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四章:一瞬白发【6】【二合一】
“此地沟通多方要道,四通八达,你怎知便是奔着环山而来。你我登山只为散心,何故在意他人。”周患摇了摇头,“难得清静。又与你我无关,莫受他人搅扰才是。”
花娘子神色古怪的瞥了他一眼。
“第一次见你时,你剑拔弩张,性如烈火,事事都想横插一脚,仿佛天老大你老二,嚣张已急。可为何今日,你却全然面目非昨,变得这幅清心寡欲的模样,是不是有所图谋不轨啊?”
说着,她还在周患腰腹间的伤处捅了几下,惹得周患一阵龇牙咧嘴。
周患仰头望了望半山腰处,那翼然立于山石从栾之间的【十里别君亭】,神光凝肃的咬了咬牙,眼中竟浮起些许腥红之色,似是心伤悲痛。
“四百年前,那位一心求心拜道,推汞炼丹,对天下道门人敬如父辈的大周第二任天子,曾以净水泼街,黄土垫道,军甲护道八十里相送藏冰真人,于此亭相别。”
“你说的,可是那位谥号道帝的大周帝?也就是小管公【藏冰曲】中所指的道君?”
花娘子一头雾水的看着周患,不明白为何周患突然有此一说。莫非这十里亭还有什么别的寓意会牵动对方的心绪不成?
“正是。”周患喃喃语。
“道帝初次会面藏冰真人尚且八十里相送,可与我同帐为兄的老哥哥入土之时,我却连送都未送,他泉下有知,相比也会怪我的薄情吧。”
“那你为何不曾相送?”花娘子微微皱眉,竟颇感认同的望向周患,“难怪你上此山来一直神色不对……想是那军中兄长,便埋身此地?”
“不止兄长一人,此次全部葬身于战场的沧北男儿,均埋身于此,竖无字碑一万一千块。”
花娘子有些怔忡的顾盼四野,仿佛感受此时此刻的自己被无数军中儿郎拥簇其间,杀气昂然,寒意刺骨。
“无字碑?为何不在那碑上刻上名字?”
“葬身兵戎者,何止千万,岂非人人皆知名。况且,若来日此地沦陷敌国,有人起尸相胁,便可立时寻到其人所在,岂非落人以柄,此乃为军者大忌。”
“那些真正可以作为威胁的名将重臣的尸身,难道会和普通的军士混葬在一起?这可是乱了职分品次的呀?”
花娘子一问出口,便与周患微带坚忍薄怒之色的眼神撞在一起。
“敢为大义而弃命者,何分高低上下!你可以对世事持玩笑之态,可以侮辱我,但绝不能侮辱为国而战的军人。侯爷在时,便一力力排众议,废除品阶分葬制,正因他知军中卒为先之理。”
“人命至贵,能够让出自己最珍贵的东西的每一个人,都是英雄。花姑娘,英雄,又怎么能用区区的职分品次来一概而论呢。”
花娘子微微噘嘴,似有委屈,不甘示弱道。
“我才不管你们那什么人命至贵,什么军中卒为先的破道理,我只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打了一辈子仗才换取的地位,死后却要和一群无足轻重的小卒子同墓为葬,想想都憋屈死了!”
周患不由喟然一叹,“所以花姑娘,不懂人心,不适合为帅。”
花娘子摆摆手,“我也不稀罕做什么将帅,如果连尸身都可作为两军交战的威胁的话,那这战场实在太可怕了,我宁愿终身不掺军事……”
二人正一言一语随意说话间,山下马蹄之声如旷野惊雷,清晰分明而宏亮非常,随着时间的推移,其声则越加高昂。
别君亭下,有一泉水凝为小潭,其水清澈见底,水中鱼虾相嬉戏,妙趣横生。
小潭旁侧有一青石上镌刻有【静源清】三字,乃是当日道帝登上环山时有感而发所题,后便一直横立于此,俨然成为环山的一大标志。
三字之下,亦有古往今来无数迁客骚人留下的墨迹,为环山清泉小潭长亭而作序吟诗。
其中又尤以今代儒祖公管随卿以管氏草书所写的“清泉石上流,碧水潭中坐”之句笔力最为雄浑坚毅,甚至令人不敢相信当初管随卿写上这几字时不过放满二九之岁。
管随卿被江湖人与文武甲双阁评为“百年儒祖公门下第一奇才”绝非浪得虚名。
就连对书法无半点了解的花娘子与周患二人见其亲笔留书入石三分也忍不住心生疏阔畅快之感,下意识出口赞赏一句“好字”。
正当登山之感愈加祥和安平之际,那迅速接近的马蹄声便愈加显得不应时事,与当前宁静氛围格格不入。
花娘子听得心烦,眼神冷冰冰的朝山下一往,只这一望,便再也转不开目光。
环山虽非名山高川,其高不过数百仞,但立于山腰处想要看清山下人也几乎是不可能的,即便内功深厚如花娘子,也不过仅模糊看到几个为首者的形容装扮。
她轻轻地扯了扯周患的衣袖,见周患正有模有样,逐字逐句的看着那青石上的一笔一墨,根本没有感受到她的动作,她顿时气恼的狠狠踢了一脚后者的腿上伤处。
周患虽有四重境修为做底,可此时护体罡气千不存一,再加之他对于花娘子根本毫无防范,这才中了花娘子一脚,登时吃痛,双腿肌肉随之剧烈痉挛。
周患的身躯在微微发颤中侧过去看向花娘子,由于痛意而紧锁的双眉间凝着不解,“你……”
一语还未出口,花娘子便拍了拍身后无声无息的胭脂马,令其遁入山林灌木花草丛间隐蔽,而后她一把揽住周患的腰身,施展开步子,向着山下接连几下腾跃。
周患不解其意,被一个女子搂住的感觉又是在憋屈煎熬,数次他想要挣扎挣脱都因伤势所牵而被花娘子紧紧禁锢。
“你究竟……”
“嘘!”花娘子一面施展轻身功夫,一面强令周患住嘴。
她在山间草木上借力点拨,几个呼吸间便可跨越数十级台阶,民间俗语中上山容易下山难的道理在她身上似乎完全颠倒。
二人山上时足足用了两个时辰,才不过行至山腰处,可如今下山时,却在花娘子的借力纵跃间如履平地,短短半柱香的时间便已接近山脚。
周患心中暗暗惊叹,此女的轻身功夫不寻常道,怪异非常。
即便是江湖中最顶尖的轻身功夫,强如管随卿,也不可能像花娘子这般将内气完完全全凝固于脚趾间,做到周身内气全然贯通如臂使指的如意地步。
更不可能将脚步力量运用到如此淋漓尽致,没有一丝一毫的力量外泄出体外。
果然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他从前便惊叹于侯夫人以及北固山门这一招【折花手】对于自身内气以及周遭万物的控驭能力,百思也不得其解。
如今再见到花娘子不仅将双手练到控驭万物毫不吃力,同时还能以双脚完全控驭己身内气机理的本事,惊奇之处更是不胜古怪高卓。
他甚至都有些怀疑,这自称花娘子的小姑娘能否以双脚控驭万物了……
当初映如夫人穷尽一生苦思冥想,勤学苦练,对于【折花手】一功也不过堪堪迈入第三境界【百八烦恼丝】的门槛,距离大成的距离何止云泥。
如今不过十数年过去,这位当初不知天高地厚想要从座北侯府抢走侯夫人的花娘子便已经能够轻松地入得第四境界【三千烦恼丝】,从而以手及脚,以一点控驭全身。
这不得不让周患由衷的感叹新生力量的可怕。
还记曾几何时:
天下人不懂修内时,有三皇之一农皇神农祖尝百草,发现行卧坐举,皆可修行,传授与疾苦身病的平民百姓,古人渐成内息。
后天下人不知修内几层迷雾重重时,有三皇之一伏皇上启混沌,下阖平川,以万内之祖的卓越天资苦思一生,著典【四重道】,创人之道四重境。
在四重境凤毛麟角千万中无一时,是十子之一的葵子圣,精研八十载,理百脉,调阴阳,成万古不朽之传【三步经】,使修内之人皆知,四重境共分三步。
也是十子之一的吕子圣,协同道门老祖书以古典,阐释补四虚之重要性,虽然未被天下人普及,但也是万古不朽的功业。
后来,吕子圣苦心孤诣,于蓬莱内海闭关六十一载,中分阴阳,晓畅天地,以【破人九论】之神书开天辟地,另辟蹊径,告知天下修内之人,人之道后方能自立己道,成天之道。
后天下分久必合,合久而分,经历近千年沧海桑田,人事变迁,由百国混战被关帝马踏百国一举终结,天下修内渐成系统,各枝各脉盘根错节,无数“高人”开宗立派,各道通行天下。
再后来,关帝仙汉不堪天下重负,一举崩溃,天下经历百年时局动荡,分出九国,各行其是,从不乏人杰,但能够登临吕子圣当初所设想的天之道者,不过是四五十人。
细细数之,或许数十年方能出一人。
可若思量当今时代,单他周患所知的自立己道且还尚在者,就已有扫雪客夫妇二人,无一师姑三人。
四重第三步者,单是这些年被武甲阁记录在册的人,就达到了数量惊人的七十五人。
这是天下太大、人才辈出的缘故,还是历史更替的必要过程?
或若许年后的有朝一日,那踏足天道者漫山遍野不可胜数,四重第三步者沦为武道入门,如此思考,这并非不可能……
况且人体或还有无数数之不尽的潜能未被世人所挖掘,难保将来不会再有诸如农伏葵吕的开天辟地的天之骄子,将天之道后再推新境。
那么故事中被人人所向往的仙法天阙,得道飞升,还会只存在于传说之中吗?
周患不知为何心中作此思量,但如此大胆骇人的想法却把他自己都给吓了一跳,为何现今武学高人宗师前辈如此泛滥?
古语有云,天道有常。
古语复有云,否极泰来,泰极否生。
内家修道一途在如此繁荣昌盛欣欣向荣的情形之下,是否意味着会在不久的将来迎来毁灭性的打击?
就如同那天下大势,不会长合更不会长分。
周患摇了摇脑袋,将一切胡思乱想全部割除,他揉着微微作痛的太阳穴,不知自己一个江湖莽夫,为何会有如此莫名其妙的深思熟虑。
他又哪里知道,与他朝夕相处,促膝座谈十数年的陈老道在道门中的地位与实力何等超人。
他又哪里知道,身在道门重地藏冰山受道韵洗礼整整一十二年之久,他的心中,早已对天下之道,多了一份明悟。
这,也正是道家之“道”。
猛然抬头间,他身子一顿,发现乃是花娘子带着他着了地,斜身侧靠在一棵粗壮的古树旁,正好挡住了下方人的视线。
无声无息,亦滴水不漏。
周患好奇的错开一步,让出视线,凝神细看这一群停在环山山下下马的“不速之客”。
甫一开口,准备问上一句“你为何对这群人如此上心”之时,眼神忽地凝在了为首一翻身下马的将官脸上,微感错愕的同时瞪大了双睛。
竟是他!
原来,那被周患紧盯地将领,赫然便是那一日三城前被他与苏瑾妾生擒的云东大将少宗澄。
他来这里干什么?
根本不用问,因为知晓环山是何去处的周患,心底的答案已然是呼之欲出。
他们,是为了龙洐意的尸身而来!是为了埋身于此的一万一千无字碑文下的男儿骨而来!
先前他与花娘子无意提及“以尸相胁”的场面竟然在不久之后就真正发生在了自己的眼前!
早已历经生死无数年的周患不会不知道此计虽然毒,但却是绝对的无解之法。
如果是他眼睁睁的看着与自己共同奋战的袍泽在战死沙场后还要落得一个暴尸荒野,沦为人剑的下场,他宁愿死也不愿袍泽受辱!
好一个卑鄙无耻的镇天王!
好一个不知忠义二字为何物的镇天姜家!
我周患,领教了你们的厉害!
现在的周患,已经根本来不及思考为什么镇天王能够得知龙洐意与战后军士埋身于此,更来不及去想未来镇天王将会如何小人得势。
此时的他,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我,该当如何?
看着整齐划一,数以百计的镇天府兵朝着山上行进的背影,他面向花娘子,“带我跟着,随他们上山!”
“我凭什么要帮你?”花娘子勾了勾手指,“你别忘了,你现在我的手上,我可不会费力不讨好的帮你救一群无甚用途的死尸,恶心都恶心死了!”
“况且,我还挺想看看你周患,手足无措,万分无助的样子!谁让你当年帮着那周夜城欺辱我,抢走映如姐!当年之怨,今日一并还了。”
说着,她双手环抱于胸前,看其架势,的确要束手不动,坐山而观虎斗。
即便这二虎相争的其中一方,已经遍体鳞伤,根本无力出手,她依旧觉得津津有味,心旷神怡。
第二百四十五章:一瞬白发【7】【二合一】
花娘子斜睨周患一眼,猛地拉起周患的衣领,脚步轻动,形如鬼魅般带着浅淡几乎无法听见的风声,迅速靠近前方队伍,并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悄悄朝山上而去。
少宗澄一众人等虽然知道那“十里亭,风中碑”所指目标就是环山,但却并不知道龙洐意等人究竟葬于何处,只得分成三四支,在三名身着皂罗袍的镇天府门客引领下,分开方向细细寻找。
那三名镇天门客,略通阴阳风水之术,在遍野中往往能一眼看出最适合埋葬尸骨之处,由他们引着,能省去不少时间。
花娘子反倒十分不解的道,“那一万余座石碑无论放在哪里都是显眼之际,抬头一去一眼便能看到,如何还用这般费时费力的仔细探寻。”
周患神色凝重的忍住伤势之痛,在花娘子的拉扯之下,强行运行内气大周天,渴求能在关键时刻积蓄出力量防止袍泽之墓被人玷污。
他没说一个字,没看花娘子一眼。
此时此刻,大事将近,体内所生的内气无异于杯水车薪,力更有不逮。
莫说他是想要拦下这一支四百余众的小队,就是单单拦下那身达临四重境的少宗澄与三名三重境的镇天府门客都是痴心妄想的。
无论心念如何电转,这都是无法更改也无法突破之局面,除非花娘子大发慈悲,以折花手将眼前众人全部杀灭……
但即便如此,敌人既然知晓了环山为英雄冢,那么即便杀了第一波,就还会有第二波第三波源源不断,蜂拥而来。
就算他能够守得住一时,之后永无止境的敌手,根本就不是现在的自己可以应对的。
此次自己受伤之重,没有三月静养加以药物辅之根本不可能完全痊愈,实力用手无缚鸡之力来形容再贴切不过。
此时的他,即便对上一个初涉武道一途的后辈,也吃力非常。
一向冷静的他慌了神,当日忙于战后整顿,对于收拾战场埋葬己军一事并未有太多上心,再加之又有镇天王野望城设宴在前,他根本无心处理周全。
埋葬环山行事虽然隐秘,但毕竟他与镇天王针锋相对,对峙在即,为何就行差踏错了这一步,将如此重要的把柄遗留下来,岂非自作自受?
他转念又一想,军中战卒,一生杀伐,死气与阴气极重,死后若不尽快入土,则其魂灵必不可安。
故而每有大战过后,以沧北军营的规矩来看,都会选择在第一时间让军中葬身战场的男儿入土。
这是对袍泽情义与人情信义最后的一点尊重。
可他万万也没料想到,在军中只有口风极严的极少数人知晓的这个秘密会走漏,传入到镇天王的耳中。
关于此事,周患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的身边有云东姜家的人?
是谁?
镇天王竟有如此本事,将谍探眼线都安插在了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可复一想,毕竟沧北军交于镇天王手中已有整整十五年之久。
这十五年来,镇天王究竟将多少人心牢牢攥在了手中,这是谁人都无法说清道明的。
的确,但凡沧北军人,必重座北侯,可对于数量可观的一部分新人来说,座北侯只是一个遥遥不可追的传奇。
除却击退辽军后选择退离军中的诸多江湖豪客外,糅合了大部沧北义军在内的新沧北军数量已经无限接近三十万之众。
在这三十万之众中,可能有许多当年座北侯带过之军,但一定有半数以上的军士,是座北侯归天后被镇天王吸纳入军中的。
众所皆知,十五年前,镇天王接手沧北军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座北侯一派的实力连根拔起。
将死命效忠座北侯的各营营主变着法的或发配或诛杀或贬谪或远调。
对那些冥顽不灵,一看便是忠心于座北侯,对他姜昀不甚理睬的军中中高层将领予以致命一击,彻底清扫。
这才有了手上十五年安稳无乱的沧北军。
在这期间,他又数次征兵重练,即便征得的沧北当地青壮年,但难保其中有人心向镇天而非那个遥不可及的座北侯。
这就导致周患一直以来都想要将沧北军牢牢攥在手中是很难全然做到的,现在的沧北军之所以能够听命于他们完全靠的就是那一枚黑石玉令的威力。
可一旦他的手上没了军令为依持,那么沧北军中会有多少人反水,又会有多少人在镇天王的振臂高呼摇旗呐喊中归入镇天王门下?
这绝对是一件不容置疑又细思极恐的事情。
他若是想要真正吸纳沧北军为自己的力量,除非再来一次大清洗,一如十五年前镇天王的铁血手腕,毫不容情。
但这可能吗?
不止时间上不允许,此事所需要削减的人力物力以及军心民心都是不可估量之数,而今虎狼在侧,他又岂能做这种自毁前程的事情?
故而,如今的沧北,如今的昶州,看似周患稳占上风,有大军为撑,看似随时可以将镇天王碾成粉碎,实际上,却是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
其中的利害关系,根本不是三两句话可以说清楚的。
他与镇天王的这一次交战,双方实力都在五五之数,孰胜孰负谁也不敢妄下定论。
当然,这只是在镇天王手下空虚,大批关侯世家以及江湖势力强者还未完全就位的情况下。
一旦镇天王这三十年埋伏培育的全部实力一一展现于周患的眼前,那这场夺位之争的天平,无疑会向着镇天王的方向重重偏斜。
三十年所图一事,所谋之位,所设之局,不是一时意气,更不是勇猛无畏四字就能够与之相抗衡的。
这其中所需要考虑与谋划的事情实在太多太多。
他十五年来练剑习兵法,确实长进无数,一日千里,相较十五年前更加内敛功藏,返璞归真,在兵法谋划上自成一派,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将帅之骄。
可他这一次面对的敌人,已经不仅仅是战场上的数十万人的兵戎相见了。
而是将一切人心、兵力、物资都算计的毫无偏差的镇天王,还有他背后即使自己有探雪情信为依撑都无法全然得知的真实实力。
思之再三,他愈加迷茫起来。
原本以为,镇天王刚愎自用,才疏学浅,不堪一击。
可在逐步渐次撕开镇天王伪装在表面的一层又一次的面纱过后,他才猛然发现,自己不止轻敌,而且还过分高估了自己。
镇天王的可怕,远不是自己可以相抗的。
他现在唯一能够想到的方法,就是将一切的希望都寄托在那个被誉为帝都神断算无遗策的叶司丞,与那个被称为儒门第一天才的管随卿身上。
而他唯一能够做的,也只是在花娘子的挟持之下,眼睁睁的看着敌人辱及兄弟尸身而无法动作……
无力感,清晰分明,充斥心底。
他颓然一笑,凄然不已。
想当初,听闻家国有难,沧北有危,他匹马下山,一路筹谋算计,将拓跋无涯逼出沧北。
可时至今日,在看到龙洐意为救自己死在面前连一个全尸都没有留下的后,他就越发认清了自己的无能。
况且自己百般算计过后,似乎都在为镇天王做嫁衣裳?
没了拓跋无涯在沧北搅乱风云,镇天王只会更加放肆地施展手脚,只会更加恣肆疯狂的夺取帝位神器。
可笑的是,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经历百转千回,他像是刚刚明白了人力有时穷,纵使自己再自负,再不愿承认镇天王,这一切,就是摆在眼前不容辩驳的事实。
他弥补不了,抵抗不了。
一瞬间,他似乎明白了当初周夜城明明可以拥三千梨水瀑之险,跨江一举平灭南周叛军,却因宫廷一纸被奸佞所书的调离诏书而全盘皆输的无奈。
更明白了平东侯屡战曲晋,战功彪炳,却不得善终的残酷。
莫非真的是大周气数已尽,老天爷希望镇天王父子坐大周江山不成?莫非真是天要亡我?
这一刹那,周患经历患得患失,心绪万千后,猛然惊醒,陡然发觉自己的额头上浮现出了密密一层冷汗。
不!
自己这是怎么了?
一点受挫,便这般怨天尤人,期期艾艾。
不过敌人强些,便这般低眉顺眼,血性全失。
他对得起为沧北苦战死战的将士们,对得起勉力倾心数十载为大周续命的座北侯吗!
牙关微紧,他胸中顿起一分明悟。
天要亡大周,我便为大周续命!
天要亡我,我定不顺天意,自行自意!
若连这点决心都没有,枉唤一声沧北男儿!枉做一世座北侯之臂膀。
体内干涸枯竭的经脉突地以丹田为中心,缠上了一层细如蛛网的淡红色气劲,而后清流般洒洗全身的暖流竟无端自周身每一处肌肉与经脉间淌出。
紧接着,周患灵台一清,身子随之剧烈一震。
他还并不知道体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被花娘子携到一处山谷,眼神下视,正看到弥于谷底一眼望不到边的无字之碑。
那石碑并不如何高,屹立于谷底的山水盘桓间,就像是一块块未加半分修饰的青石一般,若不近处细看审视,根本看不出这里是一片碑林。
万座石碑前,少宗澄与其下分作三支的四百人队伍重归一处,个个挺胸抬头,气势昂然,三位门客也是神采奕奕,眼神放光。
少宗澄微微抬起一只手掌,向前摆了摆。
背后府兵甲士整齐划一的散开,手中枪戟化为锄铲,肆意推碑,随手剖开那一座座土包般的茔冢,没有半点顾惜其中的男儿尸骨,就仿佛是在做一件再轻易不过的事情似的。
少宗澄聚气在喉的一声吩咐,缓缓在山谷间回荡。
“推碑挖坟!找到龙洐意尸骨者,赏金十万!”
无风无声的静寂山谷间,仿佛骤起一股源自冥冥中的风声,吹动这四百甲士的衣袍披风猎猎作响。
天色迅速暗沉,似是老天也不愿让日光暴晒在那一个个掘出显露于人间的男儿尸骨上。
花娘子隐闻低泣声,回头一看。
周患看着那一个个被镇天府兵推了无字碑,挖出土包的无名将士,似乎看到他们脸上还凝着的血渍与泥土是新生的一般,殷红刺眼,举目已是泣不成声。
他双拳死死攥紧,一阵令人牙酸的骨音咯吱吱作响,手指深深地嵌入皮肉之中,鲜红的血水顺着指缝滴在草植破土的嫩叶之上。
只这短短一时,他周身的伤痕皆因痛恨已极而齐齐崩裂,血液浸透衣衫,遍体血人般一片通红。
面色狰狞,青筋暴起。
眼神凶戾阴狠,泪如涌泉,其中的恨意令站在一侧的花娘子心神险些失守,她看着周患竟再难开口说出半字风凉话。
恰此时,一阵狂风卷过乌云,渐渐狂乱的林间谷底忽起一声炸雷般的惊呼,“将军!这碑上有字,是龙洐意三字!”
“这,这这是龙洐意的墓?”
少宗澄不由喜上眉梢,凑上前去,发问道,“遍野石碑皆无字,为何独独这一碑有字?莫非有诈?”
却听其下一门客自信道。
“非也非也,少将军,经我感受气脉骨力,此间所埋者血气旺盛,阴气积厚,定是一大将之冢。我看这龙洐意三字,定是某个埋尸之人怕日后找不见龙洐意所在,无法拜祭而留下的……”
另一门客道:“此言有理,可以一试!万一真是,便不用再费神费力的挖这些无用之墓了。”
说着,便是一剑刺入土冢。
茫茫天空中忽起一声惊雷,天穹雷蛇翻涌,风势愈大几分。
周患茫茫然不知身在何处,只觉平生气力皆在此刻不剩分毫。
老哥哥,战场上我周患不能保你安危,却没想到在你死后,仍不能保你尸骨安息,老哥哥,阿患无能啊……
阿患不配做你兄弟,今日若你尸身受辱,我周患,即便豁出性命,也绝不许他们动你一下!
眼前阵阵发黑,失血过多的虚弱感遍及全身。
身体空虚难耐,皮肉剧痛与心中千针同刺的煎熬令他险些气绝。
旁侧一直盯着周患动静的花娘子脸色变了,心说:就这几具尸骨真有这般重要?
她方要开口说一句“你告知我当年真相,我便助你如何?”,已经深信花娘子不会出手相帮的周患竟全身痉挛着瘫倒在了原地,仰天狂喷一口鲜血。
当那一柄剑插入坟茔的这一瞬间,周患满头全无半分杂色发丝骤成霜雪。
一瞬黑丝变华发!
下一秒,花娘子只觉眼前一花,周患手掌重重一拍布满青草的土地,用尽周身上下全部的气力于这一掌。
整个身子竟借着反冲之劲跃入半空,自山谷之上的高坡斜斜飞下,不要命的钻入了敌方四百众间。
既不能救,便同生共死。
老哥哥,阿患来了!
第二百四十六章:碧帝宫雨疏风骤,权相阁有楼三层【二合一】
大周,帝都元京,碧帝宫城,权相阁。
是夜,浅雨稍疏,晚风略骤。
权相阁楼坐落于碧帝城内东北侧,楼高三层。
一二楼分别为侍从小吏与四位圣相的居处,平素的三层楼始终无人在。
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时常以来神出鬼没的大周武人权威,太上相,真正亮于世人眼中的居所,正是这权相阁的第三层,也是大周某位天子特地为太上相而修建的。
这么多年以来,太上相只有在有要事需要出现碧帝城中时,才会来此露上一面。
而随着太上相年岁日长,可以在权相阁中一观其风采的日子就更是屈指可数了。
朝堂中已经摆明立场站在重闻景一派的公羊圣相时时都在监测着太上相的一举一动,一旦太上相的身影出现于阁内,他一定是整座碧帝城内第一个知晓的。
但是当太上相离阁而去后,他的行踪,就是公羊圣相无论发布多少眼线,动用多少心机都摸不清楚也无迹可寻的。
这一点,不单单是公羊深有所感,远在云东极少进帝都的镇天府小王爷姜硕都是一清二楚的。
如果说他们镇天姜家在运筹全局时所能料想到的最大变数,就唯有这位自古以来便完完全全效忠于大周天子的太上相。
当然,承田谷大胜之后,这个变数还多了一个让镇天姜家不得不防的义军主帅周患。
一直以来,太上相都极少出世,对于朝局动荡不闻不问,对于而今混乱难堪的天下格局更是没有半分的参与。
这让姜硕与姜谷庄一度认为太上相只是一个空架子,不足为虑,不会对他们谋取帝位产生任何的负面影响。
可位高权重数十载的镇天王对那位态度不明的太上相就有着比两位儿子更深一层的理解。
出于谨慎,在谋夺帝位之前,他必须要探清太上相的虚实。
故而,他费尽心机想要在权相阁中甚至在太上相的身边安插眼线。
可费力到最后除了与公羊圣相有暗下的书信联系以外,对太上相的实力与态度几乎没有半点了解。
此番调查过后,镇天王与其二子便越加明白这位早已在大周万民心中地位根深蒂固的老前辈的可怕。
太上相,厉守四朝,从未有任何一任天子在安全方面担心过。
但凡陛下有危,则必有太上相的影子在,尽管年事已高,他对于大多数的事宜不会多管,可一旦事情真的闹到那一步,难保他不会出手。
这个老家伙的实力究竟高深到了何种地步,无人知晓。
就连大辽的武甲阁都由于不知其深浅而无法将之加以做评,更不知其到底有没有封圣的实力而迟迟未入武圣册。
多年前,大周朝局险些因杀入帝都的一个游侠儿而倾覆之时,正是太上相在事情闹到无法无天之时,出手阻拦。
同样多年前,南周起义之师兵犯荆襄,进中土,直逼帝都之时,还是太上相在最后时刻出府,一力保护当时天子,这才苦撑到周夜城横空出世千里勤王,击退南军。
眼下,计划进展到关键时刻,本来姜硕可以在抵达元京后,御驾亲征前,设计将小皇帝围困在寝宫之内而后发动帝都兵变。
又是那个阴魂不散,如影如魅的太上相出现了,与小皇帝一夜长谈,与叶司丞预先设契合一处。
助小皇帝主动出击,早一步御驾亲征,以着剑走偏锋的方式提前一步破了他的计划。
逼着他不得不狠下决心,倾全劲策划一场临时发动的半道劫杀。
最后的失败告终,虽有箭神秋靖留手的缘故在,最重要的原因还是暗地里有太上相的力量在护持……
将这一切关节打通过后,与公羊圣相相对而坐的小王爷姜硕一双愁眉微微舒展,复又再度皱紧。
见到姜硕一直苦思冥想而自始至终未发一语的公羊略略张了张口唇,终于是忍不住开口问道。
“小王爷,重司丞当真不肯与王爷合谋?”
姜硕收了思路,眼神意味深长,深深地审视对方一眼。
地位在朝中本已超然却还是欲图不满,渴求再进一步的第四圣相被这一个眼神扫的心下惶然。
他也曾经历半生风雨,宦海浮沉,早已对审时度势之功极负造诣,一看这个眼神便能大抵看出对方心中的不满。
这无疑是表忠心的好机会,但也同时是其气量狭小的最佳证明。
与一心纠结于君臣纲常的重闻景不同,公羊与镇天王互通有无的想法其实一直很简单,升迁之途。
为了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他不惜舍弃自己心底的一切底线与纲常。
将他的一切都看得明明白白的姜硕深知如何将对方紧紧的攥在手心。
古语有云,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
利益,正是收买公羊这种毫无底线的小人最好的方法。
当然,利益之中还要留有潜移默化营造于对方心中的威严,让其虽然渴求地位权益,却也得忌惮自己,畏惧自己。
这一个眼神,正是如此功用。
果不其然,心中对于大周皇庭有愧却又希望傍上镇天王这颗大树的公羊圣相第一时间就摆出了自己的谦卑之态。
这是面对太上相都不曾有过的谦卑,倒令得姜硕心中暗生好笑与悲哀。
笑的是原来位极人臣的圣相竟也有这般不堪入目的姿态,悲的是大周高层竟如此污浊不堪,就连这样的人都能跻身于四圣相之一……
长此以往,大周不亡都难。
所幸有我镇天姜家,来颠覆这个糜乱的朝局,改写大周历史。
“小王爷,我可与那不识时务的竖子匹夫重闻景不同,老朽可是一直都站在王爷这一方的,来日您大事达成,定要在王爷驾前替我美言几句……”
姜硕漠然的点点头,不甚在意的低眉看着手前的茶盏。
根本不用吩咐,公羊便十分自觉的提起茶壶替姜硕倒了一杯,再将茶盏推向姜硕手中。
“当日许给你的,半点也不会差。只是你日常在朝,心中对不服我镇天府的朝臣一定有所了解,若是……”
公羊连连点头,却避而不答的换而回之“那日星凰台的二位重臣,一直不从王爷,这一杀可真是痛快……”
姜硕心中突然警醒起来,他知公羊是在提醒自己,交代出中书令孔绣与温侯文凌筠反心最重,且设计诱杀的一系列功劳都是属于他的。
同时也是在说明此时此刻的他已经与镇天姜家劳劳的绑在一起,表明自己全无反心的同时又表了忠心。
这个老家伙……
果然能在上位稳如泰山的圣相,都是人精,他完全知晓一句话如何说,什么时候说,能起到最为妥当的功效。
他更能将一句原本平淡无奇的话语所带来的利益扩大化。
对方先以其贪图权位之缺示人,便于让自己以为可以轻易掌控,再在平日点点滴滴字里行间流露出对于权威的贪婪,使自己更加相信重用。
如此一来,他便可从中一次又一次的索取所需而不会被自己察觉。
若非他多年来工于藏拙,引己缺见人,见过太多表面不一之人,也见过太多贪得无厌之人,一定看不出这位老当益壮的公羊圣相的心思。
险些被这老家伙的表象欺骗了。
姜硕暗暗权衡思索,面上不动声色,
对方如此做或许无可厚非,但却令姜硕心中的厌弃更加重几分,
这份厌弃的出现也正意味着公羊圣相会成为一颗随时可以丢弃的棋子,而非心腹。
悄然吐出一口气,他眼神较先前发生了些许变化,只是自诩早已知晓如何去讨好小王爷的公羊圣相并未发现,兀自笑着与小王爷攀谈。
与之相处,着实费神费力。
姜硕眨了眨眼,不想再多耽搁时间,出手止住公羊打秋风的喋喋不休,继续方才的话语道。
“圣相若还想再近一步,跻身于碧帝宫的顶峰,做父王的真正臂膀依撑,这满朝文武中反我镇天姜家的人名单,还请圣相以多年观察,妙笔亲录一份。”
“届时,这权位则可唾手而得……”
公羊圣相眼睛下意识一亮,但心中却也产生了些许顾忌。
多年来产生的直觉告诉他姜硕从前说的话或许可信,可这一次许出的承诺着实太大,大到对方敢出口自己都不敢接的地步。
天下掉下来的馅饼,是会砸死人的。
莫非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令小王爷对自己改观了不成?
正自筹措不知如何接口时,门外忽推门而入一小吏,小吏一眼看到姜硕,先是一愣,而后满眼惊骇。
“姜……姜小王爷?”
姜硕脸色骤变,公羊圣相也意识到不应过早的将自己与姜硕的交往透露在权相阁人的眼中,他连忙问道。
“你有何事?竟如此冒失闯门!”
那小吏还未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嗫喏道,“太,太上相,正要入阁,已至楼外。”
公羊应了一声,“知道了,你下去吧。”
小吏支支吾吾盯着姜硕看了半晌,稀里糊涂的听到主子的话转身欲出,公羊倏地起身早他一步关上房门。
紧接着,姜硕手间茶盏无声飞出,其间茶水微漾,水纹浮动,但并没有半点茶水渐出。
下一刻,小吏倒下的身子被公羊圣相托住,缓缓放于地上,小吏脑后,一茶杯击碎脑骨,深深楔入头颅之中。
茶水直至此时方倾盏淌出,撒出一地潮漉,被公羊以衣袖擦拭干净。
听到太上相入阁,姜硕脸色平静,与公羊圣相相视一眼,二人心照不宣般避开目光。
姜硕抖了抖衣衫,站起身来。
公羊圣相移动桌旁烛台之上的烛灯,使烛焰顺时针旋转半周,复又逆时针旋转两周。
一阵微不可闻的机括声中,房内屏风后,一面墙壁缓缓解开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黑漆洞口。
姜硕低眼睨了那丧命小吏一眼,“处理干净。”
公羊圣相插手为礼,“那名单,我会尽快整理出来,交与小王爷手。”
姜硕点点头,一步走入黑漆洞口,公羊圣相再度启动机关,令那裂开的墙壁重归一体。
眼神顾盼室内,但见小王爷刚刚坐过的太师椅上,正静静放着一页纸笺。
他眼睫一抖,快步上前,抢过纸笺,翻来一看,脸色刹那沉凝似水。
那页纸笺上,赫然是整整齐齐的三十余个名字,各个均是文武中对于镇天姜家极是不满的臣子。
至于这字迹的主人,微一端详便可看出,全部是出自掌兵司司丞黄润甫之手。
额上突然渗出些许冷汗,他滞立当场,大有几分举棋不定的感觉。
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姜硕,究竟是以此来试探我,还是以此来试探黄司丞?
……
这一日,太上相出现在权相阁楼门外。
与他一起的,还有两位拜入门下的弟子,一男一女,一左一右,实力几何无人能知。
权相阁中人乃至碧帝城中见过这男女二人之人,都未见此二人出过手。
男者,一身软肉,身高不过六七尺,横竖一般宽窄,胖乎乎不似武道中人,一双小眼睛一眨一眨,精光外露,双手放在凸起的腹部,笑容可掬。
天下人不知其名,只听太上相唤其为“肉球。”
女着,皮肤极黑,比之军中黑塔孔太飞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身高同样不过五六尺,瘦瘦小小,神态温驯柔善,以小家碧玉称道着实极为相配。
天下人同样不知其名,只知太上相唤其为“黑炭。”
故而前朝天子称呼二者为“肉先生”与“黑姑娘”,此事一直是整座元京城的谈资趣闻。
有人说太上相所收之徒实在古怪异常,大弟子肉球肥胖程度堪称世所罕见,二弟子黑炭之黑亦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唯独最后收的闭门弟子姜补天,长相普通却不失英挺,算是奇葩中的一缕清流。
太上相带着两个标志性的弟子步入权相阁后,径直上到第三层,
而后,便久久没了声息。
权相阁的第三层,十分吻合世人对之“世间最神秘”的评定,因为即便是当朝天子,也没有进入第三层的资格。
此地,只有历代太上相及其弟子方可入内。
但其实这里的陈设布置十分简单,一张床榻,一套桌椅,一方茶台,一方写字台,楼道正中向上有石阶。
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用太上相的话来说,“广厦万千,不过夜眠三尺,何须太多奢侈。”
肉球圆鼓鼓的身子一下子窜了进去,三两步就顺着房内正中登上天台的石阶走了上去。
黑炭面无表情的扶着师父,不紧不慢的随后攀上。
第二百四十七章:老姜相稳观静坐【二合一】
碧帝宫城东城外有一依山御建避暑山庄,青树翠蔓,绿野青山,偌大帝都唯有此地一处景致最盛。
每逢夏日炎热酷暑之节,历代天子都会移居避暑山庄静住三月,无论大小朝会一应开在避暑山庄外特地修建的万皇大殿内。
但自从孤帝继任天子的这四年来,朝局愈加不稳,小皇帝也无心移驾登山,故而从未踏足过避暑山庄。
避暑山庄所在地,乃是帝都中地势最高的山地,其山一枝独秀,拔地而起,与正阴门北的斩孽台一高一低,一东一北相呼应,在这城阙巍巍,楼阁飞檐连廊朝殿鳞次栉比高低错落的格局中倍显突兀雄伟。
此山在大周开国帝定都中土元京后,由初代儒祖公、大儒管清棠亲自题名为“太周山”,乃是暗指大周千秋万古,洪寿齐天之意。
鲜有人知,太周山上除却避暑山庄外,还有另一永远无法被平民百姓接触到甚至无法被满朝文武群臣接触到的重地,那边是太上相的“太上居”。
普天之下,知道太周山由此一太上居的人,除了太上相本人及三位弟子外,就仅有历代儒祖公与天子二人知晓。
至于太上居的入口,则正是在权相阁的第三层。
登上第三层的石阶,可立于权相阁楼顶天台。
至于天台之上,接连太周山,有一小口可通人入内,其间亦有石阶无数。
顺此通道攀越上山,则可一览这一繁华中的桃源深地。
这是单独开辟出太周山最顶端的一块被云雾环绕的高崖巨石而筑,身临其境,如若吞云吐雾,立于云銮之巅,帝都众人在眼中,无异于蝼蚁,渺小如尘埃。
巨石上,一木制小间,一棵穿破厚实石层破土长出,屹立此间不知多少载的古树,嫩叶并枯枝同在,灵异非常。
太上相平生最喜欢做的事情,便是盘膝静坐在古树并不如何宽厚的阴凉之下,眼看云起云生,日头升降,婵娟高挂,时而闭目静听夜风滚滚,时而眼观天下风云,可谓不亦乐乎。
仿佛与这天下间最为喧哗的大周都城的喧嚣气氛格格不入,截然相反。
肉球与黑炭,同样最喜陪伴着师父,无论静坐亦或仰望,一走一行,一卧一坐之间,皆是修行。
人间武道修内,不单单是争强好胜,刀剑拼杀,还有心境高阔,心如止水,亦是最为难得之处。
所谓修道亦修心,正是此理。
太上相及门下人所重修心胜过修道,故而,老姜相所修也曾被江湖人称之为,心道。
心道,这个名词,无疑代表这人世间最为神秘也最令人摸不着头脑的一种修行。
据江湖传闻,此之心道修行与武道四重境修行天差地别,不必补虚,不必凝内气周天运转,只需遍查万物,洞察己心,则万道通达,心境登天。
十子之一的王子圣,史称赤心纯阳的王守心,便是开创此道中人,精通修心,并结合平生际遇修行归纳出心道至上的四字真言,“格物致知”。
若心在,万物皆可格,若心在,万道皆可知。
想当年,王子圣曾被当代探雪城主断言此生无法补虚,且王子圣天生体生奇异,本无丹田,根本无法修行。
但就是凭着数十年如一日,不折不挠的心道修行,陡然一日,通晓天道万道之一支,未补虚未修内气而自立己道,成为备受后人敬仰的一代圣人。
其登天之后,不凭内气而可战无数内家子,不凭内气而可与探雪城主同立人间之巅。
以文人孱弱之身,远胜武人。
更以坚韧不拔之志,创造了天下修行的一个奇迹神话。
自王子圣后,亦有无穷无尽的修内无果之人飞蛾扑火般选择抛弃己身所学,转而修行心道,渴求有朝一日也如王子圣那般一步登天。
他们无一不是铩羽而归,无功而返,所以那些并未成功的江湖人便将心道称之为糊弄人的把戏。
可实际上,并不是心道无用,只因天下人浮躁气太过浓烈,没有王子圣孤苦坚守的决心与毅力,却在盼望着不劳而获的登天之道。
这岂非痴人说梦?
事实证明,心道之修行,尽管经历了世人数百年以来对之的排挤与否定,能够坚持其道最终登天的却也并非一个没有。
仅在那武圣榜上告知天下的五十五圣中便有三人在列。
再加之修行心道之人习惯避离俗世喧嚣,深藏功与名,在历史大潮中并未留名江湖者也更是不可胜计了。
综上所述,心道,是一门深奥非常又急需耐心与心境平和的学问与修行方式。
时至今日,还能够静立桃源,远让繁华,一心传承此道者不会太多了,太上老姜相则正是其中之一。
而他教出来的弟子,能够一心一意专注于修心的便是常年陪同身侧的肉球与黑炭了。
至于那位人至暮年方收纳入门下的小弟子姜补天,本就有着他人所不能及的天资禀赋,生来就是武学的材料,老姜相并未在他的身上强求传承心道,而是选择因材施教。
教之以武道四境,四重三步,授之以大周国库内长久存留的高深武道典籍,同时也将自己毕生所学所创诸多心法绝技一一倾囊相授。
更了不得的是,常年生活在太上居,巨石上,古树下的小弟子姜补天心境极致朴素。
俨然已达到心道至深方能达到的上善若水的境界。
不仅对日后自立己道有着无数裨益,更令他得以静心练得了一手好字,一手好画与一手炉火纯青的精湛棋术。
虽然对与人对手战斗,讨教武学经验等事留有一些出于内家子的执念,但对之淡泊平朴的天性没有半点影响。
因此,老姜相对于自己教出的三位弟子都万分满意,尤其是这三弟子,越看越是喜欢。
若不然,他也不会放心的将一国之君的安危交到姜补天的手中。
肉球揉了揉肥腻的脸颊,搓着肥手在自己鼓鼓囊囊的肚皮上抹了一把沾在手上的油脂,看着稳坐树下的师父,不由问。
“师父,您对那小王爷的一举一动就放任不管了?”
老姜相清衢的面庞微展笑颜,微微侧了侧头,没有回答弟子的话反而反问一句。
“你可知,为师身为这太上相,肩负的责任是什么?”
“护佑天子周全。”肉球不假思索的回复。
“既然明白,便不用继续问了。”
老姜相继续将目光停留在不远处的云海潮生,金乌上浮的绝美风景,不再看弟子一眼。
肉球肥脸一鼓,刚要再说两句什么,一侧一直安安静静的黑丫头黑炭给了他一个眼神。
“师哥,难怪你迟迟难以悟道登天,原来只因心不够静。”
肉球白眼一翻,“你这是在说风凉话,你不过比我早悟道那么几天,如今反倒来教训起我来了。”
黑炭语气平静解释。
“看来你还是没有明白修心的真谛。或许在你看来,师父出手拦下姜硕的胡作非为才是正道,却殊不知世间事,若事事都需要师父来管,那还要这江山要这天子何用。”
黑炭抬眉,眼神在那随着和风轻轻舞动的古树树干纹路上停了停,继续说着。
“师父只能保那少年天子一时,而不是一时。这满朝文武,更是如此,一切结局皆是命数,插手只会平惹风尘,再无益处。”
“师父自任太上相以来,便谨承太上相之任,这本身已是一份莫大的束缚,你怎能再以这帝都满城之安危的责任桎梏师父。”
“大周天下,不是靠师父一人而存在。这些年,师父已经做的足够多了,不仅破了太师父‘保命而不保江山,保帝而不保天下’的准则,出阁与小皇帝密探一夜,并将小师弟派给了小皇帝随身庇护。”
“更在渭水河畔破例让你我二人将小皇帝自河下救走,这,着实已触犯太多不该做之事,师父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再出手了。”
“若至此时,帝位仍然不保,那便是天道浩渺的不变轮回了。”
“你我再有寸进,则不是在尽人事,而是在逆天意。小皇帝离京之后,这太上相的位置与大周的五百八十年,便已不再是束缚师父的理由。”
肉球愁眉不展的苦思良久,终于还是忍不住吞吞吐吐的说出几个字。
“师父,莫非眼睁睁的看着百年帝都败于这一小人之手,方为天意吗?这样的天,修之何用?”
太上相依然看向前方一朵浮云匆匆而过,眼神未有半点偏移。
这一次,黑炭没有解释,只是做着与师父一样的动作。
“徒儿,你是性情中人,却不是修心的绝佳之人。”
他抬手折下一枚古树嫩绿的新叶,头也没回的递给肉球。
“古树半部枯竭而半部新芽,并非它生命力无穷无尽,而是因为它需要新生的力量来促使其长出新芽。”
“镇天姜家,正是这份化腐朽为新生的力量。”
“太多干预,揠苗助长,不会增进补益,逆而适得其反。”
肉球接过那一枚嫩叶,眼神却直勾勾的盯着古树支脉上被师父折下的位置。
那支脉,拔除了嫩叶,剩下的,只是一段毫无生气的枯木。
或许这才是大周的命。
肉球心中升起了然明悟,一些从前不得其解的心道奥秘在此刻,如同被一只大手拨开了迷雾,直达本质。
眼神越加清澈空明。
……
不说老姜相如何稳立古树下,淡看帝都风云变幻,也不说姜硕如何试探人心,勾结权臣排除异己。
却说那一日探雪寿宴后,重伤败走的关侯关邪与其下一众带上探雪却死伤惨重的青衫,狼狈逃回寒汕州的一处隐秘别院。
修整数日,隐匿一切与外界往来,避免被气势汹汹赶来寒汕州清理残党的左沂发现去处一网打尽。
待到风声过去,借灵丹妙药与多日闭关静修,将体内伤处恢复的七七八八的关邪,终于推开暗无天日的室门,踏步走出。
一直苦苦等候在外的关霆见关邪走出,长长松了一口气,凑上前来。
“侯爷!您出关了?”
“嗯,如今寒汕形式如何了?”关邪嗓音依然刺耳难听。
“历时七年安排布置的天南情报网全部付之一炬,包括总舵及十三处分线的明线暗线全部被扫的一干二净。此间若非绝对隐秘,仅有我一人得知,只怕也要被左老儿……”
关侯微阖的双目轻轻一甜。
怀中那被关邪倾力保护,这才在扫雪客剑下侥幸未死的碧眼白猫,此时看上去分外虚弱,全无当初的雍容华贵,桀骜不驯之态。
他不等关霆继续说完,有些肉疼的摆了摆手,虽说建立在天南的情报网与关侯世家驻此地呢势力人马与其他各地相比本就不值一提,但那毕竟都是世家多年累积起来的心血啊。
如今被左老儿雷厉风行不留一丝情面的扫荡干净,令他顿觉从前的自己实在太过于低估探雪城实力……
不过正因看清了这份实力,让他看出了一些从前看不出的东西。
以扫雪客的实力与气度,真的会那般轻描淡写的闯入他关侯世家地牢,以那般残忍的手段杀掉自己的府中人,救走了牢中人后再留下作案痕迹而去吗?
不,一定不会。
如果是扫雪客要救人,他不会秘而不宣的潜入地牢再自内部杀出又无声无息离去。
这是有奸人在挑起世家与探雪城之间的矛盾,同时以此来借扫雪客的手削弱世家的力量?
如此作为,有谁会如意?又有谁会从中收获利益?
正自踌躇间,他眼缝余光看到关霆似乎有话欲言又止,这才收了思路。
“你还有何话讲?莫非还有事关世家的消息?”
“这倒并非是有关世家的事宜,但对于侯爷来说,或许是一桩好事也未可知?”
“说。”
“昨日,有人在端凤楼内,大庭广众之下,切下了左老儿半个手掌。还有人掀翻了半个水渝庄,重创了雪城眼赵勉。”
“是同一人?”
“据所留种种痕迹表明,确实是一人不假。”
“赵勉与左老儿,都是第三步的顶尖强者,到底是谁,竟有如此实力?”
“其人身份还不明朗,只是,从那赵勉和左老儿的伤处可以看出一些端倪。”
关邪冷冷强调道,“少避重就轻,重点!”
“重点是,那人所用之招,乃是失传江湖多年的【花非花】!”
“【花非花】……”关邪重复一遍,眼皮略略睁开一条细细长长的缝隙,“叶止。原来,闯我地牢的人,是他啊。”
关霆不解,“侯爷,您在说什么?”
第二百四十八章:关老邪青衫赴野望【二合一】
关霆惊讶的接连问道。
“侯爷,您在说什么?闯地牢救走解问的不是扫雪客赵殊离吗?那留下来的剑痕分明是扫雪剑!”
关邪张了张嘴,留下了几个字便扬长而去,“【花非花】。”
在他身后不久出关而出的关侯世家青衫纷纷围拢过来。
虽然大多重伤未愈,但他们知道寒汕并非久留之地,尤其在关邪出关那一刻起,这所别院也就意味着要被遗弃。
以左沂赵勉对关侯世家天南情报网的血洗,观其雷霆手段,难保不会将下一步视线放在寒汕州的其他位置。
此地虽然暂时安全,但并非沧北,更不在老巢关帝州,毕竟不能保证绝对安全。
出于非常时期警戒心理,他们只能被迫选择拖着重伤之身出关,听候关侯的下一步安排。
与关邪短暂对话后停在原地分毫未动的关霆,正捏着下巴上的软肉,仔细思索着侯爷最后这短短三个字背后所蕴含的深意。
熟悉前遮天门第一高手,江湖人称“幻相千手”叶止的人,一定会知道,由叶止独创的绝技【叶非叶】共有一十四招,也被叶止命名为【十四非常道】。
人尽皆知,此名出自道家名言“道可道,非常道。”
而【叶非叶】这个名字,既为绝技之名,同时也是十四非常道的第一招,同理论之,【花非花】为第二招。
这手【叶非叶】,乃是以幻象之招著称,擅长伪装,替代,模仿。
虚而实之,实而虚之,虚虚实实,难以琢磨清楚,与之对敌之际,其对手会时常感到所对之招数百变莫测,诡谲非常,根本摸不清脉络头脑,更看不出对敌的根源与轨迹。
仿佛其出手全无章法,纵使再强的强者撞上他也很难轻松对之,无不得竭尽所能,穷尽浑身解数,即便如此,也仅能看穿这招式的冰山一角。
有江湖名人大士曾详尽的分析过这一手绝技的真相,最终得出的结论杂乱无章,难辨真伪。
其中最能被大多数世人所接受,也曾被叶止予以过模棱两可的确认的一种说法是,此技不重招式,而重“随机应变”四字。
无论哪一非常道,旨在不走常人道,独以己功临时修行运作,如此方能体悟到此招的真谛。
以叶止自己的话说,他可以在必要的时候,使用出天下任何派别得任何招式绝技,而且无迹可寻,以假乱真。
但经过对比证明,他使出的招式与真实的绝技虽然效果相差无几,但所用时无论内气运转亦或是施力方式都是天差地别半点也不相同。
由此证明,叶止使出其他绝学时并非一味地效法,而是独立创新,仿佛凭空捏造的新一门画虎类犬的绝技,与本尊媲美不过神似而非形似。
如果仅仅只是如此效仿他人,东施效颦,叶止也绝对不会凭借着这一手绝技攀登上江湖的顶峰。
扫雪客与叶止交手,眼见叶止以十四非常道之【剑非剑】一招,竟使出普天下唯有他以及少数探雪守城甲与记名弟子才会的探雪不传之秘扫雪剑法时,曾出口评之。
“叶氏之折花手,非是折花手,而是摧花手,碎花手,其真谛乃花非花。叶氏之扫雪剑,更非是扫雪剑,而是破雪剑,碾雪剑,乃剑非剑也!”
这一段话看起来拗口,令人听之难解其意,但一旦精通修内之人细细思量,便能读出这段话中所隐藏的骇人听闻的内涵。
由叶止出手的招式,不止是他人得招式,还是叶止独创的招式。
他可以轻而易举的吸纳他人绝技重新修整转练成自己的绝技。
这不仅代表他乃是亿万中无一的武学奇才,只是一交手的短短片晌时间,便可以偷师一般轻而易举的学会对方的绝技并加以再创。
更代表这一手绝技的旷古绝今,神异非常,若通十四非常道,则如通晓世间万道,可怕如斯!
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他每一次出手都不尽相同,真应得“随机”二字,使一万次折花手,便是一万次不同的折花手,使一万次扫雪剑法,也同样是一万次不同的扫雪剑。
这已经无法用武学绝技来形容了,因无人能看透,故多年来几乎没有人能够真正将叶止打败。
哪怕是当年的天下第一人扫雪客,与之交手也不过施以巧计,酣战整整五日,这才堪堪胜了半招。
至于那封圣前天下第二的花前柳,二人相遇相对只能用天下奇观来形容,周遭万物尽遭荼毒,形如天女散花万类催破。
无数年较量,二人均是各有胜负,而交相比较,还是叶止胜的次数更多。
若是交手碰上了叶止,那便真应了那一句古语。
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任他横,明月照大江。
你若刚,则叶止同刚,甚至更刚。
你若柔,则叶止亦柔,柔中隐刚。
绝技【叶非叶】,直可谓,一叶障目不见万山,一叶遮天不见天下。
遮天门取名也正彰显出了叶止这个遮天门创始人之一的崇高地位,同时也是身为遮天门第一高手被人尊崇的象征。
由陈老道亲笔所书的那一卷【百年江湖人】中,评论叶止用了这样一段耐人寻味的话:
世人观之皆成乱,我笑世人看不穿。令行他道更新衣,奈何只换桃李不换春。
或刚或柔,或虚或实,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皆出“障眼”二字。
花非花,叶非叶,道非道,非常道,不过如此取巧行骗,邪魔外道,故弄玄虚,如是尔尔。
当时周倾看到此间评论时,还感惊奇莫名,不知道为什么陈老道会如此看低叶止这个一代江湖领军人物,遮天门大宗师,并将之定性为故弄玄虚。
总之在关霆的眼中,【叶非叶】这门绝技,无疑是高深莫测的代表,叶止更是一名超脱现实的奇人异士。
如果要他来思考,能够模仿出扫雪剑法,又能将痕迹遗留堪称一模一样全无瑕疵破绽的,偌大天下间,可能也只有叶止,以及那个由叶止亲自教出的探雪城主夫人雨仪。
但据传闻,雨仪所学的【叶非叶】不过是听叶止教授了三年,十四非常道也不过触了个皮毛而已,与他人交手根本就没有当日叶止对敌时那云淡风轻便将对手招式看穿掌握的轻松。
尽管如此,雨仪依然凭借着对武道修行的独特理解,自【花非花】中悟出了独属于自己的【一叶遮天】,并借此扬名于天下。
可以说,雨仪能够有后来的威名,完全承袭自叶止。
故而她对于叶止十分敬仰敬重,更是绝计不可能私以叶止的绝技去诬陷她相濡以沫相敬如宾的丈夫。
因此,关霆第一时间就排除了这种可能,如此一来,能够在关侯世家地牢内以残忍手段杀死关邪心腹的就只有叶止一个人了。
那么接下来的问题就扑面而来,叶止为何要嫁祸扫雪客,来激起关邪心中对于探雪城的怨恨呢?
又为何要勾起这一场七子征伐探雪城的乱局呢?
换而言之,他在其中扮演者什么样的角色,又会从中获取何等收益?
据侯爷所说,扫雪客已自立己道,有了封圣的实力,而叶止一直对当年的半招之差耿耿于怀,对于扫雪客伫立天下第一的位置感到不忿……
当年遮天门惨遭摧毁时,叶止被围攻重伤败走,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时隔数十年,他突然出现……
从时间上看,扫雪客一剑压七子的不过二三日,寒汕就发生了变故,斩左沂半掌,破水渝庄,挫赵勉,挑衅探雪,这未免也太过迅速又太过巧合……
可他为什么要救走解问?解问仅是一小小州领,与叶止何干……
他如何能自信逼扫雪客现身后,击败对方得天下第一之位……
除非……
结合从头至尾发生的一切,他心念电转,很快就得到了一个顺理成章的结论。
叶止当年败走后,闭关不见人,退隐江湖,历时数十年不仅重伤痊愈,而且终于自立己道身登天端。
在登天后,他最想要做的一定是一雪当年半招败仗之耻,成为天下人眼中公认的天下第一。
可数十年时光荏苒,他不知道扫雪客实力如何,是否也有了登天的实力,以叶止缜密的心思来看,不可能打无准备之仗。
他需要一颗投石问路,探听虚实得石子,而这颗石子,恰巧选中了关侯世家。
想到这里,关霆水到渠成般有了一个大胆而且无限接近于现实的设想。
正在叶止将视线关侯世家身上时,恰巧有人出手劫牢救走了解问。
他便如此将计就计,顺水推舟,在对方离开后连杀世家数十人并留下扫雪剑的痕迹。
叶止消失于江湖已久,关侯很难立刻想到他的身上,探雪与关侯世家纠葛不休已久,由于某些原因可谓摩擦不断,关侯在私下里又早与那些探雪仇敌互通消息。
经此一事,就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关侯的愤怒爆发,立刻下定了讨伐探雪城的决心,当机立断的召回世家所有内家子青衫客与世家最强的一众青帝,联合各方人马,共上探雪。
而此时操控这场闹剧的叶止则是选择躲在背后观看,观看扫雪客的全力出手,审视对方的实力。
亦或是……
他根本没有想到探雪城能够毫发无损的挡下各方联军,一旦探雪城破,他也可以适时出现,在扫雪客被围攻身死前夺得天下第一的名号。
即便扫雪客真的胜了,想要大破这些包藏祸心已久的联军也一定会付出不小的代价,折损扫雪客的实力。
届时,叶止再站出来,挑衅实力本就损耗不稳的扫雪客,收获渔翁之利,可谓一举两得,轻而易举的名利双收。
好一番心思!
将前因后果全部推敲清楚,关霆不由感叹这叶止的心思之缜密,令人瞠目结舌。
可他为达目的,却将关侯世家当手中枪使,甚至还险些使得带去的高手全军覆没。
这是关老邪无法忍受的,以关霆对自家侯爷的了解,接下来,侯爷一定会反手出击,打之一个措手不及。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趁着扫雪客与叶止交锋之际,阴叶止一个万劫不复。
但这一次,关邪所做却大大出乎了关霆的预料。
关邪不仅没有继续多问探雪与叶止的两家纠纷,而是全无声张的下令,离开寒汕回关帝。
这一路上,伤员慢行,而他则带着关霆与另三位伤势最轻者,乘马王红渊为骑,日以继夜,马不停蹄的奔回关帝州。
寒汕与关帝二州间本就相差不算太远,再加之有红渊近乎飞天的脚程,短短二日一夜,便抵至关侯府门前下马。
关邪快步入府时,低问迎候门子,“青帝有几人已被召回?”
“禀侯爷,除却身在冰池海的青牛与身在蓬莱的青蚁二人,其他已悉数在府内静候。”
关侯世家自古以来便是高品侯爵,府门赫赫,豢养高手与门客数不胜数。
几乎每年,世家内都会有专人自天下各处寻找天资卓绝的童子少年,或无依无靠的孤儿,亦或是有爹有娘的人子,或偷或抢或劫,将之收纳入遍布天下各处的五处世家分支,改姓关,予以洗脑鞭策,传授内家修行。
每过十五年,便从中选拔实力最为高卓者送入关帝州世家总府,由关邪亲自决定其去处。
其余众者,或分配各地情信网为世家出力网罗天下情信,或留在世家分支为奴为隶、为死士为兵甲,战至最后一刻。
其间无数内家子中,百里挑一者,名之青衫。
青衫中,百里挑一者,名之青帝。
此规律代代相传,时至今日,尚且效命于关侯,只听命于关邪一人号令的青帝,共计二十七。
青帝年岁有高有低,实力最低者为四重第一步,普遍身入第二步,如此实力,即便放在能人辈出的金刀门和传承千年的探雪城,也未必能出其右。
至于青衫客的数量,则已破百众,其实力均在内家气第三重,要知道,这也不过是徐烨等一众前沧北军名将的普遍实力……
如今青帝悉数召回,虽那日在探雪城头,被扫雪客重创八人,杀三人,又有二人迟迟未归,其数字依然达到可怕的十四之数。
数百年累积,一朝集合于眼前,着实惊人。
关邪轻车熟路走入正厅,其间早已整齐坐好青帝十四人,一眼根本数不清究竟几何的青衫客站立旁侧缄默不语,整个正厅鸦雀无声。
关邪一步踏入门槛,十四青帝齐刷刷站起身来,半身屈到极致,深深施礼。
其后数以百计的青衫客也是在雷鸣般的铿锵抢地声中全部单膝跪地,只为接迎关邪驾临。
关邪双目微合,直走入主位,那如裂废帛的刺耳嗓音不带一丝感情,手指在臂弯间的碧眼白猫额头揉了揉。
“昶州事紧,全体赴野望。”
第二百四十九章:五相出帝都,巨浪前夕【二合一】
关帝州,关侯府。
感受到一股山雨欲来的气息迎面袭来,关霆跟随在关邪的身后出府,心神有些惶惶然。
世袭罔替数百年之久的巍峨侯府,在这一日,第一次这般剑拔弩张,也是第一次彻底封府,以后很难再有重启之期。
此之一去,只有两种结局,要么杀身成仁,关侯府百年基业传承彻底毁于一旦,要么便是立身宫城重建侯府。
甚至有可能在那时登临帝位的镇天王的认可下,将硕硕府邸搬入碧帝宫城中,凌驾于大周万万众之上。
不仅光宗耀祖,使关帝后人之名流芳万古,更能立下大周历史上一个不朽的传奇,大周唯一的一位超品侯爵。
他关邪,要做大周的金刀王,不,要做大周的关帝。
或许是骨子里流淌着关帝虎视八荒傲立百国的一腔热血,他甚至有过夺下大周五百八十余年江山的野心。
但那也只是有过而已,自上次镇天王与自己对峙时的态度发生转变甚至表露过退步之意后,他便明白了镇天王心中对自己的敬畏。
有了这份敬畏,至少可保镇天王夺了江山尚且在位时的一时安稳。
再有探雪城挫败一事后,他便看清了一些什么,所谓树大招风,自己身为八百年传承的古老世家的一家之主,做事前不能太过于顺从自己的脾性,毕竟自己的身后还有一家之人。
若真登大位,那便无异于把自己置身于天下野心的中央,无论何时何地都会面临最大的凶击。
大周现今周围究竟有多少虎狼环伺,通晓天下情信的关邪不可能不知道,一旦站在那个位置上,自己所需考虑的事情会成几何倍数上涨。
他关侯一世英名,可不想做一个为残败大周收拾烂摊子的角色。
因此,关邪在寒汕闭关时百般思量自己日后的打算,首先助镇天王夺得大位,这一点是毋庸置疑,对自己百利而少害。
而在夺得大位后,自己退居二线不立风口浪尖,凭着一份“金刀王”智慧,在暗中继续积蓄实力。
如此这般,方为光耀世家之道,更为励精图治、养精蓄锐之道。
所谓金刀王智慧,只需一想金刀王多年所作所为便可明白,在大辽最聪明的人从来都不是那个看似拥万里草原江山的辽皇萧隼,而是那个久居釧亭偏安一隅无所作为的金刀王。
在关邪的眼中,金刀王一直可取天下却并不取,可得帝位却偏不得,以江湖势力自居,不显山不露水,但坐的位置乃是大周的第二把交椅。
如此一来,不仅不会与朝中文武群臣交恶,同时还可以明目张胆的招收天下子弟吸纳入己道,渐渐的,不声不响的,就成长为了脱离辽皇掌控的一只巨龙。
既身居高位又能将一切压力偏移,不必看人眼色,更不会授人以柄,这,也正是关邪想要的。
我关邪也要做大周的第二人,手握随时可反的实力却不反,如是方为权利巅峰!
他的这番以丧心病狂四字形容绝不夸张的偏执想法,跟在后面的关霆是绝对不会想到的,或许即便想到了,他也会觉得自家侯爷七窍玲珑,足智多谋。
世间事正是如此,你以为自己稳立绝巅,风吹不动,雨打不摇,但不如意者往往伴随其间。
他看错了金刀王,看错了镇天王,更看错了自己。
眼见府内仆人婢女次序出府,宏伟府门在隆隆声中封闭。
关邪缓缓抬手,向前轻轻一挥,数十个手持长弓的内家子齐齐上前,以燃火箭矢搭上弓弦。
关邪再一挥手,“嗖嗖嗖”破空之声与弓弦骤动的声音交汇在一起,火矢带动火光冲天而起,迎着昭昭天光,射入占地不知几何宏伟的关侯府。
在府中早已布置妥善的火药燃油与干柴的配合下,刺目惊心的熊熊烈火不多时便燃遍整个府邸……
滚滚黑烟配上盘旋而起的火焰巨龙震得一众关侯世家中人的脸分外鲜红,关霆有些肉疼的扯了扯自家侯爷的衣角。
“侯爷,有必要做到这个地步吗?这可是世家八百年几经翻修的老宅啊!”
关邪侧转过脸,火云烧穹的炽烈场面映衬出几分狰狞的躁动。
“本侯便要让葬在这座世家祖府下祖祖辈辈的关家英魂看一看,这场夺天之战,本侯誓以破釜沉舟之志,不给自己留下半分退路,以夺姜孤沉位下的万里河山!”
“此役,有先祖庇佑在上,本侯,必胜,我关家,必胜!”
“本侯要以这区区八百年,去赌一赌未来永生永世的千秋万古!”
“关家儿郎,随我出州,此去若不功成,再不敢称一声关帝关家!”
他那独有的尖锐难闻的嗓音在此刻却充满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四方铿锵应诺声,雄赳赳气昂昂,铮铮铁血,一时沸腾。
无论男女老少,无论青帝青衫客,亦或是普通杂役使唤人尽皆神色肃穆,紧盯关邪,而后再无半分迟疑,背向茫茫大火,踏马出征。
目标,直指昶州。
关霆擦了擦额上被火烤炙的汗水,再看火龙方向,竟是说不出的繁华盛景,恍若八百年成长,八百年隐忍,一朝破茧而出,更难忍心中傲气,仰天纵声长啸。
“我关霆,誓随侯爷夺天改道,不功成,便九死!”
……
当日承田谷大决前,少宗澄往返云东,将镇天王的调兵玉符交与云东姜谷庄时,也将野望的消息经由云东的线马传到了撼剑指峰的情报网处。
在姜颜舒重伤后不久,撼剑指峰韩天相独子,黑面人韩尝宫便入了野望坐镇。
关邪本意回到府后走一遭帝都替姜硕筹谋一番,却因半路出了岔子,心中义愤难当,不得不上探雪。
故而将帝都的诸多事宜安排详尽的告知关霆后,由关霆入了一次帝都,与姜硕会面并呈递关邪书信。
姜硕因此行事低调内敛许多,懂得防人之心不可无的道理,对于从前一些与镇天王暗中有过书信往来的朝中大臣也不尽然相信。
他更自关邪的手中,拿到了一张被关侯与镇天王隐藏多时的底牌,以便行事时不至于束手束脚。
这张底牌隐遁帝都多时,以关邪自己的话说,这是最后的底牌,不到最关键的时候,不会轻易动用。
姜硕将计划中的安排以及关侯对自己的特别嘱咐都大抵处置完善,与大多忠心于镇天府的朝臣联系上,并顺着公羊圣相与黄司丞二人“合力”给出的人名单对满朝文武展开清扫。
将这一切都推上日程迅速行进后,计划也就毫无疑问的到了最为关键的时候,此时此刻,也该是启用那一张底牌的时候了。
深思熟虑,半日踌躇后,镇天府小王爷姜硕神色愀然的来到这一处看似平朴的酒肆。
左右看了看四周,姜硕推门入内,依照关侯密信上的暗号与酒肆老板确认过身份后,这位略有些秃顶的酒肆老板便立即关了本就没有客人的店,带着姜硕来到了后院。
后院布置简单,酒肆老板指了指院内一口看起来荒废许久的枯井,对小王爷恭敬道。
“何天相已在其间守候多时,您要找的那位先生,也正在井内囚牢中,随时可以带走。”
姜硕点了点头,二话没说,脚尖在地面上轻轻一点,身子在原地一顿后,跃入了枯井。
一路顺着枯井内狭小的暗道朝着道路深处走,此间无灯,走不多时眼前就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在逐渐伸手不见五指的逼仄空间内,人的情绪难免会发生些许局促慌张的变化。
姜硕即便心性坚实,对于未知的前方也还是有些紧张,呼出两口浊气,加快了步伐。
如此快步前行足足一炷香时间后,他忽感眼前气息一滞,知晓到了尽头,回忆密信中的信息,他在身前突然出现的阻碍上连连敲打。
三长四短再接三长,耳畔应声响起一缕浅淡的机括松动之声,眼前光亮随之呈扩张式由一条亮线开成一道透露着微光的石门。
他出手轻轻推开,大步走入其中。
一直静坐于石室内,低眼看着掌中古籍的,是一名白眉老者,整个石门后并不大的房间中也只有他一人。
那老者听到动静,并未抬头,在所看的典籍内折了一个角,用沙哑的嗓音说了一声。
“关上门。”
姜硕顺遂做了,那白眉老者这才恋恋不舍的合上书,姜硕眯起眼睛定神看去,纵使室内灯色昏暗,仅靠一盏烛火照明,他依旧看清了那泛黄古籍封面上的几个字。
“重剑磨剑七篇录。”
这是撼剑修行最基础的一部,姜硕不甚练剑却也知晓剑道分撼剑行剑二道,而撼剑共分九支,重剑道与磨剑道乃是九支中最为简洁易入门的二支。
而这【七篇录】的作者,正是其读者,那白眉老者本人。
书中代言,此人乃是撼剑指峰十八天相之一,江湖人称“铁掌剑纹”的何天相,其名姜硕不知,其人是老一辈的撼剑高手,实力位居四重第三步,年岁已近一百五十之年。
没有人会怀疑,他和上一代探雪城主,老姜相等高手出于同一个时代。
年至大限时期,命不久矣,可他没有在深山老林中养老,偏偏要选择出手参与到夺位的这趟浑水中,其人犹可怜,其心却可诛。
姜硕一看到他,心底便升起一丝古怪疑惑之感。
直到现在他都不知道,他的父王究竟是动用了什么样的手段才能说服撼剑指峰上,五个半截入了土的老头子抛弃山门来辅佐效力。
莫非他们连撼剑指峰的名声都不要了?
一朝乱入庙堂纷争,便很难再回江湖人的自由身。
难道真的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人至暮年壮心不已?
姜硕知道这不是自己应该关心的事情,向着老者欠身失礼。
白眉老者全身上下毫无半点力量感,更不像是个修行了半辈子武道剑法的内家高手,只如一个平淡无奇的黑瘦老头。
脸上挂着慈祥的笑纹,后背高高的隆起,额上遍布着荆棘沟壑般的老人斑和皱纹。
鸡皮般粗糙的黢黑皮肤上是横七竖八的累累伤疤,这些,无疑是他半生风雨,半生行走江湖的最佳证明。
如果不是那些触目惊心的疤痕就在眼前,可能姜硕真的不会看出眼前这个老人就是一个甲子前就已经名动江湖的老前辈。
这老头一副半死不死的样子,真的还有力量再战?
倒不是姜硕心高气傲,实在是这老头看起来太不像高手,世间尚且在世的四重第三步高手只怕也不会有三位数,这老头会是其中之一?
白眉老头似乎看出了对方所想,了然一笑,但却浑不在意,有些虚怀若谷的气势,淡淡看了看后方。
“你要找的人,就在那里,这是解锁匙。”
姜硕自桌上拾起锈迹斑斑的解锁匙,又是神色恭谨的向着老前辈施了一礼,想了想,却还是问道。
“若此间锁着的真的是那位前沧北军的李将军,周患等人在沧北,将他带去沧北岂不更好,为何还要留在帝都?”
白眉老者脸上皱纹皱成一团,根本看不出其表情神态。
“因为,沧北之战若败,姜昀小子至少还能给你手中留些筹码。”
从对方口中读出了某种特殊意味的姜硕眉头不由锁紧,“何前辈,您此话究竟何意啊?”
白眉老者喉间发出两声似是冷笑却又听不清楚的怪音。
“你总会知道的,不必问我。此事了结,我们五把老骨头也要动身了。”
话音未落,他的身侧竟无声无息的多了四个形容一般无二,甚至老态也都一般无二的老头。
老态龙钟,皮肤萎缩,肌肉松弛。毫无半点顶尖强者的样子。
姜硕看到后内心令全无半点波澜,除了脸上的神情装的越加拘谨谦恭,内心甚至有些想笑。
正腹诽间,五个老者又无声无息的消失在了原地,没有留下一丝风动,半点杂音。
姜硕嘴角微微翘了翘,推开原本置于何天相背后的铁栅门,黑漆漆仿佛通向九幽地府的监牢深处,在黄豆般的烛火灯光照射下,隐隐浮现出了一个人的轮廓。
空气中飘浮着一股钻入鼻腔的恶臭,不知是从何而来。
墙角缝隙隐有瘦削的老鼠在参差错乱的铺地稻草间钻来钻去,发出沙沙轻响。
姜硕托起桌上烛灯,缓步走近那被封禁枯井十数年之久的颓唐之人。
烛火微光照在对方的身上,展现出那空荡荡的右臂,空荡荡的双腿。
姜硕深吸口气,强行驱逐出鼻间的恶臭,淡淡道,“你还好吗,九将军。”
淡淡一语,道出对方身份,
前沧北军,九旗营主,悍水指,李奴机。
……
第二百五十章:何处青山埋忠骨,何处白子更胜黑【二合一】
时值天下将定未定,各国欲战未战的乱世,迷局当道。
如今举世九国无一处不动荡,天下何曾有一处太平?
本无心争斗谋取土地的冰池海三国,遭受了冰池海大潮的沉重一击,百十州的彻底湮没似乎是在向天下传递一个至为重要的信息。
这场逐渐将九国全部囊括在内的滚滚巨浪,象征着历史与天道永恒的变化与迁移。
身在此间,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国家,可以选择置身事外。
这方天地,总归需要一个归途与方向。
正在曾经的天下第一强国,大周,朝局分外飘摇的关键时刻,又有多少无辜百姓苦弱平民流离失所,遭遇飞来横祸,沦为各方混战的牺牲品。
独独这一国内的纷争,无论是两方博弈如火如荼的镇天王与管叶周患小皇帝等人,还是远遁江湖看似对一切都不闻不问的隐居山人奇士,他们都一样,无法逃脱天地这一张弥天大网所带来的桎梏。
想要解脱,就唯有一个办法,捅破它,击碎它,再重新织就一张大网,成为新秩序的缔造者。
……
云东,庶州,莫须山上。
冲波逆折,翠幕勾连之处,有一座紫竹所建二层小楼,迎着紫气映霞蒸蔚之天穹,脚踩天梯千仞之高的古栈道,独立于山巅顶峰。
清淡而明朗的氤氲之气缓缓上蒸,朝阳刺透窗扇,映照在其内分坐棋盘两侧静静手谈的两人身上。
居南方一人,是位秃头长者,枕龙气,卧巨脉,单拥大龙,指下遍布平淡内敛的杀机,就如同那蓄谋已久,准备一朝显露一鸣惊人的云东镇天姜家。
居北方一人,则是位抱剑于膝上,相貌极致普通,身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布衣,年过中年之人。
他稳守己地,却锋芒暗藏,将一切明面上的筹算都隐入棋局之下,似在等待着破局之时,一如身入野望试图挫败镇天王这座高山的小皇帝姜孤沉。
中年人抬手连连落子,子下成势。
对于秃头长者层层叠叠八方围拢的攻势不住施以破解,遥遥看来游刃有余,但似乎只有老谋深算的秃头长者才会发现,对方不过是踩在自己的陷阱处做最后的挣扎。
秃头长者脸上古井无波,并没有丝毫即将得胜的喜悦,反而生出些许忧患之色。
“撼剑指峰五相实力为当世冠绝之人……”
“关侯八百年基业,底蕴深不可测,更复有坚忍不拔之志,举全族尽出关帝……”
“云东军营帐横卧数十里,兵精粮足,将勇势猛……”
“曲晋西境军,野性超然,神威无畏,又以曲晋帝臂膀重将太叔离为帅……”
“四条大龙,不知你当如何应对。”
似是自言自语又似语出惊人,秃头长者每吐出一个字,盘中横十八纵十八的宏大棋局中所引黑子的气势便会更胜一分。
已经成片拥簇的黑子隐成四支俯卧巨脉的蓄势神龙,向着对方毫无亮点的百子布局露出尖锐的锋口,试图一击必杀。
四条大龙四面八方,挡住了白子布局全部的退路,且每支去势不同,所图不同,对于风向各有调控。
好似无论白子选择哪一边进行突围,黑子都能够自其发轫之始处予以围追堵截,进而杀之后快。
杀局已成,死局已成,挣扎是否还有功用?
秃头长者的额上微捏一把汗,但那中年人低眉沉思,不温不火,不急不躁,平静得好像千年死水看不出任何的波澜。
“这一盘,你又输了。”秃头长者见中年人迟疑盏茶时间仍未落子,沉吟一二这才发言道。
“算上这一盘,你已败我二百八十一局,可服气了?死局已成,不可能有成活之理。这局势依然十分明朗,你究竟要盘桓多久才可坦然承认呢?”
中年人倏地抬起了头,直视向秃头长者,还是没有开口,眼神平静的看不出一丝情感变化。
“镇天姜家终究胜大周正统一筹,要变天了……”
秃头长者不忍心再看中年人的眼神,自顾自的喃喃自语,扶了扶棋盘一角,默默站起身来。
他亦步亦趋的走到紫竹窗扇前,仰头看着天边隐隐冒出头的乌云与阵阵刮来阴冷森寒的雨前风,久久无言。
真的要变天了……
这位久立杏林已成当世传奇的长者,看着天穹突兀浮动的乌云,终于是不得不承认这个他不愿意承认的事实。
背后的中年人再次将视线归于棋局,静置于膝上的长剑暗暗升腾起淡红色的赤化,投射在脸上,令这张毫无特点的面庞上多出了一些难以被常人所理解的高深莫测。
他指了指夹在四条黑方大龙正中的黑子,突然眼睫一抖,“死局已成多时,可局中人未必无路可走。”
听到中年人平淡到不能在平淡的话语,秃头长者仿佛没有听见,顿了顿,突然说道。
“我要去一遭昶州了。”
“哦?却是为何?”
“为了一桩故人之约,少时我曾欠下金刀王一段因,如今便还他一段果。”
“你要去救那姜颜舒?”
中年人眼神一颤,可视线依然停留在棋局之上,仿佛整颗心肠都彻彻底底柔和入局中一般,身临其境,心无旁骛。
“那日我替念奴儿削骨,便想过会为他破一次誓,下一次莫须山。”
“念奴儿削骨,乃是他自身所愿,与你何干?你为何要在自己身上强加因果,此时入野望,救姜颜舒,你便无异于以身涉局,此生再无回头路了。一朝入局,则在局中,你可想清楚了?”
秃头长者眸中划过一抹意味深长之色。
“那日陈道长曾逼我立誓若想此生不做无愧于心的事,便也不要踏出莫须山。可当我看见金刀王亲笔书信时,便知无用了。”
“我卧牛庚,行医济世手下活人无数,自问从未做过有违医家杏林之祖训告诫之事,但仅有此一事,有愧本心。”
“那念奴儿道骨道胎,此生注定道门中人,我本不该强行折其命数,可我因与轩道友一时不快赌气,受小娃儿言语所激,强行为他剔骨削胎,乃是逆天改命,背道而行。”
“那一次因冲动勿念肆妄动用医术,毁一子之前程,致使其人多遭受一番人世百般疾苦厄难,我已不配为医家人!今金刀王有此一求,我焉能视之不见,卧牛庚,毕竟有愧。”
中年人无言以对,再次住口。
秃头长者双手微微合十。
“我这双手,已染了不该行医的污血废道,了此因果过后,我便废去双手,此生妄称医家人。”
良久良久,久到暮色将近,久到乌云自远处起起落落漂浮至眼前头顶,中年人再次开口。
“此局,我有子可破,你可愿临行前一观?”
秃头长者霍然回头,“此言当真。”
中年人没有回答,但在极其了解对方的秃头长者看来,这便是最好的回答。
秃头长者,也就是那位早已名动天下,一手医术富妙手回春,破解人世无数疑难杂症,所著【外医经】与【利疾十术】更是被无数医家中人视为医家瑰宝的外医圣手,卧牛庚,修养全无的跑回棋局前坐下。
“其实在第一百四十局时,我便已在酝酿回天之术,经历复一百四十一盘磨砺淬炼,终明一理,天无绝人之路。圣人言曰,天道有缺。天道有缺,更何况人乎?”
卧牛庚静静看他神神叨叨的吹嘘一番,忍耐良久,这才听到中年人将话茬引回了正题。
“万道万事,或许思之甚好,可一旦实施起来,总会伴随误差纰漏,而往往这一毫厘之差,便会谬之千里。所谓千里之堤,溃于一小小蚁穴,更何况一镇天姜家短短数十年谋划?”
“关帝之所以马踏百国屡战屡胜最终一统天下,绝非偶然,他的背后,乃是数百年积淀的仙汉国底蕴,铁骑兵甲,良臣猛将,集天时地利人和,这才有夺天之力,引得天下一统。”
“你是说,镇天王所做的准备与积累尚浅?”秃头长者像是明白了一些什么,在中年人所言空隙出口问道。
中年人却意料之外的摇了摇头,话锋突转,“他数十年谋划,看似点点滴滴,面面俱到,但最大的疏忽与失误便在于他起初动过一些别的念头。”
秃头长者竟然生出些许恍然之色,抬手在黑子四龙之间轻轻拨了拨。
“在其突生的臆想中,欲将这原本四条大龙,转为五条大龙,进而一步登天,彻底断绝对方的一切生路,夺得天下?”
中年人这一次予以肯定的答复,重重一点头,“不错,在你所布棋局之中,已顺着镇天王的思路,安安衍生除了第五怒龙,蓄势待发,却殊不知,这才是破局关键。”
秃头长者定定出身,而后猛然圆睁双目,“帝都。”
“不错。镇天姜家这座千里之堤的破解之处,正在于帝都,姜硕入京,表面运筹帷幄,将一切算计都谋合一处,于云东和沧北布局谋划都可相互呼应,似乎真的可以诞生出第五龙之宏伟大势。”
“可他却急于求成,不仅破坏了第五龙定势,更成了一步臭棋,整篇布局牵一发而动全身,从此处看……”
中年人抬手一指指代关侯世家一处的黑子长龙。
“关侯明显与帝都缺少呼应,二者貌合神离难以相容。一副棋局,若有一招锦上添花的点睛之笔便已是千幸万幸,可镇天王腹中空空,妄图在锦上花中再添桃李,岂不变宝为废,二虎相争,必有一伤之。”
“更何况,帝都之计未成,小王爷此举便成打草惊蛇,自演一场渭水河畔截杀的闹剧,虽有魄力,可毕竟难成大器。”
卧牛庚稍作思考,有些神思不定的问道。
“可我若如此走向,以关侯之长掩帝都之缺,再以五相之力附之,岂不使此三龙相辅相成,高歌猛进,直取沧北?”
中年人早有猜测他会如此应对,当即毫不犹豫的回答,连连出手轻点白子布局。
“对,以关侯之才定能加紧一步替小王爷善后一切,但关侯与镇天王所在同处一支,关侯若断长补短,镇天王必将失利一筹,如此一来,可缓沧北生机。况曲晋非我族类,纵有利益相交,其心必异,减镇天王势微……”
“届时五龙成一粥中乱象,我这白子从中浑水摸鱼,以一力而降十惠,则天象必稳,乱党可除!”
卧牛庚凝神细思量久,长长呼出一口浊气。
“不错,你此言确实有道理,但毕竟两方对峙,稍有疏忽便是万劫不复,你所料想之计,只抓敌之破绽,着实太过被动。夫战,勇气也,失了先机而只图破绽谋划凶险连连,我想……”
中年人手握膝上剑,突地离席起身。
“此间乃是我之谋定战策,尚且有迹可循,那叶司丞管随卿二人腹中之才,更胜我百倍,定能想出超越前言之策,并借力打力,以点击破而置敌手,大周,无需你我再多担忧。”
话至此处,根本无需再多言。
“卧牛先生,你我隐居相伴十余年,着实快活,但我也已钓了十年鱼,下了五年棋,既然先生要出江湖一遭,此地也并非我常住之地。”
卧牛庚眼锋一凝,“你也要舍弃自由,身入江湖,以身入局不成?”
“我本局中人,蒙先生垂爱赐我十五年太平乐道,已是人生大幸,我又焉能长卧此间做个闲散人。十五年前我被奸人所害,意身受挫,心灰意冷,因你不嫌弃我乃一无用之人,我才多活了这十五年。”
“而今时局所往,心之所向,我早已有此再入局中之心,还望先生勿要拦我。”
卧牛庚手掌动了动,在中年人眼前摊开。
中年人低眉看去,掌心握处,竟是三根细若牛毛的金针,不由精神一振,双眉微微一簇,慢慢将剑挂在腰间,探手接过金针。
“原来你,一直知道?”
卧牛庚并不多做解释,回身背起许久前收拾妥当的行囊医箱,回眸一望自己久居多时的紫竹小楼,任意陈设,优雅自然,清幽恬静。
“叶三今日临别拜辞,谢你十五年陪伴理疗之恩。”中年人突地屈膝跪倒,被卧牛庚扶起身子。
“医者,行医救人,医人医心皆为本道,何谈谢字。你的心,看来无需我多医了,去罢,那里才是真正属于你的世界。”
中年人的面瘫脸自始至终都没有半点感情变化,唯独那不变的清淡眼瞳中浮起些许感念伤怀之色,他抬手拭了拭眼角不知何时流露的晶莹,向卧牛庚再次深深一礼。
“来日若有再见之期,叶三必定再与先生手谈三局。”
“好说,好说。”
卧牛庚呵呵一笑,二人走出紫竹小楼,封闭楼门。
肩并肩顺着雾气荡漾之地,通过不知几何高的古栈道,中年人对着年老体衰漫步缓行的卧牛庚最后一礼,而后背身,内气透体而出,发动轻身功夫,几个起落遁入空林之间,惊得飞鸟冲天而飞。
卧牛庚抬眼远眺,望见不远处有两个早已恭候多时的镇天府门客,再次长长呼出一口浊气,眼神转向中年人下山的方向。
或许这是五年来,只有他和那中年人本人才知道,中年人的真实身份,并非是什么流离失所的江湖浪子,也并非是山中无所事事钓鱼下棋的闲散人。
而是前沧北军三旗营营主,飘游针,叶孜化。
第二百五十一章:明镜楼台,各有千秋志【二合一】
早在百年前,已有人言,当今世间有九国,其中占地最广疆域最大,财力最为雄厚,朝堂最为稳健,君臣和睦,文武和谐的第一强国,当属大周。
但经过百年岁月流转,大周三朝更替频繁。
成帝,先帝,孤帝,朝中越加混乱,奸佞四起,久压不绝,朝堂渐至分崩离析。
在先帝时,尚且有平东座北二侯坐镇大周土地最肥饶的沧北与云东二地。
至于自古便有“人间仙土”之称的千里沃土——荆襄七郡与中土十城,虽经过南周反叛军的战火洗礼,却也凭借长久的经济积累与实力积累,迅速恢复繁荣盛景。
但时至今日,靠着大周五百年底蕴累积的气运与财力人力如流水一般泻出。
在孤帝日复一日难以约束的朝堂之上,其帝国百载积累正在以一种肉眼虽不见但却可怕至极真实存在的速度照样。
虚名一词第一次出现在座北侯口中的时候,大周就已经到了最为艰苦卓绝的时候,肩扛为大周续命大旗的爱国志士一波接一波,飞蛾扑火般投效朝堂投效战场。
奈何奸人居高位,终究是石沉大海,无有半点涟漪。
众所周知,在这个时代里,承继周夜城续命之志,夙兴夜寐专心为君的朝中权贵大臣,竟只剩下一介文人京刑司丞,与一个天性只爱江湖不爱庙堂的儒祖公。
每每想到此处,纵使非是大周国人,也不禁不胜慨叹起泱泱大国的国运前途如此堪忧。
近年来,横空出世一般雄起的天唐国国力兴盛不知几何。
朝中群臣奉君如信仰,唐皇李霖又以民为子,秉持着君舟民水的理念治国安邦,发扬民生,深得民心。
大内高手层出不穷,单单在江湖上留有威名,并被武甲阁曾经评上前二十的就有三个之多。
其中大内第一高手游少府挤进前十,甚至仅居在前六位之下也是极有可能的。
再加之酒山大宗师的张进酒张师甲坐镇天唐边境,整个天唐国局用固若金汤四字来形容绝对名副其实。
除却高手如云在外,文人墨客,治世安邦,经天纬地的定国之才又以唐皇座下首席大相张奕治张相引领风华,屡屡变法新制均在国内收效显拔。
虽然天唐人给外人的感觉一度是低调内敛,不愿争名夺利,只喜朝局稳固,百姓安泰,万民祥和。
作为大周的附属国也是谨小慎微,兢兢业业,年年进贡,岁岁称臣。
但是,明眼人都能看出,人心物欲利欲有岂非如此简单便可言说?
民间俗语有云,哪有良禽不愿择木,哪有良臣不愿择主,哪有军卒不愿为帅,哪有权王不愿称帝。
屈居人下者,不是甘受胯下之辱的腹中乾坤,就是浑浑噩噩的不堪之人。
大国天唐,显然并非后者。
蠢蠢欲动之心,虽隐而不彰,却呼之欲出。
在今代曲晋帝,封号圣帝的公丕圣眼中,人生之大敌并非大周的宏伟疆土万万臣民,更非是勾连外邦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夺天的镇天王,而是这个一直不露圭角又不矜不伐的天唐。
圣帝作为举国认同的百年内第一雄才伟略,更作为二十年前就被大辽文甲阁首个录入文评册的帝王,其心机城府,当然不会是展现给镇天王看的那么简单而已。
或许镇天王真有制衡其西境军泛滥云东、侵染大周疆土的本事,可圣帝的想要吞下去的胃口却绝对不会是镇天王与其谈判时所许诺的那些而已。
此时已将二十五万西境军悉数送入云东境内的公丕圣心中再清楚不过,送入云东的区区太叔离是远远不够控制住场面,完成自己心中宏伟蓝图的。
所以,他还需要再送出一颗致胜的棋子,来收获镇天王苦心孤诣费尽心酸数十年图谋的一切。
孤帝这只蝉后有自诩螳螂的镇天王,螳螂之后有还有愿为黄雀搏一个万古名声显扬的关老邪。
可又有谁会知晓,黄雀之后竟还有一条盘踞左右肆意吐露蛇信,等待必杀一击的毒蛇,曲晋帝。
而那个传承续命大周一道的管叶二人究竟位于这条环环相扣的食物链的哪一个位置,又有谁能说的清道的明呢?
最后的赢家,一定会在这一群个个聪明绝顶,自认为考虑详尽百密无疏的大人物之中诞生。
……
曲晋的中心法礼中,与他国风俗礼法景观布置有所不同。
在巍巍雄壮,王气蒸腾,人流熙攘的曲晋帝都太颖的宫城之中,正对烈日骄阳与正对夜幕月光的两个关键位置,竖立着两尊被命名为“明镜”的丈高古铜镜。
据说此明镜,乃是出自儒帝管起臻之手,当初搭铸这两尊明镜,乃是为了光照日月,引日月之精,吸纳天地之阴阳二气,汇人理命道气运才流于一城。
为关帝统一的仙汉帝国创造风水阴阳最为雄浑积厚的雄城,而作为整座久经历史大潮洗礼而并没有被湮没的,数百年古都太颖城中最为显眼也最具深意的两尊铜镜,其地位不言而喻。
有人说,如今的曲晋大国之所以威震四海,拥有可以和近六百年实力的大周分庭抗礼的实力,正是凭借着两尊明镜所世代累积的气运。
因此,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一项本无任何一条律法规定限制的帝都习俗便由于世世代代帝都人对于明镜气运的尊敬就此而产生了。
无论是文武百官上朝,还是贩夫走卒摆摊贩卖,亦或是平民百姓赶集逛会奔波行走于帝都街巷之间,每日清晨必行的事情就是对着这两尊明镜的任意一尊,行三跪九叩之大礼,并虔心祈祷,恭敬拜祭一炷香,奉若神明般尊敬。
各地方官员或边境将领进京述职,必行公务并不是首个进宫面圣,更不是到司礼部学习冗杂繁琐的帝都礼节,而是五笔分别向两尊明镜行大礼,跪拜叩头。
口中还得低念帝都流传千古的【明镜楼台歌】以示对先人对王朝无上的敬畏。
如此一来,无论为君者还是百姓,都会在明镜前万众一心,作为君上,历代曲晋帝公丕帝王家,都会借此来更好地抓住民心人心。
二尊明镜,无疑是极好的笼络人心之法,经历历代君王亲生体会而长盛不衰的帝王心术中,有一条长久不变的规律,但凡有信仰的人,想要控制起来,便是易如反掌。
举国信佛者,只需以佛治国,则万众归心。
举国崇道者,只需依道治国,则万民同法。
这不仅仅是曲晋王朝帝王家可得民心的一大原因,更是蓬莱三岛香客不断,永不用担心财帛无处来的重要原因。
久而久之,每日上朝前,代代帝王都会早起一个时辰,以黄土垫道,净水泼街,沿主青龙大道直行,随着满城百姓一般,向着距离宫城最近向着阳气的明镜施礼祭拜。
故而,阳气明镜此间日日大礼之状,反倒成了曲晋国内最有名的一处盛景神迹,时时都有无数曲晋人亦或是他国人慕名而来,只为一见这万众祭拜明镜的盛礼。
今日,圣帝带百官行过祭拜礼过后,却并未回到上朝,反而命百官入宫殿候旨,而自己却在几个贴身侍卫的保护下,大张旗鼓的来到朝中唯一的一处道观,静知观内。
而后他屏退左右,只于观中一位道法高卓,看来仙风道骨一身灵气道韵的老道士在内院叙话。
这位老道不止看来骨骼清奇,形容更是超乎常人的神异,眼含双瞳,诡异非常。
与之对视时,会发觉有一股超然灵秀的道法自然之气涌入体内,分外舒适,透彻心灵。
双瞳老道无眉无须,面净如青栀,头上雪白长发梳成一个道髻,整齐平朴。
如果从上至下观察其人,除却双瞳一点神异外,此人左手仅有四只手指,无小指,而右手小指处却并排长了两根细指,合六根手指。
双手叠加虽固十之数,但看来异常古怪惊人。
圣帝知他所修乃是“有缺道”,是一种非常人所修的道,据说所创立者乃是一独臂独腿单目已瞎的小道士。
仅有此道初创者,也就是那小道士一人凭借此道登天端,其后除非天生神异者,否则鲜有人会效法,也就更没有人会借此登天。
所修此道者,周身各处均要与他人不同,似乎正为了迎合“大道有缺”四字真言而刻意为之,欲练此道,其法古怪莫名,令人叹为观止。
当日周倾在天下道统的藏冰观道德阁中并未看到任何有关【有缺道】的修行典籍,由此观之,此道并未被道统所承认。
这老道正是因为执念于自己天生双瞳,天生与他人相比有其缺。
自觉唯有修行此【有缺道】才能有所大成,因而自残双手双脚,寻良医为自己断指移接,只为换得一个周身必有其缺的资格来修行有缺道。
他也因此被从前所拜师门观门驱逐,逼不得已流落江湖。
也因其形容太过吓人,在江湖中屡屡遭人嫌弃折磨,非打即骂,吃遍人世百般苦楚,最终仍以坦然对之,心中怨恨在日益深厚的道法之中渐渐消磨干净。
其人所修虽非常人所能及,但胸有沟壑,除却修行【有缺道】时进境极快,一日千里,由于体质问题补虚十年方成,但在补虚之后,他凭借有缺道,在短短二十年时间内横跨四重境,最终走到第三步,登天之下。
距离登天一步之遥,他突然发觉自己身受【有缺道】影响,有缺之道早已根深蒂固,自己基本不可能独善其身,自立己道。
可心中志向不平的他,不愿就此委顿于被江湖推崇为顶尖高手的四重第三步,宁愿摒弃从前所有长处与道法,退道重修。
正在其退功之际,最为落魄无以为继之时,乃是明眼识人的圣帝一眼看出其人不凡,将之请入宫城,对之以兄弟之日,二人相见甚晚,结为八拜之交。
事后,圣帝将曲晋书库银库完全向老道展开,老道苦读圣贤经道数十载,闭关思修,重补四虚,重以己道再上四重第三步。
这一次,他道法通畅,周身气机已达归一之境,一朝入得道门中人追求无数年都无法寻求的高深境界,终于自立己道,一步登天。
自此,他无声无息,其名不扬的成为了曲晋王朝第一也是唯一一位登天的高手。
自登天以后,老道与圣帝关系更为微妙,圣帝敬之依旧如兄长,如上宾,却从不要求老道做任何事情。
甚至因为老道不喜宫中烦扰气闷,单独为老道在这寸土寸金的太颖城中修筑了一座占地甚广,院落众多的静知观。
这并非是要老道站在世人眼光的中心,将老道的身份与实力公之于众。
反而是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
谁能够想到,这个虽然是圣帝义兄,但在静知观中从来不问人间一草一木,只苦心精读道法,时常与观中其他道人论断道门长短的双瞳老道,是一位浩大天下间一只手都数的过来的天端高手!
近年来,圣帝在太叔离等一众主战派的东征郑庭国屡建奇功,疆土不断向着东方扩张,军力不断丰富强盛的同时,时时不忘每月来到观中与义兄坐探风云变幻。
义兄心中的谋略,更胜自己,这一点圣帝是知道的,尤其在对方依然升入天道,了却心中一桩执念后,对于天下大势看的越加深远通透,也愿意将更多而心念转移到为义弟筹谋的心思之上。
故而圣帝每每与之坐谈一日,胜过千万篇兵书战策。
双瞳老道姓姚,名求孝,道号有缺,观中道人都称之为有缺道长,而圣帝则更喜称呼其为“道兄”。
今日在圣帝到来之前,有缺道长以净水洗脸后,便默默坐于内院床榻之上,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人,眼神无意识地在窗外一菩提树枝繁叶茂间游曳。
恍然间又将实现转移到那隔着道观院墙都能够看到的高大明镜,低低沉吟一句。
“明镜楼台,各有千秋志。老道静修多年,亦放不下这俗世繁华,想在这千秋志向间,添上一笔……”
嗟叹未完,圣帝一身帝衣正装,推门而入。
二人相识数十年之久,根本无需国家客套,两个胸有千秋志的人,在相互对视一眼后,都明白了对方眼中的意思。
“道兄,扰你多年清修,朕此次前来,有一事相求……”
姚求孝一抖道袍,倏地站起身来,一汪深水的眼底泛出些许多年未曾出现过的激动之意。
“不必多说了,这一次大周之行,老道愿往。”
第二百五十二章:故人坟,一抔土,谁人敢辱英雄冢【二合一】
就在整个大周随着镇天王的计划一步一步紧锣密鼓展开而风起云涌的时候。
身处环山的周患并不知道如今有着来自两面的如云高手,正马不停蹄的赶来昶州镇天王麾下。
更不会知道自己有一位兄弟,深陷帝都小王爷之手,亦有赵梦缺千里传书血战云东,叶孜化辞别卧牛庚自庶州而出。
他只知道横竖四百镇天府兵围拢在前,他自高坡之上借力冲出,孤身一人闯入了敌阵,身子瘫软却强撑着直立在那座石碑刻龙洐意之名的土包之上,张开淌着血水的臂膀,翼蔽后方。
体内重伤未愈施展不出百分之一的实力,浑身上下伤口崩裂浑如血人,满是痛苦之色的狰狞面庞上杀气四溢,
他双睛通红,怒泛血光。
环山的无名山谷,低沉的天色,暗涌的雷蛇,与嚣狂的风势恍若披在周患身上透骨而出的杀意,染淋泼墨为一副殷红色的妖娆画卷。
画卷中,浑如尸山血海,骤起惊天杀伐。
低沉而沙哑的嗓音兀自喊着,气势十足,纯以肉嗓之音却令在场忙乱着推碑挖坟的镇天府兵全部听得清清楚楚。
“周患在此!我看谁人敢辱英雄冢!”
甫一引剑入土想要掘出其中所埋之人的那位镇天府兵被突然横在身前地周患一语所震慑,微微呆滞。
手中流钢剑竟直接脱手而出,“砰”的一声坠在地上,激起些许尘土。
再看周患的形容,地上积成一小滩的血水,他不由双腿一软,直直的倒坐在原地,瞳孔微微紧缩。
这位被姜颜舒亲自调教出来具有坚韧心性的府兵,却连周患重伤之下的这一句铿锵之语与近在咫尺逼仄而出的杀意都无法抵抗,周身肌肉颤抖,腿上无力再动分毫。
口中吞吞吐吐说不出半个字,嗅着来自周患身上的血腥气,他猛地胸腹剧烈一震,张口吐出一口白沫,再不敢抬头看眼前人。
少宗澄初见一人影突兀窜入军阵中央时,同样也是眼神惊异,不明所以,待看到所现之人正是那个当初将自己在万军从中生擒的周患时,先是心中一紧,下意识退后了半步。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此时的周患已无力再战,单看他那无意识颤抖的肌肉与四肢百骸浸出的鲜血便知,更何况对方目光虽狠,杀意虽盛,却并未感受到丝毫内气流转。
于是心中明了,这位傲立四百人之中,妄图阻拦下他们掘坟起尸之举的昔日主帅,不过是在虚张声势而已。
将一切观察透彻,少宗澄并未被周患的气势吓到,低低骂了那个被周患威势吓到的府兵一声“废物”。
紧接着,他轻咳一声,挥了挥手,四百府兵旋即停下手中动作,纷纷齐聚过来,将周患与那仅刻三字的石碑土冢团团包围。
方才开口说出土冢不凡的门客一抖皂罗袍,附耳过来向着少宗澄低语道,“将军,你看那方高坡,似乎还有一人……”
少宗澄抬手示意全军原地待命,侧目看向周患方才腾跃下来的那处高坡,果见山谷之巅,树荫翠柏下,轻盈盈立着一个身影。
她的身侧,似还有一匹马。
并未见过野望城头花娘子折柳酣战镇天府群甲之风采的少宗澄没有认出那薄裙女是何人,心中顿起防备之心。
“那人,莫非是周患的援手?”
“将军,在野望城救走周患的人,就是她,其实力之高,就连韩先生也只能与她战一个平手,若她出手,咱们区区四百人,恐怕很难在今日全身而退……”
少宗澄鼻间轻哼一声。
“你少说些耸人听闻之言,我怎的听说是韩先生轻描淡写的就接下了那薄衫女的绝杀一招?况且王爷告诉我,此人与管叶非是一道,劫走周患另有目的,又怎会为这群与之无关的土冢而替周患出手?”
那门客还要在说什么,却被少宗澄眼神拦住。
“莫非你想叫我放过周患不成?此子不除,王爷大计必会受到无穷限制,今时之机,不容错过。若我少宗澄一命,可换周患一命,却也值了!”
“那薄衫女即便实力再高,也不可能刹那赶至眼前杀掉我们所有甲士,可周患不过咫尺之遥,你我若动手杀之,易如反掌。”
“就算那薄衫女真得想要救下周患,可此时周患身在我军阵中,她想必也是投鼠忌器,有心无力。”
那门客轻轻吸了一口凉气,“将军,难道你想与那周患同归于尽?这万万不可啊!将军万金之躯,乃是王爷心腹爱将,若折于此处,王爷大计……”
少宗澄微一摇头,语调坚定。
“那一日被云苏等将囚禁于军营,我便已无苟活之念,今能替王爷除去一害,我又何足道哉。只是可惜,无法完成王爷交代下来的任务,还要牵连四百儿郎……”
他眼神突然犀利,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再道。
“少时,周患由我下手斩之,无论那薄衫女是否有异动,你都务必带领四百甲士四散奔逃,能走多少便走多少。”
“若你能或者见到王爷,告诉王爷,少宗澄本无德能,却受王爷信赖依托,扶为臂膀,今当诀别,日后在天上,末将也会为王爷祈祷,平生谨愿王爷大计得成,坐拥千秋万古……”
“将军!”
那门客双目充血,隐有泪意,低喊一声,身子突然动了,根本不容少宗澄反应,整个人突地挺剑冲了出去。
剑锋所指,正是周患!
不仅是少宗澄怔忡一下,就连四百静候原地不动的甲士都被那门客没头没尾的动作惊得一呆。
少宗澄心中惊呼,想要再动却已无法追上那门客,只能眼见其快若雷霆的冲了出去,心头一阵酸楚无奈。
他,是想替自己杀了周患,将薄衫女的视线转移到他的身上,只有这样,自己才能有在花娘子出手下活下去的可能……
你这又是何苦呢!
剑光锋芒夺目袭来,凛冽的内气仿佛下一个瞬间就会将自己撕碎。
周患狰狞的面色忽地变得十分淡然,吸入一口寒凉的空气,迎着漫天狂风,他缓缓转过身,“扑通”一声,跪倒在石碑前。
早已被鲜血染得通红的手掌,慢慢抚上了石碑,指尖轻轻地抚摸着其上镌刻着的“龙洐意”这三个小字。
掌间有一丝微妙的清凉触感,轻盈,和缓,那是一滴自九天直降的雨水,落在自己的指背弧度间,碎成几瓣。
很快,雨线交织的雨水形成珠帘,斜斜挥洒,倾泻而下。
一场瓢泼大雨自最初的轻柔到其后的疯狂竟然只用了一瞬间,无言的天穹间,似乎有一声声凄希哀号映衬着卷天的狂风,将一座座土包上的泥土草石卷入半空。
一万一千无字碑,在暴雨中,骄傲的挺立着。
周患,在暴雨中,跪于碑前,血泪长流。
一门客,手挑剑花,斜劈而下,内气破体而出,十几步的距离在短短两三个呼吸间就被他轻松跨越。
……
十五年前,天南山脉,皎月大泽。
匍匐于地面上,遍身是血的周患与软倒在血泊中的左沂相视露出一抹笑容。
地上的血,有他二人的血,更有不远处那头力竭卧地的三目龙蛟之血。
沐浴蛟龙之血,通体如沸腾,火热滚烫。
婴童的哭声回响在不远处,周患有些虚弱的侧转身子,望了望那尚在襁褓中的婴童正浸泡在蛟龙血水之中。
婴童露出一张沾着血渍的笑脸,正因浑身传来的灼热滚烫感而哇哇大哭,尚不能施展如意的四肢在血水中翻腾着,虚抓着。
脸色苍白的雨仪,在血水中站起身,身怀六甲的她仍有绝世倾城之貌,再加之此时难得一见的病态美,国色更胜往日一筹。
直可谓:病中胜雪三分色,弱时盖女万千家。
哭闹中的婴童被雨仪面含笑靥的欠身抱起,竟出奇的止了哭声,靠在雨仪的怀中甜甜睡去。
被蛟龙血所染红的身子软软的缩成一团,白皙柔嫩的皮肤下,二十一条经脉中似有一条条红色纹路顺着血液流动方向涌入心脏,而后入肤入肉入骨入髓。
红芒轻闪,孩童软骨与天生体弱之像竟在浴龙血后全然更替消散,那肉嘟嘟的小脸儿似乎变得有力许多,眉眼弯弯,笑容痴痴。
左沂忍着腹中剧痛,撑着坐起身来,对着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小孩子看的周患道。
“这三目龙蛟,乃是天南奇兽,无数深渊大泽间也唯见此一条,若我眼力不错,再给其三百年修行,蜕而为升天之龙也绝非不可能。”
“古籍有载,沐浴其血,可得一身铁骨沸血。其尾入药,可解世间百毒,今日被你我所杀,也算是这孩子的一段造化。”
周患看着小小婴童出神,根本没有在意左沂所说,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回过神来,像是喃喃自语的低低说着。
“他长得,真像侯爷和夫人……”
雨仪轻轻用手指点了点孩子的小脸儿,用襁褓将已经根本不怕酷热严寒的婴儿裹紧,复又轻轻地将之抱入怀中,动作熟稔轻缓,好似在心中脑中排练过无数次一般。
用另一只空闲的手抚了抚即将出世的腹中孩儿,面上浮起抑制不住的温柔之色,美艳更胜前言。
“我的孩儿出世后,想来也会和这孩子一般可爱的。”
周患将内息调匀后,也自血水中坐了起来,慢慢坐成五心朝天的姿势,闭目精心调养内气。
有雨仪左沂这两位顶尖高手出手,自己受伤并不算冢。
但由于前次左沂战那龙蛟时被对方钻了空子,气机微有些凝滞,险些被龙蛟一击必杀。
他拼出周身内气抢身向前,护住左沂,抵了龙蛟的极力一击,胸腔间有一股难以调和的瘀血浊气,并不是一时半会可以恢复的。
加之此时内气消耗一空,需要时间调整。
左沂深呼吸几下,看了看自家主夫人怀中孩童,与主夫人隔空对视,眼神似乎是在询问。
“主夫人,这孩子身上所中束仙毒极难解,如今最为难取的三目龙蛟蛟尾到手,是否带他前往探雪城调配解药医治?”
雨仪妙目眨了眨,有意无意的瞥了周患一眼。
眼中意似是在说。
“莫说这是阿城的孩子,就是普通孩童,你我见了又岂能装作没看见。况他与阿城相交匪浅,方才又救你一命,乃是我探雪之友。”
此时探雪城正处在非常时期,他不敢强行要求主夫人带着周患二人上探雪,可又着实不希望这孩子吃太多得罪,如今得到主夫人肯定的答复,左沂重重一点头。
雨仪抬步走了过来,将孩子放在左沂的怀中,自己则是在左沂身边择了一块青石。
左沂二话不说撕下一片衣衫盖在青石上,虽有血污,但此时三人均是形容不堪,狼狈非常,无心惦念这等小节,雨仪因此坐在其上略作调整。
左沂用只有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
“夫人,座北侯府满门尽殁,谁都知道是出自金刀门之手,可朝中无人敢与大辽问一句公道……主公此去,恐怕凶多吉少,要不要老仆赶去助主公一臂之力?”
雨仪眼中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担忧,但很快又转化为了自信。
“夫君心中有数,金刀门中,无人能杀的了他。况且,你忘了老仙儿临出探雪前折阳寿为殊离算的那一卦,卦象如何。”
“虽是死劫,但天道存一,有此一线生机,若能得以劫破新生,则大道可登。”
左沂点了点头,似乎对于主夫人口中的“老仙儿”十分信赖,顿了顿随即又道。
“那这辛子剑谱……老仙儿交代此行会遇一有缘人,指的可是这位周患?老仙儿可是让我将剑谱交给他?”
雨仪蹙眉思索,复开口。
“此事等回到探雪再说不迟。”
左沂微带彷徨的眼神向着大辽的方向停留片晌,也以五心朝天的姿势,闭目休养生息。
不知过了多久,左沂第一个自休整状态中走出,体内已无大恙,周患也在盏茶功夫后停止静坐,睁开双眸。
“左老儿,你说你们乃是探雪城的人?”
“事实如此,由不得你不信。”左沂眉头一挑。
“此事过后,我信你。”周患眼中闪出些许精光,“你们此来,可是为了侯爷?”
左沂摇头,“探雪城虽名在大周,却极少牵扯大周庙堂之事,探雪与座北侯府,并无深交。”
周患眼中神光一凝,直直看向左沂。
“自那日在侯爷府中看到黄门雀,我便知道这许多年来,侯爷屡屡可得第一手敌国线报,是出自探雪的手。你们探雪的人,还真是口是心非。”
第二百五十三章:辛子有剑三十【上】【二合一】
左沂被他软绵绵的一句话噎的半晌未答,反倒是自入定中恢复意识的雨仪顺着周患的话道。
“不错,那的确是探雪的黄门雀,座北侯的背后确实有探雪的情报网作为依持……”
“那你们身在昶州,又明知座北侯府有危,更知是金刀门大弟子元歌出的阴手,为何不救?”
周患问出了心中最不解也最想知道的一个问题。
“你也在昶州,为何会在昶江渡口接引,而并非在座北侯府中与周夜城一同御敌?”雨仪并未直接回答,反而开口反问道。
周患一愕,脑海中回想起那一日周夜城所交代的任务。
“当日侯爷说他与夫人要与重要之人会面,不准有任何旁人在侧,将府中的仆役人等大多调离开来,还命我在昶江渡口接应……”
雨仪一番方才温柔之态,脸色突然绷紧,直视周患,语音微转冰冷。“接应什么?”
周患努力回想事发之前周夜城的态度与情绪,顿了顿,有些不确定的道。
“我也不知侯爷究竟何意……似乎是侯爷已经预感到了什么,想要在那日会面过后,要我带着夫人与腹中胎儿先行避离……可未曾想,却在那次会面时出了岔子……”
周患瞳孔微微一缩,猛地抬起头,用骇然与迷惑的眼神望向雨仪和左沂,突然伸出手指,指向左沂主仆二人。
“莫非,那日与侯爷和夫人暗中会面的人就是你们!”
在那充满震惊的话音还未落下的时候,周患倏然从地上窜了起来,电射向与他本就相距不远的左沂。
左沂反应极快,但不知他要做什么,心中也无过多防备,抬手欲挡。
可周患并未出手伤他,而是一把自左沂怀中揽过尚在沉睡的婴童,一把抱在胸口,脚步略有些虚浮的连连后退出三步。
这才面带警惕的再看向雨仪主仆。
这一连串动作快若光火,左沂甚至都难以相信对方竟然可以以四重境的内气施展出如此速度,怀中的孩子就被抢了过去。
“你要做什么!”左沂开口叱道,双腿一用力,也自地上站起,护在自家主夫人身前。
熟睡中的孩子被周患的大力动作惊醒,卧在周患怀中嗷嗷大哭,四周安静的似乎只能听到这莫名其妙的哭声。
雨仪敏锐非常,几乎在周患行动的下一刻就明白了对方心中所想。
“你……”
未等雨仪多说,周患抹了抹方才临时蓄力、在心中为难时几乎突破极限而发力过猛溢出嘴角的鲜血,气息不匀的道。
“那日侯爷乃是与你们会面密谈,四周旁无他人。可你们不过刚刚乘车至渡口侯府便出了事!怎么会如此巧合?府内惨案,定与你们脱不了干系!”
“是你们将元歌引入府中的,是也不是!”
“侯爷天生内气修行不顺,终生无法踏足三重境,旁侧一向会有数位高手护持,即便是金刀王座下的元歌也未必能毫无动静的一击必杀!”
“府内灭门时,血染大江时,驻守都狼的守军与座北侯亲兵全无动静!侯爷想也是在夫人的拼死保护下才得以保住一子遁逃,若那元歌在府内没有内应,怎么可能如此浅声匿迹!”
“能入侯府为府兵者,均是在战场上杀过辽兵斩过敌寇,绝不可能与金刀门有染。夫人随侍的丫鬟婢女,更是出自夫人同门之下,绝无反心!”
“除你们两个外来之人外,我想不出还有何人能够帮助元歌潜入侯府并迅速破除府内安防,一时杀灭府内五百余口人而丝毫没有惊动守城甲与四千亲兵!”
左沂被周患一连串急如雨点的话语震得一怔,而后瞬起怒容,破口呵斥。
“胡言乱语!探雪城人光明磊落,岂会用此龌龊手段残害一国同袍!况主夫人与映如夫人……”
雨仪突从后开口,“沂叔,别说了,你让开,我没事的。”
左沂回过头去,还想再说什么,却被雨仪挥手止住,只得怒气汹汹的瞪视周患,抬腿错开一步,将雨仪让了出来。
“我知周将军惦念旧主,心中急切感伤,可有些事情不能乱说,若我与沂叔真有谋害之心,这一路上,你与阿城遗子又岂能安然无恙?”
“探雪是大周之城而非外邦,你既也知阿城背后有探雪相扶持,便也该知阿城与探雪相交匪浅。无论你信与不信,阿城与探雪相识相知在你之前。”
“与其置疑我与沂叔,莫不如细细想想,为何都狼城驻军会动静全无,为何四千亲兵会全然不顾侯府血光。”
周患神态紧张的盯着雨仪审视良久,确认对方神色真诚,所说之言也确实有理有据,并无不合理之处,面色这才稍稍松弛下来。
怀中孩子哭闹个不停,周患一面防着对面主仆,一面手忙脚乱的哄着孩子,模样看起来分外狼狈可笑。
左沂与雨仪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眸中的不解。
“这,确实是一个难题,元歌究竟是如何做才能在不惊动全城的情况下灭了一座深深侯府的呢。”
左沂凝眉思索片晌,略有迟疑的得出了一个结论,刻意压低声音道。
“夫人,以那元歌动作之迅捷,行动之完美,惟有三种可能,其一,座北侯府中有元歌的内应,其二,守城驻军与亲兵中有元歌内应,其三……此前二者均有内应。”
周患似是听到了左沂的话,兀自不敢置信的摇着头。
“这绝无可能,纵使府中真有废子叛徒,可守城驻军与四千亲兵是分兵而治,隶属不同,不论守城驻军是否已被元歌的内应控制,亲兵乃是由我六哥百里休亲自领阵,不可能有问题。”
“亲兵所住与侯府本就相近,元歌要动座北侯府,若想亲兵无动于衷,几乎是不可能的!而且那日侯爷逃走的那条路线,想要来到昶江渡口,必定能够经过亲兵住地!”
“这一点,我百思不解。”周患懊恼的连连哄着怀中婴童,脸色却是越来越阴沉。
“若非你二人在途径亲兵住地时用了某种手段阻拦亲兵,我着实不知还有其他任何可能……”
“你!”左沂怒极反笑,“依你所言,还有可能是那百里休下令不许亲兵轻动的,你凭什么将这龌龊之念灌注到我与主夫人的头上!”
“住口!”周患回之以暴戾之气。
“你竟敢侮辱我六哥通敌?左老儿,六哥于战场杀敌奋勇,百战而回,手上早就不知染了多少辽人的鲜血!若他通敌,大辽岂能容他!铮铮男儿,岂能被你所辱!”
左沂冷笑低哼,反嘲道,“你军中之人不会通敌,那我探雪之人就会了?小人之心!”
眼看着两个言语稍有不顺便要大吵大闹的二人,雨仪倍感头疼,脸上满是黑气,听到此间实在难忍,踏步挡在了周患左沂二人之间。
“都闭嘴!如今不是争论这个的时候,周患你且看看你怀中的孩子,他束仙毒已深,若再上探雪解毒,药石无医。你若有什么不平之言,不解之事,不如到探雪再议。”
周患与左沂争吵,一时未顾孩子,此时被雨仪一提醒,猛然惊觉。
孩子不知何时停止了哭声,脸色青白发紫,体表有一层若隐若现的黑气浮动流转,七窍中似有紫黑色的鲜血缓缓淌出。
心中一紧,顿知不妙。
他低眉微一迟疑,再看远方那头方被杀死的三目龙蛟,矛盾非常,苦思冥想半晌,终于是急病心切,一咬牙。
“好,我随你们上探雪。”
左沂撇了撇嘴,还想再做嘲讽,却被雨仪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
皎月大泽距探雪不足千里,那辆红渊马车虽被遗弃在昶江畔,但探雪眼线分支遍布天下,半途早有马车接应,虽然并非是极品红渊车,却也是一顶一的宝马,脚程极快。
短短一日半夜,当夜至午夜,暗色深深之时,周患已抱着气息奄奄的婴童站在了探雪城巍峨高耸,傍山口而建的宏伟巨门前。
雨仪早年曾学过些许医术,一路上都在特殊的穴道位置灌入浑厚内气替婴童维持生机,如此这般抵达探雪后,她迅速命丹房以蛟尾炼制解毒丹为婴童解了毒。
见侯爷遗子身中之毒得以消去,周患与雨仪主仆的嫌隙就此烟消云散。
只是他的心中,对于侯爷灭门一案始终留有一颗怀疑的萌芽,一颗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发作的萌芽。
事后,雨仪特邀周患在探雪城中小住,待到日后有了去处之后再行随意离去。
周患一想,自己若是独身一人,宁肯浪迹江湖,也不愿多加叨扰。
可念及侯爷遗子在侧,自己又有家难回,未来茫茫不知去向,如何能让一孩童随自己在江湖涉险。
思考再三,最终也没有驳回雨仪的好意,在探雪城中住了下来,偶尔翻看城中所藏的古兵书战策,顿感进境非凡。
经过雨仪左沂二人细细商议后,大致确认了老人所说的有缘人乃是周患。
况且周患对于修行剑道本就有些天赋,料想日后重上战场可能会有所用途,便欣然接受。
当那一卷破烂的古卷被周患握到掌中的时候,周患的神情很平淡,甚至看向左沂的眼神都有些古怪。
“这……这是剑谱?”
“不错。”
“左老儿,你不会为了给我穿小鞋,特意给了我最差的一卷剑法吧,这……辛子剑?”
周患一边说着,一边展开书卷,一目十行。
“辛子圣之人,我倒是听说过,只不过早闻其剑法已然失传许久了,这是假的?”
左沂回以一个不明意味的眼神,似乎是不屑与周患多加辩白,淡淡的留下一句,“剑谱已在你手,练与不练,随你。”
而后便一甩袍袖,转身离去。
周患最看不得左沂那一副趾高气扬的脸色,扬了扬手中的古卷,正准备合上不练,可眼神突然落到了古卷的最后。
他随时一军中粗俗人,却也听说过辛子开江的典故,听闻过辛子剑的最后一招似乎名叫【抬眼见吴钩】,可这剑谱的最后一招却是绝杀式【卧疆场,凭栏望】。
“这左老儿,仿的前人剑法也不仿的像一些,连那最经典的一剑都给忘却了……”
重新将古卷流水般看过一遍,他突地又发现了另外一个问题。
“如此看去,此剑法共分十式,每式三招,唯有最后一式仅两招,短一招,莫非少的那一招便是【抬眼见吴钩】?”
如此思来,他竟来了兴致,撸了撸袖子,喉结耸动,下意识吞了一口口水。
“这不会是真的辛子剑谱吧……不,不可能,前人遗剑已成传奇,后世哪有流传……这一定是假的……可探雪城毕竟乃是天下剑统,八十一剑旗高悬在上,岂会拿这种事玩笑……”
如此想去,便一发不可收拾,周患眼神中连放异彩,可犹豫再三,他终究是忍住臂间鼓起的青筋,将古卷阖上,抬步出了屋内,直奔城主府。
……
探雪城,城主府内。
“老仙儿,你为何会在此?”雨仪望着突然出现在城主府内,面上略有些风尘的老人。
那日扫雪客得知座北侯灭门将出探雪入金刀门议合约之时,老人为之算上一卦并将卦象通过黄门雀传递给远在千万里外的雨仪手中。
在那之后,老人便不辞而别,人间蒸发般离开了探雪。
早就熟悉老人如此作风的雨仪并未感觉奇怪,回到探雪后不久却陡然又看到老人出现,岂不令她惊讶?
细想平日里,老人入探雪的频率极低,有时候十数年也不一定出现一次,为何此次去而复返?
难道有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发生?
难道是夫君……
雨仪不敢多想,开口问了一声后,却听老人问的乃是另一桩事。
“那辛子剑谱,我要你交与此行有缘人之手,你可交了?”
“我与沂叔自昶江畔遇一摆渡人,一路同行也算相交甚欢,经皎月大泽是还有勉力斩龙之遇,除他以外,我们此行再也未与他人相识,想必这就是你要找的有缘人,所以……”
“所以,你就将剑谱给了那摆渡人?”老人面上不动声色,可自这一句询问的话语中雨仪就听出不对劲了,清眉微蹙。
“怎么,老仙儿,周患非是你口中的有缘人?”
老人重重一叹,“当然不是。”
第二百五十四章:辛子有剑三十【下】【二合一】
雨仪茫然的皱了皱眉,不解的问,“怎么会这样……可我们此行路上仅……”
“仅遇到了他一个人,所以有缘人非他莫属?”老人顺口搭音反问道。
“这……”雨仪顿时不知应该如何回答,自觉耽误了老人的大事,支吾半晌,这才试探性的问。
“那老仙儿,我已将剑谱给了周患,此事可有办法挽回……”
老人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抹神神秘秘的笑容,黄牙外翻。
“这一切,都是命数天定。也怪小老儿当日没有说清楚,这才引出这一桩因果。也罢,命中注定周患有次一段机缘。”
如是说着,老人掐指默默算计着一些什么,耳朵突然微微一动,而后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拦住想要再说一些什么的雨仪。
身形一闪,竟自原地消失不见。
雨仪正感莫名间,心神忽然也一动,抬眼望向门外,她本感官极致敏锐,可如今身怀六甲,有些力不从心,感官收放不若从前那般得心应手。
甫一感知门外传来动静,周患就急急握着破烂古卷冲了进来,雨仪下意识的退后一步,面有不解的问道。
“周患……你有何事?”
周患一步踏出,将破烂的辛子剑法古卷递到雨仪的眼前,果断道。
“我知道此卷剑法必然不凡,我也知道此卷既然出自探雪之手,那么八成会是真正的辛子剑法……如此贵重的绝世之宝,周患无功无为,无任何得以拥此卷神剑之处,还请雨夫人将之收回。”
周患言语铿锵,不容置疑的意味夹杂其间,令雨仪根本无法出言反驳。
雨仪在与老人交谈时,便觉一阵天旋地转不明所以,如今又见到周患得神剑而不修,更绝惊异非常,怔怔半晌却说不出话来。
冥冥中似乎飞来一个话音,虽是雨仪的声音,雨仪的音调,但雨仪自己知道,那并非出自自己之口,而是老人不知以何种手段拟出自己的声音加以回复。
“你可知这辛子剑法为何物,世间剑道剑法之最也莫出于此,你今日要是错过了,便再与之无缘。你可想清楚了!”
周患完全没有思考,斩钉截铁的回答道。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我周患原不是修行辛子剑法的命,何必强求练成此绝世剑法。况且周患出身草莽,纵使修行此绝世剑法又有何益?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平白遭人妒忌嫌弃罢了。”
“既然百害而无一利,即便有天下超绝的剑法在手,我周患也不会修得,请雨夫人将之收回……若雨夫人定要厚赏,莫不如给与周患几卷兵书战策,周患修来,日后还有再入战场杀敌演兵之能。”
“绝不至于堕了侯爷的威名!请雨夫人成全。”
却见雨夫人并未开口,声音却洋洋洒洒的道。
“既然此卷与你有此一段前缘后果,我也没有收回之理。这样吧,若是你在离开探雪前,将这整卷剑法完全记入脑海之中,我便将天下最大的兵法战策库呈于你手,供你阅读,如何?”
周患低眉看了看手中破烂的古卷,心中矛盾良久,自我斗争不知多时,终究胜不过心中对于修行兵法再次带兵的渴望,咬了咬牙。
“雨夫人此言当真?”
雨仪仍旧并未开口,有些哭笑不得的用余光瞥了瞥藏在暗处的老人一眼,学着老人所说话语的口型接着道。
“我探雪城人,不说诳语,你记下此卷二十九剑,我敢保证天下一等兵书战策但凡有所收录者,任你阅读通览。今日你我击掌为誓,如何啊!”
周患再次咬紧牙根,无意识的将手中古卷攥紧,仿佛想要将至攥入掌心皮肉之间一般。
脑中突然灵光一现,猛然想到大丈夫行事,无需如此多让,既然心中肯定正确的事情,便如是一般继续做下去,何必多加揣测,平添烦恼。
人,还是应当活在当下,而非长久未来。
无论日后如何,或许他也无法保证日后会如何,但至少在今日,他可以完完全全的确认一件事情。
重入战场,统御全军,西征大辽,为自家侯爷复仇,这便是他目前最为坚定的目标。
心更做蒲苇,磐石无转移。
思绪进展到这里,周患重重一点头,终于做下决定。
他并不善于言辞,更不善于用语言来表达自己心中的感情与愁思,但只要是他人对他的好,他都会一一的记在心里。
侯爷对他的知遇之恩,对他的用人不疑之恩,对他的扶持庇护之恩,他早记心间,此生都不会有所更替。
如今,探雪对他的雪中送炭之恩,对他毫无保留的教授绝技之恩,他同样,永生永世不会忘却。
他虽然出身草莽,又是军中莽汉猛人,但她绝对不会想不到,“雨仪”这简简单单的三两句话,正是想要让自己派出心中所有顾虑与畏忌,放下心来去修行辛子剑。
虽然对方出口所言乃是“记下整卷二十九剑”来换取“阅读天下一等一兵书战策”的资格,但是谁人听不出,雨仪乃是反其道而行之。
周患是习武之人,尤其多年拼杀战阵,多以剑为趁手兵刃,死于剑下这淤积血槽的血迹就足以堆出一座小山,更何况尸骨血海。
如此一般,在剑法上已然有了不低的造诣与修行,如今一遇上好剑法,就无异于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其好处不言而喻。
不禁心中记忆,肌肉也会下意识的记忆剑招,内息也会不自觉的修行出此剑法所运行的路线,手中也会在毫无意识之间拟出剑诀。
这无疑是变相的传授自己剑法!
而且,不求回报,反而给自己多重利益诱惑,心中之感动俨然已经到达了最顶峰。
如今他的心中,第一位是侯爷和座北侯府,而第二位,无疑就是雨仪夫人与探雪城。
这种被人深信不疑,细心呵护的感受,根本就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表达出来的,周患无声热泪盈眶,心中低叹一声。
若周患还有来日,必报探雪城之大恩!
看着眼前顺着老人话语而抬起的一只白皙纤细的玉手,周患深深呼出一口浊气。
“啪”的一声。
双掌在半空中击在一处。
冥冥天穹仿佛飞来一句话,这一次,并非是雨仪的声音,而是老人独有的沧桑沙哑的嗓音。
一怔间,周患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那恍若第二世界一般真实的话语却被他深深地烙印在脑海之中。
短短一句,简洁,轻松,单调,丝毫不加修饰,却似乎道尽了人世间万种风情,看透了天下间繁华激荡,跌宕不止……
“死意极致,杀意尽时,辛子有剑三十。”
待周患脚步沉重,一步一个脚印的走出府门的时候,雨仪将视线转移旁侧,眼神中又是疑惑又是巧笑又是无奈,仿佛打碎了五味瓶,不知其究竟是喜是悲。
总之一句话,看来绝代风华,美艳不可方物。
老人对于雨仪的倾世容颜,根本没有半点反应,脸色依然是那般噙着笑,透着世道沧桑的凄苦。
只听府内传来老人淡淡的一声话语,“小老儿知道你想问,这有缘之人,究竟是谁,对么。”
雨仪眉睫一颤,点点头,“究竟是谁?”
老人嘿嘿一笑,露出一嘴的黄牙,自言自语的说着。
“会是谁呢……”
如此往返重复这四个意味深长的字不知多久,却听老人忽然兴趣一转,继续喜形于色,道。
“那古卷若是周患彻底记下后,便将之留在探雪,切记不可让他带出城外,更不可传授给任何人,即便是他怀抱中的那个阿城遗子,也决计不能有半点透露。”
雨仪顿挫一下,她本就机智聪慧,即刻从老人的话语中听出了一些别的什么。
“原来,阿城遗子才是这所谓的有缘之人?”
老人笑笑,避而不答,反而转向了另一个问题。
“切记,小老儿只想让这天下间,惟他一人会辛子剑法。只有这样,小老儿才能看出,那五寸气究竟是何人,这失传于江湖不知多久的辛子剑法又究竟该交与谁的手上……”
雨仪依旧茫然,她不懂老人话中何意,更听不懂老人这在十五年后一语成谶的话语,只是顺从的点点头。
“老仙儿所言,想来自有其理,前次周患自称一节粗人,不,不知该如何为那孩子取名,问及我……”
“我也尚自踌躇未定,辗转反侧也难得一解,今日想问一问老仙儿的意见,不知你以为,这孩子叫个什么名字,与其命数最为相配?”
老人拂须沉吟半日之久,这才神色凝重的大笑一声,“倾尽所有方为倾,我看此子,命之为倾字最佳。”
“好,你之所言,从未出过差错。那下次周患问来,便为这孩子取名,周倾。”
老人再度神秘莫测的嘿嘿一笑,整个身子浑如片片消散的飞雪,寸寸碎裂成为难以捉摸的光影,区区一眨眼间,再度消失不见。
雨仪心中暗叹,究竟要有何等修为,才能做到如此这般,来也无声,去也无声,来也天机,去也天机。
与老仙儿数十年为友,至今为止,我与夫君依然不知,他究竟是谁……
是九天飞仙天降神迹之尊,还是天意命数大道归一之人。
或许都是,也或许都不是。
这个问题,哪怕放是十五年后,也还是没有人能够回答。
……
十五年后,大雨纷飞,鹅毛坠天的环山无名山谷中。
冥冥中似乎再起波澜,一句苍老而淡然的话语仿佛天外一笔飞入脑海之中,令周患灵台一震,全身宛若醍醐灌顶一般剧烈一震。
而后他猛地大睁开充斥着滚滚血泪的赤红双睛,再看碑上龙洐意三字,再看天地间亘立的一万一千无字石碑,一切仿佛都与从前大不相同。
背后刺骨的寒意剑光刺来,可周患全无所顾。
入骨的剑芒激起血箭飞射,滚烫的血液溅在那持剑追杀的镇天府门客脸上,周患全无所顾。
背后高坡之上,薄衫女睚眦欲裂,拍马欲救,整个身子凌驾于周遭万物生灵之上,似乎要这林中万物皆与周患陪葬时,周患去无所顾。
他的眼中,只有石碑,大雨,土坟。
天穹炸起一声怒雷,震颤九霄。
“死意极致,杀意尽时,辛子有剑三十。”
原来,那卷被周患牢牢记在心中并被叮嘱绝对不可传授给他人,就连自己儿子周倾也要完全瞒着的,破破烂烂的辛子剑法,一直都有第三十招。
只是自己天资太过愚钝,不明真意,也从未有一刻像此刻这般愤怒,更从未如此接近过死亡。
或许一切从来时,再回首,看见的不再是昔日川流不息在身侧淌过的美好记忆,更不再是自己心中远胜旁骛的仇恨与复仇之念。
放下从头,才能从头再来。
放下过去,方能再看未来。
而今时今日,将所有一切全部抛却丢弃的周患,似乎终于可以,不用再被那么多无奈那么多纷争所控制。
他的心中,不止只有仇恨。
人之初,性本善。
是非成败不过转头为空。
原来,自己从前所在意而无法释怀的,真的没有自己眼中那么重要,自己所在意的,不过是一份被责任所拖累的皮囊。
若是重头再来,自己会如何?
不会变的,自己还会如此选择,因为这就是人生。
纵使看透一切,纵使早已直到最终的结局是什么,可他,仍然可以继续走下去,坚定不移,坚韧不拔。
因为男人,从不知后悔为何物。
既然错了,就一错到底,既然失败了,那就一败到底,又当如何!
眼前横亘的,那些难以理清的纷乱纠缠,在霎时间化为一道充斥于天地间经久不散的极致剑意。
甚至绝大多数人都没有回过神来……
那些直直看着周患的人,还来不及思考为什么已经油尽灯枯的周患能够施展出如此可怕的力量……
整天天地,已经惶惶然变了一番模样。
雨停了,周患手中无剑,可他的背后却有一道一眼望不到边的剑痕。
辛子有剑三十,剑名【抬眼见吴钩】!
有人问,人生的尽头是什么,是死亡吗。
不是,是手中握有一颗后悔药,却还要义无反顾的冲向从前选择的人生。
因为人生唯有经历过,才可为人生。
经历过二十九剑剑招洗礼,经历过十五年忍气吞声,经历过战场刀兵殊死一搏,经历过兄弟惨死,经历过无力回天,更经历过死亡近在咫尺……
可他周患,没有后悔此生所作所为。
辛子剑的真谛,的确如此。
时隔千年的辛子圣,在循安城头,以此剑招一剑开江,也的确如此。
第二百五十五章:成大事者【二合一4900大章】
环山上下,惟余莽莽。
劈裂山壑的剑痕留在周患身后,伴着一万一千无字碑,久立长存。
周患尚自抚摸着碑文上的字迹,另一只手默默搭在坟头土包之上。
感官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敏锐,本无气力的体内兀自有一股缓缓凝聚的内气萦绕于手心。
他似乎能隔着泥土感受到来自土冢下的气息,这个似有似无隐有隐现的气息,是那般陌生。
于是,他得出了一个结论,土冢所埋之人,并非龙洐意。
他没有任何喜怒神色变化,或许是想明白了一些什么,也或许是因为兄长的遗骨并未遭到侮辱而长长松了一口气。
周患跪坐的身子突然软软的躺倒在地,斜斜的趴在写有龙洐意三字的石碑前,昏了过去。
他所受的伤太重太重。
透支的精力与气血同样太多太多。
就连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究竟如何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释放出了从未看过的辛子剑最后一招。
是上天有神明庇护吧。
那这颗庇护我绝处逢生的神明,一定是你吧,我的老哥哥……
流传于后世,单以周患为核心人物官印发行的【周郎传】中对今日环山的这一剑【抬眼见吴钩】,仅用了短短一十六个字来形容。
“周郎拥碑,无剑劈山,半步登天,世称半圣。”
无剑便可劈山,也许那位立足于天下顶峰的扫雪客可以做到,没有恨长禁,他也依然是天下第一剑道至尊。
可周患出身军旅,实力在短短十五年间,自三重境横跨四重三步,在此次环山之上更是施展出了逼近登天的实力。
其剑道真意相比十五年前在战场上磨出来的毫无章法的杀敌剑更是天差地别。
所以纵使此言传到江湖上,也鲜有人会轻信。
除非亲眼看到这令天地失色的断壑劈山的剑痕,否则只怕更多的人都会选择一笑置之。
不远处高坡上,薄衫女花娘子杏目圆睁,玉口微张,怔忡良久方震惊的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并没看错。
脚下轻轻一动,施展轻身功夫,连连点在泥泞的土地上,越过一张张面带惊骇欲绝之色的镇天府兵尸身,最终落在被弥天剑意生生切成两截的少宗澄身前……
这道剑痕究竟有多长,一眼难见其边……
四百府兵在少宗澄的命令之下将周患围成了一圈,故而剑痕所向虽然斩杀了直线处的一连串府兵,却还有百余人未在剑意的攻击范围内,得以存活下来。
但他们无不是腿脚发软,面色雪白一片,呆呆地望着已经陷入昏迷的周患,甚至都忘却了自己此时身在何处。
如此重伤,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这是横亘在现场每一个镇天府兵心中,更是横亘居高临下目睹着一切的花娘子心中的不解疑问。
倒不是这群镇天府兵一个个都是酒囊饭袋,连一个昏迷之人都不敢轻易接近,只是周患这一次施展出的实力带给他们的震撼远比上一次周患一剑【卧疆场,凭栏望】带给一众府兵的震撼还要高。
前次野望城中,一剑之威,十数内家子都不敢近身。
又何况是这一次的他们。
花娘子让过遍地狼藉,十分不快的一脚踢开少宗澄,再次皱了皱眉,忍住鼻腔间充斥的令人作呕的血腥气,走到周患的身边。
欠身将周患提在手中,花娘子顾盼四周一眼,看着百余甲士颤颤巍巍的模样,噗嗤一笑。
“今日心情不错,就不杀生了,你们快滚。”
话音未落,花娘子已展开身形,纵跃中退离开无名山谷,动作轻飘地稳稳坐在胭脂马马背之上。
一夹马腹,带着昏过去不知生死的周患,踏尘而去。
在花娘子走后不知多久,百余甲士方才惊魂未定的夺路下山去了。
夜色将至未至时分,这场瓢泼大雨才冲散了横七竖八留在原地的残肢断臂与浑浊血水。
孔太飞与徐烨二人乘着雨一路骑马而来,赶至环山山下时,大雨已然停了。
经历过无数次战阵杀伐而产生的敏锐经验告诉他们,雨水过后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战斗的气息。
这里在不久前,发生了一场战斗。
二人相视一眼,都能看出对方眼中的迷惑。
“小十一,既然叶大人故意将这个位置透露给了镇天王,环山的安排布置又已妥帖,只要镇天王能将虚假尸骨抬回府中,下一步的计划也可顺利进行,这里又怎会发生战斗?”
徐烨无法回答,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如果是有人和镇天王的人交了手,又确定不是咱们的人,我也着实想不出个中缘由……”
“叶大人应当在环山没有多余的安排啊……”自言自语着,徐烨二人胡乱猜测一番,越是如此,越是不解。
徐烨拍了拍二哥,“你我加紧一步,快去查看一下,或许有什么发现也未可知。我有预感,叶大人此次的计划似乎又出了些许岔子,可能要重定计划了……”
说着,二人加快上山。
当行至无名山谷的万座石碑林前,望见那惊世骇俗的一道剑痕,望见举目尽是疮痍之态,二人再次目光相对,一向喜欢多嘴打岔的孔太飞在此时此刻也是出奇的安静。
根本没有看那座早就预留好的龙洐意尸身陷阱,二人大略合计一下,便原路而返,速度比来时不知快了多少。
一路驱马狂驰,马鞭飞抽,抵至野望城外林间的小院儿时,天光已然接近破晓,院外正静静停着一辆马车。
见此马车归来,孔徐二人就猜测到卓幼安极有可能被救了回来,均是喜形于色。
碍于天光将亮,楼中人很可能都在享受着这个难得的休息时间。
一旦紫气东来,新的一天再度开始,迎接他们的,又不知道会是怎样的腥风血雨。
所以他二人并未进入,只是走到院中,斜倚在木质楼梯上准备小憩一会。
突听二楼门板“吱呀”声响,徐孔抬头,见叶司丞穿戴整齐,面带儒雅微笑的站在门口,向着他们点了点头。
眸中是掩饰不住的疲态,根本不用多说也能看出他的疲惫。
这位名誉帝都神探的叶司丞,在救回卓幼安后一夜未眠,还在独自筹谋着接下来的计划。
与虎谋皮,差之一步就是谬之千里。
有时候他的一个小小念头就有可能关乎大周朝局未来的走向,关乎大周正统江山的数百年传承,容不得他有丝毫马虎。
因此,他不敢太多休息。
自那日独自一人出帝都,以伪造的太上相金令和权相阁降诏金信救下周患时起,他与管随卿二人就几乎没有睡过一日好觉。
管随卿或许好些,晚间时分可以浅眠一时,但叶司丞即便是到了夜间,头脑也在飞速的运转之中,没有片刻安歇。
这么久以来,最辛苦的人,无疑是他。
相比管叶二人,姜孤沉这个小皇帝倒显得轻松一些,除了没日没夜的提心吊胆外,有管叶这两个心腹之臣细心谋划在侧,他在夜时也可睡得安稳些。
守护小皇帝多日不敢疏忽的姜补天此时也正在睡梦中,手扶佩剑,睡在小皇帝榻前打地铺。
室内微起鼾声,一派宁静祥和。
跟着卓幼安逃出野望城的王举冯剑冢二人一夜有惊无险,经历丧友丧兄之痛,再加之连夜疲劳,被叶司丞安排在一楼睡下。
军中之人,久日行军,在何等情况下都能迅速镇定下来。
他们知道接下来肯定还有恶仗,如果他二人想要帮上忙,就必定得养精蓄锐,故而此时睡得正熟。
叶司丞一直坐在书案后,闭目养神,手中揉捏着那枚婴儿拳头大小的沧北黑石玉令,兀自盘算着什么,感受着书案上浅淡烛火微光在无风的室内轻轻摇曳,这似乎就是他最舒适的休息方法了。
听到屋外有停马的动静,他才悄无声息的走出室内,轻轻掩上房门。
徐孔跟着叶司丞身后,深一脚浅一脚的踩在大雨后的泥泞中,三人一路来到院外马车上。
手扶了扶马车内上余温未消的火盆,他抬头一看徐孔二人的面色,便知事情有变,不动声色的道。
“你二人面色不畅,怎么了?此去环山,不甚顺利?”
徐烨想要说什么却被孔太飞按住,孔太飞有些紧张先行问道,“叶大人,卓小兄弟,是否……”
叶司丞一个点头让孔太飞的心绪迅速安定下来。
“安心,卓小将安然无恙,正在舍内休息。说说吧,环山如何。”
责怪的瞪了自家不分轻重的二哥一眼,徐烨理顺思路,将环山的情况一五一十的汇报清楚。
叶司丞听完过后,脸上的表情发生了一些浅不可闻的变化,手指在马车侧窗前轻轻点了点,手中攥紧的黑石玉令在车内火盆淡淡火苗反射间释放着淡黑色的光华。
“少宗澄,死在了环山?”叶司丞喃喃自语,“这却是意料之外。环山布置,只为试探镇天王之心,如今闹成这般,倒也不算是失手。”
“试探?”徐烨惊疑一声。
“叶大人,我听闻那日战后本要将死命将士的尸身葬在环山,是您半路偶遇,阻止了入土环山,反而将之转埋他处,又苦心布置了一万一千无字碑,以辽人尸身换上沧北军甲再行掩埋……”
“还故留龙老哥疑冢,埋下死气不凡的假尸故布疑阵以假代真,如此费尽周折,竟只是为了试探?”
叶司丞眉睫轻动,眼神穿过窗扇,刺透黎明前最黑的夜,落在不远处的一棵老柳树上,神色依然不变。
语音沉稳。
“不错,本丞想要切实的看一看,他镇天王为图帝位,究竟能够做到哪一步。从前只听闻镇天王为人生性残暴,嗜好杀戮,刚愎自用,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可本丞还是低估了他。”
“他,真的好厉害。”叶司丞眼神变了,徐烨竟从中读出了些许凄惶之色。
“以尸相胁……这是何等毛骨悚然的手段,在天地上下三千年的历史中,能够做出这样事情的人也不会太多。”
“没想到镇天王真的做得出来,来日若他坐了天下,后果何止不堪设想……只怕这大周江山,将再无宁日。”
“大周江山,决不能落在他手。”
低低自语到此处,叶司丞眼神再变,这一次,就连徐烨都读不懂那就是一个什么样的眼神,只能顺着叶司丞的眼神所视方向看去。
只见叶司丞所望视线尽头,天光透出东方,朝阳初生。
在天穹大亮的几乎同时,小皇帝推开小楼房门,站在朝阳下伸了个懒腰,一眼看见叶司丞正隔着马车侧窗看他,顿时招了招手。
叶司丞微微施礼,心中却想起了另外一桩事,想起了那日他与管随卿小皇帝三人途径环山,望见一万一千战死将士被一辆辆车马不断拉来。
他当时心中已有出饵试探镇天王之意,见此情形,顿生一计,当即亮出身份,命令来此执行葬尸任务的沧北军士将战死的沧北军卒与龙洐意移地而葬。
同时以辽军战死者更换沧北军甲入土立碑,不至于这群为大周抛头洒血的沧北军卒死后不得安宁。
毕竟这一万一千人安葬之事再如何压低声势,想要没有丝毫声音外传也是完全不可能的,至少沧北军中知道埋尸环山的人不会太少。
而当初他在与周患商量计策时便已预料到在野望城设大宴之际,镇天王会让少宗澄暗入沧北军中安抚群心,顺便试探军情,拉拢军心,因此他当时便与周患议定绑架少宗澄之机。
如此一来,少宗澄被绑缚于军营之中,听不到葬尸的丝毫消息是绝不可能的,既然消息封存不住,那就将计就计。
于是乎,他就故意将葬尸地点以“十里亭,风中碑”这个虚而不实的方式,假意经过军营风声透露到少宗澄耳中。
那么想让镇天王相信就不会太难了……
计划如此安排下去大抵不会引发任何的变故,想想也是极好,可当时小皇帝下意识的一句话却让叶司丞深深的记在了脑海之中。
“如此一来太过麻烦了吧,叶卿,以朕来看莫不如只移龙将军一人遗骨便好,戏总归要做的真实一些。取辽人尸骨换甲不仅费时费力,而且更易走漏风声。”
“龙将军护国为民,乃我大周神锐,朕不忍心以他为饵……”
“仅一人移葬,岂不是神不知而鬼不觉,更能成试探之机。”
叶司丞当时神色未动,听着小皇帝这一句“龙将军乃大周神锐”的称颂之言,心中分外不快。
嘴角挂着一抹微微上扬的弧度。
“原来陛下看出了臣的试探之意,着实是眼光独到,以陛下之才,臣已经越加无法替陛下筹谋更多了。”
“只是陛下,大周神锐,不止主将一人而已。在军中,当以卒为先,将为后,岂能厚此薄彼,既然选择移葬设饵,便做戏做全套罢。”
类似的话语只能点到为止,即便是已经扶持了小皇帝四年之久的叶司丞也知道,伴君如伴虎,臣不言君过。
若他直言过多,看似是指点教改,实际上却在无形中指责陛下的过错。
为君者,拥天下江山,座下万万民,又有哪个希望被人指责过错,登基不过四年而已的小皇帝也同样如此。
这一点,叶司丞看得清楚,管随卿同样看得清楚。
也正因看得清楚,管随卿才想要自由自在的江湖生活而并非侍候君王的苦差事,行差踏错一步都有可能为自己带来杀身之祸。
这并非是危言耸听,而是君臣之前根本无法言明的利害关系与潜在威胁。
或许现在小皇帝需要依靠他们二人保住大位,但谁又能保证在未来小皇帝长成一代天子之后,不会对从前对他多加指责阻挠的臣子生出祸心呢。
防人之心不可无,尤其是在君王侧,更当如此。
小皇帝听了叶司丞的话后,心中微微一动,眼神中闪过一抹被他极力掩饰下去的不快,而后连连点头。
“一切,全凭叶卿处置,朕信你。”
言罢,小皇帝一勒马缰绳,走到了三人的最前方。
那日的叶司丞,看着小皇帝的背影,突感一阵莫名其妙的寒意自后背袭来。
叶司丞抬手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身后的管随卿关切问。
“小叶,你怎么了?”
叶司丞摇了摇头,“可能是最近太累了……”
是错觉吗。
或许,这才是成大事者。
而我,顾念太过,终究不是成大事者应有的气魄。
明知只移龙洐意一人起到的效果远超现在,可我偏偏选择的还是自己的本意与正心。
而年纪尚轻的陛下,心性远胜于我……
第二百五十六章:北固山门,骤出龙影【二合一】
“叶大人,如今环山试探已结束,不知接下来应该作何安排?”
徐烨看了看望着窗外出神半晌的叶司丞,迟疑良久这才发问道。
叶司丞登时收回目光,将手中的黑石玉令放在二人眼前摇晃两下,神色肃穆,“到了这枚军令发挥功用的时候了。”
孔太飞一直静静地听着二人说话而没有出声,此刻听到叶司丞的话语,兴奋的舔了舔嘴唇,“叶大人是想要正式和镇天王宣战了?”
徐烨同样面露欣喜之色。
“叶大人,启用这三十万军,倾巢而出,镇天王恐怕再难脱身,一旦我们劫镇天王为质,还怕那云东人胆敢再动不成?”
叶司丞手指在黑石令上摩挲着,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面上一阵青白变化,突又皱了皱眉。
“三十万军不假,可你们想过吗,有多少人可以为战?”
叶司丞语音平淡的侃侃而谈,车帘一挑,管随卿探头从外低身坐了进来。
“依我看,这三十万军,能不动就不动。单说其间有一部分是出自义军,良莠不齐,先前因国难而聚在一处,此时虽然没有离开,选择继续为军卒,但军心未必稳定,真要反手来取镇天王,本公只怕会因此而自乱阵脚。”
“毕竟现在镇天王这只猛虎还未露出獠牙,他名义上还是当朝天子的皇叔公,我们若令其围攻野望城,无疑是在逼着他们与当朝皇族贵胄抗衡,在他们的眼中,这无异于造反。”
孔太飞重重一拍侧壁。
“管公此言差矣!野望城宴上,众目睽睽,这姜昀老狗就敢当众侮辱老七,倾府兵而动,堵截围杀,还不算露出獠牙?莫非我们就受了这等窝囊气而忍气吞声不成?”
徐烨赶忙拦住气势汹汹的二哥,“二哥,你先冷静冷静,听管大人说完再发表意见也不迟。”
孔太飞却越说越是激动,徐烨一时拦的慢了,他一连串话语便已破口而出。
“不说别的,俺老孔保证,在军中军令如山,黑石令所指之下,你就算现在命令俺们沧北军杀入帝都取了那姜硕小子的命,军中儿郎也绝对说不出一个不字!”
“管大人叶大人,休要再多啰嗦,莫不如将这玉令给俺老孔,俺老孔一定把这姜昀老狗生擒在二位驾前……”
“住口!”
管随卿大声呵斥一句,急急给出一个眼神递向叶司丞,叶司丞心领神会,立刻接口道。
“二将军想是累了,烦请徐将军将二将军带下去休息吧。”
徐烨一听到孔太飞激动之下竟连“杀入帝都无人会说不”这样的话都说的出口,顿觉不妙。
再看管随卿与叶司丞的眼睛就知,小皇帝八成就在车外不远处听着……
无论何时何地,各地地方军权大于天子之权那都绝对是忌讳中的忌讳,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向来都是故事中的童话,难存于现实之间。
若这一枚小小的黑石玉令真的能够叫动数十万守土将士听令杀入帝都,那还要天子何用?
试问,如果天子知道各方将帅随时都有着杀入帝都的实力与权力,那这个天子宝座又有谁能够坐的安稳?
或许有“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之说,可这种话谁能够明明白白的拿到公开场合大声地说出来?
孔太飞激动之下下意识冲口而出的寥寥数语,无疑将天子与地方守将之间最大的禁忌毫无避讳的吐出口来,若小皇帝真在车外听得分明……
后果不堪设想。
瞬息之间想明白这一切关节,徐烨施展内气,强行一把按住孔太飞的嘴。
孔太飞支支吾吾,挣扎着还想再说什么,可看到自家弟弟根本不容置疑的眼神,多年磨合出来的默契令他第一时间就知道自己一定做了错事。
当即闭上了嘴,茫然的被徐烨生拉硬拽着半站起身。
“管大人,叶大人,末将二人就下去歇息了。”
客套一句过后,徐烨松开按住孔太飞的手,示意孔太飞一同走,而后另一手挑开车帘,抬眼正好看见不远处站在一棵老柳下看着这边的小皇帝。
额上几乎瞬间密布了一层汗珠,背后“刷”的一下被冷汗打湿了一片。
他不知道孤帝陛下究竟听没听见二哥的话,在陛下的脸上也根本看不出半分的异样,可他就是感觉脸红气喘,心急如焚。
强作镇定的弓着身子,对着少年天子深深一礼。
“陛下。”
小皇帝的神情很轻松,且十分温和。
眼神如同看着两个极为宠信的臂膀般充满着笑意,对眼前二人道。
“二位爱卿一夜辛苦,快快休息去罢,不必多礼。”
徐烨应诺一声,与孔太飞二人尽量保持着步履轻松地缓步离开。
待走入小楼中时,孔太飞惊奇的发现徐烨浑身上下如同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汗如雨下,更觉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小十一,你这是……”
徐烨一瞪眼,有些嗔怪的说了句“二哥,我迟早有天要被你的毛糙性格给害死”,而后躺在室内的床榻上,闭目就睡。
孔太飞搔了搔头皮,尚自不明所以,也觅了张床铺,没心没肺的倒头就睡。
却说小皇帝静静看着二位将军离开,脸上的表情仍然十分温和,缓缓抬眉看了看慢慢爬上天穹的日头,低低吐出了几个字。
“行万里路果真胜过读书万卷,真是好一个军令如山啊……”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话说周患在朦朦胧胧间,感觉一阵腾云驾雾,身子轻飘飘不似自己。
眼皮重逾千斤,用尽所有的气力也无法睁开分毫。
意识始终处于无尽的黑暗之中,根本找不到半点光明与出路。
正自迷茫间,耳畔传来飞鸟起落的声音,猛地将他从迷蒙的黑暗中拉了出来。
他突地睁开眼睛,五感渐渐恢复,对身体的掌控力也渐渐恢复。
身体上黏黏糊糊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糊了一层,周身上下的每一寸肌肉都在随着他的清醒而轻微的痉挛着,就仿佛经历了人世间最大的痛苦与透支之后所带有的自然反应。
他动不了,哪怕一根头发丝也无法妄动。
唯一能动的,只有一双每次眨动都会如受针扎般剧痛的眼睛。
眼前景象十分模糊,无论如何也无法聚焦在一处。
他想要凝神看清,但觉脑海中出来一种侵入骨髓的剧痛,只要稍稍聚精会神些,带给他的就是常人根本无法忍受的苦难。
嗓子干涸如裂,发不出声音来,否则这位铁打的汉子恐怕已经痛呼了出来。
僵硬的舌根轻轻耸动了一下,他尝试着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却尝到了一股极苦的药味顺着自己的喉管绵延至肺腑。
但那股苦意通达四肢百骸后又觉转化为了一股清香恬淡的暖流烫慰五内,为他带来了一丝难得的力量。
一直静静坐在床榻边看着窗外夕阳的花娘子,抬手擦了擦眼角断线珍珠般止不住的泪水。
余光陡然看到周患的身上不知何时有一只通体黄色茸毛的娇小雀儿正自闲庭信步,在其胸腹处来回的走动,久久也不离开。
好奇之下她收回视线细看,但见那不盈一握的小小雀儿竟是从前在书上看到的传信奇宝,黄门雀。
书中所载,这黄门雀不像信鸽传信需要认准一个地方,而是认人。
只要以它来传信,就一定会通过其特殊的敏感信号系统找见特定的人,因此无论周患身在何方,它总能将消息准确无误的带到周患处。
花娘子指出如电,一把握住黄门雀。
她知道黄门雀感官极致敏感,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够迅速感知,但花娘子毕竟实力高卓,出手之快,根本不容其有半点反应。
一把捏下雀儿脚腕挂着的微小信筒,她看了看睁开眼来的周患,没有犹豫,一把捻开,将其中纸片铺展开来,细细看去。
“关侯烧府,尽出关帝。韩吕萧张何,五相助天王。”
像是刻意读给周患听的,花娘子念出声来。
意识已恢复些的周患听到花娘子的话语,脑海中宛若骤起一道炸雷,再难保持平静。
几乎冒烟的干裂嗓子微微蠕动,咽下一口唾沫,他勉强的说出几个低若蚊蝇的字来。
“镇……镇天王,野……望。”
一语还未说完,用尽气力的周患便再一次昏厥了过去。
花娘子探手摸了摸周患的额头,顿感烫手,秀眉微蹙自语道。
“先前的郎中说,你若是五日内不能烧退,便是魂飞魄散的下场了。喂,快些醒醒,明明方才还说话呢,我还要你带我去探雪见小外甥啊!”
说着,她毫不客气的推了推周患。
依然没有反应,周患一动不动。
花娘子还要再动手,耳朵倏地轻轻一动,心中登时一紧。
抬眼看了看这间在山野间随意觅得的无人破屋的屋顶,结满蛛网尘土的屋顶似乎别有什么动静。
身躯仅一震,她就消失在了房内。
屋顶上,有一个身披青衣,双手背负身后的人,正静静立在那里。
无声无息,任凭微风吹过衣角,吹散披在腰后的满头金发。
一双碧眼中似有妖异龙影暗暗浮动。
据传说,北固山大弟子褚士齐天生神异,两只青色的眼瞳中均生有暗影,细看乃是两条盘踞的神龙,有摄人心魄的灵异奇能。
也有传说他乃是东青龙的后人,身具仙骨仙胎,这才生得了一双夺天地造化的龙影眼,因此得了个“花青龙”的绰号。
但实际上,略经医道的人一定会知道这些传闻不过的捕风捉影的谣传罢了。
龙影眼,乃源于一种奇异病症,这种病症自古就有,但能够将之说清道明的人几乎不存在。
直到前代天唐大国手李献辅经过悉心研究后,才真正解开了这种病症的真相。
之所以眼中会有异影浮动,并非是什么仙骨仙胎、灵异奇能,实际上只是淤积在眼部的气血遭受眼部某处经脉隔断而无法流通。
久而久之便附着在眼内形成异影,这几乎无碍于常人的正常生活,但若是气血淤积过剩,却也有致人盲目之危。
此种病症被李献辅命名为“影瞳”,并收录在自己所著医书【左经譚】中,加之以详细的治疗方法。
只可惜李献辅因“酒色治病”一事,沦为人世眼中的庸医,所创医书近乎失传,这“影瞳”一词也就并没有进入人们的视线之中。
褚士齐天生金发碧眼,那异影特为青色,又兼之极像龙影,这才有了青龙之谈。
不过也正因如此,褚士齐其人,极好辨认,但凡行走江湖遇见这双龙影眼,便知其乃是鼎鼎大名的天下前六人之“一飞花”的代表人。
与大师哥相处足有数十年之久的花娘子无须看他的眼睛,只要一看这个瘦削挺立负着双手的背影就知道来人是谁。
有些无奈的揉了揉没有半点赘肉的脸蛋儿,她犹犹豫豫的喊了声,“大师哥。”
身为名冠江湖的一代武学大家,能够与几个年过花甲甚至达到两个甲子的高手并在同列,花青龙虽然仍是青年人的面貌,但年岁实际已然不浅。
听到花娘子的这一声软绵绵的大师哥,花青龙却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缓缓伸出了手,悬在半空,那只手距离屋顶的高度似乎正是花娘子的身高。
花娘子乖乖的跃上房顶,微微低头,让大师哥的手放在自己的头顶,对这个亦兄亦父的师哥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花青龙揉了揉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小师妹的发丝,有些无奈的呼出一口气。
“师父让我,接你回家去。”
花娘子香腮微鼓,“你不是已经跟了我一路了吗?怎么不继续憋在暗处不出来?”
花青龙笑着将手收回,依旧背着身将眼神看向远处。
“我想看看我们家的小丫头,到底要玩什么。”
“师哥!我已经不是小丫头了!”
“是啊,不知不觉间就已经长得这么大了。在山上你一直喊着与周患周夜城不共戴天的,怎么如今偷着下得山来,却要处处帮衬那个周患?”
花娘子面上顿然生出些许不快,“谁要帮他?”
“那韩尝宫的身份,不是你故意透露给管随卿的?”
“我……”
“那周患身上的创药,不是你帮着换的?”
“我……”
“环山周患重伤险死时,不是你把那颗师父留给你的保命丹药喂给他的?”
“我……”
花娘子气结,被花青龙三言两语噎的说不出话来,只能撇着嘴保持沉默。
第二百五十七章:寒汕一纸书,瞬起江湖惊天动【二合一】
“师……哥,我……是不是做错了?你要即刻带我回山门吗……我想去看一看映如姐的孩子……”
花娘子想了想,犹犹豫豫的问道。
褚士齐的青年面庞上挂着温驯的笑纹,摇了摇头。
“若是心中觉得是对的,就是对的,无需问我。至于回山门,不急,你在山上待了这么多年,总该出来见见世面,在江湖上闯荡闯荡,这也是师父的意思。”
“啊?可你方才说要带我回去……”花娘子眨了眨眼,一双大眼睛直直盯着大师哥,“你骗我的?”
褚士齐微带笑意的点点头,“骗你的。”
“你……”花娘子杏目圆睁,“可你既不是要带我走,为何还跟了我一路,又为何突然现身?”
花青龙意味深长的审视她一眼。
“跟着你,只是想看看你初次下山,会不会给师门惹什么麻烦,现在放心不少。江湖儿女路在江湖,我也不能护着你一辈子,这就走了。”
言罢他轻轻抖了抖衣袖,一看到这下意识的小小动作,花娘子就知下一刻可能就看不到师哥的影子了,连忙出手一把攥住师哥的袖子。
“大师哥,我……还有一事想问你。”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花青龙轻轻掰开小师妹紧攥透汗的手。
“但,我不能告诉你。这是师父的秘事家事,我身为师父门下弟子,无权过问,更不会多说。如果你真的想知道……”
他微微靠近几分,低低说了声。
“师父说,你可以去问扫雪客,但不要告诉她真相。”
花娘子还没有明白对方话中的意思,青影一闪,眼前人已消失不见。
“喂!大师哥!你是说……我娘也不知道当年的真相究竟如何?”
茫茫天穹,郎朗大地,只余下花娘子声嘶力竭喊出的阵阵回声,而再无回答。
已经腾身在外的花青龙脚步一停,动作极致轻盈的落在一棵柳树梢头。
那原本就难以承重的柳枝竟然没有丝毫低垂的趋势,就仿佛整个人轻若无骨鸿毛般。
他极目向着远方眺望,手指掐算了一下时间。
“又要到武评册重评的时候了……今年的武评册次序只怕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吧……”
清风一动,绿意再动,人影成空。
目标,正是天南寒汕州。
……
这位早就名扬江湖却很少出江湖游历的花青龙,准备在武评册重评之际,去见识一场天下罕见的惊世之战。
扫雪客,叶止,这两个曾被江湖称之为传奇的顶尖高手,将在寒汕州,一战。
并不是远在曲晋北固山的花青龙消息真的如此灵通,能够第一时间知晓来自于数万里之外的两人之战,并赶在战斗开始前赶到目的地。
而是就在花娘子刚刚偷跑下山,褚士齐不得已出山跟着小师妹随行保护时,北固山门突然收到了来自于江湖人称“一叶”的幻相千手叶止的邀请函。
其上言辞大意就是想要邀请北固山修心念佛削发清修的无一师姑,出山到寒汕州观此一战。
并让无一师姑赞其奇绝本事,为其取得天下第一做一个见证。
只不过无一师姑吃斋念佛多年,清心寡欲不喜热闹,对此并无甚兴趣。
但她深知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便毫不犹豫的将邀请函给了包括褚士齐在内的山门弟子。
故而山门弟子只要有资格前往的,无不云集汇拢,向着寒汕州进发。
褚士齐由于心系小师妹,便跟着小师妹走了一段路程,并未随着山门同行,此时也是发足继续朝着寒汕州前进。
另,据北固山得到的消息可知,不仅仅是无一师姑这一尚且在世并封入武圣册的高手收到了邀请。
还有去岁由武甲阁出册张榜,简拔评序的天下前五十位高手,都收到了同样的邀请函。
谁都看得出来,这位幻相千手,希望整个天下的高手齐聚一堂,共同眼见他夺下天下第一之位。
更想要借此机会,将名满天下已经数十年之久的扫雪客一步踩入尘泥。
同为一国大宗师的大辽金刀王金遂康,一心修兵,无意一观。
可其下凡是录入武评册的弟子无一不是跃跃欲试,当中以元歌为最,几乎是收到信笺的当日,就匆匆向师父辞行,提着刀剑,直奔寒汕州。
方得宝刀鱼侯的三弟子孙奉亦与一向最喜江湖纷争的十八弟子曹方敬由于元莫直一事并无空余前往观战,均是深感可惜,嗟叹不已,
叶止与扫雪客这等层次高手对决的消息,是根本封不住的。
只要有人收到邀请函,得到信息,其周围便是一传十十传百,不胫而走,一时间,整个江湖乱做了一团……
除北固山与金刀门外,整个天下九国间,能人辈出,高手如云。
无论不世出未录入武评册者还是早有威名者,在天下第一之争的绝顶诱惑下,都不可能无动于衷。
短短数日时间内,无论远近,无论来自天下何地何门何派,启程奔赴寒汕州的内外家高手,不下千数。
这绝对可以称之为一场空前绝后的天下盛事。
平素都不会亲自着手参与武评册次序评定的武甲阁大司统赤丘牙,已向辽皇萧隼请旨辞行,决定亲自动身。
他并不是好看热闹之人,只是他心中有所预感,整座江湖,都会因为这一场战斗而彻底洗牌重整。
一封封不过寥寥数笔的邀请函,却如此轻松地搅动了原本波澜不惊的江湖,掀起一场狂风巨浪。
……
浑然不知一切,只在主峰立剑阁内闭关修行的周倾,忽抬起头。
又是一日午饭时辰,平日里根本不会迟到半分的赵卫礼今次却迟迟未来,本就横亘在心中的不良预感几乎刹那分明。
事实证明,想要心无旁骛的闭关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人吃五谷杂粮,有喜怒哀乐七情六欲,不可能时时刻刻完全沉浸在某一件事情上。
尤其周倾对于江湖的非常时期已经有所预感,更是很难真正抛却周边的事物不顾。
他没有想过就这么破关而出下山去看,只是在心中多了一份惦念。
奋笔疾书的手缓缓停了下来,他阖上正在悉心钻研的一部【子午金刚祝剑经】,吹干纸页上的墨迹,扶着桌案站起身来。
再抬头,眼神自苦心孤诣阅读多日也不过看了冰山一角的立剑阁典籍上一一划过,手指倏地探出,放在一块镌刻着古老剑法的石刻上。
细细感受着其间若有如无的气息,周倾闭上眼,进入内观之态。
书中藏有玄机,每部经典之上均附有肉眼难见细不可闻的灵气,这一点周倾早就知晓。
只是上次问起老人时,老人偏转机锋,避而不谈反而与自己提起了万般剑,自己也确实沉迷于苦悟万般剑之中并未细思书中灵气一事。
去日他夜间打坐运转内气抵消疲乏之时,无意中发现体内竟自多了一种与内气截然不同的气息,这种气息十分轻缓薄弱,无碍于自身内气的运转,但周倾总觉得这股气息有些熟悉。
事后他猛然发现,这气息正是自己在阁内书卷石刻上感受到的那种灵气,恍然惊醒下,他知道原来这些虚无缥缈的灵气被自己吸收入体内,或许还有协助自身修行的功效?
虽然此时还微不足道,可一旦自己通读三万典籍,将阁内全部“灵气”纳入体内,那体内气息一定可达浩瀚之境。
莫非是师父和扫雪客想要通过这种方式,潜移默化的辅助自己修行?
想要以这种无名力量来强化我的内气修为?
闭目静静感受着,内观至手部经脉处,果然看到点点滴滴微小至极的光点正在融入体内,融入经脉,甚至融入骨骼骨髓……
这究竟是什么?
再次睁开眼,周倾只能初步将书中灵气归结为一种类似于上次入体的探雪气运一般的力量,乃是师父为自己铺的道路。
沉沉呼出一口浊气,不过是吸纳那点滴微光,周倾便觉心神宁静,暗道,此间灵韵竟有定神安心的功效,果真不凡。
可若我是肆无忌惮的吸收此间力量,会不会是拔苗助长,对未来的道可有什么不好的影响?
他可是时时都谨记着老人当初告诉他的话,内家修行,最忌讳好高骛远急于求成。
所谓万丈高楼平地起,若想未来大成,根基所在至关重要。
我不能贪图外力辅助,一切,还须自己修行才是。
心念至此,耳畔忽然传来阁门轻启的声音,周倾一下子收回心神抬起头,顺着阁内一排排书架间的空隙直视向阁门处。
视线尽头,衣着朴素干净的雨仪端着餐盘,正抬步迈过门槛,缓步走入,阁门在其背后重新阖上。
周倾一看竟然是探雪主夫人亲自给自己送饭,忙不迭的跑上前去,接过餐盘抱在怀中,对着雨仪施了一礼。
“雨夫人。”
雨仪清浅一笑,示意周倾不必多礼,而后她慢慢走到周倾一向翻阅典籍的书案前,饶有兴致的盯着宣纸上略有些潦草的自己看了又看。
“兴亡剑,好名字。”雨仪回眸看向周倾,“日后再见我,不许叫夫人。”
雨仪手指在晶莹剔透的下颔处点了点,略作思考状。
“夫君既已说过要收你为徒,而你拜老仙儿为师在前,如此论来,夫君便是你的二师父,以后,便唤我二师娘罢。”
周倾有些犹豫,难以启齿,“赵城主确实说过要收我为徒,可毕竟未行过拜师之仪……”
雨仪再度笑生双颊。
“好,待来日拜师收徒,再叫也不迟。那……我与你父亲乃是至交,既然如此,你便唤我一声姑姑吧,总称夫人,听得生分。”
周倾不好执拗,或许因为这位长辈姿容太过出众,竟有些不敢抬头看去,脸红红的喊了一声。
“雨姑姑……”
雨仪点点头,“我此来,是有事想与你说。”
周倾恭谨道,“姑姑请讲。”
“近来城内并不太平,我要你两耳不闻窗外,一心在阁内修行,无论外面传出什么动静,都不要受其干扰,你可做得到?”
“我……”
“我知你心中有所牵挂,但你更应该知道,老仙儿和夫君都无需你去牵挂。至于阿患,别忘了当初入关时,夫君与你说过的话……绝非儿戏。”
周倾陡然惊觉,想起扫雪客当日义正言辞的一番话语,再想起远在昶州战场自己根本无力相帮的父亲,倏地将所有并不重要的杂念全部抛诸脑后,重重点头。
“姑姑告诫,倾儿知道了,谢谢姑姑特意上山提醒倾儿。”
“除此之外,还有一事要告知你。”雨仪话锋突转,“你可知这附着在典籍石刻上的气息,究竟为何物。”
“倾儿不知。”
“此乃安济天道。”雨仪语音细细听来竟变得有些沉重。
“安济天道,一丝一毫,均是夫君倾一生之力积聚,谓之毕生心血也不为过。之所以将之留在这一书一墨中,正是因为夫君在你的身上寄予了绝对的厚望,你知道吗。”
周倾脸上的恭谨与凝重更添几分,甚至还多出了些许惶恐之意。
“这……倾儿如何消受得起。”
“那你可知,前次灌输于你的探雪气运,乃是探雪存在千年的重中之重,此次气运全消,探雪至少会因此而没落百年之久。千年积蓄一朝倾覆,只希望你五人得以成就未来,你明白吗?”
“这……”周倾心中如同压上一方巨石,顿感气喘甚难,吞了吞口水。
“老仙儿交到你手中的黑木吴钩,更是代表了他毫无任何保留的希冀,对你的希冀。”
“自现在起,不再是为了自己而修行,你的背后,有周患,有老仙儿,有夫君,更有整个探雪!你明白吗?”
一语惊醒梦中人,周倾大汗淋漓,向着雨仪深深一礼。
“倾儿知道了,从前是倾儿疏忽怠慢,被外事外物所扰,今后倾儿必将竭尽所能……”
雨仪轻轻拍了拍周倾的肩膀,音调放缓下来。
“别怪姑姑对你太过严厉,或许你不会知道时事如何逼人,姑姑只望你能尽早独当一面,仅此而已。”
一番话说完,周倾看了看被雨仪送来的午饭,内心如起狂潮沸腾起来。
将雨仪送出阁门后,他便重新再定起日后悟剑的方向与方法,看着厚厚一摞废纸,周倾搓了搓手,收回思路,继续在纸页上勾画。
这一次不再是自古籍中挑选剑招择出标出,而是重新整合脑海中的剑招,重新总结誊写。
再翻开典籍,他将之从头到尾看过一遍后,在脑海中将整套剑法与行气方式演算一遍后,在纸页上书写出其间最为核心与机要之处。
如此重铸剑法,效果更胜从前着力于书面之法,渐入佳境不过片时。
这一套取自于藏冰观道德阁与探雪城立剑阁无数典籍的兴亡剑的雏形,正随着时间的推移,被周倾一步一步刻画而出。
虽然还有太多需要攻克的难关,但至少周倾心中熊熊燃烧的火焰正自愈燃愈烈,对独创剑法的渴望远胜从前。
无数的压力在上,不断激励着他,逼迫着他加紧悟剑,刻不容缓。
第二百五十八章:人间正道,自古多有沧桑【二合一】
天南,探雪城。
城主府内。
两个甲子前就已和上一代探雪城主并肩天下首位,其后不久超越老城主而被武甲阁封圣不再参与天下高手评序的孙洗庐默默负手缄默而立。
他紧盯着雨仪递过来的信笺,忽的问道。
“这是什么意思?”
雨仪指了指纸笺上最触目惊心的五个小字。
“我知道您心有迷惑,但孙老,这其间意十分明显,这五位天相已然投效镇天王帐下,沦为镇天姜家的走狗。”
“韩崇化,吕告义,萧太初,张仲北,何汉庭。”
眉头皱成一团的孙洗庐摸了摸满头交错的癞疥疮疤,长长叹出一口气,吐出了这五个名字后,终究难以释怀,眯起眼睛继续道。
“老夫当日初启撼剑峰门时,他们五个还都是孩子,随我光复撼剑一派兢兢业业,从无懈怠,更无反骨,一心追求撼剑大道,都是撼剑指峰的中流砥柱啊……”
孙洗庐猛地闭上了眼睛。
“他们毕竟终生未能踏及天端,时至今日,年岁已达尾声,为何还要出山一遭,将平生威名辱没于此……”
“老夫曾在开派时便立下‘江湖人不得参与庙堂事’的门规,正是怕他们未来被人世权欲上位勾心所扰,无法安心修剑道……”
“未曾想到,老夫不过在探雪待了区区十年,他们却却已被名利权欲所摄,出山扶持一个野心勃勃的镇天王。”
“上梁不正下梁歪,五相是我撼剑一门的第一代长辈,却都是如此难堪上位,其间小辈又将是何等心术不正之徒?想来要不了多时,撼剑峰便要毁在这些人的手里,再无兴起之日了!”
雨仪不知如何劝谏,想了想,出口劝慰道。
“孙老当日也曾说过,这世道浊臭不堪,崇尚权欲高门者不计其数,又岂止五位天相这么简单。有些事情不是人力可控,您又何必如此气急。”
孙洗庐握了握始终提在手中的拟红袖剑鞘,倏地抱在胸前。
“老鬼要出一次探雪,雨夫人可同意?”
雨仪将这条消息告诉对方,原也有希望其出山去约束门下弟子之意。
五位天相的实力绝不是简简单单的江湖高手那么简单,成名百年之久,一旦加入镇天王旗下助力,那给周患小皇帝一方带来的压力绝对是难以想象的。
大周朝堂事,她不愿多管,以老人的话来说这乃是天道的自然走向,不必多加担忧,无论结局如何都有冥冥天意。
对于老人的话雨仪一向甚为信任,但她也想要借此帮周患一臂之力。
见孙洗庐如此说了,她自然没有拒绝之理,点了点头。
“有劳孙老走这一趟。”
孙洗庐给了雨仪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似乎是在说。
“老鬼知道你个小女娃安的什么心。”
雨仪讪讪的一笑,向着孙洗庐微微行礼。
孙洗庐这才满意点头,伸了个懒腰,活动一下筋骨。
“也罢,既然涉及撼剑一门,老鬼也不能不管。不过,此行乃是为了撼剑指峰未来计,而绝不是在管你们大周朝局更替的闲事。”
雨仪笑着附和道,“正是如此。”
孙洗庐低低自语,“本听闻寒汕州还有一场热闹可看,现在看来,我老鬼还真是个劳碌命,刚自探雪地牢出来,就要远走他乡。”
他打了个哈气,正要向外走,却突然想起了一些什么,回身自怀中掏出一个线装小册子,递给雨仪。
“这是老夫欠老仙儿未还的,你交给那周倾小子吧。没想到这部剑法收着怀里半辈子都未能给出去,今日却要便宜了老仙儿的小徒弟,唉……”
一通长吁短叹着,孙洗庐神色悠闲,恣意而去。
雨仪低头看了看线装册上镌着的四个笔力雄健的小字,【行意天涯】,心中暗暗道。
当日老孙头儿不是承诺教给倾儿只一招么,为何今日却毫不吝惜的将整部剑法全都拿了出来?
抬手翻开书页,一直翻到最末尾,也没看到这位红袖剑神的那一招藏在【行意天涯】之后,真真正正的杀手锏,【出红袖】。
酥眼微挂笑意,雨仪略略抬眉,似乎能够看到孙洗庐远去的背影。
原来这位老前辈是想要赖账,撇开最高绝学藏拙不肯教啊……
她又哪里知道,自孙洗庐看似无意的将这一部剑法拿出来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将周倾看为自己此生唯一收的弟子了。
至于那一招【行意天涯】的密辛绝技,【出红袖】,仅有持起那一把“不是神剑胜似神剑”的拟红袖时,才能真正体会到此间绝学的精妙之处。
这一点,就连与孙洗庐打了多年交道的老人都不知道。
想要教【出红袖】,就意味着要将此剑拱手相赠。
孙洗庐有事在身,拟红袖无法离手,故而并未将【出红袖】写于册中。
既已有了传授弟子的决心,又已答应了老人,孙洗庐这一代剑神自然没有耍赖之心。
待来日他再次回来时,便是这拟红袖易主之时。
……
天南,寒汕州。
被叶止以雷霆手段殃及池鱼而毁于一旦的水渝庄正在赵勉紧锣密鼓的安排下,迅速重建。
而被叶止重伤的雪城眼赵勉秉持着“身残志坚”的操守,坚决身体力行的参与到天南情信网寒汕州总舵的重建任务之中。
仅此一事就足以看出,赵勉其人于探雪,绝对是股肱之才。
数十年如一日的为探雪传递情信,从成千上万的各类消息中分出三六九等次第传回,如此庞大的任务量,艰巨性毋庸置疑,但枯燥乏味也是必不可少的。
能够忠心耿耿的为探雪如此倾力倾心,难怪赵勉拥有如此至关重要的位置,更难怪多年被赵疏离所信赖,地位在探雪几乎仅次于北公文府和南公武府二位臂膀。
毫不夸张的说,若有关键时刻,即便是赵勉退守探雪,八千守城甲在没有扫雪客吩咐的情况下也会对赵勉的命令有所听从。
这一日,赵勉正在水渝庄废墟前半佝偻着腰,指挥着多年培养起来的亲信门客,亦或是原来在水渝庄中为客人端茶递水的伙计。
他肥胖的身躯竟略显单薄,常年挂笑的脸苍白如纸,大滴大滴黄豆般的汗珠如雨而下。
此时的他,全然没有前次与宇车王世子相对而坐的寒汕奸商与探雪重将之态,只似一个病入膏肓的伤者。
一侧忙碌着的人群时不时停下动作,紧张的看看自家主子的情况……
可却没有一个人上前阻拦,因为在他赵勉手下,只有听令的,没有抗逆的,纵使担忧,也几乎不会开口阻止。
不仅是因为赵勉本身实力超群,十分清楚自己的情况,无需他人担忧,而来以赵勉的执拗性格来看,一旦想要做一件事情,八匹马也拉不回来。
既知劝阻无用,众人只得多加紧些力气,以图早日完工。
实际上,这也正是赵勉激励下属拉拢人心的一种手段,为上者克己为先,而后令人,方能威信其下,驭人如臂使指。
这已经是叶止出手挑衅探雪的第三日,也是扫雪客寿宴后的第五日。
虽然探雪距此路途还远,但以扫雪客的速度,这天下间没有任何一种坐骑可以比得上,即便是马王红渊,若是与扫雪客全力相争,只怕也得落了下风。
不用推算,更不用多疑,他知道扫雪客今日八成会抵达寒汕州。
虽然,他并不希望扫雪客来。
原因只有一个,自己主公的实力几何他再清楚不过……
出于某些原因,主公体内本就有多年淤积的重伤并未痊愈,虽踏入天之道,但实际上实力很难完全发挥出来。
再加之大佛金鹏即将魂飞,实力更会大打折扣。
若再论及不久前的探雪城头一剑压七子的全力施为,用力过猛。
看似风光无限,人间天仙,但实际上那一剑【雪意长催】付出的代价十分恐怖,所受内伤甚至要比铩羽败逃的王彦淳和关老邪还要重。
将所有一切累积在一起的扫雪客,如果来到寒汕,接下叶止的挑衅……
其后果赵勉不敢深思,即便是他,也觉得扫雪客一定会败。
因此,他非常不希望主公出探雪,哪怕他与左沂受了这般耻辱。
但主公一定会来,因为他的主公,叫扫雪客,叫天下第一,叫探雪城主,叫,赵疏离。
念及此处,赵勉的脸色就更加难看,愁眉不展,面如金纸,心念牵动体内重伤,猛地咳出一口血来。
随侍在侧的一名身着便装的探雪甲士急急忙忙地过来一方手帕。
赵勉手掌微颤的接了过来,擦了擦嘴角残存的血迹,猛一抬头,雪白之色迅入眼帘,身前如临惊鸿影。
那一袭披肩的四凤端瑞大氅,那一缕束发的雪白长绫,如此清晰,如此真实,又如此……近在咫尺。
赵勉一捏脸上的肥肉,匆忙上前急欲行礼,却被扫雪客一把按住,低低道。
“人多眼杂,入内再多叙话,你重症在身,这些虚礼就免了吧。”
赵勉这才醒悟,他们此时正站在大街之上,行人匆匆,若被太多人知道扫雪客在此,而自己乃是扫雪客的人,日后做事就会多了许多的麻烦。
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正是此理。
顾盼一看,令他感到惊奇的是,川流不息的人群竟无一人看向这边。
就好像早就司空见惯了身着扫雪客形容的人沽名钓誉,道貌岸然似的,本尊在此,却极少有人更多关注,均是看了一眼便漠然的侧转过头。
由于知道前几日水渝庄突临大祸,少数行人还会因为害怕受到牵连,选择敬而远之,连看都并未多看一眼就大步离开此间范围。
故而扫雪客被赵勉迎入重建中的水渝庄时,除却远处酒楼临窗依栏远观的一双眼睛外,根本无人注意。
见扫雪客已至寒汕,那双暗暗观察的眼睛的主人,唤来小二交了酒钱,便无声无息的离开了酒楼。
与扫雪客随行而来的老人在走入茶庄的前一刻,猛地回眼望了望酒楼所在方向,暗暗冷笑一声。
“小人行径。”
扫雪客听到声音,侧目一看,露出一个询问的眼神。
“老仙儿,此战若败……”
老人摆了摆手,直直的看向他。
“这世间之争,无论江山城土之争,还是高堂权欲之斗,亦或是兵戎刀剑相向,若是正道,自古而来,哪个不是久历沧桑方得道。”
“叶止想耍这种手段,趁人之危,谋取天下第一之位,终会遭江湖所不齿,遭世人所唾弃。江湖人,有几个是瞎子?”
“他越想将你踩入尘泥,却越会将你推上神坛。”
老人的眼睛很亮,露出一口黄牙,嘿嘿一笑。
“此战会输,会败,会死,又当如何?”
扫雪客淡淡一笑,“无妨。江湖人,无惧江湖。”
老人缓缓闭上嘴,似是自言自语的用只有他一个人方能听清的声音说着。
“若你不是这般固执,该有多好……若你们不都是这般固执,该有多好……”
……
上璧州某处荒废的破旧小屋内。
周患只觉一道刺目的阳光照在脸上,精神猛地自朦胧中苏醒。
身上依然苦不堪言,施展不出半点气力,身体无法动弹分毫。
但心底坚持的某种力量催促着他破开无边的黑暗梦境,看清现实。
充血般通红的双眸中翻腾着紧张的焦急,他不住地活动起僵硬的舌根,吞吐着气息,眼睛更是疯狂地偏转向床侧发呆出身的花娘子。
花娘子似是终于注意到他的疯狂举动,自一侧的桌台上拿起一碗熬好的药汤,二话不说就给周患强行灌了下去。
一碗药汤入腹,周患发硬的舌头这才能含糊地吐出字来,一字一顿道。
“我,求你,一件事。”
本就耳力极聪的花娘子也都要凑近到周患的口齿边才能勉强听清楚所说的话,有些不耐的道。
“等你伤好些再说吧。”
“不,不……”周患忽的剧烈颤抖了起来,似乎是想要坐起身来,可却根本无力挪动,这才导致了身体的颤抖。
“你到底要做什么?”花娘子被周患的样子所惊,纤纤玉手探上周患的额头。
“高热还未退,你快歇歇,少说话,如今已是第三日,若是高烧再不退,你恐有性命之忧。”
“我……求你……”
见周患第一次露出的无力虚软的模样,花娘子心中最柔软的东西似乎被触碰到了一下,心生不忍,抿了抿嘴唇这才道。
“你说吧,是什么事,若我能帮,必定帮你。”
“消息……传给……叶,叶,叶司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