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海灾尽覆百十州【中】
天南山脉,妙绮山。
遍地琼露芳花,青红铺满阡陌小径,周倾低着头看着被自己踩在脚下各色花瓣,每一步带来的柔软质感犹如踩进棉花一般。
他的脑海中还在回想着方才李昀歌的话语,左思右想不得,也就只能作罢,将一切想法抛诸脑后。
四人在黄衣少女的引领下,走入了一条隐在几株草藤巨木中幽深僻静的登山道。
周倾的眼神有意无意的在两侧的群花上滞留,“李大哥……等一下。”
李昀歌不动声色的放缓了脚步,看了看不远处走在前面的黄衣女的背影,低声问:“怎么了?”
“一路过来遇到的这些花,足有上千种,可我连一种都没有看到过,一种都没有。这太奇怪了,就好像这里长的全部都是外界不曾拥有的花种……”
“哦?”李昀歌确实没有关注这些,听闻周倾这么一说,侧目看去,“果真不假,平素在山林中最常见的几种野花在这里竟然根本看不到。”
周倾迅速蹲在地上,一只手揽住赵卫晗的身子,空出一只手自地上拾起一枚花瓣,再迅速起身,跟上前面的脚步,低眉细细看那上面的纹路颜色,眉头越皱越深。
十万道家典籍中所囊括的知识几乎涉及了天下间所拥有的全部,至于花草植被,对于一向尊崇自然之道的道家来说,所载录的更是数不胜数。
可即便如此,这一整座山,偌大洗花海中,他连任意一朵花的名字都叫不上来……这只能用匪夷所思四个字来形容了。
“小兄弟,你想到了什么?”
“我不知道,我觉得……这里给我一种很古怪的感觉,咱们最好不要久留,想办法快些脱身……”
“可刚才那个小姑娘也说了,外围设有禁制,出不去的。我觉得啊,倒不如在这里住下,养养伤。这里多好,有好山好水,还有小美人儿,小美花,多么惬意,简直就是人间仙境啊。”
李昀歌出口打趣道。
周倾翻了个白眼,也不知道这位仁兄到底是真的没正经还是脑子有问题……都什么时候了,身处未知之地,前路究竟是凶是险都难说,竟然还有闲心开玩笑?
他抬头向着洗花海的万花丛以外的更远处张望,可那无边无际的花海仿佛真的看不见尽头,一望无际,“李大哥,你看得到洗花海的尽头吗?。”
李昀歌收敛笑意,极尽目力远眺,眼光莫名的闪了闪,变了几变,但很快就被他掩饰收敛,摇了摇头,“看不清。”
“那……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既然这洗花海有医道圣地之称,而且那姑娘又有为你们诊治的意思,或真的可以治好你和赵大哥的伤势。届时……”
李昀歌会意,“届时我和老赵均有四重境的实力做保,兴许可以破除禁制?”
周倾点头。
山道慢行,一行五人足足攀登了近一个时辰,眼前依然是数不尽的绿树红花,全无变化,山道一如既往蜿蜒向上不知所向,就好像一直在同一个地方打转似的。
周倾偶然回头看时,竟看到背后的登山道正在随着他们向上走而隐入花草中,在呼吸间,已没了退路。
理智告诉他,这很不妙,他已经有些后悔听从赵雪贞的话,可此刻想也无用,只能将希冀寄托在黄衣少女那不知是真是假的善意上。
不知如此向上走了多久,黄衣少女丽影轻轻一转,她甜甜笑了笑,“诸位朋友,咱们到了。”
话音未落,她的人已经消失在了众人眼前。
赵雪贞眉睫跳了跳,“竟有障眼之阵?”,她脚尖一点地,一步跃上黄衣少女方才站立的位置,下一刻,赵雪贞的身子也消失了。
李昀歌和周倾相互看看,快走几步,眼前一暗再一亮,周遭便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换,从渺无尽头的山路刹那转变为一间朴素空旷的房间。
房间中央立着一棵丈余之高的花树,上面盈满了浅黄色的不知名小花。
一桌一椅,一草一木,均弥漫着花香,不同于妙绮山上冲鼻的香气,十分浅淡,却另有几分甜意。
周倾踩了踩脚下坚实的青石地板,暗忖道:这黄花树难道是从青石中长出来的不成?
黄衣少女的声音响起,“朋友,把你背上的伤者放到那。”
她抬手指了指树后的木板床,周倾闻言走至榻前,将赵卫晗放在床上,嗅了嗅空气中弥散的浅香,顿觉浑身一阵说不出的轻快舒服。
黄衣少女示意几人坐下,手指一抖,自袖中弹出两道细若牛毛的丝线,去势极快,眨眼间便分别抵至李昀歌的前胸及手腕。
李昀歌眼中一寒,以为对方想要对自己下黑手,方要发作,周倾在旁急道:“李大哥,别冲动,她是在为你探看伤势,这是心分双翼的玲珑手,古神医乔通邈所创的特殊诊伤之法。”
他动作一停,那丝线果然只是在身上停留了几个瞬间便又撤回了黄衣少女的袖中,这才恍然,“姑娘请恕在下失礼。”
黄衣少女并未在意,摆了摆手,稀眉展了展,一边提笔写着什么,一边道:“没想到竟还能有人识得这玲珑手,足下也是位医者?”
“我?我也不算医者吧,只是略读过两部医书。”
“哦?是哦?不知读的哪两部。”
“这……”周倾为难了,他原本说两部也只是自谦的说法,毕竟他所读的道家医书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有多少,怎么也不会想到黄衣少女竟然会这么问,顿时哑口。
“【神农典】【古方论】【伤寒十三篇】,都读过吗。”
“嗯,恰巧读过。”周倾老实回答。
对方也不瞅他,运笔极快的写完一张药方,周倾打眼一看,那上方写的每一种药材他都不认识,甚至都未曾听说过。
突然想到李昀歌提到过洗花海中是以花治病,或许这些稀奇古怪的陌生名字都是花名也未可知……
“谢过姑娘为在下劳心劳力,在下不胜感激,只是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束嬴。”少女束嬴倏地神色一变,飞快起身,将药方推在李昀歌的身上,“把这个收好,别弄丢了!你,你,你们三个快带着那个躺在床上的朋友躲进床底下。”
“啊?”赵周李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明白束嬴的意思。
“你们怎么不动呀?快点,快点,我都要急死啦。”
三个人在焦头烂额的束嬴连推带赶的动作中钻到了床板之下,李昀歌顺手也将赵卫晗拽了下来。
周倾是最后躲入的,他看到束嬴神色十分慌张的探手在床头翻开一层红纱布,将整个床铺罩在其下,挡住了床下人的视线,铺展整齐后,正巧使外面的人看不到床下藏了人。
做完一切之后,她整了整鬓角微乱的发丝和冒出的吸汗,缓缓的坐在床上。
“楚束嬴!把你师父交出来。”
阴测测的声音自屋门外传来,不多时,一个皮肤干瘪的老头拄着乌木拐杖,带着两个黑脸小童,大大咧咧的越过门槛,走进房间正中。
“哇!师叔突然驾临我这茅椽蓬牖的小地方是怎么了么。”束嬴眨了眨桃花眼,脸颊上带出两个浅浅的酒窝,一脸无辜。
“少给我装傻充愣,你师父那个老尼姑就不是什么正经人,你个小妮子更不是什么好东西。”
“师叔这话说的可太冤枉了,我真的不知道师父去哪了啊。更何况,师父是正经人呀。”束嬴先是张大了嘴,有些不敢置信的样子,接着又抿了抿嘴。
“你是说,今日绝不交人了?”老头的眼神中涌动着森森寒光,冷声问道。
“没有人,怎么交呢?”
“她就没出过妙绮山,怎么可能交不出来?”
“可师父不见了怎么办呀?我也在找她呢。”
“好。”老头抬起拐杖,用杖尾点了点房间中央的浅黄花树,“那就别怪我这一拐杖,毁了那老尼姑用腕脉血养了整整三十年的黄运分生树了。”
周倾隐在红布之下,根本无法看到外面的情形,但听到那老头的此番话语,他险些从床铺底下踢开床板跳起来。
黄运分生树,又叫黄运分生梨花树,知道此物的人极少,就连那卷帙浩繁的道家典籍中对此都没有任何的记载,他也是曾经无意在陈老道的口中才听到过。
这棵花树,与当初周倾在小孤山看到的冰铁衍生梨花树同为天下一等一的至宝,仅一朵梨花,便可振兴一方之水土,稳定一方之气运,为至圣之福兆。
而且此树,整个天下只能长成一棵,因为仅仅是一棵,便需要全天下的气运和养分作为根基,没想到竟然会出现在这里。
怪不得这洗花海开满了可治百病的奇花,怪不得这妙绮山能呈现出如此美态!
原来是它!
第一百一十六章:海灾尽覆百十州【下】
“等等!”见那老头竟然真的要动手毁树,束嬴脸上的无辜之色如冰雪消融一般散尽,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很意。
“你不就是想借我师父的医术为你的那群狗腿子治病吗?师父既不在,弟子服其劳也一样,你带我去吧!”
老头黑沉的脸抽了两下,缓缓将抬着拐杖的手放下,眼神鄙夷中夹着几分蔑视,他上下看了看一身黄衣的少女。
“你?还不够格。洗花海百万之花你识得几朵?古药典你又看过几本?莹莹之光焉敢与日月争辉,别再挣扎了,把老尼姑交出来,我和她的事情说到底与你一个小女娃也无甚干系。”
束嬴皱着眉,小脸儿上满是倔强,“你害师父还不够吗!这么多年了,阴魂不散,从宇内追到天南,又到了妙绮山,够了!我说我行的,我就行的。”
“放屁!你行个屁!你真当我愿意来这真真假假的混账地方?一天到晚以些个花花草草为伍?还不是,还不是……”
老头越说越愤怒,干瘪而黑沉的脸一点一点涨得通红,再又一点一点褪成一片惨白。
“没有人生来就是这样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楚束嬴,你不知道这事情背后隐藏着多么严重的事实?你没有插进来的资本!”
一番冷嘲热讽后,被束嬴称为“师叔”的老头开始在屋中踱起步来,“老尼姑,你还不出来吗?你就知道站在一个小女娃娃的背后当个缩头王八吗?我真他娘的看不起你。”
“咚!”的一声。
周倾耳畔一阵嗡鸣,他知道那是老头一脚踢在了黄运分生树上发出的声音,难以遏制的愤怒充斥在胸腔。
当初轩黎师兄就因为差了一滴冰铁衍生梨花树上的露水而无数次危在旦夕,积病多年,英年卧榻。
而如今,这黄运分生树乃是事关万千生灵气运的宝树,若是真的被那束嬴师叔付之一炬,至少这妙绮山将不复存在,洗花海无尽群芳将瞬时凋零。
妙绮山所在方圆千里的气运也将被全部抽空,成为一片毫无生机的死地,土地荒芜,人丁稀少,万类凋敝,至少持续数百年之久才能缓和。
对于常人来说,气运是一种玄之又玄的东西,可对出身天下道统藏冰观的周倾来说,却了解的十分清楚,它看似看不见摸不着,但实际上每一个普通人甚至路边的每一棵野草,都在靠着大地的气运维系着生存的延续。
因此,他是绝对不允许老头毁坏宝树的。
这并不是说他品德多么高尚,多么为那些和他无关的花花草草人世繁衍着想,只是因为道家典籍中所纳的天道,自然道的影响,已经深深刻入了他的心灵。
他大呼一声,“住手!”,腰腹一用力,就地一滚,双手一撑地面,刷地一下站起身,直挺挺地立在那棵长满黄色不知名小花的花树前。
床铺下的赵雪贞和赵卫晗对视了一眼,无不是目瞪口呆,“这家伙疯了?”。
虽然他们对于束嬴师叔的语气态度也十分不忿,但也没有像周倾这般冲动啊……一向沉稳的他今日这是怎么了?
当即二人也只得钻了出来,李昀歌轻轻的将赵卫晗平放回床铺,无奈的看了看周倾站在前面的背影。
束嬴师叔见一转眼的功夫竟从床下冒出了四个人,先是愣怔了一下,嘴角撇了撇,“还挺热闹啊?金屋藏娇啊?想不到你楚束嬴,竟然还是男女通吃……”
束嬴脸色一白,看看闪身出来的几人,不知怎么反驳,慢慢低下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老头那阴翳的眼珠滴溜溜一转,在李昀歌满是血渍的坚实肌肉上停了停,又在赵雪贞的俏脸上停了停,最后才转回周倾身上。
“老尼姑要知道她清修之地被你们给……”
“老东西!你说什么龌龊肮脏之语呢?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赵雪贞被他说的面红耳赤的喝道。
李昀歌略表礼仪的拱了拱手,“还请问阁下是宇内国的哪位国师?”
还没等那老头回答,赵雪贞凑过来低声问道:“哎,姓李的,你怎么知道他是宇内国师?”
“这令人作呕的装束,这恃才傲物的语气,除了宇内那一群神神道道的‘国师’,还有哪个?况且刚才束嬴姑娘也提到过……从宇内跟来,我这才想到。”
由于二人说话声音极低,束嬴师叔只能看到二人一阵窃窃私语,心下十分不悦。
“不错,还算你小子慧眼识英雄,我正是宇内国首席国师,钱江流,你们又是何许人也,报上名来。”
李昀歌耸了耸肩,“问我们的名字?你,还不够格。”
“你!”听到对方用自己方才嘲讽束嬴的话语嘲讽自己,钱江流登时满面怒火,“奉劝你们还是不要搅这趟浑水,远远滚开。”
“束嬴姑娘尊你一声师叔,我本以为你是一位德高望重,品行俱佳的长者,却不曾想,你不过是个傲睨自若,无甚真才实学之人,只会空吹大气,沽名钓誉,为何还有脸对一个姑娘出言不逊?”
周倾抬手抹去花树新增上的脚印,爱惜的抚了抚树身,侧目轻蔑一笑,“你又读过几本古药典?知道几篇药方?识得多少药材?首席国师,还不如叫做酒囊饭袋。”
“哈哈哈……”钱江流气极反而捧腹大笑。
“就连坐拥一国的宇内国主都要俯身唤我一声上师,靠我测算天机,测算国家之命数,你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还敢如此叫嚣,真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哦?既然你定要坐井观天,可敢与我这一介幼子比试比试?”
“比试?”钱江流再度将周倾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就凭你?未补四虚就升了一重……”
“比实力我自然不及你这堂堂一国之师,想必你自视甚高,也自不屑于以大欺小,不如……你我便来比试比试,谁读过的古医典多?你以为如何啊,首席国师大人。”
最后几个字咬的极重,钱江流清晰的听出了其间的挑衅之意,手指指节一攥,发出咯吱吱的声响。
“好,既然你想要自取其辱,我当然不用多说。”
束嬴拉了拉赵雪贞的衣角。
“这位姐姐,你快上前阻止你们的那位朋友,他……他这简直是不自量力,钱师叔乃是医家出身,再加之他在宇内地位尊崇,早已派人网罗过天下医典进行研究阅览……比试这个……就连我师父也不一定胜得过他……那位朋友刚才的一通话语已经完全激怒了钱师叔。”
“若真输了,只怕钱师叔会动手杀了他的……”
赵雪贞闻言眼神一颤,极力掩饰自己的慌张,狠狠地的拧了一下李昀歌腰间的软肉。“李昀歌,你听到没?”
李昀歌回之以一个自信的眼神,“自相识以来,周兄弟什么时候让咱们失望过。”
第一百一十七章:绣口一吐,万卷医书
周倾侧头询问束嬴,“姑娘,你们这里可有保藏医典之处?可否带我和这位国师一同前往?”
还不待束嬴开口,钱江流已经道:“你只怕还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吧,医庐怎会没有藏书阁?不必他说,我带你去就行了。”
钱江流一马当先,抬腿出了房门,周倾随即也跟了出去,赵雪贞和李昀歌望了望束嬴,“姑娘,你看这……”
束嬴也是一副措手不及的样子,她抿了抿嘴,跟了上去,头也不回的道:“那……也只能这样了,跟着他们吧。”
赵雪贞摊了摊手,闪身出了房门,“这个笨蛋怎么到哪里都不让人省心啊。”
李昀歌回眸审视的看了看房间中央的黄运分生树,眼神忽明忽暗,一连转换了数次,并未迈出步子,而是回身坐到了赵卫晗所在的床榻前,闭目养神。
他觉得留赵卫晗一个人在房中并不安全,避免万一,这才留了下来。
忽的,他再度睁眼,看到束嬴急匆匆的跑了回来,手上不知从哪里抓来了一把艳分十色,形态各异的花瓣,迎面丢在了李昀歌的身上。
“你想办法把它们碾碎,用桌上的茶水浸泡一个时辰,然后连带着茶汤一同喂你的朋友喝下,应该能恢复个七七八八。我我我,我要去看戏了!”
话音还未落,她便再次冲出了房门。
李昀歌没来由笑了笑,手掌摩挲了几下紫薇剑,眼光细碎的盯着那一捧花瓣,良久后,被赵卫晗的一声痛呼所惊醒,这才意识到自己耽误太多时间,猛的起身准备药汤。
……
周倾跟在钱江流身后,不时地回头询问束嬴几句,束嬴无不一一回答。
对于这个莫名现身帮自己解围的少年,束嬴终究还是寄托以希望和谢意的。
“等会如果你输了,按照这个路线,有一条暗道……可以通向妙绮山后峰,你就找个地方躲起来,可一定不要让钱师叔找到。”
看着对方悄悄塞过来的简笔草图,周倾心中一动,并未拒绝,只是点了点头,冲着这个初次见面的女孩儿露出了一丝催人镇定的微笑。
正这时,赵雪贞也凑上前来,“喂,笨蛋,你究竟有几成把握。”
“本来也就五五开,可方才听到束嬴姑娘介绍这医庐中的情况,我想,应该会有八成……对了,束嬴姑娘,医庐藏书阁中有哪部医典是残篇?”
“残篇……基本流传于世的几部名家残篇都有,哦哦哦,还有珍贵的是,药王孙晟平的【五经疑论】和【太平方】,都只有第一篇……”
周倾眼前一亮,“【太平方】?竟然连【太平方】都能找到?这下……把握在九成了。”
“混账小子,别在我背后耳鬓厮磨,嘀嘀咕咕的了!藏书阁到了!”
钱江流打断了周倾三人的你言我语,二女闻言齐齐看向周倾,无不重重咽了一口唾沫,他们二人的心情可绝对没有周倾那般镇定。
妙绮山医庐的藏书阁虽然比不上道德阁那般恢弘大气,但古朴的竹木门横在眼前,其上散发的书香之气同样令周倾这个读惯了书的人感觉煞是舒服,吸了吸鼻子。
钱江流毫不客气的飞起一脚踢开竹门,引着两个小童儿先一步走入,点燃了墙壁上的灯火,周倾昂首挺胸,紧随其后。
满目俱是行列整齐的木制书柜,其上尽是层层堆叠的药典,极目一览,整座藏书阁中足有不下万本之典,其数量远远超乎了周倾的想象。
万部医术所存,不愧医道圣地之名。
周倾颔首,钱江流冷目扫了扫,“说吧,你想如何比试?任选其一从头至尾背诵,亦或是从医典中出题互对?我都依你。”
“都不是,那太简单,也太没有难度了。对于钱先生这样的一国之师,怎么都不该如此怠慢……你我便来比试一下,续写医典残篇,看谁所续之作能更胜一筹,如何?”
“续写残篇?”
“不错。”
“怎么个意思?你且说清楚。”
“束嬴姑娘一会会将藏书阁中的医典残篇全部取出,然后你任意择其一部,你我二人分而续写这前人之作,看谁所作更能通达全篇,首尾相接,同时,也更能与医典之作者思想风格相衬,如此这般,便是胜了。”
钱江流暗暗竖指称赞,这个比试之法着实出奇,不仅需要极强的笔力,而且还必须有极强的医典根基,以及对所选作者的完全了解,的确不是一般人可为之……
“好个续写残篇,这比试,钱某接了。能够想出这样的比试,你确实比楚束嬴强上不少……不过,于此之前,我想先询问你几个问题,你若能答上,你我再比不迟!”
周倾心说:这个老家伙想先探探我的底啊……竟还未被怒气所冲而贸然比试,他也并不是全无可取之处……
想到这里,周倾道:“好。”
“雪棠虫毒,何解。”
“龙须尾十钱,?h琅花三钱,凫公英六钱,紫植草十株……”
见周倾毫无半分停滞的说完整副药方,钱江流眉头皱了皱,接着又问:“僵寒何解?”
“空续藤,蚕尾针各三十株,另加霜寒叶四钱……”依然是全无压力,娓娓道来,钱江流脸色再变。
赵雪贞是一个外行人,只是听一个热闹,脸色很精彩,似是在因为周倾如此轻松的便回答了对方的问题,狠狠地杀了那钱老头的锐气而感觉到得意。
可另一侧的束嬴却是另一番感受了,无论是雪棠虫毒还是僵寒之症,均是医道中最为头疼的病症。
一是因为极少有医典中记载了解法,且这些解法也是众说纷纭,真真假假,判断其是对是错都是一个极大的问题。
二是因为千百年来所患先例少的可怜,少有借鉴之处。
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每一味药材都很是难得。
她知道周倾所说的药方简直分毫不差,趋于完美,就连药方中每一药的用量都说的极为详尽,这只能用震撼来形容了。
这两个问题如果要换一个没看过医书的人来回答,光一个雪棠虫毒就需要将半个藏书阁翻过来覆过去的寻找一番,若再加上一个僵寒之症的解法,只怕将这万部医典翻上数日也不一定找得到。
这家伙刚才说自己只读过寥寥数本医典?
这才不过一张嘴,便几乎已经展现出了轻松驾驭这一阁医典的能力了。
这可真是绣口一吐,便知其识不止万卷。
是我走眼了啊……束嬴登时产生了一种自惭形秽的羞愧之感,心中也莫名的多了几分对同行达者的敬意。
“筑结之症,何解?”钱江流沉吟半晌,面色阴沉似水。
周倾闻言,头脑巨震,如果一个雪棠虫毒是巧合,一个僵寒之症也是巧合,那么第三个筑结之症便决计不可能还是巧合了吧。
他眸光一凝,“玫州的诸多病症,和你有关?”
第一百一十八章:惊闻
钱江流的小眯缝眼在周倾年轻的面孔上一寸一寸的审视过去,轻轻叹了一口气,“国主的事,果然是你破坏的。”
“什么?”周倾不解。
钱江流枯槁干黑的手肘微微抬起,在身侧小童儿细滑的小脸上蹭了蹭。“年轻真好啊。”他感慨一句,那小童儿唯唯诺诺的点点头,不敢做声,只是脸蛋有些涨红。
“我本来很好奇究竟是什么人,能在顷刻间将所有的疑难病症全部解决。看到你,我才明白啊。你,是藏冰观的人?”
周倾如遭雷击,不知该如何回答,束嬴和赵雪贞听到这一句话也同时张大了嘴。
却听钱江流继续道:“能够轻易答出这两个问题的,没有万卷医典的根基,大概是做不到的。普天之下能收录有万卷医典的地方,我只知道有藏冰观的道德阁和医庐的藏书阁啊……”
“不过如果你是凑巧看过这两种症结的药方也未可知,所以我只是猜测,看你的反应,似是猜对了。”
“你……你什么意思?”周倾心中暗暗警惕起来,从此人方才的话语中,他和当日玫州的病患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件事本也不归我管……但你惹恼了我,又与藏冰山……”他森森的眼光使得周倾感觉非常不舒服,心中的警觉提到了嗓子眼。
“你,我是志在必得。老尼姑我可以不再纠缠,黄运分生树我也可以不毁,但你,必须和我走。”
钱江流呵呵冷笑,“看你的年纪,道德阁的藏书至多也只看过三四成吧,够了。哈哈哈,够了!”
说着,他身体一阵虚幻,紧接着带起一连串残影,直逼周倾,周倾知道自己在眼前人面前和待宰羔羊无异,心念电闪,但也毫无办法……
这一连串变故发生的实在太快,二女根本还未看清是怎么一回事,周倾就已经被钱江流提在了手中。
“老东西!你敢!”赵雪贞急道,“他是我探雪城人!你敢动他,便是与我探雪城为敌!”
束嬴也急道,“师叔,他是一个外人,与此事无关啊,你为什么要……”
“探雪城?”钱江流嗤嗤狞笑,“钱某不过孤身一人,饱餐一顿全家不饿,探雪城又有何惧。得到了这个小子,整个天下,我便再也不会放在眼里,哈哈哈!”
放肆的大笑声还如霹雷一般回响在空气中,钱江流和周倾已经消失在了原地。
和钱江流一同而来的两个小童儿见自家主子就这么挥一挥衣袖,不见踪影了,全部是诚惶诚恐的小跑着追了出去,“先生,先生,不要丢下我们呀!先生!”
赵雪贞抢步破出房门,四下环顾,见钱江流已经翻上了医庐层层房屋的檐顶,携着周倾,疾步朝远方遁去,落步无声无尘,速度奇快无比。
她知道自己力小体微,根本无力救回周倾,一记粉拳猛打在竹木门上,“该死的老东西!你以大欺小!你不要脸!”
束嬴在原地呆怔了一下,小嘴轻抿,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眼中泪珠打转儿,“师父,徒儿还是打扰到您了,那个朋友本不该受我们牵连,师父……”
一只纤纤玉手爱怜的抚了抚她的额角,束嬴抬头一看,一个以薄纱掩面的纱裙妇人不知何时,立在了她的身前,“嬴嬴啊,哭什么,师父在呢。”
“您救……”
“不用说了,那个孩子为师也同样志在必得。”
“得”字方一出口,如匹练惊鸿,一瞬破房出。
“刷!”
一道紫光蒸蒸的剑光与那纱裙之影几乎同时赶在了钱江流的身前,钱江流大骂一声,“真他娘晦气!”
剑气触瓦,烟尘激射。
一个赤着上半身的青年人从下方走出,那突如其来的纱裙人也已静立房顶。
身行无奈戛然而止,脚尖一点脚下瓦片,倒退数步,抬眼朝下方望了望,看到那被紫色剑气劈开的剑痕,冷笑数声。
“青年人火气旺盛不假,但就这点本事还想救人,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
周倾惊呼,“李大哥!你有伤在身,别过来!这人至少有临四重的内气,你现在不是对手!”
方才发出那一道剑光的,正是李昀歌。
他听到藏书阁传来骚动,便知不好,虽然实力十不存一,但应有的感知力和反应力还是有的,故而他在第一时间赶了出来,并倾力斩出一剑,以求留住钱江流。
他握着紫薇剑的手在轻微的颤抖,几滴血珠在指缝间滚了滚,坠落外地,这一次急中发力已经牵动了内伤,周倾一眼看出他的状态,故而赶忙出声阻止。
李昀歌朗声一笑,“这点伤,算什么。老贼,把人放下。”
不知是根本没把李昀歌放在眼里还是什么别的原因,钱江流这一次根本没有理会对方的冲撞之言,而是不断用余光扫看那突然出现的纱裙美妇。
明明心中万分期待,却又不肯正眼以视。
纱裙妇人呼出一口浊气,也并未以正眼看钱江流,她对着周倾欠身一礼,“医庐主,楚簟秋,谢过小友活命之恩。”
周倾知道她是在指自己方才拦下钱江流摧毁黄运树一事,由于被缚住,无法还礼,他只得道:“举手之劳,前辈无须挂齿。”
“老尼姑,你……你……你终于肯出来了?”钱江流的声音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
“唉。恨空只余孽,不复故惜时。也罢,江流,你也是时候该放手了。执念太重,会毁了你的。”
那医庐之主楚簟秋薄纱下的眼眸有些泛红,其中所含情感极为复杂,隐隐透出几分悔意。
“毁?我已经成了这个样子,再放下,又有何意义?你不用和我说这些绕来绕去的鬼话,你不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吗,若不是为了这道命子,你会和我多说半句话?”
“都已是年过半百之人了……时过境迁,当初之事无论对错,都不应该再提了,往事暂且不提。你将怀中的小友留下吧,他绝不能被你带走。”
“为什么?难道留给你就对了?老尼姑,你别总是摆出这悲天悯人的假惺惺之态,你的真正模样你我都心知肚明,你比我狠多了!这孩子在你的手上,只会更……”
“不瞒你说……我已没有了非分之想。十数年清淡日子,这锦绣天下,已难入我的眼中。”
楚簟秋声音清冷,字字穿心。
“藏冰山已毁之一旦,在我看来,没有什么比这最后的恬静更可贵了,你何必屠刀悬颈,再自造杀孽呢。江流,如果你愿意放下,这医庐,这妙绮山,留你一席之地,你待如何?”
钱江流愕然,他显然没有想到当年那个锋芒毕露,处处争强的女人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一时间无言回答。
周倾同样愕然,他结结巴巴的问:“前……前辈,您方才说什么?什么叫……藏冰山已毁之一旦?藏冰山怎么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将乱【上】
楚簟秋疑问的“嗯?”了一声,“你若是自藏冰山而出,岂会不知道藏冰山如今的模样?”
“小子,你当真不知道?”钱江流也问。
周倾摇了摇头,“当真不知道……藏冰山,到底怎么了?还有,你们所说的道命子又是什么?”
“这个……”楚簟秋二人莫名其妙的相互对视一眼,俱是摇了摇头,“这个……”
“别吞吞吐吐的啊……藏冰山到底如何了?”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压在心头,令他有几分喘不过气之感,他的心神强令自己保持冷静,狠狠地吸了几口新鲜空气。
见无论自己怎么咄咄相逼,两人也并未开口,周倾渐渐升起了几分躁意。“我就想知道这一点,有这么难吗!”
“小子,不是不告诉你,是你实在……太重要了,重要到不说最好。以防泄露天机。”钱江流一本正经的道。
“告诉我一句话怎么就泄露天机了?钱老头,楚前辈,我真的很焦急,请求你们以实话相告!”
“不用问他们,我知道!”赵雪贞的声音自下方传来,随即赵雪贞便迈着细碎的步子钻入了周倾的视线之中。
“藏冰山已坠入一片迷雾之中,一旦进入便会迷失其间。在不久前我和晗师哥刚刚从藏冰山经过,望见如此情景,也是大吃一惊,听附近的百姓说……”
“整座藏冰山自今年七月初起,便全部被白雾所罩,无人敢入其内。”
周倾怔忡半日,心中惊疑不定,七月初……那时自己才刚刚下山啊……也就是说自己下山后藏冰山便出现了如此变化,这究竟是为什么?
楚簟秋心绪数次跳跃,终究没有阻止赵雪贞说下去,“江流,我的话,你是否愿意接受?”
钱江流的眼神因为这一句话而迷离了一瞬,奇丑奇黑的老脸上横陈着纠结之色,但很快摇了摇头,他将周倾再度箍紧几分,“不,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
恰此时,一只通体亮黄色绒毛的小雀儿从远处如闪电一般极速射来,飞落在了楚簟秋的手上。
钱江流一眼看出那是一只专门传递消息的黄门雀。
楚簟秋随即面色沉重的对着钱江流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将那绑在雀儿脚上的纸条取下,轻轻揉开后,匆匆看去。
“还记得师父的话吗。”楚簟秋没头没脑的话引得钱江流脸色再变,他一下子松开了周倾,几步上前从对方的手中抢过那只写了寥寥数字的纸条。
只一看之下,他便是心神俱震,险些昏死过去。
“这……这是真的?”
“这是我那不争气的哥哥传来的消息,他想要借此机会逼我出山……应当不会有假,节哀吧。”
“这仅是一个开始,江流,当务之急是什么你应该知道,不用我多说,我是出不了医庐的,所以此次东南三国之行,只有靠你。”
她又自袖中拿出一张折叠整齐的宣纸,递与钱江流。
“无论怎么说,你也是我的师弟,这‘十花丹’的丹方你垂涎已久,今日我便将它交付与你,洗花海的花也任你采摘配药。”
“从今之后,你想要用这一身医术一纸丹方去救哪一个人,我都不再管束,一切要看你自己。只希望你能够不负医家之所为,别再一直错下去了。”
“这些年,我不愿见你,只是因为你陷得太深了……世间功名利禄,权财物欲,不过毁人之物,你何时看透,便再来找我吧。”
说罢这几句,楚簟秋深深地看了对方几眼,转头拉住周倾的手,“你随我来,我有几句话想要对你说。”
周倾仍旧处于呆滞之中,在藏冰观的十二年时光,一幕幕,一点一滴,全然充斥在脑海,如同重新经历了一遍一般。
他不知道为什么藏冰山会被云雾所罩而无法靠近,但他知道这意味着自己以后还能不能回到藏冰观还是一个未知之数,
心中的直觉告诉他,上次与陈老道,轩黎轩微师兄一别,将成永诀……这种感觉越来越沉重,甚至呼之欲出,让他心痛难耐,心急如焚。
师父一定知道的……师父……
从前因为明智之眸的缘故,他很少陷入如此复杂的情绪之中,可没了明智之眸,便再没有了瞬间镇静清醒的能力,只能将思想乱糟糟的拧成一团,理不出个头绪。
古人有云,剪不断,理还乱,大抵便是这样的情绪。
赵雪贞见楚簟秋将周倾拉走,刚想开口叫住,束嬴和李昀歌便同时按住了她的肩膀。
李昀歌的手一触便收,风度极佳,即便是多年野居医庐的束嬴和出身名门的大小姐赵雪贞,对于他的翩翩之礼也挑不出刺来。
“拦着我干嘛?”赵雪贞瞪向李昀歌。
李昀歌宽声劝道:“别那么多心,我看那位楚前辈应该没有恶意。我感觉……楚姑娘和楚前辈都不是坏人。”
束嬴插口道:“我……我不姓楚呀。”
“可刚才你那位师叔是如此称呼你的啊,在下不知,无意冒犯,实是失礼,还望束嬴姑娘见谅。”
“钱师叔他……一直以为……我是师父的女儿。”束嬴朝着师父的背影多看了几眼。
这毕竟是人家的私事,李昀歌也不好多说,只得点点头,一语带过,“束嬴姑娘,我那位挚友的伤势……”
“哎呀,刚才没有细细看,不过我给你的花肯定是没错的,这位姐姐,咱们快回去吧。”她十分自然地一把拉住赵雪贞的手,缓步回房。
李昀歌的手在胸口抚了抚,喃喃念叨:“为什么这里给我的不安感,竟愈加强烈了?明明那人对周兄弟全无恶意啊,是错觉吗?”
……
却说周倾被楚簟秋拉着,走至一株粉红色的花树前停下,楚簟秋的手看似无意的在周倾的脉门上搭了搭,随即放开了手。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楚簟秋的声音十分慈和,那声音中独有的亲和力令周倾从呆愣中解脱。
“我叫周倾。”
“我能感受的到,你的体内有一股不属于本体的躁动之感。如果我所料不错,你儿时应当中过某种极阴邪的毒吧。”
周倾茫然的摇了摇头,这件事他还是第一次听说。精神内观感受了一下,却并未发现什么异样。
“这躁动之感隐藏极深,虽然当初为你解毒之人找到了正确的解药,可他却忽略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胎气不稳,未满十月时剖腹而出,兼之以中奇毒,有一致命隐情,古医书中称之为先天失气。”
“先天失气?”周倾显然听到过这个名词,一脸骇然,“我……怎么会?我是未满十月剖腹而出?”
那个从未出现在他生命中的母亲形象再度浮上了他的心头,他记起从前老人曾和他说过他有一个伟大的母亲,莫非这之间有什么联系?
“对。”楚簟秋的眸光始终定格在周倾透出皮肤的浅青色经脉上,似乎能看出其中的血液流动一般。
“你的五内郁结着一股霜寒不灭之气,只因先天失去纯阳之气,以致霜寒侵体……不尽早处置,会祸及性命。”
“楚前辈,不瞒您说,我也是晓通医理之人,为何我对于自己身体的情况没有半分感知?”周倾不解,问道。
“因为在你出生之时,有人用很高明的手段为你补上了一截纯阳之气,而后又用重宝替你解了毒,这就使你和那个为你灌注纯阳之气的人都以为你的先天失气已经被治好了。”
“或者按照一般的医理来论,也确实是治好了。可那个为你注气之人,忽略了一个大问题,她是一个女人,女人即便体内也有纯阳之气,但其根本乃属阴柔……”
周倾恍然,“原来如此!如果我补足了四虚,这掺杂在纯阳之气中的阴柔之气便会被五内之主气抵消,可是现今我未补虚,阴柔之气夹在纯阳之气中虽难以辨出,但却在潜移默化的侵染我的四虚之处。”
“正是。周家出了你这么一个聪慧的孩子,也算是后继有人了啊。”楚簟秋慨叹一句。
第一百二十章:将乱【中】
“那……我应该如何剔除那缕阴柔?”周倾问出了心中最想知道的。
楚簟秋看着周倾满脸询问的样子,薄纱下的脸上出现了一抹笑意,“你果然不是探雪城的人,方才那个小丫头,是在虚张声势。”
“嗯,我不是,她为了救我才那么说的。”
听着楚簟秋答非所问的话,周倾没有再问下去,反而很诚实的回答。
他对眼前这个无法看清面容的妇人有着一种特殊的亲切,一种见到熟识的人的亲切。
“可你和探雪城……一定关系匪浅。否则,探雪城主母也不会冒着损伤本源的危险,为你补充纯阳之气了。”
一语之下,她本以为会看到周倾惊骇欲绝的表情,但周倾这一次却很平静,因为他已经猜到了。
“能将根本阳气渡让给他人的,只有那些站在最顶端的人物才有可能做到……况且,又是一位女人,在我的印象中,只有雨夫人符合这个条件。”
周倾看似随意道,实则心中已经掀起了轩然大波,不知为什么,自从自己下山以来,虽从没有想过与探雪城的人有什么联系,但一切都好像是命中注定似的。
他不仅仅见到了身为城主的扫雪客,甚至还十分巧合的结识了探雪城大小姐和名满江湖的探雪城第一天才,并有了过命之情。
他从未刻意去接触的这些事情,往往像是陷阱一样扑面而来,躲无可躲。
这或许只是巧合,但他觉得所有看似巧合的事情都已经显得太刻意了……迄今为止他无法解决的所有谜团又都清一色的指向了同一个答案,探雪城。
就像是有人在背后操纵着这一切,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自己所遇到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都像是事先安排好的。
从听到先天失气那一刻起,周倾就有了这种看似不切实际,实则近在咫尺的想法。
他不是一个蠢人,相反的,他还十分聪慧,脑海中将那些如同经脉一般千丝万缕,盘根错节的事件一一揣摩一遍。
灵光乍现。
“原来……从我出生起就开始了啊。”周倾莫名其妙的说出了这样一句话,楚簟秋眸光清澈,像是听懂了他的话。
“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但我知道,你的出现意味着什么。”楚簟秋道。
“但您不会告诉我的,对吗。”周倾问。
楚簟秋点点头,“对。”
“那您把我叫过来,又想要说些什么呢?”周倾或许是因为想明白了一些什么,神情舒展了几分。
“想要把这个交给你。”楚簟秋递来一个浅粉色的玉瓶,周倾接过来拿在手中。
“这是两颗十花丹,而且是用黄运树的花瓣炼制的十花丹,第一颗,你服用之后可以解决我方才提到的隐患,最好,是在有人为你护法的时候再服用。第二颗可以在关键时刻保你一命,但最多也只是将死之时吊住一口气,它不像外面传的那么神,生死人肉白骨是做不到的。”
“这两颗十花丹的服用间隔必须在一年之上,因为单单一颗的药力便需要你用一年的时间完全吸收,如若一年之内全部服下,恐怕会因药力过剩而亡。”
周倾没有拒绝,而是慎重的收了起来,“前辈是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请您开口,晚辈若有所助,定当竭尽全力。”
楚簟秋咯咯一笑,“我那徒儿啊,是傻的可爱。你这孩子呢,是精的可爱,真不知道是谁那么有本事,能做的了你的老师。说的不错,我正是有一件事有求于你,而这十花丹,便是酬劳。”
“前辈请讲。”
“我想把医庐和洗花海,托付给你。”
这一下周倾无法平静了,他眉峰一蹙,眼睫一颤,“楚前辈不要和晚辈说笑了。”
“我说的自然不是现在,现在的你,还没有能力接掌这里。待来日你自探雪城走出之时,这医庐便真正交由你掌管。”
“楚前辈……”周倾还要再说什么,楚簟秋却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头。
“我感受到了你身上有衍生树的味道。那是冰铁衍花水吧,收好它,只有它,才能带着你再次走入洗花海。”
“楚前辈……”周倾面上的表情愈加精彩,他突然觉得这位楚前辈似乎和师父一样神秘……什么都知道,说起话来也是一样的耐人寻味。
“待你的两位朋友养好伤后,我便送你们离开这里吧。赵城主诞辰临近,你身边那个小丫头应该也急着回去贺寿。”
她又一次十分自然的拽起周倾的手,带他顺着来时的路折返。
“束嬴和小丫头都是很好的女孩儿。”楚簟秋一边说着,一边打量着周倾的神情。
周倾点了点头,脸色并没有什么变化,就如同一块石头丢入水中却根本没有激起半点水花。
“奉劝你一句,倾儿,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你都不要招惹,做好友是最好的选择,这样,会少很多的弯路。那个赤着上身的人,则是能少接触就少接触。”
她像是一名长者,用最平淡的语气侃侃而谈,但说出来的话却充斥着无法言说的关怀和一些令周倾无法理解的感情。
明明说的话是在劝自己疏远自己的朋友,却偏偏无法生出抵触感,甚至……还有一种发自心底的认可油然而生。
……
三日后。
妙绮山下,洗花海内。
四时不谢之花,九九长春之草,纷纭无律,正自在地随山间的清风拂动,感受着灌入口鼻的花香,几位站在花田中的少男少女均感舒爽。
楚簟秋没有出现,钱江流更不知去向何方。
将要离去的山外之人们最后不舍地赏了赏这人间绝美的风景。
赵卫晗衣帽整齐,束带飘扬,正襟危立,白衣劲甲,不胜俊逸。李昀歌把一人之高的巨刀包裹好,扎紧包口背在了背上,手持紫薇剑,与赵卫晗并肩而立。
赵雪贞俯身凑在一株淡色花瓣前轻嗅着,周倾则是看了看不远处的妙绮山,似乎是在期待着楚簟秋为他们送行。
可直至洗花海的妩媚万花一点一点淡去在眼前的时候,他也没有看到那一袭秀裙,那一缕幽香,那一面薄纱。
四人同时起身向着前方拱了拱手,“感谢束嬴姑娘为我们送行,他日再见之时,定要再谢姑娘的治伤之恩!”
束嬴一如第一次出现的时候,恬淡无言,静悄悄地挥了挥手,只是眼角的微润暴露了她心中突然出现的几分伤感。
洗花海又要安静下来了……
我什么时候才能像他们这样离开这里呢……
……
景物突暗,恍若隔世。
当耳边在度传来人声的时候,眼前已是一派大亮。
零落的雪花,暗沉沉的浮云,以及万里银装,遮掩不住这座城市的繁华,反而衬出一番雪地极北之美。
城口的木匾上镌刻着两个大字,“绒荻”。
赵雪贞抚掌大笑,“终于回来了!走走走,咱们去喝两杯,解解寒气。本小姐……好冷啊!”
重回天南所在,她这一身单薄白衣显然不足以御寒,赵卫晗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件白裘大氅,替她披上,她这才缓和了几分,催动内气周天运转,兴奋地走在最前端。
周倾翻了翻白眼,也觉腹中空空,五内微僵,他有一身铁骨沸血,寒暑不侵,加之在藏冰山待了这么多年,很快便适应了天南山脉的寒流。
“也不知道城里的酒楼中有没有凉胜温可喝。”李昀歌转头看向赵卫晗,“老赵啊,你昏迷的日子里,可都是我在无微不至的背着你照顾你啊,你就不想着拿点什么报答我一下?”
说着,他还恬不知耻的搓了搓手,大有一副蹭酒的无赖像。
“小姐已经和我说了,一路上背着我的,是周倾小兄弟,你啊,滚远点。”
二人说说笑笑的走在前面,回头见周倾没有动,相互对视一眼,李昀歌伸出手揽住周倾的肩膀。
“想什么呢?傻啊你,这可是天南最出名的一座中心之城,好几个国家的宝贝都能看得到,什么山珍海味,美食佳肴,应有尽有,咱们哥几个去受享受享啊!”
盯着李昀歌的脸,在那有几分阴柔的线条中,他看出了对方对自己没有半分掺假的热情。
赵卫晗早就听自家小姐讲过了那日自己昏死之后的所有经过,心中对于这个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的少年佩服不已,虽然他没有说过,但实际上他已经把周倾当成了伙伴。
赵卫晗在探雪城中是以“独行侠”三个字为著的,说起来,也只有赵雪贞算的上是他的朋友,后来一次独自外出游历时无意中与李昀歌相交,慢慢建立了深厚的友谊。
他是一个高傲的人,能够得到他认可并成为朋友的人自然少之又少,周倾便是这少数人之一。
故而他也走到周倾身边,“倾儿,看起来我和昀歌应该虚长你几岁,你就当是和两个哥哥一起游玩,别那么拘谨,也别太紧张。”
李昀歌撇了撇嘴,“就知道套近乎,还哥哥?你臊不臊?哎,要不你干脆说一声,咱们三个义结金兰得了。”
“美得你。”赵卫晗双眉一挑。
周倾笑了笑,他确实因为和三人的距离感而有些压抑和紧张,可听到二人的话后,他就知道对方并没有把自己当成外人,而是真真正正的当成了好友来对待。
那种距离感似乎在无形之中化去了大半,“李大哥,赵大哥,咱们走吧。”
第一百二十一章:将乱【下】
昶州,都狼城前。
沧北义军大旗迎风飘扬,整个战场上满是卷旋犹存的硝烟和直冲天庭的血气。
历经三日苦战,血水已然染透了大地,红土满目,倒戈空立。
拓跋无涯派人飞速收拾战场,随后紧闭大门,等待着沧北方下一轮的猛攻。
云冲等前沧北军诸位营主齐聚一堂,孔太飞和云冲立在最前,手指在沙盘上指指点点,却无一不是剑眉倒竖,愁云满面。
黑塔一般,身高足有丈余的孔太飞指了指昶州与汤州交界的篁岭和四侠山。
“老四,老七带兵出篁岭,接应大哥顺取松仓,为何三天了,一点消息都没有?汤州那边可有不少大辽的人马。自取下画青,洵,汤三州以来辽狗就在源源不断的往咱们沧北送人马啊……”
云冲点头称是,“昶州虽有拓跋无涯所率十数万,可这三州的辽军合起来有近十五万,老七和大哥那点人马去了……和羊入虎口无甚差别啊……”
“四哥,你可别小看了七哥……他现在打起仗来,可比咱们精细多了,说不准能在汤州干一票大的!”小十一徐烨接口道。
“大?还能怎么大?至多也就是取了松仓……不过,若真能取下松仓,就相当于彻底断了拓跋无涯的后路,拓跋便如瓮中之鳖指日可擒了。”燕杵兴道。
孔太飞大手一拍沙盘,整个营帐都随之震了三震。
“可他娘的一直在这久攻不下也不是办法啊!咱们后面可还有个镇天王盯着呢,姜昀小儿近日不知打的什么算盘,竟然不顾我们强占了他的军权,也不管我们肆意谴将攻打昶州这三城。”
“他的意图,还用说吗?也就老二你这脑子看不出来。”云冲笑道,“他不就是想要等咱们攻下了三城后自己揽下所有功劳,再顺手把我们一网打尽吗。”
“啥?”孔太飞闻言暴跳如雷,“这老混蛋,国难当头,他竟然还在想这个?我沧北有这狗娘养的主将,怪不得被那辽狗杀得屁都不敢放。”
“那我们就这么等着被他坐收渔利?”徐烨问。
“当然不能。”云冲想了想,又道。
“只是……我是想不到什么解决的办法,毕竟当初镇天王上任时……已经削去了咱们所有人的军籍,分配到了各处任个小官。没有军籍,现在兴兵根本是在违反大周律法行事……”
徐烨见营中气氛因为这一句话而显得有些压抑,突然道:“既然已经做了,何必多想这些!大丈夫,有所不为,有所必为。只要能夺回沧北失陷的国土,我们兄弟几人的性命又算得了什么?”
“哈哈哈。说的是啊!”孔太飞飞起一掌拍了拍小弟的肩膀,“小十一啊,士别三日,你可真是长出息了,哈哈哈,说得好!为将者,保境安民,死有何惧。”
赵梦缺摇头,“死在镇天王这种小人之手,太他娘憋屈了。我想,大哥和老七肯定有所安排,我们如今必须迅速挫败拓跋无涯,取回昶州再想下一步。”
恰此时,帐帘一挑,一个年轻人从外走入。
云冲打眼一看,竟是不日前和周患一同前往都狼城定计的卓幼安,他们虽然未同周患在一起,却也知道了周患将其调为副将的命令。
卓幼安本也是跟随在云冲手下并入的义军,云冲对他也有一些了解,知道他的能力,所以对于周患看重他这件事并没有感到过分惊奇。
却说那卓幼安,上次随周患与龙洐意会合之后,同龙洐意一起前往四侠山堵截拓跋无涯,此时回来,定是后方传来了消息。
云冲神色一喜。
孔太飞看到他,微微皱眉,“你是何人?怎的立于军中不着军甲?未得命令,公然闯入中军大帐,按律当斩,你懂不懂规律?”
“哎!老二,别冲动。这是主帅新立的副将。幼安,是不是主帅那边传来捷报了?”
孔太飞听他这么一说,有些惊异的打量了打量这个年轻人,撇了撇嘴,似乎这个人在他眼中除了长得像个小白脸其他一无是处似的。
俯身和徐烨低语问,“这哪来的小子,什么来头?就他,毛头没长齐吧,还副将?你去试试他。”
徐烨知道这是军中常有的潜规则,一个甲士莫名被大幅度升调,如果不试一试,谁知道是不是走了后路关系,因为上将徇私情而混到的职务?
沧北军中,绝不能有任何一个无能的将领,这是他们所有人的底线,所以他们不允许无能之辈跳到诸多将士的头上。
况且这个卓幼安,年纪轻轻的,不显山不露水,没有半点名头,突然升至主帅的副将之位,确实难以让人信服……
试一试也是应该的。
但这个时候是非常之期,徐烨心中打起了鼓,最终没有动手,而是回道:“二哥,这样不行,如今形式大乱,战事要紧,以后有的是机会。”
孔太飞额头青筋一暴,正要发作。
徐烨看准了自己这位二哥的猪肝脸不太对劲,直接几步退到了云冲的身后,对着孔太飞耸了耸肩。
孔太飞气结,双手插在胸前,理智最终占据上风,他只得怒而不发。
卓幼安单刀直入,提步上前单膝跪倒在诸将的身前,从护心镜下取出一个信封举过头顶,“各位将军,末将特来传信。”
云冲接过信封,正要打开,帐外一阵躁动,随即又进来一人。
看到这人,在场所有人无不呆了呆。
来人一身银白色甲胄,面带霜白银面,头顶凤尾冠,一看便知,乃是天子座下通令官。
卓幼安转了个身,双膝跪下,伏在地上,诸将也是跪倒挺身而立,静等传令。
那通令官一连递上两卷通告卷宗,转身离去,来如飞沙去似走石,眨眼无影无踪。
云冲和孔太飞一人打开一个卷宗,几乎同时惊诧骇然,“啪”“啪”两声,卷宗同时坠地,他们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各自指了指对方。
那意思似乎是在说:你和我一个表情,难道看到的是同一条消息?
谁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因为一个卷宗便代表着一件需要通告全国的大事。
虽然他们不清楚为什么这一次朝廷发放的卷宗竟然还有他们沧北义军这一份,可那卷宗的内容所带来的震惊已经让他们停止了对于这些小事的思考。
帐内的其他人均是茫然之态,不等徐烨拾起卷宗,云冲已经先一步开口,“陛下御驾亲征,经渭水河时遇杀手,中箭坠河,苦寻十日无踪!”
此话一出口,满座巨震。
孔太飞沉吟一下,接着也说出了自己看到的消息,“冰池海大潮,海灾吞没曲晋,筑南,郑庭三国临海国土,合共一百二十州!”
虽然此三国的州级辖域与大周的州府等级不同,那三国中的一州之地不过相当于大周国内的一座小小县城,但那也足有一百二十座之多!
这绝对称得上是前所未闻的一场巨大海灾,震惊天下!
燕杵兴听后泪如泉涌,长呼道:“天下将乱啊!”和赵梦缺二人双双昏倒在地。
他们二人原并非大周人,本是郑庭国人,后几经辗转才加入的沧北军称为座北侯麾下,如今家乡发生如此大变,怎能不让他们伤痛欲绝?
第一百二十二章:一人之力
天南,绒荻城。
名冠全天下的第一等酒楼,素雪楼中,人流熙攘,簇拥满堂。
二楼甲一号【飞鸟】小间内,酒菜盈桌,暖炉在左,另有咸酸,蜜饯,果脯,琼甘一类设在主桌北侧的小几之上,果香菜香如拥在怀。
周倾下意识的舔了舔嘴唇,常年在藏冰观中读书的他平素吃的最多的也不过是观中的斋饭,今次见到这五花八门的饭菜,简直惊为天人。
“原来,吃的还有这么多种。”周倾笑吟吟的吃着,一侧的李昀歌抬手倒了一杯热酒,推到他的眼前。
“小兄弟,尝尝这个,别客气。”
周倾新奇的捧住酒杯,嗅了嗅蒸蒸而上的酒气,微微皱了皱眉,“这就是酒啊?爹爹和师父都爱极了。”
“这可不是一般的酒。”赵卫晗介绍道,“这是绒荻城独有的清果酒,偏甜味,适合你这样从没喝过酒的。”
他的视线无意中看到赵雪贞正呆呆的盯着饭菜,始终没有动筷子,心中一动。
“小姐,很快就要回家了,不开心吗?”
赵雪贞怔了怔,有些迷茫的摇了摇头,“我,不,本小姐还没原谅他呢!才不回去!”
周倾猛然想起那一日在山林夜谈时赵雪贞的话,扫雪客似乎因为什么原因想要和她断绝父女关系……
当初毕竟初次见面,不好相问,如今他们的关系也算融洽,周倾想了想,问道。
“大小姐,赵前辈他究竟为何……”
赵卫晗从旁使了个眼色,他知道自家大小姐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适时插口道。
“其实也没有什么,当日辽军进犯沧北,沧北百姓惨遭屠戮,探雪城身为大周国内一等一的大势力,袖手一侧没有出手……故而江湖上有许多骂名纷至而来,你知道的,流言往往就是这样,一传十十传百,搞得探雪城一时骂名昭著。”
“有辱骂探雪城甲士的,更有甚者还有辱骂主公主夫人的……”
“怎么会这样?探雪城不是始终置身于世外吗?不参与战争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周倾问道。
李昀歌听他这么说,差点将刚刚灌入口中的一口热酒喷出来,勉力咽下,他哈哈笑道。
“小兄弟啊,你太天真了,民间有那么句话叫‘江湖险恶’,听说过吗?”
周倾摇了摇头,他对于江湖一类的了解大多出于道家典籍中的记载以及父亲的讲述。
“在我看来,江湖是纵情山水,是快意恩仇啊,怎么会有恶语诽谤之辈呢?这样的人应该遭天下英雄耻笑!”
赵卫晗给他夹了一只鸡腿,“等以后在江湖上游历一番之后,你就会明白人口难防人心难测的道理了。”
李昀歌郑重其事的再次拍了拍周倾的肩膀,神情严肃,“老赵说的话虽然大多没什么用,到这句话确实说到正地方了,你千万别把每一个人都看成我这般善良。”
周倾自行忽略了李昀歌那些没有正形的胡话,心中因为这二人一唱一和的话语而对从前的想法有了些改变。
“老赵,你还没说完,后来发生了什么?”李昀歌对于探雪城的事也分外感兴趣,苦口婆心地教育周倾一番后又发问道。
赵雪贞恶狠狠的吃了一颗红樱桃,显然不想继续听赵卫晗说下去,将头瞥向窗外,只这一看,便再也转不开眼睛。
“从外人眼中看,无论如何,我们是大周的一份力量,外敌入侵理应出手,可我们只在探雪城闭门不出,无疑成为了人人谩骂的核心……”
李昀歌道:“可说到底,也怨不得那群血气方刚的江湖人这么说啊,你们总归是没有出手。”
“就算探雪城和大周朝廷合分两派,在天下云集响应,举国武人不远万里共赴战场的关头,你们探雪城高手如云,内家子众多,又立足人间之最,素来有大周之剑之称,即便分出百分之一的力量,也比那些盲目响应的江湖游侠强太多了。”
“可偏偏你们‘坐山观虎’,即便被推上风口浪尖,也不算委屈。”
“这么一说……我竟也觉得你们不出手,有些不太合情理了。”周倾顺着李昀歌的话想下去,不免赞同的点头。
而他这一句话换来的便是赵雪贞的瞪视和赵卫晗的一声苦笑。
“是啊,说的很对,天下人就是这么看我们的,这其中不无道理,但他们和你们俩之所以会这么想,均是因为你们根本不知道这看似袖手旁观的背后……主公做了什么,我们也是有苦衷的……”
李昀歌沉默,似在思忖,周倾也闭上嘴,等着对方继续说下去。
赵卫晗有几分闷闷不乐的饮了一口酒,“主公,承受的最多……这件事的伊始,还要追溯回十五年前。”
十五年前,座北侯周夜城满门被灭,死于奸人之手,天下人皆知那是辽皇派人动的手,而且只有金刀门才有这样的实力。
探雪城和金刀门历朝历代便是分立两国,相互制约的势力,一方出手,另一方便也会出手反击,所以长年以来,双方很少撕破脸皮,也算相安无事。
但这一次金刀门做事如此过分,一击除了威震天下的座北侯,相当于直接撕开了大辽与大周两国的仇恨。
探雪城起初并未出手,是因为按照情理皇室应首当其冲,为座北侯一事与大辽发起国议,甚至起兵开战。
奈何,大周皇室衰微,四百余年传承至今,到成帝年间便已经是羸弱不堪,各方势力蠢蠢欲动,四境各国虎视眈眈,朝廷文武安乐受享不思进取,可谓内忧外患。
若非后来座北侯一鸣惊人,横空出世,以无双的军事才能南征北战,打下一世雄名,震慑诸国,使大半个天下膜拜臣服,只怕大周国早已消失在了历史大潮之中被列国瓜分了。
这般朝廷在座北侯死后更为直接的凸显出了它最虚弱的本性,满朝从君至臣,从上到下,数百之众无一人敢出言质问大辽,为座北侯灭门一案讨个公道。
甚至就连叶司丞在帝都审案查到最终也都反被镇天王一力压下,沧北军落入镇天王手下,此事不了了之……
凡是怀着为周夜城报仇起兵伐辽的一干名将甲士无一不受到镇天王的强力打压,削去军籍,要么发配远疆,要么谪迁边城。
一言以蔽之,朝廷中无人为座北侯灭门之案正名,更无人能为座北侯喊一句公道话,奸人依然逍遥法外,座北侯用一生捍卫的大周朝廷只能在大辽的淫威之下嗫喏后退。
大周半个江山以及遍及天下的声威是座北侯打下来的,而今他一死,就意味着原本臣服的诸国不可能甘心继续臣服。
总要有人站出来,而那个真正站出来承担下一国之危的人,正是扫雪客。
没有人知道,在座北侯出事后,正是他亲走釧亭,才换来了后来的十五年和平。
第一百二十三章:入城【上】
“是扫雪客亲入釧亭?”周倾有些讶异的张了张嘴,即将放入口中的饭菜被他丢回碗中。
他没有注意到的是,当听到赵卫晗讲到这里时,李昀歌的神色变得有些不自然,眼神有些涣散,但很快就被他用强笑遮掩,一闪而逝……
“怪不得大辽能够偃旗息鼓十五年之久……”李昀歌搔首,饶有兴致的呢喃道。
“那一次主公入釧亭究竟和金刀门的人谈了什么,我们都不知道,似乎是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换了一份约定。”
“约定?”周倾和李昀歌对视一眼,继续听下去。
“对,约定即便再发动战事,金刀门人…也不能插手参与,同理,探雪城也是如此。”
“那么违约的代价是什么?如果没有商定这个,这个约定便是形同虚设。况且领兵入沧北夺城拔寨的,不正是金刀王座下的拓跋无涯吗?这,难道不算违约?”
毕竟事关父亲所在的战场,按照赵卫晗在探雪城中的地位和实力来推测,以拓跋无涯金刀王座下二弟子这个身份,其实力肯定高的吓人,对父亲的担忧使得周倾接连发问。
“不清楚,我只知道,这个约定似乎还有个第三方从中监看,无论谁违约都会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至于拓跋无涯一事,早有流言说拓跋无涯已退出金刀门,自废修为,这才统兵来攻。”
“而据我们探雪城的消息来看,拓跋无涯是公然叛出的金刀门,而且不知何故害得拓跋氏全族尽灭的欺师灭祖之辈。”赵卫晗有些含糊其辞的道。
“具体如何,左老已然派人到前线察探,违约与否很快便能明朗于众。”
“那这事又和赵小姐有什么关系?”李昀歌问道。
“那……本是个意外吧。小姐无意中偷听到了主公和主夫人的谈话,大体的意思是……”
“二老看透了拓跋无涯和金刀王根本就是在玩文字游戏,想让小姐也‘叛出’探雪城,或者‘断绝父女关系’一类来糊弄金刀王,然后领兵出战吧……”
说到这里,赵卫晗压低了声音,凑到周李二人的耳边低低道:“这本应该是主公夫妻二人的一句闲时玩笑,小姐只是听了个大概,误以为错,然后耍耍脾气,无理取闹而已……”
李昀歌嘿嘿一笑,低声回道:“是啊,老赵,就你家小姐那两把刷子,半吊子功夫,大小姐性子,没了你保护估计连要饭都要不着……领兵出战,这不痴人说梦吗。这戏言也太明显了,她就听不出来?”
赵卫晗连连摆手制止,周倾在一旁听得莞尔一笑,心说:李大哥对赵大小姐的评价还真是入木三分……
“小姐就这个性子,爱钻牛角尖,其实她早就明白了父母那是在玩笑,也早就想回家了,就是骄傲地不肯承认是自己小心眼,等着主公来哄她呢……”
赵卫晗扶额耸了耸肩,一副十分无奈的样子。
“我听说不日将是赵前辈的诞辰,她还不回去吗?”
赵卫晗用眼尾扫了扫赵雪贞,见她根本没有看这边,便又道:“小姐她啊,连寿礼都准备好了……”
李昀歌恍然,“死鸭子嘴硬呗。”
恰此时,赵雪贞一拍桌案站起身来,两步走到窗前将木窗狠狠地阖上,屋内的光线顿时暗了几分。
随后她背靠在窗棂旁,胸口不断的起伏,脸色也有几分涨红,周倾三人均是不解,细细端详了她半晌,这才看出,这位探雪城大小姐,似乎是在……酝酿怒意?
正当赵卫晗想要开口询问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仿佛天外飞来似的,无半点征兆地响起,自四面八方涌来,犹如一道洪流填满了整个房间。
其声柔,清晰入耳,直透心间。
“贞儿,还不回家?”
赵卫晗闻音一凛,弃下酒杯,小腿一发力,直接从桌前站起,却步退后,毕恭毕敬的让到饭桌旁的小几一侧。
周倾和李昀歌不用想也知道是谁来了,跟着赵卫晗,识趣的让到了一侧。
【飞鸟】小间的门无声打开,屏风中顿时呈现出一个白亮的影子。
随即,脚步声一顿,一个人影便出现在了四人的眼前。
周倾并非探雪城中人,不用行礼而待,所以目光平视前方,正巧撞上了那一张令人窒息的面孔。
已经年过半百的扫雪客风姿不减,威势逼人,气度柔和而内蕴,半点也不负当年上一代儒祖公对其“万丈星辉束不住,三千银河濯不出”的评语。
尽管是第二次见面,周倾依然赞叹不已,几乎难以移开目光,李昀歌与他表情相同,他也不是第一次见到眼前这位剑道权威,但心中的自惭形秽之感却愈加旺盛。
扫雪客看到屋中四人,先是没好气的给了佯装恼火的女儿一个瞪视,紧接着对周李二人轻轻颔首示意。
“倾儿,昀歌,我先处理一下家事,稍后再叙。”
扫雪客的话令周李二人感觉一阵温暖自胸中升起,周倾有着不解的低声问。
“李大哥,赵前辈认得你?”
“非也非也,我浪荡得很,四处飘游,天唐小地岂容得下我这只鸾凤?哈哈,你大哥我啊,志在千里,交友也在千里,不然怎么与老赵交上的朋友?赵城主认得我自然也没什么。”
周倾撇嘴回之,不再多说。
李昀歌悻悻的捏了捏鼻子,眼神飘忽的落在了被他斜放在墙角的龙胆刀,心府紧了紧,下意识屏住了呼吸,手悄悄地搭在了腰间的紫薇上,不知为何,竟隐隐散发出了几分杀气。
扫雪客眉梢一颤,他感受到了来自于李昀歌身上的变化,也很明白这种变化的缘由,装作没注意,板起脸,眼神在女儿的身上上下看了看。
这孩子瘦了……
还是我太狠心了吗……
“贞儿,玩也玩腻了,该跟爹爹回家了吧。”
“哼,你不是不要我了吗,你不是想和我断绝父女关系吗,好呀,那我就断给你看看,哼!”赵雪贞将头偏向一侧。
扫雪客十分好笑的轻咳了两声,“好了,丫头,爹和你娘说的是句玩笑话,不想被你听见了,既然生气了,那爹爹给你道歉,跟爹爹回家吧。”
听着扫雪客这位江湖巨擘的“软语”,周李面面相觑,似乎在刹那间明白了大小姐的性格是如何惯出来的了……
赵雪贞秀眉一挑,“爹爹真的知错了?”
扫雪客露出春风般和煦的浅笑,点点头,赵雪贞这才放下“怒气冲冲”的架子,“知错就好了!本小姐宽宏大量,那咱们回家吧,离家这么久,我可想娘啦!”
扫雪客安哄好女儿,转目到周倾的身上,“倾儿,你也随我回探雪城吧,你师父也在,有些事情,是时候告诉你了。”
周倾大喜,用肩头拱了拱李昀歌。
“昀歌,我知道,因为……因为他的缘故,你对我有敌意,这龙胆刀……”
李昀歌抬手止住对方的话,“不用说了,我不会去探雪城的,谢城主的美意。”
第一百二十四章:入城【中】
“李大哥,你为什么……”周倾还想说什么,又被李昀歌伸手制止。
他摇了摇头,走到墙角背起龙胆。
“多谢赵城主盛情相邀,但在下是一介江湖人,志在云游四海,况还有要事在身,实在不能多留,告辞了。周兄弟,你的救命之恩来日必报,老赵,大小姐,咱们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说着,他举步就要迈出门槛。
扫雪客有意无意的看了看周倾,“且慢,倾儿还有东西要给你看。”
李昀歌闻声停住脚步,却并没有回头。“在下却没有留下之意,还望赵城主能放在下离去。”
扫雪客温文的笑了笑,“我从未想要强留你,何谈放行二字?若你今日不看一看倾儿手上的东西,只怕会抱憾终身。”
周倾猛地想起了老人临行前的话,眼睛一亮,说心里话,他确实不想李昀歌就这么离开,他总有一股直觉在不断的告诉他,李昀歌这一去,很可能会有杀身之祸,性命之忧……
周倾想了想,这种直觉并非空穴来风,很有可能来源于在关帝山时李昀歌和元歌的那几句对话……
简短的话语,足够他读出很多的东西。
还有那龙胆刀,自从他拿到以后,便从未离身,就连如厕时也要背着他,有时还会对着这柄巨刀出神发呆,其神情落寞怆然,几乎泪下……
这一切的想法令周倾明白,他不能让李大哥离开,更何况师父也曾这般交代过。
他走到李昀歌的身前,将从怀中取出的白帝树叶放在李昀歌的眼前,又道:“师父还让我和你说……若想来日胜过三尺丹阳,就老老实实的去探雪城。”
李昀歌双目圆睁,用近乎疯狂的姿态从周倾的手中抢过那枚晶莹剔透的树叶,整张脸都陷入了微微的抽搐颤抖之中。
沉吟半日,他脚步僵硬的侧转身子,“这树叶,只有探雪城才有吗。”
“嗯。”扫雪客知道事情成了,神态自若地回首拉住女儿的手,步子缓慢却速度极快,一眨眼便已经从房间中走出。
一缕声音遥遥传来,仿佛一道能够穿破皮肉血骨,直插入骨髓的剑气,灌涌心底。
“白帝树只此一棵。”
“那,她……也是探雪城的人吗?”
李昀歌的脑海中轻飘飘的闪过一个倩影,和一缕月白色的剑穗,整颗心扉宛若被再度撕裂开一般痛不欲生……
他发动脚步,用最快的速度冲了出去,冲到了扫雪客的身后。
赵雪贞回头看了看他通红的双睛,失常的神态,不由吓了一跳,赵卫晗和周倾紧随其后也跑了出来,三人做了个简单的眼神交流,都识趣的没有插口。
扫雪客并未停下,速度稍稍放缓了一些,让李昀歌能够跟在后面。“嗯,算是吧。姬姑娘的那枚白帝叶就是内子亲手所赠。”
“当初的事,赵城主知道吗。”李昀歌乜呆呆的发问,此刻的他脑海中一片空白,心跳快到了顶点,气喘如牛,紧张万分。
“嗯。当初,是指你逃离天唐之后吗?知道些,但不多。但,内子当时正在长安,目睹了全程。现在,可愿和我回探雪城了?”
李昀歌重重点头,眼中的血色悄悄退去一些,腿一软,险些屈膝跪倒,扫雪客反手托起一股柔和的内气,将他的身子稳住。
“走吧。”
赵雪贞提气跃上停在酒楼门口的自家马车,扫雪客做了一个请的姿势也入了车内。
周倾眨了眨眼,看着那两匹拉车的枣红大马和其上其貌不扬的中年车夫,目瞪口呆的登上马车,直至坐入宽敞的马车内他才反应过来。
“红渊宝马竟用来拉车,这也太……”暴殄天物四个字被他夹在了口中没有说出来,转念一想,这毕竟是扫雪客的车架,有宝马为引也不算什么。
赵雪贞就坐在他的一边,闻言嗤嗤笑出声来,“那如果我告诉你,驱车的马夫是当世顶尖强者,你会不会惊的连眼珠子都弹出来?”
车外传入一个浑厚的嗓音,“小姐,欢迎回来,您就别取笑老仆了。”
周倾眉头一挑,“探雪城总教师,南公……左沂前辈?”
他下意识摸了摸怀中父亲周患留下的亲笔信,顺着侧帘的缝隙向外看了看,心中有些紧张。
……
有红渊马驱车,踏山路如履平地,在雪层深厚的山林中穿梭而过,似一道红色的闪电,留下两道浅浅的辙痕。
风声回荡,左沂坐在车辕上,熟稔的掌控着马车,耳边传来车内和谐的交谈声,嘴角慢慢上扬起一个弧度。
阿患啊,一别十三年,终于又见到这个小子了……
他很好……
可你,怎么就那么傻啊。
车内。
正中放着一盆碳火,热气蒸蒸,暖意融融。
赵雪贞玉手在眼前扇了扇,似乎感觉闷热,伸手将侧帘拉开一半,凤目在不断变换的景物中停留了几秒,忽听扫雪客开口打破沉静。
“卫晗,此次保护小姐,辛苦你了,待回城之后,我便将一字剑传与你。”
赵卫晗先是愣了愣,随即面露大喜之色,“谢城主!”
“而后,你,便是我的正统大弟子,真正入我门下。”
这一次赵卫晗的脸色已经不能用惊喜来形容了,简直是一种升入云端的震惊。
周倾暗暗乍舌,这位就连面对死亡之时都未曾有什么表情变化的四重境高手,竟然会有这般模样?
“谢城主!”依旧简短的回答,但谁都能听出那遏制不住的激动。
扫雪客眉睫一动,“不出意外的话,你还会有两个师弟的。”
“倾儿和舟儿。”
赵雪贞倏地看向父亲,指了指周倾,她很不能理解一向不收徒弟的父亲怎会如此反常。“爹!你要收了他?收这个笨蛋?”
她话中之意并非贬低周倾,只是惊讶之下的冲口而出。
“住口,人家有名字。”
赵雪贞小嘴一扁,心道:也不知道这笨蛋走了什么狗屎运……那……以后他,就要长住在探雪城了吗?还有,那个舟儿又是谁?
周倾不明所以的摇了摇头,因紧张而有些语无伦次的道,“城主厚遇,晚辈,受宠若惊。可,晚辈,已经有师父了,不,不能做欺师之事。”
“哈哈哈。”扫雪客爽朗一笑,“你把赵某想成什么人了,放心,你师父与我乃是至交,抢好友徒弟这种事,我还是做不出来的。具体的,等到了探雪城,让你师父亲自告诉你吧。”
周倾这才放下心来。
回过状态的李昀歌深深的呼出一口浊气,一只手掌死死的握着紫薇剑,因为太过用力,整只手掌已经青白泛紫,青筋乱突。
他焦虑的呼问一声,“左老先生,探雪城还有多久能到?”
“谁知道呢,可能不远了吧。”左沂慵懒的声音悠悠传来。
第一百二十五章:入城【下】
对于享誉天下盛名的宝地探雪城,周倾还是满心期待的。
碎雪微漾,熹光冉冉。
古语有云,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
当然,在这寒山之中不可能有蝉儿的鸣叫,处处星霜挂雪,偶有走兽飞鸟的影子在林中隐绰绰的穿梭,飞腾。
更衬出几分天南独有的宁静美,令人观之心旷神怡,胸怀通达。
深山大泽一一走过,周倾一路上总在好奇的向外打量着天南的雪景风光,直至看的倦了,便倚着侧窗沉沉睡去。
马车行的极是平稳,就连周倾也没有想到颠簸蜿蜒的山路竟然能行的这般畅通无阻。
李昀歌始终低着头,似在想心事,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紫薇剑如果是凡铁打制的话,只怕已经被他的手捏成一团破铜废铁了。
扫雪客平身端坐,二目微合,像是在休息,可赵雪贞在他的耳畔喋喋不休的念叨着此行的所见所闻,他也时常能够淡淡的回上一两句。
赵卫晗见周倾甜甜睡去,将侧窗的棉帘拉上,又将自己的外袍脱下来盖在了周倾的身上。
周倾身子动了动,翻了个身,继续安睡。
车内,一派祥和。
马车足足行了一日一夜,在周倾等人与扫雪客碰面的第二天清晨,第一缕微光斜照天下时分。
周倾悠悠转醒,抹了抹嘴角的晶莹,舒服的伸了个懒腰,这才看到自己身上不知何时盖了一件衣袍,心中一暖。
“笨蛋,你也醒啦?”赵雪贞眨了眨有些朦胧的睡眼,也是刚刚醒来的样子,环顾了一下车内,发现赵卫晗和扫雪客已经不知去向,她大声问道。
“沂叔,是到家了吗?”
车外依然宁静,没有半点声响回音传来。
李昀歌听到了赵雪贞的呼喊,猛的睁开了双眼,他本就因为心事重重睡得很浅,被赵雪贞一声吵醒也并不为怪,刚要挺身走出车子,门帘一挑,一张带着浅笑的俏脸便露出了惊鸿一角……
那是一个妇人,一个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其姿容的美妇,倾国倾城四字配她正好。
大概只有扫雪客那样的出众的男人,才配得上这样的女子吧……周倾心中这样想着。
雪白与无半点瑕疵的肌肤,莹光闪烁。黑白分明的眼眸,暗带几点柔光,光洁几乎可照人的脸蛋儿,触之如水,嫩如珍玉。
“娘亲!”赵雪贞一个鲤鱼打挺起身,再如乳燕还巢,飞鸟投林一般扑入了那美妇的怀中。
一个称呼表明了那美妇的身份,她,正是江湖人称“一叶可遮天,余生付流年”的探雪城主母,雨仪。
雨仪爱怜的抚了抚女儿的后背,“贞儿……”还想说些什么,一叙别愁,一个人影便在眼前疾速一闪。
李昀歌紧随其后出了马车,扑通一声跪在雨仪的身前,“雨夫人!”
雨仪只能松开了女儿,柔柔的将李昀歌从地上搀起,“既是故人,无需多礼。你我也有多年未见了……”
李昀歌呆了一呆,“雨夫人认错人了吧?今日是我第一次见到您啊。”
雨仪轻轻地眨了眨眼,直视李昀歌,“李公子当年英姿正茂,年华正盛,名满长安冠绝全唐,就连元轻她那目中无人,眼高于顶的性子,也被公子所吸引,公子又哪还会记得太白楼前默默无闻的我呢。”
似乎是听出了对方言语中的讽意,李昀歌一阵心痛,他清楚的知道自己曾经做了什么,雨仪对自己这个态度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毕竟当初,是我负了她……
“往昔荣华俱往矣,雨夫人还是不要再提了……”
“既然李公子不想再提起,那又何必来探雪城见我呢。”
“我只是想……问个答案。”
“你父亲都不知道的事,你以为,我知道吗?”
李昀歌沉默了。
雨仪的话每一句话说的都很轻柔,但谁都能听得出,话语中雪藏着一丝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味道。
这让赵雪贞非常不解,娘亲是什么样子,她最清楚不过,对每一个人都是真心以待,温柔以待,为什么唯独对李昀歌……
周倾因害怕打扰了雨仪和李昀歌的谈话,始终没有动作,听到外间谈话告一段落,这才有些迟疑的从车内钻了出来。
雨仪余光见到他,喜上眉梢,嘴角的笑纹几乎抑制不住,她松开女儿的手,反而一把拉住了周倾的手,将他上上下下的看了一个遍。
感受到了那眼神中的柔和和关切之意,周倾心扑通通乱跳,在这位陌生的长辈面前,他只觉一阵口干舌燥,说不出话来。
尤其是那近距离的惊心动魄的容颜,也让周倾的小脸儿不由自主的漾起了些许羞红之色。
“雨……雨夫人,您……”
“别那么生分,你知道吗,倾儿,在你才这么大的时候,还曾在我的怀中睡过觉呢,记得那时,我们贞儿还没出生呢。”
雨仪伸开双手,笑吟吟的比了比一尺左右的长度,“真没想到,一转眼,你都这么大了,真是岁月不等人啊。你爹爹还好吗?”
“爹爹他……”
恰此时,浑厚有力的脚步声自后方响起。
“阿患,已经在昶州了。”周倾听出那是左沂的声音,不禁微微侧目。
雨仪听后眼神一暗,“他还是选择了回去啊。不过也好,战场,是他的命。倾儿啊,我们和你爹爹都是故交,正愁无法得见呢,好在你来了,以后就在城里住下,有什么需要的,你就尽管说……”
听着雨仪发自心底的那份关怀,周倾的心犹如烈火炙烤,滚烫无比,偷偷看了看赵雪贞,心中暗暗将这母女做了个小小的对此。
随即暗暗慨叹,赵大小姐真的是雨夫人的女儿?这性格简直是云泥之别啊……
如果左沂和雨仪知道周倾的想法,一定会忍不住捧腹大笑,因为年轻时候的雨仪在骄纵方面甚至比女儿还要高上倍不止。
普天之下,若说还有人会让那位闻名遐迩的扫雪客谈虎色变,也就只有这位雨夫人了。
左沂走近到前,先对赵雪贞道:“小姐,卫晗在白帝树下候你多时,您是不是应该去看一看。”
“啊?白帝树下……对了!爹爹让晗师哥修行一字剑,那岂不是说不参透剑谱,气破挺剑峰就不能再出关了?”
“嗯。”
“娘亲,我要去看看晗师哥。他这一闭关,至少也要五年看不到他了!”赵雪贞急急的和母亲说了一句,唤出本就不多的内气,催动身影朝白帝树跑去。
雨仪点点头,“这丫头,总是毛毛躁躁的。”
李昀歌一直被晾在一边,却并没有恼火,他的眼神始终灼灼的定在雨仪的身上,为了那个答案,忍一忍冷落又能怎样。
雨仪回眸审视的看看他,终于悠悠叹出一口气,“倾儿,你和沂叔去吧,你师父也在那里,记得,有事一定要来找我。”
接着,她又对李昀歌道:“你和我来。”
李昀歌喜形于色,连连道谢。
第一百二十六章:五峰合关
白帝巨树,高近二十余丈,枝丫繁密,斑驳树影几乎笼罩了大半个探雪城,莹白树叶与阳光交汇散射的亮银色光华照入探雪城主府中。
清风徐来,花瓣般轻柔飘香的白帝叶落在了周倾的脸上,他伸手接住,不禁侧头看了看那棵天下独有的神树。
那就是五帝之一的剑神白帝亲手所栽的白帝树啊,果然奇异非常,甚至不亚于天下奇珍之……黄运树和冰铁树啊……
回过神来后,他紧走几步跟着左沂进入了神树右侧的城主府中。
毕竟身处在陌生的地方,周倾显得格外拘谨,就连手都不知放在何处,时而交叉在一起,时而拉扯几下袖尾,心中扑通通乱跳。
汩汩水声绵密丝丝,缓缓入耳。
“到了。”
左沂的声音从前方传来,他停下脚步,猛一抬头,一眼看到了正厅中的莲花池,以及其中三座浮台上静立交谈的三个人。
扫雪客一见到左沂和身后有些怯怯之色的周倾,挥了挥手,“沂叔,倾儿,你们进来。”
周倾一咬牙,挺起胸脯,随左沂进了厅中。
“刷!”
破空声裹挟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倏然出现在眼前,周倾面露喜色,大喊一声,“师父!”
老人揉了揉耳朵,嘿嘿大笑,黄牙外翻,那不敢恭维招牌笑容看在周倾的眼中却极度亲切。
“听见了,那么大声,为师耳朵还不聋。”
扫雪客脚尖一点,从浮台跃上平地,同在浮台上的荀舟见两人都已离开,也飞步出了莲花池,落在扫雪客身后。
他奇异的看了看周倾,而周倾也恰在此时注意到了他,二人只一对视,都是大张双眸,异口同声。
“是你?”
老人和扫雪客相视,无言苦笑,扫雪客挺身立在二人相会的视线之中,“时间不多,你们还是等等再叙旧吧。”
话音刚落,扫雪客侧目对着左沂使了个眼色,左沂心领神会,“舟儿,跟我走。”
说着,大手一张,直接拉住荀舟的手,用根本无法反抗的大力强行将荀舟拉出了大厅,荀舟转头看着周倾,眼神中竟有几分隐隐的不舍。
他发现周倾竟也在看着他,满脸的迷惑,眼神中透出惊疑不定的味道,他探手抓了抓,知道肯定抓不到周倾,这才有些颓然的放下手。
一转眼,就已经被左沂带出了城主府,不见踪迹。
“师父?”周倾想要问,但被老人使眼色止住了。
“本以为这一次可以和你说清楚的,现在看来,要拖后一段时间了。”老人的神态一如既往地没有正经,但说出的话却极其严肃。
“在小老儿和赵窝囊把要事说完之前,你不得开口。赵窝囊,你先说吧。”老人背过身去,不再看弟子,他害怕被弟子看到眼角萌生的泪水丢了面子……
那是饱含激动和惆怅的泪,也是等待了不知道多久的泪。
“事态紧急,前几日我和老仙儿外出了一趟,正是因为发生了那件事,我才会亲自把你们接到探雪城。”
“咳咳,赵窝囊,你能不能别那么多废话,直接说重点。”老人插口道。
扫雪客没好气的给了老人一个眼神,继续道,“白帝山,共有五座山峰环绕探雪城,其中挺剑峰,仗剑峰,重剑峰,竖剑峰四峰为辅峰,立剑峰正立于白帝树之北,高出另四峰一等,也称主峰。”
“五峰各有一阁,其中分别藏有我探雪城的五种绝学。你,昀歌,卫晗,舟儿,承浩,各上一峰闭关,习得绝学,方可下峰。”
“而你,需要登临的,是主峰,其上有我探雪城无数年来所藏剑谱,兵法,内诀三万卷,你必要在三年之内将这三万卷全部记下来,明白了吗?”
“三万卷……三……三年?”周倾目瞪口呆,的确,他从小背书背了近十年,成功记下了道家十万典籍,可那是在有明智之眸的情况下,如今……
记下三万卷只有三年时间,即便是神仙也不可能吧。
“师父,这究竟……”
老人侧目斥道,“怎么?连挑战的勇气都没有?那你在还想什么天下首位?倾儿,你觉得以你未补四虚的身体,不吃点苦头,可能步入第四重吗?现在,机会摆在你眼前,你也不敢抓吗?”
“那你莫不如滚下山去,趁早别给小老儿丢人!”
“不是,师父,徒儿不是那个意思。徒儿只是……只是觉得徒儿并非探雪城之人,私看探雪城藏书并不好……更何况,看书和突破第四重有何联系?徒儿已经未补四虚升一重了,突破第四重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说着,周倾的眼神暗淡下来。
扫雪客和老人一人伸出一只手,各搭在周倾的两肩上。
“倾儿,藏书的事你不必多想,当你破峰而出的时候,你便是我的弟子,是探雪城的人了,这一点,你师父也同意。”
“倾儿,小老儿只能告诉你,这是一次助你脱胎换骨,重补四虚的机会,你一定要抓得住啊。”
“师……父,赵城主,我……我能问一问,如果我未能成功会有什么惩罚吗?”
“嗯?”老人板起脸,“未尝试先言败,你……”
扫雪客抬手捂住老人唾沫横飞的嘴,“你师父说的严厉了些,时间紧迫,我也只能告诉你一句话。如果你三年内未能成功,或者说晚了一步,哪怕只是一天,你爹爹周患,都会没命。”
“什么?”周倾瞪大了眼睛,脑中如同晴天打了一个霹雷,轰的一下炸响。
他张了张嘴,但感觉舌头不断的打结痉挛,周身筛糠一般的颤抖,但他猛的一咬舌尖,一道血箭破口喷出,剧烈的痛苦使得他在刹那间镇静了下来。
豆大的汗珠顺着鼻梁滚落,他都浑然未觉。
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弟子一定完成!请二位师长送倾儿上主峰!”
左沂从府外走入,迈过门槛,一记手刀击在周倾脖颈后,周倾闷哼一声,软倒在地,左沂将周倾抱起,沉默着转身离开,这一连串干脆利落的动作做完,他竟然都没有看扫雪客和老人一眼。
竟像是如果看了他们,便再也不忍心如此做。
待左沂再度离开,两位当世顶尖强者终于沉沉的吐出一口气,均是眉头紧锁,愁容不展。
雨仪从门口进来时,二人才回过神来。
“夫人。昀歌也已经送去了?”扫雪客问,虚空一招手,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酒壶,仰头饮了一口后,又递给老人。
老人将他的手一把推开,怒气汹汹的指着扫雪客的鼻子破口大骂,“老窝囊,你怎么能和他说那句话!你想把小老儿的宝贝徒儿逼疯吗?”
“还有别的办法吗。与其无意义的耽搁时间,告诉他实情反而更好……”
“实情?实情!是,你是好了!为了你的探雪城,你他娘的不择手段!你明知道,结局是注定的,你还要逼他!你好狠的心啊!你想造出第二个元歌吗!你想酿出第二个遮天门之祸吗!”
他的一番话劈头盖脸的说下来,扫雪客夫妇二人的脸色同时变得极为难看。
雨仪忍了忍心中的悲意,他也知道丈夫一定是做了什么,才把一贯满面笑纹,万事一笑置之的老人气成这副模样。
印象中,只有当初座北侯灭门时才看到他这般大发雷霆的样子……
“老仙儿。”扫雪客恢复平静,“你知道殊离是什么意思,这总比直接告诉他实情更容易接受。况且,你也说过,天下为祭,逼他一些又能怎么样,周家就剩他一个人了!他肩负了多少责任?”
“涯祖,阿城,阿患,他们付出了多少?如果最后留下的这个孩子根本无法承受,那他们的心血,不就空流了吗?殊离只想让倾儿更加坚强,只想……唉。”
“你摸摸自己的心府,看看殊离的气息,看看三国湮灭的一百二十州,你就应该想明白,究竟什么才是最可行的办法!”
“殊离和你一样,都爱这个遗子!可我们不能因为这份对前代人的敬畏和对今代人的爱怜而停止这一切啊!天下人都可以动摇,你,我,不能!”
老人沉默了,他茫然的接过酒杯,只觉那酒壶重渝千斤,仰头狂饮一口,他道。“是啊,还有那冰川孤山两千年的坚守,还有藏冰观十三代人的坚守,还有……”
“还有我自己。”老人喃喃低语。
扫雪客眉睫一动,“夫人,传令下去,自即日起,五峰合关,城门紧闭,城外之人不可入,全城静待峰破之时,探雪城上下,敢有出城一步者,斩。”
雨仪螓首轻点,长叹而去。
第一百二十七章:归国
“赵窝囊,如今合关闭城,你的寿辰之日该当如何啊?”老人坐在莲花池中的浮台上,提着盛满酒液的樽杯与扫雪客对饮。
“照常。”扫雪客握着另一座浮台上坐着的雨仪的手,轻轻道。“只是,苦了那些来为殊离庆寿的宾客们了。”
“是啊,要么是有来无回,要么是根本进不来,还真是苦不可言啊。”老人笑着又饮了一杯热酒,“这凉胜温还真是难得一见的好酒……”
“既然你也出不去了,这酒,管够。”
“老窝囊,小老儿在想啊,如果小老儿是你的那些宾客之一,只怕下辈子也不再来给你贺寿了,嘿嘿嘿。”
“下辈子。也快了……”扫雪客眼神一变,稍稍将夫人的手攥紧了几分,感受到对方的手心里有几分汗湿,转口问道。
“夫人,你是不是不明白我和老仙儿为何要成这五峰合关之象。”
“略略明白一些吧。”雨仪思忖一下,“我只是不明白,为何不让贞儿,参做其中之一,而让承浩一个局外之人……”
“秋承浩很适合那最后一个位置。”扫雪客还未回答,老人接过话茬。
“小老儿提前为他们算过,赵卫晗,李昀歌,秋承浩,荀舟四人与倾儿命格相符,未来,定有解不开的渊源和情谊,为立运之选实为上佳。”
“而贞丫头,和倾儿命格相冲,若让她参入则必生变,更何况他日他们五个下山之时,贞丫头还需要坐镇探雪城,以守探雪之命脉。小老儿和老窝囊……所以三年后,就是他们的时代了。”
“倾儿和贞儿命格相冲,这是为什么?”雨仪略有些惊诧,皱眉问。“难道,他们将来会有厄劫不成吗?”
“这种事,谁说的准呢。”扫雪客含含糊糊的回答,轻拍着夫人的手背,似在抚慰。“天机不可泄露,你还是不要多问了。老仙儿的阳寿,不能浪费在这种事情上。”
“张老,您苦修这么多年,实力早已达到深不可测的境界,难道也无力回天了吗?”雨仪看向老人。
“老窝囊的实力何尝不是‘深不可测’,那又有何益呢?有些事,不是人力能阻止得了的。”老人苦笑着摇摇头,“接下来只能盼着,这三年,不要再出什么太大的乱子才好。”
“不出乱子?不可能的,宇内和大辽已经对沧北下手了,镇天王和孤帝还有一场恶战,这一切,不过才起了一个头。”
“所以小老儿说,盼着……”老人耸了耸肩,抬眼向上方的屋顶看了看,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喂,老窝囊,赵卫辞那小子快回来了,你也不让他进来?”
扫雪客点头,“夫人,等到卫辞回来时,你从主峰下的地穴道把他接进来,不要声张,更不要惊扰了主峰上的倾儿。”
“好。”
“来来来,继续饮酒。”
……
昶州,都狼三城之外。
无论探雪城这边作何安排,这片血雨腥风的战场也不会受到丝毫的影响。
肃杀,寒意,血气,愈加昭显出战事的惨烈。
整整五日,久攻不下。
拓跋无涯领兵死守三城,就好像在他看来,只要这三城不丢,昶州就依然是大辽的占地。
但实际上,当日拓跋无涯屠城之后,并未在三城之中留下太多的粮草。
此刻兵粮将尽,军心却出奇的整合,没有一丝惶恐紊乱,足可见拓跋无涯治军之严明,当世罕见。
近两日,拓跋无涯在军中数次下达过突围的命令,但当那动静大到城外的沧北军士都已经关注到并开始筹措对策的时候,这“突围”的行动又雷声大雨点小的停息了下去。
云冲和几位兄弟商议后猜测,这大概是拓跋无涯黔驴技穷,无力而为后布下的虚张声势的疑兵之计,下令围城待战,随时警戒。
这一日,云冲又一次将诸位将领唤入中军帅帐之内,卓幼安也同时在列。
自那日接过通令官传达的消息之后,赵梦缺和燕杵兴二人日日郁郁寡欢,饮食不宁,如今面色憔悴,俨然已消瘦了不少。
云冲看出了二人的思乡心切,温言道:“老五,老八,你们二人若实在惦念家乡,我予你们二人五千人马,十仓军粮,你们可以回国赈海潮之灾……”
孔太飞也道:“我和老四一块商量过了,军中粮食也吃紧,只能给你们十仓……”
“别说了。”燕赵二人对视一眼,均是摇了摇头,燕杵兴摸了摸颔下络腮胡,环眼一睁。
“侯爷待我二人不薄,虽然我二人非是大周人,当初落难流落他乡,是侯爷不以异国之人看待,收留了我们,对我二人如手足一般。现今战事正到了最要紧的时候,我们怎敢如此背信弃义,分兵分粮而去?”
赵梦缺也踏前一步,道:“五哥说的是,两国交战,焦灼难分,正是用人之际,但……家国蒙难,我们实在难以安然作战。如果众位哥哥允准我兄弟二人回国看一看,我们已是不胜感激!焉能再分大周战力?”
“二位兄弟言重了,大家手足二十余年,你们这么见外,是不把我们大家当兄弟了?”云冲佯怒道。
孔太飞飞起一拳打在燕杵兴的胸脯上。
“老五,老八,大家都是兄弟,你们两个别他娘的再废话了,赶紧滚蛋,五千人马十仓兵粮已经点齐,再磨磨唧唧的就别说自己是带把儿的爷们儿。”
燕赵二人眼圈泛红,他们深深地看了两位哥哥和徐烨一眼。
“诸位兄弟保重,替我们告诉老七和大哥,保重!我们此去,若家乡安好,定去去就回!等我们归来之日,咱们再并肩屠狗!”
“好!”
“好!”
徐烨给了燕赵二人一个熊抱,“没想到刚团聚还没多久,你们又要离开了,五哥,七哥,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
话音未落,二人目带怆然与坚决,挑起帐帘,大步离去。
五千甲士整装正立,战马抬头正视前方,十仓军粮分车装妥,燕赵二人对视一眼,心中一片滚烫。
反身对着帅帐一抱拳,飞身上马,迎着东方的金光,高喝一声,“上马!”,五千将士整齐划一的跃上马背,扬尘滚滚,飒马离奔。
离开了这片他们生活了二十多年之久的土地。
他们不知道的是,此次一别,再无返回周土之日,也再无兄弟重逢之期。
第一百二十八章:破城之计
燕赵二人走后,大帐内忽然安静了下来。
东风突起,吹开了棉质帐帘,卓幼安遥遥望见都狼城上斜插的几杆大旗迎风飘摆,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笺。
云冲收起了兄弟离别的感伤,将视线转向卓幼安,“这是什么?”
“这是周帅给我的破城之计。”
“什么?”孔太飞双睛放火,“娃娃,你前两日怎么没有提起还有这个玩意?”
说着,他急不可耐的把那方信笺自沙盘上抄了起来,撕开蜡封,抽出纸页,眼看着就要铺展开。
“且慢。”卓幼安出声拦住,徐烨知道二哥毛躁的脾气,伸手抢过纸页,按在沙盘上,静听卓幼安继续说下去。
孔太飞不快的冷哼一声,“前两日你带回来的消息就含含糊糊,根本没有说清楚大哥和老七的状况,现今明有智计,你又迟迟不拿出来,莫非你是拿我兄弟几人玩笑不成?”
“我看你是故意贻误军机,漫我军令,娃娃,你想吃军棍不成?”孔太飞的黑脸皱成了一团,双拳攥的咯吱吱作响,抬手欲拔腰间宝剑,徐烨大力夺下孔太飞的佩剑。
“二哥!”连日攻城不下,他心中也窝了一口气,所以很明白孔太飞的心情,但他更明白什么才是最要紧的。
“老二,你闹够了没有?”云冲脸上一寒,“恃高凌弱,以上欺下,好大的威势啊?你还要不要你这张黑脸?”
“呸!老四,俺老孔多少年的战阵厮杀了,会不懂这些个小娃娃心里的想法?黄口小儿,无端上位,口令不明,怠慢上将,分明是受了老七的宠,没把咱们放在眼里啊,今儿不教训教训他,你教咱们兄弟日后颜面何存呢?”
“够了!你给我回帐反省,接下来的战事不许你参与!”云冲怒发冲冠,横眉立目,“平日里你自视甚高也就算了,今日丢人都丢到小辈这里了,再不加约束,他日还了得?”
“我是兄长,这营中,我还是说了算的,老四,你有什么资格约束我?下卒不力,我就要教训,你奈我何?”孔太飞朗声道。
“二哥,我们都心急,可此事不能急在一时啊!卓副将刚刚才拿出这信笺定是另有安排,你……”徐烨见云冲和孔太飞之间剑拔弩张,眼看就要动起手来,登时劝道。
“狗屁的安排,分明就是这小……”孔太飞粗话说到一半,却见卓幼安当啷一声抽出长剑,“喀啦”一声插在沙盘上,使得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整个大帐内陷入了窒息般的沉寂,落针可闻。
“周帅早就料到孔将军会在此刻心焦意躁,所以特命幼安待到这时再拿出破敌之计。”
卓幼安的声音如同浇在烈火上及时雨,在最关键的时候冲散了帐内三人的怒火。
云冲平素以冷静著称,多前锋,善把握时机与谋略,自然刹那就明白了周患的意思。
“老七这是太了解你了啊……”云冲感叹一句,“我军在主动,围城攻之,最不能有的就是焦躁,眼下需要的是耐心啊……”
孔太飞将疑惑的眼神递向徐烨,徐烨凑到他的耳边道:“七哥知道你的‘恶行’,这是在臊你呢。”
孔太飞恍然大悟,一张黑脸如同苹果一样红到耳根,有些尴尬的冲着云冲抱了抱拳,只说了声,“俺去面壁。”撩帘离去。
的确,周患早就猜到了二哥孔太飞对自己这个新提拔起来的年轻副将一定会抱有诸多不满,所以刻意等到他最焦躁的时候拿出破城计。
他也特意交代让卓幼安喊出一声“且慢”,就是因为料到这一定会激怒本就急不可耐的孔太飞,从而点燃了这场“闹剧”,目的,就是让他在小辈的面前丢一丢脸,让卓幼安看清这位老将的无理取闹,从而……
试问,孔太飞这么一个刚愎自用,目空一切的将领在卓幼安一名无名小将眼前丢了面子,示了短,以后,还有什么脸面再对这位小将指手画脚?
就连云冲也不由得称赞起周患对人心的把握,只靠一句话,便令自己的年轻副将在战功彪炳,居功甚伟的孔太飞面前抬起了头,真可谓兵不血刃……
徐烨暗挑大指,“七哥的阴险,真是登峰造极。”
“哈哈哈,小十一,你这话要让老七听到,又要揍你了。”
徐烨摇头晃脑的道,“可惜,他没在啊。”
“这下,可以和我们说说这破城之计了吧。”
云冲方才发泄出了心中的压抑之气,此刻心情舒缓不少,心境也更加明朗。
重新将注意力放在了卓幼安的身上,方才他拔剑立威的魄力使得云冲对于这位年轻人更高看了几分。
卓幼安把剑归入鞘中,恭谨的道。“云将军,徐将军,末将有一问。”
“请讲。”
他指了指昶江的方向,“昶州暴雨,水位上涨几何?”
云冲和徐烨对视一眼,灵机一动,“足足涨了一倍之高,江水泛滥,冲垮了数座堤岸……莫非……”
二人不是蠢人,相反的,他们数十年的带兵经验以及少时熟读的兵书战册绝非无用功,只经卓幼安这一问,二人就明白了大半。
云冲展开纸笺,果然看到了其上的计策与自己心中所想一般无二,只是周患所定的计策更周密,更详尽。
卓幼安手扶沙盘,低声道:“末将和周帅共同推演过,此计若成,昶州三城唾手可取,届时周帅取了松仓,与云将军所部共成掎角之势,前呼后应,合兵一处,则辽军主力可尽灭,拓跋无涯及旗下之将也可尽戮也……”
徐烨眼睛发亮的看了看沙盘上的沧北各州府,“如果真是如此的话,画青,洵,汤三州的辽军便成了异国孤军,定能望风而逃,不战而退,沧北失地就都收回来了!”
云冲手指顺着沙盘上如同脉络一般的山林关口一路推演过去,“这一胜,可以直接打到,大辽关!”
“不不不。”徐烨激动的摆了摆手,“大辽关算什么,兴许这一仗可以逼入大辽国土,顺手牵羊,连储净关一同取了。”
“哈哈哈,十一啊,你真是越说越离谱,不要得意忘形了。”云冲哭笑不得,抬手扔出一支令箭,“卓幼安听令!你速去篁岭回报周帅,就说,三日内,必见成效。我定让他拓跋无涯,兵溃千里……”
卓幼安单膝跪倒,毕恭毕敬的接令,大步离去。
云冲抬手又是一支令箭。
“徐烨听令,全军后撤四十里,占据高地扎营,空营撤后纛旗多插一倍,以迷惑拓跋无涯。另外,备好一切阻水之物,待水势不挡之时,开闸放水,我要水淹三城!”
“末将听令!”徐烨也接令退帐,其态昂首挺胸,神气十足。
第一百二十九章:借水破局
昶州,都狼城内。
拓跋无涯稳立在城头,从他的表情看不出有丝毫不妥,纵使万军围城,身陷重困,他依然静默伫立,一笑置之,随手摸了摸下巴。
元莫直立在他的身侧,沉吟良久,趁着拓跋无涯思考的空隙,忍不住问道。“涯帅,您在等什么?”
“本帅在等一个机会。”拓跋无涯道,“这次回来,我其实并没有想到能够活着离开。”
元莫直心中大痛,他知道拓跋无涯之所以不惧重围,匹马折回,都是为了救他啊!
“但,现在看来……周夜池,一定掐在了篁岭,已经断了我的后路,甚至松仓大概也已入了他的手。”拓跋无涯的声音很平淡,“这一手,他做的很好。”
元莫直神色黯然的把头低了下来,拓跋无涯没有看他,“先别垂头丧气,想听一听周夜池全盘的计划吗?”
元莫直还未回应,他便已经自顾自的继续说道。
“雨夜奇袭都狼城,雨后高悬我大辽名将的尸身,逼我渡江驰援……而后一招攻心计,以雨后行军之迹迷惑我,趁机带兵绕至三城之后静待。”
“果不其然,我陷入了他的圈套,略一迟疑,他又早派人于松仓虚张声势,攻我所必救。随即他便可用偷渡之军在四侠山堵截我,将我所带之军一网打尽,顺势与沧北军前后夹击,杀回三城,则昶州便入了他手。”
“好可怕的人……步步为营,处处算计,从心计到战阵,一步一步……那我们现在,岂不是全无生理了?”元莫直喃喃道。
“不。他在用计,我也同样如此。”拓跋无涯嘴角轻轻上翘,“我承认,是我轻敌了,但只有走到这一步,这场战争才好玩呢……”
“好……玩?”元莫直搔了搔头,“那,涯帅……接下来我们应当如何面对?死守到底?”
“不。”拓跋无涯回头瞥了瞥满目血色狼藉的都狼城,“昶州,已经守不住了。”
“啊!那应该尽早突围出去才是啊!”元莫直横起大刀,眼神微寒,“有莫直在,必保涯帅无虞!咱们杀开一条血路,只要去了汤州,就还有再杀回来的力量!”
“我说了,我在等一个机会。本帅,可还想再和周夜池较量较量。”拓跋无涯再度向着远方天际尽头的沧北军营望了望。“第一回合我输了,可他也未见得赢了。”
“这……涯帅,您究竟是何意啊?越说莫直越糊涂啊。”
“哈哈哈。”拓跋无涯朗声大笑,“如果我没有半路想到这一切,折回都狼城,只怕姓周的已经功成了,可惜啊,我又回来了。”
“古人有云,置之死地而后生。上天没让我死在四侠山的堵截上,这就是机会。虽然现在深陷重围,孤立无援,但却也为我们带来了新生。”
“新生?”元莫直一头雾水,简直就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对,我派渐匆和阿文带人去往汤州,并未为他二人担忧,是因为我猜到周夜池在四侠山的人马没有看到我一定不会轻易动手,如此一来,他二人的安危便得到了保障,至少能保证洵汤二州暂时不会失手……”
“而周夜池,绝对不会想到我又回来了。虽然我们已经见过一面,但这会让他不得不重新布局,重新定策,再以昶州为根逐步夺回洵,汤……”
元莫直听到这里,总算是将那位敌军主帅的思路理顺,而对于拓跋无涯最刚开始的一番云山雾绕的话他也已通盘了然。
“哦!怪不得您方才猜测他截断篁岭,袭击松仓,原来是已经想清楚了这一切!”
“对,如果我是周夜池,我也会选择这么做。他的谋略的确不输于我,甚至,还要在我之上。”拓跋无涯摇了摇头,“但他算错了一点,本帅,绝不是吃素的,莫直,你说他们接下来会用怎么样的办法攻城呢。”
“这,肯定还是步兵在前,弓弩炮车在后……”
“非也。他们已经做了五日的无用功了,如果我没猜错,这也是那周夜池的算计。他在等我军心涣散,在等我焦躁不安,那么他就有可乘之机,一举破城。”
“莫非,涯帅您又已经看透了对方的意图?”
“不错。”拓跋无涯微微眯起眼睛,手指轻轻地一抹下巴,“你还记得当年关帝攻襄樊七郡之时,遭遇旧楚军死战守城时,是用何计破敌的吗?”
这一次元莫直就算再傻也明白过来,一拍城头的石壁,“水淹十三军,还擒杀了旧楚的神将苏煜,一战威震天下!”
“嗯。既然明白了,下去准备吧。逢木室木楼,催之以建筏,记得,每筏上必可走马,咱们的红渊神马还得带回大辽。筏建好后,置于北门侧,等水将到时,咱们大开南北二门……”
“您是想借水势突围?”元莫直眼中淌出凶光和战意,苦守城池数日,他早就想干一场硬仗了,听到拓跋无涯的话顿时振奋。
“传令锐城和重丘,同行此令,全军建筏,本帅预测,两日内,大水定至,收拾好行囊,做好万全的准备,到时全军踏水而出后来……还有一场恶战。”
纵观拓跋无涯和周患所谋策的战争,一言以蔽之,就是八仙过海,各显其能。
他们均是天下一顶一的帅才,没有任何一个蠢材,一旦到了真正对决时,必起滔天惊澜。
周患运用一串连环计将拓跋无涯逼至了他人眼中的绝境,而另一方的拓跋无涯却置之死地后生,反其道而行之,准备将计就计,破开重围。
这无疑是一场精彩绝伦之战,更是一场不可复制的针锋相对,哪怕是古往今来足足两千年的历史中也少有如此骇人听闻的战事……
这场关乎沧北存亡的真正大决,终于在八月二十三日清晨的第一缕朝阳升起时分,拉开了序幕。
都狼城内。
拓跋无涯稳立在星夜打制的木制巨筏上,他的身后还有数以百计的巨筏,放眼望去,足有数万甲士,近万匹马立在其上。
其他两城的场景也几乎如此。
这在场的每一艘木筏都是辽军拆了城中木楼后临时拼接而成的,周边以一圈充气牛皮囊围拢捆扎,以便水来时浮于其上。
这种临时木筏并不如何结实,但在拓跋无涯的眼中,已经足够了。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大地跟着剧烈颤抖。
万马奔腾裹挟着轰隆之声一泻万里,蛟龙出海,平地惊雷,大水冲破一切阻碍,势如破竹,直抵三城而来!
只听城头一名甲士大喝一声,“涯帅!来了!”
拓跋无涯握紧马缰绳,元莫直气贯喉间,其声三城可闻。“大开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