锲子:
楔子:
朝元七年。
北风起了,今年十月初至,大贞内廷的小宫女们就都裹上了薄袄。
满庭菊花耐不住这霜寒,眼看着日渐枯萎,才十月的天就这样冷,要她们如何熬过那寒冬腊月?
嬷嬷晨起吩咐她们把宫里的菊花尽数搬出去,说是陛下见了不高兴,都搬到冷宫去,陪着那个女人吧。
那女人死了,就如同这些没能熬过十月深秋的菊花,此花开后百花杀,那女子一死,这深宫内廷里还会有无数莺莺燕燕,却再也不会有那么一个清霜如菊的女子,穿着一身湘妃宫装,站在这满庭菊花之前淡笑着说:宫里的菊花开的真好,但我最后悔的事,就是入了这宫门。
小宫女们又多裹了一层棉袄,搬起盆盆枯菊,行过深长甬道,去那凄凉冷宫路。
过了北巷人声就越来越少,她们怀里抱着枯萎的菊花,心里面生了恐慌,
面前的冷宫,是那女人死的地方。
那女人名叫顾谨,是顾将军府上的庶女,庶出之女本没有机会入这宫闱,谁让她生在了一个多事之秋,老皇帝体弱,未立太子,陛下与咸王二虎相争,找上了手握兵权的顾将军。顾谨就这样,宛若一个筹码一样送去了战胜者的床榻。
深宫八年,她亲眼看着咸王陆归堂被陛下赐死在边关,亲眼看着母家被陛下一纸谕旨抄家灭门,亲眼看着兄长顾好眠进宫行刺万箭穿身而亡,亲眼看着陛下那双手掐上了她的脖子。
不知道是哪个小宫女想起了这段往事,手里头抱着的盆菊“哐啷”一声摔在地上,那小宫女抿了抿嘴唇,颤巍巍地说:“走,走吧,她死的那样惨,定然有冤魂在这儿。”
自此,一桩桩关于顾谨的鬼故事绽开在这深宫之中,似那初绽的秋菊。
烈焰,而凄凉。
第一章 重生
顺昌二十三年,秋。
顾府,大将军顾疆元在汴梁城的府邸。
三小姐顾湘正在院子里头摘菊花,今年菊花开的异常好,黄的像那梁上娇莺,紫的像那暮色琉璃,衬在这庭堂山湖之间,成了秋日里最艳丽的颜色。
堂前有燕啼喃,秋霜已至,它们却不肯离开这鼎盛之家。
“三小姐,这花开的正好,您怎么都给摘了?”说话的是个小丫头,名叫云绦,是二小姐贴身的丫鬟。
顾湘睨她一眼,手上摘花的动作却不停,“本小姐在自己家摘朵花,哪儿轮得到你插嘴。”
云绦抿了抿嘴,没敢开口顶撞顾湘,可心里头却是一百万个不服气。
老爷是个武将,常常在外征战,园子里的事他一概不管,亏得二小姐有雅致,在这院里栽了菊花,年年都盼着花开要看的,如今都被顾湘摘了去,可又要小姐伤心好一阵子了。
小姐也可怜,从小到大身子一直不好,天刚凉的时候又染了风寒,这些日子病情越来越严重,如今什么时候好了想看一眼菊花也看不上。可叹小姐一个庶女,又早早没了母亲,哪里能在这嫡小姐面前说话,回回受了欺负,都要打落牙齿活血吞。
这般想着,云绦已经回了晚窗阁,二小姐顾谨住的院子。
小姐这两日总睡,每到傍晚都要烧起来,她便要依着大夫说的为小姐擦擦身子。
那帕子刚搭上顾谨的额头,云绦忽然一喜。
唉?烧退了!
云绦欢喜不已,正想着再去找大夫,却听床上那人嘟囔了一句什么。
“小姐,您醒了?”
顾谨眉头动了动,睁开了那双含着秋霜的眸子。
“云绦?”
顾谨的神情很惊喜,“我,我果真见到你了,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云绦在自己进冷宫那一年被皇后姜氏杖毙了,算算时日已经去了三四年,想不到黄泉路上还在等着自己。
云绦闻言却愣了愣,“小姐,您说什么呢?该不是这两天发烧烧糊涂了吧,不行,我得去找大夫!”说着,小丫头就要出门去。
“等等!”顾谨闻言一惊,“你刚才……叫我什么?”
小姐?入宫之后她不是都叫自己娘娘的吗?
云绦却不知道小姐这是怎么了,只当做是她病了几日,烧的脑子不清楚了。
“小姐,您没事吧,你别吓奴婢啊……”
顾谨终于觉出不对劲儿来,她放眼去看屋里的陈设,雕花的方桌圆凳,古朴的窗棂门扉,那窗外是雅致初秋色,这是……自己在顾府的屋子?
顾府分明被抄家灭门了,她怎么会在顾府?
“云绦,这是什么年份?”
小丫头眨了眨眼睛,一本正经的答:“顺昌,二十三年。”
顺昌二十三年?
在她的记忆里,顺昌二十五年皇帝驾崩,长子陆承修做了皇帝,而自己因此成了父亲与他的那个筹码,被送进宫做了陆承修的妃子,从此家门破灭,咸王被杀,自己在深宫苦熬八年,最终在冷宫惨死?
怎么会回到顺昌二十三年?
“云绦,我今年几岁了?”
云绦“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小姐可真是病糊涂了,再过不久就是您十六岁的生辰啊。”
顾谨轻轻掐了自己的脸颊一把,有些瘦弱,皮肤却弹嫩,不是自己几年之后那副形容枯槁的模样。除此之外,那脸颊是疼的,这不是梦,她死于朝元七年,魂魄却回到了十年前自己的身上!
云绦见着自己小姐这副模样,一颗心慌得不行,不知道小姐到底是怎么了,醒来之后就一直胡言乱语。
“小姐,小姐您先躺着,我这就去请大夫,您在这等我啊。”
云绦还絮絮叨叨地嘱咐了许多,顾谨却一句也听不进去了,直到那小丫头的身影消失在了门口,她才恍惚起身,坐到了那铜镜面前。
铜镜里头,一张清雪容颜,分明是闺阁女儿二八年华,应是最纯真甜美的年纪,可那双眼眸之中,却是一副饱经世事的风雪模样。
上一世她怯懦不堪,致使父亲听信嫡母与顾湘挑拨,将她送去了陆承修身边,帮那人夺了皇位而后因为功高盖主被诛,顾府覆灭。陆承修还做起了暴君,民生涂炭,官吏昏庸,好好一个大贞成了一滩浑水。
如今既然老天爷让她重活一世,便是天意要她逆改天命!
这一世,她要护父亲,护兄长,护那边关的浴血儿郎,护黎民护苍生,护这天下安稳!
……
云绦引着大夫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小半个时辰。
那房门开着,秋风卷起床帏纱幔,屋子里头一片幽静,淡淡的草药香混合了府里秋菊香气,在这秋风里头悄悄舒展。
唯独不见那秋霜病美人。
第二章 初遇陆归堂
顾谨去了顾将军的书房,她如今已经十六岁,这十六年里遭嫡母欺压,甚至都认不得几个字,幸而进宫以后她看过些书,如今若能趁这时候多学着东西那自然是好,毕竟技多不压身。
顾疆元虽然是个武将,但书房里的书却很全。
兵书,史记,杂记,医书,词赋……足可谓是应有尽有了。
但顾疆元在府里的日子不多,这些书里只有那兵书是褶旧的,其余的都崭新,看起来是她爹拿来充门面的。
顾谨看着这满架的藏书,心里想的却是上一世那些经历。
老皇帝病重,她就翻医书。
咸王兵败,她就翻兵书。
嫡妹嘲讽,她就翻词赋。
……
无数知识流水一样进了顾谨的脑子,不知不觉外头天色已晚。
云绦双目含泪的推开了书房的门,看到顾谨的时候眼眸又惊又喜。
“小姐!你怎么在这儿啊!”小姐不见了,她先是满怀愧疚的送走了那请来的大夫,又满府上下找小姐下落,满院子找不到,却不敢惊动夫人,看见老爷书房点着灯才进来一看,没想到真是小姐!
顾谨正看医书,听见有人来了就默默记下了那书的页数,而后将书一合,抬头看向面前的小丫鬟。
她讪讪一笑,敛了几分秋霜清冷:“不好意思,看书看的忘了时辰,让你着急了。”
云绦不由分说,拉起顾谨就向外走,嘴里边不住地嘟囔:“小姐啊小姐,你说你到哪儿不好,非要到老爷书房来,这儿可是府上重地。”
顾谨脚步一顿,笑了笑,将手里那本医书放到了云绦手里,“怕什么,我爹又不在家,你不说我不说,没人知道。”
云绦愣着的功夫,顾谨又回到那书架旁,一本一本挑拣,她打算将书带回晚窗阁看。
这厢云绦还没回过神来,那边书房的门却“吱呀”一声开了。
顾谨闻声回头,见来人背衬一天暮色,那身形却似朝霞与瑰玉,正在那暮色里头闪着光。
来人是当今皇帝的二皇子,咸王,陆归堂。
也正是这人,二龙夺嫡里头败给了陆承修,从此远去戍边,最终被自己皇兄赐死在了边关。
这是这一世,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云绦吓得花容失色,只道老爷书房里头怎么会有外男闯进来?
小丫鬟护主心切,“噔”的一声就把顾谨护在了身后。
“你你你你……干什么!”
你干什么,采花贼不成?
陆归堂被云绦的举止惊了惊,随即便笑了起来:“姑娘这是……”
这一声,拉回了顾谨的思绪,她淡淡一笑,拍了拍云绦的肩膀。
“云绦,不得无礼,这位是咸王殿下。”
小丫鬟惊的张大了下巴:“王,王爷?”
陆归堂却把目光放在了顾谨身上:“你认得我?”
顾谨笑了笑,却不提前生之事,她从云绦身后走出来,打量着陆归堂,道:“王爷腰间这块玉佩,刻的可是蟒纹?身上熏的香,可是龙纹香?右掌磨的茧,可是长年执弓拿剑的印记?”
陆归堂一惊,眸底有微光闪过,她问:“你一个闺阁里头的小姐,怎么知道这么多事情?”
“你只说对不对?”
男子抬起自己的手臂,看了看顾谨说的那所谓的老茧。若说玉佩与熏香,那陆承修也可能有,可兄弟二人里头只有自己好武,长年沙场上厮杀,这手上的老茧是陆承修没有的。眼前这个小女子,竟然有这般细致的心思。
“是,你说的没错,那你是谁?”
顾谨又是一笑,却不答他的话,只问:“听闻王爷精明,不如也来猜一猜。”
此言一出,身后的云绦猛地拉了自己家的小姐一把,那,那面前的人可是大名鼎鼎的咸王,小姐怎能与他这般说话。
顾谨不经意间扫过来一个安慰的眼神,云绦才稍安了安,小姐什么意思?
陆归堂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觉得自己眼前这位姑娘委实有些意思。
“这儿是顾将军的书房,书房重地定然不是寻常人能入的,看样子你不是个下人,是个主子。但看你这年纪应该不是哪位小娘,那……便是顾将军的千金了。”
“顾将军有两位千金,那三小姐我见过,想必你就是二小姐?”
顾谨听他说完了这一番话,随即屈膝一礼,“臣女顾谨见过咸王殿下。”
面上不动声色的同时,她的心里却又掀起了波澜:方才陆归堂言语里头提到了她的三妹顾湘,细细想来,就是这一年,父亲把顾湘许配给了陆归堂。奈何顾湘跋扈,在咸王府里头胡作非为,致使陆归堂与父亲不睦,这才有了陆承修上门联盟之事。
顾湘不能嫁给陆归堂!
“不知王爷来我父亲的书房是要做什么?”
陆归堂歉意一笑,解释道:“来你父亲书房取份军书,莫不是打扰到顾二小姐的雅兴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看向了顾谨手里抱着的书本。
顾谨不看他,拉起云绦就走,走时还不忘撂下一句:“王爷请便!”
这时陆归堂自己一个人能进顾府书房,说明父亲早就是提前交代好的,他们已有结盟之意!
这个结盟还要继续,但……三妹顾湘却不能嫁给他。
想到这儿,顾谨停下脚步,身边的云绦还没回过神来,颤巍巍地问:“小姐,怎么了?”
顾谨转转眼珠子,看向了院子里头被掐了头的那几株秋菊。
“我这花……”
云绦皱了皱眉,答:“是三小姐!”
顾谨猛地回身,把云绦吓了一跳,却不想她说的话更是语出惊人。
“这是我顾谨种的花,她凭什么摘?”
撂下这句话,顾谨把手里的书塞给云绦,随后转身就走。
“小姐,你干什么去!”
“找顾湘算账!”
“你还看不看大夫了?”
“不看!”
第三章 祖母
云绦在院子里头愣了一会儿,始终不敢相信方才听到的那些话,小姐这到底是怎么了,脾气秉性跟原来一点都不一样了,如今竟然还要去找三小姐算账?
她咽了口唾沫,最终跟上自己家小姐。
听云堂,这是顾家主母何氏的屋子,她生下了大少爷顾好眠与三小姐顾湘,凭着那雷霆手段将府里头的小妾治得服服帖帖的,这些年来顾疆元就只得了顾谨一个庶女。
三小姐顾湘随着母亲住,也在听云堂。
大哥顾好眠随着父亲去了关西塞外,已经有半年多时日了。
顾谨来的巧,正是她们母女二人吃饭的时辰。
何氏听到三小姐来了的消息着实吓了一跳,她撂下筷子,看向那来禀事的丫鬟:“不是说二小姐病了吗,怎么自己过来了?”
那禀事的小丫鬟皱了皱眉,琢磨道:“奴婢瞧着二小姐那气色挺好的,大约是好了?”
三小姐顾湘扔下筷子,瞧着有气鼓鼓的。
“该不是我今儿摘了她种在院子里头那些菊花,找我算账来了吧?”
何氏宠溺地看自己女儿一眼,笑道:“她哪儿有那能耐,顶多过来说两句自己的院儿里又没有银子花了,来跟我要银子的。”
顾湘得意一笑,又拿起筷子来去夹盘子里的山珍海味。
一块鳝鱼丝还未入口,纷纷扬扬的花瓣就从她们头顶上飘了下来,黄的紫的落了一桌子,倒是好看。
“啊!”
顾湘咋呼了一声,放下碗筷就伸手拨拉落在自己头发上的花瓣。
何氏也是一惊:“这是怎么回事儿!”
一屋子的小丫鬟都不敢做声,这时却有一道清音传来:“谨儿的病好不容易大好了,特意来给母亲请安。”
顾谨走进来,带了满屋的菊花香,那言语还是依言软语,那神情也是恭顺神情,只那颗皮囊下的心,早已不是当初那个顾谨。
顾湘抓了一把桌子上的菊花瓣,指着顾谨问:“这是你弄的?”
顾谨一笑,不等何氏示意就在那椅子上坐了下来。
“听说妹妹今儿在院子里头摘菊花,说是要泡茶?妹妹错了,这秋菊泡茶喝不行,拌饭吃最香!”
顾湘咽了口唾沫,回头去看满桌子的菊花瓣,语气里头又惊又怒:“你疯了不成?”
满屋子的小丫鬟都被顾谨此举惊得说不出话来,主母与嫡小姐吃着饭,她一个庶女来砸场子,真疯了不成?
顾谨不慌不忙,自拿了茶壶茶盏为自己续上一杯茶水,听云堂里头吃穿用度从来都不是自己那院子比得上的,这一杯茶水入口,尝到的却是人生百味。
她放下茶盏,缓缓开口,却忽然收了方才威仪,只笑道:“谨儿病了好些日子,今天身上爽利多了,本是想要来给母亲请安的,却不想沿路看见那些菊花。”
顾湘瞪了她一眼:“你那花儿就是我摘的又怎么了,我就是瞧不惯你种的那些花,就是想摘了泡茶,你有本事告诉父亲去!”
顾疆元远在边关,战事吃紧书信不通,顾谨就算有通天的能耐也联系不到他父亲。
但她却并不着急,只笑着说:“妹妹泡茶没错,错在你摘了我种的花,再退一步,就算那些花不是我种的,也是一份生灵,妹妹该心存良善才是。”
顾湘听了这话,一双手气得颤抖起来,她指着顾谨,直骂:“好啊好啊,如今父兄不在家,你倒是长了本事,敢这样同我说话!”
何氏在一旁兀自惊着,乍闻自己女儿说的话却也吓了一跳,“湘儿!”顾湘虽是嫡女,又有自己这个母亲庇护,可那顾谨说到底都是她的庶姐,这般说话,岂非要落下那以下犯上的口舌?
想到以下犯上这个词,何氏眼眸忽然一亮,心里头来了主意。
“你这小孽障,今儿是主母在此用膳,你冒冒失失闯进来,不只毁了这一桌饭菜,还动辄吆三喝四,你真是以下犯上!”
以顾谨庶女身份,冒犯当家主母!
顾谨微微敛目,要是放在从前,她定然会低眉顺目,绝不敢冒犯嫡母与嫡女,但如今不同。她已经不是从前那个顾将军府里的小庶女,而是经历了宫廷风云,看遍了宦海沉浮之人!
“母亲要这么说,那谨儿就知错了,谨儿自请去祠堂罚跪。但……妹妹也算是与长姐顶嘴,不知又要如何罚?”
何氏一顿,竟然真让她扯到自己女儿身上了。
不待何氏说话,顾湘就急了眼。
“你这小贱人还有脸自称长姐?当日若不是你娘那不要脸的进了我家门楣,我便是顾家嫡长女!你还说我顶嘴,我便是打死你也使得!”
“湘儿!”
何氏本想顺着顾湘的话茬子羞辱顾谨,却被逼无奈呵斥了顾湘,只因那庭前来了人。
顾谨顺着何氏的目光往外看,忽然一怔,她险些忘了,自己还有个祖母。
顾家老太太在汴梁城里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乃是当初兵马大元帅的嫡女,后又嫁给了顾老将军,老将军故去以后便是她的儿子顾疆元挑起了边关大梁,遍京城里的人都说顾家老太太是那女中豪杰,将门虎女。
顾谨年幼之时有一段承欢膝下的日子,后来老太太身子骨不大好了,她这才搬回了自己的院子,虽然时常得祖母眷顾,可惜嫡母强势,往往远水救不了近火,这些年里便是祖母在家里也没免了受欺负。
但顾谨心里头却是感激祖母的,她年幼之时耳濡目染,在祖母身边听了几耳朵兵法,成为了她日后皇宫里头尔虞我诈里保命的真言。
“呦,怎么惊动了母亲过来?”
何氏从来都是个两副面孔的人,顾谨面前她是那强悍嫡母,老太太面前却又成了个乖巧儿媳。
老太太看了一眼屋里头的情景,登时就明白了是发生了什么事。
她不动声色,自去屋里头坐下,听何氏委委屈屈哭诉一番。
“母亲,儿媳知道您素来是疼爱谨儿的,可娇子如杀子,她今天敢如此冲撞儿媳,实在是以下犯上,还请母亲不要偏袒才好。”
顾谨在一旁冷眼看着,说的分明是她的事儿,她却浑似个局外人。上辈子,何氏和顾湘就是这样哭哭啼啼地在顾疆元和祖母面前装可怜,声称朝堂动荡想要保住家族就得有所牺牲,这便将她送给了陆承修,从此她一生孤苦,家族遭祸。
上辈子看不清楚,这一世她却看的明白!
第四章 锋芒初露
老太太听完何氏连带着顾湘的一番陈情,禁不住叹了口气。
这些年来她身子不好,就连顾谨这丫头也照看不了,分明知道何氏母女让她受了委屈,奈何顾谨从来唯唯诺诺不肯为自己争辩一句,就是自己有心袒护也袒护不了。
老太太正想着如何帮顾谨说几句好话,却听那边少女忽然开了口:“母亲与妹妹哭的累了,还请歇一歇吧!”
何氏母女乍听了这话,便是那强挤出来的眼泪也不知往何处流,险些手指戳了自己的眼睛。
这丫头真疯了不成?
顾谨看出二人惊奇,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对了老太太行一礼,淡笑道:“谨儿如今身子大好,却还没来得及向祖母请安,还请祖母恕罪。”
老太太挥挥手,端的是慈祥姿态,却也想知道自己平日里这个最怯懦的孙女如今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顾谨不去看何氏和顾湘的神情,只自顾自地说:“谨儿没能及时去给祖母请安,却也是有缘由的。父兄沙场拼杀多年,外贼难除,至今是圣上心头大患,却因圣上仁慈,多事之秋仍旧体恤百姓,下了那爱护苍生的旨意。所谓上行下效,生上有旨要爱护苍生,那咱们做官眷的也要行那仁慈之事才行。”
顾湘皱了皱眉头,听不太懂顾谨言下之意,却能觉出来她话头里说的是自己,这便开始争论:“你几个意思,分明是庭院里的事儿,扯上圣上做什么?”
顾谨一笑,如今有祖母在上,她说起话来可更肆意妄为些:“妹妹别急,听姐姐把话说完啊,这圣上说要爱护苍生,要行仁慈之事。需知一草一木都是生灵,那庭前的花也是苍生之一,你今儿随意采摘,岂非是忤逆圣上?”
顾湘一愣,与何氏互看一眼,哪里想到平日里怯懦不敢言的小庶女今儿说起话来动辄锋芒乍现,平日里只敢称呼顾湘三小姐,今儿口口声声姐姐妹妹,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老太太素来怜惜顾谨,只因她身子骨不好,又加上顾谨素来怯懦,何氏母女才能欺压顾谨这么多年,可如今老太太就在堂上坐着,顾谨又这般能说会道,实在把何氏逼急了。
“母亲,湘儿不过是想要摘她姐姐些菊花泡茶喝,断断没有别的意思,您可不要一味地听这丫头瞎说八道啊?”
“瞎说八道?”不待老太太说话,顾谨便又插嘴:“是今儿她顾湘摘花是瞎说八道,还是我病重你做母亲的没有一汤一药是瞎说八道。是父亲面前你假意相待背后羞辱是瞎说八道,还是纵女无度,让你女儿欺压长姐是瞎说八道?”
只一段话,说了何氏母女恶行,便是她们还有话说,老太太面前也不好放肆。
唯有那顾湘不识抬举,眼见自己要吃亏,伸手便要打顾谨,那巴掌一伸可是没有半点大家闺秀的做派,混是泼皮模样。
顾谨自不会让她,抬手就钳住了她的手腕,顾湘还想挣扎,却不知顾谨哪里来了这样大的力气,她竟然挣扎不开。
老太太坐在上首看她们母女二人演戏,如今看顾湘终于发起狠来来,便敲敲手里的拐杖,屋里面顿时安静下来,老太太也终于出了声。
“行了行了,我还活着呢,你们就这样吵打不休,我若死了,家里还真翻天了不成?”
下首三人赶忙行了礼,那何氏堆出个笑脸来:“母亲恕罪,这两个孩子今儿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平日里那是最和睦的,儿媳这就教训她们。”
老太太睨她一眼,言语上不冷不热,便道:“你教训她们?怕是我出了听云堂,你后脚就要收拾谨儿。”
一句话点破了何氏的心思,她尴尬一笑,只道:“这,这是哪儿的话,那母亲说要如何责罚?”
“怎么责罚?湘儿今儿冒犯长姐在先,忤逆圣意在后,还想在我面前动手打人,自然是责罚你的亲闺女!”
何氏一呆,明眼人都知道顾谨所说的那违逆圣意之言是胡诌八扯,可奈何其他两条罪状是做实了的,老太太身体虽差,脾气却不好,便是何氏也不敢顶撞。
“便罚她去祠堂里头跪上一夜,且看看明早起来知错不知错。”
顾家三小姐自诩名门嫡女出身,何曾有一天被自己的庶出姐姐压了一头,如今自然是怨气满怀,恨不得有把匕首拉了顾谨的脖子。
“凭什么,我哪里有错了!分明是她顾谨冒冒失失闯进来,冲撞了我母亲,还不分青红皂白攀污,祖母您也听信了她的话不成?”
这话里话外都像是在说:祖母你眼瞎了耳朵也聋了,如今听信人家的谗言了。
老太太是将门虎女,脾气何等的急躁,怎会让自己不懂事的孙女指责了。
她拐杖敲地,言语之间已现怒意:“还不带下去!”
这话是说给老太太身边的婆子们听的,只是那两个婆子碍于顾湘那嫡女身份,竟然一时没人上前。
老太太抬头看了她们二人一眼,正要发作,却听下首有一道清音传来。
“是!”
只一个字,却是她们从未听到过的坚韧之音,更令人一个激灵的是:那说话的人竟然是二小姐顾谨。
顾谨应了祖母吩咐,单手就捏了顾湘的肩膀,顾湘吃痛,竟然抬不起手臂来。
“好妹妹,姐姐亲自送你去祠堂!”
姐妹二人走后,老太太随即由身边的婆子搀扶回了房间,偌大的听云堂里头就只站了何氏一人,那满桌饭菜晾着,她也再动不起筷子去吃这顿残羹。何氏看着顾谨与顾湘远去的背影,在正厅里头怔愣良久。
这小庶女疯了?
她敢顶撞嫡母?
她敢对顾湘动手?
纵然心里头一百个疑惑不解,她却也没敢忤逆顾家老太太的意思,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那个身娇肉贵的女儿被她祖母责罚。
但……今儿老太太的责罚可以忍,那小庶女的欺压却不能忍,这是病好了太猖狂,竟然也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第五章 祠堂立志
这夜顾将军府里头灯火通明,初秋的季节却令人觉得北风萧瑟,就好像是那朔北的风卷了黄沙正凛冽,叫人想起来,心里就生了寒意。
顾家祠堂。
顾湘一路被顾谨拎了进去,面前是顾家列祖列宗的排位,烛火燃着,照亮了那排位上的漆字,乍一看有些凄厉。
“顾谨,你不要命了!小心爹爹回来……”
“爹爹回来?”顾谨挑挑眉,“就算是爹爹回来,看见你如今这副模样恐怕也要失望得很,汴梁城里谁不知道你顾家三小姐是他顾大将军的掌上明珠,若是有朝一日你那跋扈名声传了出去,你看汴梁城里人家会不会低看爹爹,说咱们顾家女儿没有家教!”
顾谨说的这话并不是空口套白狼,上一世顾湘嫁给了陆归堂,没过多久就传出来毒妇名声,害得陆归堂与顾疆元没了情义,错在今日何氏对顾湘的娇纵。
她们母女撺掇父亲,哄骗祖母,最终自己也成了那覆巢之下的败卵。顾谨与她们没有那不共戴天之仇,但今儿不让她们长记性,只怕上一世的故事还要再重演一遍。
“你看好了,在你面前陈列着的,是咱们顾家的列祖列宗!今日顾家满门显耀,就是顾府这祠堂里头的灯火也是彻夜不息。可你有没有想过,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今儿你做不到内安,明儿连累的就是外患,他日东窗事发,怕是后故之人连个牌位也见不着!”
顾家早已经没了老太爷,这话里头的后故之人摆明了是说顾疆元这一辈的人,这话很是不妥,但顾湘却没顾上去想。
她养在深闺十几年,从不知道家族兴衰,更没人同他说过朝局动荡。今儿顾谨却说了两回,一番话下来她脑子里只剩下那女子清音,竟然也不知道同她斗嘴了。
顾谨见顾湘没话说了,一颗心这才稍微定了定,这是她前世今生第一次涉足顾家祠堂。往日里她是庶女身份,又没了生母照拂,被嫡母欺压,声称她是那低贱身份,断不让她去顾家祠堂。
她今日锋芒初现,凭着自己的一张嘴震慑住了何氏,亲自将顾湘送来了祠堂。
祠堂里头摆放的是祖辈们的牌位,她从未见过,哪怕到顾家家破人亡,牌位俱损的时候,她也没有见过。今日在这祠堂里头,顾谨站着,顾湘跪着,略显昏暗的暮光透过窗棂照进来,配了烛火,更显黄昏。
顾谨叹了口气,今日她在此,日后定要保顾家安稳一世,保父兄平安,保她顾家牌位不会化作覆灭之下的灰尘!
顾谨心里想的是此生志向,顾湘心里却仍旧在琢磨这个姐姐喉咙里卖的是什么药。
“你今日到底是怎么了?生了场病居然长了这么多的气焰,敢冲撞母亲,还敢在祖母面前搬弄是非,还敢,还敢欺负我?”
“我这一病,你做妹妹的没有一次探望,她做母亲的没有一声问候,由地我在这府里头自生自灭,你们敢说问心无愧?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你听着,你和你母亲从今往后若能安分守己,我不求你们待我如自家人,只求你们母女二人能够安安稳稳过日子,咱们之间话都好说。若是你们依旧执迷不悟,在父亲与祖母面前瞒天过海,背地里用那些大宅院里的阴损手段,今日的事,定然还要有第二次!”
顾谨撂下这话,随即大步出了祠堂,此时天色已晚,院子里头点了灯,与祠堂里的灯火相呼应,照亮了少女一身坚韧。
似那庭前丛菊,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晚风拂过,吹上了少女单薄的身姿,云绦急急慌慌跑过来,“小姐,天色晚了,晚风吹在身上太凉,您身子还不好,咱们快点回去吧。”
顾谨静默着立在祠堂门前,听见云绦的关切也不答话。
今日她先发制人,惩戒了自己的妹妹顾湘,不知道祠堂里头她说的那番话顾湘有没有听进去,但何氏定然不会善罢甘休。父兄还在北疆边关,往后的路,会越来越难走。
晚风低拂,似有燕声呢喃,不多时从祠堂里头传来三小姐的呜咽声,在这不见日光的深宅里头听着竟然有些瘆人。
云绦禁不住打了个瑟缩,“小,小姐,咱们快走吧。”
顾谨叹了口气,拉起小丫头的手就下了台阶。
“罢了,走吧。”
今日她说的那番话,顾湘若是听进去了,此时就不会呜呜咽咽卖可怜,如今她哭,便是觉得这场罚跪是让她受了委屈,如此一来,顾谨那一番口舌算是白费了。
第六章 欺负我媳妇儿
“二小姐慢走啊!”
这声音响起的时候,顾谨正拉着云绦的手转到后院门口。
主仆二人着实吓了一跳,纵然是顾谨这般深宫里头翻滚过的人也没忍住“呀”了一声。
父兄尚未归家,此处又是内宅门口儿,怎么会有男子?
云绦有些害怕,揪着顾谨的衣袖不愿意放开,顾谨拍拍她的手,仗着自己深宫八年磨砺出来的那份冷静去看竹云里的人。
昏暗的小径上,有晚风吹过来,竹林发出“飒飒”声响。
待看清了那隐在竹林里的人,顾谨却禁不住撇了撇嘴。
怎么又遇见他了,陆归堂。
“王爷好兴致,深夜还赖在人家里不肯走,是院子太大迷了路,还是军书太多翻不着?”
下午时分她与他在顾疆元书房撞见,陆归堂声称他去取军书,他能自己进去定然是得了顾疆元点头,既如此,顾疆元一定把军书所在明明白白的告诉他。如今天色已晚,陆归堂竟然还出现在顾府里头,他这是……要干嘛?
陆归堂一笑,暗色里虽看不出表情,却听出来两分狡猾语气。
“本王原本要走了,怎奈何……看了一出好戏!”
何氏母女的院子听云堂在后院,任凭陆归堂此时如何得顾疆元重看,如何能够在顾家来去自如,也断断没有可能进顾家后院。他所说的“一出好戏”又定然跟顾谨有关,那必然是祠堂里头那一幕被他看见了!
“这是家事,王爷也要说上几嘴不成?”
顾谨嘴上直言直语,心里却默默生了担忧,众所周知他咸王陆归堂与顾湘有婚约,顾谨本想要找顾湘的麻烦,日后想法子阻拦这桩婚事,却没想到陆归堂没走。若是顾湘那楚楚可怜的模样被他看到了,岂非更让这王爷怜惜顾湘了?
果然杞人忧天这个词没发生在顾谨身上,陆归堂的下一句话便是:“你欺负我那未过门的媳妇儿,我还不能说句话了?”
未过门的……媳妇儿?这话不只顾谨,云绦在后头也吃了一惊。
顾谨皱了皱眉,松开云绦的手:“云绦,你先回去,我同王爷有几句话说。”
小丫头眼里陆归堂是来偷香的,自然不肯放自己家小姐一人在此,却又瞥了一眼小姐的神情,那眸子清亮,兀自透着坚定,她竟然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是小姐。那,那您可早点回来啊!”小丫头没敢再多说别的,抱着顾谨那摞书就往晚窗阁逃窜去了。
云绦走后,陆归堂终于肯从竹云之后现出身影来。
依旧是那通身的公子气度,眼角眉梢透露着与那武者身份大不相同的散漫神态。
“你想同本王说什么?”
顾谨抿了抿唇,不知道该如何劝他不要娶顾湘,但无论如何却也说不出那重生之事,良久,她只憋出来一句话:“你若取了顾湘,定然会后悔。”
“哦?为什么?”男子俊眉一间,露出眼眸里温酒一样醉人的光。
顾谨又静默良久,她想说因为顾湘会在你家胡作非为将你惹怒,她想说你会给顾湘一纸休书从此不登顾家门庭,她想说陆承修会趁机攀附顾家从而手握兵权,她想说你会因此兵败死在戍边的黄沙里……
她说:“因为我想追你!”
……
天色已经黑透,晚风越发猖狂,拂过男子的柳眼眉山,掠过女子的黛眉清目。
良久,传来男子低低的沉笑,惊了低宿的倦鸟。
“你,你这姑娘,还挺不要脸。”
他身份尊贵,日后登上大统指日可待,求亲的官员,套近乎的官眷踏破了他咸王府的门槛,他都不曾答应。只觉得顾将军生性豪爽,是那边关守疆人,想来他的女儿定然不同寻常,这才定了与顾湘的婚事。
可那些朝臣再怎么攀结咸王府,也没有一人敢开口提结亲之事。任那些富贵人家的姑娘如何仰慕自己,也只敢戴着面纱在茶楼上装作不经意一瞥。
眼前这人,眼前这人说起话来竟然这样明目张胆?
一个姑娘家,说她想追他?
看样子顾将军的女儿的确是不同寻常,只是那不同寻常之人不是同他定下婚约的顾家三小姐,而是这位默默无闻的顾家二小姐。
第七章 军书
“你,你这姑娘,还挺不要脸。”
男子略显轻浮的语言却没让顾谨觉出有什么不妥,她左思右想,若是能够阻止顾湘与陆归堂这场婚事,便是豁出去自己的闺秀名声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反正她此生早已经不再是为自己而活,而是为顾家安危而活,为黎民苍生安稳而活。
却不知陆归堂心里已经转过了七八个弯弯绕绕,方才那有些吃惊的神情此时又换上了一堆油笑。
“本王知道自己素来是人中龙凤,姑娘若是喜欢,不如本王勉为其难,只是不知道若是一下子收顾将军两个女儿他会不会同意。”
顾谨美眸忽地瞪大,他竟然想要自己去给他当妾室?
不行不行,那一定亏大了,到时候陆归堂还是会输给陆承修,自己逃脱了被陆承修掐死的命运,却逃不了给陆归堂陪葬的命运。
“痴人说梦!”
女儿家力气小,这副身子又是顾谨从前那副病体,本是没力气对人拳脚相向的。奈何陆归堂却觉得她有趣极了,任凭女子娇软的拳头捶在了自己胸口上。
这一捶,陆归堂倒是没什么事,却有一样物什从他怀里掉了出来。
寂静的院子里头,发出一声翠响。
顾谨的目光顺着那声音的来源去看那落在地上的物什,随即一怔,不再管陆归堂的言语放肆,只弯腰去捡那落在地上的东西。
那是一封文书。
寻常文书素纸写就,重要些的文书帛布写就,这一封却都不是,而是帛布写成,却在边角镶了铜铁。那铜铁虎豹花样,拿在手里沉甸甸的,细细看去便能让人涌起一腔热血。
闺宅女子,本不应该知道这是什么,偏偏顾谨陪伴于陆承修身侧的时候见过无数次。
这是一封军书。
陆归堂看着顾谨的神情,也跟着神色微动。“……你认得这东西?”
顾谨却不答他,只轻轻展开了兵书,去看里头的字迹。
“圭氏攻下了缺月池?”
陆归堂挑挑眉,只以为顾谨之所以能对军书说上两句话是因着她是顾疆元之女,却不知道她身份低微,在顾府里头连书房也不能轻易入得。
他叹了口气,想着左右不过这人是顾疆元的女儿,便是知道军情也无妨。
“是啊,三天前的夜里圭氏突袭了中军大帐,人人都以为圭氏是要扰乱军心,忙着齐心对敌,以免让中军大帐受击打让大贞驳了面子。却没想到就此疏忽了缺月池的营房,这才让圭氏钻了空子,不只失了缺月池,将士们也死伤惨重。”
大贞国内百姓安居乐业,汴梁城里更是繁华如春,却人人都知道他们休养生息的家国正饱受边关滋扰之苦。
顾谨的父亲顾疆元如今是驻守北疆的兵马大元帅,这些年血肉搏杀,算是保了边关百姓几年安稳。缺月池是座城池,临着圭氏疆土,又有一湖状若缺月,故名缺月池。如今缺月池失守,保不齐北疆也要失守。
这是陆归堂此时的想法。
顾谨心中所想却比他还要长远些。
她清楚的记得,就是这一次,父兄没能守住缺月池,致使边关百姓人心惶惶,边关战士萎靡不振,不出半月,就被圭氏又下了两座城池。
皇帝病重,亲王摄政,急召回了顾疆元与顾好眠父子,继而与圭氏议和。
从此顾疆元得闲在家,办起了顾湘与陆归堂的婚事,也从此,埋下了圭氏那颗毒瘤。
“你想什么呢,是不是被吓着了?”
顾谨闻言一个回神,见陆归堂正定定地在他面前盯着看,那神色有些小心翼翼,却多了分浅笑。
他觉得自己被吓着了。
顾谨又不答,只伸手将军书递还给了陆归堂。
“王爷这是要将此军书呈给圣上?”顾谨不知为何这么重要的军情会出现在这里,但今日朝堂之上未闻响动,想来是圣上还不知情。
陆归堂闻言一愣,越发觉得顾谨这姑娘有意思,分明什么都不该懂,说出话来却颇能抓住几分关窍。
他据实相告:“并不是,朝中的军书还要过两日才到,这是你父亲单独传给我的密报。”
顾谨闻言松了口气,既然圣上还不知情,那一切就都还有挽回的余地。
她吸了口气,吸入了凉凉的夜风:“王爷,缺月池失守,此事可大可小。若是军书明日呈到了圣上眼前,便是大事,若是能够在圣上知情之前扭转乾坤,便是小事。”
寻常边关奏报要有六七日才能到,方才陆归堂说这是三天前的事,必是父亲给他发了急报,又恐担那结党营私之名不敢送去咸王府,这才送来了自己家的书房,陆归堂才悄声来取。
“父亲给王爷发急报,必然是有求于王爷之意,若是王爷能拦下送往朝堂上的那封军书,又能暗中助力父兄,便不只是救父兄于水火,而是救天下苍生于水火。”
陆归堂轻笑,似乎同顾谨说这么多只是觉得她有趣。
“顾小姐这话说的,好像你有本事能扭转乾坤似的。”
“若是,我真有呢?”
第九章 朔北风
朔北一入了十月就冷起来了。
大漠戈壁,黄沙肆虐,是那全然不同于汴梁繁华都城的地界。
中军大帐里,司马大元帅顾疆元正在查看舆图。
其人不惑多些的年纪,却因了朔北的风沙而多了几分沧桑,消瘦的身形掩不住威风凛凛,下巴上的胡茬却能看得出这几日的劳心伤神。
忽然,那帐帘被猛地掀开,来人不经通报,急冲冲就进了大帐。
“父亲,咸王发来了急报!”
这人叫做顾好眠,一身将军铠甲之下,是少年人的雄姿英发。
顾疆元案前燃了烛火,照亮了少年人的眉眼,那远山英眉,朗目星目,虽身在朔北兵营里,却好像让人看见了青山巍峨,看见长江浩荡,看见漫天星辰只余了这一人。
他是块不曾被风沙打磨过的美玉。
顾疆元被儿子的这一声低乎吓了一跳,心道顾好眠向来稳重,少有这般大呼小叫的时候,加之那“咸王急报”几个字便让他心神一定。
“王爷信里说什么了?”
顾好眠喘了几口气才平静下来,只把手里的军书递给了自己父亲。
“末将一两句话说不清楚,元帅自看吧。”虽说上阵父子兵,但顾疆元这人重规矩,军营里头不以父子相称,方才顾好眠情急之下喊了“父亲”二字,此时却已经反应过来了。
顾疆元接过他手中的军书,一双拿刀提剑的手竟忍不住有些颤抖。
他担心这军书里写的是他忧心数日的坏消息。
他带兵多年,少有马失前蹄的时候,这次却一个疏忽失了缺月池,与咸王多年来的合作恐怕要毁于一旦,若是咸王信中说要撇清干系,那顾家在朝中的日子恐怕不好过。
帐中有些昏暗,顾疆元拿近了烛火细看,军书一展,布帛上字迹端庄,写信的人不慌不忙。
字不多,只寥寥数语,为防结党营私之名连称呼署名也无。
“军报已截,缺月需夺,可行水战之事,久旱逢甘霖,事必成!”
顾疆元看罢,长吁一口气,数日来压在他心头的阴云尽散。
“好啊,咸王果然是个值得托付之人,本以为此番失利他会自顾不暇,想不到竟然出了一条妙计!”
顾好眠闻言连连点头,这军书他自然看过了,心中所想比顾疆元还要惊异些,军书里头写的那条妙计看起来平平无奇,也无兵法妙用,却胜在摸透了圭氏的心思,实在是绝妙!
顾疆元将军书放到烛火之上,一场千里送来的及时雨在火光之中滋啦而灭。
却有一份喜悦,滋生在顾疆元父子的心里。
“好眠,立刻去知会诸位将军,来我中军大帐议事!”
“是!”
……
中军大帐之外,一派颓废之气。
朔北战乱十数年有于,幸得顾疆元大元帅率兵平乱,边关百姓才得安稳一时。
可圭氏如今越发狡猾,有王子赫连齐亲上阵,竟然使出那调虎离山的阴谋诡计,害得元帅马失前蹄,一战失了缺月池这一关防。
北疆征战十数年,从前的少年郎成了那青年将领,如今的军营里又添了新军。人人皆知顾元帅带兵有道,是那武将世家里头的佼佼者,如今连他也失了关城,莫非真是大贞气数已尽?
本该巡营的兀自坐在军帐外头打盹,本该操练的就歇在沙场上吃北风,人人不愿多说一句话,这等丧气的时候他们心里头涌升了不相干的念头。
他们思念故土了。
从前看着北疆关防如铁骑,任凭圭氏人马使出牛劲儿也踏不进来一步,看着元帅英姿勃发,与将士们笑谈儿郎豪气,他们守边防辛苦,却觉得其乐无穷,一腔热血有处挥洒,便是人间乐事!
可如今……如今他们的士气被消磨了,再也提不起来。
顾好眠出了中军大帐,一眼就看见了一个倚着军帐打盹的兵。
“你小子,怎么也跟着他们躲起懒来了?”
那小兵揉揉眼睛,一副神情活像死了爹娘。
“少将军说的倒是轻巧,缺月池失了,您和元帅这等勋爵之士不过回汴梁城过安稳日子,我们这些平民百姓寻常兵勇可要受那圭氏的气了!”
一句话,说出的是万千将士的心声。
“胡说八道!”顾好眠忍不住踹了他一脚,却又觉得也不怪这些少年郎。他生性爽朗,少有那阴云不散之时,咸王的兵报来之前却也同他们一样颓败了几日。
但好在,如今一切都有了转机。
“缺月池失了元帅又没说夺不回来,你小子倒先顾念起天下百姓生死了,放心,必不让圭氏的马蹄再进一步。”
那小兵闻言眼神一亮:“少将军这意思……缺月池可夺?”
顾好眠笑了笑,却没把话同他说明,而是赶忙往各军帐知会将军们议事了。
“巡逻去!”
小兵顿时提起了精神,他忽然觉得,朔北的风沙卷起了心里一腔豪情。
第八章 权谋之术
一声清音,这声音并不大,却惊了那庭堂下栖宿的梁燕。
娇燕喃喃两声,更显夜风寂寂。
陆归堂终于收起了那份散漫神色,他以为她说这么多是凑巧,是因为她是顾家女儿。
但,她说她真有扭转乾坤之能,却令陆归堂的内心掀起了不小的风浪。
这不是在开玩笑。
今日他自入了顾疆元书房,取了这份密报,乍看之下吃惊不已,但他所能做的不过是暗中部署,让北疆那些眼线不动声色的转移,防止顾家失势,大贞也覆败。
但顾谨一番话却让他生平第一次明白了惭愧二字的含义,小小闺阁女儿,眼睛里面竟然装得下父兄安危,装得下天下万民的生死,实在是令他有些刮目相看。
陆归堂将军书握在手里,随后拢了拢袖子,煞有其事地作了个揖:“愿闻小姐高见。”
顾谨定了定心神,皇帝病重,亲王庸匮,如今的舒王陆承修更是不可托付之人,朝中官员她见不到,眼前这人是顾家如今唯一的依靠,必不能放过。
她将心中所想细细琢磨一番,而后开口:“试问王爷,缺月池里头可有一处湖泊?朔北干燥,这湖泊可是北疆唯一一处水源?”
陆归堂闻言神色一变,却还没捉弄明白顾谨言下之意,只道是北疆生民都靠着这缺月湖为生,这座城池失了,百姓的日子怕是不好过。
却听顾谨又道:“既然是朔北唯一一处水源,又是我大贞的疆土,是不是就意味着圭氏疆土之内没有江河湖泊?”
陆归堂定定点头,隐约觉出女子要说的事情万分重要,非比寻常:“是,圭氏境内少有绿洲,最多有凿开的水渠。”
顾谨闻言便笑了:“那我又要问王爷,圭氏少水,更无江河湖泊,圭氏军兵可会游泳,可会水战?”
“自然不会!”
“可我大贞境内江河湖海颇多,大贞将士里更有江南人士,难道没有个会水战的人?”
陆归堂总算听明白了顾谨所说的这扭转乾坤的方法是什么,圭氏兵将不会水,大贞兵将会水,打路战打不过,打水战还打不过?
“可还有一事,依你所言,想要夺回缺月池可以走水战这条路子,那便只能在缺月湖里设伏才能攻打圭氏一个出其不意,可圭氏狡猾多端,未必会在湖边安营扎寨。”这法子虽然新奇有道理,可敌军未必会上钩。
却见顾谨一笑,嘴角含着清风白雪,只一眼就看见冽冽寒风。
“他们必定会!”
男子挑眉,懒散的眸子里透出来些疑惑不解:“为何?”
顾谨不着急回答他,踱了两步,新月已现,这一走动衣带便映上了月光,不亮,却皎洁。
这副身体的确娇弱,才与陆归堂说了这么一会儿话的功夫就已经腰腿麻木,日后恐怕会拖累自己。
她看着身边那丛丛竹林,忽然想起了上一世皇宫里头那些姹紫嫣红的菊花,那菊花之后,是冷宫里的寸草不生。
她定了定神,努力把自己接下来说的这番话说的不那么令人称奇。“幼时读书,知道一个词叫做‘久旱逢甘霖’,若有一庄百姓连年不见雨水,土地干涸,庄稼枯萎。忽然有一天天降大雨,他们可会压下心头喜悦待在屋里头听雨声?”
不过打了个比方,陆归堂却已经全然明白了。
圭氏兵将从没见过缺月湖那么大的水源,他们心心念念了那么多年,如今终于得手,一定会在湖边安营扎寨,为的是体会这份拥有了湖泊的喜悦之情!
顾疆元带兵多年,手下定然有有能之士,摸进缺月池又趁敌军不注意潜入水底都不是问题,只等入夜敌军松懈,可在水中射箭,抛火苗子,与城外大军里应外合,圭氏兵将下不了水,到时候缺月池可下!
陆归堂朗声一笑,这下彻底惊醒了那低宿的梁燕。
他再看向顾谨的神情里满是敬佩,王爷之尊便又拱了拱手:“顾小姐有大智!北疆将领或许想得出那水战之法,却让他们如何摸得出你所说的那久旱逢甘霖的心思。顾小姐深居闺阁,竟有如此奇招,小王可是佩服了。”
今日过后,陆归堂要做的就是拦下那封送往朝中的军书,将顾谨提出的这破敌之法火速送给边关,如此一来就算皇帝知道了前几日的事,缺月池却也已经夺回来了!
顾谨听着男子的称赞,心里却没什么波澜。
这不是兵法,而是深宫八年耳濡目染出来的权谋之术。
正这般想着,忽然听着远处有人声脚步急促而来。
陆归堂一拍脑门:“坏了,方才本王笑的太大声了!”
这儿是顾府内宅门口,若是被外人看见他与顾家小姐私会,不只连累顾谨的名声,自己也会坐实罪名。
于是大名鼎鼎的咸王殿下披着一身月色穿过了顾府的竹林,而后三步并两步地爬上了顾府的院墙,最终消失在了这沉沉夜色里。
另一边顾谨堆了满脸的笑意,看着那来人:“母亲怎么来了?”
第十章 必胜之战
这一夜,中军大帐里的烛火彻夜未息。
路过的众兵将们都忍不住探头探脑,想知道元帅和将军们究竟在密谋什么大事。
只有那白天被顾好眠踹过一脚的小兵心里头喜滋滋的,却又谨守着那不传谣的军规不敢说给他人听。
中军大帐里头,元帅顾疆元手指舆图,落在了缺月池之上。
旁边围了一众将领,朔北风沙将他们磨的粗犷,没有顾好眠那份青山之姿,却满是边关男儿的热血豪情。
“诸将且看,缺月池再往北没有一处湖泊,他们圭氏之人定然没有会水的,遑论水战。咱们只需要派一队会水战的兵将,趁敌不备潜入水底,而后行水战,敌人不会水便不敢下湖,只需带好盾牌,防止流箭伤了自己。到时候,缺月池可下!”
众将领忽地面露惊喜,其中一人便道:“元帅,这果真是妙啊。咱们大家伙儿在北疆的日子久了,竟然想不起水战这条路了。”
“还是元帅带军有方,依末将看,若依此计行事,定能一举夺回缺月池!”
“是啊,到时候便能长一长咱们自己军中的士气,也能灭一灭那圭氏王子的威风。”
……
“元帅,末将是江南人,水性最好,咱们军中会水的将士也是数不胜数,此战不如交给末将来领兵吧。”
最后说话这人名叫赵羲得,乃是驻守北疆的左卫将军,地位尊崇,只在顾疆元之下。
顾疆元一拍他的肩膀:“好!此事一成,定给羲得记个头功!”
赵羲得心里头欢喜,嘴上却不忘了谦让:“不敢不敢,末将怎敢屈功,还得是元帅出的计策万无一失!”
顾疆元闻言与顾好眠对视了一眼,顾家攀依咸王之事,军营里的人都不知情,所以此事还是顾疆元担下了这功劳的好,不可把咸王亮出来。
众人心里面却想着这份头功赵羲得一定能拿,因为,这是一场必胜之战!
计划定在了次日晚上。
左卫将军赵羲得破例睡了个晌午觉,下午便带着挑好的那些兵将入了缺月池,人不多,统共二十八人。
这日天公作美,天黑的竟比往常早了些。
缺月池里头,圭氏王子区赫连齐和一众将领在高楼上喝酒,从他们那酒楼临窗而望,便正好可以看见驻扎在缺月池里头的圭氏大军,以及那军帐之旁波光粼粼的缺月湖水。
“瞧瞧瞧瞧,王爷带兵,那定然是战无不胜!”
“王爷夺下了缺月池对咱们圭氏实在是大功一件,回去以后定能继承王位!”
赫连齐大口咬了酒盏,听着这些奉承的话,心里头兀自开怀。
他往窗边懒懒一靠,把目光放在了缺月湖和旁边的军帐上。
黑夜里头瞧不清楚,只能看见军帐之旁熊熊燃烧的火把和火焰,他咧嘴一笑,想来是他们军营里的将士也同自己一样正在喝酒吃肉。无妨,想痛快就痛快,城门守得好,他大贞定然打不进来。
忽地,赫连齐的眉头皱了皱,有些异于中原男子的眉眼满是疑惑不解,他凝神,盯着那火光细看。
“王爷怎么不喝了,喝啊!”
不知是谁这般不合时宜地劝了一句酒,只听得酒楼上头一阵哐啷声不绝,众人再回过神来看的时候,却发现方才那劝酒的将领此时已经身首异处。
拿剑斩杀了他的人就是方才还与他们一同饮酒作乐的赫连齐。
再去看那赫连齐,他死死盯着窗外,盯着缺月湖的方向,却见熊熊火光照亮了男子的异色瞳仁,也险些照瞎了他们的眼睛。
“废物!”
赫连齐这么吼了一句,与此同时那缺月湖畔驻扎的圭氏将领也这么喊了一句。
“废物!”
此时他们烤羊用的火堆早已经湮灭在了一片火海之中,缺月湖里不知道何时冒出来了一帮大贞兵将。竟悄无声息地躲过了城门边防,混进了这缺月湖水之中!
如今他们正往岸上放着带火的流箭,连同军帐也烧了起来。
圭氏兵将乱做了一团,有人混乱里头欲往湖心放箭,有人拿着锅盆想要取水救火,还有一帮人看着这帮忙乱不堪的兵将不住地怒喝“废物”。
却没有一人能下水与他们一搏。
终究是近水也救不了近火,乱箭也伤不了敌军,圭氏兵将被大火流箭逼得退远了缺月湖。
赵羲得带着那毫发无损的二十几个兵将从湖水里头一跃而出,穿过那熊熊火光,开城门,迎城外五万大军!
瞬息之间,缺月池已下,夺城计已成!
一众大贞将士欢呼雀跃,顾疆元隐在人群里头朗声长笑。
众人却不知,这条令他们轻而易举夺回了缺月池的锦囊妙计,是出自汴梁城里内宅之中一个不知名的小庶女之口。
第十一章 父母之爱子
时光往前退几日,回到汴梁城顾府,陆归堂翻墙而逃的那一日。
不知为何,顾谨看着那被人簇拥而来的嫡母何氏,竟然生平第一次涌生出一种心虚之感。
“母亲,您怎么来了?”
何氏斜眼看了看那竹林,顾谨心道幸亏陆归堂武功尚好,竹林里头也能来去自如,并没有留下什么端倪,否则今日她这个小庶女定然要坐实了那私会外男之罪。
何氏本要带人去探望三小姐顾湘,走到半路却听见院子里头有男人的声音,她心里头生了疑窦连忙过来查看,却又并没看见什么人。
“你在这里做什么?”何氏怒眉一皱,如今她看顾谨是哪哪都不顺眼。小小庶女敢冒犯嫡女,敢在老太太面前搬弄是非,这是不把她这个当家主母放在眼里。
顾谨皱了皱眉,没敢往那院墙看,心里头却也在盘算着要该说些什么才能不让何氏起疑心。
“谨儿这不是奉了祖母之命送妹妹去祠堂的吗,才过了这么一小会儿功夫,母亲就忘了?”
何氏怒目去看她,果然一听到顾谨提起下午惩戒顾湘之事她心里就不打一处来,登时一门心思就是想找一找顾谨的错处,却又想起今儿顾谨在老太太面前装乖巧那一幕甚是有用,于是自己也皮笑肉不笑起来。
“这不是你今儿下午在你祖母面前告状,说你病中我不曾探望你,弄得母亲我下不来台面,如今正打算去探望你一番,不算晚吧?”
顾谨心里头一声冷笑,是啊,如今自己的病都好了,还能在她听云堂里头大杀四方,自然是不算晚,什么时候自己病死在了晚窗阁才算是晚呢。
后宫里头的妃子们如何说话做事没人比顾谨清楚,但说起何氏这派一会子情急了就语出无状,一会儿冷静下来了又笑里藏刀的人却是没有的,这般段位在大宅院里或许还能拔得个头筹,若是放到后宫里头却又不值一提了。
“母亲关怀谨儿,谨儿自然是喜不自胜,只是如今谨儿的病已经好了,但是三妹妹还在祠堂里头受罚,不如母亲先去看看妹妹。”顾谨微微行了一礼,总觉得陆归堂的遁走令她心神有些慌乱,只想快些打发了何氏离开。
何氏又听到自己的女儿,一颗心不觉揪了起来,眼看就要回首去祠堂里头看顾湘。
谁知刚一转身,便又猛地转了回来,定定地望着顾谨:“那丫头被她祖母责罚有什么好探望的,我还是还去晚窗阁里瞧瞧你那儿,天越来越冷了,可别又缺了衣裳少了碳火,到时候又到你祖母面前告我一状!”
何氏说这句话的时候自然自顾自的过了后庭往晚窗阁走,越走,牙根儿就越疼。分明就是有男人说话,这个顾谨定然是把男人藏在了晚窗阁了,待抓了现行,且看老太太还能不能包庇她!
顾谨看明白了何氏心里头打的是什么算盘,跟在她身后往自己院子里头走,身后还有一帮奴仆举了火把,这阵仗,活像抓奸的。顾谨跟在何氏身后却走的不紧不慢,甚至还有些悠然自得。
她的院子里头又没藏男人,她有什么好怕的。
顾疆元镇守边关多年,本就是重臣,又因家眷留守汴梁,圣上就额外加封了恩赏,赏了顾家一座大宅子。
顾谨素来不得何氏宠爱,几年前她从老太太院子里搬出来的时候就将她安排在了一处偏僻院落,加之顾府院子颇大,这段路走起来就有些漫长。
夜风微寒,月色如勾,却照亮了顾谨一双清明眼眸。
她脚踩在院中鹅软石上,想起冷宫里头泥泞土地;她眼光掠过院子里的花草树木,想起上一世顾府被抄家灭门时燃起的熊熊大火。
……
“母亲,谨儿从前不常读书,今日得幸却看了篇文章,叫做《触龙说赵太后》,您可听过?”
何氏脚步一顿,她出声文官家族,自然读过些诗书,只这一句话,便听出了顾谨言下之意。
“你明里暗里阴阳怪气,一会儿大杀四方,一会儿跟我在这装尊敬,几个意思?”
顾谨抿了抿唇,袖子里的手不觉握紧,她与这个母亲……果真是说不来话!
但想起陆归堂那句“未过门的媳妇儿”,她却总想再多说两句。
“三妹妹终究要嫁给一个鼎盛之家,母亲可想过那句‘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父兄远在边关,祖母身体抱恙,家中是您管家,该对子女有所教养才是。”
何氏心里头一怔,想不到顾谨小小年纪却能说出这番话来,她那湘儿从小娇生惯养,不仅脾气不好,做起事情来还欠考虑,日后怕会吃亏。这顾谨虽然与自己做对,说的话却有几分道理。
第十二章 院子里头藏男人
这般想着,就到了顾谨的院子晚窗阁。
她这院子偏僻,隐在曲径之后,丛菊香里,本是一处落败的小院子,却因了这些秋日里盛开的秋菊而多了分别样风情。
何氏看着晚窗阁门口那丛丛秋菊,忍不住啧啧两声,语气里头尽是嘲讽:“要不怎么说你那母亲是个出身低微之人呢,整日里就喜欢侍弄侍弄花,修剪修剪草,尽是些登不得大雅之堂的东西。”
顾谨的生母是谁她自己也不清楚,只听祖母讲过,说是寻常的农家女儿,村子里头遭了匪患,父亲率兵平匪,救下了孤苦无依的母亲。可惜父亲眷顾她,老天爷却不眷顾,不日她产下顾谨,随即血崩而去,成了这大宅院里头一缕孤魂,也留下顾谨一人在这大宅院里头,几乎成了孤女。
顾谨不知生母何人何样,却日日夜夜都盼着自己也能有个生母疼爱。
想了这许多,她却也没忘了要顶撞何氏之事。
“母亲这话说的却又不大妥当了,还是那句话,当今圣上仁慈为上,边关战事吃紧,圣上却仍力防外患,安稳大贞。这些年来我朝一日繁华过一日,民生一日安稳过一日,家家户户都行那种草弄花的雅致事,圣上也大为赞许,怎么到了母亲这儿,就成了那登不得大雅之堂的东西?这意思是说朝臣之中有些人登不得大雅之堂,还是说当今圣上登不得大雅之堂?”
何氏一噎,连忙伸手捂了顾谨的嘴,一边骂到:“死丫头,这话你也敢往外乱说,你是要害了顾家满门吗!”
顾谨冷眼看她,伸手便拨开了何氏捂着她的手,她冷哼一声,不再看何氏,而是把目光放向了眼前的晚窗阁。
留下何氏和身后的一众奴仆吃惊不已,那会儿还觉得顾谨又有了两分尊敬,却不想两句话的功夫就又现出了原形,如今什么事情都敢把当今圣上扯进来。她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庶女,上哪儿知道这么多朝中之事,又上哪儿知道这么多圣上旨意!
何氏看着顾谨那清冷孤傲的背影,恨不得怒扇她一巴掌,刚一抬手,却又险些闪了腰,幸而旁边那婆子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
顾谨正在那花丛里头踱步子,眼前正有一花枯萎,她看了顿时心生厌烦,伸手就折断了那花茎。
一声“咔嚓”,声音不大,却在在夜里显得更加清脆透亮,少女果敢决绝,再不懦弱任人欺辱。
随后,顾谨手里托着那被她折断的花,看向那边正揉腰的何氏,便不在说话了,她不说话,那眼神却让人看的清楚明白:不是要搜我这院里有没有藏男人吗,还不快搜?本小姐都给你们让出路来了。
何氏还真就看懂了她这眼神,她一手扶着腰,另一只手一抬:“来啊,咱们家二小姐体弱多病,如今天气越来越冷了,大家伙儿都去院子里头屋子里头转一转,看看是缺了什么少了什么,都来报给我听!”
何氏身后这帮老婆子小丫鬟都是她知根知底的人,用了多年,已然能够听明白主母话里头的意思。缺什么少什么并不打紧,要真是缺了银丝少了碳火便更不打紧了,主要是看看有没有多了什么,诸如男人的玉佩,不该有的银钱,贴补外人的东西之类,从前何氏带着她们搜院里妾室的屋子的时候,就是这样一番说辞。
仆人们鱼贯而入,云绦在里头吓了一跳,赶忙跑出来站到自己家小姐身边:“小姐,这是,怎么了?”小姐不是说与咸王殿下在竹林有话要说吗,怎么等了半天却等来了主母带人搜院子?
顾谨看向云绦,面上有些同情:“云绦,今夜恐怕要辛苦你收拾院子了。”
说这话的时候,晚窗阁里头传出来一阵“霹雳哐啷”,顾谨忍不住摇头叹息,这些人在里头抄家一样的搜东西,果然是卖命。
她这晚窗阁小,从来只有云绦一个人与自己作陪,自己从前身子不好,粗活累活都是云绦一个人大包大揽,今夜小丫头定然不让自己帮忙,还是会一个人大包大揽地收拾院子。但日后她得多帮帮云绦才行,毕竟这辈子,自己可不是来做什么小姐的。
此时晚窗阁外就只剩下了何氏与顾谨主仆。何氏恶狠狠地盯着顾谨看,心里头骂了她无数遍死丫头,院子里头的那些仆人却仍旧没有什么动静,她心里头就越发着急。
第十三章 仇人相见
何氏心里想着,若是没什么动静,今夜也不能白来,总得扇顾谨一巴掌才行。
她捂着那腰,踉踉跄跄就往顾谨站着的花丛走,云绦见状有些害怕,拉着顾谨节节后退。
忽然,顾谨脚步一顿,拍了拍云绦的手,心里头无数个念头翻涌而上,面上却又强堆起了笑意:“母亲今夜关怀谨儿,谨儿心里头不胜感激,待父亲回来定要将此时说给他听。”
何氏一愣,她搜那些妾室的院子倒是没什么,可这个顾谨毕竟是老爷的闺女,若是真怪罪起来恐怕闹得不愉快。
她看向院子里头搜院的仆人:“好没好啊!”
院里里远远传来一声回应:“主母,没什么,二小姐的院子里没什么!”
何氏心一沉,心里扫兴不已,却仍是喊了一声:“走!”
她还要赶着去祠堂看看湘儿呢,今夜就暂且放这个小庶女一马。
何氏带人走了,顾谨心里头才终于松了口气。云绦看出小姐面色有些不对劲:“小姐怎么急着用话催主母走,其实让她们搜搜也不打紧的,奴婢收拾收拾就行了。”
顾谨眼睛盯着何氏离开的方向,语气竟然不觉有些颤颤巍巍:“云绦,去,看看她们走远了没。”
云绦心里满腹疑惑,却也知道自家小姐病好之后活像脱胎换骨,如今说话做事都有她的道理,于是乖乖往外走了几步,在何氏方才站着的地方徘徊。
方才何氏要打自己,云绦拉着自己节节后退的时候,她踩到了一样东西。
若是何氏晚走一会儿,或是方才执意要扇顾谨一巴掌,这会儿她一定会欣喜不已甚至狂欢。
因为顾谨的院子里的确藏男人了,确切地说不是院子里,而是院子外,就在顾谨身后的花丛里。
她方才混乱之中踩到的,是那男人的手指。
云绦四周环顾了一会儿,见何氏一行人走远了,这才敢回来。
“小姐,出什么事了。”
顾谨皱了皱眉,弯腰,剥开那从花叶,赫然有一个趴着的男人映入了她们眼帘。
云绦几乎要惊叫出声,却尚存了一丝理智,连忙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以防何氏听到声响又带人折返回来,到时候小姐可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小姐,这,这……”
顾谨深深吸了口气,抛给小丫头一个安慰的眼神。“先把他翻过来吧。”
这人就这样趴在草地上,一身黑袍显得泥泞,隐隐还有血腥味传出来。
顾谨心里头生起一种不妙之感。
随着她与云绦将那男人翻了过来,顾谨心里头“咯噔”一声,任她再怎么觉得不妙,也没有想过眼前这人她认识——陆承修!
就是这人,上一世钻了空子结交顾家,借助父亲的兵马登上皇位;就是这人,曾经许给顾家一世繁华,许给自己深宫幸福;就是这人,借口顾家功高盖主,屠杀顾家满门,万箭射死兄长。还是这人,计杀兄弟,对远在边关的陆归堂赶尽杀绝,暴虐成性,亲手将上一世的自己送上了黄泉路!
此刻,他们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小姐,你怎么了?”云绦心里有无数个疑惑,却不知道顾谨为何看着有些奇怪,似乎……认识这个男子?
顾谨回神,这些事情这世上只有她一人知晓,还要不要说出来吓唬云绦了,她便只说:“我没事。”
云绦见顾谨回神,这才放心:“小姐,那这个人……”
那这个人,我们要救吗?他平白无故出现在顾府的后院里,是敌是友?若是出手救他,会不会给顾府带来麻烦?
这些问题的答案,顾谨心里头却也没有,她想过这一世她一定还会见到陆承修,但却没想到过会是这这样的情况下,以这样一种方式。
顾谨蹲下,细细查看陆承修的伤口,伤口在腰上,显然是失血过多昏了过去,今夜如果她不救他,那么陆承修十有八九会死在这顾府的花园里。她想过不救他,可……可上辈子的恩恩怨怨却不是此时的陆承修能做出来的事情,那些事发生在陆归堂休妻之后,所以这一切是否还有挽回的余地?
良久,顾谨终于叹了一口气:“罢了,且救救他吧,等他醒了再说。”
主仆二人就这样趁着月色将陆承修抬进了屋,男子身量高,纵然是两人抬一人,却也把顾谨和云绦累的不轻。
晚窗阁偏房里,男子静静沉睡着,没人住的屋子里有些阴冷,顾谨还特意让云绦搬来了碳火。
第十四章 救人
分明是新月悬空,今夜却令人觉得格外清明。
如水月光悄然入户,照在男子苍白的脸庞上,那眉眼与陆归堂有几分相似,却少了陆归堂那份眼角眉梢的散漫与那份热血男儿豪情。
其人像棵孤松,教人在这夜色里头望见,便不觉生了恍惚。
“啪啦——”传来碳火爆裂的声音,顾谨闻声一个回神。
今夜陆承修的生死只在她一念之间,但她还是开口吩咐云绦去拿药,故事刚开始便结束了,那岂不是少了很多无趣吗。
她要看一看,这一世的陆承修是不是还能走上那条昏君之路!
云绦拿着创伤药回来的时候,顾谨已经在为陆承修检查伤口了。
“小姐,这位公子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又怎么会出现在咱们府里呢?”
顾谨轻轻解开陆承修的外衫,露出男子被鲜血糊了的腰身,她盯着那伤痕细看了一会儿,心里面便有了盘算,“他右侧身子都摔青了,多半是爬墙进来的。”
顾府虽大,顾谨这院子却偏僻。就紧邻着外头的闹市,若是赶上集市,还能听见外头百姓的吆喝声。
陆承修应该是实在没了避祸的地方,这才顺着街市爬进了顾府,就落在了那花丛后头。至于他究竟遇上了什么事,竟然险些把命都搭上,的确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却也只有等他醒了才能知道一二。
顾谨用帕子沾了温水轻轻擦拭他身上的血迹,随即将那创伤药小心翼翼地敷在了他的伤口上。下午的时候她刚在顾疆元的书房里翻看了医书,想不到才过了半天就派上了用场。
云绦接过顾谨递过来的那带血的帕子去水盆里揉洗,她年纪不大,所见过的最吓人的是无非就是顾湘母女如何欺负自己家小姐,今日陆承修这模样着实把她吓得不轻。
直到那帕子上的血被洗干净了,水盆里的水染上了红色,云绦这才定了定神。
“小姐,奴婢看您的神情,似乎认识这位公子?”云绦将洗好的帕子重新递回到顾谨的手里,一边打量着陆承修,一边试探性地问。
顾谨淡淡一笑,却坚决不肯同她说自己认识陆承修之事:“你可还记得我认出咸王殿下时说的那番话?”
云绦点点头:“是,奴婢当然记得。”
下午时候,小姐对咸王殿下说:王爷腰间这块玉佩,刻的可是蟒纹?身上熏的香,可是龙纹香?右掌磨的茧,可是长年执弓拿剑的印记?
于是她依着这几句话,把目光落在了床上男子的身上,那外袍被小姐解开了,与咸王殿下一模一样的蟒纹玉佩却还在他腰间挂着。身上血腥味虽然仍旧有,却隐约可以闻出王宫子弟才能用得起的奢侈之物。
唯独男子掌心白白净净,不是拿刀剑的手。
这人,莫非是咸王殿下的兄长——舒王陆承修?
“天呐,不会吧?”
小姐大病初愈,一下午的功夫就见到了当今圣上的两位儿子,而且……都以这样奇怪的方式?
顾谨将陆承修的外衫系好,又轻轻为他捏了棉被,动作熟练一如上一世她初入宫闱之时,此时想起来却让人觉得心疼。
她看向云绦那满是惊异的目光,微微点了点头:“你猜的不错,舒王,陆承修。”
顾谨起身,不再去看那榻上之人,只对云绦继续说:“今夜你恐怕要陪我辛苦一下,他伤势这样重,身边只怕是离不开人,咱们得轮流守着。”
云绦连忙点头,那是舒王殿下,何等尊贵之人,自然不敢怠慢。“小姐放心,有奴婢在这儿守着就行了,您身子才好,就回屋歇着吧。”
顾谨叹了口气,透过窗外看见那如水月色,却没了睡觉的兴致。
或者说,本来就没有睡觉的兴致。
今日她睁眼回到十年前,震撼之余心里头也是起起伏伏,太多的念头汇聚在她的脑海里成了此刻的一团浆糊。
她在桌旁圆凳上兀自坐了下来,不等云绦上前便为自己倒上了一杯茶水。
“罢了,对这人我还真不放心,你先下去歇着吧,有事我叫你。”
云绦以为顾谨说的不放心只是说舒王伤势太重,必须得小姐本人亲自看着才行,于是她也不便多说,看见小姐那不同于一样的清霜神色,竟然不自觉的生了寒意。
“那小姐切莫要劳心伤神,有事务必知会奴婢一声。”
门“吱呀”而开,云绦默默退了出去,只留下顾谨一人的影子投在了那窗户纸上,还有屋里头一个清冷女子,独自一人想着那些纷繁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