就是这六人之一?”
老人摇摇头,“世间修行者,可补四虚的,并不止他们,还有很多很多,只是这六人进入了人们的视线中罢了。隐士无名者,达到第四重的人,亦不计其数。就像是你那日在玫州主城中见到的两个人,他们其中之一就已经达到了四重,走入了真正强者的阵营。”
周倾如遭雷击,从前他在道家典籍中看到过内家气分为四重,第四重难如登天,而老人方才又说过只有补足四虚才能够达到第四重,周倾就更觉得第四重极为困难。
所以老人此番话带给了他极大的震动,原来世间竟然有那么多强者?这个世界,真的不止我眼前看到的这些啊。
“好了。小老儿今天说的多了,就到这吧,你大抵也已经明白了内气修行。所以接下来你要做的,便是补四虚,跨越第一个门槛,以主气达到临一重,这,很难很难。当世最强者最初跨过这一步的时候,也至少耗费了三年以上的时间。故,不要妄想投机取巧,稳扎稳打才是正道。”
“那我应该怎么做呢?还有啊,老神仙,我听闻内气分四重,你能否详细的给我讲一讲这四重境界啊?”周倾瞪大眼睛,一副好学求知的样子。
老人对之还以一个温柔的笑容,黄牙一抖,“不行,你还不够格。不是小老儿夸你,猪连就地打滚都还不会,就想跑了,那还了得?小娃儿,好高骛远,只会自取灭亡。”
周倾皱眉,脑中盘旋着老人这几句话,心道:这是什么比喻?
当日,老人教给周倾五心朝天的盘坐法门,周倾又自行配上脑海中吐纳篇的呼吸法门,终于第一次在清醒的时候感受到了自丹田涌出的内气。
不过这还仅仅只是入门,根本无法内视,自然不能亲眼看清楚内气究竟是何模样。
但周倾对此已经很满足了,感觉到内气在体内的运转,渐渐笼罩全身,心情格外舒畅。
“我这也算是走上了内气修行的道路了吧?爹,您可千万别怪我,我本来并不想修行,但是奈何死亡的威胁与无力的痛苦实在令我不得不需要以力防身啊。”
周倾天资奇佳,心里早就清楚,周患最初不希望自己习武,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怕自己习武之后,会不自主的参与到许许多多的属于武人的纷扰之中,甚至因此而丢了性命,至于其他的原因,周倾也不得而知。
他心下忖度:我修行主要也是为了保命,这应该符合您最初的想法吧。况且,您信中已经委婉的同意了呀!
如此想来,周倾修行内气便再没了压力,一路畅通无阻,修行起来格外上心,一日一夜时光就在盘坐运气中过去。
次日。
周倾睁开眼睛,呼出一口浊气,内气盈盈归入丹田,他顾盼身边,发现竟没了老人的身影,“老神仙,老神仙?”周倾叫了两声,没有回应。
正想要下楼询问小二,窗扇忽然外翻弹起,身着布衣的老人腋下夹着一个人,越窗而入。
周倾还未开口,老人将腋下之人平放在床榻上,回眸一瞥,“你在道德阁里应该看到过道家的医书吧,给他看看。”
第四十四章:提剑上贼山【中】
周倾闻言凑近,看到床上是一个中年人,身上穿着普通,粗麻布,裤腿沾染着泥土,像是一个农人。
手指探过患者的鼻息,呼吸微弱森寒。静立回想片刻从前医书上的内容,他抚上了对方的手腕,脉象平稳中透着几分若隐若现的跳跃。
周倾一步一步有条不紊的接连查看过对方的眼白和舌苔,最终凝神在对方紫青中透着红的脸色上,细细思量,步子点点后移。
“我,不太确定,可能是肺腑燃火导致阳脉过弱阴火过剩,也可能是肝火或是脾虚。”
老人一阵摇头晃脑,只说了一句:“不,这些都不是呢?”
“那……那就只能是雪棠虫毒。”周倾综合之前查探过的一切情况,脑海中霎时间涌出了这个名字,他抬手翻看床上患者的耳根,果然看到三道银光,惊呼出声。
“怎么会这样?雪棠虫已经至少二十年没有出现过了,你这是从哪里找到他的?”
“先不多说,你只需说明此毒何解?”
周倾面有为难之色,语气有些吞吐的道:“不太好解,有几种稀罕药材需要在南地才可能出现,现下城中药铺不可能有……而且其中还需要一味太和山上的静心莲为辅药,难。”
“你只需将所需药材告与小老儿,自能够找到解决之法。”
“那……好吧。”周倾不再犹豫,走至桌前提笔匆匆写下数十种药材,提起后吹干墨迹,递给老人,“最好能够找到一位会炼丹的,这服药以丹为形服下最妙,若是煮成药汤药力会大打折扣。”
老人点头,“好。”接过纸笺,转身离开。
时间飞速流逝,周倾始终盘坐在床榻上运转内气,时不时地还会睁开眼睛看看身边病人的情况,好在毒素的蔓延速度仍旧可以抑制,周倾并没有太过焦急,只是眼神不断的打量着窗外。
直至傍晚时分,耳根的毒气蔓延至脸庞,周倾才下了床,打来冷水,不断地为患者擦拭头脸,每隔半个时辰,还会割开手腕,放出些许紫黑色的鲜血。这一切,都是在减缓毒素侵蚀肉体的速度,不过这终究是属于饮鸩止渴,并非长久之计。
最好的控制毒素的方法自然是针灸,周倾的记忆中虽然有道家医术中对于针灸的记载说明,但是他手头并没有银针,加之他手法生疏根本不敢真正使用,以至于他只能用冷却放血这种不是方法的方法来拖延时间。
当夜色沉沉至深夜,万籁俱寂,窗外夜雪浩浩然,浸染天地。
老人的身影再度迅疾的翻入窗子,背上背着一个足有一人之高的箩筐,轰的一声丢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周倾举目看去,里面竟然装满了形色各异的药材。其中不乏有许许多多名贵之药,甚至就连远在数千里之外的太和山上出产的顶尖药材,静心莲都有数十只之多。
这不由得让周倾有些愕然,“一天时间,你竟然真的能够凑齐,而且……这静心莲上还有未干的露水?显然是刚摘的,你是如何做到的!”
老人咧嘴一笑,大力拍了拍周倾的肩膀,“小老儿说自己是老神仙,就是老神仙。怎么样,这下相信了吧。嘿嘿。”老人甩出招牌性的笑容,周倾耸耸肩膀。
“每种只需少许就好了,你为何要准备如此多?这么一箩筐,都能够炼制出上百份的解毒药了。”
老人眼神一转,“那依你呢?只备一份?”
周倾霎时想起,雪棠虫并非单只生存,而是群居之种,也就是说雪棠虫毒一旦出现,便很有可能大面积爆发,这也正是雪棠虫毒最可怕的地方,其次就是解毒药方上的药材不仅昂贵而且稀缺,这就导致了每次雪棠虫的出现都会产生灾厄。
准备足够药材,可以说是防患于未然。想明白了老人的意思,周倾点头,“你既然早就清楚雪棠虫及其毒素的习性,难道不知道解毒之法?”
老人笑而不语。
“既然药材找到了,那么会炼丹之人是否找到了?”
老人这次摇了摇头,不紧不慢的道:“这个小老儿可找不到,所以你还是熬成汤汁吧。如果觉得药效会受损,就将你包裹中的那枚混元玉与药材一同放入清水中浸泡一个时辰,则问题可解。”
“你怎么知道我有……”
老人嘿嘿一笑,根本不理会周倾,从窗口倒翻而出,眨眼间失了踪影。
周倾撇了撇嘴,对于老人一贯的行事风格他已经渐渐的习惯了,抬手打开自己的包裹,掏出当初小孤山上那老翁给自己的那枚混元玉,捏在手中把玩了几下,脑海中徘徊不定的是轩黎师兄的影子,手中似乎仍存轩黎师兄胸口的余温。
记忆潮水般涌来,周倾心中思绪飘向远方,“轩黎师兄,陈老说你已经离开了藏冰观,那么未来在这江湖上,我们一定还会有再见之日的,对吧。”
思绪停在此处,周倾笑了。看了榻上病人一眼,握紧手中玉,投身于处理药材和熬药之中。
他下楼朝睡在大厅的小二招呼了一声“我借用一下厨房”,然后也不在意熟睡中的对方是否听得到,背着箩筐就钻入了厨房。
一夜无话。
周倾一直忙碌到第二日清晨,才用厨房的大锅熬制出一锅解毒汤药,小二对此报之以讶然的目光和喋喋不休的话语,周倾知趣的递上一张银票,小二这才将那副慌张责怪的嘴脸转为了点头哈腰的谄媚。
最终在小二的帮助下,周倾将一锅汤药移至屋中,并舀出一碗给昏迷中面色已经全黑的病人服下,毒素随之缓慢褪去,一股黑气升腾而上发出嗤嗤之声。
正在周倾擦擦头上的汗水准备歇息片刻的时候,意料之中的事情发生了,老人再次带着病人翻入屋中,这一次是三个人。
“雪棠虫毒果然再次出现了?”
老人并不如何在意的点点头,“接下来几日还会有更多患者,这种毒在北地几乎无解,往前一出现便会引发无数的死亡。”
“想要遏止,几乎不可能,其根源我来解决,但是在解决之前的所有病患都要你来医治,因为除了你这里,其他地方根本凑不齐这一份药材。你肩上的担子,不轻,能做到吗。”
周倾想了想,道:“古语有云,人命至贵,重於千金,一方药以济之,功德过於千金。我不求过于千金之德,但人命终归是人命,我尽力而为之,所幸汤药还有不少,你去吧。”
“小老儿说的病患,可不止雪棠虫毒而已。”老人眼含深意的看了周倾一阵,身躯一闪,消失不见。
周倾沉思片刻,从老人短短的一句话中听出了很多东西,无论这老人平素多么不正经,上一次东岭之灾就足以说明对方的语出如神,这一次应该也不会有意外……
玫州很可能会出现更大的乱子……而这一切的背后,似乎还有什么在操控着,一如老人前次所说的“滔天大网”。
周倾逐一给三人喂下药液后放置榻上,客房内的床榻本就不大,此刻横躺了四个人已是无有空隙,一夜忙碌,倦意涌来,周倾行至桌前,提笔写下了“雪棠虫毒”四个字后伏桌睡去。
第四十五章:提酒上贼山【下】
孤帝四年八月五日。
黑云压州,一派窒息之态。团团乌龙盘旋在整个玫州的上空,映射出一片惨烈之景,此刻的玫州境内,哀声四起,饿殍遍野,饥荒如潮,粮断如山倒,四方尽是躲在角落瑟瑟发抖的百姓。
解问的府邸中,坐着数十个面黄肌瘦的文臣武将,他们面面相觑,没有人开口。
一串串信息漂浮在他们的脑海,令他们根本喘不过气,也无力说话。
六月三十,主城大火。
七月二日,东岭天灾。
七月十日,食不过半,每日三餐改一餐,开粮仓放粮救济贫民灾民。
七月十六日,玫州彻底断粮,关帝州,秋黄州,起沙州共济粮七十万石。
七月三十日,二次断粮,三州再无余粮救济,饥饿遍及全玫州。
而到了今日,已经足足过去六天,举州上下没有半点生气,几乎日日都有饿死者横尸街头,解问多次上报,想筹集各方粮食救济,但结果都如石沉大海,没有激起半分波澜。
李楚在他耳边耳语几句,“大人,再这么下去,只怕叶司丞没有下一步行动,玫州就已经成为一片死地。不能再这么干坐着了,上次龙洐意起兵时您安排的密函已经送上去了,至少二十日前就应该送到,十日前您亲见密令官写的那封信此刻估计也已送达,但元京全无回应,您,是不是想错了。”
“是不是想错,这不重要。我们只能把所有的一切都押在叶司丞的身上,你懂吗?无论是沧北义军的命运,还是我们整个玫州的命运,都是如此。否则这整场棋局便再无生机。本官所料不差的话,前几次发给其他州县的乞粮文书都应该被关家扣下了,现今有关家在外,消息很难传出去。十日前本官与密令官商议,那一封书信破例得以传出,已是万幸。”
解问的声音同样很轻微,似乎还有些无力,面有菜色,显然断粮之后日子并不好过。
“那依大人的意思,我们只能等?”
“你还不明白吗?玫州的混乱仅仅只是第一步而已,在之后还会有源源不断的混乱产生,这一点你我知道,元京的那两位自然也知道,我们现在能够做的,只是为他们提供最准确的一线消息,具体如何做,下一步的棋应该如何下还是由上面来决定。”
“可大人……”
解问摆了摆手,“稍安,再等三日,若再无回应,本官就只能与去趟关帝州,与关侯撕破脸皮了。”
李楚面有凝重,“真的那样……情况比较不妙,关侯世家的人早就习惯大人这么始终保持懦弱之态,若是突然强硬起来,他们必生疑虑,这岂不是打草惊蛇了?”
“所以,我们只能期盼这三日能够得到回应,不然就需要冒着走入深渊的风险去推一推那堵高墙了……现今沧北大多粮食运往前线,或许真的未有余粮也未可知……即便真的从其他州借粮,也不是长久之计,关侯世家所作所为或许为了打压本官,可或许也是为了全沧北着想也未可知……唉,还是等待,只能等待……”
他们二人相视一眼,心中都知道,现在的大周表面上看起来风平浪静,但自从大辽入侵的那一日起,这背后的暗流就已经是波涛汹涌了。
直到玫州开始陷入一遭接着一遭的混乱之后,他们就更加清楚,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一个将暗流推上明面上的开始。
此刻的周倾陷入了忙乱之中,桌上的宣纸上,行行列列的字迹与日俱增。
“雪棠虫毒,患者共计三十七人,已解决。”
“僵寒之症,患者共计十五人,已解决。”
“筑结之症,患者二十三人,已解决。”
“……”
诸如此类的疑难病症在短短的一月之中几乎是从无中断,令周倾心中的犹疑不断膨胀。
他不明白老人到底是从哪里找到的这么多患者,但是从这些病人的背后他看出了一些东西。
每一种病都是可以大范围传播类似于瘟疫的病症,但偏偏最多只救治十数个人之后这种病便偃旗息鼓再没有出现过,甚至没有一种病进入过人们的视线中。
这是一种什么概念?就相当于玫州城内日日都有不亚于一场疫灾的病症出现,但还未成长起来就被生生扼杀!这就不得不令周倾感受到那位老人的神通广大了。
老人不仅可以从万千百姓中辨认出谁患了病,并在周倾写下药方之后迅速凑齐所有药材,然后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一桩桩近乎无解的病症全部根除!这是多么骇人听闻的事情?
周倾可以肯定,如果没有老人日日的奔波,用他不为人知的手段解决着死神病魔,此刻降临全州的噩耗可就不仅仅只有饥饿了,还有那数之不尽的病症。
换句话说,当今玫州的局势,远远要比解问李楚所看到的要更加混乱。
周倾已经来不及思考,因为他正在疲累与饥饿中救治着一个又一个送来的病人,再让老人将一个又一个医治好的病人送走。
每日辛苦万分,沾枕即着,根本得不到空闲,只是他没有注意到的是,脑海中有关于道家的医术正在被他以一种十分可怕的速度吸食,消化。
这,也正是老人将每一个患者放在他面前,让他来亲自诊断的原因之一,锻炼周倾学以致用,锻炼周倾真正将脑海中的知识切实掌握。
……
昶州边境,亭城。
周患所领十万沧北义军驻军于此,并未和据守昶江的沧北军合并。因此引发了诸多疑问,云东镇天王自然也听闻了沧北义军的威势,只是苦于前线吃紧无暇他顾,故而义军在亭城扎营倒是并没有人阻拦,反倒是有百姓接踵前来为义军送粮食送棉被。
所谓军民同心,正是如此。
正午,烈阳高悬,天空清澈晴朗万里无云。滚滚昶江水声滔滔不绝,传至耳边嗡嗡,忽扬忽抑,茫茫浩大。
军营主帐内,三人站在地图前,正襟危立,沉沉无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浅淡的血腥和压抑的肃杀。周患立在正中,左手边正是白发白须的龙洐意,右手边是黑塔一般身高丈余开外的孔太飞。
一只黄门雀无声钻过帐帘,在三人眼前飞过,立在地图中的太和山字样上,如同金鸡独立,昂首挺胸,细细看来,竟还有几分傲意盘踞在那小雀儿绿豆一般的眼睛中。
周患抬手握住黄门雀,龙洐意见怪不怪,他毕竟早就知道有人通过黄门雀给周患传递消息,一侧的孔太飞不明所以,一双虎目微张,问道:“哥哥,阿患,这黄门雀怎会突然入帐?”
周患慎重的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他知道那位黄门雀的主人一般情况下不会给自己传递消息,除非发生了什么急需要自己知道的大事。
就好像之前那一次送来了镇天王退避,让与辽军主帅拓跋无涯两座桥口的消息。这一次,应该也不会例外。
故而他屏息静气,自黄门雀脚上取下小巧的竹筒,随即将肉团一样毛茸茸的黄门雀放飞,抬手揉开竹筒取出一张纸片,龙孔二人凑上,三人凝神看去,只见纸片上写着“宇内,楚,上城山。”短短六个小字。
孔太飞更加疑惑不解,抬手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一张大黑脸上写满了疑问,但是他清楚机密消息不可言不可问的道理,并没有草率开口,龙洐意倒是从短短的话语间看出了一些什么,低头沉思。
“大哥,这上城山,可有什么来头?”
“这个……你多年未回昶州,可能不知,那山上前些年聚了一伙子山贼,足有数千之众,上城山本身又是陡峭之极,易守难攻,所以难以驱尽。不过啊,奇怪的是,那山贼从不烧杀抢掠,也不祸害百姓,平素除却总与昶州官府作对以外,倒像是正经人,在寨子里自耕自种,靠山吃山。州领见那山贼并不闹事,又难以真正围剿,这么多年下来,倒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
“哦,这样,老孔,你把小十一叫上,顺带给我烫壶酒,咱们三个,上一趟贼山。大哥,你就坐守军营就行了,要不了多久,镇天王定会派使者过来,到时候怎么处理,你应该清楚。”
龙洐意和孔太飞相视点头。
第四十六章:楚家有少年【上】
昶州边境,上城山。
山高六百八十仞,虽比不上大周几座为数不多的高山,但也可以称得上是方圆千里最高的一座山。
其上绿荫流水汩汩而淌,鸟语花香遍野芬芳,落英入水随波而流,山势陡峭蜿蜒,上山道只有一条,起初还是十分宽阔,但稍一向上,山道便陡然锐减。
上城山脚,设了一道屏障寨墙,高三丈四尺,厚九尺,高大的寨门上刻着“上城寨”三个大字。几队手握长矛兵士模样的人在寨墙上穿梭摇晃,徘徊不定,似是在巡逻,双眼时不时斜看向下方。
三个人影忽而映入眼帘,一个首领打扮的中年汉子吐出口中的草叶,一只手抓起身侧的长弓,搭上箭矢,视线瞄准人影的方向,眼神斜昵了另一边插科打诨,盘坐闲聊的数人,咳嗽一声,爆喝传出。“来人了,都他娘的振作点。”
其他兵士登时精神振奋,身子颤抖,有些畏缩的朝着中年汉子看了一眼,随后挺直腰板,挺起长矛顺着中年汉子所指的方向看去。
果然,视线尽头一个高个黑汉子第一个映入,随后是两个稍矮一些的人,三人腰身笔直,眉目如剑,气势凌人,尤其站在中间的中年男人,尤其厉害,虽然浑身上下看不出一丝出彩之感,但另有一种内蕴充斥,使人感觉颇有压力。见到他,寨墙上的中年汉子面色凝重起来,将弓弦放松,卸下箭矢,站到寨墙边。
“几位壮士今日来我上城寨,意欲如何啊?若是拜山,或是同为道上的前来议事,我寨欢迎,若是闲人,还请下山去吧,免得徒增伤亡惹来祸事。”
这话说来平淡,但其中不乏威胁之意。他上城寨附近数个州里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寨子,所谓树大招风,时常都有来自其他寨子的人过来挑事,他一般都是这个态度来迎接。
今次来的这三个人气势不凡,一看就是杀过人的,尤其中间那人,令他心中下意识的升起了些许忌惮,若是在外面遇到这样的人,他都会直接选择退逃,可如今他却是守寨人。
黑汉子一挑眉,“咱就是来闹事的,怎的?惹来祸事?啊哈哈哈,老孔最不怕的就是这个!”
“老孔,先别忙。”中间站立的中年男子摆了摆手,提起手中握着的酒壶,张口喝上一口,些许酒液顺着下巴流入脖颈仍似没有察觉。“我等今日来,是为了请你们喝酒,就看你敢不敢喝。”
话音未落,破空声遥遥传来。寨墙上的中年汉子低喝一声,“退后!”兵士应声后退,他身躯一抖,手掌青筋暴起,内气涌动,手臂疾速探出,射入半空,稳稳接住下方扔来的酒壶,随即收回手,酒香扑鼻。“来得好!这酒,在下喝了!”提起酒壶一饮而尽。
“既然你痛快,我也不多绕弯子。你不过临三重境界,拦不住我,让出一条路,让我进去见你们寨主,我这两个兄弟留在外面。不然的话,就看看我的剑如何吧。”中年男子将手抚向腰间佩剑,剑柄上黑色流光微微一闪,无声的气浪悄然外放,他嘴角含笑,端的是一副儒雅温文的样子,可口中话语和身体上的动作却诚实的表明了他的态度。
中年汉子叹出一口气,看了看身边的兵士,知道自己无力如何,可……总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的让对方进了寨子。
似是看出了对方的为难,中年男子晃了晃手指,伸手一拍黑汉子金铁般的肩膀,身子凌空弹起,腰下长剑随之电射,剑气喷薄,剑同鞘一起斜插入厚实的寨墙上,深入二尺有余。
剑已到,身形紧随其后,那男子一跃至墙边,脚尖点在剑柄上,身子霎时拔高两丈之高。黑汉子与余下的另外一人对视一眼,纷纷踏前,身影一闪就到了寨墙前,拔出中年男子的剑后向上抛出。
中年男子身在空中,腰身一转,手腕缠上被抛出的长剑,攥住,抱于胸前,小腿微屈,无声落在寨墙上,与中年汉子面面相对。
“既然为难,我便不让你为难,闯了便是!”身再合音而动,三条残影还在背后,人已到了中年汉子眼前。
周遭兵士提戟欲上,却被中年汉子出言呵斥。“滚开,别他娘的添乱。“
“你倒是识时务,走吧,带我上山。老孔,小烨,你们留在这。”中年男子对着下方吩咐一声,剑鞘搭在中年汉子的肩膀上,将对方推下了寨墙。
……
上城山顶,镇山堂。
坐在正中首位上的,是一位年过四十但风韵犹存无甚老态的美妇,面上含带着与生俱来的媚意,美而不艳,娇而不浊。没有人会质疑,她年轻时有着何等风采。
这样一个美妇放在任何一个地方都会被当成是一个相夫教子,与世无争的妇人,可将她放到上城山寨镇山堂的首位上,就拥有了一个惊世骇俗的名分,上城寨创始人,大当家的。
她下手坐的无一不是面目凶戾,敞胸漏怀彪形大汉。可古怪的是,他们看着上手这个妇人的眼神中都带着敬畏和尊重。
美妇玲珑剔透的鼻子微微一皱,眼神透过镇山堂宽敞的大门看向堂外。“出去看看,有人来了。”
“不用出来了,我已经到了。”屋外,一个洪亮的男声破门而入。
紧接着,挟持着守寨门人的中年男子缓步走入镇山堂。
“孙老四!”
在座的看到被剑鞘箍住的中年汉子,均是叫喊出声,面带关切,眼含怒意,跃跃欲试,美妇摆了摆手示意安静。
中年男子目光无悲无喜,只淡淡的扫视一遍整个大堂,最终将一切注意力都凝滞在了首位的美妇身上,竟然呆在了当场,浑身僵硬,面容愣怔。
美妇目光审视的看了一下中年男子,感受到对方火热的目光之后,秀眉微蹙,刚要开口,又觉得这目光有些熟悉,眯起凤目略略忖度片刻,神情变得惊疑不定,愀然不语。
但见中年男子已经收了剑,松开了那被称之为孙老四的中年汉子,一剑插在地上,朝着上方的美妇伸出一只手,笑道:“妾儿,七哥来接你回家。”
第四十七章:楚家有少年【下】
这持剑提酒闯寨门的中年男子自然是周患,他语气万分温柔,望着上方的美妇,脑海中蓦然闪过曾经那个曼妙倩影,如今十数年如一瞬息,物是人非,心绪难平,他伸着手,双眸尽痴。
而他一语之下,满座骇然。
在场每一个人心中都升起了一个念头,这位仁兄疯了?不要命了?大当家的外表一副楚楚可怜,娇柔无力的样子,可谁都知道她……
美妇沉默良久,盈盈起身,步履轻快的离开所坐的位置,一步一步向着周患走来,起初面上没有半分异样,但随着距离慢慢接近,她的脸上悄然浮起回忆之色。
四目相对,无声的柔情化为暖流沉没在这相视之中。
美妇走到周患身前,根本没有看对方悬在半空的手,而是牵起一丝浅浅的笑纹,一下子钻入了周患的怀中,螓首紧贴在周患的胸口,听着有力的心跳声,满足感顷刻间笼罩全身。
“患哥,你终于回来了……妾儿,等了你十五年。”
站在近处的孙老四第一个反应过来,双目圆睁,震惊的险些一步跃起,他指着周患,语调中带着万分不可置信的颤抖,“你你……”
一众大汉大张着嘴,整个镇山堂中落针可闻,只有美妇痴痴的细语缕缕入耳。
“妾儿老了,患哥更不会要我了,对不对……对不对……”
语音莹莹脉脉,凄凄惨惨,甚而还带着哭腔。凤目微红,她抬手摸了摸自己攀上皱纹的眼尾,身如筛糠,泪如断线的珍珠,颗颗飘落,浸透周患胸前的衣襟,也浸透了他那颗火热的心。
周患收回伸出的手,轻轻的放在了美妇的背后,蜻蜓点水般拍了两下,“当年是我错了,如今经年过,我们都已中年将老了,往昔我曾顾及的那些,十岁之差,以及结义兄妹的身份,到现在都不再重要了……”
他牵起美妇的玉手,用力攥紧,“对了,老孔和小烨还在寨门口等着……”
话未说完,美妇小鸟依人的点点头,脱离开周患的怀抱,扭头吩咐道:“老四,把寨门外的人放进来吧,都是自己人。”
孙老四有些迟疑,“苏姐,他是……”
美妇反手握紧周患的手,梨花带雨的面庞和泪意朦胧的双眼中浮起了一丝一闪即消的羞涩,“他是……我的夫君,周患。”
孙老四这才恍然,原来这中年男子竟然是他们大当家的的丈夫?周患?这个名字为何竟有些熟悉?
不及多想,他领了吩咐下山去了。
在座各位却有听说过这个名字的,纷纷站起身,先是呆滞的盯着周患。
“久仰大名久仰大名,前沧北军七旗营主周患大人之名,真真是如雷贯耳,从前只听说您和我们大当家的是同军为将,却没想到还有这层关系……”
“来人啊,摆下筵席,周大人就留在这里用晚饭吧!”
众大汉爽朗而亲切的与周患打着招呼,周患一一点头示意,眼神一直在人群中扫视着,但根本没有看到他想看到的身影。
“患哥,你在找什么?”
“妾儿,你这山上……”
话到一半,门外传来一声清脆的嗓音,打断了周患的话,一个丹凤眼,高鼻梁,眉心有一颗红斑的黄衣少年跑入堂兄,口中不断喊着“苏姨,苏姨,你看我发现了什么!”
直到钻入人群,看到美妇的影子,他才停住脚,有着气喘的嘀咕着,“你们怎么这么多人聚在一起?是有什么事情吗?咦?你是谁!你怎么牵着苏姨的手!”
美妇见得是他,面上笑意更浓,拭去泪痕,给周患介绍道:“他是我在山下救上来的一个孩子,平素十分乖巧,而且头脑灵光,时常为我们出谋划策,大伙都叫他小智囊,他……”
周患目光转冷,眼神示意美妇不用再说下去,下意识的用手将她拉到了自己的身后,“我知道你是谁,今次上山原本也是为了你。”
黄衣少年一脸茫然,听完周患的话后掠过些许不知所措的神光,有些吞吞吐吐的道:“你,你说的是什么?我不明白……苏姨,他是谁啊,苏姨……”少年将求助的目光引向了周患身后的美妇身上,撅起红彤彤的小嘴,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美妇此刻也甚是不明,拉了拉周患的衣袖。
“早就听闻,宇内国近些年出了个神童,年仅十六岁入朝见圣,便语出惊人,得到宇内国主的喜爱,成为了太子少师。十七岁时与国内青年一辈领军人宇车王世子相交甚密,而后结拜为异性兄弟,成为宇内国中的一段佳话。如果我所记不错,都已过了及冠礼,还扮作小孩的模样不嫌害臊么?”
“我……不是……你在说什么啊?“黄衣少年面色没有半分变化,面上委屈更甚,眼角挤出泪花,看起来全然就是一个不明世故遭人诽谤而无法辩驳的样子,周患从头看到尾,也不由得暗暗惊叹对方的演技简直就是浑然天成,圆润如一,完全看不出半分破绽。
这样的人太可怕了,难怪被称之为神童,果然名副其实。不过也对,若没有真才实学,他又怎么可能孤身潜入他国,并且在这里站稳脚跟,而没有引起任何的怀疑。
宇内国,与大辽草原,大周沧北,佑西三地接壤,国虽不大,仅仅相当于大周一个沧北的大小,但却自称是“宇内有甲八十万,人尽为兵第一邦”,是个彻头彻尾的军国,一旦面临战争,他们举国上下无论老幼妇孺都会统一齐心从军入沙场,这也正是这个国家的恐怖之处,有甲八十万虽然有夸张之地,但却充分体现了宇内国的最大特点,兵力强盛。
就是这样一个充满傲气且实力傲人的国家却有一段古怪甚至可笑的历史,那就是当初在座北侯周夜城连破四国威震天下的时候,宇内国是第一个以臣下的身份奉大周为上邦,甘愿做附属国年年朝拜的国家。
这一事件掀起了无数人的疑问,但实际上即便是到了现在也仍旧没有人知道背后的真相。
楚家,正是宇内国中除却帝国皇室和把持数十万宇内军的宇车王一族以外最大的家族,世世代代与宇车王交好。
“既然你还要装傻,我也懒得废话,我只最后说一句,你回去的时候顺便也送给你那狗屁的世子爷义兄,你宇内国若敢在我大周和辽狗交战期间妄想趁虚而入,横插一脚,就他娘的别怪老子平了辽乱之后亲自去找你们算账。届时,可别哭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