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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周至雪     藏冰txt下载     藏冰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三十章:兵行险着,绝处逢生

    一刹那,三城南北合共六座城门訇然中开。

    沧北军虽向后退军以躲避昶江之水的余灾,但也始终有一哨人马监视着三城的动静,稍有不对,便会重新引兵杀回,绝不让拓跋无涯有任何逃脱的机会。

    简单来说,三城仍在沧北大周军的监视和包围之下,只因要动大水而将包围圈向后撤移。

    想象总是美好的,如果云冲和周患遇到的不是拓跋无涯,只怕他这水淹一策便可顷刻令三城辽军溺没。

    现实证明拓跋无涯是一个善于反击的人,而且是用最惊人的雷霆手段发动了反击。

    ……

    长龙之水撕裂空气,催破天穹,如一柄万丈之剑,直捣黄龙,把偌大人间一分为二。

    整装操戈,站在高处随时待命的十数万沧北军士几乎同时吞咽了一口唾沫,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的一切,呼吸和心跳都在那凌霄的水声中停了一瞬。

    云冲和徐烨双双立在高处,眼看着满目尽被层叠大水充盈,一股莫名的后怕之感在胸中激荡,他们都在想,如果是自己面对这滚滚江水……大概连尸身都不知会冲去何方……

    排空的巨浪,遮掩了天光,茫茫天际也在此时坠入了大江水中,江流浩涌,无坚不摧。

    古语有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可今次的江水,纵使是撞上一座百丈土山,也绝对能将其转瞬倾覆,夷为平地。

    这是一场自然与人力完美结合的灾难啊……

    连日的暴雨,昶江水本就显得狂躁不堪,遭了堵截更如龙困浅滩,雷霆之威含蓄其间,一朝释放,直如被触逆鳞的狂龙,一腾身,便有背负青天,射穿斗牛之能……

    水势以一种难以想象的力量将所有的阻碍一一扯得粉碎,从昶江口到三城,足有数十里的阔土大道只在短短半刻钟的时间便被整个席卷。

    恰在此时,一个探子狂奔而来,“报!一切齐备,随时可以出战!”

    徐烨侧头,生怕自己的声音被隆隆的水声所盖,大喊着问道:“四哥,你还做了什么准备?”

    “不是我,是老七。连我都不知道,他竟在登仙桥附近的堤岸处备了三千条渔船,似乎早就准备放水淹城了……”

    云冲说着,还抖了抖握在手中的一张纸笺,正是那日卓幼安拿出来的周患亲手所书的破城之计,显然,这渔船的事便写在了其上。

    “三千?七哥哪来的这么多渔船?昶江太险,附近不是一向少有船只吗?难道是七哥变出来的?”

    “这我就不知道了,老七啊,真是越来越神秘了,他的这些准备,我一点都没有察觉。不过也对,若没有准备,他又怎么可能这么有信心夺回失地呢。如今万事俱备,只等水漫三城时,咱们便驾船杀入,生擒辽军残兵,大事可成……”

    话到此处,他的眼神下意识的在手中纸笺的后半段上停留了一下,徐烨察觉到四哥的神态似乎有些不对,忙问道:“四哥,这场战事怎么看都是胜券在握了啊,你在担心什么?”

    云冲将周患的亲笔手书递与徐烨,徐烨打眼一看,最末写着几个字,“拓跋无涯军事奇才,行事一定谨慎,若有变故,急速报我,我另有应对之策。”

    突地,又一个探子装扮的甲士从不远处的高坡上飞奔过来,跑到云冲二人身前,仓惶跪倒,“报!将军,拓跋无涯大开城门,借大水之势,乘筏杀出来了!”

    “什么?”云冲面有惊容,一勒袢甲绦,水已积深四尺有余,另一侧也有甲士顺着江水渡船驶来,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下高地,纵身一跃抢入舟中。

    回头一看,徐烨站在原地,他明白云冲另有令要交付自己,所以并未动作。

    “十一,我给你快马快船,你速去篁岭!”

    徐烨也不多说,没有一丝犹豫,自他处引马登船,驾船离去。

    云冲带领三千渔船,数万士卒冲入了战阵,与南门侧挟势而出的拓跋无涯战在一处。

    水声渐弱,水势再不多时便到了强弩之末,浪花惊涛也随之慢慢平息下去。

    拓跋无涯明白一鼓作气的重要性,他以奇兵冲入敌阵中本就占据了主动,虽不精水战,却也把辽军杀了个人仰马翻,并以最快的速度将包围圈咬开一道口子,浴血杀出。

    半空中,箭雨如幕,滴水不透,几乎无穷无尽的朝着拓跋无涯的木筏乱射。

    元莫直大喝一声,挺起长刀,挡在拓跋无涯身前,为他一连劈开二十几支雕翎箭,奈何箭矢的数量实在太多,他根本不可能完全抵御,不出盏茶时间,他便身中了数箭。

    虽都不在要害,但喷射而出的血光告诉拓跋无涯此地不宜久留,他忍!!!!!住爱将受伤的心痛,大喝一声:“大辽男儿们!不要恋战!从西南角突围!”

    连番箭雨之下,辽军死伤惨重,江水一片通红,死尸上下浮沉,辽甲满布水中。

    但大辽身为马背上的国家,任何一个将士的射术都绝对是一流的,他们一边从破开的敌阵缝隙逃窜,一边反身回以箭雨。

    箭箭带血,非死即伤,即使如此,沧北军依然不肯落下,他们驱船紧跟在拓跋无涯及下属数以万计的竹筏之后,试图再次围拢全歼。

    云冲冲在最前方,神色冷肃,拓跋无涯这一手实在太高明了,一个快字和一个奇字胜过千军万马,胜过千机百变,谁能想到他竟然用这样的方法突围?

    一盘死棋竟然就这么被他给走活了?

    这不是话本故事,这是他的亲身经历!直到事情发生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他还有些愣神,还有些恍惚。

    最终,他也不得不失意的承认一句:“拓跋无涯,要丢在我手上了……老七,接下来要靠你了!”

    江水尽头,拓跋无涯命全军弃筏,飞速翻身上马,带着旋风般的赤影,一溜烟消失不见。

    红渊宝马,大辽男儿,一着陆地,扬鞭跃马,那就绝对是海宽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了!

    云冲再怎么勇猛,也不可能在这方面超越辽军。

    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敌军主帅带着残兵,从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溜走而长叹无言……

    一脚重重的踢在船沿之上,他望着勉强行至水尽处而不堪重负,都已经散成碎木的“木筏”,怒哼一声。

    他下手的几个甲士都陷入了沉默,看到自家将军这般某样,他们的脸色也极为难看。

    本以为都要吃上庆功宴了,结果……竟然输给了这一滩碎木破筏?

    情何以堪?

第一百三十一章:运筹

    快马加鞭,牵动一连串电光。

    徐烨单人独骑纵马疾驰,胯下一匹乌骓卷龙马,虽比不上红渊,却也和周患的那匹白马王雪夜流星相差无多,不说日行千里,八百里也是游刃有余的。

    如今在徐烨的大力鞭策之下,更是四蹄如飞,速度达到了极致。

    拓跋无涯的突围速度不可谓不快,但云冲穷追不舍,两军对决的片刻僵持,依然为徐烨传信拖出了近一个时辰的时间,当拓跋无涯领残兵才一脱困,身在篁岭的周患就已经得到了消息,并开始了各方的布置。

    自那日周患领兵到篁岭之后,果不出他所料,龙洐意放走渐匆和李奉文后不见拓跋无涯的身影,自然知晓拓跋无涯并没有走这条道,故而带四万人假反四侠山,实则暗过汤州,想要兵取松仓。

    渐匆及五千铁骑杀回松仓,赵卫辞带来虚张声势的五百人早就撤离了,他轻而易举的收了松仓,还未等多时,李奉文也已跃马至松仓。

    拓跋无涯早知龙洐意会行此招,遂命李奉文死守松仓,免战高悬,避战不出。

    龙洐意日日在城外骂阵全无回应,发令攻城也迟迟没有攻下。

    这就是那日拓跋无涯放心将令交给李奉文并且还说出“此之一事,非你莫属”这句话的一个重要原因,李奉文身为能够考入大辽文甲阁的文人,耐力绝属一流。

    再加之他有一口牙尖嘴利的唇舌,偶尔兴起时还可以笑嘻嘻的站在城头,对着周军人马发动一连串从列祖列宗,到妻儿老母的问候,语言不仅生动诙谐,更兼清新脱俗,绝无一丝半点庸滥之词句,不像骂人,反像吟诗作对……

    气的老将龙洐意火冒三丈,抓耳挠腮,却又毫无办法,只能一推颔下白须长叹,“拓跋鼠辈,只知出些下三滥的手段!”

    好在不久后,周患与其合兵一处,手下将士汇聚一起已达十五万之众,军容赫赫,背后又有陆陆续续送来的粮草为撑,随时可以发动猛攻。

    松仓不过是一座芝麻大的小城,守军不足,处地又属平原开阔之地,无险要阻隔,易攻难守,根本没有希望在这般数量的敌军攻伐下守住城池。

    李奉文与渐匆商议后,决定运粮而走。

    运走将近五成粮草,周军兵临城下,发动总攻,辽军不敌,留下渐匆自带两千骑兵断后,一把大火将松仓中的粮草连带城池通通烧成一片黑灰……

    大火难以控制,整整持续了一天一夜,这还是大雨后潮气过剩的缘故,并未殃及他处,但辽军却也撤后到有天险为依凭的岳阳关,站稳了脚跟,一时难以再攻。

    周患无奈,整理战场,为防渐匆趁军马停当不稳,杀一个回马枪,从几乎成了焦土,寸草不生的松仓又退回了篁岭,扎营暂居。

    苏瑾妾在周患赴松仓后,督运粮草,同时留余部等候云冲诸将及义军人马,在两军会合后,苏瑾妾便又带一队人马助援周患。

    此刻,龙洐意,周患,苏瑾妾,十五万大军,同驻在昶州和汤州交界的篁岭。

    徐烨火急火燎的冲入辕门,周患听了动静,第一个从帐中走出,见到对方的样子,不用猜也知道出了大事,神情微凝,问道:“出了什么变故?”

    徐烨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的回道:“禀报主帅,拓跋无涯,借…借大水之力,乘筏突围!”

    苏瑾妾和龙洐意也出了帅帐,闻言齐齐一怔,周患不由哈哈一笑,“这么蹩脚的招式,他还真他娘的想的出来啊!”

    “主帅,咱们快点派兵去他的必经之道堵截吧,迟则生变!”苏瑾妾道,在军中当着军士的面,她不称患哥而称主帅,这是规矩。

    “不急。”周患转头问帅帐外的侍卫,“幼安何在?”

    不等侍卫回答,卓幼安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额上还有一层细密的汗珠,“主帅?”

    周患微微一笑,“幼安,本帅有一令,你敢接吗?”

    听他这么一说,卓幼安毫无犹豫,抬手就要接令,但在场其他几人无不谈虎色变。

    龙洐意开口阻拦道。

    “主帅,此事干系重大,幼安他……虽然年少有为,青出于蓝,但,所经战事实在太少,只怕……”

    “难当重任”四个字他没有说出口,一方面为防寒了小将卓幼安的心,另一方面也怕驳了周患的面子。

    徐苏默契十足,双双单膝跪下,“主帅还请三思,我等愿接令前往!”

    周患眉头皱了皱,将二人扶起,“我意已决,不必多说,此事,交给幼安。”

    “主……”

    周患转过头去,抬手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支军令,“幼安,本帅命你引五千人马前往四侠山拒敌。”

    卓幼安起初看到三位大将都反对自己接令出兵,心中莫名的升起了几分委屈和不甘。

    他今年才二十二岁,在军中是绝对的小将,其年龄甚至还不到眼前几位名将的一半,也难怪这群带兵多年的老将看不起自己……

    但他也有年轻人的傲气,读书多年,他更有读书人的傲骨。

    在孔太飞处吃了一肚子窝囊气,他没有说什么,眼前面对诸多的小看,他也没有说什么,可这不代表他心中就真的一点也不难受。

    牙根紧咬,额上冒起丝缕青筋。

    他明白,是周患力排众议,一直向着自己,替自己梳清乱语,但如果自己不拿出一些真本事,时间久了,不仅会令周帅失望,更会令军中的其他人更加看不起自己……

    他人之口,是最犀利也最可怕的武器。

    但他受到这么多的“非议”,甚至军中绝大多数人都在众说纷纭,也确实情有可原,毕竟他身无寸功,五根无由的从一个小卒子平步青云到从四品副将,谁能不眼红?

    想到这里,他已暗暗下了决心,无论怎样,都一定不辱使命,为主帅排忧解难,不负主帅所望。

    卓幼安接令,在无数甲士指指点点和窃窃私语中,点兵五千,盔带整齐,纵马扬尘而去。

    周患在辕门前目送着他离去,轻轻呼出一口浊气,迎上了兄弟几人满脸狐疑的表情,“想问什么,问吧。”

    “你……应该有把握吧?”苏瑾妾不确定的问。

    “当然。”周患的回答很简单。

    龙洐意默然思忖,徐烨斜眼看了大哥一眼,问:“七哥,不说他那五千人够不够给拓跋无涯塞牙缝,只提这员小将,就难以让人放心,他,太年轻了!”

    “我一直不明你为何要提拔他。”龙洐意也道。

    周患呵呵一笑,“或许是,他和我有缘吧。”说完这一句,他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相信我,他能做到的。”

    苏瑾妾试探着又问,“患哥,你真的不打算再传第二支令了?拓跋无涯就算败逃下来,起码也有七八万人马啊,你……”

    “谁说我没有传其他令了。只是你,不知道而已。”周患耸了耸肩,故作神秘的冲着苏瑾妾眨了眨眼,负手大笑,走回帅帐。

    苏瑾妾翻了个白眼,向徐烨比了比口型,似是说:“你七哥又撒的什么风?”

    徐烨也比了一个口型,“羊癫疯。”

    苏瑾妾扑哧一笑,三人相顾无言,也随着周患的脚步返回帅帐。

第一百三十二章:捷报

    天南,探雪城,立剑峰。

    立剑阁有“人间武库”,“宗道剑阁”等无数千奇百怪的称谓,这些称呼无一不昭显着立剑阁的地位。

    如果说藏冰观的道德阁是道家千百年来浓缩在一起的智慧,那这位剑神白帝亲手所筑的立剑阁便是剑道界的第一瑰宝。

    其中几乎收容了前人所有顶尖的剑法,内诀,甚至兵书战策,合共三万卷。

    所以,立剑阁乃是所有剑客心中的圣地。

    古语有云,书中自有黄金屋,但对于像周倾这种所读所阅太过冗杂的人来说,书看多了也并不意味着拥有了才学,因为如果难以将之融会贯通,反而会自受其乱,永远无法将之用在自己的身上。

    更何况,这些都是内诀,剑法。

    周倾已经身负道家至高心法内气,对于内诀等知识的汲取达到了饱和,更多的涉及与阅读不是积累反是负担。

    试问,一个人通读了一万种心法,但真正适用于自己的只有一种,那么其他的心法内诀即便再是一流顶尖学之又有何益?

    故而,周倾所做的事情,真的有意义,有作用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不知道,但因为扫雪客的激将之语,他不得不继续下去,不得不没日没夜的守在书桌前,拼命地背,记,甚至在睡梦中他所呼喊与惦念的,都是那一段段口诀,一幅幅剑法注释图……

    立剑阁矗立于千仞雪峰之上,四周云雾浩渺,烟涛微茫,难以远视,入目处,尽是一片雪白,空虚,单调。

    北地的重雪,伴着凛冽不可散尽的寒风,永不停息的捶打着立剑阁的门户,椽梁。

    可立剑阁依然傲立,看似弱不禁风的三层小楼,就如同那斜插在关帝陵顶千年之久的假龙胆,不受万物自然所侵蚀,始终站在天南连绵山脉的最顶峰。

    此刻阁门紧闭,阁内正中燃着三盆碳火,周倾身在碳火间,端坐在左沂和扫雪客为他准备的矮桌前,低眉看着一卷名为【惊平滩】的剑谱。

    一只手在剑谱上敲敲点点,另一只则手在另一侧的宣纸上不断勾画着什么。

    他坚定的眼瞳中闪出了星星点点的血丝,这是多日下来用眼过度而出现的疲惫之症。

    当日的片刻失态后,他强打精神,重新回归了冷静,他明白,无论多么着急,也不能盲目地,夜以继日地阅读,那样不仅事倍功半,还会拖垮身子。

    精读道家医学的周倾不可能不知道身子的重要性。

    于是他开始了极为规律的阅读学习,尽管晚上无法安眠,他也尽可能的让自己在夜间多休息一会,哪怕分秒时光,而到了白天,他便一心投入堆积如山的书卷,再也不想其他……

    这日,正是清晨,周倾裹了件外袍便从榻上飞奔到矮桌前,先是将昨日看过的书点匆匆温习过一遍后,揉了揉略有些惺忪和酸痛的双眼,便开始了今日的功课。

    正在他的脑海中推演着这套二百六十年前名噪一时的【惊平滩】剑法,入神已极时。

    左沂端着饭盘,从阁外破门进来,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沁入骨髓的寒意,周倾不惧冷,但也被这寒气激的打了一个寒颤,眼睛却并没有离开剑谱。

    阁门只一开便再度关上,寒意散去。

    立剑峰之险,天下皆知,处处峭壁枯石,难以立足,加之酷冷,若无极强的内气根底,根本不可能攀登。

    正因为立剑峰艰难的情况,这些日子以来,周倾的每日三餐都是由左沂准时准点,亲自送来的。

    将热气蒸蒸饭食找了个空当之处放了下来,左沂看见周倾不修边幅,衣衫凌乱的样子,又看了看满地堆积的书卷,不由叹了口气。

    多日以来,他均是一来即走,从没有打扰过周倾,今次不知是看不下去了还是什么别的原因,他在一摞陈列散乱的书典上坐了起来,沉吟良久,从怀里捧出一只亮银色的小匣子。

    在递过来的同时,他说道:“你父亲的消息,看看吧。”

    周倾先是顿了一下,但又有些茫然的闷头继续点点画画,不知过了多久,他像是猛然想起了什么,刷地抬起了头,微微发白的脸上洋溢起了一抹惊喜。

    “沂叔,是好消息吗?”他满怀希冀的问。

    “看看就知道了。”左沂的话不咸不淡,周倾急切的将小匣子拉到眼前,双手一紧,拨开匣口的锁环,从中取出一张细不盈寸的纸条。

    上面只写着几个小字,“昶州大捷。”

    他笑了,但笑容转瞬即逝,合上小匣,推还给左沂,低声道了句谢,便继续埋头苦读。

    “需要什么吗?”

    周倾又是反应半晌,这才抽出一张白纸,飞速提笔写了几行字,递给左沂,“沂叔,如果可以的话,希望能把这些药材炼成丹药,我每天需要一瓶……”

    左沂看也没看,就把纸笺收入袖中,“还有吗。”

    周倾摇了摇头,正准备继续埋头苦读,左沂余光瞥见了周倾在宣纸上勾画的图案,“这是……你这是在做什么?”

    这次周倾可能是太过专注,并未听到,左沂也不在意他的失礼,知道他背书心切,也无闲暇多和自己说什么。

    若放在平素有别的小辈对他如此冷漠轻迨,以他的急脾气,定会抬手几鞭子教训一二,可对于周倾,他似乎格外的宽容……

    苦笑两下,从一侧抽出一张宣纸,提笔写了几个字留在桌案上,起身走了。

    周倾一口气将【惊平滩】的剑法全部记下之后,这才将书卷合上放到一侧,吸了吸鼻子,嗅到了饭香,这才想起从起身到现在还没吃过东西,腹中空虚。

    抄起筷子刚要动手,脑中又是一道电光,他随手拿起桌案上的另一张宣纸涂写起来,不多时,那宣纸上便多了几记剑招和相应的简易运气和行剑之法。

    如果左沂还站在这里,看到他所写的这一连串剑招,一定会倍感惊奇,因为这短短四五招之内,分明蕴含着至少十五种以上的剑法。

    这,是融会的征兆,周倾能够把浩如星海的剑法进行联系,总结,从中抽取自己的心得感悟与剑法理解,最终汇总成一招,抽丝剥茧,从繁杂至简易,取其精华。

    一言以蔽之,以一招而合百招,而胜百招。

    这无疑会大幅度提升他阅读的速度,写出这几招,他的眉梢眼角再度涌出喜色,捧起饭碗大快朵颐起来。

    不多时,吃过饭后,他抹抹嘴角,正要继续翻开下一本书卷,却无巧不巧的翻到了左沂留下来的字迹。

    “以逸待劳,以周流而抑疲乏,三万大道,非一日之功。”

    周倾恍然,这一句话可谓一语点醒梦中人。

    他一味追求快速阅读,导致夜里难安,这会大大影响休息,如今想起,道家典籍中所含最多的便是通过起卧睡觉甚至呼吸转气来养生的法门……

    他一拍自己的脑门,“只想着背书了,竟忘了晚上也可修炼内气以助安眠了,真是蠢材!”

第一百三十三章:关侯

    探雪城,城主府。

    “消息传给他了?”扫雪客饮了一口酒,问道。

    “嗯。”左沂轻回一句,“他很懂分寸,方法也好,就是日子过得太草了些,把内气修行丢下了,老仆便提醒他一句,想来,他会明白的。”

    老人在旁侧盯着池水中的莲花怔怔出神,似是听到了左沂的话,蓦地抬起头,“老窝囊,你在立剑阁中留下了多少?”

    “全部。”扫雪客若有所思,细细看来还有几分患得患失的感觉,“每卷书典上都有,够了,放心吧。”

    “今次过后,你的探雪城,可就要将息很长一段时间了,后悔吗?”老人看似无意的问道,眉头却一点一点的皱成了一团。

    “说不后悔,你信吗?”扫雪客朗声而笑,“昶州这场战役,你怎么看?”

    老人扬眉想了想,“小老儿可不关注这些,什么战役?”

    “你别装糊涂,老仙儿。”扫雪客斜睨老人一眼,“外人不知道,殊离可知,最担忧大周的人……就是你了。”

    “嘿嘿嘿。”老人苦笑,“你说的小老儿真不知道,什么战役?”

    扫雪客审视的在老人的脸上寻觅了一会儿,确认老人并未玩笑,这才淡淡的道:“四侠山一战,周军五千,辽军八万五。”

    还未说完,老人忍不住插口道,“输了?让拓跋无涯跑了?周患在干什么!为何只有五千军士守关?”

    连珠般的问题令扫雪客笑容更甚,“赢了。”

    “这都赢了?”老人撇了撇嘴,“拓跋无涯简直名不属实。”

    “不,是周患太高明了。”扫雪客赞道,“这一战后,他便又多了一只臂膀,虎生双翼啊。”

    “老窝囊,你哪来的那么多废话?跟小老儿绕来绕去的?直接说明白不行吗?怎么赢的,什么臂膀?”

    “阿患他,连自己人都算计,而且,还让一位小将成功崛起,就是那位成功守住四侠山,击溃拓跋无涯的小将,名叫卓幼安。”

    “叫什么?”

    “卓幼安。”

    老人喃喃重复两句,黄牙一颤,“好名字。”

    “嗯。听殊离向你慢慢道来……”

    ……

    时间的巨轮缓缓前移,再度拉回到八月二十三日,水淹三城的这一天。

    昶州,野望城。

    白云无际,湛蓝一线。

    耳边尚能听到昶江向东南流淌的滚滚水声,金色的烈阳下,镇天王与爱将少宗澄静立城口上,打眼遥望远方,似乎能够一眼看透昶江彼岸的战阵。

    镇天王侧头忽道:“这一仗,要是胜了,本王该当如何应对横空而出的周夜池呢?”

    这一句话显然不是问少宗澄的,故而这员大将并未开口,而是默默地将视线转到镇天王的另一侧。

    视线及处,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年龄不超过四旬的男人,一身缎青袍,内着靛色中衣,头戴青琅簪,宝蓝色银冠,面如丹砂,口如星火,长发垂腰,一双细长的丹凤眼微阖间,杀气内蕴。

    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一旦这双眼睛完全睁开的时候,一定会伴随着血光崩现。

    他的手中抱着一只碧眼白猫,那猫的毛发中全无一丝杂质,触之极柔。

    猫的碧眼同样微阖,但时不时地就会有一到宛若实质的寒芒从那细缝中射出,令人不寒而栗。

    少宗澄面色凝顿,一拱手一作揖,“关侯爷。”

    关邪,关侯世家的今代家主,敕封的二品州侯。

    在大周境内,十里为一亭,十亭为一乡,十乡则为一州,州侯亦是仅次于一品侯的万户之爵,在整个沧北也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大人物,他的封地正是关帝州。

    关侯世家据传说乃是关帝第二子的后代,整个家族足有八百年以上的历史,在大周定国前便有了他们的存在,称得上是全天下最古老的世家之一。

    关邪祖上本也是一品之侯,但关侯世家在国内平静了数百年之久,毫无建树,而且据传言还说其家族人才凋敝,其人荒淫无度,骄奢不堪,已经存在不了多久了。

    经过满朝文武的一直认同,最终降阶为二品侯。

    但实际上,关侯世家一直在储蓄力量,历代家主也在暗中发展自己的势力,经过五代传承,已经在整个大周国内建立起了一层密密麻麻,遍及各州的情报网。

    世家背后更有不知多少的内家子坐镇,只是他们行事一向低调,从没有进入过大周高层人物的眼中,更没有进入过天下人的眼中,所以一直是外人眼中的一个不值一提的“小世家”。

    “这次怎么是你亲自来了?”镇天王看到他,也很是惊讶了一下,不过,也只是那么一下而已。

    “听闻王爷将死,便将霆儿遣至他处,本侯亲自来看看。”关邪的声音很冷,很平,就好像是从一个不会说话的人的口中说出来的似的,听来非常不舒服。

    镇天王知道他有暗疾,对他的嗓音也并不多在意,但对他说的话却非常不满意,眉头一皱,“关邪,你这话何意?”

    换做任何一个人被别人说作“将死”,心情也不会好,更别提是这位权掌大军的镇天王爷了。从他这一句问话中就已隐隐有怒火喷薄而出了。

    “王爷休怒。”关邪冷冷的扫了镇天王一眼,“您这气性,实在不适合背后谋权。本侯更喜欢您那位甘于忍辱负重的儿子,他,才是能够立在大位上的人。”

    镇天王不耐的一摆手,“本王百年之后,打下的江山当然是他的……”

    “哦?王爷还觉得自己能打下江山呢?哈哈哈,看来,关家要另择明主而事了,您,已经无药可救了。”关邪大笑着,白皙的手掌在白猫的脑袋上揉了揉,并没有动。

    “别跟本王打哑谜,你到底想说什么。”

    “王爷。本侯是来告诉您一声,您的大计,就要付之一炬了,而到那时,你我的盟约自成一纸空文。”

    “你他娘的。”镇天王听着他无关正题的嘲讽之语,越来越烦躁。

    少宗澄也甚是恼火,但他知道他家王爷很多的谋算和计划靠的都是这位二品侯爷,他也不敢得罪,只能按耐住心中的火气,道。

    “关侯爷若是有什么妙策,直说就是,何必这般出言不逊,惹王爷不快呢,大家同谋大事,本应各尽其责,可如今面临危难之际,侯爷只知落井下石,岂不是,太过分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图穷匕见

    “过分?”关邪阴测测的冷笑一声,“王爷,本侯带着关家陪您玩了多长时间的过家家了?玩到最后,即将功成,您想踢开我关家单干,究竟是谁过分?”

    少宗澄面有怒容,“休得血口喷人!王爷何曾……”

    镇天王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少宗澄只能将余下的话语咽了下去,瞪着关邪,慢慢向后退了几步。

    呼退爱将,镇天王尽量让自己的神情变得平和一些,脸上适时的浮上些许歉然和愧意。

    “本王知道,你对本王的行动很不满意。但不论你信与不信,本王派犬子入京是真的没有想与关侯断绝盟交的……”

    “是啊,王爷一边想让儿子飞速入京发动宫变囚禁孤帝夺取皇权,另一边稳坐野望观虎斗欲取渔翁之利,这算盘打的可真是精彩。可你不与我商量就让您儿子入京,还通过霆儿调令我关家人和立誓山庄的人共同弑帝?你将本侯置于何处?”

    “弑帝?”镇天王怔了怔,虽然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在帝都究竟干了什么,但听到这两个字眼,他就明白了,帝都有变,甚至这变故已经大到了不得不用下下之策的地步……

    “您是想说自己全然不知情?”关邪眉头轻挑,眼缝渐渐睁大了几分,手指在白猫柔顺的毛发上轻轻地摩挲着。

    镇天王只觉一股杀气四面八方,铺天盖地地涌来。

    这一刻,他知道,至少有十位功力深厚的内家子隐藏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一旦自己做了什么不当的事,只在眨眼间,便会身首异处。

    这种感觉,是他最最厌恶的感觉。

    眉头皱成八字,他眼光转冷,“本王一直忍耐,就是不想破了咱们双方的友谊,互利双赢才是正道。侯爷若想要继续咄咄逼人,我镇天府的男儿们也不是吃素的。”

    说着,他默默握紧了拳头,骨节咯吱作响,少宗澄踏前一步,将镇天王护佑在左,抽剑入手,警惕的看向四方。

    “本侯,也不是来一刀两断的。”

    关邪一双丹凤眼缓缓阖上,白猫的碧眼却完全张开,盯着镇天王上下看了一番后,重新闭上,脑袋在关邪的掌心拱了拱,选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倒在关邪的怀中,像是睡了过去。

    他此话一出口,杀气顿消,镇天王二人暗暗松了一口气。

    “本侯此来,只是为了告诉您,下次行事前,最好,和本侯商量商量。本侯虽人微言轻,无关紧要,但手下人不知道轻重,万一伤了王爷……对咱们俩家的感情而言,那都是损失啊。”

    “嗯。”镇天王的一句嗯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去的,正像对方所说的那样,撕破脸皮对谁都没有好处,沉吟半晌,按耐住情绪的躁动。“帝都,弑帝,从何说来?”

    “呦,您真的不知道?”关邪语气不温不火,“小王爷做的好事,王爷和本侯身为长辈,就得给他擦屁股。”

    “现今情况如何?”

    “一步错,步步错。孤帝下落不明了,他,已经完完全全脱离了我们的掌控了。”

    “怎么会,本王的安排那般周密……”

    “周密?如果本侯是您,就绝对不会让小王爷入帝都行蠢事,打草惊蛇。您真的以为朝中那些表面上效忠您共谋大事的狼子们就是一心一意的么。”

    “难道不是?”

    “墙头草而已,您自己想想呢。”

    “嗯……现在看来……你刚才说小皇帝跑了?那是怎么一回事?”

    “老家伙干的好事,老家伙蜗居那么多年,还有这么大的势力,本侯却没想到,但归根结底,现在小王爷在帝都处境十分被动。一旦他贸然发动宫变,很可能满盘皆输。”

    “可,就算大臣们靠不住,埋在地下的人,总不会背叛我们的。”

    “那是最后一张底牌,不到最后,不能动用。”

    “这么说,小儿危险了……”

    “也不见得,如果他见到孤帝失踪后能沉得住气,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本王需要怎么做。”

    “全权听我指挥。”

    “好。”

    关邪点点头,身躯一闪,已经隐没在虚空之中。“本侯,亲走一趟帝都,还请王爷看好那位义军主帅。另外,云东……可以开始了。”

    关邪走后,镇天王低眉思忖许久,长叹一声,“硕儿,还是太冒进了。”

    少宗澄却道:“末将倒觉得小王爷弑帝这一手十分高明,至少,极有魄力,这是帝王之相啊!”

    “他和本王很像,可惜,差了一点,他少了一份敬畏。”

    “敬畏?”少宗澄不解。

    “对关侯世家的敬畏。”镇天王喃喃道,“八百年的传承,他们背后的实力,太可怕了。这就是为什么,我做事都要留下一线,从关邪刚才的话中……硕儿肆意的调动关家的人,这已经完全激怒了关邪。”

    “激怒他又能怎样?”少宗澄凑到镇天王的耳边,“您不是早就做好了‘过河拆桥’的准备?”

    镇天王摇了摇头,“那是从前。现在,如果本王真的取了天下,他关家必定是大周第一家族,你明白吗?”

    “不,不明白。”少宗澄更加不解。

    “本王方才虽然站在强势,但你我都知道,关邪如果想动手,本王已经没命了。”

    “这……这能说明什么?”少宗澄无言以对。

    “说明咱们,斗不过关邪。你不明白没什么,本王明白就够了。”他转过头,从怀中摸索两下,掏出一枚玉符,“云东这遭,你去走吧。”

    “是。”

    “抽兵时,千万盯紧了曲晋的动静。”

    “末将知道了。”

    少宗澄领令下城楼而去,空余镇天王独自一人仰头望天,像是自嘲的道:“你的野心,图穷匕见么……不过,螳螂后的黄雀会是谁呢?”

    ……

    关帝州,关侯府,地牢。

    凄神冻骨,悄怆幽邃,阴如寒窟,冷若冰巢。

    铛啷啷……

    铁锁交鸣之声回荡在空旷阴暗的走廊内,穿越层层机关设卡,一个满身血污的人被一把推入了最内部的甲字牢内。

    几个身着绿缎袍的卫士将人送到后,不发一语,自顾自的离开了囚牢之内。

    昏暗的牢内再度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不知是哪里透进来一缕惨淡的月华,照在了那个人的脸上。

    乱糟糟的满头白发被血污粘在了脸上,眼底的皱纹如同蛛网一般参差,这张苍老的脸上再无一个人应有的光泽,眼神空洞无神。

    黑暗中,突地睁开了一双眼睛,明亮,清澈,接着是一阵铁链撞击的嘈杂之声,另一个人从黑暗中坐起身,慵懒的舒展了一下身体。

    他瞥了一眼瘫在月华下的白发人,同样被铁锁搅缠的手臂抬起来揉了揉太阳穴,“白头发的,你就是那个什么州领,叫解问的?”

    没有人回应。

    那白发人茫然的摇了摇头,“州领,已经不是了。他们说……玫州,已经成了一座空州了……没了百姓,做谁的州领……”

    “解大人,久仰久仰。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关霆。”

第一百三十五章:盗令

    “关霆?”

    惊咦一声,解问身侧坐起一人,月光恰巧打在那人的脸上,赫然是师爷李楚,同样蓬头垢面,同样面无神光,李楚这才注意到了解问被送了回来,伸手替解问抹去脸上的血渍。

    “大人……您……”

    解问无力的抬手晃了晃,摇了摇头,“老了,累了……想睡会儿。”

    “大人。”关霆耸了耸肩,“他们是骗你的,玫州好好的,饥荒已经解了。”

    “你是关家的人,我们没有理由相信你的话。”解问的双眸渐渐聚焦,还为开口,李楚先一步道。

    “不信算了,我也没强求你们信。”

    李楚低声对解问说:“大人,关家是不可能出粮赈灾的,他说的话,可信吗?”

    解问满脸的皱纹犹如破碎的玻璃一般寸寸颤抖,老泪纵横,涕泗交流,“这次关家,来错了,如今害你身陷囹圄,恐怕再无出去之日了……”

    “下官能与大人共患此难,绝无后悔……”

    “我最后的遗憾,就是没能再看一看玫州的百姓们啊……大限将至,我死亦难以瞑目啊……”

    “大人!”

    听着解问的语气渐转低沉,声音愈发嘶哑,甚至每吐出一个字都要用尽周身全部的气力,看到对方眼中慢慢萦绕上一层死气,再加之话音越来越怪异,一种不好的预感冲入了李楚的脑海。

    解问的眼神如同烛泪滴尽的台案,灯火顿消,痴痴地望着黑洞洞的房顶,仿佛透过千山万水,魂归玫州。

    他看到了有粮可吃,有衣可穿的子民们在对着他露出幸福的微笑,听到了州内孩童们欢声歌笑语,彼此追逐的嬉闹之声……

    不知过了多久,李楚瞪大了眼睛,屏住了呼吸,泪水在眼眶中不断打转,颤颤的伸出一只手探上了解问的鼻息。

    他猛的倒吸了一口冷气,身躯一僵,宛若晴天打了一个霹雷,呆怔时许,忽的伏在解问的身上放声大哭。

    “大人,大人!”

    恰此时,空荡森冷的地牢内响起一阵悠扬高亢的笛声,倏一清闲,再忽转迅疾,而后其声变得刺耳锐利,宛若瓦釜雷鸣,立惊层颠。

    解问灰白的眼眸竟聚拢出一抹淡不可见的清流元,在眼中呈漩涡状轻轻浮动,浅浅的心跳声涌入了李楚的耳中。

    李楚下意识的止了哭声,疯狂的抹去脸上的泪水,狠狠地揉了揉自己的耳朵,重新凑到解问的胸膛,确认自己并没有听错,他骇然的直起身,欣喜若狂的大喊一声。

    “天不亡我!”

    他以为已经魂飞天外的解大人原来没死?

    再探鼻息,虽微弱却切实存在的气息让他定了定神,正在不解时,笛声收敛,李楚奇异的目光转向牢中走廊的深处,因为那里传来了均匀平缓的脚步声。

    解大人的“死而复生”绝对和那笛声有关系,这脚步声也许是出自那笛声的主人……

    地牢内一阵杂乱之声,层层机括开启的嗡鸣声盖过了脚步声,李楚猜测大概是牢外的人听到了动静,正在赶过来。

    关霆那边没了动静,不知是睡着了还是被笛声所慑而昏厥了过去。

    “何人,敢闯我关家大牢?”一声暴喝,整座地牢豁然大亮,石壁上的灯盏在机关的作用下次第闪亮。

    突起的光芒令李楚急忙掩面闭眼,适应了光火后大张双睛,果然看到在他和解问所在的这间牢狱之前,多了一个人,一个身着白凤端瑞大氅的男人。

    扫雪客!

    扫雪客的身侧,立着一辆只容单人乘的木制轮车,轮车上坐着一个鹤发仙骨的老道人,那老道人白须及地,一张老脸上漾起了慈祥的笑纹,他的手上正握着一支竹笛,很明显,方才那尖锐的笛声正出自这老道人之口。

    解问的手指动了动,干涩的嘴唇中吐出两个含糊不清的字,随即,一点一点睁开了眼睛。

    李楚一旁听的真切,解问在呼喊“师父”二字。

    ……

    “你说什么?”孔太飞拍案而起,那红木桌案在大力作用下“咔”的一声断成两截。

    徐烨立在桌前,见状退后两步,以防受了余震,面色焦急,“我们都不明白七哥到底安的什么心,让那小子镇守四侠山,这不摆明了放拓跋无涯逃走吗?”

    孔太飞的一双手几乎攥成了麻花,额头上,手腕处,青筋直突,“欺我太甚,老七是他娘的被那娃娃迷了心啦!哇呀呀,老子绝对不能让那娃娃坏了我们的大计!”

    “二哥,你冷静点!”徐烨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放低音调,“你现在还在关禁闭呢,再怎么样你也帮不上忙,唉,我也就是来给四哥回个消息,顺道来看看你。”

    “什么?那拓跋小儿就不管了?放任他回大辽了?不可能!那狗儿子屠杀了我们多少百姓啊,我他娘的恨不得噬其血,食其肉!十一,老七做这么混账的事,你就看得过去?”

    “七哥是主帅,军令如山!”

    “狗屁的主帅,还不是俺老孔和大哥哥推他上去的!任人唯亲,识人不明,跟着他打个什么仗?老子他娘的反了!”

    孔太飞怒发冲冠,眼看就要拔剑杀出去,徐烨连忙冲上去抱住他魁梧的身子。

    左右看了看,帐外的护卫对这位二将军的火爆脾气早就习惯了,况且徐烨也在帐内,倒并没有管这闲事,徐烨这才稍稍放心的在二哥的耳畔说道。

    “我的二哥啊,你可别添乱了!你……你要真想去抓拓跋无涯,弟弟我这有一计,你听是不听?”

    “啊?哎呀,好兄弟,你有计策早说啊,快快快,说来我听,只要是能杀了拓跋无涯给以祭沧北百万百姓,你把哥哥这三百斤剁成肉馅,包了包子吃了都行……”

    “哈哈哈,二哥,你这身肉还是留着战场杀敌吧。”徐烨顾盼四周,声音已经低到他自己都几乎听不到的程度,“盗令。”

    “盗令?”

    “小点声!这可是违反军令,要掉脑袋的事情,千万别声张。现在黑石令留在四哥那,我刚才去向他回信时,见到他将黑玉令就收在帅案的匣子内……”

    “啊?那又咋了?哦!你要把它盗出来,然后咱们振臂一呼,把所有反对老七的男儿们单拉出一个阵营来,咱们和老七对着干?好主意啊!”

    徐烨没好气的给了傻乎乎的二哥一记闷拳,“你还真要造反啊?我是说我去盗出令来,然后你亲点人马去四侠山把拓跋无涯给宰了,到时候不仅出了胸中气,还建了奇功,两全其美啊!”

    “哦!妙计妙计!那老四那边怎么办?”孔太飞还不算太蠢,一抚颔下短髯,问道。

    “我盗出令来你就速速行事就行了,四哥那边我给你断后。”

    “好!十一,等哥哥杀了拓跋无涯,功劳分你一半!”

    孔太飞和徐烨二人击掌为盟,徐烨转身就出了大帐,回头叮嘱帐外侍卫两句,抬腿大步入帅帐。

    他和坐在主位上的云冲对视一眼,二人都是忍不住捧腹大笑,徐烨一把拿过云冲递上来的黑玉令,看着其上的“北”字,叹道。

    “二哥啊二哥,这回可是七哥在整你,届时你可别怪在我头上。”

    云冲脸一板,“少贫嘴,快去吧。”

第一百三十六章:反围

    徐烨满面慎重的盯着孔太飞,郑重其事的将黑玉令塞在了孔太飞的手中。

    “二哥,你的身上寄寓着我们全部兄弟的希望啊!门口的侍卫我已经买通了,你收拾好行装就自行点兵,四哥被我灌醉了,我再去四哥的寝帐给你望风。二哥,你可千万千万,要打赢啊!”

    说着,徐烨双眸“泛着泪光”,充斥着“希冀”的神采,“脉脉深情”的看了二哥一眼。

    孔太飞感动的一把鼻涕一把泪,一下搂住徐烨的肩膀,也泪眼汪汪的拍了拍对方的肩头。

    “好兄弟,等着看吧,俺老孔一定不负所托,打它一个漂亮仗,然后狠狠地给你七哥一个大嘴巴。”

    徐烨心道,到时候谁给谁大嘴巴可还不一定呢……不过这话他肯定不能说出来,为了不破坏兄弟情义深重,难舍难分的气氛,他也回手搂住二哥,“兄弟之间,就不多说了!我,去了!”

    而后二人“洒泪惜别”,徐烨出了大帐,强忍住腹中因为憋笑而带来的抽痛感,几个箭步,直奔云冲的寝帐。

    云冲坐在帐内的从军木榻上,等待着徐烨的消息,眼看徐烨满面春光的冲进大帐中,便给徐烨让了个位置,示意他坐在自己身边。

    徐烨吸了吸鼻子,挥了挥手,“嚯,这么大的酒气,二哥,你这戏做的可真全啊。”

    云冲笑问:“老二信了?”

    “那还能不信?我看二哥情绪出奇的高涨,搞得我都不好意思继续骗他了。”徐烨眉飞色舞的道。

    “嗯。老七这一计,还真是有趣。”云冲感慨。

    “哈哈哈,简直太有趣了,怪不得七哥销声匿迹这么多年没个音讯,合着整日都在憋坏主意,那兵书中的兵不厌诈四个字可真是让他给用活了。”

    “你呀。”云冲看着弟弟乐开怀的样子,“都多大的人了?还像个孩子似的,平日里也没个正经的,也难怪没有姑娘肯跟你。”

    “嘿,四哥,你这话还就错了。我啊,只是不想娶妻生子,要不然现在肯定儿子女儿满地跑了。不正经?我爹就是个老不正经,他儿子我能好到哪里?”

    “呵呵。”云冲一笑置之,玩笑过后,他皱眉思忖两下,“你说……老七的计,真的好吗?”

    “怎么了?”徐烨反问,“咱们掰着手指头数数,此计若成,第一,卓幼安功不可没,在军中定可稳固地位,副将之职也算顺理成章。其二,能给二哥一个教训,团结军心。其三,还能刀斩拓跋无涯,一举灭杀十万大辽主力铁骑,一石三鸟啊,我真是越来越钦佩七哥了!”

    “可……难道你没发现,在这场计划中,卓幼安的位置太重要了,只要他有一星半点的退缩,那么就将功败垂成。我觉得,老七这是在用一场关系重大的战役来赌这员小将的忠诚和勇猛啊。”

    “这,这能说明什么?或许七哥还有后续安排?”

    徐烨一怔,脑海中也不由思考了一下,原本雀跃的心情忽的稳了下来,隐隐生出了些许担忧之感。

    “我有一个想法,一个不如何成熟也毫无理论根据的想法。老七很可能有了麻烦,麻烦到要舍出性命的地步,所以,他在为自己寻觅一个可以担当大任的人,来做他的……接班人。”

    “简单来说,就是……安排后事?不不不,这个说法太严重了,可能是我一时乱想。”

    徐烨眼珠滴溜溜一转,在云冲的一番话后,他的脑海也活络了起来,慢慢的,他在周患近日的表现中触摸到了一丝端倪。

    “我觉得这个想法,有一定的道理。四哥,那个卓幼安就是他安排下的接班人,他想把肩上的担子交给卓幼安,而他自己,可能还有另外的一个重担,就像你说的……危及生命的重担。”

    云冲的思路也渐渐开阔,“我记得那日你我带军赶赴到都狼城下时,妾儿提到过……周患在与拓跋无涯的第一次交锋之中生了事端,会不会和这个有关?”

    “不知道。四哥,我想我应该走一遭篁岭,去问一问他。真有什么事,应当兄弟们一起承担,七哥不是一个人的!”

    云冲点头同意,正要再说什么,帐外跑进一个小校。

    “禀报二位将军,二将军点了四万人马,已经走了!”

    话音未落,又一个小校飞奔进帐,“启禀将军,四侠山方向来报说,拓跋无涯所领残军和卓将军在四侠山军队打了一场遭遇战!”

    “结果如何?”

    “还不知晓!只知卓将军在左亭丘设了伏,火烧了拓跋无涯的前部和侧翼!”

    “再探!”

    “是。”两名小校匆匆来,又匆匆去。

    云冲看向徐烨,“看来这卓小将,还有几分本事。”

    徐烨摇了摇头,“未必,那拓跋无涯可是成了精的人物,他会猜不到四侠山险地必有伏兵?我看,他是在欲擒故纵…”

    话到一半,先前传讯的小校又一次冲入帐中,这一次倍显焦急,满头是汗。

    “将军!四侠山方向再传信报!拓跋无涯遇火诈逃反攻,捉了卓将军下令追击的一千将士,辽军突从四方涌来,反围了卓将军及手下兵士,卓将军被迫上四侠山驻停。将军,是否起兵援救?”

    “不。通报全军,不得妄动,再探!”

    “是!”

    小校走后,徐烨道:“但愿二哥去的及时……”

    “我们还是低估了拓跋无涯那红渊铁骑的速度啊……这么长的道,他竟然只用了大半天时间。”

    “从这里到四侠山,以老二的行军速度……只怕要有近一日的路程,这线报即便传回再快,那也是两个时辰前的消息了……幼安那边的情况,不容乐观啊……你快去与老七会合,看他下一步还有何安排。”

    “我要不要也去一趟四侠山?乌骓脚力快,我……”徐烨想说:我或许可以去救下卓幼安,但云冲已经插口。

    “按令行事。”

    在这等时刻,云冲明显要比徐烨更加冷静,更明白什么才是最应该做的。

    徐烨知道自己不能再说什么了,只得点头称是。

    盏茶时间后,乌骓卷龙马漾起一阵烟尘,疾驰而去。

    云冲立在辕门前,眼看着小弟渐行渐远,心神收紧,惴惴不安的朝着四侠山的方向望了望,双手成拳。

    “幼安,一定要坚持住啊。”

    被拓跋无涯那样的人反围在山上,绝对是九死一生的局面,云冲,徐烨,都清楚,但他们知道,这是无法避免的。

    因为这一战,是周患整个计策中最危险,也最关键的一环。

第一百三十七章:幼安,不会负我

    西天残阳如血,红日沉入半壁,黑夜将临。

    四侠山下,辽军中。

    拓跋无涯兵行至此,以巧策生擒沧北军一千,再以迅疾之势反围四侠山,传令全军原地休息。

    元莫直择了一处山丘,与随军几名副将跟从在拓跋无涯身侧,随时等候下一步的命令。

    元莫直突围时中箭七处,虽挡住了关键部位,没有伤及根本要害,但为防伤势进一步加重,也已脱下了甲胄,轻装上阵,满身的血污绷条,箭伤深处,血透绷条。

    面上带着几分失血的苍白,但他正襟危立,腰杆挺得笔直,丝毫没有受伤之态,反而给人以无畏无惧之感。

    一双鹰眼中散发着锐利的神光,像是在寻找猎物的雄鹰,准备发动一击必杀的攻势。大刀紧握在手,随时随刻保持戒备。

    几员十分熟悉他的副将从将,看到他这副模样,也忍不住暗暗称赞,胸中的战意似烈火一般熊熊燃烧。

    拓跋无涯面无表情,男生女相的脸庞上空空洞洞,时不时抬手一抹下巴。面对主帅标准的思考之状,全军静若空林,无一人敢打破宁静,打扰主帅的思路。

    良久良久,当红日完全湮没于西方的天际尽头时,军中燃起了火把等照明之物,拓跋无涯这才从呆滞中清醒,手掌从平展在眼前的沧北地图上轻轻划出了一道歪歪扭扭的痕迹,像是一条路线。

    元莫直第一个开口。

    “涯帅,我等现在正陷入敌军的领地,情况非常不妙,末将以为……此地不宜久留,咱们不如连夜快马行军,以咱们军马的脚力……明日辰时定能敢到岳阳关而拒周军。”

    “嗯。”拓跋无涯顿了顿,“你们也是这么想的?”他环顾周围的几位重要将领,看到的是一连串小鸡叨米一样的附和点头。

    “你们把周夜池看的和你们一样蠢吗?”拓跋无涯毫不客气的否定了元莫直的主张,元莫直闻言一愣,低下头去,静听主帅接下来的话。

    其余诸将无不这般模样,他们对于自家主帅的用兵如神,智计百出可是深有了解的,都狼三城一战,借水突围之策,已经令这群将士对拓跋无涯心服口服。

    原本军中有人因为当年拓跋氏的一些往事而对拓跋无涯十分不认同。

    即便这一次出军,短短数月时间,破画青,夺洵州,跨汤州,直入昶州,兵行万里,但明眼人早就看出那根本就是镇天王兵败山倒,一战即退的缘故。

    可这一次,拓跋无涯的奇招却是真正的名震全军,不止如此,恐怕日后军报传向各国后,大周昶州三城之战的双方对垒,都会传为一段不可复制的佳话传奇供后世的将帅评判,学习。

    “如果本帅猜的不错,在四侠山附近至少有两对人马在虎视眈眈。本帅是周夜池的话,一定会在枉浅口和承田谷设下伏兵。”

    “这两处关口……”元莫直想了想,话还没说完,便有人抢到他的身前,呼道。

    “那我们杀回去吧。”

    “对,杀回去!”

    “让他们看看我们大辽男儿们的雄姿!”

    周围的一众将领纷纷表达自己的看法,结论竟出奇的一致。

    “不能让将士们做无谓的牺牲,众位有没有发现一个问题,周夜池此次只员卓小将,带领五千人来阻截,这绝不可能是失误,可那小将又显然没有带兵的经验,只能算有些头脑,应是读过不少的兵书战策。”

    “书本上看的均是纸上谈兵,以周夜池前期所展现出来的战力不难看出,他是一个军场老手,不可能这般识人不明,犯如此低级不堪的错误。”

    “那么,这背后就一定有其缘由。”拓跋无涯语出惊人,回音阵阵,似乎远隔数十里而一眼看透周患的内心一般。

    “他,是想让我家军士做那小将的试金石。本帅看不透他为何对那小将青眼有加,又是从何方来的信心相信他能够与本帅的铁骑军一争高下,但,这是一个机会。”

    “机会?”诸将不解,元莫直沉吟一阵,和拓跋无涯做了个简单的眼神交流,像是心意相通似的,眸光一亮。

    拓跋无涯继续道:“否极泰来,泰极否生,有时,越是看来天衣无缝,百密无疏的计策,却往往都有最为致命的缺陷。周夜池想利用我们为那小将立威,本帅也一样可以利用他,逃脱!”

    “传下令去,隔断四侠山的水源,夜至四更时,放火烧山,本帅要生擒其主将为质,安然走出昶州!”

    ……

    篁岭。

    周患一早就得了前线战报,知道了四侠山的情况,故而擂鼓聚将,把包括龙洐意,苏瑾妾在内的沧北军中十数位战将聚于一堂。

    “主帅,四侠山有危,我等当速速增兵驰援!”龙洐意走至帅案前,朗声道。

    苏瑾妾点头称是,其他战将个个跃跃欲试,他们都是和周患一同聚义而来的义军中的佼佼者。

    这一路上,对周患的安排布置还是有一定的了解的,他们知道这位主帅能征惯战,而且喜欢博采众长,接纳谏言,纷纷出班跃跃欲试,准备接令救援。

    “不必出兵,本帅早有安排。”周患战甲齐整,面容庄肃,环视一周,扶案而起。“本帅今日唤众位前来,是想共同商议……这庆功之宴上,以漠北鲜牛为主菜可好?”

    满堂尽呆,苏瑾妾一脸怔忡的上下看了周患一眼,抚额无语,心道:患哥只怕是无药可医了……

    龙洐意最先从呆愣中反应过来,他重重一拍帅案,“主帅,军中无戏言!战事要紧……”

    “龙将军,本帅知道轻重缓急,请龙将军把心搁回肚子里,此战,必胜。”周患呵呵一笑,“各位将军,本帅先前所言之事,还望慎重思量,考虑。”

    “散帐!”言罢,周患也再不管各色异样的眼光,转身大步回了寝帐。

    刚一入帐,还未坐稳,龙洐意和苏瑾妾一前一后奔了进来。

    “患哥,你现在才应该慎重思量!卓幼安已经被逼上山了!晚去一会儿,四侠山就完了!”

    “阿患……”

    “不用说了,我坚信,幼安……不会负我。”

第一百三十八章:书生之胆

    夜半时分。

    卓幼安坐在一方青石上,仰头看着天上的星辰皓月,眉头却越皱越紧。

    深陷敌军重围中,他所面对的压力不言而喻,如果只是他一个人,他倒并不担心,但他手下还有近四千名军士的性命,无论如何,他也不能有半分疏忽。

    不仅是他,此刻盘踞山中的任何一个将士都难以安眠,从辰时吃过战饭后,但现在还未进食,腹中空虚,再加之四面潜伏着虎狼之众,无人知道对方什么时候会发动进攻。

    无人休息,无人敢休息。

    一个甲士急匆匆的跑来,跪倒在卓幼安的身侧,“将军,辽军断了咱们的水源,现今全军缺水,人心不安,应该趁早突围出去!”

    “我,又何尝不想突围。”卓幼安喃喃道,忽的,他直起身,“军中淡水还有多少?”

    “没了。”

    “没了?”

    “是,一点都没了。”

    “拓跋无涯上一次攻山是何时?”

    “嗯……两个时辰以前。”

    “两个时辰?身在昶州,他肯定比我更急,你快去看看四周可有什么异象,不,我亲自去。”卓幼安说着,一步跃起,掸了掸衣衫上的尘土,拿起火把。

    话音还未落,火光冲天,四方顿时陷入一片红芒之中,燃火箭矢如蝗虫过境,举目一看,似万千星芒,萤火点点,炙热的温度使得卓幼安一下子明白过来。

    他大喝一声,“火攻!”

    “抗旗手,何在?”

    一声大吼,全军几乎同时发动,四千人连成一片向后落荒而逃,偶有几个倦怠的军士,也有临近之人帮着搀扶。

    伤病残将也是就地打滚躲过箭矢,忍着伤痛弹起身来,和人流一同向着掩体石丘逃去。

    大雨过去已有近十日,山中湿气褪去,满是林木,遇火即着,夜风稍一吹拂,火借风势,风从火威,大火转眼间已经充满四野八方。

    不仅如此,箭矢射在树上燃起烈焰,林麓火龙滚滚向上攀登,将整座四侠山映的如同火焰山一般。

    卓幼安立在青石上,没有逃窜,而是不断指挥着军士们四散躲避,饶是如此,受伤者也不在少数,死于箭下者更是不计其数。

    火矢密密麻麻的连射了近一柱香的时间,只听下方一声劈雷一般的爆喝,“杀!”

    那是拓跋无涯的声音,卓幼安听出来了,忍不住急切的再吼一声,“扛旗手何在?”

    他身边那名先前传信的甲士见自家将军并未向后撤去,他自然不可能先走。

    如今听到卓幼安的发问很快就淹没在嘈杂的人声中,他帮着眯眼寻觅,蓦然一指不远处的一棵燃着火的歪脖子树,抬头唤道。

    “将军,扛旗手在那!已经……已经死了!纛旗还插在一侧!”

    卓幼安咽了一口唾沫,“两军作战,战旗既是军威,我去取……”

    话到一半,他就看见那甲士猛地朝自己扑过来,卓幼安惊慌间怔了一瞬,那甲士已经以身翼蔽住他,“将军……”

    一句“将军小心”卡在喉咙里没有出口,他伏在卓幼安的身上呛出几口血,惨惨的呼吸几口,断断续续道:“将……军,快……逃!”

    随即,气绝身亡。

    卓幼安这才注意到那甲士的后心上插着一只箭矢,滚烫的鲜血自伤处流出,浸透袍巾,从那位置来看,如果没有甲士的拼死一救,这箭矢就已经扎在了自己的心府。

    那箭没有火光,周边又如此混乱,他根本没有注意到这样一支暗箭朝自己射来。

    百步外的一座小山包上,一员身挂赤狼铠的辽将快速的收了弓,懊恼的喊了一声,“该死的!”

    卓幼安感受着那甲士身上的温度一点一点流逝,双眸刹那通红,泪贯眼眶,他哽咽着,无力的,徒劳的用手想要捂住那喷溅的鲜血,直到又有两名甲士冲到他的身侧一把扯住,连拉带拽的将他拖到了一块长满苔藓的巨石后。

    “将军,快退吧!”

    “是啊!敌军十数倍于我们,箭矢又如此汹涌,咱们撤退到一角,等待救援吧!”

    两个甲士左一句右一句的说着,卓幼安只是面白如纸的盯着那为他丧命的甲士的尸身,低头看了看手上殷红火热的鲜血,他心碎了,他愤怒了。

    卓幼安很年轻,而且没有过战阵杀伐的经验,即便早就做好了必死的准备而加入义军,这也只是他第二次真正意义上参加战斗。

    在参军前,他是一个书生,不说手无缚鸡之力,有二重境的内功用以强身自保,却也从未与人发生过争执殴斗,一向崇尚以德服人。

    那张白皙温润脸上都是满满的儒雅文弱,若不是家国遭戮,他毅然从军,他的绝大部分好友都是不知道他有内功的。

    这是第一次,死亡离他只有咫尺之遥。

    也是第一次,他看到了一个活生生的人为了救自己而死在自己的眼前。

    这一刻,他明白了,这就是战场,敌人会死,自己人同样会死,战争,是最残酷的,在这片战场上,生死只在一念。

    没有人不怕死,可在最紧要的关头,那个连名字都没有留下的甲士为什么能够奋不顾身的以命换命?

    为什么?

    卓幼安抬起头来,看到那被火焰烧出一个圆洞的大纛旗,他想他明白了。

    大纛旗上,“沧北”两个赤字在半空随风翻卷着,卓幼安额上青筋骤起,他伸手阻止两个甲士的喋喋不休,将全部内气凝结在喉间。

    “我卓幼安,绝不后撤一步,绝不。”

    他一抖战甲,气冲双腿,两个甲士对视一眼,十分默契的死死按住卓幼安的肩头,“将军,您要干什么!”

    “敌军太多了,根本不可能正面击破,撤吧!”

    “我就算是死,也绝不会背叛周帅!”卓幼安眉峰如刀,死死的看着那战旗上。

    “撤后怎么能叫背叛呢?”

    “是啊,将军!留得青山在,才有再战的机会。”

    两个甲士声嘶力竭的道,眼看着全军就要悉数遁入后方的山石间了,可这位统领全军的卓将军却偏偏要站在最前面,这不是被对面当成靶子打吗?

    “沧北纛旗之下,我身为千军之首,退后一步,就是背叛!”

    两个甲士双手一空,眼前一花,白芒闪过,内气喷薄之中,卓幼安已经冲了过去,“将军!”

    数十步之遥,在卓幼安全力运作内气之下,只在数个呼吸间,他的身影就已经出现在了那面大旗之下,直立于八万辽军之上,傲然于火海之中。

    脸涨的通红,但他眼神中没有一丝动摇,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

    就在这一刻,至少有一千位弓箭手拉弓搭箭,瞄准在他一人的身上,拓跋无涯面有动容,抬手示意众弓弩手停止动作,“听听他想说什么。”

    卓幼安一只看似绵软无力的手一把握住旗杆,仿佛握住了万斤之石,天下之责,他拔出掀起,双手高举,使那赤红的“沧北”大字闪烁在沧北的夜空之中,如同黑夜中的一轮烈日。

    本已找好藏身之处以及那些不断后退的军士们齐齐一顿,他们都看到了那个扛着旗的人,看到了那杆大旗席卷天穹。

    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量,他们下意识的一勒袢甲绦,挺起手中长矛。

    “咚咚咚”,心跳一般,雷鸣一般,地震一般,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响起,除却死在箭下的军士,全军三千余人没有一个人再退缩一步,带着清一色的火星与战意,站到了卓幼安的身后。

    他们忘却了饥饿,忘却了对死亡的恐惧,忘却了一切的一切,因为他们的眼中,只有那一杆沧北军旗!

    卓幼安变得有些沙哑的嗓音倏然炸响,“我一介书生之能,无力带诸位杀退敌军,我能做的,只有一件事。”

    “人在,旗在,人亡,旗仍在!”

    “擂战鼓!全军将士,随我杀!”

第一百三十九章:五寸气

    “李昀歌,你知道自己有多惹人厌吗?”

    “……”

    “你为什么不要我?”

    “我……”

    “是你,惹得我弃了江湖花月。今日,你娶的却是她?”

    “我……”

    “我姬元轻,没有你眼中那么卑微。”

    望着她背身决然而去的身影,李昀歌痴痴的念了一句,“我已经,不会再有爱了。元轻,对不起。”

    ……

    李昀歌悠悠转醒,他低眼看着被他抱在怀中的紫薇剑,手轻轻的抚过剑柄,仿佛那昔日的香风与温度尚在掌心。

    颊上微凉,他抹了抹脸,不知何时,已成泪容。

    轻启阁门,任由仗剑峰顶夹着雪意的凛风将颊上清泪吹成霜花,寒凉刺骨。

    雨仪的身影不知从何方自何时而来,静静的立在阁门外的云雾之中,尽管白雾缭绕,李昀歌却一眼看到是她,僵硬的笑了笑。

    他道:“雨夫人,外面太冷,有什么话,还是进来再说吧。”

    雨仪淡漠中夹杂着几分颤抖的声音传入耳中,“不用了。”

    “雨夫人今日来,是有什么事情吗?”见雨仪拒绝进入仗剑阁,李昀歌也没强求,一步走出阁门,问道。

    “为了告诉你,进仗剑阁的目的。”

    “哦?”李昀歌抬手拭去脸上凝结的冰痕,“不是让我修习那……那什么绝学吗?”

    “李公子出身名门,探雪城的绝学未必就入的了眼吧?”雨仪的声音依然清清冷冷。“听过真相后,你想怎么做?”

    雪风中,李昀歌的脸分外青白,他一字一顿的道:“踏平釧亭。”

    “龙胆。”雨仪问,“李公子打算做何处置?”

    “刀送他,是我的承诺,杀了他,也是我的承诺。”

    雨仪沉吟半晌,似乎对这个回答有些想法,但也并未让李昀歌等候多久,继续道:“听说过天之道么。”

    “没有。”李昀歌摇头,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不,从他的口中听到过,那是他……追求了一个甲子的内家顶峰。”

    “你知道他为何这么多年如一日的以子待你吗?”

    “为……为何?”李昀歌心神一颤。

    “因为你,是他入主天之道的引路石。”

    李昀歌只觉五内一阵抽搐,气血上涌至喉间,险些一口喷薄而出,他怔忡半日,惨然一笑。“原来是……这样。”

    “这也是我和父君,希望你入仗剑阁修行的原因。”

    “你们也要利用我,跻身顶峰么?”李昀歌面无人色,眼神转冷,“雨夫人肯告于我真相,李某不胜感激,有何驱遣,李某……悉听尊便。”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之中挤出去的。

    雨仪这一次声音转的柔和了一些,“不用随自揣度,我与夫君,已身在‘天’中,自不会像他一样。三年后,你的,只会是你的,谁也抢不走。”

    听她这么说,李昀歌的脸色顿时松弛了不少,但并未全然放松,“……雨夫人和令夫君这般作为,目的何在?”

    “三年后,我们要你,同倾儿一起出山,灭釧亭。”

    “周兄弟?釧亭与他有何过节?灭釧亭,我一个人就够了,他是局外之人,还是安心修行罢,我不想让他和我一起涉险。”

    “有些话,我现在不能说,但三年后你便会知道了。你们五个,一个都躲不开。”

    “哦。”李昀歌茫然答应,“所以,我应当做什么?”

    “修行阁中绝学,以便四山合运,助倾儿补虚。”雨仪看着李昀歌的眼睛。

    “合运?”李昀歌想了想,不得甚解。

    “合运时,整座探雪城积蓄千年,数十代人的气运会全部冲灌在五峰之间,你们每一个人,都可一日千里,你要记住,这三年中的修行,一时一刻都停不得。”

    “我已身在四重,无路可走,下一步该当如何,还望雨夫人明示。”

    “一重照心,二重立守,三重盘鼎,四重通明,古今通览同习。至于其上的路,需要你自行创造,而那,就是天之道的门槛,更是你自己的‘天’。在我与夫君的构想中,三年时光,你和卫晗是最有可能迈上这道门槛的人。”

    ……

    城主府。

    莲花池,流水不止。

    水波上,日日觥筹交错,推杯换盏,酒气萦绕全府。

    老人与扫雪客面上红扑扑的,神采奕奕,毫无醉意,反而一直兴头正盛,畅谈畅饮,似是整个世界都包含在酒中一般。

    老人慢吞吞的喝干一壶酒,这才放下酒壶,嘿嘿直笑,“好久没喝的这么痛快了,老窝囊,你这家伙怎么比小老儿还能喝?”

    “最后挣扎挣扎,此时不喝,更待何时?”扫雪客眼神有几分迷惘,“也不知日后,还能不能喝到……这么美的酒。”

    “嘿嘿嘿。”老人黄牙轻颤,“你……”刚要开口,他的神色陡然之间大变,变得惊骇,变得难以置信。

    扫雪客也同样是这副表情,他将酒杯重重的放在浮台间的酒桌上,与老人面面相觑,同时破口而出。

    “你也感受到了?”

    一句话出口,他们都明白了自己的感知确实并未出错,扫雪客朗声呼喊,“沂叔!”

    左沂的南公武府临近城主府而建,左沂又内力深厚,时时听着城主府这边的动静,平素均是一呼即来,可这一次却迟迟没有回音。

    不知过了多久,二人都没有移动,也没有喝酒,只是直勾勾的看着对方的脸色,谁都没有再开口。

    左沂匆匆忙忙的自厅外走入的时候,手上还捧着一只婴儿拳头大小的白雀儿,那白雀儿温顺的立在掌心,米珠一样的小眼睛中闪烁着杏色光芒。

    左沂三两步走到莲花池侧,将白雀儿递到扫雪客的眼前,扫雪客起初没有接,只是打量了一下那雀儿。

    “天门雀?只有藏冰观……”扫雪客脸上已经恢复平静,慢慢伸出手,左沂看出那一向极稳的手竟然带着丝丝颤抖,老人突地伸手,指出如电,一把抢过天门雀。

    随即,左沂的眼力都难以看出老人是如何动作的,绑在雀腿上的竹筒就已经碎成了齑粉,细不盈寸的纸条展开,老人低眉只看了一眼,便面无表情扔给了扫雪客。

    扫雪客没有看,因为他猜到发生了什么。“大孤山,现世了?”

    “嗯。”

    “有些不妙……你安排倾儿见过黄运树,原来是在为大孤山做准备。”

    “衍生树,黄运树,同现人间,探雪城必须守住。”

    “雪原没有尽头。”

    “一旦有了尽头,还来得及?”老人眯着眼审视扫雪客,“方才,那五寸之气,让小老儿看到了生机与希望。”

    “哦?你知道那是谁?”

    “那气息小老儿太熟悉了,古往今来,能有五寸之气的人不超过一手之数,你猜是谁?”

    “也不见得,倾儿合运之后,运生之时,或许也会是五寸。”

    老人摇头,凝眉思忖,倏地倒吸一口凉气,“不会。老窝囊,小老儿……想起了一个人。”

    “谁。”

    老人不再吭声,故作神秘的嘿嘿直笑……

第一百四十章:剑,你会的

    昶州,四侠山。

    隆隆战鼓起,卓幼安眼中死志迸发,将纛旗交与身边一位甲士,战旗在那名甲士的摇动下猎猎作响。

    卓幼安抽出腰间所挎青钢剑,看了看蜂拥扑上的将士,看着那四千军卒如合一体,他也要动了。

    与此同时,黝黑的夜空忽然闪过一道流星,雁过无痕,一闪即逝。

    拓跋无涯揉了揉眼睛,不知是错觉还是心理作用,他眼一花,竟感觉卓幼安的眼神有几分熟悉,那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令他心头一紧……

    或许是上将之间的惺惺相惜,或许是对于军人的钦敬,拓跋无涯希望用最公平也最正确的方式结束这场战争。

    他下令道:“弓弩手收弓后撤,敢行冷箭者,立斩不饶!其余将士,杀!”

    一声令下,元莫直最先提刀飞跃出阵中,周身内气爆发燃烧,他大喝一声,“那小将,交给我!”

    鹰眼中,杀机毕露。

    皓月流光,刀芒溢彩,火光湮灭,龙蛇翻搅。

    一层浅色浮云掠过天穹,像是为这场几乎没有任何悬念的战斗拉开了帷幕,卓幼安握紧手中剑柄,忽的,脑海中剧烈一震,晴空霹雳,整个人的身形戛然停在了原地。

    眉心,五道一寸长的金纹悄然浮现,如同五道深可见骨的疤痕纵横额上,冥冥中飞来一道声音,仿佛茫茫夜空骤然睁开了一只眼睛,眉睫拨开迷雾,看透人间。

    “想用剑吗,想学剑吗。”

    “你曾会的。”

    短短两句话,十二个字,却使得卓幼安感觉失去了身体的掌控一般,周身的内气潮水般的冲入掌心,随后冲入手中剑。

    一道并不如何惊人,看来只是平平淡淡的剑气自那柄普普通通的青钢剑中汹涌而出。

    如同大水一朝冲破堤岸,浑身的气血与精神都全部灌注在这一剑中。

    剑意席散,他的脚步一转,竟奔到了全军的最前方,额上金纹恰此时消弥于无形,在外人眼中,他方才不过是一个短暂的愣神,可只有他自己才知道,那一瞬,如一生一样漫长……

    元莫直朗声大笑,豪气冲天,“哈哈哈,娃娃将,来的好啊!”

    “吃你元爷爷一刀!”他闷哼一声,脚掌在原地的沙土上画了半个圆圈,腾起一阵沙尘,卓幼安眼睫一闭,他只是二重境的内家子,眼前这位敌军主帅的心腹大将那可是实打实的四重境……

    这一刀若劈在身上,只怕当场就会一分为二,倒地身亡……可身体却根本不受控制,那只握剑的手已经控制着剑锋挡上了那一刀。

    一切,在电光火石间。

    实际上,拓跋无涯下令擒住卓幼安为质,元莫直自然不可能真的下死手,这一刀,他还是留了手的。

    周围的喊杀声震得卓幼安什么也听不清,闭紧了双眼也令他什么也看不见,但他能够清晰的感觉到虎口撕裂的感觉与剧痛,他心里想:我命休矣,周帅,幼安只能来世再报您的知遇之恩了!

    紧接着,腾云驾雾般的轻灵开始不断冲击他的感官。

    出乎元莫直意料的是,那看上去全无奇异之处的一记剑招却无巧不巧的击在了元莫直刀芒中最薄弱的位置。

    青钢剑身侧转轻移,拨出了几下水波涟漪似的震颤,如阴阳五行中的相生相克一般,那凌厉的刀气就已在无形之中化入了九成……

    空气一阵奇异的颤动,夜风共鸣般发出一声轻吟,卓幼安的上半身轻飘飘的向后方低了半寸,妙到毫颠的躲过了元莫直直逼而下的大刀。

    “嘭”的一声闷响,刀身重重的砍在地面上,卓幼安借势后撤一步,反手剑脊袭来,劲风一反方才绵软平淡之态,带着势如破竹的劲道狠狠地抽向元莫直手肘的一处箭伤。

    这一招简直太妙了,速度快若雷蛇穿空,元莫直根本没有时间抽刀相敌,不得不弃刀收手躲过。

    再欲取刀时,卓幼安一脚踢在刀身上,“当啷”一声尖啸,那柄大刀便飞出十数步之远,坠入了乱军之中。

    第一次交手,只一个回合,这位身经百战的草原鹰神就落了下风,甚至,败像已现。

    这不是因为卓幼安突然从二重境晋升入了同他一样的实力层次,而是因为卓幼安自交手以来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细节所动用的力量皆在一个“巧”字。

    看似无坚不摧的一刀,如若劈入棉花泥沼,根本无法发挥出力量就被莫名其妙的卸去,后卓幼安又再度乘胜追击,以他手肘的弱势做胁逼他弃刀……

    除了“巧”,元莫直已经无法形容他方才所面对的这一招。

    卓幼安没有任何一点攻击超越了二重境的范畴,可全部微妙的动作却无不把弱小!!的内气发挥出了最大的杀伤力。

    “好小子,难怪敢和你元爷爷叫板!”元莫直紧了紧拳头,“再来,没了刀,同样能杀你!”

    战鼓大作,人喊马嘶。

    四千对八万,这是小孩子也能算明白的差距,但在一众周军将士浴血厮杀,不顾生死的拼命战法中,这种差距竟好似不存在了一般。

    本应轻松取胜的辽军反在节节倒退,他们的战阵在这一群放弃生死之念的洪荒猛兽通红的双眼与紊乱的刀戈中被冲击的七零八落。

    拓跋无涯手下的辽军绝对是精锐中的精锐,但他们也没有见到过这样的人,这样一群不要命的人。

    扛旗手倒了,会有第二个,第三个接上,那沧北大旗仿佛真如卓幼安所说,永远不会倒下。

    军旗不倒,则沧北周军不倒!

    四千周军,所过之处,一路死尸,一路血泥。

    周军的十位鼓手用尽全身气力死命击打牛皮大鼓,咚咚龙吟,愤慨铿锵,仅仅只有十个人,其声威却分明要远远超越辽军擂鼓的百人之队。

    士气高昂,全军亢奋。

    后世有打油诗赞此鼓声道:天阙雷,夔牛嘴,不比四侠战鼓擂。

    卓幼安身躯一抖,脑海一空,身体重新回掌控,他下意识睁开眼,摸了摸自己的手。

    方才他虽然以巧劲挡下元莫直的强力之刀,可他的实力毕竟太弱,手腕臂膀根本难以经受那化去了九成的余力,不仅虎口崩裂,整个臂间的衣衫都被生生震碎,肤色涨红,血口横布,血水丝丝淌下。

    虽然他疑惑于先前经历的怪事,但他知道无论如何自己都捡下了一条命,至少现在还活着。

    习惯于将一切都安排妥当的拓跋无涯不希望板上钉钉的胜利与人质出现半点变故,见到卓幼安区区二重境却能挡下元莫直还让自己的爱将丢了刀,心头更紧,这可绝对不是什么好兆头。

    他当然不会相信这姓卓的小将能有如此强大的能力,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这小子,有古怪……

    难道,这就是周夜池将他调来的真正原因?

    那位周帅是想要让我们出手逼他释放出某种潜藏的力量?

    拓跋无涯摆了摆手,示意另外三名马上观阵的将领上前援助元莫直,准备合力擒住卓幼安。

第一百四十一章:溅血丹阳【1】

    天映青山,芳草连水,灯影摇曳间,一个人影自榻上坐起身。

    周患揉了揉太阳穴,感觉精神微微振奋了一些,这才翻开摆在眼前的昶州地图,他摸索了一下其上的路线与城池道口,最终喃喃吐出一口气。

    赵卫辞不知从哪里出现,突地站在了他的身侧,“患叔,已经确认过了……那个姓卓的,正是师父在找的‘有缘人’,您可以放心的把辛子剑法传授给他了。”

    周患对这句话十分满意,不由淡淡一笑,“如果没有左老儿给我从背后撑腰,我还真他娘的不敢行此险招。说说吧,他左老儿让我放心的把幼安给派出去,到底,有何安排?”

    看着赵卫辞一脸无辜的茫然之色,周患也有些愣怔,“这么说吧,你就告诉我,你们探雪城出了多少甲卫?”

    “一兵一卒都没有,只有我啊,”

    “你?只有……你?”

    “对啊,就我一个,患叔。”赵卫辞的脸上堆满了笑意,“您也知道,师父从来不派多余之兵的,况且,探雪金刀有约,我们探雪城的甲卫是不能参与两国之战的。”

    “什么!”周患一排榻板,挺身站起,“狗娘养的左老儿给我的信中说的清清楚楚,告诉我相信幼安,还和老子信誓旦旦的说幼安一定不会负我,原来他竟没有后续安排?这岂不是让我弃幼安于不顾?”

    “不不不,患叔,你千万息怒,师父还单独传给了我一道讯息……”赵卫辞凑到周患的耳边,“师父说,若那姓卓的真是辛子的有缘之人,那么必能逢凶化吉,有惊无险……”

    “胡闹!我已和诸兄弟夸下口了,假定最后幼安被拓跋无涯所缚,逃离昶州,又将如何?”

    赵卫辞摊了摊手,“患叔,事情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咱们只能等候卓幼安能够守到孔二将军赶到了。”

    “不。”周患摇了摇头,又重新坐回床榻,“不对,如果左老儿真的没有安排,那三千条船是从何而来的?”

    “这个……是师父早早料到患叔你会用水淹之计,派人去太和谷借的,您用完后记得还回去,此外还需要不少的酬金,也得付予太和谷……”

    “什么?好你个左老儿!你回去和你那狗屁师父说一句,就说周某人穷光蛋一个,酬金一类老子可付不起。”

    “患叔,您堂堂一军主帅,居然在……耍无赖?”赵卫辞无言以对,抚额无奈。

    “管它耍不耍赖,老子说没有,就没有。那个老东西,拿着他娘的一句逢凶化吉来糊弄我,老子的爱将能不能活着回来都是未知数,谁还给你算计酬金?”

    赵卫辞撇撇嘴,“患叔,我记得不久前您义正言辞的告诉您的兄弟,说您相信卓姓小将,现在怎么就不愿意相信了?”

    “我确实相信幼安的忠诚与能力,但主要还是因为我太相信左老儿了,他的一句话就让我把整副心肠都放松到姥姥家去了,谁知道那老东西竟全然不管,就此顺其自然了?”

    周患越说越气,险些把军案沙盘掀翻在地。

    “患叔,您要相信师父的判断。”

    “判断?现今幼安在四侠山血战,我他娘的身为一军之帅,不施以援手,反而袖手旁观,去凭空的相信毫无根据的判断?我不信,我他娘的要亲自领兵增援……”

    “来不及了。”赵卫辞透过帐帘,看了看天边将现的鱼肚白。

    “您此时出兵,全无意义,若姓卓的当真撑不住,就已经命丧九泉了,若他守住了,孔二将军也一定比您早到一步,与其平白耽误,不如静心等候,我,相信师父的话。”

    “也罢。”周患踌躇不定一番,终于长长吐出一口气,“幼安死了的话,老子一定亲自去探雪城找左老儿算账!”

    “对了,患叔。主公让我交给赵将军的剑谱……”赵卫辞突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自怀中摸出一部古卷。

    周患恍然,“忘了告诉你,老八和老五……已经引兵向东去了,此时,应该在归国的路上了。”

    “赵将军走了?坏了!他们是往何方而去?”

    周患凝眉想了想,“三国海灾,他们二人思乡心切,一定会选择最近的道路……嗯……极有可能走的是淮陵道,穿平阳,转云东,然后入曲晋,我将雪夜流星给你,你现在动身,应该能追的上。”

    “好!”赵卫辞转身欲走,倏地又停住了身影,他侧头深深地看了周患一眼,周患从那眼神中看出了一丝不舍。

    “患叔,保重,儒公给您的保命之策虽然涉险,但也最安全,您可一定要保全性命,师父,还给你留着美酒呢。”

    周患朗声大笑,“你小子还他娘的说老子啰嗦,今日一见,原来你才长了一张大姑娘的絮叨嘴啊。”

    赵卫辞没有反驳,“将剑谱交给赵将军后,我会立刻返回探雪城,咱们他日探雪城再会!”

    “嗯,快走吧。”

    ……

    云东,庶州。

    深林幽谷之间丛,层峦耸翠之夹缝,有一座山,叫做莫须山。

    山环水绕,冲波逆折,曲桥连结,翠幕勾连,极陡的石壁四处可见,天梯般的栈道依崖而筑,群山之峦,绿木之乡,有一座二层小楼,通体紫竹所制。

    阳光穿透树丛,照出斑驳的碎影打在楼窗上,以反射出紫气蒸蔚氤氲之气。

    一位须眉皆白的秃头长者一掌推开窗格,常年远避人世的他在清新恬淡的空气中嗅出了几分人的气息,阳光直射入房间,最终照亮了茶室桌案上只摆了寥寥数子的黑白棋盘之上,照出了那横纵十八的纹路。

    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直直的落在立于悬崖峭壁上的古木栈道上,直到那里走来了一个长相平凡的中年人,他才缓慢的收住目光,幽幽的长叹一声。

    “云东地,尚且不满。莫非定要尽起云东兵,酿就生灵涂炭,才肯罢休?”秃头长者喃喃自语,他阖上窗子,轻步下楼,大开房门,一眼,便看到了那张他永生永世不会忘却的中年面孔。

    秃头长者没有张嘴,却有一道声音回荡在幽谷之中,“你的鱼,钓够了吗?”

    “你的棋,又下够了吗?”

    “棋者,天下为祭,才有终期。进来吧。”秃头长者退开一步,中年人也不客气,走入屋中,抱剑而立。

第一百四十二章:溅血丹阳【2】

    夜至四更三刻。

    四侠山之战依然胶着,如火如荼。

    卓幼安冷冷的看着围拢过来的四人,为首的元莫直虽然极不愿意以这样的方式取胜,但也明白拓跋无涯这是为了保证万无一失,没有质疑,皱眉踏前一步。

    四人相互觑了一眼,各自了然,他们没有第一时间出击,是在等周军败退,士气低迷使其心智紊乱时而一举擒敌。

    以逸待劳,乘胜追击,实为上策。

    卓幼安将他们的心声尽收眼底,心念电闪,却始终没有想到任何突破重围的方法,身已在绝境,除了任人宰割,还有别的办法吗?

    注意力转向两军的战斗,不由悲从心生。

    周军军力毕竟不足,人力有时穷,纵使气势再恢宏,也总有耗尽的一刻,经历整整三刻钟的拼杀,四千兵力足足缩水了四成,余下的将士也只是强弩之末,精疲力尽之时。

    他们个个如同血池中跳出来的,战甲已然分辨不出原本的颜色,均被血水染透,气喘如牛,拄着兵刃,双目圆睁,赤色双眸瞪视辽军,杀气不减。

    辽军已被杀的怕了,警惕的持刃站在不远处,却没有一个人敢打头上前。

    “轰!”

    倏地,辽军阵中一声巨响,紧接着自后方开始变得混乱起来,杀声大作。

    拓跋无涯眉峰拧成一团,“怎么回事?”

    一名甲士从人群中挤到近前,“涯帅,擒住的那一千周军……趁着不备,反了!夺了不少刀矛剑弩,直奔这边杀来!”

    拓跋无涯冷笑,“米粒之珠,竟妄与日月争辉。”他随手一指,指向一名将领,“你去,一个不留。”

    那将领接令,大喝一声,“杀!”

    数以千计的甲士紧随其后,潮水一般向后涌去。

    一时间,战阵分做两方,拓跋无涯见己方士气不振,人心生退,接连传下数令,巧击周军的薄弱之处,逐步将气势渐弱的周军向后逼退,慢慢扭转了先前的劣势,胜利再度回归到手掌之中。

    在他看来,不怕死的将士虽然勇猛,但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也是毫无用处的。

    卓幼安听着耳畔的气喘之声,望着四野遍躺的烈士之躯,长长的吐出一口浊气,眼神微凝,他将剑提至胸前,眼中战意正浓。

    “将士们。”

    粗重的呼吸,坠落的汗滴,以及刀尖上滚动的血水,这一切的一切的告诉他,这场战斗,他们已经胜了,而且,胜的光荣。

    卓幼安的眼眶落下泪来,不是畏死的泪,而是兴奋的泪,骄傲的泪,“将士们,可愿和我……战至最后一刻!”

    原本因为疲累而低下来的战鼓声突然在这一刻重新绽放,他没有回头,没有看那呕血击鼓的鼓手,没有看那飘扬的战旗。

    仅剩的两千余兵拖着重渝千斤的战甲,重持兵刃,伤者咳出口中的血沫,昂首挺胸,血泪夺眶,一刹那,无数的兵刃触地声激起大地剧烈一震。

    “我等沧北军,愿随将军赴死!”

    “愿随将军赴死!”

    “愿随将军赴死!”

    三声巨吼,冲天而起,久久回荡在沧北的天空中,当东方的第一缕紫气初生时,霜衣千甲生出跃眼的血光,周军小将卓幼安,带领残兵,发动了最后一次冲锋。

    卓幼安任由泪水洗去脸上的血渍,低吼一声,一人一剑,当先杀入了四位辽将组成的阵势之中。

    这是一场载入史册的战斗,也是一场震撼了无数代人的战役。

    一剑当胸刺来,卓幼安看也不看,挥剑直取对方头颅,第一个朝他发起进攻的也是一位身经百战的名将,但他从未见过这么不要命的战斗方式,剑锋一顿,心神一犹豫,想要侧头躲过。

    卓幼安认准机会,手中剑反向一错,“噗嗤”一声,血破胸腔,贯穿左胸,一缕血箭射出,破晓的金光中,那缕血光闪烁出明亮的赤华。

    扑通!

    死尸倒地。

    卓幼安在迅速斩杀一将的同时低腰躲过背后杀来的两柄银锋,莹白的内气破体乍现,脚尖轻点地面,凌空而起,身在半空,剑已刺向在他左侧的一名辽将。

    青钢剑发出微弱的剑吟,却被那辽将以刀挡下,卓幼安来不及多想,背心就被一拳巨力击中,整个人被生生从空中卷到了地上,喉头一甜,血腥味与泥土气充斥口鼻,浑身散架了一般的剧痛。

    元莫直,动手了。

    内气外泄,涓涓而流,在元莫直的拳掌中立时便有白雾轻飘,另两员辽将见卓幼安趴地不起,正要动作,双双感觉背后劲风袭来。

    “保护将军!”

    一个甲士扑了上来,随后,第二个,第三个,第十个,他们红着眼睛插入战斗之中,缠住了两名辽将,也试图缠上元莫直。

    草原鹰神根本没有把这些普通的士卒放在眼里,拳风过处,便带起惨不忍睹的呼嚎,和骨断筋折的脆响,一拳起时,三四个甲士的身体便以一种扭曲的姿态跌跪在地,鸿飞冥冥。

    听之惊怖的叫喊不仅令卓幼安心中剧痛,更令同位辽将的另两人感觉脊背生寒。

    临死时,周军甲士们的口中仍在喊着:“保护将军!”

    前仆后继,明知是死,可却没有一个人在元莫直超乎常人无数倍的恐怖实力面前退却,尸体,在卓幼安的身侧堆积如同小山一般。

    卓幼安颤颤的用密布伤痕的手肘抵住地面,试图让自己站起身来,可无论自己怎么用力,怎么泪如雨下,那双腿就如同不是自己的一般使不出一点力量。

    他明白,自己的腿骨在元莫直的一拳之威下断了,肋骨也不知断了几节,五脏几乎移了位。

    他听到了周边将士们的声音,更听到了他们是为了自己而死,吐出一口暗紫色的血痰,卓幼安动用脊背全部的力量强行侧过半边身子,视线落到一具具死尸的身上,这一看,再也移不开目光。

    血液凝滞,筋骨悚然,怒发冲冠,他痉挛着嘶嚎着,“不要……上来!不要……上来!”

    声音淹没在人潮之中,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又一个随自己同来的甲士挡在自己的身前,倔强的与元莫直发起着毫无意义的挑战,无语泪凝噎。

    心底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呼喊着他,“起来,起来啊!起来啊!”

    “啊!”又是一名周军甲士被元莫直一拳轰开,一口肌骨碎末全部喷在了卓幼安的脸上。

    说好的一同赴死,说好的战至最后一刻,可自己呢?只能眼看着同袍一个接一个死在眼前,只能看着元莫直一方的屠杀,却什么忙也帮不上。

    卓幼安痛不欲生的仰天一声怒吼,整张脸如同充血了一般,仿佛凭空多出了用之不竭的力气,他一掌重重的击在地上,身体借助掌风之力人立而起,另一只手斜起一剑,正中一位辽将的脖颈。

    又是一名辽将身死,元莫直冷然一抖拳风,内气将眼前军士全部逼退,他打眼在卓幼安血流如注的身体上停了停,“倒是我小瞧了你。你配成为元爷爷的对手了,沧北军中竟还有你这样的人才。”

    “我之拙劣,军中之末,泱泱大周,同我一样者,车载斗量,无可胜数!”卓幼安嗓音沙哑,身子摇摇欲坠的连连打晃,但身上的气势,眼中的神采,绝没有落一丝下风。

    “这大话说的有意思,好个泱泱大周,小娃娃,报上姓名!”

    几名周军甲士想要上前搀扶住自家将军,可反被卓幼安一把挣开,他立剑身前,道:“我乃军中一书生,卓幼安!”

第一百四十三章:溅血丹阳【3】

    孤帝四年八月二十四日,清晨时,以卓幼安为首的周军已被拓跋无涯的军士牢牢围在中央,周军大多负伤累累,满面疲态,以寡敌众显然已经不可能了。

    鼓手被俘,拒不下跪,被辽军斩下头颅,赤血与泥土融为一体。

    从辽军中反起的一千周军虽然在敌营中掀起了不小的风波,但也被雷霆之威迅速摧毁平复,一千将士,无一生还,直到战死,无一人皱过眉头,也无一人退后过。

    旗手被斩,但不知为何,旗杆竟已深深嵌入了青石之中,几名辽军尝试着想要拔下那面千疮百孔的大旗,最终均以失败告终。

    辽军军卒像是被那旗杆上淋漓的鲜血与沧北大字上漂浮的硝烟所染,尊敬的在敌人的军旗下行了一礼,不再试图折断它的骄傲,任由它静静的悬在四侠山的上空。

    卓幼安咽下一口夹着血沫的唾液,以剑身撑住周身全部的气力,他在身后的甲士身上看了几眼,当日带出来的五千人已经几乎全军覆没,尚能喘息的战士不到二百人。

    反观以拓跋无涯为首的辽军,在四周围了一层又一层,根本难以看到边际,空气中弥漫着战后的血腥味,冲鼻刺眼。

    这一次,卓幼安没有哭,他很平静,内气空了,血流干了,人杀光了,他突然笑了。

    他吃力的说道,眼中满是嘲意,“拓跋无涯,你今后可还有面目在大辽军中立足?”

    “少他娘的废话。”元莫直提刀在手,鹰眼直视卓幼安,他的脑海中仍在滚动着这名小将力斩两员大将的画面,眸中出奇的多了几分悲悯与惋惜。

    伤成这样,还能够站起来,这需要多么可怕的毅力与勇气?元莫直自问,如果他与卓幼安调换一个位置,自己还能不能站起来?

    答案一定是否定的。

    可惜,这等悍将不在我大辽!

    “我承认,你很有血性,但死到临头,还不授首,更待何时?”

    拓跋无涯眼神示意他退下,元莫直冷哼一声,却步后立,拓跋无涯翻身下马,手掌拍了拍红渊马的马肚子,军中很自然的裂开一条道路,容主帅走到卓幼安的身前。

    拓跋无涯隔空与卓幼安的眼神相接在一起,顾盼身边趾高气扬,昂首挺胸的军士,女人一般柔嫩的脸颊上滚出一抹厉色,“二十倍于敌,正面厮杀,整整打了两个时辰,你们很光荣?”

    “涯帅……”元莫直插手施礼,话还没出口,就被拓跋无涯劈头盖脸的骂道:“正三品王将,四重内家子,被一个孩子击飞了掌中刀,我拓跋无涯手下,真是英才辈出啊!”

    “卓幼安,你说得对,本帅,确无面目再坐镇一国之军。”他突地将手握紧成拳,“本帅知道,你这样的人,不会降我……”

    话音未落,四侠山的林中忽的传来一阵清醒的足音,随之而来的,是朗声大笑。

    众军士只觉眼前一花,万军包围之中,蓦地多了一个人。除了元莫直和拓跋无涯,根本没有人看清此人是如何出现的。

    拓跋无涯定睛看去,眉头不禁皱了起来,“原来是儒公驾到,不知有何见教?”

    “拓跋氏满门英烈,为何就出了你这么一个不肖后人呢。”儒公管随卿一身素色儒衣,单手执扇,另一只手打出一道柔和的内气钻入卓幼安体内。

    鲜血凝固,体内升起暖意,抚慰着他体内混乱不堪的伤势。

    卓幼安呆望管随卿的背影,并不如何魁梧高大的身影给人一种无法质疑的力量和依靠,他莫名松了一口气,扶着剑,拖着双腿,一点一点坐在了地上,屏息调理伤势。

    “战至此刻,胜负已分,你们……败了,还有何话说?”管随卿的声音很有磁性,但说出来的话却让每一个辽军都有些羞惭的低下头。

    拓跋无涯嘴角上翘,“儒公此话,本帅可就听不懂了,周军殆尽,主将沦为我大辽的阶下之囚,何谈败了?分明就是一场大胜才是。”

    “嗯?”管随卿清眉微颤,回手一指晴空,“四侠山上挂着的,仍是沧北旗号,何谈胜了?”

    拓跋无涯一时语塞,斜眼扫了元莫直一眼,那意思似是再说:那纛旗怎么还在?口中却道:“敌将在手,插旗何益?儒公此来,是要助卓小将突围的?”

    “卓幼安是我大周的将领,本公当然要救。”

    “那,儒公就要尝尝我大辽刀……够不够锋利了。”拓跋无涯手下意识的扶上腰上所佩弯刀。

    管随卿一抖折扇,“哦?涯帅一身功力尽去,本公不好欺凌弱小……所以,还是交给他来吧!”

    他将目光放眼北边的天穹,“本公仅是路过巧遇,而真正来救卓小将的人,在那里。”

    拓跋无涯心神一颤,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一团黑乎乎的影子正从远处卷起滚滚烟尘朝四侠山奔来。

    管随卿内气聚喉,“周将卓幼安命在旦夕,二将军速来!”

    闷雷般的声音像是回答,如同一把银光闪闪的钢刀直插辽军,“拓跋老狗,休伤我将!周将孔太飞在此!”

    孔太飞兵行半路就隐隐听到了四侠山方向惊天动地的战鼓声,由于担忧拓跋无涯从四侠山脱逃,一方面快马加鞭,连夜行军,另一方面,连连派出探马先行打探四侠山的军情。

    铁打的汉子在听闻四侠山的惨烈之战时都不由得红了眼眶,抹泪道,“卓幼安,不是娃娃书生,他是俺孔老二的兄弟,他是沧北的军人!孔老二,服了!”

    当即催促全军,一夜毫无休整,眼皮都不敢眨一下,胯下马都几乎瘦了一圈,这才将将在天方大亮时赶至四侠山下。

    远眺见那像被完全染红了的山,望见横亘山峦上的战旗,孔太飞一口钢牙咬的咯吱吱作响,额头上青筋直突,简直像是要一口将拓跋无涯生吃活剥了。

    一鞭子狠狠抽在胯下马的粉腚上,顿时多出一道血印,战马长嘶一声,四蹄如飞。

    元莫直走到拓跋无涯身前,“将军,我们应当如何,是否应敌?”

    拓跋无涯知道有管随卿在自己根本擒不下卓幼安,想要以其为质毫无可能,脑海中一连闪出无数的念头,“本帅的铁骑军,还有多少。”

    元莫直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禀报涯帅,还有……不足五万。”

    拓跋无涯先是愣了一下,“不足五万?这一战,竟折损了这么多?大势已去啊……昶州,只能弃了,前军与周军周旋后撤,我们先撤,走……承田谷,杀回汤州。”

    恰此时。

    两名军士仓皇冲到近前。

    “报!涯帅,承田谷方向有大队敌军杀来!”

    “报!涯帅,枉浅口方向也有大队敌军杀来!”

    三方来敌,隐有大军合围之势。

    拓跋无涯一抹下巴,“这……周夜池以这两队人马埋伏我军,他们怎会突然赶来……不过也好,无人守险地,突围也更容易些。”

    “涯帅,不告本公一声,就想走?未免太失礼了吧。”管随卿的声音适时响起。

    ……

    篁岭。

    擂鼓聚将。

    两列将领分班站好,周患一身战甲,手握神剑,坐在上手帅案后,面带肃穆。

    龙洐意走入中军大帐中,对着周患点点头,周患拍案而起,“孔太飞兵抵四侠山,诀时已到,全军拔营。”

    “慢!”

    苏瑾妾呼喊一声,从帐外跑进来,“主帅,枉浅口和承田谷的伏兵突然去了四侠山!”

    周患眼神一紧,背过身在沙盘上细看,“本帅没有下令,谁让他们动的?”

    他虚手向下一按,众将见状都知道那是停止行动的手势,强行按耐住激动的心绪。

    苏瑾妾道:“主帅当初派他们设伏的时候,便告诉他们,若我等进军四侠山时务必起兵,兵合一处,共灭辽贼……据悉,两方人马是听到了四侠山方向的鼓响,以为是中军鼓手,这才误测我军已进四侠山……这不能怪他们,昨夜四侠山的鼓声可以媲美中军百面战鼓合鸣了……”

    周患点头,忍不住大笑道,“卓副将,可真是能闹啊。罢了,这一次,本帅就亲自伏击拓跋无涯残军。苏将军,你率两万人马前往四侠山增助,其余诸将,随本帅前往承田谷,一会拓跋之军!”

    “末将听令!”

第一百四十四章:溅血丹阳【4】

    “儒公想留下本帅?”拓跋无涯充斥杀气的眸子中乍然蹦出一抹锐利之光。

    管随卿浅笑着摇了摇头,“本公不是来杀你的,令尊与家父也算故交,当年本公游历大辽时也曾与令尊有过几面之缘,他的面子,本公得给。”

    “为父雪耻,身为人子,并未做错,但……”管随卿话音一转,“你做的太过分了,百万周人惨遭屠戮,你不留下一些什么,休想走出昶州地。”

    “哦?不知儒公大人想要什么?”拓跋无涯神情淡然,像是并没有因为杀近的敌军而感到焦躁,反而出奇淡定。

    “两条腿,不多吧。”管随卿笑意盈盈,“本公不希望拓跋忠勇一门绝后。”

    元莫直冷哼一声,横刀将拓跋无涯护在身后,“放你娘的屁,想动我家主帅,先从你元爷爷的尸体上踏过去!”

    “你?”管随卿上下看了看他,“本公一向没有耐心,涯帅……”

    他的话停在了一半戛然而止,只因这方战场上又多了一个人,巨刀一柄,鹤发童颜,金阳盘胸,眉眼微冷,侧颊上的太阳疤痕在初生的朝阳照耀下熠熠生辉。

    管随卿长叹一声,“王爷一直跟在令弟子身侧?”

    突然出现在辽军阵前的人,赫然是那大辽超品王,金遂康,“明人不说暗话,老朽,一直在跟着你。”

    拓跋无涯耳畔响起师父的声音,“你先走,为师拖住管随卿。”

    他也知道此刻情况紧急,不能多留,来不及和金刀王多说什么,神色复杂的在金刀王满是风尘的袍衫上一瞥,转身给了元莫直一个眼神,带领余部骑上战马,择了一条避及孔太飞之军的小道下山,目标直指承田谷。

    “王爷屈尊跟了在下五百里,伤可好了?”

    金刀王面上看不出变化,但听到爱徒领人马走了,心下一松,回口道:“可以一战。”

    话音尚在山峦间回荡,他的人已经带起一缕残影逼至眼前,刀气逼仄中,晴空陡然大亮,二日同天,金阳璀璨!

    管随卿内气外放,四重境的充沛内气宛若周身帛缕,细细密密的覆了一层,软玉扇在掌中打了个转儿,竟被他当做刀剑,挡在了那刀气之下。

    无形的雾气陡然升腾,眼光生寒,凛冽凝血。

    二人交锋只在一刹那,沉闷的金铁交鸣之声轰然炸响,丹阳所夹杂的火浪气焰与管随卿身周凝圆磐厚的淡淡白雾悍然相撞。

    “叮!”

    “喀!”

    “叮叮叮……”

    一连串密集琐碎的声音高亢如若鹤唳,卓幼安听了动静睁开双眼,发现自己身旁躺倒坐倒的将士都在直勾勾的盯着一个方向,疑惑的回望过去,却见两道根本看不清轮廓和形状的影子在山林石壁中左右移动,掀动风浪,刀扇交锋不休。

    眨眼间,就不下五合之斗,这绝对是一场真正的内家高手之间的对决,旁人,就连目睹战斗过程时都难以辨清其所用招式。

    卓幼安心下震骇,险些伤势发作,一口鲜血喷出来,赶忙稳住心神,对于这位儒祖公当代传人升起了深深的敬佩之意。

    金刀王是谁?在大辽万里草原上叱咤的第一等强者,江湖上留名一甲子之久的内家顶峰高手,除却扫雪客在外还未曾听到过他在谁的手上吃过亏,虽然年过七荀,体力不及盛年,可那也是江湖上人尽皆知的神话啊。

    管随卿呢?今年方二十八岁,不仅一手笔墨才学冠绝天下,原来这内家实力也这般了得,竟能在金刀王的手下支持这么久不显颓势,这根本就是他过去想也不敢想的事情……

    耳畔巨响连连,眼前奇景闪现,风云变幻,覆手翻云,山中磐石巨树损在二人手下者不计其数,可卓幼安与部下这边竟然没有感受到丝毫波及,仅是呆若木鸡的观战。

    不知过了多久,卓幼安感觉一阵口干舌燥,这才从呆滞中脱离出来,在从前,他以为“一刀一尺一飞花,一剑一叶一风沙”不过是江湖因其地位所赋予的虚称,可现今,他已被深深折服。

    孔太飞一行骑兵纵马至山下,金刀王和管随卿同时收了气息,分立两旁,管随卿面色红润略有些气喘,鬓角也多了些许汗津,金刀王依然谈笑自若,面容白皙。

    只此形容,高低立判。

    管随卿首先握扇施礼,“承让,王爷不吝赐教,本公战之甚快。”

    金刀王乜眉轻颤,“儒公谦虚了,老朽达到儒公此刻之境界时,已过天命之年,可借气冲飒凭虚者,是为通明上三玄,距离那道门槛……已经不远了。儒公大才,老朽望之兴叹,自愧不如啊。”

    二人正说话间,孔太飞飞身下马,通红着双眸和几名近卫奔到卓幼安的身前,低身蹲在卓幼安侧,黑脸上五味杂陈,半晌后这才羞愧着搔首道:“小卓啊,都是哥哥的错,是哥哥小看了你。”

    卓幼安顿觉受宠若惊,记得从前周患曾和他提到过,孔二将军的脾气,想让他认错比杀了他都难……

    “二将军……”卓幼安急忙想要站起,双腿吃痛,又重新坐回原地,孔太飞见了,不断摇头,“别起来,快好好休息休息,等哥哥挫败辽军后,咱们兄弟再行叙话。”

    孔太飞起身,“敌寇不远,我们追!”

    卓幼安轻松一笑,暗暗道:哥哥?当我爹都绰绰有余了……

    “等等。”金刀王唤道。

    孔太飞心神不定,根本就没有听到金刀王的话,重上战马,对着卓幼安一摆手,拨马就要走。

    金刀王身躯一晃,便拦在了孔太飞的战马前。

    还没说话,孔太飞已经先行发问,“哎?你是何人,休得耽误,快快滚开,俺还他娘的要去杀敌呢!”

    一贯养尊处优,备受尊崇的金刀王鼻子差点气歪了,“狂徒黑驴,焉敢聒噪,老朽在,绝不准你追击辽军!”

    “嗯?黑驴?叫俺呢?你个老王八,脸上花里胡哨的,吓唬谁呢?滚开,误了大事,要你的脑袋!”

    听到“老王八”三字,金刀王七窍生烟,一旁的管随卿忍俊不禁,但也知道不好,咫尺一步至马前,一掌攥住金刀王握刀的手,“二将军先行一步,速追敌军,拓跋无涯自那个方向逃往承田谷!”

    孔太飞的脑子里全是拓跋无涯,根本就搞不明白眼前这是怎么一回事,当然,除了敌人,此时的他也不在意别的,冷哼一声,甩给金刀王一句,“真他娘的不知死活,也不看看你家二将军是何等人也!”

    双腿一夹马腹,纵马离去,他背后的大周骑兵与步兵也相继动身。

    “欲阻本王,想再战不成?”

    看着金刀王那青中透紫的脸色,管随卿就知道金刀王动了杀心,当即呵呵一笑,软玉扇一抖,扇面吹起一缕清风。

    “王爷之军将一败涂地,爱徒即刻命丧,王爷竟还能如此谈笑风生,与本公相斗,此番心态,随卿佩服!”

    金刀王扬眉道:“儒公英明一世,还是失算了罢,老朽肯与儒公一战,正是在为我儿拖延,只要拖住你,还有何人能留下我儿无涯?”

    “哈哈哈,王爷高明,实不相瞒,本公也在拖延王爷。”

    金刀王脸色一变,心头火起,“儒公小子,此言何意?”

    “拓跋无涯兵走承田谷,必死。”

    “胡说!老朽方才听到,承田谷伏兵已赶来此山,承田谷已成空地,我儿一去便是金蝉脱壳,待他日重整旗鼓,定教你大周沧北,鸡犬无宁。”

    “王爷想必算差一步,沧北主帅周患还无动静,难道刀王就不疑惑,周患,身在何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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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冰介绍:
【庙堂之高,江湖之远,人间不平,侠义在心】
天南山,五峰掌,有位剑道权威,袖手望人间变换,事事沧桑。
大辽原,万里江,有位刀中圣者,探手写军书笔墨,惯享天光。
隆中困,卧仙岗,有位御笔书生,抬手作传世神曲,尽抒胸狂。
昀芒客,少龙凰,有位痴情浪子,试手舞元轻碎剑,醉赏天唐。
洗花海,医庐中,有位薄裙妙女,出手济黎民庶苦,无意权掌。
待来日海灾尽覆百州,刀戈云起十国,雪城终于太古,冰山深葬穹庐,少年横剑出山,死铭父志,信马吟啸江湖。藏冰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藏冰,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藏冰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