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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周至雪     藏冰txt下载     藏冰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七章:九年

    那一瞬,周倾以为自己做了一个梦,一个很荒唐很滑稽却又很真实的梦。

    荀舟是谁?

    他的心中也开始出现了这样一个问题,他哭着,想着,但是越想越觉得陌生,越想越觉得荀舟只是自己做的一个梦而已。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那个童子的身影完完全全的消失在了自己的脑海中时,周倾止住了哭声。一侧的轩黎看着周倾痛苦的样子竟然没有阻拦,只是微微露出一丝笑容,不过很快,血色涌上面庞,他又开始疯狂地咳嗽起来,呼吸剧烈,弓着身子,身躯更是不住地颤抖痉挛,一口泛着寒气的鲜血喷薄而出,轩黎几欲昏厥。

    忽的,胸口处一阵清凉入体,将轩黎体内的绝脉带来的极致阴寒全部压了下去,甚至连患病如此久的郁结之气都抹去了大半。

    多少年没有感受过的舒爽传遍全身,轩黎将身子靠在椅背上,不由得舒服的呻吟一声。他疑惑地看向周倾,“倾儿,你刚才用什么东西放到我胸口?”

    周倾一翻手掌,轩黎看到他的小手上正攥着一枚婴儿拳头大小的玉石,神色一惊,他一把拿起:“倾儿,这混元玉你是从哪里得到的?”他还不等周倾回答,忽又站起身,“你真的去小孤山了?”

    周倾点点头,“嗯,我和……”话说到一半,他突然顿住,抬头皱着小眉头想着,自己和谁一起去的?片刻后这才再度开口,“啊……我自己去的。”

    轩黎心中一烫,只觉得宛若火烧一般炙热,他亲切的揉揉周倾的脑袋,“真是苦了你了,唉。我让诸多师弟在藏冰观还有藏冰山乃至玫州境内找了六天,没想到你竟然知道了……唉。都是师兄不好,若非师兄患了这个该死的病,也不会让你如此涉险。”说着,他的神色愈加激动,将混元玉攥在手心,一把将周倾搂入了怀中。

    “师兄的绝脉是不治之症,以后千万不要如此冒失了,知道吗?”轩黎拍着周倾的后背,心有余悸的道。

    周倾靠在轩黎的怀中,乖巧的点点头。

    藏冰观之后的冰川乃是道门祖师爷明令禁止的道家禁地,凡是道门中人除非拥有道骨道胎决不能踏足一步的地方,所以轩黎根本不知道那里到底有什么样的危险,而周倾今年才六岁啊,六岁,便只身前往一个未知之地,若不是命大,只怕……

    轩黎不敢想下去了,只是心头愈加的滚烫。

    他一直是藏冰观中的大师兄,尤其是在上一代藏冰真人仙逝之后,整个藏冰观的诸多事宜基本上都是他在处理,相当于是顶梁柱一般的人物,一般情况下只有他为别人解忧,为别人处理疑难之事。而这一次,一个六岁小童却为他抛却性命,直入未知地,怎么能不让他感动。

    “你是不是见到那个老人了?”轩黎抱住周倾许久,才缓缓将他松开,盯着他问道。

    “那个老人?”

    轩黎又道:“师父仙逝前曾经和我说过,这普天之下只有小孤山上的老人才能够拿得出这混元玉。你此去肯定是见到了那个老人了吧?”

    周倾这才想起那个小亭边垂钓的老翁,点了点头。

    “那……”轩黎有些犹豫,“师父说,若想要从那老人手中取得混元玉,一定要付出代价,师父还说那种代价也是一种责任,一种令人难以想象责任,你……”

    说到这里,轩黎又担心了起来,这混元玉的确能够保他一时,但若是因此让周倾付出代价,那么轩黎一定会恨自己一辈子,绝对不会使用这混元玉,甚至会选择让周倾送回去。

    周倾心头微微一动,代价……代价,“我,我没有什么代价啊,那个老前辈人很好呀,他直接将这个送给我了,还说可以保你十年,还说……在这十年中我还可以再去一次小孤山取冰铁衍花水,如果能够取到就能够治好你的病。”

    轩黎深吸一口气,心道没有代价就好,周倾一定不要受到伤害才好。

    他又哪里知道这代价到底是什么,又哪里知道上一代藏冰真人口中所谓的这个代价需要用什么来偿还。

    “有了这十年,师兄也活够了,你万万不可再去犯险,仅此一次,下不为例。”轩黎郑重的道。

    “好的,知道啦。”周倾吐了吐舌头,心中想着等自己长大一些肯定要再去那个小孤山,想尽办法取那冰铁衍花水。

    接下来要做的便是继续阅读那十万道家典籍,他可是清楚的记得,小孤山上的老翁曾告诉过他,没有十万道家典籍作为根基,他在小孤山上便是寸步难移。

    吱呀一声,门开。

    周患手上捧着一碗热粥走了进来,看到周倾清醒,这才松了一口气,几日担忧已经泛白的脸上终是露出了笑容。

    ……

    时光流逝,藏冰观中的岁月始终波澜不惊,平淡如水。

    周倾在接下来的时日中开始了废寝忘食的阅读,日日手不释卷,再加之形成清流元的明智之眸为辅,阅读神速,短短五年便已经将道德阁十万道家典籍阅读了八成。

    余下的两成进度便缓了下来,只因为那里面竟然大多都是观中前辈留下的呼吸吐纳,闭目冥思,内观入定,练气炼体,乃至内功心法,更有甚者还有颇多人体医理奥妙的典籍,许多内容即便是以周倾的领悟能力也是十不解一。

    故而,需要经常与包括轩黎在内的诸多道门师兄交流学习。

    道家十万典籍,通读下来的只有轩黎轩微还有陈老道三人,而其他的道人即便是颇为好学的也至多学习了一成,主要是因为其间记录的知识实在是太过庞杂,涉猎包括人世间万事万物,总会有人只喜欢其中的一部分,而不会像周倾这样疯癫似的全部记下。

    所以术业有专攻,有些喜欢行医治病之术的道人便会专门研究其中的医术典籍,有些喜欢治国治家之术的道人便会专门研究此类书籍,以此列推,就导致了道人们每个人都有不同的专精之处,周倾便会向他们讨论学习。

    实际上,道人们阅读这些典籍也不过就是出于兴趣,对于他们这种一入道门终生都是道人的人来说,许多知识根本没有用武之地,研究也就只是打发观中的无聊岁月而已。

    因此他们也愿意将自己所领悟解读的和周倾分享,毕竟周倾没有入道门,可以随时出观,那么将来走入了人世间,这些知识肯定可以发挥出不同的力量,这也就相当于他们的知识派上了用场,何乐而不为?

    于是,周倾不仅阅览记忆道家典籍中的知识,同时也汇集百家之长,渐渐地,他的知识量甚至已经超越了轩黎轩微,成为了藏冰观中乃至天下间少有的大学识之人。

    九年时光,在不分昼夜的学习中一闪而过。

第十八章:大辽进军扫沧北

    是日,小雪飘,寒风如烟袅袅扫遍藏冰观。

    陈老道坐在道斋门前与周患探讨着近来发生的诸多大事,周患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时而他也插言和陈老道讨论一番,二人十余年的交情也算是相谈甚欢,互称忘年之交了。

    轩黎忽的出现在了二人的身边,他的灰色道袍正中贴近胸口的位置正挂着当年那枚混元玉,他的面色也已是稍显红润,看上去比九年前没有混元玉时的状态强的太多了。

    他也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都是混元玉带来的,一旦再过一年混元玉失去了效用,那自己也就再没有回天之力,故而他近来已经在准备后事了,观中的实务也大多交给了轩微来处理。

    陈老道看到他,停止言语,站在了他的身后。

    周患谦恭的站起身,这九年来,轩黎对周倾的教育所有人有目共睹,可以说他儿子能有如今这样的学识至少有一大半的功劳都是轩黎的,所以他对轩黎的感激,尊敬之情也是与日俱增。

    “道爷,您来了?今日这小子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都这个时辰了还没有出来,竟让您亲自过来,实在是不好意思。”

    轩黎微笑点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有些紧张的盯着周倾所在的房屋,眼神中满是火热。

    不知过了多久,日上中天,俨然已经到了午时。

    掌厨道人过来想要通知轩黎到了用午膳的时间了,却看到道斋门外竟然围了一群人。

    大略一看,足足有不下一百人。基本上全都是与周倾讨论过知识的道人,他们无不面含火热紧张的盯着道斋。

    “诸位师兄,午膳……”掌厨道人正想继续说下去,轩微忙转头眼神示意他住口。

    掌厨道人一脸莫名其妙,心中暗道,大家这是怎么了?这道斋有什么好看的?他也不敢开口,默默地跑回掌厨阁,将午膳安排妥当。

    雪花在道斋门外积了厚厚一层,轩黎诸人的头上,道袍上也都已经积了寸许,但他们依然如同入定一般,纹丝不动的盯着门外。

    忽的,房门被轻轻推开。

    周倾手上握着【道德经】,面露笑容的大步走了出来。

    轩黎惊喜上前,“倾儿,这十万道家典籍,你……”

    “嗯。”周倾眼神如同金光一般射了过来,语气中满是自信和满足。

    历时十二年,他终于将十万道家典籍阅读完甚至都学习通透。

    轩黎踏前一步,一只手掌探上了周倾的脉门,面上笑容更甚。

    心道,这傻小子一心想要当一个文弱书生,可是根本不知道那【人精篇】【吐纳篇】【内观篇】等千本典籍乃是道家至高心法,此刻倾儿将之研习通透,呼吸吐纳乃至睡觉盘坐之时,体内便有内气顺着特殊运行路线流转,我这一探,这傻小子果然已经入门了,只要他日稍加引诱指导,日后行走江湖也就已经有了自保之力了。

    这样,即便是他想要考取功名,或是在朝为官也好,对于那些暗算,刺杀,或是江湖祸事等带来的隐患便削弱了不少。

    轩黎想到这里,转头和轩微相视一笑。

    经过十二年的相处,他们心下已经不求周倾能够成为什么顶尖之材,或是走向不平凡的人生道路了,只希望他一生平平安安,幸福快乐就好。

    周倾此时却并不知道二位师兄心中有什么想法,他对着一群向他道喜的道人们一一躬身行礼。

    心中已有了决定,今晚便再上小孤山!

    这一次,无论何种方法,无论多么艰难,冰铁衍花水他势在必得。

    眼中清流元汇着坚持的精光熠熠生辉,周倾握紧拳头,望着小孤山的方向,嘿嘿一笑。

    ……

    用过午膳,周倾将一切东西收拾成包裹,整治妥当。

    周患却突然门也不敲的破门而入,虎目之中满是担忧,如今已经是四十八岁的周患,胡须渐白,头发也零零星星生了些白斑。

    周倾知道,这是他时常偷偷醉酒,时常郁郁寡欢的缘故。自己这么多年来只想着读书,几乎没怎么关心过父亲,此去小孤山虽然不一定有什么凶险,但是六岁那年没有过的离别之情忽然涌上心头,他张开臂膀给了魁梧的父亲一个拥抱。

    周患眉头一拧,有些迟疑的抱住了儿子。“臭小子,你要做什么?老子知道你要做什么,但是这不是闹着玩的,你老子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九年前你个小畜生屁也不放一个就自己一个人跑去了那个什么山,现在别想一个拥抱就了事。我告诉你。”

    周患一把推开儿子,指着儿子的鼻子道:“你个兔崽子,这次再去,必须带上老子。”说着他拍了拍周倾的腰身,“要不,就你这个小身板,老子怕你死路上,老子到时候怎么和……”话到一半戛然而止,周倾以为父亲情急信口说了胡话,也没有太在意,拍着周患的肩膀柔声安慰着。

    “爹,你想想,我六岁的时候跑出去都没事,如今我也十五了,与您几乎同高了,爹,儿子长大了,这一次去的那个地方未知之数太多,儿子不敢带着父亲一同犯险啊。”

    周患看着已经和自己肩膀等高的儿子,“放屁,在老子眼里,你就是个毛都没长齐小娃娃。”

    他呼出一口浊气,回身在塌上坐下,“臭小子,轩黎道爷对你恩不浅,咱也明白什么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道爷的事情陈老提起过几次,老子知道轻重,也知道只有你再去那个什么山才有希望。可是儿子,我不允许你有事。”说着,他目光灼灼的盯着周倾。

    心中暗暗叹息着,天上人,只怕也在看着这个臭小子吧,也在看着我呢吧,如果保护不好他,我他娘的还算是个人吗?

    周倾嘴唇抿紧,忍住在眼眶中打晃的泪水,他知道父亲最反感别人娘们兮兮的哭哭啼啼,背过身悄悄用手掌拭了一下泪水,一想到那冰川中大多都是性温的生物,小孤山上纵有奇珍异兽也有那老翁约束,周患和自己同去倒也不是不可以,况且周患的实力虽然称不上顶尖,但是拳脚功夫至少在藏冰观中没有可以和他走上十个回合的。

    只是看到周患鬓间的白发,周倾便又有些犹豫,父亲已经将近五十了,还要陪着自己一起顶风冒雪,四处颠簸?这……

    看到儿子难下决断,周患一拍桌案,站起身,方要怒斥一句,忽听门外传来脚步声,紧接着一个人影钻了进来,脚步极快,面上郑重,眼神凝成一道锋锐,直插在周患的脸上。

    周患看到来人,将脸上的怒容收去,微一皱眉,道:“陈老?发生什么事了?”

    来人正是一袭灰色道袍的陈老道,陈老道年过七十尚且步履如飞,倒是让周倾在一旁啧啧称奇。

    陈老道皱着眉,先是长叹一声,“即便我今日不告诉你,你迟早会知道。但是若想让我今日告诉你,你必须答应我三件事。”

    周患心头微紧,这么多年来,陈老道喜怒不形于色的形象早已经深入他的心中,这样郑重的神情他还是第二次看到,上一次……

    “陈老,你这是怎么了啊?别那么磨磨唧唧的,有话就说!”周患急道。

    陈老道瞥了周倾一眼,“约法三章,你同不同意。”

    “好好好,都听你的。”周患连连点头,周倾对于陈老道接下来要说的事情也产生了兴趣,竖起耳朵细听。

    “第一,听完过后不宜动怒,不宜失去理智,必须冷静,听我把话说完。第二,无论接下来事态究竟如何发展,那颗丹药你绝对不能服用。第三,谨慎思考,事情还没有到无法收拾的局面,凡事必修量力而行,你的性子火爆,做事不经大脑,但是此事必须从长计议。只要你答应这三条,接下来的事情我便告诉你。”

    周患忙连连点头答应,陈老道这才一字一顿的道:“上月十七,大辽金刀王座下二弟子拓跋无涯领四万红渊铁骑六万草原铁骑,自楠州入侵沧北。与镇天王七次交锋均大胜,统兵长驱直入,在沧北大肆烧杀抢掠,一路北上,短短十五日,连取画青,洵,汤三州。据前报传信,七日前与镇天王十万大军战于都狼城,都狼沦陷,昶州一半领土已然被大辽侵占。镇天王统兵以昶江天险为抗这才拦阻下了大辽铁骑的迅疾之势。”

    周患听到一半已经是虎目大张,牙关紧咬,睚眦欲裂,尤其听到都狼城沦陷几个字之后更是精神狂震,胸腹之间怒火熊熊燃烧,眼神中杀气毕露,双拳狠狠地砸在床榻之上,竟然生生的砸出了两个一指深的坑洞。“去他姥姥的,辽狗欺人太甚。”说着就要起身冲出。

    陈老道一把把他摁住,“别忘了你答应我的,听我把话说完!”

第十九章:出山前

    陈老道用力极大,周患一时无法挣脱,只能怒气哼哼的坐在原地,周倾将一只手搭在了父亲的手上,他知道父亲对于沧北的热爱,尤其是对于昶州的热爱,他更知道父亲的故籍便在昶江的都狼城,虽然早年丧父丧母,昶州已经没了亲人,但那种生养之土的感情又岂能轻易磨灭。

    如今都狼沦陷,以父亲的性格能不掀了桌子已经是大幸了。

    “我知道,接下来的事情很残酷,但我必须要告诉你。身为朋友,我不希望你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陈老道声音低沉,但双眼始终盯着周患。

    周患咬了咬牙,将心头的怒火生生遏制住,几乎是用牙根挤出几个字:“你说。”

    “拓跋无涯见镇天王死守天险,几日连攻不下,下令,屠城,以示大辽军威,乱大周民心军心。如今数日过去,我的线报得知,都狼城全程二十万百姓被屠尽,除此之外,画青州的烨城,汤州的上鼎城也被屠尽,沧北境内,尸横遍野血流万里……”

    周患身子一阵晃动,激怒攻心,眼前阵阵发黑。身子后仰,脸庞在抽紧与咬牙之中不住颤抖,两行泪水夺眶而出。他声音嘶哑着道:“我沧北百姓啊,我大周子民啊,我的百万同胞啊!我周患无能啊,窝在这道观屁用也顶不上,我无能啊!”

    “爹……”周倾叫了一声,却不敢再多说话,他望着周患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大恸,但却根本不知道怎么安慰。

    周倾毕竟自记事以来基本上都在藏冰观上,虽然总听父亲提起国家如何如何,男儿保家卫国如何如何,沙场如何如何,但是心中其实对父亲的那种家国情怀很难以理解,可是如今看到父亲这个样子他却突然后悔自己没有学习武艺,帮不上父亲什么忙。

    周患扶着周倾的肩膀颤颤巍巍的站起身,他双眼通红,以拳抵墙,声音中充斥着滔天的杀意:“此生,不灭大辽,为我百万同胞祭旗,我周患,誓不为人!”

    陈老道见他眉宇间戾气深重,劝道:“慈悲天尊,我辈人也当心生慈悲才是,冤冤相报何时了,但两国战事,无言对错啊。罢了。我也不过将这个消息告诉你,至于日后究竟何去何从,你自己决定,身为友人,我只能劝你,那丸药,一定不要吃!”说着陈老道双手一晃,不知从哪里变出了一卷羊皮卷,一本古籍和一张信件塞入周患怀中,转身离去。

    周患将陈老道塞入手中的东西摊开一看,眼中通红稍稍退却,喜上眉梢。

    “沧北全境详图兼周军兵力驻防图?【上军录】?这……”周患不知何感,只感觉一头一阵火辣辣的,泪水顺着脸庞淌下。“他奶奶的,陈老头,这上军录不是你的棺材本吗!怎么今日这么大方,如此简单就送给我了?”

    门外,陈老道闻言嘴角牵起一抹笑容。

    【上军录】,一百二十年前,天唐国第一军神的绝笔兵书,将平生征战之法领兵之策全数载入其中,为当时天唐国乃至全天下的第一兵书。但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失传了,辗转流落,最终仍是被藏冰真人收录,后又被陈老道拿在了手中当成了至宝,从不与外人看,就连通读十万道家典籍的周倾都没有看过。

    周患十二年来研习兵书兵法,道德阁中的兵书也看了不少,可以称得上是大有进境。听闻陈老道有着一本兵家奇书,无数次想要借阅,软磨硬泡软硬兼施都没有成功借到,陈老道只说:“此书杀气太重,给你只会为祸苍生带来杀伐,倒不如还是我自己默默赏阅最好。”

    今日陈老道竟然二话不说,直接将此书赠与了周患。

    “这老头,不是最不喜战火,最不喜杀气……”周患话说到一半便哽咽的说不出了,他缓缓坐下,连连深呼吸,想要将自己激荡的情绪压住,他知道,真的想要平定辽军绝对不能一时意气,这可是必须要一点点计算,步步为营的事情。

    可自己……已经老了,已经五十了,再入沙场,自己还有那个精力踏马征战吗?

    周患拉过铜镜,望着脸上已经出现皱纹的自己,望着头发微有些花白的自己,绝不能因为身体的缘故,而放弃从军的念头!

    那枚丸药……

    周患一按床榻,再站起身,他望了望儿子,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臭小子,我本以为我可以看着你出人头地,看着你考取功名,到那时我便可以心安的再入军营,报仇,斩辽狗。可现在我明白了,我老了,老子老了,没那么多的时间让我守着你了。臭小子,你老子不能再陪着你了,本想着这次陪你走一遭冰川,可没想到事与愿违,世道如此,我有不得不出山的理由。”

    周患心中忽的浮起了一份人影,当初他在战场上救了我那么多次,我这条命就是他的,可是十五年前,我亲眼看着他全家被灭门而束手无策。十五年后,我绝对不能忍受他一手打下的江山被辽狗肆意妄为,我绝对不能忍受我的同胞百姓被那群毫无人性的狗东西屠戮!所以,倾儿,别怪我。

    “老子也想通了,你个臭小子,要是他娘的给老子死在了那个鸟不拉屎的冰川,你看着,到了天上,老子也不可能放过你。”周患将一只手搭上儿子的肩膀,“儿子,你比你亲爹还要优秀,看到你长这么大了,老子真开心啊,真他娘的开心!臭小子,保重!”

    “爹,你这就要走?”

    “回去收拾收拾,走了。在这个地方当了这么多年的缩头乌龟,颓废了这么多年,趁着还有把子力气,老子要再杀一回!”

    周患深深地看着周倾,“倾儿,你老子呢,是个粗人,说不出什么大话名言,但是老子有一句话要告诉你。你给老子记住了,人生在世,不要求着多么富贵,什么高官厚禄,封官进爵都是他娘的狗屁,无论你日后做了什么,只要不愧本心,只要不愧对自己,那你就是一个大写的,一撇一捺的人了!。”

    周倾重重点头,眼泪顺着脸颊流入脖颈,他哭着抱了父亲一下,父子相视不语,周患眸有深沉的望了一会,伸手托起儿子的脸颊,忽的哈哈大笑,拂袖转身,扬长而去。

    周倾遥望着走出房门的周患,声嘶力竭的大喊一声:“爹!你放心!儿子会照顾好自己的!还望您日后在战场上也要多多保重!儿子还要给您养老送终,还要让您过上好日子呢!”

    周患远远地摆了摆手,但并没有多作停留,只是低低的叫了一句“好儿子!”再不停留,径直走入自己的房间。

    当天边挂起一丝月光时,一匹快马自藏冰山下疾驰而过,掀起一道狂风,掀起一路烟尘,笔直向南,向着那个心中的战场,策马而去。

    藏冰观前,轩黎和陈老道望着周患远去直至消失,二人互视一眼。

    “我藏冰观从不插手俗世之事,陈老啊,你私自调动天门雀盗走镇天王的全境驻防图,本已是坏了规矩。如今竟还将我观中重要藏书随意送给他人?简直大胆,该当何罪啊?”

    陈老道淡淡一笑,微微比了个揖,“那不知轩道友想要如何处置老道啊。”

    “哈哈哈,我师父都不敢处置你,我又如何敢呢,哈哈哈。”轩黎仰天大笑,转身走入观中。

    陈老道默然良久,一弹手中拂尘,“天尊慈悲,老道妄犯观门禁忌,理应自罚,哈哈,理应自罚。”陈老道也大笑着隐入了风雪之中。

第二十章:再入孤山,双轩羽化

    周倾望着天空,辨认清楚方向。

    月光透过雪花纷沓飞舞的虚空投下,月光洒在冰雪上折射出浅淡的光点,随着微风轻轻浮动游曳,他呼出一口白气,喃喃道:“今夜天气还不错。”说着,将肩头包裹上的雪花抖去,大踏步出了藏冰观后门。

    陈老道的身影忽然闪到他的身后,面上的表情有些肃穆,也有些伤怀,他痴痴地望着周倾离去的方向,半晌才低语一声。

    “可惜,天尊慈悲,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声音低低沉沉,如同老佛古钟,听来沉闷却满是威严,他的身影随话语声的淡去而渐渐消失。

    道德阁中。

    轩黎和轩微登上高台,走近黑白双火。

    “师弟,老祖言尺照人间冷暖。可这人间冷暖,究竟照的尽吗。老祖可以一尺喝令万川,最终也不过化成一抔黄土,自古圣贤能者最终无不如此。故而,为兄先去一步,师弟不必太过伤怀。”

    轩黎道了声:“天尊慈悲,”便要走入那黑白双火。

    轩微挑眉,拉住轩黎的袖袍,“师兄,你还有一年寿,为何不……”他低头看去,却发现原本轩黎胸前日日佩戴的混元玉竟然不见了,不由怔住。

    “师弟啊,你要记住,命,是你想要摆脱也不可能超脱的劫数。有人为我点灯续命保我十年阳寿,是他在为我尽人事,而我虽仍留恋人间,却也只能静听天命,别无二选。大限已到,纵使再多努力也终究无法越过,你可懂。”

    轩微用力的摇了摇头,“师兄,当年师父可不是这么……”

    “师父仙逝前的那句话,若有一日你悟透了,便来找我吧。我去后,藏冰观还需要你来照看。这五百余口人,我终究放心不下啊。天尊慈悲,即便将来观消万山灭,冰川化尘埃,我还是希望这世间尚能有生机啊。”

    轩微又道:“可是大师兄,倾儿还在为你努力啊。你如此放弃……”

    轩黎抬眼仰望,似乎透过这厚厚阁顶看到了冰川中独自冒雪的身影,他不由的微微动容,纵使心中的道法早已明悟,又有谁能够真的毫无牵挂的离开人世呢?

    “师弟,这非是放弃,而是明悟,而是命。说来,在这世间,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倾儿,还有……舟儿。”轩黎眼神微凝。

    ……

    十六年前,藏冰观道德阁中。

    藏冰真人一袭灰色道袍负手而立,似是思考,一双深邃中透着缕缕金色光团的眼眸只是牢牢地盯着眼前的藏冰尺,盯着眼前的黑白双火,盯着那悬于半空的十三个字。

    而他的后方,轩黎轩微二人跪倒在地。眉目低垂,眼中含泪,嘴唇咬紧,口中喃喃念叨着:“师父,师父……”

    藏冰真人回过神来,忽然朗声道:“大限已至,命理如故。”言罢他回首望了望轩黎师兄弟,“轩黎,你一向稳重,我去后藏冰观交于你手为师也可安心。你体赋绝脉,可命若有解亦或无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命不该早早丧绝,这俗道也不该早早丧绝啊。”

    轩黎若有所悟,猛然抬头道:“师父,您放心,弟子定当照管好藏冰观,只是您……”

    藏冰真人并不看他,而是转向轩微,“轩微,你秉性直真,虽难悟诸般高深道理,但世无生而知之者,更无亘古不灭者。终有一日,烟云顿消,你也可明得生理,晓得道机。”

    他将想要对二人说的话倾囊而出后,便微一低眉,道了一声:“天尊慈悲,我道长真,我观长真。天尊慈悲,我道不灭,我观不灭。”

    声音仍在,他大步走入黑白双火,手扶藏冰尺,嘴角含笑,痴痴地望着虚空的两列金字,盘膝而坐,身在双火之中,双眸一清,耳目一明,随即双眸倏闭,魂息全无,已然羽化魂归。

    黑白双火闪烁不定,忽明忽暗。十三金字融为一缕金光遮住藏冰真人的道身,光芒一绽,身影全无。

    轩黎呆怔片刻,与轩微相视,无语泪长流。

    轩黎声音低糜无力,口中似是呢喃的道:“天尊慈悲,恭贺师父大人羽化入道陵。”

    轩微在一侧听着师兄的话语,早已是泣不成声,口中愣怔的喊着:“师父……师父,不要走……徒儿不让你走……”

    ……

    轩黎缓缓收回神思,他抬手拍了拍轩微的肩膀,“我塌下书信交于倾儿,至于这藏冰观,你能够照管周全便照管,若不能,便随它去吧。”

    “师兄,你真要,真要就如此羽化入道陵?”

    轩微出言再劝,羽化入道陵说的好听,实际上乃是道家“死”的婉称,师兄这一去,便是真的逝世,再无挽回的余地,轩微哪里肯?他二人自出生起便一同跟着师父在这藏冰观中修行论道,虽然他的聪慧远不及轩黎,对于道家那些高深学问理论的领悟也一向是不得甚解,可他对于轩黎的师兄弟之情却是实打实的。

    轩黎不再理他,口中念着:“天尊慈悲,我道长真,我观长真。天尊慈悲,我道不灭,我观不灭。”一如当日藏冰真人的模样,大踏步走入黑白双火,对着轩微露出一抹浅不可闻的笑意,羽化魂归,在金字所化的茫茫光晕中消失不见。

    道身入道陵,魂身皆有归处,也可如此安息。

    轩微双腿一软,似乎是再也支撑不住自身的重量,扑通一声软倒在地,他双眸已然湿润,双手痛苦的插入发髻之间,眼神中充斥着,痛苦,不舍,疑惑和茫然。“为什么,和大师兄都是这么突然就离我而去了?为什么,为什么啊!说着我不懂,说着什么明悟什么命数,这天下间那有什么命数?明明都是生死一念罢了!你们为何要如此无端无故求死弃生!我不明白啊!真的不明白。”

    “轩微,你可记得,你师父临终前与你说的话吗。”一个声音从高台下方传来,轩微忽的抬起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俯身看去,“陈老!你快救救大师兄!他不该死,他不该死啊!你神通广大,你肯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陈老道面上笑意渐浓,他身躯一闪,下一刹那竟已出现在了轩微身前,他一直干枯黢黑的手掌轻轻揉了揉轩微的头,“痴儿,你为何如今还不明白呢。”

    “明白?明白什么?”轩微泪眼模糊,神智紊乱,他恍惚间站起身,道袍上泪水斑斑,他语音颤抖着摇了摇头,双手疯狂的捂上耳朵,“不,不明白,我不想明白!明白了就死了?像他们那样永远的死了,我才不要明白,我为什么要明白,我不明白!”

    “罢了罢了,痴念过重,岂非平添烦恼。”陈老道反手抖了抖拂尘,将轩微的双手打下。“你且听我最后一言。将脑海中一切忘却,只要记住这一句:终有一日,烟云顿消,你也可明得生理,晓得道机。你也可知天尊慈悲,也可知命数。”

    轩微摇头听着陈老道的话,口中还在不断的吐出抗拒的话语,可是当陈老道说出了最后一个字,轩微却只感觉眼前一阵天旋地转,紧接着脑海中杂念尽去,一丝明悟闪过。“天尊慈悲,对啊!天尊慈悲!”

    忽然之间,他抬起了头,眼眸中光芒连闪,似喜似怒,似悲似欢,在这一刻,平生种种一一划过心头,再一一散去,一切宛若过眼云烟。他长啸一声,对着陈老道行了一礼,“多谢陈老指点迷津!轩微懂了!”

    他闪身冲入黑白双火之中,盘膝而坐,遥望道德阁中一切,遥想平生百般繁华皆如梦幻,“原来真有一念之生为生,一念之死也可为生。天尊慈悲,晚辈去了!”话音还未落,他眼眸一空,周身生机散去,已然是魂飞天外,羽化当场,身入道陵。

第二十一章:铁树生花却晚矣

    雪花似浪潮叠叠层层,翻卷不息。

    周倾愈加深入冰川,便觉雪下的愈加迅疾狂暴,天空之中也时有雷声滚滚,电芒闪动。天色越发阴沉,尽管他有明智之眸可以透过些许雪雾黑夜,望见前方,但人力终究有时穷,明智之眸也不是万能的,很快他便被埋在了风雪之中,行走吃力,难以辨位。

    衣袂飘荡,发丝狂舞,包裹在狂风的席卷之下数次几乎要脱手而出。

    周倾即便是腹有惊天学识,也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面对如此天灾,也只能选择避而远之,这一次却不像上次那么幸运,他在附近并没有找寻到可以容身的冰洞冰窟一类,只是选择了一处可以躲避风雪的冰石一侧,停了下来,揉揉有些发僵的面颊。

    他想要取出火折子点燃寒银烛照明,但一想到在如此境地火折子和寒银烛的微弱火光不过是杯水车薪,甚至极有可能被狂风吹熄卷走,将包裹从肩上取下,放在膝上,身体死死贴在冰石的背风一面,这才稍感舒适一些。

    他尽管筋骨血液异于常人,但也没有超脱于人的范畴,如此可怕的环境之下,一向感觉不到寒冷酷热的他竟也开始感觉到身体发凉,丝丝寒气侵入体中,从未有过的痛苦和被灾难所笼罩的畏惧使得他心中坚定不移的前进之心颤了几颤,不过终究是救师兄的念头更为坚定。

    他拼命让自己意识清醒,抱着包裹,咬牙生生挨了一夜,直至东方紫气涌出,鱼肚白覆盖半个穹顶之时,些许温暖之意这才吹拂到已经是神智迷离半梦半醒的周倾身上,他蜷缩在冰石后的身躯微微颤抖一下,盖在他身上的雪也被抖落。

    周倾只感觉身体几乎被冻在了一起,可包裹中却有一缕若有若无的温度在源源不绝的灌入体内,他精神一震,似乎被什么惊醒一般,他活动了一下僵直的手指,渐至臂膀,胸腹,全身,直到他将周身活动了一遍,这才从雪中站起身,身边的雪都几乎与他的膝盖同高。

    周倾讶然,还以为自己肯定会被风雪淹没就此丧命呢,没想到……

    顾盼时发觉风雪小了,这才松了一口气,大有一种劫后余生之感,他将手探入包裹之中,摸出一块正在散发着微弱热气的物什,打眼一看,不由更加惊讶几分,“混元玉?怎么在这里?这个我明明给了轩黎师兄啊?轩黎师兄给了我,他可……”

    不过转念一想,轩黎师兄这九年来吸收这混元玉的能量,体内想必已经吸纳存储了不少,离身几日应该也不成问题。

    我速速将那冰铁衍花水取回去,就可以将师兄完全根治,那么这混元玉给了我倒也没什么。

    不管他转念一想,心中忽然有些恍惚和慌乱,口中喃喃着道:“师兄看来早就知道我会有此一行?只是他为何没有拦阻我啊?”

    思索片刻无解,他只能摇了摇头,将一切疑问抛却,又将混元玉放在掌心抚了抚,心道:这真是一件奇物啊,不仅保住了轩黎师兄的命,还救了我一命,等到了小孤山,我定要好好感谢那老前辈一番。

    周倾振奋了一下精神,将混元玉放入包裹之中,迎着清晨的微光大步直去。

    ……

    小孤山。

    九年已过,小孤山一如往日,遍野春色,妩媚妖娆之处难以细数。

    冰铁衍生梨花树黝黑的树身一侧,老翁和荀舟二人静默而立,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

    地面忽而剧烈的颤抖一下,荀舟只觉脚下飘忽,险些摔倒在地,一手扶住老翁这才稳住了身体。老翁嘴角抽动,眉睫闪烁间双眼已有丝丝湿润浸入,地面的震动和身侧荀舟的动作他似乎是感觉不到也看不到,只是稳如泰山,静如死水。

    “师父……”荀舟想要说些什么。

    “住口勿言,静然从心。”老翁立时呵斥,荀舟只能无奈的闭上嘴,心下却在揣摩,方才那地震究竟是何缘故?毫无征兆仿佛莫名其妙,况且这乃是小孤山,道韵玄凝之山,怎么可能会轻易震动?

    大约一盏茶的时间过后,地面又是陡然一震,只不过这一次比方才轻微一些,有了经验,荀舟只是身形一晃便再次站稳,眸中疑虑之色更甚。

    老翁闭目略微感受一下,再度睁眼时,身体已经踏前一步走到了黑柱般的冰铁衍生梨花树下,手抹眼角,一滴泪珠宛若夜空中的萤火微芒在老翁手腕处稍一抖动,便被老者攥在了手心中,令人吃惊的是,那竟然是泪珠凝而不散,仿佛是一颗真正的美玉宝石。

    随即他将那珍珠般莹润光滑的泪珠弹在冰铁衍生梨花树粗大的树身之上,恍若石入净水,树身呈水波状涟漪几下,那泪珠便进入了树身之中消失不见。

    “天尊慈悲,善有因,终有果,人世间,诸浮梦,今朝归位,乾坤尽消。”老翁的声音低到他自己都几乎无法听见,可那树身好像是真的听到了似的有了反应。

    白色,雪白,澄澈到毫无一丝杂质的雪白涌上了那极致黝黑的树身。

    一根根小臂粗细的枝丫形成盘旋之态绕着树身层层向上一一长出,每一根枝丫望上去无一不是雨后春笋般晶莹剔透,仿佛不似人间之树,其枝丫与树身望上去浑然一体,曲线玲珑浑然天成,黝黑的树身上细密的裂纹参差出现,交织在一起就仿佛是一张极大的蜘蛛网将那树身团团包裹。

    荀舟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窒息般的震惊堵塞了他的呼吸,他盯着那显现出蓬勃生机之色的冰铁衍生梨花树,仿佛真的在那棵树上看到了世世繁衍生生不息的人世间轮回,心下尽是迷离和怵然。

    “万道轮回,衍衍复始,这才是正道啊。天尊慈悲。”老翁抬眼瞥了荀舟一眼,一双枯老的手负于身后,他转身步履沉稳缓慢的离开。

    “铁树生花却晚矣,世间万事皆如此。可叹,天尊慈悲,奈何衍衍芸芸无常无奈之事繁多,焉能说得清道得尽。舟儿,你待明日日出之时,收集这花上露水,老夫自有用处。”老翁的声音远远传来,荀舟这才如同经受霹雳雷霆一般复苏,他双眼始终直勾勾的盯着那树身,顶着新生的枝丫,盯着上面新生的千万梨花。

    美!堪称人间绝色!

    荀舟心中不由自主的生出了这样一个念头,这是他见到这铁树生花的第一印象,那花瓣混润如意,那花蕊点点含春,那流光溢彩生辉,那神圣如沐仙风。

    他只感觉心神都在那微微拂面的梨花香中变得沉静无比,变得万分镇静,神思安宁,九年来随着师父修行和论道所带来的疲乏和厌倦一扫而空,这一刻,他的心灵一尘不染,干净纯洁,思绪通透。

    他呼出一口浊气,原本就是莹白圣洁的双瞳与那梨花天然所带的光泽相辅相成,相得益彰。九年前,他便得到了上一代藏冰真人的四封道瞳,这双天下奇绝无双,几乎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眼瞳,这双一向古井无波,对万事万物皆能了然洞穿的眼瞳,此刻竟然泛出感动和思虑的光泽。

第二十二章:孤山脚下,狼群遗孤

    周倾一路迎雪疾行,只求能够最快抵达小孤山,短短两日时间,已至小孤山脚下。

    当那座无法看到顶峰的巍峨大山尽入眼中时,周倾的心几乎跳出了嗓子眼,手掌下意识攥紧,“此行过后,轩黎师兄便再也不会离开我们了……”想起师兄的谆谆教诲,想起师兄的温柔平和,想起师兄常常挂在嘴角的微笑,周倾颤颤的呼出一口白气。

    正待想要登上小孤山时,脚下的泥土已然攀上脚掌,花香已然萦鼻,忽听几声断断续续的狼嚎自远方开阔的冰原处传来。

    本来那狼嚎并无法牵动他分毫,更无法让他移开注意,可就在周倾觉得自己已经步入小孤山时,脚步蓦然顿住,他的视线直勾勾的盯着狼嚎的那个方向,眼神中充斥着疑惑不解与三分难以名状的激动。

    那是一个背影,一个无比清晰的背影,就是这样的一个背影令周倾整个心神都乱了几分,低声喃喃自语,“那是……那是谁?我怎么好像从哪里看到过这个影子?”

    脚步后撤,他退出小孤山的范围,反而转身朝着那个背影亦步亦趋的赶了过去,显得很是急切。

    可走了一阵,周倾却发现无论自己怎么加速追赶,自己与那背影的距离始终没变,即使是那个背影看起来慢条斯理,走起路来也是不急不缓。

    二人便如此一走一追的行了足足两刻钟,周倾到最后都变成了发足狂奔,仍旧无法接近,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如雨浸湿了衣衫,体力不支,顿足喘息手臂前抓,似乎是想要抓住那个身影一般。

    “前面的……”一声气喘吁吁的声音打破了雪日冰原的宁静,撕裂了空气,直达那个背影的耳中。

    只听到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像是回答,随即周倾只觉眼前一花,那人影竟然消失了!

    “这……”周倾急喘几次,稳住呼吸,眨眨眼,四下张望一下,只见自己身后,默默地站了一个有着年轻俊逸脸蛋儿的少年,他面有几点健康的红晕,此刻正看着周倾,面无表情,眼神空空。

    可当周倾与那双眼睛对视的时候,猛的身子一抖,精神剧颤,呼吸下意识的粗重几分,他只感觉自己似乎是陷入了一汪深潭之中,无法自拔,又好像跃入了无底洞,浑身飘忽,不知所措,清流元涣散粉碎。

    下一刻,眼神中清流元再度重聚,周倾才再度恢复清明,急忙低下了头,避开对方的目光,心中惊呼:这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可怕的眼眸……那一刹那几乎陷入其中,我的一切仿佛被他都看的通透……为何会这样?师兄说我是明智之眸,不是可以看穿事物本相吗?今日……

    惊疑不定间,丝丝缕缕意识在精神稍一恍惚的刹那钻入脑海,他的双眼随之闭上,脑海中一幕画面闪烁着席卷而过,速度快若闪电,可周倾却偏偏能够将那所有的画面看的清清楚楚。

    三岁那年,跌下藏冰观下冰梯,后身入一片无名空间,身受八字道心洗礼,“终生皆魔,唯我道真!”再然后,十三座冰雕伴随着一声声巨大宛若山崩地裂的巨响一一浮现。

    这是……?记忆?

    周倾微楞,他只感觉眼前的一幕似曾相识,但渐渐的与那尘封多年,甚至早已忘却难以记起的记忆重合,最后构成一副景象。

    十三座冰雕整齐排列,第十三座冰雕如同当年一般清晰可见,唯一与当初不同的是那童子竟然变成了一个少年的模样,一个身着道袍,虽还有几分稚嫩但仍旧给人以仙风道骨之感的少年。

    画面烟消,周倾皱眉睁开双眼,身体如同经受晴天一道惊雷霹雳,呆愣在了原地。“你……是你!你是那第十三座冰雕!你是谁?”

    对面的少年呆了一下,莹白如玉晶莹剔透的双眸流光微闪,面上仍旧没有半分感情。“什么冰雕?我……是荀舟,你又是何人?”

    “荀舟,荀舟,荀舟。”周倾将那少年的名字低低念了好几遍,相如痴呆,一边摇着头,一边眉头紧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荀舟见到周倾的状态,心道:此人,想是疯了,罢了,师父所交代的事还未完成,不应多耽搁。

    多年来,在老翁的鞭策之下几乎已经可以做到一切喜怒不形于色的荀舟只多看了周倾一眼,便又向着狼嚎的方向前进,走到此处,那狼嚎已经是清晰入耳,甚是嘈杂。

    再行几十步,在不远处的视线尽头,一群乌云一般黑压压的影子出现在那里,荀舟脚步加快,几个健步走近,一伙足有数百上千之数的银毛冰原狼形成团团合围之势,如果此刻有人在狼群上方观看,一定可以看到一个遍及方圆百丈的银白色圆圈如同层层相叠相互掩映云雾笼罩在冰原上。

    就是这样一个群狼合围的狼群,发出了震耳欲聋的狼嚎,如同让无数百姓惊为天人的昶江大潮,声势浩大,此起彼伏,连绵不绝。

    每一只狼充满嗜血的眸子都在盯着它们的中心,因为此时此刻,在狼群中央静静地躺着一个包裹在襁褓之中的婴儿。

    令人惊奇的是,那婴儿在如此毛骨悚然的惊天狼嚎中竟然没有任何哭闹,只是静静地睡着。

    更令人惊奇的是,尽管那足以千计的银色大狼眼神中都带着见到猎物的眼神,但竟没有一个敢凑近那个婴儿的。

    这就着实骇人听闻了,银毛冰原狼自由自在生活在冰原上,个个都有半人之高,数百斤之重,放在外面任何一头都足以狠斗数位成年猎户,如此数以千计的庞大狼群,其战斗力更是以几何数字疯涨,甚至已经可以媲美一支装备精良的万人军队了。

    如此狼群,竟然面对一个婴儿不敢妄动分毫,只能凶光毕露的嚎叫,这……

    “狼啸聚引,狼煞啊?”几乎是咆哮的惊呼从后方传来,只不过那声音一喊出便被狼嚎给淹没了,荀舟知道那是刚才愣住的周倾追了上来。

    “是。”荀舟淡漠的回了一句,声音不高,却能准确无误的传入周倾的耳中。

    “那里面是什么?”周倾走到荀舟身边,指了指群狼的中央,为防声音无法传出,他大声喊道。

    “婴童。”

    “这是狼煞之子?”

    “非也。那是个女童。”荀舟的声音仍旧淡漠,但所说的话振聋发聩,周倾又一次愣在了当场。

    “女婴童,女婴童,那便……这是传说中的女命天狼啊?”周倾忽然回想起道德阁中一本名为【狼道】的奇书上所载:“狼煞者,凶也,尤其女者,名之女命天狼,为大凶之兆也。”

    “不错,只怕这便是那女童被人所遗弃的原因。”荀舟眉心释放出一丝悲天悯人的神采,幽幽长叹一声,衣袖随手抬而摆动,周倾顺着他摆动的衣袖残影缝隙中看到,狼群顺着荀舟抬手的方向让出了一条一人宽的道路,狼嚎随之停止。

第二十三章:昔年黑石今朝泪

    玫州所统地域之下分为五座城池,除玫州州领所在的玫州主城外另建有四座城池,分别为垣阳,晖山,弱疆,以及沧北军四旗营所在的雪塞城。

    此时此刻,位于玫州中部的垣阳城一家不如何起眼的酒楼内,一袭黑衣头戴斗笠的男子静静地坐在角落,桌上摆着一壶散着白雾的玫州烧酒和两碟小菜。

    那男子的一只手在小小的瓷酒杯上来回捻动,一双虎目中的视线透过半开的窗扇直达酒楼外攒动的人流,眼珠在迅疾而又平稳的移动着,似乎是在那人群中寻找着什么。

    忽然,他鼻头微微耸动一下,将视线从室外收回,提起酒杯浅浅的抿了一口,虎目微眯,余光朝着右手边的板凳上淡淡的睨了一眼,不动正色的道:“如此无声无息,不愧为探雪精锐。”

    原来,不知何时,他右手边板凳上已经默默地坐上了一名青衫客,那青衫客看起来三十岁上下,腰身挺得笔直,相貌普通,周身上下全无一点气势,根本无法给人带来一种穿梭沙场为护城而大杀四方的军士模样,倒反而像是一名声威不显的奴仆似的。

    若是真正懂行的明眼人绝对能够一眼看出,此人已经将杀气全部隐于体内,达到了内家气中无念无心的境界,能够达到如此境界的,即便是在当年那明杰丛生的沧北军营中,也不会超过十五个人。

    青衫客将怀中所携的装水用的革囊扔到桌上,没有半分声响。

    “想看信,就把这革囊装满酒,为了你,走这一趟,我们弟兄可真是没少折腾,尤其是左先生,几乎是翻遍了探雪城全部的情报网才……”他停顿了一下,又道:“我也不与你多做废话,此行出来,肯定不能空手而归,这玫州烧酒起码让我喝个够。”

    黑衣人招手叫来小二,要了三壶烧酒,一把推给青衫客,随手摸了摸颔下碎须,淡淡的道:“早就听闻探雪城的甲士平日里生活十分苛刻,军令森严,酒不许喝上半口,军饷更是少得可怜,此外还要戒燥戒怒,如今一见果真如此啊,一壶酒便令你如此渴求,左老儿管理甲士还真是有一套。既然你们日子这么清苦,功夫又这么高,倒不如跟我走吧?我带你大碗喝酒大块吃肉。”黑衣人嘴角上翘,似是玩笑着道。

    青衫客甩给了黑衣人一个“你懂什么?”的眼神,抓起桌上的酒壶,抬头猛灌了一口,这才呼出一口浊气,有条不紊的从衣袖中抽出两个信封和一个银灰色的小匣子,递给黑衣人,眼神四下扫了一眼,见没有人注意到这边,不动声色的低语。

    “你所要的十五年前沧北军中五品以上的军将全部下落都记录在这里,此外这一封是左先生让我交给你亲自拆封的。”

    黑衣人没等他说完,已经先一把撕开其中一个信封,从中拿出几页纸笺,看着上面龙飞凤舞的熟悉字迹,他下意识地露出了欣喜之色。

    眼神扫过,一目十行,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他已经将纸笺按在了掌心之下,将另一封信收入囊中。

    “左老儿说要送我一份大礼,还让我在赶赴昶州之后再打开,就是这个匣子?”黑衣人抄起桌上的小匣子,问道。

    看到青衫客点点头,他毫不在意的揉开了匣子上的漆封,在青衫客讶然的目光和惊呼声中将匣子打开。

    “你……怎么这样!左先生让您到达昶州之后再……”

    黑衣人摆摆手,示意他不要激动,“这左老儿一天到晚故弄玄虚,别看我现在在这喝着小酒,可老子还真没那个时间陪着他玩这个。等你回去,你就跟他回说:左老儿,你让我到昶州开我还就现在开了,你看他……”

    黑衣人还想再说下去,可是当他看到匣子中一块用红布包裹但仍旧可以看清其中透着的暗黑色光晕的物什时,声音却戛然而止。

    双手在极度的激动之下,像一个垂暮的老翁似的颤颤巍巍的解开红布的包裹,将里面那一件雪藏了十五年的物什再现人间。

    这一刻,黑衣人双眸充血,一切前尘过往如同潮水一般涌上心头,竟然无声的落下泪来,呼吸时停时急,一时间陷入了一种无法控制的痴呆之中。

    良久良久,他才用震颤而沙哑的嗓音吐出了几个字,“这……还真他娘的是一份大礼啊!”言罢,将那不过拳头大小的黝黑物什紧紧地搂入怀中,就好像是搂抱住了一个失去联系无数年的挚友一般,放声嚎啕大哭。

    青衫客莫名其妙的看着突然痛哭涕泗横流的黑衣人,眼睛瞪得足有鸡蛋大,半晌后他匆忙的收起桌上的酒壶酒水,在整个酒楼鸦雀无声的气氛以及不约而同看过来的古怪目光中,灰溜溜的遁走。

    他的心中余下一个念头:太丢人了!简直太丢人了!自从出生下来就从来没有这么丢人过!

    ……

    夜色如珠帘垂落,满地斑驳光影飘忽不定,几许雪花笼罩在垣阳城主府门外的两头石狮子上,寒意透骨而入。

    两位久经战阵的士兵此刻身着厚厚的冬甲,寒意仍旧透过甲服而入,但他们依旧笔直的立在府门两侧,尽管夜色蔓延至整个世界,他们仍然没有丝毫松懈的守卫着看上去已经是破陋不堪的府门。

    行人稀少,渐至各返归处,青砖铺就的地面上只余下一层浅浅薄薄的雪花。

    一缕马蹄声遥遥传来,紧接着一头几乎与雪同色的高头大马疾行而来,目标正是城主府。

    马背上,正稳稳坐着一个身高八尺开外,头戴斗笠,全身黑衣的人。

    两位守卫府门的甲士对视一眼,双手悄然按上了腰间的流钢剑上,脚步一顿挫,便半躬下,如此阵势,只要稍有异动,他们浑身的力量便会自小腿传遍全身,进而一跃而起,拔剑一招克敌,是一个标准的克敌架子。

    只要是稍稍经过训练的兵士甲士都会使用,而且是十分常用的一招。

    感受着两道宛如实质的凌厉目光,黑衣人的眼神没有对视回去,反而是停在了他们二人按剑的手掌上。

    尽管夜色沉沉,一般人根本很难看清周围的情境,但黑衣人却能够清晰地看到那二人袒露在外已经被冻得通红的手背上,赫然刻着一个湛蓝色的纹路。

    那纹路并不大,只有两个小指的大小,但却清楚地刻在手背的中心,乍一看似乎只是几笔无关紧要的花纹,但是细细看来,却能够看出那像是一条蜿蜒而蓄势待发的龙,只要稍一腾挪便能够升入九天的神龙。

    黑衣人神色微缓,眸中似有追忆和神思。

    马至府门前,黑衣人勒住缰绳,马张口长嘶一声,呼出一道肉眼可见的长长白气。

    两名甲士几乎是与此同时踏前一步,当啷一声,流钢剑应声出鞘,两柄散发着凛冽寒气的剑锋仿佛穿透了黑夜,直指白马上黑衣人的要害。

    “什么人?为何深夜来此?莫非欲行不轨?”

    黑衣人右手边的甲士冷冷的道,声音冰冷得宛如这漫天的风雪之寒。

    黑衣人伸出双手,手指倏地探出,快若闪电,势如破竹,眨眼间两双手的食指已经弹在了两柄剑的剑背上。

    金铁交鸣之声响起。

    两名甲士只感觉剑柄宛若针扎,随即触电一般将流钢剑甩手脱飞,二人身体剧烈颤抖了一下,步履微错,险些一下子软倒在地。

    他们只觉这一刻浑身有一股使得他们身体又酸又痒的古怪力量直达心窝,不过就在他们感觉窒息,死亡的危机笼罩眼前之时,那古怪的力量又已经悄然消散了。

    二人如梦初醒,不敢置信的瞪着黑衣人。

    “这是七旗营淬天龙部才会的隔筋刺骨的内气手法,你怎么会!”

    “你是何人!”

    黑衣人嘴角牵起一抹笑容,手肘上抬,手心一卷,一件令两名甲士险些惊死当场的黑色物什霍然出现在了眼前。

    那是一枚古朴无光的成人拳头大小的石头。

    那石头没有任何的惊人之处,就好像是随意一条溪流中都能够看到的被水流冲击的鹅卵石似的,可却唯独在那石头原本光滑的表面上,深深的刻着一个腥红的复杂古文字,一个令二人一辈子都无法忘却的古文字。

    “北。”

    沧北第一军令!

第二十四章:十五年后,故人再会

    大周建国初由周国无数玉匠精选天下价值连城的美玉,加以雕琢加工,最终制出了四块大小,光泽,形状完全如一,绝无半分偏差的黑石玉,天下仅此四块。

    后由开国帝三次亲请铁骨软玉扇,大儒管清棠提笔分别题下“东南西北”四字,以作大周云东,天南,佑西,沧北四方代表着无上威严的军令,凭此军令可以任意调度所在境域的所有军士,只有大周天子才有资格亲自赐下与收回。

    这一块沧北军令,在当年座北侯周夜城“一夜败辽八百里,反击南周破梦川,执笔书屠逢山阵,悍军奇袭宇内军。”四场经典战役击溃四国,使六国臣服时被当时的天子亲自赐予的。

    这不仅仅代表着来自于周天子全身心的信任,更是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荣光和权力。早在十五年前座北侯周夜城被灭门那日便已遗失在了座北侯府,却不想今日被一个陌生的黑衣人取出,重现天日!

    两个甲士浑身如同筛糠一般颤抖起来,泪如泉涌,在风雪中瞬息冻成两道冰凌紧贴在脸上,但二人浑然未觉。

    直到此刻,他们在被沧北军令震撼之后,终于将视线落在了黑衣人那张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脸上。仿佛看见了十五年前统领沧北十三州二十二万军的侯爷,看见了那个意气风发,从军以来从无败绩的沧北神话。

    他们双手过顶,单膝跪地。

    “我等沧北军士见过沧北军令!”两声激动得显得有些破音,但又洪亮而铿锵的语音破空响起,在风雪之中萦绕不息,远远蔓延开来,直至震荡整座垣阳城,直至震荡整个沧北!

    在这一刻,十五年前那个被军神统领的沧北军仿佛再生了一般,成为了他们二人心中一切的信仰与希望。

    如今,正在这个沧北被铁蹄踏破,风雨飘摇,而沧北军在云东镇天王的带领下兵败如山倒的局面下,失踪多年的沧北军令竟然再现!一如数十年前,在国家危难之际,出兵定沧北平北境的大周英雄座北侯一般。

    他们相信,军令再现,一定会让他们沧北再创辉煌!一定能够洗雪今月九日百万同胞被屠杀的耻辱!

    如此情形,如何能够让他们不激动?

    仿佛被两个甲士的神态所吸引,黑衣人将黑石军令揣回袖中,双眸通红的咧嘴大笑,当年的意气被再度点燃,他也不顾风度,一口浑话张嘴喊出。

    “给老子通报进去,让龙洐意那个狗娘养的给老子滚出来迎接!他奶奶的,沧北战火熊熊,他老人家竟然还在这偏僻地方稳坐钓鱼台,当个缩头乌龟,真是欠揍!”

    两个甲士闻言打开门,回头古怪的看了黑衣人一眼,这才飞奔入内,将躺在床榻上辗转反侧,久久无眠的垣阳城主给喊了起来。

    黑衣人双拳微攥,心中呐喊一声:淬天龙部!七旗营!沧北军!侯爷!辽狗!老子终于回来了!

    ……

    年近五十的垣阳城主已经是须发全白,看起来很像是一个古稀耄耋,日暮途穷的老头子。

    白须垂至胸口,一头白发乱糟糟的,双眸无神甚至还有一些迷茫混乱,面色惨黄一片憔悴不堪,唇色浅薄,显然是担忧沧北军情许多日都不曾歇息的缘故。

    黑衣人见到被两个甲士从床榻上唤起,连衣服都没有穿整齐的垣阳城主龙洐意,心下大痛,原本对于这位垣阳城主面对沧北百姓遭屠,领土遭踏的不作为而产生的愤怒在顷刻之间消失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苦楚与辛酸。

    他眉头紧蹙,眼神中情感变换,眼眶微湿。

    当年的惨案可不仅仅是黑衣人受了极大的刺激,他的这群老兄弟又何尝不是这样。

    盯着对方的涣散眼神看了许久,竟然找不出以往的任何痕迹。

    眼角与额上交织的皱纹就是他们给予时间的答案。黑衣人上前一步伸手扶住站立都有些力不从心的龙洐意,先是叹息一声,却听到这位垣阳城主苍老且充满疲惫的声音响起。

    “他们二人说有一位了不起的人来了,指名要见我,想来,就是你了。”龙洐意只感觉睁开眼皮都需要极大的力气,说起话来几乎是说几个字就需要停下来喘息一下。

    他微微抬眼扫了黑衣人几眼,低下头看了看自己干枯却满是老茧的双手,又低低的道:“今日身体有恙,若有得罪失礼之处还请客人见谅……扶老夫去那边坐下,老了,站这么一会,累了。真是老了,老的不中用了。呵,这双手,曾经也是挽过强弓持过长剑杀过敌的,敢想像吗,敢想像吗,哈哈。”

    龙洐意让黑衣人扶着自己走入正厅之中的圈椅上坐下,身子不知道是因为太过劳累还是因为夜里的寒气,坐在椅子上不住地瑟瑟发抖。他将双手环抱在怀中,微微蜷缩。

    两个甲士也不多言,只是跑出正厅,飞快的从庭院后面抱出两个火盆与一床厚厚的棉被,随后又将厅门紧闭,屋里的温度这才稍有上升。

    龙洐意展开棉被裹在身上,双目微合,虚弱的道:“你究竟有什么事……这两个孩子一般不会如此冒失的深夜唤醒老夫。你……”他勉力抬头,用双眼的缝隙朝着黑衣人的脸庞望了望,又道:“你若有事相求,老夫……若能做到,一定帮你。”

    两个甲士在一边想要出言告诉龙洐意黑衣人手持黑石军令的来头,却被黑衣人用眼光拦住。二人只能住口,但是心下各生疑惑与不解。

    “还是这么老好人。”黑衣人紧缩的双眉自始至终没有本分舒展,他低低念了一句,龙洐意却显然没有听清,刚要发问,黑衣人继续道:“龙城主,我此来的确有意要事相求。”

    “哦,那……就是了,请说吧。”

    龙洐意断断续续的嗓音就如同嗫喏的呢喃声,听来不清不楚,黑衣人被这毫无生气的音调所摄,愈发的觉得心里刺痛难忍,险些垂泪,不过被他强行忍住,嘴角勉强的露出一抹不知喜悲的笑。

    “我想请龙城主秣兵历马,提枪持戟,再战辽狗!还我大周黎民百姓一片完整的沧北江山,不知龙城主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皆是一震。

    两名甲士呆愣原地,反倒是龙洐意最想反应了过来。

    他蓦然睁开了双眼,眼中多了一些什么,起初是希冀,而后希冀之光破碎,转化成了无尽的自嘲与无奈。

    “你说笑了,你看老夫……只是一个半截入了土的老头子,又有何德何能再战啊。这天下局势,这战争杀伐,与老夫注定无缘了啊,注定无缘了啊……”

    说到最后,他的心情愈加低沉,语气愈加沉重,眼睛也再度闭上。

    黑衣人忽然盘腿坐到了地上,他望着圈椅上的老人,放声大笑,“真真是笑话!若是连沧北军第一将军,升天龙部的主人都说自己无德无能,这天下又有何人能称得上是英雄?镇天王阵阵败退,沧北军节节退走,如今沧北已乱,身为曾经沧北军的领军人物之一,座北侯最坚实的后盾,龙城主就真的还坐的住吗!”

    黑衣人的话,句句铿锵,斩钉截铁,说的龙洐意心中波动不已,两行老泪无声而流,“你现在与老夫说这些,又有何用啊……老夫只是一个废人!一个废人……还妄谈什么沧北军领军人物,妄谈什么再战啊。”

    黑衣人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了,他忽然从地上窜出,扑到了龙洐意的圈椅前,两只手死死的钳住龙洐意的双肩,面目狰狞。

    就在两个甲士面露惊容想要拔剑冲上前的同时,黑衣人歇斯底里的喊道:“老哥哥!龙大哥!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啊!看看我啊!当年,你不是这样的啊!”

    听到这万分熟悉的称呼,龙洐意显然愣住了,两个甲士也已呆住。

    黑衣人抬掌成爪,一手撕开了胸前的衣物,露出了一个深深烙印其上的痕迹,一条湛蓝色的龙,但其龙纹图样与那两名甲士手背上那升天之势的龙纹稍有不同。

    相同的是,同样的熠熠生辉,光彩夺目。

    一个甲士惊呼出声:“淬天龙在胸!你是七旗营淬天龙主周患大人?!”

第二十五章:聚将江湖义字起,座北军威荡五州【上】

    龙洐意双眼陡然睁开,涣散的眼神再度出现了些许神光,他直勾勾的盯着那张扑到近前,陌生而又透着些许熟悉的脸庞。

    认了半晌,他终于确定了自己的想法,一下子仿佛年轻了十数岁一般,颓废糜然一扫而空,他双腿猛然发力,几乎是从圈椅上窜了起来,毫不客气的挣脱了黑衣人扣在以及肩膀上的手掌,双臂大张,一把将对方拥入怀中。

    皱纹纵横,死气沉沉的老脸颤颤地,涕泗交流,几乎是泣不成声。

    黑衣人脸上也是笑容升腾,与泪水交融在一起。

    二人不约而同的拍了一下对方的后背,用力极大。

    “兄弟!”两声兄弟破口而出,这声音如同巨石入水,掷地惊雷,仿佛打破了时间的枷锁,再度返回了从前那个将后背毫无保留交给对方的日子,再度返回了肩并肩浴血厮杀的战场。

    两名甲士在一旁看的都是胆颤心惊,生怕老城主扛不住这一下,脚步都已经抬了起来,准备上前搀扶,可是令他们惊诧的是,龙洐意不仅没有一丝病态,甚至连长年闷闷不乐,积压在脸上的愁容都已经去了大半,已经不知道有多少年没有看到过的笑容破天荒的出现了。

    两名甲士相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震惊和狂喜。

    良久之后,厅中两个相拥的身影才慢慢分开,龙洐意一指身侧的一把圈椅,一把因为许久没有人坐过而落了厚厚一层灰尘的圈椅。

    “坐……坐那里吧!”目光落到那把圈椅上,眼神中不由自主的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哀痛,随后,他又指了指另一侧的古木椅。

    周患眉头不着痕迹的皱了一下,装作没在意的坐下,二人相对,无数话语如鲠在喉,但却无声胜有声,二人只一对视,心意相通,瞬息间就明白了对方眼中所有的意思。

    所有的兄弟情义,所有的欲说还休最终只化为了一句豪气干云的话。

    “搬酒来!”

    两名甲士闻言慌忙的跑去后院,不一会的功夫搬来一坛一百斤足足有半人高的酒缸。

    龙洐意手指在眼角一抹,将泪痕擦去,一把撕开了酒坛的漆封,酒香冲天,两名甲士在一旁舔了舔嘴唇,下意识的咽了一口唾沫。

    这可是在沧北享誉第一之名的名酒英雄醉啊,他们平日里很少有这个口福!

    “把弟兄们都给老夫叫起来!今夜开怀畅饮!把老夫的藏酒都搬上来喝它个干净!”

    随着龙洐意一声令下,整个城主府灯火通明!龙洐意的三百府兵个个赤着上半身,衣衫不整,但在寒冷中尚有汗水不住流淌,他们双眸放光,盯着摆了一整个院子的酒缸。

    龙洐意白发苍苍,但腰身一直,一步跃上酒缸,身躯稳若泰山,因为连日疲累而通红的双眸此刻全是战意。

    .“十五年前!老夫无奈解散了升天龙部,可是何其荣幸!你们三百个人不离不弃的随老夫在这偏僻的垣阳城一待就是十五年!一憋屈就是十五年!老夫当这憋王八已经待了十五年!当初说要带你们纵横疆场,是老夫负了你们,让你们受了这十五年的委屈!是老夫,对不起你们!”

    话音未落,周患抬手扔过一个白瓷大碗,龙洐意稳稳接住,俯身在酒缸里舀上一碗,将那和着冰碴的酒水一饮而尽。

    “老夫先自罚一碗!在座的!都是老夫的兄弟!都是我龙洐意的兄弟!老夫宣布!今夜酒过后!随我踏马扬鞭,让他辽狗看一看!我泱泱沧北绝无孬种!我沧北男儿的尊严不容践踏!也让他镇天王看看,到底谁他娘的才是怂种!喝!”

    随着龙洐意一声暴喝,现场的气氛被提升到了极点。

    嘹亮的嘶嚎响彻整个垣阳城的夜空!

    “将军!我等愿誓死追随!升天龙部,愿誓死追随!不灭辽狗,不称男儿!”

    “不灭辽狗!不称男儿!”周患站在厅门前的石阶上,随着在场的三百军士一起,声嘶力竭的吼出一声!

    ……

    “阿患,为何时隔多年,你面上仍未有半分衰老之态?就连这头发……也都一如当年?”

    一夜豪饮过后,龙洐意睡了足足一日一夜,此刻收拾好了一切,将包袱挂在马鞍上,白发下的脸,容光焕发。

    他回身最后看了看居住了十数年的垣阳城城主府,对着身边的周患问道。

    周患换了一身崭新的银灰色劲装,阳光照耀下,一头毫无半分花白之色的黑发由玉簪扎好,一张棱角分明,含威不怒,鼻直口方,说不上英俊但饱含气势的脸,俨然像三十岁上下的样子,全然没有在藏冰山上的老态,倒像是一个英姿挺拔的青年将军,将一切杀气内隐于体内,衣衫无风自动。

    看着他这样子,龙洐意想起了满头白发,老态横生的自己,不由有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心中越加的疑惑。

    前日灯光昏暗,庭院月光低沉,根本看不太清楚,可此时一看,自己老友的这张不老的脸实在是令人感到匪夷所思。

    周患笑而不语,摸摸自己的脸,思考一下这才模棱两可的回了一句,“也许,是我驻颜有方也未可知。”

    说完转身踏上陈老道为自己准备的那匹白马之上,一勒马缰绳,白马唏律律一声长嘶。

    奔着城门的方向扬长而去,只余下一道飘扬的灰尘甩了龙洐意一身。

    龙洐意修养极高,从前在军营中便是那种礼贤下士,助人益友,不易发怒的老大哥老好人的形象,见到周患如此作为,知道对方一定是有隐情不便告知,他也就不再纠缠。

    掸了掸衣上的灰尘,一挥手,两个身披银甲,手捧长枪的甲士走到城主府前,贴上了一张写满湛蓝色字迹的羊皮纸。

    随后龙洐意翻身上马,领着三百甲士,在白云未出岫,金乌未上天,紫气刚刚东来的清晨,百马同行,浩浩荡荡而又速度极快的出了垣阳城。

    当日清晨,整个垣阳城的百姓都在睡梦中感受到了地震般的声势而惊醒,当他们望见城内主街上空腾起的烟尘时,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一张蓝字羊皮通告在日上东天,百姓分分起早耕作,商人摆开店铺的同时,被路过的行人所发现。

    而且,其上的消息以一种难以想象的可怕速度传遍了整个垣阳,渐至传至了周围各城,传至整个玫州。

    两日之后的正午,这张通告便已经摆上了玫州州领解问的桌案,引发了一场轩然大波,甚至在不久的将来,掀起了一场遍及全大周乃至全天下的滔天巨浪。

    师爷李楚面带犹疑与审视的目光,对着解问以及在座的一干玫州官员念道。

    “沧北动乱,辽狗入侵,百万同胞惨遭屠戮,身为沧北之人,身为大周子民,身为铁血男儿,垣阳城主,前沧北军一旗营主龙洐意领三百府兵,助臂沧北军!自命沧北义军!凡天下有志之士,热血男儿,均可勠力同心,齐头并进,共平辽狗,共灭奸贼。”

    李楚顿了一顿,接着道:“龙洐意于孤帝四年六月二十九留书。”

    解问听完,默不作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面色忽明忽暗。

    解问下手,一位八尺壮汉一拍桌案,张口喝彩,“好个龙洐意!于兵乱灾祸之际,勇于兴兵报国,真乃是豪杰英雄也!当年座北侯爷去世时,其升天龙部退离沧北军,隐入一小城当了个无名城主,我还以为这老匹夫不过是个泛泛之辈,今日一见,果然真英雄!”

    赞罢,壮汉挺身而起,走到解问所坐位置之前,丝毫不顾另一边不断对着他打眼色的李楚,单膝跪地,从衣服夹层中掏出了雪塞城主令,呈上头顶,语字铿锵道。

    “雪塞城主兼沧北军四旗营玫州分营营主罗霆休现请辞去雪塞城主之职,随龙洐意义军,助臂沧北军!还请州领大人允准!”

    解问微微抬眼,清澈的眸子眯了一下,语气清冷如刀,呵呵冷笑一声,额头上的白发陡然一颤。“你想随龙洐意的义军而去?”

    雪塞城主罗霆休被解问的模样所摄,心中一紧,但气势如旧,一个掌领四旗营分营的人如果连这点坚持本意的气魄都没有,还谈什么领兵打仗。

    “好啊!”解问先是淡淡的点了点头,罗霆休心中一喜,正要谢过,解问已经抬手接过了罗霆休手中的象征着一城之主的玉令牌,狠狠地砸在了他的脸上,起身面有暴怒,负手离庭而去。

    李楚无奈的看看愣在原地的罗霆休,又环视一周,看了看那有的面带了然,有的面带讽刺,有的面带义愤的一众官员,他长叹一声。

    “将罗霆休关入后院,玫州诸官员返回驿站候听,散了吧!”话音方落,李楚已经向着解问追了过去。

    两个门前站立守护的侍卫面无表情的携住罗霆休的肋下,想要将他拖去后院。

    罗霆休微一挣扎,但是还是没有抗命,口中念念有词道:“没想着解州领不过空有青天之名,骨子里原来是个临危畏缩的书生,自己不愿出力报国,还不许他人随军报国。百无一用是书生,不外如是,如此怯懦之辈统御全民玫州,呵,可悲啊,可悲!”

    声音远远传来,在场官员面面相觑,一时间竟然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是三言两语,各自低低交谈着离开了州领府。

第二十六章:聚将江湖义字起,座北军威荡五州【中】

    师爷李楚步履急促的赶入后院书房,看见州领大人正默默地站在窗前,脸上的神态晦暗不明,双眸呆呆的望着远方,当年鬓角的白发俨然已经变成了满头的霜雪。

    从一侧看去,那身影孤独寂寞,但挺直的腰身又显得格外的有力,足以扛起这方圆数千里的玫州之地内的所有重担,即便他只是一个靠着举孝廉,靠着金榜题名而上任的文弱书生。

    自从当年的乡野小镇,到边陲之城,又到帝都金殿,最终因为当年一案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落得了一个被贬万千里,来到人间极北坐镇苦寒之地的下场。

    这一路上的艰难苦恨,风餐露宿,李楚一路跟过来,全部都清晰的记得。

    现如今,沧北动乱,这位几乎已经被朝廷忘却的极地官员,最无奈最无能的官员,早就已经出了所有人的视线。

    又有谁还会想起三十五年前的帝都之中,还出现过那么一个不亚于一脉单承的铁骨软玉扇儒道权威的文子天骄?

    “大人。”李楚轻声唤了一声。

    解问仍旧在出神,似乎根本就没有听见似的。

    李楚无奈,只能再唤了一声。“大人?”

    解问退后两步,像是瘫倒般一屁股坐在了书桌前的椅子上,呼吸沉重,面容苍白如纸。

    他低低叹息,“李楚,你说人老是否都已如灯灭?往昔的一切痕迹都消失的一干二净了?”

    李楚不知如何作答,不过看到解问的表情就已经明白了大半,“大人,时过境迁,有些事又何必太过纠结呢?”

    话音落下,书房陷入了一片沉寂。

    良久后,解问像是自嘲的笑了一下,“是啊,纠结又有什么用呢,当初的树苗已经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一堵永远不可逾越的高墙。生来位于云端之上的人注定可以将一切都得到手,而像本官这般无依无靠的人,只能在他们的余威下苟延残喘,这就是庙堂,这就是世道……有时候,真的后悔当初没有随师父一般浪迹江湖,快意恩仇,而选择了心中的执念……”他想起平生的际遇,第一次骂了娘,“这狗日的世道,究竟何时能真正属于天下之人!”

    “只有走过了,才能看遍这一路的风景。”李楚忽而道,像是在安慰解问也像是在自言自语。

    解问沉如死灰的内心突然一动。

    “不错,如果让我重选一次,我选的也只会是庙堂。既然选了,就走到底,即便有生之年我已看不到那堵高墙,那道天堑被人推翻,可我相信,总有一日,会有一个属于所有人的天下出现,而不是如今这个被乌云所罩的天下!”

    见到解问从消极中解脱出来,李楚暗自松了一口气,“大人是在烦忧龙洐意的安全吧。”

    解问抬眼与他对视,眼光如刀一般凌厉。“龙洐意,和我当年太像了!太像了!不计后果,随心所欲,安知庙堂中不如江湖,快意终酿苦果。”

    他顿了顿,站起身在房内来回踱步。

    “无军无号无圣上御令私自调兵遣将,此之谓大忌,无论出于什么缘由,无论将来陛下怪不怪罪,这终究是一个极大的由头。其二,他在羊皮文书上明指前一旗营,更是在挑衅某些人的权威。三者,他已没了军籍,不从军而兴兵乃是犯了国法。于情于理于阴于阳,龙洐意此次义军突起毫不占理。他一介武夫,即便将来大胜而归,他的下场……可想而知,他……斗不过他们。”

    “事情还没有到如此地步……”李楚抬起头,“龙洐意可是座北侯真正的后盾,应该不可能因一时之勇而不顾后果吧?他或许还有什么底牌也未可知!”

    “不,你不明白。”解问眸中闪过恍惚,“你不明白那些背后的眼睛究竟有多么可怕。座北侯当初被灭门,绝不止出于大辽一边之手,来自内部的往往才是最可怕的。朝中,自孤帝陛下登基以来,话语权可从来都不在陛下手中……”

    “那如此说来……”

    “当初的座北侯灭门已经轰动全国,群情激奋,险些掀起周辽二国的殊死一战。今次,若一辈子征战一生戎马,到老了的龙洐意等义军义士都惨遭命丧他人之手的境地,军中会有多少人感到心寒胆寒,届时举国军心涣散,后果不堪设想!好在如今,还有一线生机。”解问突然停住脚。

    李楚凝神思索片刻,霎时明白解问的意思,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嘶,大人可是在说京刑司,叶司丞!”

    “不错,知我者,李楚也。”

    李楚面有犹疑之色。“这可是一场豪赌?大人不再考虑考虑?”

    “老了,考虑不起了。软了一辈子,就来赌这一次!若是赢了,当初的……一个都跑不了!”如今已是六十二岁的解问双拳一攥,忽然绽放出了属于二十多岁的朝气与精芒。

    ……

    正在玫州主城中暗暗筹谋的时候,龙洐意所写的羊皮书已经被周天子下情信司分布在玫州的密令使们抄录了一份,并且专门派上脚程最快,修为最深的密令使昼夜不停的将之传回。

    短短五天后的深夜,大周天子孤帝姜孤沉的寝宫内,烛光已灭,此时整个寝宫除却月光几乎是一片漆黑。

    一袭黑衣头戴黑面的密令使跪在帝榻前,似与暗夜合于一处,但本已看似熟睡的孤帝却是陡然睁开了双眼,掀开锦被,从榻上坐起身,一挑纱帐,望着榻前的黑影。

    黑面密令使双手恭谨的呈上一纸密函,孤帝伸手接过,俯身将密令使从地上扶起,语气平和但声音低沉的道:“密令使舟车劳顿,昼夜无眠,辛苦了,且下去休息吧。此事有功,告诉重卿,加二星黑面令。”

    密令使点头告退,几个眨眼间便不见了踪影。

    孤帝抬头看看月光微透下静止不动的珠帘,知道密令使已经离开,宫外侍候的内监近臣也并未有半分察觉,这才捏了捏密函纸笺,面上不动声色,看起来极是镇静,但手心已经是一片汗湿。

    轻咳一声,孤帝对着身边的空气道,“又有密函,叶卿还是出来与朕商讨一下,看看是何大事。”

    原本空荡无人的寝宫内忽又显出了一人,他步履方正缓慢的从黑暗中走到了月光投射的寒光里。

    一袭白衫,手握透黄古籍,双眸如猫眼,于黑夜中放光。一头长发飘散于肩,白皙如羊脂美玉般柔嫩的脸蛋儿在皎洁的月光浸透下更显出尘之感。

    令女人都要羡煞不已的妖孽般的倾世美颜落在了这个男人的脸上,并不显阴柔,反而令人觉得万般儒雅与极致温柔。

    他眉眼含笑,可谓是:玉面含笑珠失色,古籍手握天下谋。薄唇轻挑春香浓,笑眼藏花雾里秋。

    这位人送名号“帝都神断”的京刑司的叶司丞,只一露面,其恬淡如水的气势姿态,其隐含万种的风度柔情,足以闪瞎天下任何人的眼睛。

    孤帝见到他出现是见怪不怪,只点了点头,便将手中的密函展开。

    叶司丞一双满是灵气的猫眼轻轻扫过寝殿,随后落在了孤帝的身上,淡淡的笑意透出嘴角,他轻飘飘的说了一句,“陛下刚才让他回去与重闻景通报,想来是准备采纳臣的计策了?”

    “这普天之下,朕最信你。”孤帝说完这句,凝神盯着密函,在月光下仔细辨认着。

    “陛下这一打草惊蛇,使得极妙。已经褪去了初登大宝的胆怯慌张与手足无措,成为一名真正的智者。如今的陛下,即便是随卿再见只怕也会忍不住称赞几句的。”

    “你又何时学会这些溜须拍马的言语了?”孤帝淡淡一撇嘴,不屑一顾的回道,“朕也不想成长的这么快,当年朕有你和管卿共辅,这天下万般大事也难以难住你们二人,那时的朕格外清闲,可惜,管卿心不在此,强留不行,只能随他去闲云野鹤,自在逍遥。朕也就只好事事尽心,否则稍一纰漏,这偌大江山只怕就要丧于我手了。”

    “陛下总该学会独当一面的,如今才好。”叶司丞一步一步走近,脚步无声无息,显然有一手极佳的轻身功夫。

    孤帝抬起头,面色严肃,“先不说这些题外话,你快看看这密函,沧北要出大事了……龙洐意这是在火上浇油!看来一切都得因为此人的一个冒失而重新来过了!”

    “陛下休怒。”叶司丞看见他的脸色也知道那密函上一定有什么惊人的信息,双眼定格在密函的字迹上,片刻后他露出了一个如微风细雨润物无声的笑容。

    “陛下稍安,臣有所感,此人定会带来一个大惊喜,一个足以贯穿全局的大惊喜。”

    孤帝不解,龙洐意贸然兴兵的动作明明会导致他们的计划大受阻挠,甚至极有可能会满盘皆输,可为何叶司丞却仍旧如此淡定?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不知为何,每次孤帝看到叶司丞这样的表情,都会觉得格外安心,都会觉得胜券在握。

    这可能是一个真正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智者,才能够带来的气度吧。

    “陛下请允准臣私下里做些安排,如果臣预测不错,至多三个月,便会见真章。”

第二十八章:花水回观灯已灭,少年赤心碎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时间巨轮缓缓前移,视线重新映照在再访小孤山的周倾身上。

    他和荀舟走入狼群如入无人之境,在群狼会合在一处的眸光之中,走到了那躺在襁褓中的女婴童一侧。

    一向冷静的周倾在那万千嗜血的眼神之下心中也不禁打了几个寒战,他十分惊异的看看走在自己身前的少年,感受着他平稳的呼吸与和缓的步子,心下赞了一句:好平静的心境,竟仿佛万物万事都无法侵袭他分毫一般。他的年龄与我一般大小,竟已有了有了如此心性。观中师兄们都说我天资聪颖,神智过人,可如今见到了这人,方知天外有天,处处是才啊。不过……为何和这个人在一起会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舒适之感……是错觉吗?

    此刻周倾心中算念,却殊不知荀舟心中也是不住的打鼓,强令自己默念着师父教给自己的道门最上乘的静心口诀,这才能够勉强守住心神,保持冷静,没有破坏自己留给周倾的良好印象,成功的装成了一个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视万物为浮云的得道高人。

    荀舟弯腰抱起女婴,眼神瞟过她羊脂凝雪的肤色与可人儿的小脸蛋,感受到那几不可闻的均匀呼吸后,露出会心一笑,随即转身说了一声,“走吧。”

    周倾也先是看了传说中的女命天狼一眼,解了好奇心,轻轻点头,在狼群中间,二人都有些步履慌乱,离开狼群后更是灰溜溜的仓皇而去。

    一路上亦步亦趋的疾行,直到将后方的狼群远远甩开并且看到没有一只雪原狼跟上来的时候,二人这才放下心来。

    “你是何人?”

    周倾想起自己还没有报过来历,一抖袍袖躬身行礼,开口说道,“我是周倾,此来是为了在小孤山上取一样宝物。名叫冰铁衍花水,山上的前辈也答应过我有一次取宝的机会,不知荀舟朋友能否帮我传报一下,就说幼子周倾前来拜会。”

    荀舟眸光稍稍散了一下,上上下下将周倾看了一遍,“你便是师父口中说的那个人了吧。”言罢,他一只手抱住女婴,另一只手伸入怀中,掏出一个黑乎乎的瓶子,手一抖就扔向了周倾,“接好了。”

    周倾抬手稳稳接住,他通读十万道家典籍,对于世间诸般知识都已有所涉猎,自然能够看出那被自己接入手中的,乃是价值不可估量的天然夜如玉所做的玉瓶,其价值甚至不亚于当初那老翁所赠的保命十年的混元玉。

    他将那玉瓶拿在手中晃了晃,顿时感觉到其中有液体滚动,心头一喜,想来这就是冰铁衍花水了,那老前辈果然有手段竟然真的使那铁树生了花,这下少去耽搁的时间,轩黎师兄定是有救了!

    想起轩黎的笑颜,周倾便越加抑制不住想要跃起的狂喜,几个深呼吸才慢慢镇定下来。他对着荀舟深施一礼,转身又对着小孤山深施一礼。

    “如此重礼本不该收下,可我如今有极致要紧的事情需要用,他日若有机会,周倾定当倾命以报!”

    荀舟点点头,“师父说了,不想见你,你既然已经得到了想要的,便离去吧。”

    周倾应声再是一礼,将玉瓶慎重的收起,转身大踏步的奔着藏冰观的方向而去,荀舟自然是朝着与他截然相反的方向,向着上山的道路走去。

    可不知道为什么,仿佛冥冥中有什么东西牵动着彼此一般,二人鬼使神差的同时驻足,心中竟然都升起了一种名为不舍的情绪,对这样的情绪他们均是十分迷惑。在莫名的情绪带动下,他们几乎同时侧过了头。

    两双清明而潜藏着丝缕难以用言语来形容的感情的眼眸在空中相遇,似是擦起了一朵还未盛开便又枯萎的昙花,只一刹,二人的嘴角都勾起了连他们自己都根本不能理解的笑意,转过脸去,再不回看,迈步分道远去。

    ……

    小孤山,半山腰,一汪幽冷深邃,寒意微透的水潭前。

    一名老翁望着潭水中的倒影,望着潭水上片片残破萎缩的莲花瓣,当年的数千盏花瓣灯火此刻已经是星点不留。

    老翁脸上表情看不出是喜还是悲。

    “妄生虚梦,终入故土。天尊慈悲,这片藏冰地啊,这片承载着无数前人无数希望与信念的冰川雪原地啊,你可听到了,来自遥远的苍老的无奈的一个老头子的祈祷。祈祷你收纳这个年轻的生灵。点灯续命三千盏,老家伙,老夫尽力了啊。人力,终究胜不过的……即便这秉承数千年代代相传的执念,也胜不过的……”

    这一刻,这一本就苍老的老翁好像一瞬间被抽去了所有的生命力,只余下叹息。

    他的背后脚步声渐近,老翁似乎重现希望一般,腰身忽又挺了起来,脸上勉强露出早已经疲惫不堪的慈和。“舟儿,为师交于你的事,你可都做好了?”

    刚刚登上最后一级石阶的荀舟听到师父的话,赶忙加紧一步走到师父的身前,将怀中的女婴递到了老翁的眼前。

    老翁眼神温和的捏了一下女婴温暖柔软却又滑腻腻的小脸蛋,那女婴仍似是熟睡没有半分反应,老翁痴痴地呆望了女婴一阵,最后将右手食指轻轻点了一下女婴的眉心,女婴嘴角上翘,竟露出了一个十分小巧的甜笑,仿佛做了一个美梦。

    “就叫他,周十二吧。”老翁视线又转向远方,声音一如往常那般,不似人声反像仙音。

    “舟儿,如果有一天你离开了为师,也要学会照顾自己,照顾好你怀中这个女婴孩。他会为人间带来至邪至恶,但同样在极致的阴邪中也会衍生出真正的希望之火。将来无论面对什么,你自己和她的安全必须放在第一位。为师的话,你可都记住了?”

    荀舟微一呆愣,不过眼中灵光一闪,随即脑海中已经想清楚了老翁话语中夹杂的意思。

    道瞳能够在大脑反应前先一步生出了智慧,可见荀舟的道瞳已经与他的身体彻底的融为了一体,对这一点,老翁身为手把手传道给对方九年的恩师来说,还是十分的欣慰的。

    “师父,你……”

    还未等荀舟语音坠地,他眼前一花,哪里还有老翁的身影?

    空旷的寒潭深林中,传来了一声狠狠扎入荀舟心里的话。

    “待这孤山,这藏冰观,这无尽的冰川回到它本该存在的地方,你便也下山去吧。”

    ……

    周倾一连三日疾奔,除却躲避暴雪或是极致疲累时才会找个容身之所小做休息,在此之外几乎是完全没有停歇过,就好像是拼了命的提高着自己的速度。

    终于,在周倾离开小孤山的第三天正午,他望见了藏冰观恢弘高大的后门墙。

    他毕竟还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三日急速的奔波此刻腹中空乏,眼前金星乱闪,但只要当他想起他带回了足以救治师兄的药物时,本已经空荡荡的体力不知从何处又涌出了一些,尤其在胜利近在咫尺的这一刻,周倾几乎是耗尽了平生的劲力,扑向了高高的红漆木门。

    只是此刻的他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往日里时常游走在后门墙顶以及观雪台上望雪观景的诸多道人们此刻竟然是一个都没有了,就好像是一座没了守卫的空城,一个没有了灵魂的躯壳,透出了一股诡异的静谧,令人感到心神剧寒。

    就在周倾的身体就要撞上门板的时候,“吱呀”一声,木门应声打开了一道仅容一人的通过的缝隙,随后周倾就撞入了一个人的怀抱之中。

    在感受到那个瘦骨嶙峋的躯体是属于陈老道的时候,周倾喜上眉梢,抬起胳膊,露出了手中紧紧攥着的黑色玉瓶,呼了一声:“陈老前辈,救治师兄的药……我带回来了!”

    话到最后成了梦呓,到达目的地已经筋疲力竭的周倾心中一松,眼前一黑,已然沉沉睡去。

第二十九章:父兄留信

    周倾再度醒来的时候,天色已暗,整个道斋内静悄悄的。

    木板床侧,一盏油灯火苗跳跃,昏暗的光芒使得周倾朦胧的双眸迅速聚焦,他长长的呼出一口浊气,“现在陈老前辈应该已经拿冰铁衍花水给轩黎师兄疗伤了吧。”

    自言自语着,他站起身伸了一个懒腰,大抵是因为心中压了九年之久的巨石一朝落下,令得他感觉浑身上下说不得舒服。

    忽而眼角瞥到油灯旁有什么东西,转头看去,竟是两个信封,不容多想,他抬手就将那信封抄入手中,双眼定睛在信封上。

    上面的信封表面是周患的笔迹,写着“倾儿亲启”四个字,下面的则是轩黎的笔迹,同样也是写着“倾儿亲启”。

    周倾略一犹豫,还是先一步打开了父亲的信,抽出一页薄薄的纸笺,细细读来。

    “倾儿,爹下山了,这一别还不知将来会不会有再见之日,你老子我是个无能的人,忍气吞声了这么久,终于下定决心去拾回那些往日的记忆与信念了。现在沧北大乱,以你的聪慧应该可以猜到我这一去究竟去了哪里。不要来找我,你不是曾经说过,想要当一个书生吗?那就安安心心的,如今你的学识,只怕是连老子我都已经是远远不及了。十万道家典籍傍身,你的见识足够了,还差的只是真正的人生经历了。若是将来考取功名,成为一个为国效力的文臣要员,你爹也会以你为荣的。”

    “你的未来,无需老子给你谋划,你自己的心里早就有了自己的算盘。老子相信,你从来都不会是一个平凡的人,如果你笃定了一个平凡的路,也要给老子闯出一片不平凡的天来!如果有一天,你不甘于走平凡之路了,想要有绝学傍身,亦或是你厌倦了朝堂想要轻身隐退的话,就拿着老子的亲笔信去天南找你左沂左伯伯。他与你爹有过命的交情,会照顾好你的。或许有朝一日,爹爹累了,也会去天南找你。”

    “你爹曾经答应过一个人,此生不会让你从军,的确,疆场上刀剑无眼,还要面对背后的冷枪暗箭,那不是你应该走的路,但是你长大了,究竟何去何从,我都不会阻拦。爹,只是不希望,你有事。你的命,最重要。你可能永远无法理解,在你的身上寄托了上一代多少的希望。”

    “惟愿我儿平安就好。”

    看到最后一句话,周倾已经是以泪洗面,冰冷的泪水忽而陡然变得滚烫,他感觉心中有一团东西灼烧着自己的心灵,火辣辣的。

    那是一份牵挂,一份寄托,还有一份毫无隐藏毫无保留的爱。

    周患从来都不是一个善于表达情感的人,甚至根本不屑于去表达,但笔锋下字里行间一点一墨中透出的都是关怀,他用他的方式,用这短短的一页信纸,道出了他对周倾全部的全部。

    周倾哽咽着,将父亲的话全部记在心里,同时也已经开始规划盘算自己未来的路。

    简简单单的做个百无一用的书生吗?不,父亲的平生夙愿便是天下太平,便是百姓安居乐业,万民安康幸福。这,也将会是自己的目标。

    可自己一没有父亲那样一身绝顶的武力,二又没有能够在乱世之中保住小命的能力,凭什么说出这样的大话,凭什么有这样这个一个根本就不可能实现的目标?

    周倾目光忽而定格在了父亲留信上所说的若想有绝技傍身,便去天南找左伯伯这几个字,他在心中大喊。

    对啊!我可以去找左伯伯,当我有了实力之后,就可以铲奸除恶,实现父亲的理想了!

    可是……

    周倾忽又停住,他想起父亲不希望自己习武从军,想起父亲醉酒之后说的希望自己平平淡淡过一生,想起父亲听到自己要当个书生之后兴奋的样子,他迷茫了,他困惑了,他不知道究竟是何去何从了。

    无论他天赋如何超群,他终究只是一个孩子,一个在一观之地待了这么多年的孩子。

    当真正要面对人生的第一次选择的时候,就连那可以看透事物本质的明智之眸也已经帮不上他了,他百思不解,直到精神疲累,这才摇了摇脑袋,将脑海中的胡思乱想丢到一边,转而拿出了轩黎师兄的那封信。

    轩黎师兄怎么会给我留下一封信?莫非是病治好了,也和父亲一样出山了不成?

    “轩微师兄,轩微师兄!”周倾喊了几声,轩微的寝房就在他所在的道斋的隔壁,从前他在房内阅读道家典籍的时候有什么疑惑不解的地方想要解答,也会时常唤来轩微问个究竟。

    今天自然也不例外,不过叫了两声,无人应答,望着窗外深沉的夜色,知道今夜太晚了,觉得打扰轩微师兄不太好,所以只能不再出声。

    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这一刻的自己十分的孤独,也第一次感觉到,夜晚竟然可以这么安静。

    蓦然间,一股不祥的预感压上了心头,他总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可是却说不出来。

    凑到窗前,双眸中的清流元环视黑夜许久,始终未曾找到一个道人的身影,未曾找到一点熟悉的火光。似乎在这一刻,整个藏冰观中只有他这一个房间传出火光,夜中除了雪落的沙沙声,只剩下周倾自己不断加快的心跳声。

    周倾按住胸口,重新坐回床榻上,脑海中乱作一团,无论如何也理不出一个头绪,他拆开轩黎师兄留下的信封,露出了一张只写了短短三句话的纸页。

    “倾儿,为兄去了。十数年来见证你的成长,为兄着实开心,两上小孤山的情谊为兄永远铭记。我能传给你的,全部都传给了你,不必为我而平添烦恼,勿念。”

    “轩黎绝笔。”

    最后四个字,使周倾的心神剧烈颤抖,刹那间撕心裂肺的痛苦蔓延至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这种没有血缘关系但已经胜似血缘至亲的亲人离去的感觉,他从来没有亲身体验过,精神一瞬间就崩溃了。

    一幅幅画面在脑海中不断的盘旋闪烁,那种近在咫尺却永远也摸不着了的心痛令得他哭成了一团,面目扭曲着,声嘶力竭的呼喊着轩黎的名字,打破长空,却没有半分的回应。

    一切,都已经发生了。

    周倾捂住脑袋,脑海中一片空白,他想不明白,或者说根本不愿意去想也不愿意去接受这个十分简单的事实,身体剧烈的痉挛数次,一口殷红得鲜血破口而出,他仰天倒地,不省人事,仿若大梦一场。

    ……

    轩黎师兄,师兄。

    周倾做了一个梦,但那似乎并不是梦,而是一个无法质疑的事实。

    他猛然从睡梦中惊醒,大汗淋漓,头痛欲裂,他呆呆的看着自己床前静默的坐着的陈老道,张了张嘴想要问一些什么,但是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因为他不敢问,不敢接受那个答案。

    “人,总该有归处的。”陈老道的声音传来。

    周倾已经哭的沙哑的嗓音颤颤巍巍的吐出了几个字,“可师兄明明不用死。”

    “我如果说他没有死,你相信吗?”

    周倾双眼登时一亮,也不管身体上所有的不适,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凑到陈老道的身前,嗓音仍旧沙哑,只是比方才多了几分力量。

    “陈老前辈,此事不能玩笑,您说的可是真的?”

    陈老道视线悠悠的看向窗外,不置可否,半晌后才道:“你该走了。”

    “走?去哪?”

    “天尊慈悲。”陈老道站起身,声音悠远的传出,他走到窗前,望着满天飞舞的雪花,望着一片白茫茫的世界,眼含眷恋的在观中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上扫过,语音平淡的没有一丝波澜。

    “我们终究各有归处,这片藏冰地也有归处。至于轩黎,他是生是死,是明是灭,都已经不重要了。”

    “一切一切,万般万物,都要离开了,所以,你也该走了,下山。这里根本不是你该停留的地方。从前不是,但因为你的留下,却令这方冰川大地多存在了十二年,这,已然是极限了。现在更不是了,因为你无法再留下。”

第三十章:指点眼前路,下山不回头

    藏冰观,此刻空无一人。

    道德阁中密密麻麻的书架,其上卷帙浩繁的道家典籍,高台上亘古不灭的黑白双火,持久伫立的道玄藏冰尺,都将在今日再度回归沉寂,甚至有可能永远不会再被人所打扰。

    落雪万里,寒气蒸蒸,云雾如坠人间,萦绕在在藏冰山上,萦绕在藏冰观后的万里冰川上,升腾,舞动,形成了一个又一个的明暗不定的漩涡。

    周倾背着一个包裹,立在藏冰观的大门前,他的身前站着陈老道,他的背后,就是通往藏冰山下的那一万冰梯。

    “陈老前辈,您是说藏冰观中的道人们还有轩黎轩微师兄他们都已经离开藏冰观了?那您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

    陈老道没有看他,只是望了望那随风直上,衍然无声的云雾,说了一句,“是啊,老道也该离开了。”说着再度将目光转向周倾,“天尊慈悲,老道见你心中有一团迷茫,似乎不知要何去何从啊?”

    周倾恭谨的点点头,声音依旧有些沙哑,不过已经缓和了不少,“是的,莫非陈老前辈能够给我点清方向。”

    陈老道嘴角一斜,缓缓道,“既然你不明前路,老道与你说上一二也并非不行。”语音方落,他踏前一步,双眼紧锁在周倾眉眼之间。

    “你说你想要当书生,老道能够看出,其中十之八九都是因为你父亲周患吧。”

    “嗯。”周倾点点头。

    “明智之眸令你心性增长,这是好事。不过若是心性盖过了本心,那便并非真性乃是做作了。”陈老道的话语如同一只大手霎时拨开了周倾脑海中剪不断理还乱的迷茫。

    “心之所向,便是前路。你是忠烈之后,但这并不影响你尊重自己的心。若你只想要完成你父亲胸中之志,那么你如今学识超人,可以选择跻身于朝廷高职,做一名利民利国的好官,这无需你有半分武力,但却可以充分运用你之所学,治理家国,无疑也是完成周患心中愿望的一种方式。”

    “但你若是不单单只想要顺应父亲的心意,还有你自己的考量,我希望你去江湖走上一遭,届时你尝遍人间百味后,自会真正走出自己的道路。你父亲初时告诫你不要习武不要从军,可他的留书中既然已经表明尊重你的选择,便是告诉你,曾经的话已经不重要了。”

    陈老道一顿,叹出一口气,“顺应本心,此生足矣。听从你的心,便是你的道。”

    周倾默默思索一阵,最后也是喟然一叹,“陈老前辈,我明白了。我想要到江湖上走一遭,届时走出一条属于我的路。庙堂,书生,真的不适合我。”

    陈老道抚须不再说话,周倾道了声再会,深施一礼,转身踏阶而去。

    陈老道的声音如同牛毛细针传入耳中,“此次下山而去,便不要再回头,绝对,不要再回头!”

    周倾忍住满腔的泪水与难言的话语,离开了这个他待了足足十二年的藏冰山,一步一步,坚如磐石,他眼神如出鞘的利剑,直视前方。

    “这个天下,这个江湖,就让我见识一下吧。”

    声音远远地传来,回声嘹亮,藏冰观前的陈老道听到这话,道了声“天尊慈悲”,闭上眼不再说话,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

    在周倾踏下冰梯,真正离开藏冰山范围的同时,在他的身后,从四面八方围卷上来的云雾一点点的将陈老道的身体吞噬,将整个藏冰观吞噬,将整座藏冰山吞噬,最后,将那一切都化为了无尽的云雾,化为了蒸腾不息翻滚不止的云雾,消失在了天下间所有人的视线之中。

    自此,这一片藏冰山都将变成人们口中最最神秘的“未知之地”。

    周倾离开了藏冰山,他没有回头,因为他的视线永远注视着远方,注视着未知的将来。

    雪花落在他的肩上,仿佛与他为友,同他嬉戏,让周倾觉得其实自己并不孤独。

    当雪终于停下的时候,周倾已经步入了距离藏冰山最近的玫州主城,从他记事以来,这似乎是他第一次走入一座城池,新鲜感油然而生,只不过他天性沉稳,较之同龄少年更显成熟,并没有流露出失态之色,只是眼神四处打量。

    走入城门内,他紧了紧挂在肩膀上的包裹,望着城中熙熙攘攘的人流与银装素裹的各色商铺房屋,心不由激动起来。

    边境之城,一年之中也很少有几天不下雪,今日雪停了,故而街上的行人要比平日更多。

    周倾忽然注意到大街上有两名甲士神色严肃,步履匆匆的朝着城门这边走来,其中一个手上还握着一卷卷宗。

    二人走到城墙边,将手中的卷宗展开贴在了通告牌上,随后在周围百姓讶异的目光中,一如刚才来的时候那般行色匆匆的大步离去。

    周倾的目光看去,通告牌已经被城中百姓围得水泄不通,他对这样的事情并不感兴趣。犹豫一下,踏步走上了玫州城的主街大道,按照父亲的说法,想要在城里过夜,必须要找一家“客栈”,所幸周患还给自己儿子留了几张银票以及少许的银两,使得周倾不至于无法生存。

    正在他犹豫不决不知道进哪一家客栈时,背后突然传来躁动,紧接着是一片哗然。

    周倾回头看去,发现正是通告牌那边,看过刚贴通告的百姓已经零星的退去,有的三三两两聚成一群讨论着什么。

    他耳力极聪,相距不算太远,故而他能够听到一些,面上忽然产生了些许感兴趣的样子。

    “真是没想到前些阵子杀了玫州境内好几个狗官的那个‘女魔头’竟然被抓了!”

    “什么魔头,那可是女英雄!你知道就隔壁镇子里的几个二八少女全都让那个狗司徒给抢回家去糟蹋了,还有那个赵有钱,孙琛,哪有一个好东西?还不是仗着有官位作保,办事又不留痕迹,连解青天都没找到证据,根本就治不了他们,还得是这个女英雄……”这个人义愤填膺,眼看着说话音调愈加的慷慨激昂,他身侧同行的另外两个人赶忙捂住了他的嘴。

    “你不想要脑袋了?这话让官兵听你就没命了!那女人在咱们这地方无视官府权威,肆意杀死朝廷命官,不管她所做是不是合乎情理,可她这么贸然做就已经是触了上面的霉头,这个风口浪尖上你叫她女英雄?你不想活,我们可还想多活几年!”

    几个人说着话,谨慎的回顾四周,渐行渐远,周倾又将注意放到另外一边讨论的热火朝天的几个人身上。

    “那女人内家功夫还有剑法听说都极强,就连坐镇玫州的刘大人都不是他的对手,这次到底是谁,竟然能抓得住她?”

    “不知道啊,听说是一个紫衣青年!我猜不是刘大人那个去太和山拜师学艺的儿子,就是上面专门派下人来了!”

    “你可别扯了,我跟你们说,我隔壁前两天住进了两个年轻后生,嗬,那气势,我可从来没见过,我站到他们眼前都被吓得直哆嗦。我也是见过世面的人,那两个年轻人还真他娘的不是池中之物,听他们的口音八成是从那边来的。”

    说话的是个看起来五十多岁的中年人,他伸手指了指西边的方向,声音尽量压低,就像是在说什么隐秘的事情似的,“他们刚一来,那个女人就被抓了,这不可能是巧合吧。”

    周倾将一切听的真切,先是看了西方一眼,回忆起从前在道德阁中看到过的九国地图,心道:那边不是天南山脉吗?莫非他们说的是……

    眼见周围人都已经散了去,周倾也已经大致将事情听了清楚,抬步走入一家客栈,要了间客房,付了银子。

    客房不大,陈设也很简单,一张榻板,桌椅倒是齐全。他将自己的包裹丢在了床上,又从包裹中取出了一张牛皮地图平铺在床上。

    “父亲应该是去了昶州……”周倾的手指顺着地图上所画的官道路线,一路向下,途径七个州,最后落到了“昶州”二字上,喃喃道,“无论如何,我也要去昶州看看……”

    正在思量间,一阵嘈杂混乱的声音从外面的大街上传来,周倾收了地图,支起窗扇向外张望,只见人流蜂拥涌动,不远处一片火光,刺目的红光几乎染红了大半个天空。

    紧接着,浓烈的黑烟如同肆虐的暴龙形成乌云般的浪潮翻滚上天,人群在大街上穿行往返,有叫喊的,有惊慌的,也有提着水桶赶去救火的。

    周倾翻出窗子,将窗扇阖好,正要去找个木桶前往帮忙,蓦然间一道足以撕碎整个天空的剑芒从那滚滚黑烟中破出,直接将盘旋在玫州主城上空的乌龙劈成了两半。

    一剑之威,震惊全城。

    在这一刻,几乎所有的人都停止了呼吸,直勾勾的盯着那道并不绚丽,甚至只是纯粹的霸道的剑芒。

    ……

    城内某个角落,盘膝五心朝天闭目修行内气的一袭紫衣陡然间睁开了双眼。

    “好霸道的剑招,果然来了……”随即他又闭上了眼,只是嘴唇微微翕动,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发布命令。

    ……

第三十一章:一尺焱,剑芒忽斜【上】

    滚烫的火浪令一向寒冷的玫州主城中的温度骤然上升了一大截,如此大火在这北地的历史上从来没有出现过,即便是有了火灾,由于这滴水成冰的气候,也很难以扩散。

    今天这火势之迅猛着实有些诡异了,如此之火,岂似人间应有之物?完完全全就像是一场噩梦。

    大火乃是从民居方向涌来,绵延了一整条街,足足牵连近百户。

    毫无征兆仿佛从天而降的火灾令城内掀起了一阵难以遏制的恐慌,人们相互推搡,争相远离,导致火光泛滥的初期竟然没有人想起救火,直到火势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时,玫州州领解问才匆忙赶到,领着府兵以及驻城守军将火区围住,同时驱散人群,鼓舞百姓拿水救火。

    起火的短短半个时辰,火龙已经以迅雷不及之态,向着距离民居二里之外的玫州主监牢蔓延而去,势不可挡。

    解问让李楚搀扶自己站到高处,扯着嗓子大声命令各支人手四散救火救人。

    玫州监牢被先一步而来的黑烟包裹,其中数千囚犯的哀嚎声,咳嗽声,哭泣声,全城皆可闻。

    “刘剑忠,你快带人破牢把囚犯给我救出来!黑烟已经到了!不出半刻钟监牢就会变为一片火海!到时少救出了一个囚犯,我拿你是问!”解问望见监牢的惨状,大喝着发号施令。

    囚犯,也是人啊!无论他们身犯何罪,也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枉死在火海之中,决计不能见死不救。

    驻军统领刘剑忠在解问下达命令的同时,已经反应了过来,叫了三支甲士队伍,朝着玫州监牢狂奔而去。

    ……

    玫州监牢中。

    一众身穿囚服手脚各戴枷锁的囚犯们在几不见人的黑烟中哭爹喊娘,疯狂的拍打着紧闭的牢门,惨状横生。

    被锁在牢房内,感受着火龙炽烈的高温都已经近在咫尺了,却根本无法逃命,这种感觉简直难受至极,即便是想想都令人不寒而栗,更何况是真正立于如此境地的他们。

    他们将最后的希望放在了狱卒的身上,盼望着会有一个狱卒拿着牢房的钥匙来救他们,可惜事与愿违,监牢中数十个狱卒竟然没有一个出现,像是早就跑了,又像是已经被烧死了。

    他们的心里,都产生了绝望的念头,挣扎了一阵便颓然的坐了下来,面色灰白,回想起自己所犯的罪过,心头升起一丝明悟。

    如果我不因为当初的欲望,贪念而铸下大错,是不是就不会有今日,不会死到临头的时候也没有一个人愿意来救我,这是上天给我的惩罚吧。

    人就是这样,到了死亡来临的时候,无论多么邪恶的人,都会觉得如果有一颗后悔药该多好,都会反省自己的所作所为,毕竟,人性本善……

    在催人泪下的黑烟中,他们闭上了眼睛,心境竟然出奇的平和,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忽然,低低的脚步声似远似近,忽高忽低的传入,无人能够听清那脚步声究竟来源于哪里,可他们就是能够感受得到,那是一个充满着杀机的脚步声,每一次落地,都会有一种令人窒息的锋锐之气像滚滚气浪一般鼓荡。

    这是阎王爷来收我们的命了吗?

    穿着一身莹白色劲装,体态婀娜的曼妙少女一头垂至腰臀的秀发洒在地上,却没有沾染一丝灰尘,席卷整个监牢的黑烟竟也在她周身三尺之外,远远避开。

    她安静的盘膝而坐,摆出一个运转内气的姿势,一言不发,仿佛没有感受到火热的烈焰即将吞噬自己。

    实质般的锐气形成银针般尖锐的利刃铺天盖地的涌了上来,少女仍旧没有动,一往无前的气浪竟然也在她的身周消散,就好像泥牛入海,悄然湮灭。

    少女的视线钻入黑烟,只是冷冷一瞥,便闭上了眼睛,仿佛是看到了什么玷污双眼的肮脏之物。

    如银铃般清脆的女声从她口中吐出,嘴角还带着几分不屑,“火是你放的?爆裂如地火,迅疾如霆风,抬手可燃雪,一念谪仙,想必就是你了,这绰号倒是挺霸气,只是这人,呕。”

    说着她还佯装着干呕两声,她的脸上虽还是稚气未脱,但一颦一笑尽透出一种别样的灵动之美,动人心魄。

    “在下的名号,自然入不了大小姐的法眼。”那是一声充满玩味的男子声音,听来入耳竟有几分舒服。

    一个看不清面庞的高挑身影自浓烟中走出,那浓烟以他为中心迅速褪去,眨眼间便露出了那少女所在的整座牢房。

    他微微抬手,锁在牢门上的锁链竟然应声短成了数截,当啷一声落在了地上,铁门随之破开。他一步走入牢房内,面庞仍旧模糊,无法辨清。

    “大小姐离世前不准备最后看一眼天空了吗?”

    “看不到天空的是你吧?”话音未落,她晶莹的鼻尖微微一皱,“一条辽皇养的狗,我呸。”言罢,她吐了吐舌头,依旧闭着眼,神色如常。

    来人隐藏在伪装下的脸庞抽动了一下,耻辱感涌上心头,不过很快就转化为得意的笑容,那笑容不是一种即将杀死目标的喜悦,反而是一种阴测测透着诡异的笑容。

    “既然小姐慷慨送我一颗大好人头,在下就却之不恭了。”说罢提起剑柄,内气盈然贯通,牢房内刮起了一阵犀利的劲风,温度骤降,刺客将手肘一转,手中剑毫无半分犹豫的刺向了少女的脖颈。

    剑锋眼看抵至近前,少女却连动都没动,只是淡淡的吐出了一句话,“再不出来,等回家之后,本小姐剁了你的狗腿!”

    话音方起,刺客伪装下的面庞露出了一抹骇然之色,手腕如被雷击,猛烈的颤抖一下,刺客慌忙间身体极速后掠,另一只手猛然掐住握剑的手,强制稳住,借助身影的迅速移动,将方才一瞬间的失态隐藏。

    刺客心中惊呼:还是轻敌了……这婊子的贴身侍卫实力高的难以想象……罢了,任务已然完成了大半,撤!

    随即身化流星,遁入滚滚乌烟中,留下一连串模糊的残影,几个眨眼间就出了监牢,速度快到了极致。

    可就在他一个箭步蹿上房顶,以为脱离危险,正要再加紧一步逃窜时,背心一寒,此刻根本来不及多想,那刺客反身以剑抵胸抵挡后方刺来的一道足有一丈之长的剑芒!

    金铁相击声中,剑芒穿破烟层,透破火光,在太阳的照耀下仿佛将整个天空一分为二。

    这,便是那震惊全城的霸道剑气!

    ……

    周倾呆怔片刻,随手抄起一个由于混乱而散落在地的木盆,也不再管大街上的一片狼藉,跟在几个扛着水缸的大汉身后,朝着大火的中心跑去。

    周倾将目光瞟了水缸一眼,里面的水已然冻成了冰,但伴随着他们越来越接近火源,那冰竟然开始化水,可见此刻的城中的温度已经上升到了什么样的地步。

    百姓在解问的领导下也恢复了镇静,已经可以有组织的引水灭火,虽然仍在蔓延,但速度显然满了许多。

    刘剑忠冲入监牢,在火海即将涌入监牢的一刹那,救出了第一批人,但这相对于数千囚犯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可是已经没有时间了,大火封住了监牢大门,火蛇跳跃着将监牢重重包围,情况已经超出了人力所能控制的范围。

    余下的囚犯,救不出了!

    刘剑忠和解问简单这样的情形,眉头深深皱起,望着已经隐没在火海之中的监牢,以及其中近乎咆哮的嘶嚎,一时间,手足无措。

    眼看着数以千计的人要活生生的烧死在身为一州州领的眼前,这痛苦和压力可想而知,即便解问治州有方,但面对如此已经无解的局面,他也只能站在一旁,除了加快灭火的速度以外,在没有别的办法。

    正在此时,监牢房顶上两个身影横跃高楼,以剑相搏,剑气纵转,掀起浓烟,前一个是一个看不清面容的黑影,边战边退,俨然已经落了下风,二人焦灼相斗数合后,他猛力出剑疾刺,在对手退后格挡时,他忽又收了剑,转头掠走,钻入人群,连续闪身,只是眼睛一花便似失了踪迹。

    后一个是一个青年,身穿莹白色劲装,头发随风而舞,体态坚挺,英气十足,望上去给人以一种极强的力量感。他持剑的身影在房顶间跳跃,不知道吸引了城中多少百忙中仍不忘回头的女子的目光。

    他大喝一声,“你走的了么?”言罢,同样钻入人群,急追不舍,黑影的身影对付普通人还好,对付他这样万中无一的高手无异于孩童把戏。

    奔逃的黑影见身法已经失了效用,忽的跃上一个房顶,停住不动,他转过头来俯视城中嘈杂往返的百姓,沉沉叹息一声。

    那青年见他停下正要追上,忽听房顶上的黑影道:“想让举城百姓为我陪葬,你便继续追来!”

    霎时间,原本已经无法控制的场面陷入了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的转向立在房顶上的黑影身上,周倾也是如此。

    没有人注意到的是,吞没监牢的大火在一个倩影走出的脚步中,悄悄地退却了。

    而她的周身,竟仿佛伴随着九天浮云,浩瀚银河同舞,娇躯在火海中盈盈如画,袅袅如烟,手中还握着一把水光溶溶的软剑。

    她默然抬头,天空再度落了雪,雪花片片,盖在大火上,足以引燃天空的火焰似是抽去了一切的力量,颤抖着收敛起了锋芒,收敛了炽热。

第三十二章:一尺焱,剑芒忽斜【中】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雪花飘飘中,周倾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将目光转向了自己的身后,转向了监牢门口一袭莹白色劲装的倩影。

    先是呆了一下,他没有看少女娇俏可人儿的脸蛋,反而盯着她手中握着的那把水波环绕的软剑,心念急转。

    他清楚的记得自己曾在道德阁中的一本记录古今神兵利器的书上看到过这把剑的画像。

    全天下公认的二十七名剑之一,细水精铁所铸利刃,伶仃雨。

    周倾曾记得父亲和自己提起过,这把名剑的当代主人绝对不是眼前的这个小姑娘,而是父亲的另一位挚友,江湖上的一位奇人。

    这个小姑娘是何人?难道……

    还未及深思,他眼神中的清流元忽然跳跃一下,不自主的将视线转移到了另一方的街角,可那里空无一物,只有一堵半人高,残破不堪的矮墙,并没有看到自己意料中的人影与目光,眉头微皱。

    刚才那一瞬,他明明感觉到有人站在那里注视自己,怎么一息之间又消失了?

    立于房顶的黑影发出几声冷笑,负手而立。

    在场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看清楚他的脸,即便是与他对战屡占上风的那个青年也无法看清。

    青年表情很是冷淡,“大言不惭,就凭你这三脚猫的功夫,想要让全城人陪葬,大梦未醒吗?”

    黑影语气一滞,正要开口,刘剑忠见大雪一下,火势登时由盛转衰,知道此刻火灾已经构不成威胁,监牢之危已解,心下放松了不少。

    但刚才黑影猖狂的话语却让他心中怒火腾起,这位玫州城大统领与解问对视一眼,看到对方点头,立刻领着甲士将黑影所站的房舍围住。

    “你是何人?口出狂言欲有害于我玫州子民,可见居心叵测,把他拿下!”

    一众甲士应了个“是”字,便要提剑一拥而上。

    青年抬手阻拦,脚步一晃就到了刘剑忠的身前。

    他可知道黑影的实力虽然在自己看来不算什么,可在这种普通军士面前,已经可以称得上是恐怖了,为了避免平添伤亡,他选择了出头。

    “刘统领是吧,这件事交给我来处理吧。”

    刘剑忠双眼微眯,“你……不行,此子……”

    青年抬手在刘剑忠眼前摆了摆,露出了一抹一闪而没的莹白色光晕,刘剑忠也是内家出身,眼力自然极好,一眼就认出了对方刚才握在手里的是什么东西,面上惊讶,上下打量青年几眼,大袖一挥,退到了解问的身侧,甲士也随之退去。

    解问见状低声询问:“为何突然退让?”

    李楚凑了过来,不过并没有插话,目光四下回顾,像是在寻找着什么,紧接着,他找到了目标,眼睛一亮。

    “那年轻人来头不小,白帝雪山五峰石,一般人可拿不出来。”刘剑忠面有谨慎,低声回道。

    “这雪下的很奇怪,果然是……李楚,你怎么看。”解问转头看向李楚,却发现李楚双眼一眨不眨的望着一个方向,他心生好奇,也随之看了过去,目光定格在仗剑仰天望雪的女子身上。

    “那女娃娃……李楚,那是不是……?”

    刘剑忠也一转头,目光微动,但紧接着,他就几乎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呼吸粗重了几分,道:“伶仃雨!那把是真的!”

    说着他还满脸质疑的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可就在自己揉眼睛的功夫,监牢中大量的囚犯一波波拥挤着跑出了监牢门。

    那少女的身影已经悄无声息的消失在了雪色之中,只是在最后离开的时候回眸扫了一眼,眸光在周倾的身上有意无意的多停留了一瞬。

    囚犯们哭喊着,跳跃着,劫后余生的感觉如同重生了一回一般,他们泪流满面的跪倒在地,对着天空不断的磕着头。

    “李楚,我没有认错吧……”解问仍怔怔的望着少女消失的方向。

    “如此装束,如此年龄,如此名剑,想来错不了。”李楚同样呆愣出神,一时间三个人都陷入了沉默,低下头去似在思考。

    另一边,青年与黑影一上一下,相视对峙。

    百姓们都能感觉到一股股压力自那两个看起来并不如何魁梧有力的身躯上传来,有的胆子小的吓得腿都软了,再也忍不住,朝着后方人群挤去,想要快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火灾刚停,这无端的对峙又起,无论在哪个百姓的眼中都认为这场对峙和他们毫无关系,更何况那两个人身上所发出的气势根本就不是他们可以承受的,再加之有的人家里房屋被烧,心下焦急,想要快些回家看看。

    故而,一个人退了,便是牵一发动全身,第二个第三个也开始动了,直到刚刚才平静下来的人群又一次掀起了骚动。

    场中二人的对峙也在这动静中有了转变,黑影一见百姓竟然要走,冷哼一声。

    “姓赵的,你知道在下的最强招式是什么吗?”

    “如果你真的是那位谪仙燃雪的话,巅峰招式自然是金刀王的三尺丹阳。不过,从你刚才的实力来看,你绝不是。”青年嘲讽一句,“不知道从哪里冒出的一个无名小辈,冒充他人而已。”

    “哈哈哈!”黑影突然爆发狂笑,笑声如雷鸣滚滚,贯耳心颤。“好,既如此,那在下就让你看看这雄霸三万里草原的剑法。”

    青年仍是面色如常,冷淡的脸上几乎可以滴出水来。

    “一尺焱!”

    黑影动了,他再度抬起了那几乎碎裂成几瓣的剑,口中一字一顿的吐出了这三个字。

    下一秒,磅礴如浩瀚江海源源不绝的气浪汇成一道一尺长的剑芒。

    这一剑,带着三分烈火的灼热滚烫,三分金阳的雄浑壮阔,三分势如流星的迅疾,还有那最后一分似乎要横扫一切的不可一世。

    青年呼吸一止,如水冷淡的脸上终于第一次流露出了如冰的凝重。

    三尺丹阳之一尺焱,剑芒斩出,如燎原大火,一点即着,随风即燃,若加之十分精气神,可见身周一尺如坠金阳。

    只是一尺,却让青年感觉眼前出现了一个太阳。这,竟然果真是一招达到了巅峰的一尺焱!莫非那黑影方才是在藏拙?莫非他真的是那不可一世的大辽第一青年剑客?

    不可能!绝不可能!

    青年迅速镇定,手中剑剑锋一抖,跃然眼前,体内真气似瀑布流水般灌入剑柄之中。

    剑气陡然似莲花绽放,凌然涌动,可气势根本比不上那黑影全力而出的一尺焱。

    青年的剑气与转眼到了身前的一尺剑芒相撞的那一刻,青年的身体倒退半步,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如倾盆大雨颗颗坠落。

    他侧头望了望身后一个个吓得趴在地上颤抖不止,屎尿横流的数十个百姓们,他知道他不能退,一旦退了,背后至少要有十数名百姓成为这剑下之鬼。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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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冰介绍:
【庙堂之高,江湖之远,人间不平,侠义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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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来日海灾尽覆百州,刀戈云起十国,雪城终于太古,冰山深葬穹庐,少年横剑出山,死铭父志,信马吟啸江湖。藏冰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藏冰,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藏冰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