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九章:独谋野望城
昶州,都狼城,前座北侯府。
孔太飞闷闷坐在桌案前,将一颗铁头埋在胸窝,愁容不展。
云冲与孔太飞相对而坐,手指攥着茶杯,其间滚烫的铁泷茶渐转温凉。
卓幼安和苏别厄二人坐在下手圈椅之中,各自皱眉思忖着,室内一派愁云惨雾。
苏瑾妾难忍心焦,沉着脸站在门口,时而踱步徘徊,时而静立悄声,如花美颊堆满了凝重。
徐烨依然未来,不知身在何处。
昶州大捷,龙洐意以身殉沧北,不过十余日。而今他们中的顶梁之帅又身陷囹圄,困寄恶人之囚,命在旦夕,如何能不忧?
许久许久,无人出声打破沉静。
孔太飞再也憋不住了,“啪”的一声,重重一拍案,魁梧的身躯应声而起。
“就他娘的这样等着?俺老孔脑子不甚灵光,但也知道老七落到姜昀那老王八手里决计没有好果子吃!”
“姜昀老王八就算不立时处以极刑,那这也是时刻枕戈待旦的危急关头,你我就坐在这府门里唉声叹气、愁眉苦脸没有半点法子?”
“哇呀呀呀,我忍不了,我要杀回去!”
脸沉似水抚额思忖半晌无果的卓幼安听到孔太飞的话不由跟着站了起来,稍一思索,又有些颓然的坐回原位。
云冲冷哼一声,同样一拍桌案,“老二,眼下这满屋子人没有人不在担心老七,我们甚至比你更急!但只有你如此胡闹!是要乱了自己人的阵脚吗?”
苏瑾妾跺了跺脚,发出砰砰连声脆响。
她并没有回头向厅内看,水灵灵的眸子仍在盯着府内刚刚打理好的花园草植,她在强迫自己保持冷静,同时也是反对孔太飞的暴躁。
“小十一呢?都他娘这种时候了,他七哥都快被人斩首了!他还有闲情逸致在外游荡?”
怒气冲冲的把屁股挪回太师椅,孔太飞脸上懊恼之色更重,似乎是在埋怨自己当时丢下兄弟自己跑回都狼而无计可施。
他明知自己嘴笨,说不过老四云冲,索性更换话题,把满腹牢骚推到了那个迟迟没露面的老十一徐烨的身上。
卓幼安年纪最小,品阶最低,这种场合他根本插不上话,只能愣在一旁听着孔太飞的抱怨话。
脑海中乱作一团很难理出思路,揉着太阳穴站起身,脑中急性一动,他表面不动声色,嗓音微有些沙哑的告退一声,便默默退出厅中。
在场诸人均是心不在焉,满腹愁肠付与周患,无暇他顾,云冲仅是在听到后点了点头,随口道了句:“你下去休息吧。”就住口不言。
苏别厄与卓幼安比起来更像是一个外人,见卓幼安都退了出去,他也不好继续留在房中,找了个借口出了房门。
眼看着卓幼安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尽头,他想了想,实在无话可说,也就并未追上去,叹出一口浊气,迈步回到云冲给他安排的东厢一间布置朴素的客房中。
却说卓幼安独自一个人走出前座北侯府,回眸看了看已被洒扫齐整的座北侯府邸,胸中决心已下。
周帅,他们都不敢出手救你,幼安来救!
抬眼辨清方向,经城内主道出了城,他在守城军处取了匹军马,没有片刻停留,扬鞭直向着沧北军副营而去。
就在他稳定决心,直朝目标奔去的时候,他没有看到的是,徐烨同样胯下骑着一匹军马,满面沉思地从他对面的方向飞马而过。
二者分明对面而行,可却因为各怀心事,竟然谁也没有看到对方,擦肩而过,纵马驰行。
徐烨在城楼下勒了一下马缰,鬼使神差的向着后方看了看,却只看到一个身着寻常军甲、坚定远去的背影,和那马蹄扬起的沙尘,也不在意,低低说了一句。
“沧北战火已停,可这个吃午饭的时辰还有军士忙碌往返于军营城郭之间,沧北军卒果真过的辛苦,待到尘埃落定,一定要让七哥给军中弟兄们再摆一桌酒放松放松!”
卓幼安完全听不到徐烨有意无意的嘀咕声。
心中的躁动不定,正催促着他不断用双腿加紧马腹,不断挥动马鞭。
胯下马鼻腔中滚着粗气,四蹄如飞,速度几乎超越了平素能够达到的极限。
一溜烟赶到这个随军增设的专供伤者残卒养伤休整的大军副营,瞧着医官进进出出,嗅着空气中凝而不散的血腥气。
卓幼安沉沉的深呼吸一下,向一个手提行医箱的医官问清状况,在临时扎起的帐篷丛间穿梭数次,这才寻到目标,站在门口便听其间紊乱的交谈声。
医官刚刚为其间伤病诊过伤势,并无医者在内。
撩开帐帘。
其间血腥气,土气,汗臭交杂在一起,燥热难耐,卓幼安毫不介怀,出声问道。
“可是四侠山一役余兵所驻?”
白日正中天的午时仍然有些昏暗的大帐内传来几声悉悉索索的穿衣之声。
一个粗犷的声音答道:“是啊,那一战后也没剩几个,能喘气的都在这了。”
又一个有些虚弱的声音道:“你是哪来的?找谁啊?”
而后帐内便响起乱糟糟的哄吵之声,唾沫飞溅。
卓幼安走入其中,合上帐帘,抬手取出火石将帐内的油灯点亮,借着昏黄的灯影他大致环顾一圈。
粗略看去,帐内大抵有近百个人,记得当日一战过后所余下者还有近二百人。
再一想来那些战场幸存者多半也有力竭而亡或是伤重不治者……
再看这群尚能“喘气”的普通军士,看着那一个个袒露在外血肉模糊的伤处,看着缺臂少足者更不在少数,胸中分外难受,眼圈几乎刹那红透。
他强忍住被血腥气呛得有些发酸的鼻头,翁声瓮气的问道。
“还有力,愿意再随我一战的,站起身来。”
帐内一众军士先是借着灯光看了他一眼,纷纷直起身子,连连呼道。
“将军!”
“是卓将军!”
当日卓幼安身扛大旗誓死不退的形象早就刻在了他们的脑海之中。
对于这位年轻副将,一众八尺大汉无不是心服口服,在四侠山一战过后他们不约而同的表示希望日后跟着卓幼安并肩而战,这才算痛快。
几乎是不假思索,毫无停顿,半数以上的人齐刷刷一挺身,站了起来,但又因为撕扯伤口而脸色铁青。
没有一个人痛呼开口,更没有一个人质疑。
卓幼安心绪激荡,手指捏了捏鼻尖,抬手指了几个看上去气色伤势已无大碍的兵卒。
“你们随我来,其余兄弟就别逞强了,留下养伤。”
被他点到的兵卒不动声色的向着身侧同袍闪出个眉飞色舞的眼神,紧跟着卓幼安举步便要出帐。
卓幼安一手撩开帐帘,忽又想起了一些什么,侧头道,“我今日没有来过,更没有找过人,”
“我等明白!”
第一百九十章:救帅
昶州,都狼城,卓幼安的临时住所。
烈酒铺桌,荤素陈前,卓幼安以及被他挑选出的七名军士会于一桌。
卓幼安紧张地将心中的想法以及大致勾勒出的计划与众军卒说清楚,军士们相互觑了几眼,半句都不回应,只都闷头饮酒吃菜,甚至连一句交流都没有。
卓幼安毕竟无法看清一众只有过一面之缘的军卒心底的想法,不由有些慌神,手指紧张的在手中的杯盏上捻来捻去,心中极是不平静。
良久后,死一般的静寂被一个军卒的酒隔所打破。
卓幼安咽了口唾沫,终于开口道,“不知诸位所想如何?”
一个看上去年岁最老资历最重的军卒放下酒壶,将碗中饭口中菜全部吞入腹中,长长的呼出一口气,面上露出舒爽之态。
“好酒,好肉,好菜啊……”
慨叹一句过后,那军卒抬起头,目光转向卓幼安。
卓幼安说到底还是一个弱冠出头的年轻人,心气有点虚浮,再加之心中最为尊敬的主帅身在敌手无法安定心神,忍不住想要插口。
不待他说话,那军卒伸了个懒腰。
“这最后一顿饭,吃着就是舒坦。”军卒用筷子剔了剔牙,嘿嘿笑道。
卓幼安还没反应过来,另一边又是一个吃饱喝足的军卒向后一拖凳子,发出嘎吱一声,满桌人尽看向他。
他呵呵笑了笑,晃了晃已经空了的酒杯,语音随意的问道。
“卓将军,你是想让我们这一班人,让我老王陪你去那十死无生的野望城里寻死?”
一听这话音儿不对,卓幼安心顿时跳到了嗓子眼,落寞痛惜之色自眼中一闪而逝,他低哼一声。
“莫非那野望城中被贼人囚禁的人不是诸位的军帅吗!莫非周帅不是将沧北从水火之中解救出的盖世英雄,不值得诸位出手去救吗?”
“诸位身为军中将士,食国之饷,饮帅之威,渴胜之果,空养兵千日,不思功在一时,不思兴利家国拯救周帅之大事,反而言语糊涂,口中吞吞吐吐,是幼安看错了人,误以为诸位都是不惧马革裹尸的真豪杰真军士。”
“既然诸位尽皆贪生怕死,苟且偷生之辈,幼安今日满饮此杯,诸位便当我一字未言,各自散去吧!”
卓幼安越说神色便越加激烈,本在前座北侯府中他就满肚子憋屈,儿时所听话本故事中奇策百出各有神通的几位将军都只知闭门不出,半分也没谈一句救帅之法,只知干坐耗时。
现今又见满座军士唯唯诺诺,话都不会多说一句,更觉“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的古语极有道理,怒从心头起,这才语出成火。
他一脚踏在地上,挺腰站起身,满桌残羹剩饭险些被他连带着倾翻在地。
手中紧攥的酒杯被他那只青筋暴起的手掌几乎捏成齑粉,他再度怒哼一声,仰首把杯中酒一口饮入腹中,抬抬腿,一撩劲袍就要离开。
他失望极了,也痛苦极了。
他没有想到陪着自己度过一次鬼门关的同袍们,竟也无一人愿意站出来和自己一道拯救周帅。
恰此时,先前语态随意自称“老王”的军士突地“砰”的一声拍案而起。
“好!说得好!简直说到心坎儿里了!将军方才嗫喏紧张,半点气势也无,说起话来犹豫不决,畏首畏尾,娘们兮兮文绉绉,根本不像一名军人应该有的,我等皆以为将军决心未下,皆以为将军不复当日之豪气,这才不好开口。“
“可这一杯酒入腹,我等便知当日扛旗拼杀的卓将军就该是这个豪气干云的卓将军!既然将军看得起我们,没说的,不管你们几个心中作何想法,我王举任将军马首是瞻全无二话!”
“算我一个。”正执筷剔牙的军卒一把撂下筷子。
“我他娘说不出什么乱七八糟,只记得从前听说书先生说过‘大丈夫,有所不为,有所必为。’嘛也不说了,干了!”
“听军营老卒子讲跟着侯爷活下来的沧北军卒,没有孬种!现今跟着卓将军的,也绝不会有孬种!”
“任将军马首是瞻!”
“干了!必须干了!”
“镇天王小儿算什么东西,敢动我们大帅,死也他娘的啃下他一块骨头来!”
卓幼安愣怔一下,咬紧牙关,他瞬间便明白方才几位军士的态度为何会如此沉默,原来是因为自己说起话来太没底气,军中不吃这软塌塌的一套。
红着眼圈儿折身回到酒桌前,心中五味杂陈,斜壶满上一杯,高抬眼前。
看着眼前几名衣容不整但血气方刚的汉子,顿觉满腔热血,爆出了生平第一句粗口。
“干了!干他娘的!周帅之危,全赖诸位,幼安拜谢!”
深施一礼,挥泪一饮而尽!
……
当夜,月黑风高,星朗云疏,浮影轻悬。
卓幼安所挑选者无不是军中好手,伤势最轻者,其中最差的也有接近临二重的实力,聚众在野望城平面图前一连商议了三个时辰。
虽然人手吃紧,战力堪忧,但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卓幼安秉持着救出周帅为先,保命为后的思路,终于商量出了一个险之又险,看上去却甚为可行的计划。
而后掩门离府,趁着夜色出了战后守备宽松的城门。
午后的那一场酒,七名军士不仅没有醉酣之态,反精神亢奋,依计行事之时个个神采奕奕,龙精虎猛,倒令卓幼安更加安心几分。
八人兵分二路,一路由七人中实力最高已身在三重境的王举统帅派去副营,另一路由卓幼安引领,静候在通往野望方向的官道上。
有四侠山一役后硕果仅存的残兵作为内应,王举等人顺利暗调出八匹军中快马,迅速赶赴事先与卓幼安议定的位置。
卓幼安收了马,两路人便再次分开,分走两桥渡过昶江。
王举领三人候在野望城东方向一处等待接应,卓幼安与三名实力在二重境的军士则是在野望南城楼脚下等待潜入城中的良机。
早些时候他曾询问过苏别厄野望城中的守军分布。
他也知道在苏别厄反出野望后,镇天王会变更安排,尤其在擒住周患之后,单是野望城四门的守将就会比平日多上数倍不止。
不过幸运的是,苏别厄知镇天王绝非善类,古语中“伴君如伴虎”正是此意。
故而他早早为自己和自己手下的二百个兄弟留了一条退路,也正是这条退路,给了卓幼安销声匿迹潜入野望城的机会。
此时不过戌时过半,卓幼安四人斜倚在阴暗无光的杂草枳棘丛中,背靠城墙闭目养神,九月稍有些寒凉的夜风吹过,卓幼安的心头阵阵发紧,手指无意识的摩挲着怀中青钢剑的剑柄。
即便苏别厄留下的“退路”足够隐蔽,他依然不放心,故此他选择等待一夜中守军轮换,守值最松懈的丑时三刻,再入城中。
……
就在卓幼安紧锣密鼓的筹划救帅之策并以最快的速度付诸行动时,一个衣缕满带风尘的老人骑着一头粉腚毛驴,行至前座北侯府门前。
皱纹纵横交错的霜黑老脸上,漾着几分不自然的怯懦,颤颤的伸出手,扣动了赤木大门的门环……
第一百九十一章:一计可逆颓势而胜之
花开两朵表一枝,不说卓幼安如何算计谋划,且说徐烨驱马一路自军营回到前座北侯府。
他神态凝重,一把推开府门,顾不上阖上门,飞步穿过连廊花厅,奔到正厅。
厅前阶上站立抱手胸前愁思不定的苏瑾妾一眼看到他,微微颔首,单从面上看不出悲喜,转身进了正厅。
徐烨一步跨上三级石阶,孔太飞一看到他就如同见到了亲人,直接从椅子上弹起扑到小十一的身前,抬掌便要教训一番。
“你个臭小子,我他娘的打你个不务正业。”
徐烨早已习惯了孔太飞的举动,一看他那欠了债似的黑锅底脸,便知自家二哥一定是被四哥和十姐骂的不清,呵呵一笑,机敏的一矮身,躲过对方揽住自己肩膀的大手。
“二哥,你可别把屎盆子扣在我头上,我手上握着救七哥的关键呢。”徐烨神秘一笑,“耽误了正事,小心十姐把你当肉包子放在蒸笼里蒸了!”
孔太飞一听徐烨说“正事”二字,大眼一瞪,黑脸一板,“小十一,你少胡吹大气!你一直在外面鬼混,能晓得什么正事?能搞得清什么状况!”
云冲起身挥手示意孔太飞别再说了,给徐烨倒上一杯茶水递上去,“小十一,跟哥哥们说说吧,这两日你去了哪,老七究竟安排你做什么了。”
这话问的孔太飞一愣,“是老七安排你出去的?”
“这件事也唯有你孔老二还被蒙在鼓里。”苏瑾妾给了孔太飞一个白眼,热切的目光转向徐烨。
徐烨掐住空闲,火急火燎的吞了两杯茶,喘匀气,这才坐在太师椅上,意味深长的环顾几位长兄长姐。
“我此去啊,是去捉一份大礼,顺便把七哥的‘免死金牌’做的完善些。”
孔太飞老大的不愿意,哼哼唧唧的道,“别提那狗娘养的免死金牌,一提俺老孔就满肚子气,什么权相阁金信,你七哥根本就没有拿出来!我看就是老七也知道那东西屁用没有。”
苏瑾妾凤目一凝,叱道,“老二,你给我闭上嘴,十一讲完之前你一个字也不许说!”
孔太飞满脸委屈的闭上嘴,泪眼汪汪的看了看怒不可遏的十妹,对于这个除了老七和侯爷谁的面子都不给的妹妹,他虽然年岁痴长,却也没有办法。
“小十一,你也别废话,讲重点!”
见一把火烧了二哥,转脸又烧了自己,徐烨连忙摆出一副讨好的表情,起身将苏瑾妾让到自己的位置坐下。
“是是是,十姐,你消消气,小弟这就说。”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苏瑾妾只得收了气焰,徐烨不等她再发问,开口道。
“其实七哥根本没有想要用那一纸金信来活命,他想要通过一记险招与镇天王堂堂正正交一次手,最好还能够将沧北军军权揽回手中。“
“或许此事听来难以置信,七哥本是一介白身,这主帅之名不过是兄弟几个尊他的,未得陛下承认明旨通告,镇天王不可能交出兵权。”
“所以,我们便要逼镇天王一步,让他犯错,让他在天下人的面前犯错。”
话说到这里,众人依旧是一头雾水,徐烨笑了笑看向孔太飞。
“将军明知野望城大宴一定布满天罗地网,有来无回,为何一定要去?只因在野望城中有一份比权相阁金信还要为镇天王所看重的免死金牌等着七哥来拿。”
徐烨顿了顿,又饮了一口茶水,苏瑾妾脑海中灵光一动,不确定的问道,“你口中所指,可是民心?”
“正是!镇天王心怀谋篡,这已经是人尽皆知,尤其是在这个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正需包揽民心之际,他是绝对不允许周患名声太盛的。”
“故,七哥必会在野望城内与镇天王严词对峙,勾起满州文武心中对于镇天王的不忿,勾起人人心底的正义,同时将本该被镇天王握在掌心的民心人意借机拉到自己背后。”
孔太飞乍然睁大了眼睛,碍于苏瑾妾方才的威胁,又不敢出声,心中大骇,周患在野望城中确实激起了昶州文武对镇天王不敢言而敢怒的一面,确实得了昶州多数要员的心!
苏瑾妾见他话说到这个地步,陡然明悟,接口道。
“镇天王见不得患哥的风头比他更高,一定会选择在一个公开的场合将患哥搞臭,贬如尘泥,贬的一文不值!届时他再拿出让百姓可以相信的证据,歪曲事实,把破辽之功移到自己头上。不仅抢了功,还能以天下之刀斩了患哥!“
云冲眼睛也亮了,“镇天王自知攻敌所必救的道理,亦会以老七为饵诱我等大鱼上钩。这果真是一举三得之事,镇天王和其下谋士门客一定会以为此谋实为最上之策。”
徐烨“阴险”的笑了两下,“对,七哥算好镇天王会这么做,一定不会立时斩了自己,只会选择把利益扩大化,这放出‘当众问斩’的口风也正是这个缘故!”
“此不过是七哥动动嘴皮子的缓兵之计,好戏还在后面。哈哈哈,姜昀老儿正值春风得意,乐此不疲,殊不知已迈入了七哥事先挖好的坑中!”
“那你七哥的这个坑,究竟是如何挖的,他这招置之死地将会如何进展,又当如何破局,反颓势而胜之?”
苏瑾妾想了想,仍然想不出周患究竟做了什么安排。
徐烨呵呵笑了笑,“姐姐,你可知道我方才从哪里回来吗?”
苏瑾妾的眼角牵起一抹恍然之色。
“是少宗澄入了咱们的瓮中!如若镇天王真的在意他手下这位将军,在得知少宗澄被我们所擒后定会将处斩之期延后,这便给了我们喘息的机会救出患哥!“
云冲皱了皱眉,“那若是镇天王毫不在意少宗澄的性命,而将问斩之期提前呢?”
徐烨再次神秘的倾了倾身子,“自然还有后手,而且是一记大杀招!”
他扬起眉,眼神忽转森寒。“无情无义之人,无论落得什么下场,都是自作自受!”
屋内除却孔太飞懵懵懂懂只摸清了个大概,其他人都是渐渐明了,胸中暗赞。
此次行事环环相扣,步步为营,不论镇天王如何选择,结局都是被逼到死路,周患这家伙,他太娘的阴险了!
人心,阴谋,阳谋,全部被他算的分毫不差,单看这个层层嵌套的计策,周患的水准已经足以和巅峰时期的座北侯比肩了。
第一百九十二章:老树根断现遗录
“那我们接下来应当如何?”云冲又问。
“自然是养精蓄锐,时时观测野望那边的动向,此时,最忌沉不住气,更忌打草惊蛇。”
徐烨将杯盏“当”的一声落在桌案上。
“咱们就来个守株待兔,先将救七哥的计策揣摩揣摩,敌不动我不动,一有风春草动,我们务必要趁着主动之态一举攻下镇天王这座大山!”
“我们最大的优势,便是敌人自以为已经占据主动,实则真正占据筹谋之位的是我们。敌在明,我们在暗,还怕算不过对方吗?”
徐烨面上的笑容越积越多。
苏瑾妾终于可以松出一口气,自从听到周患被擒,她的心里一直难安,茶饭不思,此刻感受到胜败的谋划握在掌中,胸中巨石也落了地。
四人坐在桌前细细盘算,不知不觉间,日暮西斜,残血挂满天边。
晚间,苏瑾妾退出厅内赶到后厨,草草的做了晚饭,提了壶酒,继续着商议。
厅内正热火朝天,门扉突然被叩响,尽管隔得很远,尽管声音很小,尽管府内没有一个下人门童,但厅内几人都听的真切。
乱糟糟众口一词的交谈声戛然而止。
徐烨眼神示意另外三位,意思是,“我去?”
云冲点点头。
……
骑驴老头搓着手,额头皱纹中书写着焦急惶恐四字。
良久未见门开,他忍不住又扣了数次门环,依然无人开门,他便嘀嘀咕咕几句,准备牵着驴离开。
恰此时,门忽的拉卡一道缝隙,探出半张眼睛,见是一个风尘仆仆的老人后,徐烨眼中的试探之意少了许多,拉开半扇门,站出门外。
不是他过于谨慎,主要因为非常时期,又是夜半时分,来人深夜造访是何居心他无法摸准,试探之心不可无。
“老伯,您是……“
老头用手揉了揉僵硬的脸,尽量让脸上挤出的笑纹看上去更加好看些,眼神中的不自然之态更甚,余光瞥了一眼门上那略有些灰暗的“座北侯府”四字,似乎突然来了勇气。
“草民是起沙一村夫,给将军见礼了。”
徐烨见他不像作伪,眉宇间凝儿不散的自卑是很难装扮出来的,心中一松。
“既然有事,那便进来讲吧。”
徐烨错开一步让开身子,瞧其意是要让那老头先进府内。
老头受宠若惊的连连摆手,“小的不敢走在将军前面……”
二人一番推脱,老头才被徐烨亦拉亦拽的带入府中。
徐烨并未带对方进正厅,而是带他来到偏厢的一处客房,隔壁便是苏别厄所住之房。
“老伯,您究竟来此作甚?”
老头吞吞吐吐支支吾吾了半晌,徐烨终于是半蒙半猜的明白了大概。
这老头名为余二铁棍,来自起沙州坍东的斜山,是斜山脚下上斜村一农人,与卓幼安是乡邻,亦为卓幼安的长辈。
余老夫妇素与卓幼安母子相交甚厚,卓家寡母逝后他也时常关照独独一人的卓幼安。
在卓幼安随着沧北义军增援战场后,卓幼安家的祖宅便由他来照看。
近日,起沙州时犯洪涝之灾,大雨足足下了一整月,这是从前从未有过的,故而村中人全无防备,大水冲破堤岸,洪灾泛滥,死伤其中者不下五成。
余老早看势头不对,叫上关系亲近的村人与妻儿在山上蹲了半个月,躲过这一劫,待水灾被起沙州领整治彻底后,才自山上回到村中。
村已不似村,满是大水过后的狼藉之象,房塌屋倒,更有甚者连房屋残骸都被大水冲走了。
如此情况,人人皆悲家宅不再的时候,余老发现村中唯独有一所房宅安在。
那就是紧邻余老家的卓幼安家祖宅,那草茅薄土所造的宅子不仅没有被风浪卷走,反而纹丝不动,完好如初,稳稳立在遍地荒芜的土地上,分外诡异。
余老惊骇的跑入卓宅,发现家中一草一木全如常态,不由更加震惊。
他寻遍宅中,发现庭院正中的一棵不知道多少年树龄的老梨树似是在大水的摧残下断倒在地,树根翻出泥土,袒露在外。
那老梨树想当年枝叶茂盛,亭亭如盖,结出的梨子清甜可口,如今却是颓圮倒地,有死无生。
早年间曾有相师风水子路过上斜村,无巧不巧的尝了一颗延伸到庭院外的枝干所结的梨子,登时掐指一算,口出一小诗。
“命正心恒正,命胜心更胜。有此真命树,必出真杰子。”
卓幼安已经去世的老母亲生前始终把这老梨树看成命根子一般,悉心浇灌,以心相待,但从不吝啬树上果实,经常分与村中孩童。
可以说一棵老梨树福泽了整个村子也并不为过,一向被村里人奉若神树。
此树一倒,余老痛心疾首,扶树大哭了一场,捉摸着联合村中几个老农户在山脚寻觅一处福地,将老梨树深深厚葬。
这葬树本是好事,也是大事,谁成想将树挖出时生了事端。
有个农人眼睛尖,看出在那树根之中夹着一丝红帛之物,似是长在树根中,胆子大的顾不上冒犯神树,锯开那红布所在的根系。
神树倏然溅血般喷出一团殷红汁液,随之一并喷出的还有一卷由殷红锦缎包裹的泛黄古书,上书【卓门遗录】四字。
村中没有卓门近属,虽然好奇,但农人也知礼节,知道此物还是应当由卓幼安来处置。
余老这才不远千里骑着驴来了昶州,就是为了将此书交到卓幼安的手上,告诉卓幼安家中老梨树被葬山脚之事。
一到昶州,四处询问,知晓卓幼安已经被主帅升任副将,喜不自胜。
又听闻卓幼安极可能在前座北侯府中,这才来了都狼城,抵达时夜已至,举目无亲,身上银两盘缠所剩无多,明知夜里拜访太过冒昧,他也只得来到府中碰碰运气。
徐烨想了想,温声道:“幼安不住在府中,今日天色晚了,明日我再带你去见他。余老伯,今夜你先在将府中将就将就吧。”
余老又是摆手,又是致谢,捣蒜般低头弓腰行礼,徐烨冲他呵呵一笑,却步退了出去。
章节错乱解释一下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这第一百九十一章之前后台一直没有显示出来,突然之间冒出来,就到了一百九十二章之前,像是重发了似的,实在抱歉实在抱歉,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还望各位书友多多见谅!
周至雪致歉拜谢!
第一百九十三章:城外密谈
夜半,野望城。
虽然没有更漏更鼓日晷等辨时之物,但闭目养神的卓幼安和远在城墙另一方等候接应的王举都算计到丑时将近,几乎同时睁开眼睛,精气神霎时间达到了顶点。
卓幼安紧紧地靠着背后的冰冷的城门催促自己冷静下来,沉沉的呼出三口白气,仰头望了望穹空的璀璨明星。
周帅啊,幼安即便救不出你,也要同你死在一起……
吸了吸鼻子,他忽然低声开口问道。
“三位兄弟,能否告诉幼安你们的名姓,今日三位兄弟肯舍弃性命陪我走一遭野望,便是我卓幼安的生死之兄,若连兄弟的名讳都不知晓,便是幼安的失礼了。”
三名军卒相互看了看,都是咧嘴笑笑。
其中一个扬了扬手背上镌刻的湛蓝色纹路,卓幼安看了看他的脸,正是酒桌上执筷剔牙的那位,不由笑笑。
“卓将军言重了,咱都是老兵油子,不在乎什么礼节,我叫陈四品,我娘生我的时候希望我当个大官儿,最少也要四品,后来十二岁那年我刀杀了个贼人,为躲事才从了军,到现在都怕老娘哪天突然从棺材板里跳出来宰了我……“
另三人皆是低声发笑,却听那陈四品继续道。
“我从前是升天龙部跟着龙老哥混的,是龙老哥把我带进的军营……“话到此处他的脸上多了三分黯然,说着说着又有些哽咽,“跟了龙老哥十九个年头了,龙老哥从前待兄弟们都好……”
提起龙洐意,四人都是一阵默然,卓幼安嗟叹一声,眼神在那陈四品的手背上的湛蓝纹路上停了停。
“幼安见王举兄手背上亦有一个同你这个相差无几的纹路,莫非王举兄也是升天龙部的人?”
陈四品摇了摇头,将身子往卓幼安身边挪了挪,嘿嘿笑道。
“那可不是,龙老哥手底下可带不出老王那么野的兵,他啊,是二将军带出来的,手背上刻的自然是夺天龙……”
从军多年的军卒就是这样,伤感来得快,去的也同样快,因为他们早已看惯了生死,看惯了同伴好友甚至将官倒在自己的眼前。
伤的多了,自然变得坚强。
一提二将军,卓幼安眼中就闪出了一抹了然之色。
王举在酒桌上所表现出的狂放,豪气,和孔太飞如出一辙,古语“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所言非虚。
另一个军卒拉着最后一个军卒也凑上来,一脸的憨厚,指着自己的鼻子,粗声粗气的道。
“将军,我叫冯剑庭,以前是走江湖的,耍耍剑,与人斗斗狠,隔天给人算算命,换地给人治治病,什么祖传秘方包治百病摸骨算命的名头都吹了不少。听说周帅集结沧北义军一同奔赴沧北战场,我估摸着也有把子力气,就把家当一扔,拉着我兄弟跑来了。这是我兄弟,比我小六岁,冯剑冢。”
冯剑冢显然并不怎么喜欢说话,点点头,对着卓幼安憨憨笑了笑。
与他相反的是,这冯剑庭是一个话痨,先前卓幼安保持安静他也不好多说话,此时一打开话匣子,顿时宛若滔滔江水绵绵不绝。
卓幼安看了看夜色,距离城内守军换班还有一段时间,倒也乐意与这位冯老大多攀谈几句。
“您别看我弟弟他不爱说话,但他可比我这个当哥哥的有本事。”
“您听我俩名字就知道,我俩都是爱剑之人,可惜啊,我就不是个玩剑的材料,这辈子也没摸过几次剑,我兄弟是个剑痴,就连带着我的剑一起摸了个遍,嘿嘿。”
“小时候家里没钱啊,我们哥俩爹娘死的早,我是个当哥哥的啊,总不能让弟弟吃不上饭不是,这才跟个江湖郎中学了一身的走江湖骗骗人的把式。”
“所幸是叫卖串门子,不管怎么坑蒙拐骗吧,总算挣够了银两盘缠把我兄弟送到了佑西。”
“这小犊子也没让咱失望,杨剑侠还真看上了我家小剑痴,收成个弟子,学了也有三四年了,这不听闻沧北这边打起仗了,我们兄弟才自佑西来投奔义军,报效国家。”
卓幼安静静听着,冯剑庭絮絮叨叨的言辞无疑牵动了他心中最柔软的地方,眼圈竟莫名有些湿润了。
以他的聪慧如何能听不出,冯老大这个当哥哥的也是个爱剑之人。
但他为了弟弟放弃了自己的梦想,甚至不惜做那些蝇营狗苟的事情,不惜做一个江湖骗子也要照顾好弟弟,供弟弟去实现他们二人共同的梦……
“杨剑侠?”陈四品是个粗人,没有卓幼安这么细的心,根本听不出什么,只听到个热闹,忍不住插嘴道。
“可是那个携着徐风亭在滁山学艺十五载,回归佑西剑震蔚海的小剑侠杨煦平?”
冯氏兄弟双双点了点头,对于杨煦平的名头,卓幼安即便出身乡野也是听说过的,但他也只听了个名字,至于他背后有何等故事却并无了解,皱了皱眉。
“剑震蔚海?”
冯剑庭见他面带疑惑,一扭屁股,贴到卓幼安的身边。
“是啊,您不知道杨剑侠的故事?那我给您讲讲,这故事在佑西可是家喻户晓,传的神乎其神。我给您从头讲起啊,杨剑侠是蔚海郡杨家一个分支的庶出子,那地位低的不能再低,只能寄人篱下任人欺辱,起初是个逆来顺受的性子。”
“父母死后不久他就被家里几个出身较高的后生小辈给踢出了府门,沦落街头行乞,但他说什么也不肯乞讨,只知哆哆嗦嗦的蜷缩在街口,不吃不喝。“
“街里有个小混子心好,时常将自己从各处蹭来的饭菜分给他,二人相处甚洽,可有一日,杨剑侠惹了不该惹的人,其实也没多大事,就是将一块包子馅掉到了一个富家公子哥儿的鞋子上。”
“对方让杨剑侠把那包子馅舔了,您看杨剑侠连要饭都不肯,就知他性子有多倔强,就是不肯,对方劈头盖脸一顿暴打。小混子把尚且年幼的杨剑侠抱在怀里,挡住对方的拳打脚踢。”
“足足打了一刻钟啊,那公子哥才骂骂咧咧的走了,他走后没多久,小混子就死了,死的时候还在死死地抱着杨剑侠,口中念着,‘别怕,别怕,混子哥在呢。’”
“如此奇耻大辱,如此折磨煎熬,是个男人就忍不了,杨剑侠虽然脾气好,但也不是泥捏的,也不是没有血性的,有感情,知道痛。“
“他红着眼睛,哭的嗓子都哑了,把小混子入了土立了一块牌子,从屠夫家借了把剔骨刀就跑到那公子哥家,寻机会想把那公子哥给剁了。”
“后来啊……您猜怎么着?”
卓幼安听得正入神,冯剑庭突然说了这么一句吊胃口的话,先是一呆,而后没好气的给了他一个瞪视。
陈四品抬手给了冯剑庭一巴掌,“你小子怎的废话如此多,你不说,我可说了……”
冯剑庭搓了搓手,嬉皮笑脸的道:“咱这不是想着玩笑一下……”
感受到卓将军杀人一般的目光,他打了个寒战,赶忙继续说道。
“后来啊,这公子哥从家出来,杨剑侠一眼看见,提着剔骨刀飞腿冲了上去,却突然被一个人给拦了下来。”
“那人给了杨剑侠一柄剑,和杨剑侠说,‘你想杀了他?用此剑,若能杀了他,此剑便送与你。’那剑,就是徐风亭了,而给他剑的那个人,乃是杨家的当代家主……”
故事至此,卓幼安虽然好奇,但也知道正事在身,抬手捂住冯老大的嘴,低喝道,“时辰到了,诸位准备好……”
冯剑庭见状只得闭上了嘴,四人起身,在城墙侧摸索一阵,卓幼安忽道,“在这。”
说着,他将眼前的杂草丛用剑劈开,脚下重重一踏,似是触动了什么机关一般,土层微微下凹。
四人手脚合用,将脚下一片略略发软的泥土挖开……
第一百九十四章:刀王入野望
夜色中的野望城,波澜不惊。
静寂中传来些许虫鸣,幽幽静静,绵密入耳,乐章般沁人心扉。
几个影子次第钻入城内,陈四品连连吐出数口夹着泥腥的唾沫,低低埋怨道,“这还不如狗洞呢……”
冯剑庭适时插言,“野望城建城时,咱们大周国力极其鼎盛,地基打得深,有这么道口子已经着实不易了。”
卓幼安猛地回头,对着他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苏别厄选的位置的确非常隐蔽,至少如果他们是城中守将,是一定不会想到在这里会有一道口子。
卓幼安自认此次潜入神不知鬼不觉,心中不由激荡起来,热血满胸。
冯陈二人讪讪的闭上嘴。
冯剑冢不声不响的走在最后,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回头冲着街角阴影处看了看,并未看到什么,便当是自己感觉错了,回过头来一言不发的继续跟着。
当四人消失在街道尽头后,一个影子倏地冒了出来,眉头一挑,嘴角上翘,“还真有点本事。”
……
野望城,由原城主府改做的镇天王府中。
寝院。
镇天王端端正正的坐在榻前,脸上阴云雷蛇翻腾,就如同一地干柴,稍有火星便会燃起滔天大火。
姜颜舒面如土色的躺在塌上,被角渗着血丝,可见伤势极重。
气若游丝,奄奄一息。
吱呀一声,门开。
一个身着灰色布衣,眉目清晰,白发童颜上猛增了些许苍老的老者一步三晃的迈过门槛,侧头看了看镇天王,镇天王也在看着他,四目相对,无声却有声。
镇天王发觉对方脸上的太阳疤越发刺目,低声致谢道,“刀王。外面的事,劳烦了。”
金刀王抖了抖身上的布衣,僵硬的点点头,手出如电虚空一抓,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搭扣挂锁的古木方盒,丢咸鱼一般随手扔在了镇天王一侧桌案上。
“你要的人,老朽帮你杀了。那群无风起浪的小娃娃,也已尽入掌握之中了。“
镇天王低眉看了看姜颜舒,后者依然闭目无声。
金刀王走上前来,自怀中掏出一个玉瓶递给镇天王。
“此枚丸药,可保令管家一时性命无忧,但其伤过重,老朽也无法子救治,所幸卧牛老贼秃还欠老朽一个人情,老朽可立即修书一封,将他自庶州请来。”
镇天王想都没想就点了点头,径直走到那方木盒前,钥匙就静静地躺在木盒之上,镇天王神色如常的解锁开盖,看到里面那还在不断渗着滚烫鲜血的人头。
辨清那张在隐匿在紊乱发丝后的脸是属于现任昶州州领素普昌的,他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开口唤来侍立府门前的一名府兵,把木盒递了上去。
“你将这颗人头高悬于野望城头,以儆效尤,本王倒要看看,昶州内还有哪个敢两面三刀站错队。”
那甲士默默接过,脸色有些泛白,一句废话都没有,微微行礼,转身便要离开。
“你等等,记得把暗格里伪造的素普昌通敌信件拿出来,连并人头一同贴出去。昶州州领官居从三品,总不能死得不清不楚,这下,也可让他在天下人眼中死的明白,死得其所。”
那府兵不动声色的再次点了点头,将自己攥的青紫青筋暴起的拳头隐遁在了木盒下方,牙根紧咬尽力保持平静的地退出了房内。
身为镇天王的府兵,身为被镇天府第一高手姜颜舒身子调教出的府兵一员,他对镇天王的忠心本不用怀疑,否则镇天王也不会将之委以重任,做一名贴身近卫。
但极为不巧的是,他是一名昶州人,土生土长,迫于生活的无奈才流落云东后被征入镇天府。
而且,他是一个有血性的昶州人。
故乡遭戮,破敌主帅被镇天王诬陷擒拿,故乡州领遭镇天王谋害致死……
如此种种,令人何其胆寒。
他心中暗暗盘算,双眉越皱越深。
若有朝一日,我等府兵拂逆了王爷的意,王爷定不会有丝毫手软,他绝不会记得我等府兵为他出生入死,更不会记得我等的忠心……
这样的王,尊其何益?
周患主帅方为明主啊……
可我独独一人,又能做些什么呢?
他沉声闷气取了那伪造书信,不吭不响的捧着素州领的头颅走出镇天王府,走至一确认无有他人的隐蔽幽暗处,将木盒慎之又慎的捧放在地上,扑通一声跪倒在盒前。
头磕在地上铿锵作响,仅是三下便已见了血,他喃喃低吟。
“素州领,您是一个好官。生前被镇天王所污一身骂名,死后不该再如此受辱!小卒无能,无法使您首身相合,仅以此礼敬上,这就让您入土为安!”
说着,他伸出双手,用手指扣动僵硬的土石地面,流泪挖出了一个小土坑,尊敬的将木盒轻轻的放入其内。
深深看了一眼后,覆土其上,填平坑洞,拍实地面,他红着眼睛再度重重叩了三个头。
正当他起身要走时,只觉身后一时手掌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浑身汗毛炸起,脑海中惊的一片空白,背后在这一瞬间便湿了一片。
他方才的行径如果被人发现,传到镇天王的耳中,不说碎尸万段,也一定会死得很凄惨……
他颤颤的侧过头,与那双充满灵性的眸子碰撞在一起,忍不住猛的倒吸一口冷气,呼吸都变的沉重几分,面上闪出一丝狂喜。
突然出现在其身后的人,这个惊才绝艳名震帝都的人物,他虽然仅是远远见过一次,但也能够刹那认出。
“叶……”他下意识的惊呼出声,却被对方眼神示意阻住,对方凑到他耳畔低低道。
“本丞此来,只为匡扶弱帝除贼子,你可愿助上一臂之力。”
这名府兵没有半分犹豫,挺直腰板大张双眸,沉沉道:“全凭大人驱遣!”
“你叫什么名字。”
“田三敌。”
“随我来吧。”
叶司丞衣袂轻轻一动,他的身侧再度倏地出现了一个身着紫色轻衣的青年。
田三敌又愕然一下。
叶司丞,管儒公,都在野望城中……
这名镇天府兵的脸上忽然浮现出自信的笑意,镇天王倒台之日,定不会远了!
……
不知是否是喜事临门的喜悦冲破了警戒心,一向严谨腹中多疑的镇天王并没有注意到身侧甲士脸上稍纵即逝的异样。
他吩咐完部下后,亲自合上门扇,淡声询问道。
“刀王现在可以和本王说一说,为何要助本王了吗?”
金刀王袖中骤然飞出一页信封,镇天王接过打眼一看,果然是写给外医圣手卧牛庚的亲笔手书,笑容更深几分。
“你先前说老朽替你解决眼下之忧,你便答应我一个条件。现今本王替你杀了素普昌,替你监视住潜入城中营救周患的小娃娃,替你寻到救治姜颜舒之法,不知这条件老朽可提了么?”
“那是当然,除了本王的这条命,只要我有的,全都可以给你。”镇天王哈哈一笑。
“你的命,老朽没有兴趣,老朽只有一个简单的要求。”金刀王顿了顿,古井无波的眸中闪过了一丝不明意味的哀痛,沉声道,“老朽要你,放了周患。”
第一百九十五章:螳螂捕蝉
一语如晴天霹雳,天外雷音,令得镇天王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沉吟良久镇天王还是有些不敢置信,心说这大辽的金刀王是不是吃错药了……
他将金刀王给他的药丸以水冲服送入姜颜舒的腹中,见后者的脸色稍好些,他这才面向金刀王,怔怔道。
“放…放周患?”
“是。”金刀王笑眯眯的点点头,只是那笑容看起来格外惊人,眼神中的杀意掩饰都掩饰不住。
令这位身居大周高位三四十年之久的镇天王都感觉五内瑟瑟发抖,心生胆寒之感。
虽然镇天王能够感觉到金刀王的杀意并不是冲着自己而是向着周患的,依然下意识想要后退几步避其锋芒。
出于地位带来的傲然,他硬着头皮受了对方的目光,沉沉呼出一口气,“你到底想做什么。”
“老朽要让周患帅领沧北军。大周的其他人,老朽看不上。”
镇天王脸色忽沉忽暗,一屁股坐下,似在思忖,似在踌躇,双眉皱成了一个“川”字。
金刀王似乎觉得时间十分充裕,并未插言,只是静静的坐下,等着他思考清楚。
不知过了多久,门被一下推开。
一身华服的孙奉亦摇扇步入,在金刀王直射过来的目光中,他点了点头。
“姜王爷,姓卓的小将军四人,和躲在城外的眼睛都已解决了。”
镇天王的脸色不知是喜是怒,闻言后犹豫片晌,终于叹出一口气,自厅外唤来一府兵,命对方将孙奉亦抓来的人全部关入后院地牢。
连带着又将那封请医手书吩咐了下去,催促部下即刻派马车出府。
一切处理停当,镇天王瞥了孙奉亦一眼,“刀王可知方才自己在说什么?”
“老朽很清楚自己所言。唯有他,才配与老朽为敌,才配与老朽对军。”
镇天王屈指用指节敲了敲桌案。
“你知道一旦放出周患,会给本王带来多少麻烦?老姜就是被他逼到这个程度的!昶州之危也是他一手解的!而本王在天下人眼中什么都不算!”
“走到今日,本王和他已经注定是势不两立的刀剑相向,不是我死,就是他亡。”
“他是小皇帝的人,是叶小儿的人,如今满盘布局已启,云东大军不出一月便会神不知鬼不觉的抵达元京合围宫城,大位近在咫尺,大周天下本王是唾手而得!”
“放了他,无异于徒生祸端,无异于自掘坟墓,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你觉得本王会做这样的事吗?”
镇天王的眉头几乎皱成了一个死结,“况且,放出这只吃人的猛虎,对刀王阁下也是百害而无一利,倒不如看本王静静把这盘棋下完,把周患的路堵死!”
“如果本王没有记错,周患逼死了刀王的爱徒,更致使你我之间商定好的把半个沧北拱手赠予拓跋公子的谋划合盘倾覆,本王不相信,刀王的心中就真的不恨周患!”
镇天王一番长篇大论,金刀王一直在默默听着,面无表情,也不回答也不出声,只是目光灼灼的盯着镇天王。
镇天王见仍旧无法说服对方,他想了想,又道。
“周患在这次沧北的周辽一战中所表现的才能,用兵如神,丝毫不亚于当日的周夜城!尽管他现在势头不算大,但稍一给他喘息之机,以他此战带来的名望,想要一夜之间崛起为一方巨擘也不是不可能的。”
“刀王就真的能够容忍大周出现第二个周夜城?”
金刀王低哼一声,眼睫轻颤,“老朽不愿与你再多废话,周患,你放是不放?”
镇天王从来都不是一个脾气好的人,见自己已经阐明利害,对方依然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他心中不由升起了一丝恼火。
语调升高几分。
“不是不放,而是放了,于你于我都无益处!如果本王因此倒台了,以叶管周三人之才,届时文得文,武得武,绝对可在二十年内把当今这个气势衰颓的大周清洗的一干二净!达到力挽狂澜之效!”
“周天下真的重铸成一座铜墙铁壁,不透风之墙,这就是刀王想要看到的吗?!”
“说句不客气的话!本王与刀王可谓是唇齿相依的关系,本王若成,你要沧北可赠你,你要佑西也可对半而分。”
“你我强强之合,互为椽梁,双向夹攻宇内,再沿蓬莱,滁山,南周一路图之。”
“以周辽之鼎盛,不出三年,便能以摧枯拉朽之势安定半个天下!雄霸西方而渐次包举曲晋,并吞天唐,囊括郑庭!何愁天下不会一统?”
“可本王若是不成!唇亡齿寒之理便同你我!本王一倒,大周国内风波全平一致对外,本王敢保证周患第一个便会把战鞭挥指大辽!”
金刀王听罢,不耐的摇了摇头,“你还是不了解老朽。”
镇天王冷静了些许,不明所以的回了一个眼神,却听金刀王继续道。
“老朽本就没有什么野心,不然,现在的大辽就不会有辽皇了。说白了,从前无论他辽皇和你怎么折腾,老朽不想过问也懒得理会。”
“你乱七八糟说了一大通,老朽一点都不关心,急也应是辽皇的事,与老朽无关,老朽是金刀门的人,只有釧亭的一亩三分地老朽才会放在心上。”
“其他的,莫如狗屁。你也不用拿你眼中所谓的利益与老朽谈什么交易谈什么唇亡齿寒,老朽根本没有放在眼中。”
镇天王一拍桌案,“刀王这话,真是莫大讽刺,若刀王真无半分野心,为何十五年前还要助本王助辽皇除了座北侯府!”
“老朽不妨告诉你,若无涯志不在沧北,我管他座北侯如何做大?即便他平了大辽又当如何,老朽的釧亭依然针插不进水泼不入!”
“而这一次,若无涯志不在周患,你等自以为聪明的斡旋谋划在老朽眼中比不过一只跳蚤,大可视之不见。”
“你真以为你今日不同意放出周患,老朽就没有办法了么?”金刀王的手慢慢扶上巨刀刀柄。
孙奉亦见状将折扇插入腰间系带,眉眼瞬生杀意,指峰内莹白色的内气丝丝流淌。
如果在金刀王如此明显的威胁之下,镇天王还不能硬起腰板,那他是不可能坐到现在这个位置的。
“刀王是不是忘了,你现在身处的,是本王的地方!”
金刀王冷冷一颔首,刀意逼仄,“老朽的刀,从不论地处何方而服软。”
“你,你……”镇天王语音顿住。
对方的刀,不说天下第一也绝对差不了多少,即便是关邪带着所有的青帝出现在这里,八成也难以将眼前的师徒留在这里。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容不得他不忌惮。
只一瞬间,他心里衡量清楚利弊,无论怎样,此刻都不能和对方真正撕破脸皮,让自己本来就不甚顺利的全局再添上一笔大大的阻碍。
宛若泄气的皮球一般,他沉沉的呼出一口浊气,脸上挤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刀王替本王解决眼前之危,此恩此情,何止一个周患可以偿清。既然刀王开口了,本王卖刀王一个面子,这就放了他……”
“慢。”金刀王眉锋转和,收刀停柄,“不能就这么放了,本王要你故意放水,令劫囚之人将其顺利救走即可。”
祝各位书友新春快乐!
周至雪不才,趁新春到来之际,略书小词一首,惟愿各位书友新春快乐,猪年幸福!
念奴娇.贺新春
梨开冬望,复春新,喜看碧水冬花。
情谊多金,今人道,胜却富裕荣华。
年年有余,周周复始,情寄老友家。
长语春歌,总道友情如画
遥想冬去春来,你我之谊,人人称夸。
明笼久悬,喜字书,愿君日日安康。
婵娟高挂,杯盏觥筹错,功成到马。
人生不久,唯望不尽此情不尽芳华。
新春之际,祝愿书友们在新的一年中,幸福快乐,家庭和睦,亲情美满,友情绵长,万事胜意!
第一百九十六章:刀王弃刀
野望城,镇天府门前。
金刀王和孙奉亦一对师徒次第走出府门,在外也不多做停留,几个呼吸间,便隐入了茫茫夜色之中。
“师父,您这次到底打的什么算盘,弟子有些看不懂。”
金刀王慢慢道,“你可知道无涯生前最大的愿望是什么么?”
孙奉亦想也没想便道,“他想要夺下沧北,想要让拓跋之名再次出现在大辽朝堂之上。”
“都不是。”金刀王意味深长的吐出一口气。
“这些年来他口中放出的豪言壮语,心底淤积的深仇大恨,无一不是在宣告着他的坚强,但除却这一层层被伪装的坚强外衣,直达内里。他最大的夙愿其实从来都不是那些累赘的名号,更不是那些表面上的王府尊荣,只是为了复仇。”
“当初拓跋府在辽地除名那时,无涯还在釧亭闭关,老朽以为不惜得罪姜老头和赵窝囊帮他除掉了周夜城这个麻烦,他便会振作,快乐。可是最终换来的却是他的一句断绝师徒关系,弃内修兵。”
“这些年,老朽总在想,这一切都是为了他好,为了他能够获得更轻松一些,可他为就是不肯相信为师是为了他才做的……”
“直到他冷冷地躺在老朽怀中,直到他最后问我那一句‘徒儿可以出师了吗?’老朽终于明白,他的愿望,一直都很简单。”
“他仅是想亲手杀了周夜城,为父报仇。”
“而这份心愿却被老朽一手摧毁,变为再也不可能,他才会因此而迁怒于辽皇,迁怒于为师,迁怒于满朝文武,迁怒于沧北十三州境的平民百姓。”
“老朽在无涯那里,明白了一个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道理,也是我金遂康从前纵横江湖一个甲子也无法理解的道理。”
“真正的英雄,不该死于阴诡暗算,应战死在战场上!”
“周患的异军突起无疑是无涯继座北侯后的第二个寄托,他想要堂堂正正的用兵法,用统兵之能,将周患杀死在战场上!这,是他生前没能达成的愿望。”
孙奉亦的眼中无声浮起泪意,掌中折扇忽而展开,忽而阖上,啪啪作响。
“师父,您是想要……”
“古来皆有子承父志,子承师志,为师这把老骨头,从不愿拘泥于世俗古来定事,今便来个反其道而行之,师承子至,又当如何!”
孙奉亦不知道一个叱咤一方受尽人世荣光,享尽辈辈尊崇,徒子徒孙车载斗量不可胜数的刀道巨擘做出这样一个决定究竟需要多大的勇气,此时看到师父那张云淡风轻的脸,他竟再也忍不住泪如泉涌。
“师父,您不做这超品刀王了吗……”
金刀王眼含痴色,用手轻轻抚过腰间巨刀,再又抚过腰间长挂的早已空空如也的剑鞘,“老兄弟,老朽要离开你了。”
说着,他将巨刀取下,托在掌中,突然道。“今日过后,这柄鱼侯是你的了。”
孙奉亦呆了一呆,还未反应过来,怀中已多了一极沉之物,险些将他的身体带的一个趔趄。
当他看清楚自己怀中抱着的竟然是师父成名后随时傍身从不离手的第九名刀鱼侯时,忍不住露出惊骇欲绝之态。
“师父,这,这,这,弟子如何受得起……”
金刀王脸上的太阳疤熠熠生辉,口中一字一顿道,“这柄刀,你要好生照料。它是老朽的一位故友,冒着十死无生之险自筑难王朝取回来的。”
“人啊,真是可笑,他当日只是吹嘘说要将鱼烈赠我,却不想那一次,不仅带回了鱼烈,还带回了这柄鱼侯……”
“自那一刻起,鱼侯从未离开为师半步。”
“而今故人已不在,老朽空握宝刀,也再提不起半分气力。”
金刀王声音愈加沉痛,原本在孙奉亦眼中宝刀不老的师父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几十岁,头上华发流光如陌。
金刀王顿了顿,忽的目光灼灼的瞪视孙奉亦,”你生性洒脱乖张,只图一人潇洒,可无论如何,你也不能埋没了它!“
孙奉亦怔怔的连连点头,似乎仍是有些不敢置信。“您真的要……弃内修兵?”
呵呵呵,本王要兵权,辽皇敢说个不字吗!”
恍惚间,孙奉亦缓缓抬起头,他觉得方才那个苍老的师父似乎只是自己的一个幻觉,师父仍是这般自信自负,仍是这般狂傲无双……
在踏出野望城的最后一刻,金刀王默默转头扫了一眼镇天王府的方向。
周患,老朽在战场上,等着你。
等着你那十年灭辽之志!
孙奉亦也随着他转过头。
心头起念:拓跋志若不死,大周,沧北,昶州,将再无宁日。
……
不说刀门师徒不加言语返回大辽,且说镇天王府地牢内。
遍身累累伤痕,躺在冰冷的青石地面上气息微弱的周患倏地睁开了眼睛,侧畔传来推推搡搡的嘈乱之声。
枷锁脚镣,金铁交鸣,由远及近,绵密入耳。
周患拖着沉重的身子,呼出一口浊气,并未坐起身,装作熟睡的样子,眼睫微睁,用余光打量着不远处盏盏渐亮的壁灯。
看清视线尽头的身影,暗暗叫苦。
卓幼安王举等八人形容狼狈,口中骂骂咧咧的在镇天府兵的押解下挤入地牢。
卓幼安眼神始终向着地牢深处的黑暗打量,当他看到瘫软在地的周患时,体内不知从哪里涌出了力量,顾不得周身绞缠如同粽子一般的锁链,一脚踹开拘束自己的府兵,挣开敌人桎梏,拼命地奔到周患所在牢笼前。
扶着微透寒凉的铁栅,卓幼安看着周患身上根本数不清的伤口,他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昏厥倒地,泪水不争气的连成了串。
“周帅!周帅!您还好吗!周帅!”
“他奶奶的,敢踹老子!”
后面劲风袭来,卓幼安未有防备,直接被一脚狠狠踢倒在地,撞在铁栅上发出轰隆之声,而后先前被卓幼安踹到一旁的府兵坐在卓幼安的身上放肆的拳打脚踢。
卓幼安咬着牙,双眸充血,却没有喊出一声。
不出两拳,额上已见血。
王举众人见状,火气冲天,挣扎着想要去救卓幼安,可最终难以挣脱,口中肆无忌惮的招呼着那报答卓幼安的府兵的祖上十八代。
古语有云,虎落平阳被犬欺,如是而已。
恰此时,倒地不起的周患身上绽出一丝剑意,虚弱而遍布血丝的眸子瞪得足有鹅卵大。
眸光宛若实质,直射镇天府兵。
坐在卓幼安身上解气的府兵只觉背后一缕阴风自尾巴骨直吹到天灵盖,整个身子下意识打了个寒战。
重心一个不稳,身形踉跄,扑跪着侧仰在地。
“哎呦”一声还未呼痛,迎面撞上了周患遁在阴暗中的火红双睛,杀意无声无息间冲散了他所有的胆魄。
他可是亲眼看到过眼前之人一刃断城的啊……
周患深呼吸两下,忍住五内的抽痛,声音略有些颤抖的颤音的叱喝道。
“敢碰老子的人,找死!还不滚!”
第一百九十七章:四方云动
镇天王府,寝院。
姜颜舒的眼前尽是黑暗,在那无与伦比的剑招前,他败了,而且败的很彻底。
身为一名爱剑之人,能这般死去似乎已经不枉此生,似乎没有什么再值得留恋……
不,王爷的霸业还差一步,他缺不得我。
正当弥留之际,耳侧忽起呼唤之声,听来是那般熟悉,亲切。
“老姜。”
一切的绝望登时转化为狂喜喷薄而出。
坐在姜颜舒床榻前的镇天王倾过身子,眼前一亮,他看到姜颜舒的面部陡然抽搐起来,双颊滑下两道清泪,不由喜出望外。
姜颜舒睁开猩红充斥着疲惫的双眸,适应了一下灯火之光,闭上眼歇息良久,再次睁再,语音沉沉,断断续续地问道。
“王爷,老仆为何没死?”
以他的实力,在接下周患一剑后第一时间就判断出自己必死无疑,可此刻他却清晰的感觉到体内有着一股清凉的药力在减缓着生命力的流逝。
能把那种只剩下半口气情况的自己拉回来的,定是价值连城的灵丹妙药……
“老姜。是……是刀王用丸药吊住了你的心脉,本王已派人去请神医卧牛先生了。”
姜颜舒倏然一整,眉间迅速锁紧,本就毫无人色的脸上更加阴沉几分,猛地抬手攥住了自家王爷的袖尾。
只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便觉所受伤势牵一发动全身,连带着五内俱焚,周身火辣辣的疼痛。
尽管如此,他仍在勉力挺起上半个身子,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呛着血大声道。
“王爷!金刀王如若在城中,那,那,那管叶一定不远!很,很可能也来了野望城!”
“一切算计,谨慎,谨慎行事……”
“云东和元京,一定,一定要缓一缓……”
“将全力用在抵御野望城中危机之上,管叶,管叶这次出手,绝对……绝对是杀招……”
“只要我们忍住,抗过了这……这杀招,天下就是我们的了……”
“周患,周患……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必须杀了……此子,不能留……”
“还,还有,老仆所料不错的话……小皇帝多半就在管叶二人身侧……”
“还,还有,老仆方才突然想起,小王爷,小王爷在帝都还,还不能一手遮天……太,太上相近日有异动……”
“小王爷在元京……须得慎之又慎……”
“云东兵起帝都,曲晋,曲晋,曲晋……”
“噗!”姜颜舒一口殷红的血狂喷而出,溅在神态紧张,不断催促姜颜舒少言的镇天王的脸上。
镇天王精神一振,强行把对方按在床上,“本王自有绸缪,老姜,你尽管休息,你若死了,这天下一定与本王无缘。”
姜颜舒圆睁双目和镇天王对视一眼,连续咳嗽几下,喘匀气,声音更低几分,郑重其事的再道。
“王爷,不能急,不能急啊。这当口,暗潮汹汹,各出底牌。关老邪只留下了一半的青衫,人又不在沧北,一但双方开战,您会吃亏的。”
“少宗澄在对方手中,太上相,小皇帝,管叶二子,周患,前沧北诸将,都有力挽狂澜的本事。”
“您手上虽有暗中培养起的门客情报网,有关老邪的关侯世家,有云东三十四万军,但眼下基本不在掌下,小王爷身处元京更是四面皆险,行差踏错一步,不仅不能拿下那群老家伙,还会适得其反。”
“太上相明面上是孤家寡人一个,四个圣相有三个都投靠了您,可他们会不会生反骨,不好说……防人之心当慎重视之。”
镇天王一边不断的点头,一边板着脸喝令姜颜舒闭口养神。
姜颜舒把一切想得到的都一一讲出,话到最后,身上本结痂的创口都隐隐有撕裂的征兆,镇天王看不下去,稳住了对方,径自出了寝院。
来到前厅,满堂皆人,镇天府近四十年来培养的全部心血几乎全在其列。
镇天王站到大周全境地图前,沉思良久,口出一道道布局安排……
决战将启,山雨欲来的肃穆之感压上了在场每个人的心头。
一夜无话。
天方明,鱼肚白浅浮上东方天穹。
府外门童疾奔进来,禀报说城外行刑台搭建完善。
镇天王呵呵冷笑,拍案而起,“通告全州,明日午时将逆贼周患公开问斩。”
“王爷,还有一事……”
“你且说来。”
“素州领失踪了,在其府内有人发现了一摊血,不久前来人报了案。”
“哦?”镇天王眉头一挑,“莫非那素普昌的项上人头并未悬于高梁示众?”
“示……众?”那门童想了想,有些吞吞吐吐的道,“王爷,别说是人头,据报案的人说,就连身子都没找见,如何示众?”
“岂有此理?”
镇天王震怒之下又觉有些不对劲,一指右手边一个门客,“你去把田三敌给本王找来,其他诸位,依计行事。”
……
就在镇天王发布公开处刑消息的半个时辰后。
都狼城,前座北侯府。
“你说什么?”云冲手中还握着茶杯,一下子站起身来,“卓幼安不见了?”
徐烨连连点头,“昨夜有个老伯来寻他,清早去找他,发现住处空无一人。”
“会不会是军营那边生了事?”苏瑾妾柳眉轻蹙,她敏感的嗅到一丝不安的味道。
孔太飞听后眼睛烁烁放光,随即又黯淡下来,并未插嘴。
徐烨想了想,“我派人去军营问了,还没传回信,等等吧。”
云冲手指摩挲两下茶杯上的青花,喃喃自语,“但愿这孩子,别做什么傻事。”
孔太飞黑塔一样的身子颤了颤,忍不住说,“依俺老孔看……”
话到一半,他突然停住口,怔怔望向门外。
正此时,走入一人,无声无息,毫不客气的坐到正中的太师椅上。
掸了掸身上风尘,“啪”的一声,打开折扇,轻轻扇了扇。
一身紫色轻衣衬得面容更增白皙俊逸,眉清舒朗,齿白唇红,称其为粉嫩小生亦不为过。
厅中四人俱都愣了愣,云冲第一个反应过来,搁下茶碗,拉起孔太飞,三两步走到太师椅前,躬身施礼。
苏徐二人反应也绝不慢,紧随其后来到紫衣管随卿近前,亦欲行礼。
“儒公。”
四人的动作在管随卿隔空抬起的手伸来时齐齐停住,一股柔和的气力缓缓托住四人。
管随卿眉眼微动,展颜一笑。
“各位将军,我又没穿着那套儒公的衣服,你们就省了这些繁文缛节了吧。时间不多,我就单刀直入了。”
管随卿顿了顿,“啪”的一声,又将折扇收回,这才道,“周帅被擒的事我都知道了,有人想见你们。”
不待有人发问,他一指大门,“来了。”
话音未落,两个人一前一后迈过门槛走入房中。
为首一人,虽然衣着普通,相貌年轻且陌生,但手上戴着一枚龙眼大小的金戒,其上用微雕之法栩栩如生的雕琢着九条形态各异的五爪金龙。
其戒正中,簪着一枚小指指甲大小晶莹剔透的郑庭和玉珠,仔细看去,还能看到和玉珠上镌刻着初代儒祖公管清棠亲笔所题的【不负天恩,既寿永昌】。
象征皇权之戒,雕龙神玉。
同样也指为帝者,戒身戒己,时时自省。
厅中四人眼珠子险些瞪出来,纷纷单膝抢地,呼道,“陛下。”
第一百九十八章:袖手人间变换【1】
孤帝的脸上带着些许属于少年的拘谨与紧张,但毕竟身份为帝,所经受的教育又是出自帝王家,派头倒是装出了十成十。
不苟言笑道,“四位爱卿快快平身。”
云冲四人将孤帝拥在中央,请到首位,管随卿识趣的站起身换到小皇帝的下手坐下。
徐烨抹了抹手心的汗,用十分古怪的眼神询问苏瑾妾,似是在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苏瑾妾木然的翻了个白眼,意思是:我怎么知道。
不声不响跟在小皇帝背后的人,他们认识,赫然便是京刑司的叶司丞。
四人纷纷行了一礼,对方回以谦谦一礼。
小皇帝坐下,众人心中暗暗揪紧,四下打量着这三位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个个都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管叶二人自然能够看出眼前人不明所以的疑惑之态,也不等对方吞吞吐吐的措辞发问,管随卿将折扇轻轻放在桌案上,与叶司丞交换了一个简单的眼神。
“我们是跟随金刀王回到昶州的,而在这之前,一应准备全部妥当,只差一缕东风。”
叶司丞意味深长的在云冲四人身上扫了扫。
“当日,我与随卿曾和周将军有一计之约。这结果,要比我们所料想的还要好。本是孤注一掷的局面,却因周患将军这一招死地求生而发生了改变。“
“原本计划中最难以控制的沧北民心,经此一事,被我们牢牢地攥在了掌中。”
说着,他耐人寻味的看了看小皇帝。
小皇帝长久憔悴的小脸上红光满面,笑吟吟的玩笑道。
“记得不久前,叶卿曾和朕说过,自龙洐意起兵后三个月内必有惊喜。周患将军果真给了朕一个大大的惊喜,四侠山一役,三四千人生生挡了拓跋数万人两个时辰。打的痛快!承田谷大决,敌军主力全数阵亡,昶州大胜!”
孤帝的脸上满是兴奋,越说越是激动,云冲四人听着心头却是百感交集,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面上带着笑容,眼底却有些暗淡。
管随卿轻轻咳了一下,叶司丞会意,趁着孤帝说话的间隙适时顺着话茬继续道。
“陛下所言甚是,昶州可平,百姓可安,其中都是诸位将军和沧北军众军士砥砺拼杀的功劳。”
因为管叶二人的打断,小皇帝的眼神中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恼色,被他多年以来磨砺出的演技掩饰的一干二净。
他最为了解叶司丞的为人,想了一下就明白过来。
这一句话看似是对此次昶州大胜的认可与赞同。
但之所以将这次战争的功劳与精彩用简单的一句赞誉一笔带过,实则还有隐在背后的意思:现在还不是论功行赏的时候,他身为一国之君不应该本末倒置,应当注重当务之急。
碍于君臣之纲,叶司丞不可能当着这么多人出言指责他的过失,所以就用如此方式旁敲侧击的告诉他眼下究竟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周患,镇天王,才是最重要的。
孤帝有意无意的将手像茶壶移近了几分。
云冲距离最近,一眼看到,抢上一步抬起茶壶,择了一只青花色最为纯粹的茶碗满上一盏茶水,躬身递给天子。
孤帝接过茶杯,呵呵一笑,巧妙地转移话题,抬手指了指悬挂于后方铺了一整面墙壁的昶州详图。
管随卿起身把昶州图取下,复又自怀中掏出一面勾画完善,旁侧注写的密密麻麻的简易沧北地图,将两幅图纸全部展开置于桌案上,令在场众人都能将图上笔墨看得清楚。
叶司丞靠到桌案边,按照在脑海中早就演算过无数遍的计划一五一十的讲给在场众人。
在场几位身经百战的将军一边听,心中一边在啧啧称奇。
绕是他们不缺乏带兵经验,仍旧对叶司丞反复推敲过的计划惊叹不已。
再结合周患前期的所作所为,二者之计并而为一,便是真真正正是大杀招!
除了孔太飞,其他几人都是暗暗换身入局,将自己想成镇天王以推断在不知这般计划的情况下有几成把握幸存。
想到最后,冷汗淋漓。
一成,甚至一成都没有。
名满京华的叶司丞,管随卿通力合作,果然名不虚传,太可怕了。
幸亏对方不是他们的敌人……
恰此时,又一人走入厅中。
小皇帝一见他,面上泛出喜色,对于自己的救命恩人,他也不好摆君王架子,起身相迎。
“先生,你回来了,快请坐。”
云冲等人不明就里,只得再次欠身为礼。
姜补天也不托大,十分恭谨的对着皇帝深施一礼,这才道,“野望的情况,探听了大概。”
“快说说。”
“镇天王的城中所布,补天能看出二三成。”姜补天抬手在昶州详图上摸索了几下,把他查探到的情信指给厅中人。
“此外,镇天王公布了一条通告,明日午时,在野望南郊行刑台,处决周患。”
此话一出,满座剧惊。
孔太飞也顾不上什么君臣之礼了,抬腿就要往出跑,口中还在不断的骂骂咧咧。
云冲眉头一挑,“看来,镇天王并不在乎少宗澄的生死。”
苏瑾妾面上紧张之色毫不亚于孔太飞,心下慌神,强作镇定。
叶司丞抬手拦住孔太飞,话锋转向云冲。
“孔将军且慢来,云将军,听你话中之意,镇天王麾下大将少宗澄在你们手中?”
徐烨看了看云冲,出于心焦,抢先一步答道,“没错,少宗澄就在军营中,随时可以带入府中。“
叶司丞摆了摆手,示意众人不要心急,“我想想。”
手中不知从哪里拿出一部古籍,攥在手中,随手翻了翻,眼神却是整整出神。
管随卿和小皇帝知道他这是在沉思,兵不打扰。云冲扯着二哥坐下,强打精神等待着叶司丞思考的结果。
不知过了多久,叶司丞眼神微动,眼前恢复清明,他慢慢悠悠的踱了两步,忽然道。
“少宗澄绝对是镇天王手下一员干将,以我对这位镇天王爷的了解,虽刚愎自用满腹城府,却重情重义亲近手足,他不可能放任不管。”
“可这一次他却一反常态,全然不顾及爱将性命,将刑期迫不及待的拉到明日。这是为什么?将爱将推入地狱吗?不。”
“他想要的,是换人。”
“换人?”小皇帝下意识开口问。
不只是他,包括管随卿在内的所有人都是一头雾水。
“他把周患送还给我们,我们再将少宗澄送还给他,这岂不是皆大欢喜。”
第一百九十九章:袖手人间变换【2】
“这怎么可能?”孔太飞虎目圆睁,气呼呼的将双手环抱在胸前。“他姜昀老王八能做这种亏本儿买卖?俺老孔就不信!”
云冲气结,一把捂住他的嘴,把他丢给徐烨,连连向着孤帝致礼。
“老二一时无心之言,陛下莫怪,叶大人莫怪。”
孤帝摆了摆手,告诉云冲不必多礼。
叶司丞抬眼看了孔太飞一眼,笑道,“二将军秉性率真直爽,岂有怪罪之理。二将军还是不要心急,等本丞说完后再行发作也不迟。”
这一次不等孔太飞回话,苏瑾妾上前一步挡在了孔太飞的前面,急问。
“叶大人所言,是否有何依据?“
“我们手中有质子,镇天王手中亦有,更何况对方手中以周患做筹码要比我们的筹码高上数成,双方本就是骑虎难下,我方略占被动的局面。为何他就会甘心换人?”
云冲点头附和,“十妹所言也并非全无道理,如若镇天王真的想要换人,又为何会公告明日处决?他这是在逼我们出手而后设网钓鱼吧?叶大人,您看……”
叶司丞摇了摇头,屈指轻轻用指节敲了敲桌面上的地图。
“我想,他不愿放弃少宗澄,却也有一个不得不令他放弃周患的理由,导致他选择缩近行刑日期,强令我们必须加紧筹谋营救以对,届时还要让我们成功救下周患。”
苏瑾妾并不傻,她姑且将叶司丞的想法看做是正确的,想了想,问道。
“可当我们救下周患之后,少宗澄依然在我们手中,他失了筹码,如何再和我们相对?”
叶司丞面上牵起些许笑纹,管随卿和孤帝都看出,这是他最为严肃认真的表现。
他出言解释道,“他放手周将军,并不意味着他选择了认输,而是意味着,他手中还有筹码。一个让周患在获救后,不能抽身避开,只能将少宗澄送回的筹码。“
苏瑾妾脑海中突然有一股电光闪过,脸色突然变得很不好看,她侧头询问徐烨。
“十一,快去找卓幼安,挖地三尺,也一定要把带到府中!”
徐烨见姐姐阴沉的宛若能滴出水来的表情,心头一惊,根本来不及神思,应了一声,和厅中几位地位尊崇之人道了句歉,转身大步而出。
孔太飞脸色也僵住了,缓缓变得煞白,口中低低念了一句,“来不及了……”
云冲距离最近,听到他的低语,“老二,你嘀嘀咕咕说的什么?”
“来不及了,卓幼安那小子,八成是去了野望城!“
“什么?”不只是云冲,就连苏瑾妾连带小皇帝几人都是脸色一变,反倒是叶司丞一副早有预料的样子,点了点头。
“以周患将军对卓小将的器重,他也不会放任爱将身在敌手,一如镇天王不希望少宗澄在我们手中一般。”
云冲最先从愣怔中反应过来,“老二,你凭什么这么说?”
“昨儿他离开府里的时候看着就有些不对劲儿,俺估摸着他就要做点什么……”
“你即看出来了,怎么不拦着他!”
“俺老孔自己都想去!凭啥要拦着他!都是大老爷们,想做就去做!俺要不是被你们几个管着,早他奶奶的掀了姜老王八的镇天王府了!”
“你啊你啊……”云冲实在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急冲冲的转向叶司丞,“叶大人,这……该如何行事……”
叶司丞搓了搓手,“世间之局,总有破解之法。况且,卓幼安在镇天王的手中,或许也不是一个坏消息。”
“叶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叶司丞微一思量,“臣以为,周将军这般器重这位卓小将不会是偶然,而是另有所想……”
管随卿把玩着扇子,悄然看了看叶司丞,而后有意无意的看了眼徐烨。
“听闻昨夜有一自称卓小将同乡的老伯深夜造访,不知可否带来一见?”
徐烨额头微生汗意,暗道:这位年轻儒公真是好灵敏的耳朵和眼睛啊,我没有和他们提及此事,可却什么都瞒不过他……
一刻钟后,余老战战兢兢结结巴巴的将老树根藏书的事情给眼前一群一看就不是凡人的贵胄高臣复述一遍。
在对方合拢于一处的审视目光中颤颤巍巍的低下了头,生怕自己说错一个字脑袋就没了。
小皇帝一副十分感兴趣的模样,不假思索道,“那【卓门遗录】能不能给朕看看?”
“朕……”余老兀自念叨了一句,当他反应过来这个字所代表的意思时,身子一个趔趄,精神恍惚,双腿一软,险些一屁股栽倒在地。
他虽然出身乡野,但也知道“朕”这个字,只有帝王家才可用。
他虽然不太通家国之事,但也知道如今安坐大宝之位的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天子,眼前人看起来年纪大抵也就在十六岁上下……
二者结合在一起,根本不用多想。
眼前这衣着看不出是什么料子,眉眼中带着几分属于上位者气势的少年究竟是什么身份,已然呼之欲出了。
眼神中带着难掩的惊骇,他一动三抖的跪伏在地,黢黑的额头上黄焦焦的汗珠滚滚而下。
“草……草民,见……见……见过陛下。”
孤帝一时失语露了身份,笑了笑掩饰尴尬,眼神示意叶司丞把余老搀起来,云冲不等叶司丞动作,先一步扶起余老。
“余老伯,别紧张,陛下有事相询,你便一一说来就好。”云冲灌输一抹内气进入余老的体内撑着对方的身子,低语鼓励道。
余老哪还敢怠慢,当今天子在他这种老实巴交的乡野农人眼中无异于神祗。
赶忙用一只因紧张而根本不受自己控制的手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
解开包了里三层外三层的麻布,露出其中一团殷红锦缎,复解开锦缎,浅蓝封皮的泛黄书卷陡然袒露眼前。
这种时候余老也顾不上这书是在卓家发现的,应该交由卓幼安来处置的礼节了。
只知慎之又慎地用自己眼中最为尊敬的礼节跪伏在地,将书卷高举过头。
叶司丞替孤帝接过书,便教余老退下。
徐烨把余老送回住处,余老一路上全无惊魂未定的震惊,反而是神采奕奕的长吁短叹,整个人看上去就好像经历了一场极大的喜事,年轻了数十岁一般。
处置完毕后,徐烨火急火燎的赶回正厅想要一览那遗录的究竟,方走到门口,却听叶司丞一拊掌。
“原来卓小将背后……还有如此渊源。”
管随卿“嘘”了一声,道,“这毕竟是卓家密辛,看过后,不要声张为上。”
小皇帝等另外几人都没有开口,神色复杂,不知在想些什么。
徐烨迈过门槛,孤帝回过神来,眨了眨眼,慢慢道。
“这些事,牵扯到的事很多,亦真亦假亦虚亦实,又谓他人家事,还是烂在肚子里为好,朕,从未听过看过。”
云苏孔三人惊了一下,而后互视点头。
孤帝亲手将红绸子包好,放在桌案正中,大有几分束之高阁的意味。
叶司丞儒雅轻笑,“不过如此一来,虽然不知周将军是如何知晓卓小将的隐秘,但他会因此看重卓小将,就说得通了,这盘棋,也要因此变动一二了……”
厅中忽然安静的落针可闻。
徐烨一脸茫然,心说:我这是错过了什么……
孔太飞满脸郁闷,心说:他奶奶的,俺还一个字都没看到咋就把书合上了……
苏瑾妾表面一副诚恳赞同天子的神情,心中也在懊恼方才什么都没看到,小皇帝和叶司丞就默契的收了书。
唯独云冲看起来高深莫测,嘴角还挂着笑,显然是将一切都了然于胸了。
苏瑾妾悄悄问,“四哥,那上面写的什么?”
云冲回过头来,意味深长的看看她,嘴唇翕动口型已出却并未发出声音。
苏瑾妾读出他的意思,满脸黑气。
“没看到……”
第二百章:袖手人间变换【3】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历史巨轮缓缓前移,天光重新汇聚在九月五日这场声波不息的寿宴上。
天南,探雪城。
雪意弥漫,薄云微绽。
霜雾染白了半个天穹,同样把本就被积雪所笼罩的五峰雪山染得洁白如羊脂。
一日寿宴,在那惊鸿一般的一剑后,正式开启。
城主府内人人坐定,雨仪四下招呼着客人,却不见扫雪客的身影。
府中宾客同坐一桌的基本都是相熟之人,各自低低聊着什么。
赵雪贞最后一个步入庭院中,跟着母亲合上大门,并未急着坐到位置上,在不引起他人注意的情况下静悄悄的转了几圈,听着宾客们所聊。
其中聊的最多的,莫过于扫雪客惊艳群伦的雪意长催,宴前诸多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高手所献的惊人贺礼,还有宇车敬杰的那一副所谓墨宝……
这位堂堂探雪城大小姐趴着门缝细细再听,发现其间只要聊到有关宇车敬杰的贺礼时无不带着不屑,讥讽的态度。
惹得她小鼻子一皱,一溜烟跑到后院。
爹爹怎么会宴请这样的宾客……
无甚本事,却只知处处品头论足恶语相加……
雨仪正忙碌于向众位宾客解释扫雪客的去处,毕竟众宾客都是为了扫雪客而来,寿宴也是为了扫雪客而摆,主人不在,她身为主夫人,自然要担当迎宾释语的责任。
故而,她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家丫头又去了哪里胡闹。
不多时,赵雪贞三两步跑了回来,笑意晏晏的看了身在另一边属于宇内来宾的宴桌正位上的宇车敬杰一眼,刚巧和对方看过来的目光碰在一起。
赵雪贞朝着他得意一笑,清了清嗓子,举起怀中抱着的不知从哪里拿出的被揉成一团的宣纸,将纸团拉展开,高声道。
“探雪城赵雪贞,无甚才学,在这良宵佳节,也想为父亲献上一份贺礼。”
“奈何家中一金一帛皆属父母,贞儿为女实在不知应以何为礼最贴合家父的心意,只能竭尽浅拙不堪的笔力作‘墨宝’一幅,送与父亲,以表为女之意。”
她将“墨宝”二字咬的极重。
话音刚过,她指着宣纸上图缠成一团难以辨清所画何物的笔墨条纹。
“众位叔叔婶婶姑姑伯伯,贞儿的这幅【五峰雪山连绵飘雪图】画的可好?”
有意结善探雪,善于跟风媚上者,纷纷昧着良心称夸道。
“好画作!好墨宝啊!风流倜傥,行云流水,笔走龙蛇,收放自如,贞小姐不愧是探雪城的大才女!”
“嗯……对对对,看起来无甚规章,其中满是天地,贞小姐真可谓胸有乾坤,苍穹才是!”
除此之外大多数人包括主母雨仪在内都是愣怔的盯着那乱七八糟的墨宝。
雨仪最先反应过来,脸上带着不知是喜是悲的苦笑。
却见赵雪贞“啪”的一下,在一片发呆的眼神中,将那宣纸重新揉成一团废纸,随手扔在一旁,亦步亦趋的跑到摆放贺礼拜帖的红木长桌前,拿起一幅卷轴,视若珍宝的捧了起来。
“哎呀,这是什么?不用打开,贞儿就嗅到了一股书法大家的气息,真乃是一件奇宝啊……“她自顾自地大声说着,谁都听得出来那是在有意说给方才嘲笑宇车敬杰的人听。
闻此一言,先前不断出口称夸的人脸上的媚笑直接僵在了脸上,笑也不是,哭也不是……
还有人暗暗议论探雪城和宇车王府之间的关系,再看向雨仪的眼神不由得变了几分……
紧接着,赵雪贞在灼灼目光中,低着头爱抚一般摸索着书轴,一步一步走到房间正中。
展开长卷,露出其间洋洋洒洒一幅长篇书法。
她佯装着痴迷的在上面她也看不懂的飞白笔法所书的千字【藏冰曲】上看了又看,而后,复又很是气人的在自己丢弃的废纸上重重踩了几下。
如此动作,无异于在打那些称赞她而针对宇车敬杰的宾客的脸。
“这书法,实在是太美了!小女的拙作放到眼前简直都是不堪入目,烂如尘泥了。各位叔叔伯伯,你们说呢?”
在满座由弱转强的附和赞同声中,赵雪贞再次得意洋洋的看了看依旧笑意不减的宇车敬杰。
宇车敬杰回了女孩儿一个充满谢意的表情,便转过头去,眼神中夹杂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复杂神光。
其中似有不忍,似有温馨,似有愧疚,也似有戾气。
尽管他心性奇佳,竟也难以遏制住心中不平的浪潮。
距离雨仪最近的杨煦平李长情所在宴桌始终未发一语,各自浅尝辄止,举杯慢饮,相互致意闲谈,仿佛全然没有被外界吵扰一般。
雨仪悠悠瞪了女儿一眼,将女儿推入主桌坐下,结束了这场闹剧。
袖尾轻摆,仆从穿出,一根香最先呈上,随后手捧托盘酒肉,菜肴道道入席。
正在所有人不过刚刚尝过第一口饭菜时,宇车敬杰忽的站起身来,聚气在喉,朗声问雨仪道。
“雨姑姑,城主身在何处,小子敬杰有一桩要事相商。也希望满堂宾友,能为敬杰做一做见证。”
雨仪素来温柔的脸上倏然泛起厉色,摇了摇头,“你不必说了。我不同意,夫君更不会同意。”
赵雪贞和满府宾客的眼中都出现了疑惑之色,有些大致看清楚形势的人则是心惊胆战,低眉并不作声。
“娘亲,敬杰哥哥若有什么话,就让他说嘛……”
雨仪全没理会她,“阿杰,别让姑姑难做。你知道,有些话,是泼出去的水,你说了,便再没有转圜的余地。”
一连串倒吸冷气的声音。
江湖上谁人不知扫雪客有位夫人,拥有人世间两样极致。
极致美颜与极致温柔。
这般神色俱厉的模样,即便是赵雪贞也没怎么看到过。
……
探雪城,主峰。
无论寿宴如何紊乱,远看主峰如深潭静水,似乎唯有石子坠湖,才会激起涟漪。
而细细看去,其上云雾蜂拥如潮,旋涡状疯狂涌入立剑阁中。
不出片刻,整座立剑阁便被云雾缠绕成白蒙蒙一团,根本看不清其中情形如何。
立剑峰在这一刻,恍若一座沉睡多年逐渐复苏的巨人。
一道道纵横密布,融入雪中难以辨清的莹白色光束如同巨人的周身经脉,一一闪现。
光束浑如血流倾注直冲顶峰,又如百河汇海声势浩大。
短短呼吸间,这座没有生命的巨人,就真正苏醒了。
随之而来的,还有另外四座巨人般的山峰挺起自己傲然的身躯,露出铺天盖地的莹白色光束纹路。
几乎与此同时,三道身影,以奇快无比的速度攀越主峰,逼至主峰顶,最终停在了隐入浓雾中的立剑阁前。
二百章小结【与正文无关,可以跳过】
转眼间,也写了二百张了,很多感慨,故事也在一步一步展开,一步一步走向成熟,在我看来就像是一个还没有长成的孩子,真的感谢每一位能够耐下心来看到这里的书友。
我从不认为自己写的文能有多好,甚至觉得其中有很多数都数不清的问题,它没有那些让人爽的心血澎湃的装逼打脸,也没有让人望而兴叹的外挂奇遇,这些或许能够红极一时,但却从来都不是我想写的。
自始至终,我想写的,都是一个丰满的世界。
在这个世界,每一个人,都有活的灵魂,都有各自不同的故事,情绪。
每个国家,都有各自的能人异士,都有各自的野心算计。
这个江湖,只要有侠义二字,就不会有终点,代代相传。
这个庙堂,只要有欲望人心,同样也不会有终点,充满斡旋诡谲。
我知道可能我没有那么强大的文笔能力来支撑我真正完成这个野心,但我会一直努力下去。
二百章了,在我看来,故事不过开了一个头,因为我还有很多很多情节没有写到,我不知道以后能不能写好,但我能够保证我会一直写下去,真正构造出一个属于我,属于我们这本藏冰的每一个书友的世界。
一路走到这里,或许成绩总会让我感到迷茫,感到自卑,却从来没有让我想要放弃过,无论有没有人继续看下去,我都会为了这个理想中的世界,奋斗到最后的终点。
再次感谢那些能够耐下心来看到这里的小伙伴们,我会倾尽我的全力用更加精彩的故事送给你们,谢谢了!
至于更新问题,最近可能更新变慢了,因为很多方面都已经进展到最关键的位置上了,我不敢走的太快,不敢行差踏错一步,但我敢保证,每一张的质量都是绝对靠得住的!
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