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九章 赴宴
顾谨本收下了邱平伯爵府的邀帖,可那一日雪下得实在太大,便与顾好眠商量着推了宴会,只命人送过去了年礼。
兄妹两个因这场雪乐得自在,顾湘却看起来不大高兴。
秦阳侯府的雅集上出了事儿吓到了她,顾湘事后回来想想觉得自己当日躲在顾谨和顾好眠身后的行为有些失了嫡女做派,本想要等邱平伯爵府的雅集上再把这做派给摆正了,却不想顾谨和顾好眠却不去了。
为着这事儿,兄妹三人在家里吵了一架,但顾好眠是兄长,顾湘也没敢闹得太厉害,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顾好眠借这两日的时间去了一趟城外的庄子,果然如同顾谨之前查账时的猜测一般,庄子里的亏空何止千两。
兄妹二人将此事禀明了顾疆元,又依着从前的规矩将庄子上的那些管事置办了一番,如此一来年前的事儿就算是基本处理完了。
顾谨真正过上了小日子,一门心思躲在屋里思考过几日去参加丞相府的雅集时如何应付那粘人的陆归堂。
日子闲下来便过得快,这一场瑞雪停的时候,到了丞相府办雅集的日子。
不幸的是,顾湘昨儿为了能在丞相府里出出风头,带着丫鬟跑出去买新的首饰,结果赶上风急雪大,回来便染了风寒。
陈相生来府上看了看,病不要紧,但丞相府的雅集是去不成了。
这日顾谨早早出了门,并未与顾好眠同行,今日丞相府有的忙,卫毓川招呼她早些过去。
见卫丞相一家人,顾谨是很乐意的。
卫丞相与卫夫人都尚雅,今日雅集虽然照旧听了陆归堂的话一并办了诗会,但却并没有当日秦阳侯府门前的热闹景象。
顾谨来的时候只有之前见过的相府管家和几个小厮丫鬟在门口迎着,顾谨未烦人引路,自己带着云绦佩环进了府。
齐眉轩。
李嬷嬷正吩咐手下的几个小丫鬟侍弄花草,远远瞧见顾谨连忙打了招呼。
顾谨清目一闪,面露欣喜神色:“什么样的天儿,还能培育出菊来?”
那齐眉轩的院子里欣欣然生了一簇秋菊,紫嫣秋华,在一天白雪之中悄吐芳颜。
李嬷嬷笑的满脸褶子,连忙回话:“是表小姐想出来的法子,听说润州气候暖,冬日里在温室里也能养花,我家小姐起初就是试一试,谁知道真养成了。”李嬷嬷说着就去拨了拨那花瓣,上面有一簇残叶,又道:“这花拿出来恐怕要冻坏了,但我家小姐说顾小姐是最喜欢此花的,说什么也要摆出来看看。花房里还有,一会儿顾小姐走的时候记得带上几盆。”
顾谨将此话应下,心中却有些意味难明。
卫毓川心中记着自己爱菊,悉心培育了这些花,她本该深受感动的。
可……这花是邱荣烟养起来的,她要是不要?
正出神的功夫,就听见远处传来燕草的声音:“是顾小姐来了吗?我家夫人和小姐正等您呢!”
顾谨“哎”了一声,暂且放下了花的事儿,进屋去见卫夫人。
屋里,卫夫人、卫毓川还有邱荣烟都在。
今儿是小年,圣上封宝,卫丞相进宫收公文去了,还要等一会儿才回来。
不等顾谨行礼,卫夫人就眼巴巴地开了口:“快过来坐,外头冷,毓川却非要你早早地过来。”
顾谨依言往椅子上坐了,屋里暖炭生着,的确几位暖和。
她笑笑:“能比旁人多来夫人这里坐一会儿,任谁都巴不得呢。”
卫夫人啧了一声,话说给卫毓川听:“你瞧瞧,定然是这两日酒席吃多了,最清直的二小姐也跟我打起官腔来了。”
顾谨轻声一笑,知道这是卫夫人的玩笑话,并未多言,只伸手问身边的小丫鬟接过来了茶水。
顾谨低头咬了一口,眉头却不由地一凝。
“这是……邱姑娘煎的茶?”
那日顾谨在秦阳侯府正厅的小阁里撞见邱荣烟的时候她正在煎茶,虽然紧接着人就被顾谨撵了回去,但那一室茶香顾谨却是有印象的。
邱荣烟煎的茶有些与众不同,那味道带了些来自江南的烟雨气,虽雅致,也稚嫩。
果然见对面坐着的邱荣烟甜甜一笑,语气里满是恭维:“怪不得表姐总是说顾姐姐聪明呢,不过一盏茶,也能猜出来是谁煎的。”
顾谨敛了笑意,未答。
邱荣烟这话早就备好了,她知道顾谨一定能够品的出来,这奉承话不好听。
眼看着场面就要冷下来,卫毓川便温温一笑:“那哪里是她聪明,是她舌头好使,煎一盏茶用了多少火候,敲了几饵茶饼,她全能分析出来。”
她素来稳重,这话说的俏皮,便逗得屋里人一笑,这一章也便揭了过去。
几人又在屋子里闲谈了几句,便有丫鬟进来禀事,说是咸王殿下和顾家少将军一同到了。
卫夫人神色明显一乱,这些年丞相府的雅集招待的全是女客,从没办过诗会,今年与卫丞相说好了公子们由他招待的,可如今卫丞相还在宫里没回来,她一个妇道人家要如何去待客?
偏偏那来得客人是咸王殿下,变量城里头一号怠慢不得的人物,这可如何是好?
顾谨心里又将陆归堂的殷勤骂了几遍,便注意到了卫夫人的神色。
她开口安慰:“夫人不必忧心,听着这些日子咸王殿下惯爱拉着我家兄长下棋,他二人聚在一处,定然是有事可做的。”
上一次秦阳侯府的席面散了以后陆归堂亲自登过几次顾府的门,声称是上一回在秦阳侯府同顾好眠下了盘棋,胜负一直没分出来。
这事儿都传到了汴梁城的街头巷尾了,那些倾慕咸王的世家小姐们还猜测陆归堂是不是喜欢上了下棋,听说前两日书斋里头的棋谱还被人抢劫一空了,投其所好,也是够拼的。
卫夫人听了这话才算稍稍安心,又道:“那……”
顾谨点头,回身嘱咐了云绦:“你亲自去同兄长交代一番,让他务必招待好咸王殿下!”
“咸王”二字,她咬的极重。
第一百五十章 心思
云和山无路,风回雪有声,不知不觉外面起了风,顾谨几人在齐眉轩里品着茶水,外头的积雪却又被卷了起来。
卫毓川爱雪。
素雪若人,纯白胜过世间一切可以称之为纯洁的事物。白莲高洁,婷婷丽丽水中央,却逊雪一分清寒;白梅孤傲,白玉花缀棠棣枝,却输雪一袭洁净;雨雾深浓,拢住人间仙界天,却少雪一丝纯白;鹅毛轻盈,飘忽天际一纷飞,却败雪一场洒脱。
因风雪又起,原本亮堂的屋子便显得有些昏暗,卫夫人忙吩咐人点上了烛火。
沉沉人声急,渐渐人影绝。
吹灯窗更明,孤照一天雪。
大约是因为这风雪大起来了的缘故,下一位客至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一炷香的功夫。
想想陆归堂和顾好眠在前院里硬生生的坐了一炷香,顾谨心里竟然有些欢喜。
这次来的客人她们不大认识,乃是御史大夫家的夫人和小姐们。
此时朝堂上的御史大夫姓尹,官绩上平平无奇,为人上也没什么太大的特点,便算是还比较稳重,做事也能讨得圣上欢喜。
御史大夫这职位自古以来便是行进谏之事的,上要规劝天子言行,下要规劝百官言行,是个多事的职位。而尹御史却素来不是个多事的人,朝堂上有什么事儿,他就比较喜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圣上崇尚无为,对他的做法倒也算是满意。这些年来,御史大夫的职位被尹御史做的稳稳当当的,而朝堂上的党派之争,他也从不参与,算是个中正人物。
顾谨之所以对他有些了解,是因为汴梁城里对这位御史大夫有很多传闻。
尹御史专情——为汴梁城里的传闻之最。
要说专情二字,这世上能够做到的男子也并不少,卫丞相便是一个例子,丞相府里没有妾室,卫丞相更无数次庶女。只有卫夫人一位夫人,卫毓川一个嫡女,堪称为人夫的典范了。
但世间女子若要寻个郎君,多半会尹御史是这样的。
他不只没有妾室,还与夫人生下了七位小姐。
七位!
尹御史最大的愿望便是能有一个嫡子,上天眷顾,这个愿望在今年年初的时候终于实现了,那一日,御史府上鞭炮齐鸣,引得路人围观,都想知道尹御史着儿子生的是什么模样。
尹夫人年过四旬才得了这个儿子,生产的时候有些伤了元气,听说前头几个官宦之家办的雅集她都没去,今日来为丞相府上的,算是赏脸了。
御史大夫府原本也办了雅集的,只是与邱平伯爵府的冲突了,尹夫人干脆收了请帖,没再做邀,自己也乐的清闲。
今日尹夫人不仅亲自来了,还将她那七位女儿也一并带了来。
尹家前三位小姐已经出嫁,嫁的都是朝堂上的青年才俊,今日是以夫家的名义来的。
尹家四小姐与顾谨卫毓川的年纪差不多,正是少女妙龄。
尹家五小姐与六小姐是一对孪生姐妹,论起容貌可以说是尹家七位姐妹中的佼佼者了,只是年纪还小,不过豆蔻。
尹家七小姐便更要年小一些,还是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
卫夫人领着卫毓川顾谨迎出来的时候,正好瞧见尹家七小姐穿着粉生生的夹袄颠颠地跑进来,嫩生生的冲着几人问了好。
卫夫人很明显是被这女娃娃给萌化了,一把将尹家七小姐抱了起来,乐的小姑娘咯咯直笑。
这声音可人,但是让人忘了风雪还飘着。
还是卫毓川先反应了过来,招呼着尹夫人和尹家七位小姐入了席。
丞相府虽大,但却没有秦阳侯府那般豪华奢靡,今日也并没有在后湖边儿上宴请客人,只是引着人入了花厅。丞相府的花厅极大,又有暖炭烧着,真是不知道比秦阳侯府那后湖边儿上体贴了多少倍。
若是要让汴梁城的小姐们再选一次,想必是没有人敢往秦王侯府后园里的后湖边儿上再踏一步的。
谁知道那厚实的冰面儿会不会忽然裂开,然后人一个不小心就掉了进去?
想到这件事儿,顾谨心里边很来气。
听说那左蕊的病时好时坏,左家进宫请了好些个太医,全都在秦阳侯府上住着。
左蕊稍微好一些的时候便寻死觅活,声称是雅集上出了大丑,几时三分寻死,却都被人给拦了下来。
等到左蕊的身子又好了一些,便又埋怨起害她的那个左枝。做秦王侯府的庶女也是可怜,想要小心翼翼害个人还被人给发现了,牵连了自己以后的婚事,恐怕这个左枝也是嫁不到好人家的了。
这当头儿,人们要么埋怨左枝不知嫡庶尊卑,要么可怜左家小姐病重垂危。却没有一个人再提起当初那左蕊冰湖献舞冰嬉时的用心不轨了。
世道,也不知为何是这样的。
顾谨吸了口气,将脑子里不合时宜的东西踢了出去。
御史大夫家的尹夫人正问她话呢:
“这位便是顾元帅家的二小姐了吧?”
她将这“二”字说的极为清楚,从前顾湘跟着何氏见过不少世面。像御史大夫家的夫人小姐是都认得顾湘,也都知道顾湘是顾家的三小姐。
这便说明她知道眼前人不是顾湘,而是顾元帅府的庶女——顾谨了。
令顾谨心中堪堪称奇的是御史大夫家的家风颇为明确,不止御史大夫在朝堂之上保持中立的态度,就连尹夫人和尹家的这七位小姐见人都是笑嘻嘻的。哪里管你是嫡女还是庶女,但凭你是顾家的小姐和今儿丞相府的贵客,便是笑颜满面的对人说话。
顾谨点头答应,言语却依旧清冷:“正是顾二。”
她不喜欢与人客套寒暄,这是顾谨一贯的作风,她也并没有打算改这习惯。
果然见尹夫人闻言愣了一愣,同当日秦阳侯夫人的反应差不多,没有想到那名满汴梁的顾二小姐竟是一个这样清冷的人。
两句话的功夫就把天给聊死了,这可要她如何将话顺下去?
最好的办法就是换个人说话。
第一百五十一章 不胜酒力
尹夫人将目光悠悠一转,这下子落在了邱荣烟身上。
邱家姑娘不喜欢清冷颜色,素日穿着一身粉灼,冬日里这样的颜色的确是会更引人注目一些。
只见尹夫人的目光亮了亮:“这位便是相府的表小姐了?”
邱荣烟明媚一笑:“夫人知道我?”
尹夫人满意的点了点头,心道这才是正常的对话语气嘛,邱荣烟这话一说出来,她便能顺着话茬往下说了。
“哪能不知道啊,早就听说卫夫人前些日子从定州回来带回来一位表小姐,出落得那叫一个水灵,我们汴梁城里平时还见不到这样的人物呢!”
这话不假,邱荣烟生的俏丽,又自带了江南润州一身烟雨气,的确是与汴梁城的姑娘们与众不同。
邱荣烟亲自为尹夫人和尹家的七位小姐奉上了茶水,熟络亲昵,竟不像是与尹夫人头一回见面。
今日尹家为贵客,却也并不是只有尹家来,又等了片刻的功夫,今日该登门的客人便陆陆续续到了场。
顾谨始终在卫毓川旁边默默地坐着,今日来的人有一些是她没见过的,但大多数人都是熟悉面孔。
比如郡诚公主和宁国郡主姜柔疑,邱平伯爵府家的小姐成宝琴等人。
直等到午时将近,今日的女眷们就算是都来齐了,又有李嬷嬷过来在卫夫人身边耳语几句,说的是:
卫丞相已经回府,去了前院招呼那帮公子们。
卫夫人听见这话便放宽了心,如此一来她就可以安心招待女客了。
只听卫夫人吩咐了一句,今儿丞相府里的雅集就算是拉开了帷幕。
汴梁城里世家大族待客宴请的规矩都差不了许多,丞相府的席面只不过比秦阳侯府的雅致了一些,其余的排场是半点也不逊色的。
上了两盏煎茶,卫夫人又笑吟吟地命人呈上来了酒。
“今儿天气太冷了,不如用些果酒暖一暖,这是去年的时候我和相爷亲自用梅子酿的,尝起来清香可口,半点不醉人。”
席上的贵女们听见这话不由地露了欣喜神色,果酒香醇,人人都喜欢偷尝几口,奈何她们都是世家大族里的大家闺秀,平日在家里头恪守着规矩,不敢忤逆长辈的吩咐。
今儿可是丞相府宴席上喝了口,回去还不会受责备,众人面上都喜洋洋的。
待小丫鬟给大家伙上掌上了酒,人人都对卫夫人道了谢,却只有顾谨盯着自己面前酒盅里那清冽醇香的果酒愣了愣。
没记错的话,她好像是不能饮酒来着?
也不是不能饮,是……一杯便倒来着?
正犹豫的功夫,云绦凑到了她的耳边:“想来果酒清冽,又不醉人,奴婢们都陪着小姐呢,小姐大可放心尝一尝。”
顾谨抿了抿唇,依旧犹豫不决。
她不喜欢饮酒,自己的酒量太差,喝酒会失了清醒,可云绦说的似乎也不无道理,今日又没什么事,就算是醉了也没什么。
卫毓川一侧首,注意到了身边迟迟不肯举杯的一抹寒色。
“二谨,你怎么了?”
顾谨回神,笑了笑:“没事。”
她举杯,饮了那盅果酒,不论如何,总要给卫夫人和卫毓川的面子吧。
梅子酒比寻常米酒要甘甜,佳酿入口,顾谨心中不由一热。
她想起方才卫夫人所说的话,这是他们夫妇亲手酿的,顾谨眯了眯眼睛,细细品味这醇厚之中的琴瑟和鸣。
少女的面上不由地覆上了一层红晕。
她觉得卫夫人的话不对,这酒哪里不醉人了?她连卫毓川在自己耳边说的什么话都听不清楚了。
卫毓川在一旁都看的呆了,她眼看着一身清寒的少女面颊红润,褪去了一身的寒雪,原来……顾谨的酒力这样差?
“燕草,快扶顾小姐到屋里歇一歇。”
方才劝顾谨饮酒的人此时都非常后悔,她们那儿能想到世上竟然有这般不胜酒力之人,更何况那人还是顾元帅家的小姐!
将门虎女,不胜酒力?
席上的夫人贵女们注意到这边的动静,面上都不由地带了笑意,心道将军府的小姐也不过如此嘛,她们却又忘了,这少女数月前一举赢了秋猎会时自己心里那惊叹之想了。
顾谨只隐约间记得燕草和云绦等人扶着自己离了席面,而后便记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是酒劲儿摧折了她的神经,一时之间有些难受。
顾谨再一次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在卫毓川房里的软塌上小憩,燕草和云绦佩环都在边上守着自己。
顾谨按了按额头,依稀想起来自己是喝了酒的缘故。
注意到榻上的小姐醒了过来,云绦一张小嘴努了努,神色不算有多愉快:“小姐再睡一会儿吧,都是奴婢不好,以后可万万不敢劝小姐饮酒了。”
顾谨笑了笑,接过燕草递过来的茶盏,茶能解酒,一盏下肚顾谨便觉得好了许多。
她安慰云绦:“不怨你,是我自己不量力了,还以为……”
还以为活了两辈子,酒量总能长进一些,看样子有些东西还是不能强求。
“我睡了多少时候?”
佩环将目光落在了窗外,稍作思量:“还不到半个时辰,花厅里的雅集还没散呢,小姐再歇一会吧。”
顾谨一怔,才半个时辰?
方才她梦里迷迷糊糊,梦见了许多前世今生之事,她还以为宴席早就散了呢。
“不歇了,出去走走吧。”
屋里有些闷热,顾谨脑袋涨得慌,想要出去透口气。
三个丫头连忙过来扶,索性顾谨酒力虽然不胜,但睡了这么一会儿却已经无甚大碍了。
外头风雪未消,但酒确能暖身子,顾谨反倒觉得身上暖融融的。
“顾小姐想去哪儿转转?”
燕草被卫毓川派过来照看顾谨,做事上颇为上心。
顾谨未多思量:“齐眉轩吧。”
齐眉轩的秋菊正在霜雪里头傲雪凌霜呢,所有人都在花厅里吃酒水,反倒辜负了清秋绝色了。
燕草笑着应下,便带着人往齐眉轩去。
她跟了卫毓川多年,也因着卫毓川的熟络知道了顾谨的性子,顾小姐是喜欢这些霜寒之物的。
第一百五十二章 惊心动魄
从卫毓川的院子到齐眉轩的这条路顾谨走过多次,今日就算没有燕草引路也能顺利到达,只是燕草的确要更熟悉一些,走的也更快一些。
齐眉轩多了风雪覆压,屋檐寰宇之间白茫茫一片,更添一副雅韵天成。
庭前的寒菊落上了霜雪,却仍旧开的荼蘼,黄紫交相辉映,华然一身,却不落俗尘。
顾谨的目光才刚在那寒菊之上落了会儿,却忽然听见个稚嫩童声想起来,打破了这齐眉轩中原有的宁静。
顾谨顺着声音却寻,却见声音是从齐眉轩外一处假山上的凉亭上传下来的。
“是谁在那儿?”
顾谨几人听得见声音,却看不见人影,心中不免觉得疑惑。
这时候宴席还没散,宾客们都在花厅里,谁会跑到齐眉轩来?难不成同顾谨一样也是喝醉了酒出来透气的?
可顾谨却又觉得不像,这声音太稚嫩了些,像个孩子。
顾谨正要再问,却见那假山上的凉亭里探出来一颗粉雕玉琢的小脑袋,眼睛里噙满了泪水,正趴在柱子上呜咽。
竟然是先前才见过的那位尹家七小姐。
“七姑娘,你怎么在这儿啊?”
这假山着实不矮,这两日雪大,石阶之上更是堆满了积雪,尹家七小姐孩童年纪,竟也不知道是怎么爬上去的。
那尹家七小姐只一个劲儿的在凉亭上头抱着栏杆哭,也顾不上答顾谨的话。
顾谨抿抿唇,隐约有了猜测,又朗声问:“七姑娘,你可是不敢下来了?”
这下子小姑娘有了反应,边哭边点了点头。
顾谨领着人往假山边上走近了看,却见这山石陡峭,竟然比寻常的屋舍还高了不少,石阶之上覆了厚厚的一层白雪,只依稀能够看出来有尹家七小姐踩过的痕迹。
所谓上山容易下山难,路太滑,稍有不慎就会摔下来。
顾谨皱了皱眉,吩咐身后头的三个丫鬟:“你们快些去找人来,去门口找小厮,前院找管家,再去花厅告知尹夫人。”
一句话三个吩咐,事态紧急,得要三个丫头全都出动。
佩环不大放心:“小姐,那奴婢们走开了,您自己留在这里吗?”
顾谨目光一落,又连忙催促了几人快去寻人:“风雪这样大,亭子上太危险了,你们快去快回,务必找几个敏健的小厮把七姑娘带下来。”
几个丫鬟再不敢多言,纷纷领命而去。
谁知云绦等人才刚小跑着离开,凉亭上的尹家七小姐就放声大哭起来。
她不过是贪玩爬上了假山,谁知道上去了下不来,自己一个人在上头等了好些时候,生怕一个脚滑会摔下去。
她这一哭,牵动着顾谨的情绪明显一乱,顾谨性子清冷,本就不大喜欢对人温言软语笑颜相对,前世今生也从没有应付过孩童。
能够力赢秋猎会、计夺缺月池的少女竟在这一刻失了分寸。
“七姑娘,你不要乱动啊!”
尹家七小姐大概是真的被吓坏了,想要自己从假山上下来,可那小靴子才刚碰到些地上的积雪,便又浑身一个瑟缩。
这下子,尹家七小姐哭的更大声了。
顾谨觉得这是她此生遇见过的最惊心动魄也最束手无策的场面了,她四下张望,竟不知道平日里那几个欢脱的丫头今日去寻个人怎么这样慢了。
“七姑娘,我让丫鬟去找人了,你老实待着,不要乱动。”
奈何顾谨的话尹家七小姐压根儿一句也听不进去。
顾谨皱了皱眉,干脆提裙上了石阶。
顾谨的身形不若尹家七小姐轻盈,纵然走的小心翼翼,脚底还是打滑了好几下,幸而顾谨素日冷静,依旧强稳住了身形,往凉亭之中抬步一登。
“七姑娘,没事了。”
顾谨伸手揽住了那啼哭不休的小姑娘,尹家七小姐这才获得了些许的安全感。
顾谨蹲下身子取了手帕为她擦擦眼泪,极力将自己的语气放的温柔和缓:“七姑娘,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儿来了,没有丫鬟跟着吗?”
尹家七小姐年纪小,正是贪玩的时候,若是说宴席坐到一半就坐不住了想要出来逛一逛玩一玩也是有可能的,只是她年纪这样小,尹夫人定然是派了丫鬟婆子跟出来了。
可若是有人跟着,又怎么会让尹家七小姐爬到了这假山上头?
更何况顾谨压根儿没看见有尹家的仆人在附近。
“莫非是你自己出来的?”
顾谨本以为这一问能得到一个肯定的答复,却没想要尹家七小姐摇了摇头,用怯生生的语气答了话:“不是的,是邱大姐姐领着我出来的。”
顾谨闻言一愣,邱大姐姐?尹家还有姓邱的表亲?
正思索之际,忽然听怀里的小姑娘又补了一句:“相府的邱大姐姐。”
顾谨恍然,邱大姐姐,丞相府的表小姐——邱荣烟。
竟然是邱荣烟领着尹家七姑娘出来玩的,顾谨在这之前没想到,有了答案以后再细细回想倒也不觉得奇怪了。
那会儿尹夫人刚来的时候就与邱荣烟熟络得很,邱荣烟能说会道的,定然八席面上夫人小姐的欢心都讨了一个遍。
“那邱大姐姐去哪儿了?”顾谨又问。
尹家七小姐抽抽鼻子,也不知道鼻头是因为哭泣的缘故冻得通红,还是因为在这儿冻了好些时候才显得通红。
这问题她也不知道了,只又怯生生地答:“邱大姐姐让我在这里等她。”
她说的“这里”,指的自然不是假山上的凉亭里,而应该是假山之下的庭院里。
话问到这里,顾谨也算是基本将事情捋明白了:
尹家七小姐是被邱荣烟领出来玩的,只是邱荣烟不知道遇上了什么事儿,把小姑娘一个人留在了院子里,今日丞相府设宴,府上的下人们都有的忙,便没人注意到这落单的尹家七小姐。
尹家七小姐左等右等都等不来邱荣烟,小孩子贪玩,就自己爬到了假山上,结果上去了却下不来了。
方才若不是顾谨主仆发现了她,这会儿小姑娘真有可能一脚滑下去,好险。
第一百五十三章 惊心动魄(二)
雪天路滑,云绦几人尽可能的将自己的脚步放快,却仍旧因府院之中络绎不绝的宾客而阻住了脚步。
齐眉轩离花厅最近,是去请尹夫人的燕草最先赶到,燕草急匆匆进了花厅的时候,尹夫人正在里头同诸位夫人们相谈甚欢。
事出紧急,燕草没顾得上大局,径直闯了进去。
卫毓川见她来先是一愣,以为是顾谨出了什么事,心中甚是紧张。
“燕草,什么事儿急急慌慌的?”
燕草虽说奉了顾谨的令来寻尹夫人,可她是丞相府的丫鬟,就算见到了尹夫人也是要将话禀报给自己的主子的。
“小姐,尹家七小姐被困在齐眉轩外假山上的凉亭里了,顾小姐让奴婢过来寻尹夫人。”
这话声音不小,花厅里的人都听见了。
尹夫人犹闻当头一棒,与人交谈的话音戛然而止:“怎么回事,她不是跟着邱家姑娘出去逛园子了吗?”
既然是跟着丞相府的表小姐出去的,怎么会被“困”在假山上?
尹夫人不是丞相府的常客,不清楚燕草说的那凉亭有多高,但仅仅听到那个“困”字,便冒出来一身的冷汗,七姑娘才是个多大点的娃娃,出了事可怎么好?
卫夫人沉吟一声,尹夫人不知道那凉亭有多高,她却是知道的,便问燕草:“可去找人了吗?顾小姐现在何处?”
燕草点了点头:“顾小姐身边的佩环和云绦去找人了,顾小姐还在守着尹七小姐。”
卫夫人知道事态紧急,也同样看出了尹夫人和尹家其余六位小姐的焦急,“事不宜迟,咱们快去看看吧。”
今日宴席未散,宾客未走,卫夫人作为主家实在不应该如此怠慢其余的客人,但其余的夫人们却也算深明大义,先是郡诚公主点了点头:“卫夫人不若引着尹夫人先去看看,我就爱贪你们丞相府的酒,在这儿躲个懒了。”
她乃公主之身,虽可不计较卫夫人离席之举,但冰天雪地的让她为了一个女娃娃移步,的确不大现实。
尹夫人已经顾不上寒暄客套,和尹家其余六位小姐急匆匆出了门。
卫夫人抿了抿唇,带着卫毓川跟了上去。
留下花厅里的女眷们面面相觑,位高者权贵,有不少人并不关心尹家七姑娘如何了,便借着郡诚公主一样的里头坐在屋里吃酒。还有一些一并跟了卫夫人出去的,要么是与尹家有交情,要么便是出于好奇,想去凑凑热闹。
众人可还都记得,上一回秦阳侯府的宴席上,可是看了好大的一处热闹呢。
等到卫夫人引着尹夫人等人到了齐眉轩外头的时候,正见顾谨落了一身清寒,在上头拉着尹家七小姐。
“顾二!”“纯儿!”
两道言语一同响起来,那声“顾二”是卫夫人喊的,她瞧见顾谨竟然也在那假山之上,不由地心惊。
那声“纯儿”是尹夫人喊的,应当是尹家七小姐的乳名。尹夫人先前不知道燕草所说的假山到底有多高,如今见到了,一颗心真要从肚子里头飞出来,雪天路滑,人要是从上头摔下来,还能有命吗?
顾谨听见声响,便欣慰一笑,安慰怀里仍在抽噎的尹家七小姐:“七姑娘别怕,你看,你母亲和姐姐们都来了。”
尹家七姑娘个子小,并不能直接看见下头的人,听见顾谨的话便往亭子边挪了两步,如同刚看到顾谨的时候一样。
这下子顾谨没拦,尹家七小姐年纪太小,让她看见母亲在身边会安心不少。
果然,尹家七小姐见着了下头站着的尹夫人,便一下子破涕为笑,喊道:“娘!”
这一喊,尹家七小姐脚底下步子一滑,便溜出了凉亭,眼看就要一个跟头从假山上翻下来。
底下尹夫人一声惊呼,这下子她的心彻底从嗓子眼里飞了出来。
“纯儿!”
众人惊呼之际,却发现想象中的可怕画面并没有发生,那尹家七小姐小小的身子停在了假山之上,另一头却是被顾谨伸手拉住,顾谨一只手拉着尹家七小姐,另一只手攀住了假山上凉亭的柱子。
顾谨的心里颇为懊恼自责,她方才就不应该松手让尹家七小姐往亭子边走的,果然还是应付孩子的经验太少了,不知道这个年龄的孩子见着了母亲竟然会那样激动,又或许是她自己没有生母,不知道母亲这个角色于孩子眼里意味了什么。
二人就这样悬在了半空之中,见者不由地心惊肉跳。
卫毓川伸手掩了自己惊呼的嘴角:“二谨,前往别松手啊!”言罢,她又回头去吩咐燕草:“你快去看看,云绦和佩环找的人怎么还没有回来。”
燕草急急而去。
尹家七小姐又哭闹了起来,顾谨深深吸了口气,一天风雪侵入了少女的口鼻。
眼前的景象来不及她多做思索,佩环与云绦喊的人迟迟未至,尹家七小姐又不肯安静,凭她之力根本支撑不了多久。
顾谨闭了闭眸子,将周身力气都灌注在拉着尹家七小姐的左手之上,而后将那手一甩,尹家七小姐被拉回了凉亭之中。
众人的心稍微定了定,感恩戴德四个字已经不足以用来形容此刻尹夫人对顾谨的心情。
想起刚进丞相府的时候这顾家二小姐待人还冷漠疏离,尹夫人打心底里冷落了人家,却不想她竟是个热心肠的。
恍惚间众人想起一件事来:几日前秦阳侯府的雅集上奋不顾身下水救了左家小姐的人,是如今这位顾家二小姐的兄长。
将门之家,果然名不虚传。
但事情的发展却并没有众人期待中的那样顺利,顾谨虽然救回了尹家七小姐,自己却没了力气。
她方才将力气都用在了左手上,那攀着柱子的右手却忽然一松。
紧跟着脚底下一滑,整个人顺着假山翻了下来。
众人只觉得那心又从嗓子眼里飞了出来,她们都是妇人小姐,何曾见过这样惊心动魄的场面?
只见顾谨一身云水衣裙绽开雪色,衣领上的风毛拂过少女的下颔,看的人呼吸都不由地一滞。
第一百五十四章 救美
“顾二!”“二谨!”
底下的人都不由地一阵惊呼,眼看着这顾二小姐就要从假山上摔下了。
顾谨心中千百个念头一齐涌生,却忽然被一个温暖的怀抱阻住了思路。
顾谨的思想忽然一停,侧首去看那接住了自己的男子。
众人的呼吸又不由地一滞,她们还没反应过来的功夫,就看见咸王殿下携着一袭懒风,速度却半点不懒的青云直上。
世家大族里的女眷都是认得陆归堂的,也都知道陆归堂平日里的做派,今日那人敛去一身散漫,飞升而起踏雪而去的一幕,成为了众人多年难忘的画面。
陆归堂抱着顾谨稳稳落在地上,少女的心跳漏跳了一拍,男子的嘴角却又重新覆上了懒意。
看到顾谨安然无恙,陆归堂才算是彻底放下了心。
方才云绦跑到前院去找丞相府的管家时,陆归堂正和商故渊拉着顾好眠饮酒,见到小丫头急急慌慌的模样,顾好眠率先起了警觉。
拉过云绦来一问,才知道是尹家七小姐被困在了假山上。
前院的公子们听到这个消息都觉得兴致恹恹,不过是在假山上下不来了,派个身手敏捷的小厮上去将人接下来就行了,哪里需要兴师动众一回。
却只有陆归堂眉头皱了皱,只有他捕捉到了云绦的另外一句话:
我家小姐正在假山底下照看呢。
不知为何,陆归堂心中便升起一股隐隐的不安,他快速起身离了酒席,先众人一步往齐眉轩赶去。
陆归堂武功不俗,只是囿于汴梁城皇城脚下和王爷之尊的安稳当中,从未有真正施展过的时候,他匆匆转过了前院到了齐眉轩,看见的却是自己心心念念的人摇摇欲坠的一幕。
那一刻,顾谨身若浮萍,竟有恍惚虚无之感。
陆归堂不敢犹豫,轻功施展,径直凌空而上接住了顾谨。
直到二人稳稳落在了地上,众人这才回过了神。
一时之间人仰马翻,有人凑上去查问顾谨是否安好,有人凑上去感慨王爷英武,有人依旧关心凉亭上的尹家七小姐,有人从前院跟过来看到这一幕只顾得上倒抽凉气。
这样混乱的场面持续了好些时候,一直等到卫毓川将聚在齐眉轩前头的人全部请入了庭堂,噪杂声才算是勉强止息。
顾好眠与陆承修等人随后赶到,又有佩环引着小厮救下了尹家七小姐。
齐眉轩里,尹家七小姐啼哭不止,方才一幕实在是在这小小女儿家的心里埋下了不小的阴影,恐怕童年时期的噩梦都要与此事有关了。
但人没事,实在就是万事大吉,尹夫人和尹家的其余六位小姐已经算得上是谢天谢地了。
尹夫人拉着顾谨的手谢了又谢,与初见之时的冷漠神态比起来,足可谓是判若两人。
顾谨放任卫毓川和卫夫人在一旁帮他应付尹夫人的千言万语,自己正伸手接过了云绦递过来的一盏热茶轻咬。
她救尹家七小姐不过是出于本能,在她的价值观里,这件事儿实在没必要千恩万谢,主要是她喜欢清静,尹夫人说起话来太絮叨了,她听着有些烦。
少女放下手中茶盏,强挤了个笑意开口:“举手之劳而已,夫人不必言谢,七姑娘遇险,任凭谁也不会坐视不理的吧。”
尹夫人含着泪点了点头,坐视不理的兴许没有,始作俑者却有一位。
众人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落在了屋里的邱荣烟身上。
邱荣烟此刻一身粉灼坐在下首,面对着众人询问的目光,那张娇俏笑脸上升起来一抹红晕。
窘迫——是此刻用来形容邱荣烟的最贴切的形容词。
邱荣烟努了努嘴,眼眶里已经有泪水在打转,她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啊!
邱荣烟能说会道,今日宴席上讨得了尹夫人的喜欢和尹家七小姐的欢心,便顺理成章的成了尹家七小姐口中的“邱大姐姐”,尹家七小姐在宴席上待得无聊了,邱荣烟是受了尹夫人的委托带她出来逛逛的。
谁知道只不过逛了会儿,邱荣烟就引着人逛到了前院去,撞见了一身远山浩荡的顾好眠。
邱荣烟此番跟着卫夫人到汴梁城来自然不是小住那样简单,她也到了该议亲的年纪,卫毓川得嫁王府,她心中难免羡艳,此番也想要攀结个勋爵人家的公子。
上次秦阳侯府的宴席上顾好眠下水救人,成功地吸引了邱荣烟的注意,她便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邱荣烟生在江南润州,润州茶道天下闻名,她自认为点了一手与众不同的好茶,便想要以茶道夺人眼球一番。
上次在秦阳侯府的正厅里,她已经尝试过一次了,只可惜顾谨及时赶到,让她的计划泡了汤。
此番丞相府里是个大好的机会,邱荣烟自然不愿意轻易放过,可带着尹家七姑娘去厨房里煎茶又未免有些碍手碍脚,便想着先让尹家七姑娘在齐眉轩外头等一等,等她将茶奉给了顾家少将军再回来领人。
可谁知道她这一盏茶还没有煎好,就听见外头呜呜泱泱乱做了一团,她连忙赶出来,才知道自己一时疏忽酿成了大错。
这些话,邱荣烟没敢说出来与众人知晓,只一个劲儿的道歉,声称是自己有些私事,才导致疏忽了尹家七小姐。
顾谨正坐在邱荣烟对面,瞧见她的神色便眯了眯眸子。
邱荣烟说话的时候眼神一个劲儿的往顾好眠身上瞟,不经意间还可以嗅到少女身上若有若无的茶水香,顾谨想起来上一回在秦阳侯府的所见所闻……
好家伙,竟是打上了她兄长的主意。
顾谨心中冷笑一声,顾好眠堪称汴梁城里最优秀的儿郎,该有大贞国最出色的女子来配,邱荣烟配吗?
邱荣烟的道歉声还在耳边回旋,顾谨却隐隐生出些惋惜情绪来:这位邱家姑娘若是没有那许多的歪心思,想必有朝一日也会成为响彻大贞的才女,可惜……
汴梁城的新年盛景,她是瞧不见了,这样的人,还是早早离开汴梁城为妙。
第一百五十五章 红晕
顾谨将目光转回来,其中详情不方便当着众人的面说出来,但她过后会告诉卫毓川和卫夫人。
邱荣烟如何在汴梁城出风头她不管,但她不能让人将主意打到顾好眠的身上。
尹夫人碍于邱荣烟是丞相府表小姐的身份,没好意思责问与责备,只让尹家七小姐过来身边,“纯儿,今天是顾小姐救了你,快些谢谢顾小姐。”
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在顾谨面前福了个礼,她年纪虽小,却也知道今日若非顾谨,她一定会从那假山上摔下来,想到那惊险的一幕,尹家七小姐的眸子里又蓄满了泪花。
顾谨伸手为她擦了擦眼泪,一颗霜寒不改的心终于被眼前的女娃娃融化了些。
她心头忽然一动,尹家七小姐尚且知道答谢救命恩人,她如何有不答谢陆归堂一番的道理。
可……方才陆归堂环住她腰身的感觉迟迟你没有消退,只要一注意到上首坐着的男子看自己的目光,顾谨便觉得脸颊上像是烧了一团火。
炙热无比。
卫毓川眉梢一动,清雪容颜看向了顾谨。
“二谨,你怎么了?”
顾谨的面色被她察觉,神情中明显闪过一丝慌乱,却又不肯将心思言明,只道:“今日若非咸王出手相救,顾二只怕也没命坐在这儿了。”
一句话,谢意千万。
陆归堂坐在椅子上,伸手托着腮听顾谨谢自己,一副懒色的眸子里有微光闪了闪,他倒想不到,顾谨会有谢人的时候。
可其实他的本意里并不希望听到她说这番话的。
屋里的人坐了会儿,卫夫人便提议先请宾客们回席,毕竟那郡诚公主还在花厅里等,时间久了要被人说怠慢。
顾谨知道陆归堂定然要赖在齐眉轩里不肯走,自己便想逃离此处,正要起身跟着卫夫人出门,却被卫夫人按下了。
“二谨,你方才受了惊吓,还是在这里歇一歇,我让毓川陪你。”
卫毓川在旁边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
顾谨眼前一阵黑线,明白这是卫夫人为着她着想,可……陆归堂和陆承修可都在上首坐着呢。
她直接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
等到卫夫人一行人出了屋门,顾谨依旧坐在椅子上一动未动,感受着上首传来的两道炙热目光,她的睫毛眨了又眨。
显然是心里发慌。
此时顾好眠亦在,他注意到顾谨神色有些不对劲儿,便颇为关切地问:“妹妹,你没事吧?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方才顾谨摔下来的那一幕他是看到了的,会不会是伤到了哪里却嘴硬不肯说。
顾谨的神情明显一乱,腰身处传来火辣辣地灼烧感,好像那人一双手自从环住了她,便再也没有松开过。
素日清冷一身的少女因陆归堂而现了窘迫。
“没,没事。”
顾好眠还要再言,却听上首坐着的陆承修开口说了话:“顾二小姐兴许是受了惊吓,少将军还是回去递牌子请太医来看一看的好。”
今日行英雄救美之事的人是陆归堂,武艺之上陆承修本不如他,可当着那些世家小姐的面任由陆归堂出了这场风头,陆承修的心里还是不舒服。
这一幕让陆承修想起多日之前长街之上的那一幕,他倾尽下属之力,竟不如他一人闹市纵马之功。
他的心里从来没装过谁,只不过想救顾谨一次,却回回都让陆归堂抢了先。
顾谨能看出来陆承修说话的时候神色不悦,心中也便隐约能够猜出他心中所想,她终究还是很了解他的,是眼下大贞朝中最了解陆承修的人。
顾谨皱了皱眉,清音破了雪色:“年节的时候,还是不要去劳烦太医了,我没事,只觉得有些闷,出去透透气。”
陆归堂的目光一直落在顾谨身上未曾挪开过,此时听见顾谨要出门,却敛了敛神色。
顾谨仓皇出去,连卫毓川也没让跟着。
她实在坐不住了,只要陆归堂和陆承修的目光双双落在自己身上,她就能够想起前世与今生两重难以言明的情感纠葛。
错乱复杂。
屋里,众人盯着顾谨仓皇离去的身影,一时怔忡,那顾家二小姐什么时候有这样心绪难明的时候了?
这还是那个清霜一身的顾谨?
静默良久,终究是陆归堂懒懒的声音先打破了这份沉寂。
“皇兄不若再坐一会儿,我就先回去了。”
言罢,他起身告辞,随着顾谨的脚步出了齐眉轩。
顾好眠坐在椅子上皱了皱眉,起身也朝着陆承修拱了拱手:“末将也先回去了。”
这回去说的自然不是回府,宴席未散,要走也得去前院像卫丞相辞行,这是礼数,不可失。
三人相继出门,屋里陷入了死一样的沉寂。
椅子上坐着的,可就只剩下陆承修和卫毓川了。
卫毓川的玉颜上悄悄渡上了一层红晕,若有个镜子照一照,她大概也就不会一直追问为何顾谨方才脸色不好了。
只听少女音色婉柔,像含了春日里清辉的天水:“王爷可要用些茶点?”
……
顾好眠紧跟着陆归堂出了齐眉轩,一路疾行,却并没有发现陆归堂的身影,直到他追到了前院的诗会上,见卫丞相依旧好端端坐在上首,底下的世家公子们喝的烂醉如泥,环视四周,压根儿没有陆归堂的影子!
咸王不是说他要回来的吗,人呢?
顾好眠想起来顾谨面颊上那一抹红晕,心中暗叫不妙,正想要回身再去找顾谨和陆归堂的时候,商故渊喊住了他。
“少将军,你回来了,急匆匆的这是要去哪儿啊?”
顾好眠回眸,正对上商故渊一双醉了温酒的眸子。
他咧了咧嘴:“未曾得见咸王殿下,莫不是在相府里迷了方向吧,我去找找。”
顾好眠举步要走,却又被商故渊一把拉住。
“哎——坐下坐下,少将军快快入席,殿下的脾气秉性我是最了解的,定然是觉得咱们这诗会无聊烦闷,自己去逛园子了,何必去寻。”
顾好眠被他强按着肩膀坐了下来,眼神中颇有杀气。
他会不知道陆归堂是去逛园子了吗?他担心的是陆归堂逛园子的时候会遇上顾谨!
他们顾家好好的白菜,是很容易被猪拱了的。
第一百五十六章 心动
顾好眠的担心不无道理,因为他眼里陆归堂这只猪的的确确是奔了顾谨那颗白菜去的。
顾谨这趟透气本是为了看齐眉轩的秋菊,谁料遇上那么一桩事儿,辜负了她对秋菊一番心意。
顾谨问了路,想要去花房里看看。
卫夫人平日也喜欢侍弄些花草,所以丞相府的花房离齐眉轩不远。
顾谨未带云绦佩环,独自一人推开了丞相府花房的门扉。
任凭外头如何冰天雪地,屋里却是一派百花争其之状,满屋花香扑鼻而来,顾谨被猛地呛了一口。
眼下花房之中并不只有秋菊盛开,更有好些春日里的花卉。
迎春、海棠、山茶……顾谨不由“嘶”了一声,看样子这邱荣烟培育花卉的本事倒真不小,只是不知道这些花本该在春日盛放,强迫着它们开在这冰天雪地里,与于它们而言,是对是错。
顾谨蹲下身子去看近旁一盆秋菊,正是含苞待放的好时候。
她想起今天刚到丞相府的时候李嬷嬷说过的那一番让顾谨带几盆菊花回府的话,缓缓摇了摇头。
强迫它们提前开放已经有违天理,顾府里却并没有这样暖和的花房,若带回去,只会活活将植株冻死。
它们天生就该绽放在秋日里的。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一道散漫的声音打破了花房里的沉寂,也同样让顾谨的心头一颤。
“陆归堂?”
她好不容易才躲他出来,他竟然又追出来了?
顾谨回身,对上男子的目光,少女脸上红晕又覆。
陆归堂背衬一天银白,一身懒意散落在了天雪之中,似添了清冷,又似多了柔情。
他眯了眯眼,开口笑问:“谨谨,为何躲我。”
顾谨闻言一个恍惚,想起他纵马长街与花轿上救下她来的那一次,他急急而来,唤的也是“谨谨”。
顾谨将眸光避开,止住自己莫名的心跳,低声道:“我……不知。”
她此生活的清楚明白,知道自己为何而活,从没有过心绪难言的时候,却在这一天失神数次,她不明白,为何自己偏偏欲逃。
陆归堂嘴角重新勾起那抹懒笑,身后北风悄起,卷起地上银白如絮的积雪。
他目光盯着顾谨不肯挪开,足要将眼前少女的心思看个明白。
他起初心悦顾谨,是因她的与众不同之处引得她生了敬佩,可时日一长,他发现自己彻底被这少女征服了。
她勇毅、果敢、坚韧、亦决绝,是他长于皇室二十年所深藏的情绪。
陆归堂想起当日陆承修受伤,他借机住到顾府像顾谨表露心迹说她有趣的时候少女那不悦的神色。
他那时不懂,后来才渐渐摸清楚了顾谨的心思,她怪他只因她有趣。
往事潮水般袭来,陆归堂竟沉沉笑出了声,那时候他看不懂顾谨的情绪,如今却能够看得懂了。
她深谙人心,能够看得明白天下人的心思,却独独看不明白自己的。
她是天下最懂人绪的人,可也是天下最不懂情的人。
顾谨皱了皱眉,不明白男子为何无故发笑:“你笑什么?”
陆归堂嘴角一凝,微微敛了笑意,“笑你傻。”
顾谨一顿,眉梢挑了挑,她是听错了吗?陆归堂在说她傻?
陆归堂看着眼前少女一日之内几次三番因理不清楚自己的情绪而发愣,不禁觉得好笑,他将声音放的极柔:“谨谨,你还看不透自己的心吗?”
陆归堂这话说着,抬脚离顾谨走的又进了两步。
顾谨见状吓得连连后退,之前被他环住的腰身又开始灼热似火。
顾谨拂开他的手,相触的那一瞬间又将灼热烧到了手心里,她神情微动,却极力掩盖自己的情绪:“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少女撂下这话,便想要避开陆归堂出去,她本以为遇事只有迎难而上的道理,面对这人,却只有仓皇而逃的举动。
陆归堂伸手拉住了她的袖摆,小心翼翼,不曾触及到少女的掌心。
“我可以慢慢教你明白,谨谨,做咸王妃好不好。”
顾谨眨了眨眸子,她还是听到了自己最害怕听见的话,陆归堂想要自己嫁给他。
顾谨正不知道该如何回话,却听身后陆归堂的声音再度响起:“我知道,你因我与你妹妹有婚约,不愿意涉足这场婚事之中。可那顾家三小姐我见过几次,知道你们姐妹之间并不齐心,我们的婚约不过是当年父皇随口一提,没有圣旨,没有婚书,更没有聘礼,想要更改,也不过是父皇一句话的事儿。”
顾谨抿了抿唇,眼前是覆了皑皑白雪的庭院,她却好像看见了三月春景,桃飞雨动。
她几次三番想要逃避陆归堂对自己的情感,是因为顾湘吗?
顾谨心中默默摇头,将这个问题的答案做了否定,她重活一世的第一个心愿,便是想要阻止顾湘嫁到咸王府,以免让之后的陆承修有趁虚而入的机会。
不是因为顾湘,那是因为什么?
顾谨眨了眨眼睛,于这片刻的时间里面对了多日以来自己一直不愿意面对而逃避的问题。
她醒来以后面对着错综复杂的局面,军情、后宅、民生……她只是想要好好活这一世,从没想过这一世的自己要不要像寻常的官宦之女一样,择一人终老白首。
她之前又太多的事情要做,所以对这件事上她选择了逃避。
可若是真给她一个择选的机会,她选的那个人,会是陆归堂吗?
良久,少女清音终于响起:“为什么?”
为什么想要娶她,这话顾谨曾经问过陆归堂,今天,她想再听一听陆归堂的答案。
陆归堂扯了扯嘴角似乎听到她会有此一问,他郑重开口,不见平日里的懒散半分。
“你曾问过我一个问题,生于皇家,对那指点江山之位当真没有半分野心吗,我有。”说到这儿的时候,陆归堂的眸色忽而有些幽深,他顿了顿又继续道:“可我非今圣长子,皇兄又素来稳重,纵然享有嫡子之尊又如何,我朝储君重贤能,朝堂之上还不是有半数官员站了舒王府。”
第一百五十七章 言志
顾谨闻及此言微微一愣,没有想到陆归堂答的会是此话。
却听陆归堂的声音还在继续:“我身为今圣嫡子,母亲又是中宫皇后,舅舅手握兵权,看似活的风光无限,可从小到大,我过得并不风光。”
陆归堂的声音不见平日里的散漫,反倒是沉稳的令人吃惊。
“我自知嫡子身份全部来自于母家与外戚,我生性不羁,却要学着隐忍,心有大志,却又要装作云淡风轻。不然……你以为我还能安安稳稳活到今天吗?老实说,我很羡慕你,你非元帅府嫡女,却能够冲破世俗的束缚,活出你该活的样子。又或者说,在你一腔坚韧的背后,我看见了内心深处深藏的自己。”
顾谨心头一滞,并没有想到陆归堂故作懒散,竟是守拙之举。
她想起来陆承修几次三番遭遇暗杀之事,那便是不守拙的后果么?
生于皇家有太多太多的无可奈何,这一点顾谨心中很清楚,可她也同样清楚陆归堂以后的命运。
若不能逆改天命,志向此生难成。
顾谨抿了抿唇,深敛数日锋芒的少女再一次开口,惊了破天之雪。
“阿堂,你终有一天,要摘下所有的面具,用你那颗心,破天下局势,成此生大志。”
陆归堂的嘴角忽然一凝,眸光中的天雪消散,继而升起的,是一如往昔的懒态。
这是她又一次唤他“阿堂”。
陆归堂轻讪一笑:“那路太远,如何行,如何走,我很惶恐。”
“我会和你一起。”
少女的声音不大,却让陆归堂眸光再次闪亮。
她刚才说什么?她会陪着他一起,现此生锋芒,行此生之志?
“你愿意?”
你愿意陪着我,愿意做我的咸王妃吗?
顾谨眸色淡淡,明白陆归堂问的话是什么意思,她淡笑着摇了摇头:“这些事情,我之前没有想过,你要给我一些时间。好么?”
所谓志同道合,顾谨既然明白了陆归堂今生的志向,自然愿意穷她此生之力,助力于他。
这跟她嫁不嫁他没有关系。
陆归堂点了点头,顾谨的意思,他听明白了。
老实说,陆归堂的心里有些失落,但也有些欣喜,这下子理清楚了自己心绪的人成了顾谨,理不清楚的反倒成了陆归堂。
“好,我等你,上元节,去看花灯好不好?”
今天是小年,再过几日便是年关,顾谨如今手握元帅府的管家对牌钥匙,府里会有很多事要她去打点,二人没有合适的机会能够见面,但过了年便是上元节,家家户户的女眷都会出门看花灯,那是个好机会。
顾谨笑着点了头,应下了此事。
……
这日丞相府的宴席散的颇快,席间出了尹家七小姐险些坠山一事,众人都觉得有些人心惶惶。
宾客们走得快,只觉得以后这等官宦人家的宴会还是不要参加了。
顾谨依旧未与顾好眠同行,宾客们离开以后,她在丞相府稍稍滞留,只因还有事情要与卫夫人说。
齐眉轩中,顾谨独自一人在偏殿里等,今日惶惶的少女终于因陆归堂的辞别而稳下了情绪。
宴席散后卫丞相又去了六部公办,如今卫夫人正带着卫毓川在丞相府门口送别客人。
顾谨浅浅抿了口茶水。
卫毓川的丫头燕草端来了新的茶盏:“顾小姐,茶凉了,换一盏新的吧。”
顾谨淡笑着接了,问:“你怎么没陪着你家小姐?”
燕草兀自收拾了那盏冷茶,笑答:“我家小姐知道顾小姐在这儿等,怕怠慢了您,特意让奴婢过来伺候的。”
顾谨眸光闪闪,想必是今日假上惊险的一幕吓着卫毓川了,她这才左一个不放心右一个不放心。
“邱家姑娘呢?”
燕草一愣,才想明白顾谨说的邱家姑娘是丞相府的表小姐邱荣烟。
“在前头和夫人一并送客。”
顾谨点了点头,未再多言,只等着卫夫人和卫毓川回来。
她想要劝一劝卫夫人,让邱荣烟早一些回润州,润州也有好的姻缘,并不只是说一定要在汴梁城里挑。
以邱荣烟的心机,若是日后真成了汴梁城中的高官臣妇,却也未必能够有享福的命。
念及那被邱荣烟惦记上了的顾好眠,顾谨心中便又多了些愤愤不平,此时的想法与之前顾好眠担心猪与白菜的心思竟然别无二致。
又等了些许时候,丞相府门前的宾客悉数散去,卫夫人携着卫毓川和邱荣烟回了齐眉轩。
邱荣烟一张俏脸上神色不太好。她今日因一己私欲险些害惨了尹家七小姐,受了不少的埋怨,虽说尹夫人明面上什么也没说,可那一上来就对她亲切的夫人到了后来连正眼也不肯看她了。
邱荣烟心里很是后悔。
“姨母,烟儿今天做事疏忽,给姨母添麻烦了。”
卫夫人淡淡看了她一眼:“好在没出什么大事,还多亏了顾二和咸王。”
邱荣烟点了点头,“既如此,那烟儿就先回房了。”
她并不在意是不是因顾谨才得安稳,只觉得卫夫人言语之间没有责怪之意,如此她住在丞相府才得心安。
却听卫夫人“啧”了一声,“先别急,顾二小姐还在齐眉轩等着咱们呢,你与我一同过去,姨母有话要对你说。”
邱荣烟一怔,有意拒绝此邀,但目光触及到卫毓川冷冷的目光,竟不由得一个瑟缩。
当下,邱荣烟再未多言,跟着卫夫人和卫毓川回了齐眉轩。
齐眉轩里头,顾谨正懒懒阖着眸子靠在椅子上歇息,听见房门推开的声音,少女睁开眼睛,露出眸子里的清冷神色。
她起身见礼:“夫人回来了。”
卫夫人快走两步将顾谨扶了起来,笑道:“好孩子,都说了以后在我和相爷面前不必多礼的,且看看今日,若非你及时出手相助,我相府岂非要惹上一桩官司?”
邱荣烟在后听着这话心头猛地一颤,她方才旁敲侧击,卫夫人分明没有多说什么,原以为尹家七小姐的这一章算是揭过去了的,怎么姨母又来言谢顾谨?
第一百五十八章 逐客令
卫夫人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便招呼着几人落了座。
顾谨眸中一丝凛冽寒光闪过,落在了邱荣烟的身上,她微微一滞,将尚未说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看样子,今日她不必开口了。
邱荣烟在屋子里坐的如坐针毡,奈何等了许久,就是没有一个人先开口说话,她心中惶恐,自不敢先打破这沉寂。
丫鬟来回两趟,将茶盏奉好,顾谨淡淡接过,却顺手放在了身边的桌案上,未尝。
卫夫人终于端着茶盏开了口,不出所料,话是对邱荣烟说的。
“烟儿来京有些时日了吧,觉得汴梁的风土人情如何?”
邱荣烟心中隐隐升起些不祥之感,面上却不敢表露半分,依旧是堆了乖巧的笑意:“汴梁城天子脚下,民生富裕,自然是我大贞上下第一繁华之地。”
说尽汴梁城有多好,才有可能不被撵走。
但卫夫人显然意识到了邱荣烟会有这样一番言辞,抿了口茶又道:“汴梁是好,可姨母还是常常想念润州,江南的风土人情,才更让人觉得安稳。”
邱荣烟笑着应下,不敢忤逆卫夫人的意思。
“是啊,烟儿在汴梁城住了这些时日,也常常想念润州的长辈和兄弟姐妹们呢。”
“喀——”卫夫人手中的茶盏一落,发出一声脆响。
顾谨低了低头,嘴角扯出来一丝不易被人觉察的暗笑。
她之前的猜测并没错,邱家姑娘有几分心机,却并没有太多城府,她有心想要得嫁高门,高门却未必能够容她。
卫夫人不过说了两句话,便将她绕了进来。
邱荣烟的美眸眨了眨,似乎察觉到了卫夫人的不怀好意,正想要开口再补两句,却听卫夫人道:“既如此,你今天回去收拾收拾,明天就启程回润州吧。”顿了顿,卫夫人又道:“前几日你祖父来了书信,说是你才走了几天,他心中便甚是想念。今儿是二十三,快马加鞭,正好能赶在年关之前回去呢。”
邱荣烟的祖父便是卫毓川的外祖,卫夫人的父亲。
邱荣烟到汴梁城的时间只有几日,“想念”一说恐怕有些夸大其词,但话是卫夫人说的,邱荣烟不敢辩驳。
邱荣烟一双眸子眨了眨,不觉有泪光闪现,心中甚是委屈。
姨母这道逐客令,下的未免也太明白了一些,明里外里就是要赶着自己回润州,若是自己出言拒绝,便有忤逆尊长之嫌。
“可姨母……”
邱荣烟还想要再给自己求求情,话一出口却又觉得卫夫人这一关已经难过了,便又将目光放在了卫毓川身上。
“表姐,妹妹多年未见表姐,好不容易才有了相聚的机会,若是这样匆匆分别……”
卫毓川挑了挑秀眉,“哦?”了一声,打断了邱荣烟的话。
清雪少女温婉神色未改,只是语气里多了些冷漠:“咱们在润州不就已经相聚过一段时日了么。”
言外之意:润州的时候已经见过了,你压根儿就不应该跟到汴梁来。
邱荣烟明显被这话一噎,素来卫毓川的温婉天成是众人皆知的,她本想要盼着卫毓川帮自己说两句好话,怎料人家一开口竟然是火上浇油的言语?这都是跟谁学的!
卫毓川看出来她神情颇为着急,却只嘴角抿了抿,未再说话。
莫说顾谨与卫夫人,她早就想要让邱荣烟早些回润州了,她可不想再被人拉着从汴梁城的北街逛到南头,从天明逛到天黑了。
瞧见邱荣烟的窘迫神色,顾谨心中笑意更甚,她倒不是说自己盼着看邱荣烟这份窘迫,只是想起卫毓川说那句话的神情,心中便觉得好笑。
卫毓川是跟谁学会了这份冷漠的?
顾谨一笑:“邱家姑娘明日便走吗?那可真是不巧了,我家中庄子上还有些事情没办完,就不能去送你了。”
邱荣烟知道是顾谨在说风凉话,便努了努嘴未理此话,却深知此时是彻底没有了转圜的余地。
邱荣烟的脸色黑了黑,华袖之下的玉手已经攥成了拳头,别的她都可以不要,可那顾家少将军若是就这样错过了,可真要成为她心头大憾!
毕竟那是一个多么唾手可得的人物!
顾谨瞧见她这眼神,便又猜出来此人的心思转到了顾好眠的身上,她眸子转了转,又笑道:“要说我家庄子上的事儿还真是不大好处理,多亏了我家兄长深明大义,明日一早便要出城,也是辛苦。”
这话看似是自言自语,实则是给邱荣烟透露了一桩消息:顾好眠明日一早就要出门,任凭邱荣烟有怎样大的能耐,也见不着他了,嫁到顾元帅府这件事,她只能死心。
顾谨的话并不假,顾府庄子上的账目查出来以后顾好眠给了那些庄头几日的时间去筹钱,明日是他去取钱的日子。
邱荣烟听了这话,才隐隐约约觉出来,原来自己对顾好眠的心思,早就被顾谨给知晓了?
她到底有多精明?连这都能察觉!
邱荣烟忽然想起之前在润州的时候卫毓川给自己讲过的那些关于顾谨的事迹,忽然觉得,此番在汴梁城所有的期许都落了空。
邱荣烟抿了抿嘴角,强挤出来一抹笑意,起身对着卫夫人行了个礼:“既如此,那烟儿就先下去收拾行装了。”
邱荣烟说完这话便头也不回地出了齐眉轩,走的时候一张俏脸黑的难看,总觉得是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姨母和表姐不待见自己,还有一位顾家二小姐在旁边扇风点火。
汴梁城的人,真是欺人太甚!
她却忘了,若非是自己今日的疏忽险些闹出人命,卫夫人也并不会直截了当地下这道逐客令。她也忘了,若非自己初到汴梁城的时候太过张扬,惹得卫毓川心底里生了厌烦,今日卫毓川也并不会一句话都不帮她说。更要紧的是,她若不是只顾得将心思往顾好眠身上动,那虚荣心思也压根不会被顾谨看破的。
顾谨的眼里揉不得沙子,邱荣烟的离去,是注定之事。
第一百五十九章 年节
??????邱荣烟走后,顾谨却用手托了托下巴,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卫夫人和卫毓川相视一笑,俱看到了顾谨面上露出来的询问神色。
卫毓川勾了勾唇角,声音依旧温婉如往昔:“其实就算没有今天的事,母亲也打算让表妹早日回润州的。”
顾谨挑了挑眉,卫夫人的逐客令开口之前她便看出来她想要说什么,却并没有想到这母女俩的想法是一早就有了的。
顾谨依旧托着腮不言,等着听卫毓川说下文。
卫毓川笑意更甚,她素来知道顾谨的性情,从来没什么事儿能让她折了这一身清辉。
今日她却因为陆归堂和邱荣烟的事儿两度现了困惑,卫毓川觉得这反倒给顾谨添了些家常气息。
卫毓川抿了抿唇,开口续道:“秦阳侯府的宴席之后,我曾在表妹的房间里发现了一样不该有的东西,她亲手做的——革带。”
顾谨心头一动,心中困惑瞬间成了恍然。
革带,乃是男子之物,且非寻常男子可用,唯有武将披甲作战之时方能佩戴。
在京武将本就不多,若说邱荣烟做这条革带是想要送给心悦男子,那此人定然是个青年才俊。
顾谨一笑,事情竟然又呼应上了,如今汴梁城中的少将军,可不就是只有顾好眠一人。
原来卫夫人和卫毓川,早就发现了邱荣烟的心思。
又听卫夫人淡淡说起:“毓川将此事说与我听之后,我便知道不能留她在汴梁了,这孩子野心太大,若真有一天得嫁高门,于她而言,未必是好事。”卫夫人叹了口气,语气里些许无奈:“本想着再过两日,让她在汴梁过了年再回润州,哪成想这孩子竟然这样沉不住气。”
顾谨敛目,知道卫夫人说的“沉不住气”指的是邱荣烟今日因自己一时疏忽险些害了尹家七小姐的事儿。
在润州,邱荣烟是大家闺秀,若是嫁与个文官清流人家自然是合适不过的。可惜她眼界太高,看上了汴梁城的门第不说,还攀上了顾好眠的心思。
顾好眠出身武将世家,如今又是圣上亲封的宁远将军,日后成为第二个顾疆元手握一朝兵权压根儿不在话下。
将心比心,顾好眠家世太好,这样一个青云人物委实不适合邱荣烟这样的女子。
身为邱荣烟的姨母,这一点,卫夫人比谁都清楚。
此事了结,顾谨心中一颗石头也算是落了地。
外头风雪早已经停歇,再过两刻天都要黑了,顾谨再不耽搁,起身告辞回府。
卫夫人和卫毓川亲自将人送到了门口,年前事多,顾谨大概不会再到丞相府拜访了,卫毓川便邀顾谨上元节的时候一同去看花灯。
被顾谨拒绝了。
卫毓川不知缘由,顾谨的理由却直白到让人一听便是假的。
少女脸颊绯红,道:“我不爱看花灯。”
……
临近年关的日子里天气反倒暖和了起来,积雪渐渐消融,有些早春之象复苏渐醒。
晚窗阁里的红梅彻底绽放,一簇压枝头,清寒浑不落。
汴梁城里的百姓和勋爵人家都忙碌的很,不过腊月二十八,家家户户换上了桃符,一片红景映光年,喜气自来。
自打前时丞相府的表小姐打到回了润州,汴梁城可谓失了一名新鲜人物,百姓们对朝臣之家的议论也渐渐淡了下去。
一派和谐景象,悄诉光景挪移。
腊月三十这一日的下午,顾府早早摆上了家宴,自从顾谨得了管家之权,何氏与顾湘的行事略有收敛,家宅安宁,顾家老太太的身子都好了不少。
顾疆元吩咐今日的家宴做的丰盛一些,他与顾好眠多年不在朝中,一家人已经好多年没有一同守岁了。
席间顾疆元与顾好眠父子吃了些酒水,年节安稳无事,他们二人便多吃了些,竟都醉了。
顾家老太太让父子二人早早回房歇着,只领着何氏、顾谨与顾湘在花厅里守岁。
暖炭生的袅袅,顾谨今日一身铅朱内袄,外头穿了件银雪宽衫,整个人显得华而内敛,颇为应景。
她让云绦去寻了红纸,正带着两个小丫头坐在花厅角落里剪窗花。
顾湘不屑于此事,正坐在何氏旁边修剪着一瓶梅花枝。
一瓶红梅被她剪的失了清雅疏逸,灿烈一身,反倒喜庆。
何氏正坐在顾家老太太对面,说着一些关切老太太身子的言语。
外头天色已暗,时不时有别家的烟花天际飞升,炸开一天繁华昌盛。
屋里灯烛数盏,照亮这安稳年华。
顾谨眯了眯眸子去看眼前景象,一时竟然生了恍惚之感。
何氏与顾湘少有这般不惹是生非的时候,大约是因为顾家老太太在边上,顾谨手里的窗花剪得异常好看。
她觉得,若是日子就这样长长久久安安稳稳地过下去就好了。
可,少女执剪的玉手微微一凝,却也甚至眼前安稳不是长久之象,不是她杞人忧天,却是她居安思危。
“谨儿,你在想什么?”
顾家老太太的声音缓缓响起,拉回了顾谨的思绪。
少女一笑,“没什么,只是觉得这般岁月静好的光景甚是难得,恨不得长夜止寄于此,好换得夜夜好眠。”
何氏和顾湘听见这话都不由地一愣,实在想不明白顾谨小小年纪哪里来的这些人生感慨。
顾家老太太笑着拨了拨身边的灯芯,屋里又亮堂了两分。
升起慈祥:“说的倒是轻巧,可人活一世那里有不往前走的道理,若真原地踏步了,此生又还有什么意思。”
顾湘又是一愣,显然听不懂顾谨和祖母话中的深意,她将疑惑的目光投放到何氏身上,却见目前也皱眉正听。
海棠般的少女瘪了瘪嘴,又低头去侍弄那梅花枝了。
顾谨剪好手里一张窗花放到灯下细看,不觉浅浅一笑:“祖母说的是,孙女明白的。”
她所说的,不过是一个心中期盼却又明白此生都不会是实现的期许。
“啪啦——”
外头的鞭炮声噼里啪啦地响了起来,子正了。
已经是新的一年。
??
第一百六十章 上元
年节过后的汴梁城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百姓们安居乐业,正月里忙着走亲访友。
顾元帅府家亲不多,但有无数表亲,从年初一便络绎不绝的往顾府来,顾谨手握管家对牌钥匙,自然要打点这些人情差事,一刻也不得闲。
没过几日,百姓们便又开始为了另一桩节庆而喜不自胜。
上元节要到了。
顺昌二十三年战火停息,百姓安居乐业,大贞迎来了好的气象。圣上未在年节之时大操大办,却把人力物力都留在了上元。
今年的花灯是礼部亲自置办的,规模较往年可称最,象征一派繁华盛景。
这日顾湘拉着顾好眠出门看花灯,顾好眠邀顾谨同去。
顾谨拒绝了。
“我不爱看花灯。”
听闻顾谨不去,正对了顾湘的胃口,没有再给顾好眠劝说的时机便拉着兄长出了门。
晚窗阁内,少女脸上一抹不知名的红晕。
云绦凑过来:“小姐真的不去吗,听说今年好多花灯的式样是圣上亲自督办的,还置办了好些个灯谜,小姐不去,有些可惜呢。”
顾谨托着腮,一脸的情绪未明。
“谁说我不去了。”
……
果然如传闻所言,今年的花灯置办的极为好看,可见礼部的人是下了一番工夫的。
汴梁城的长街之上,花灯连坐一排,从城北到城南,繁华不绝,姿态各异。顾谨领着云绦佩环一路细瞧,走马灯、骰子灯、关刀灯、兔子灯……
都是一些吉祥如意、祥光开泰的好兆头。
顾谨看着眼前花市灯如昼的景象,一双眸子竟然不觉氤氲上了一层水汽,她有多少年不曾见过这样的人间胜景了?
汴梁城内多为勋爵人家,最爱这等繁华风流韵事。花灯之下坠有丝线,丝线上挂了木牌,木牌之上,写的便是灯谜。长街之上的人多,但是围在花灯底下猜灯谜的便已经将长街围了个水泄不通。
云绦和佩环也有许多年没能这样畅快的玩一番,如今见了那灯谜便心中好奇,顾谨看出她们二人的兴致,便未扫兴,任由云绦与佩环拉着自己挤到了人群里。
灯谜如是:
鸳鸯双双戏水中,蝶儿对对恋花丛;我有柔情千万种,今生能与谁共融;红豆本是相思种,前世种在我心中;等待有缘能相逢,共赏春夏和秋冬。
这灯谜前头围着的人颇多,却都觉得此谜偏难,一时之间众人皱眉思索,却解不出来。
顾谨微微凝眉,取过了边上的炭笔,于那木牌背后落字:
情投意合、地久天长。
顾谨收了笔,看着眼前八字的谜底,面颊上竟不觉又泛起了一层红晕。
竟是这样情衷意好的词。
众人一阵哗然声起,引的那管着灯谜的小文书过来查看,果然是对的,那人从不远处的桌案上取过来一个面具交到了顾谨手中。
“姑娘聪慧,薄礼奉上。”
今日猜对了灯谜的都会被赠予一些小物件,或是花灯、或是香囊、或是手帕,顾谨伸手将那面具接过来,是个玉兔。
她柔柔一笑,伸手将面具覆在了玉颜之上,遮住了那一副霜寒容颜。
身边的喧闹声还在继续,多是夸赞顾谨聪慧与才思的,顾谨与两个小丫头悄悄退出了人群,像极了秋猎会回程之时躲避那些官眷妇人的场面。
只是今夜无霜寒,只有这一副繁华盛景。
少女走后,一人又挤入了人群之中,在众人的喧闹声中伸手摘下了那写着“情投意合、地久天长”的木牌,悄悄收入了袖中。
男子拢了拢衣袖,嘴角凝着的笑意泛出来一身懒散。
顾谨并不喜喧闹,由着两个小丫头逛了会儿,便觉得有些累了,主仆三人便商量着找个地方歇歇脚。
也巧,前头巷子口有家茶舍,今儿热闹,那茶舍老板将桌椅都搬到了门口做生意,美其名曰:路遇福茶,得喜乐事。
顾谨携着两个小丫头在那茶摊子上坐了,老板娘奉茶的时候不由地怔了怔。
只见眼前少女整个人都拢在一件白狐大氅之中,大氅之下透出来些许水红色泽,除此之外便是那人周身的清绝气度,是百年一遇的好清秋。
老板娘“啧啧”两声退了下去,可惜这姑娘带着面具,没法看看是怎样的一张好容颜。
顾谨这这边端了茶盏优哉游哉品茶的时候,陆归堂的脸色却并不欢喜。
他心中对此很是懊恼——他竟然把媳妇儿给跟丢了。
陆归堂从今儿下午就打发了商故渊亲自到顾府门口等着,就是想知道顾谨会不会赴这场上元之约。后来商故渊的消息不断传回府中,他得知顾好眠出了门,顾湘也出了门,也就是没听说顾谨有要出门的意思。
直到天近傍晚,汴梁城主街上已经人头攒动的时候,商故渊的消息又传了回来:顾家二小姐出门了。
陆归堂心中自是喜不自胜,紧跟着就出了门。
巧的是他人才到长街上,就看见了她。
她今日一身云水大氅,周身泛出来一层雪意,却因少女嘴角挂着的一抹淡淡笑意而敛了些许清冷。
陆归堂眼看着顾谨带着两个小丫鬟一路看花灯、猜灯谜,赢得博彩声一片,漫了整条长街。
他默默跟着,却并不敢靠近。
今日顾谨的兴致似乎不错,一场灯会吸引了她不少的目光,也博得了那清冷少女不少欢笑。
他有些惶恐:顾谨今日出门该不会单纯是看花灯猜灯谜来的吧?会不会压根儿不是为了自己的邀约?
人在将要得到答案的时候便会格外紧张些,饶是平日里成竹在胸散漫天成的咸王殿下也生了惶恐,就是那么一晃神儿的功夫,陆归堂把顾谨给跟丢了。
陆归堂转过长街,穿过人流,却始终寻不到那带着玉兔面具的清霜少女。
他变得更懊恼了,找不到她的惶恐似乎比面对她的惶恐更甚些。
良久,陆归堂的脚步一顿,他盯着眼前一处茶舍,嘴角又散开了笑意。
他想起来一阙词: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第一百六十一章 诉衷肠
顾谨用完了那福茶,本有要走之意,却被那茶舍的老板娘拉着絮絮叨叨说了许多。
这老板娘是个俗人,只一个劲儿的打听顾谨是哪家的小姐,声称自己的儿子是朝臣府上的门生,来年或可入仕。
这是相中了顾谨的气度,想要打听人家来当儿媳的。
顾谨一一回绝了这些问题,纵然自己是庶女。可也是元帅府的庶女,说出来要惹是非的。
那老板娘心中有些舍不得,却也没有再强求顾谨,只送给了顾谨一只兔子灯,与她面上覆的面具正匹配。
顾谨笑着收了,却让佩环付钱的时候多给了二钱银子。
“小姐,咱们回家去吗?”
佩环抬头看了看天色,子时未到,上元节里还是可以再逗留一会儿的,只是瞧着顾谨似乎有些兴意阑珊,她家小姐终究是不爱热闹的。
顾谨的脚步微微一凝,手里提着的兔子灯晃了晃,只是脸上覆了面具,看不出情绪。
良久,少女才答:“我想再买一只兔子灯,成双成对的才好。”
云绦与佩环面面相觑,她们家小姐什么时候会说这样孩子气的话了?但二人没敢扫兴,拉着顾谨一路前行,去寻兔子灯。
“姑娘可是在找它吗?”
一道懒音打破了天际繁华喧闹,透过人海,传入了顾谨的耳朵里。
少女回身,对上一个修长若竹的身影。
那人一身翡翠衣衫,外头银纱遮罩,未披大氅,于繁华声里却是一派天成雅色。
他长身玉立,面上覆了一个憨态可掬的福娃面具,看不出脸孔,手里却还提了一只兔子灯。
他将手中花灯晃晃,似在询问顾谨。
今夜人多,云绦和佩环担心有宵小之徒打量顾谨的主意,两人不约而同的上前将顾谨挡了挡。
“你是谁!”
那人又将手中的兔子灯晃了晃,语气无辜之至:“卖只灯于你家小姐。”
云绦和佩环还要再拦,却被顾谨伸手拨到了身后,少女的声音带了笑意:“好丫头,你们自去前头转转,找找有没有卖金鱼灯的。”
云绦和佩环心中百思不得其解,不愿放顾谨一人在此,顾谨却连哄带劝,将人生生劝走了。
二人没入人潮,不见踪迹。
喧闹声依旧在耳畔回旋着,顾谨与那人却好似浑然不觉,天地万物斗转星移,这一瞬间的对视却亘久绵长。
良久,顾谨开口:“公子的灯,多少钱一只?”
那人笑了笑,隔着面具出了声:“便宜的很,怕说出来教人抢了去,姑娘不若移步,小琅河边上说?”
顾谨低头一笑,同那人往小琅河去。
小琅河,名字叫河,其实不过是汴水一条支流,横贯汴梁城南北,位于主街之后。
河水不深,河道亦不宽,于这繁荣之地无甚用处,但城中有水毕竟不是坏事,这些年来每每赶上七夕节,都会有一群姑娘家到河边儿放上一盏水灯。
不过今儿是上元,并非七夕。
陆归堂和顾谨一人撑了一只兔子灯在河边长廊下坐了,一时之间万物寂静,只剩下彼此微微喘息的声音。
心潮起伏。
陆归堂轻声一笑,笑声掩了那略显紊乱的呼吸声。
他抬手,摘了那覆脸的福娃面具,露出来一张散漫天成的脸。
他开口,生音亦懒:“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
顾谨眨了眨眼睛,她面具尚且未摘,那双清透的眸子却清晰可见。
“是你自己说过的,本王生性懒散。”
陆归堂闻言,又是沉声一笑,忽然明白了她话中的含义,是在说:自己那双眸子和周身的懒意是面具遮不住的。
顾谨将手中的兔子灯递给了陆归堂,双手摘了那玉兔面具。
顿时一张清霜容颜散了清晖漫天,陆归堂竟不由地微微一愣。
“国色天香”、“艳若桃李”、“倾国倾城”这些词皆不配她,唯有那九天之上寒宫之中的仙女尚有遗世而独立之可能。
顾谨见他发愣,不知该寻个什么话题来扯回他的思绪,便开口似漫不经心:
“你若再晚来一会儿,我都要回去了。”
陆归堂闻言一怔,看出她眸光中对这场灯会的兴意阑珊,心头竟不觉泛上来一层欢喜。
她不是为了看灯会来的,而是为了与自己的约定。
陆归堂咧嘴一笑,先前心中的惶恐不安和拿捏不定顿时守得云开见了月明。
一如今夜的天,晴朗明晰。
“那……先前那个问题,你想好了吗?”
他问的是丞相府设宴那一日他向顾谨表露心迹一事,顾谨曾说要考虑几日。
对于那答案,他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
顾谨侧了侧首,目光落在那小琅河的河水之中。
波光粼粼,是映了漫天的灯火,繁华迷乱。
她忽然叹了口气,这些日子她夜夜不得安眠,陆归堂那一日言志之语整日整夜的回想在她的耳边。
顾谨是犹豫过的。
她本想着自己重活一世并不容易,好不容易才凭着一己之力安稳了顾府内宅,此生长路漫漫,还有许多路要走。
她从未想过再动情欲的。
可当她将一切全部抛开,只问自己于陆归堂是否有意之时,心中的答案却异常坚定。
哪怕经世事轮回,命途陡转,她却还是于那繁华人生当中倾倒此心。
上天让她重活一世,是不是也为了重给她一次认识他的机会呢?
顾谨的嘴脸牵扯出一抹笑意,面颊之上再次生了红晕。
陆归堂还在一旁挑着眉看她,他心中等的难受,可顾谨却迟迟不肯开口,他也并不敢催促。
生怕那原本是肯定的答案因了他的心急而成了否定。
良久,顾谨收了嘴脸的笑意,目光也并不肯落在陆归堂的身上。
她只道:“我今儿是来买兔子灯的。”
陆归堂忽然一顿,这就是顾谨给的答案!
他忽然想起来方才顾谨在长街之上说的话:
我想再买一只兔子灯,成双成对的才好。
不是一生一世一双兔,而是一生一世一双人。
陆归堂的心中涌升起猛烈的欢喜,多日来的忧心忡忡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安心的良药。
他却不知该如何来表达自己的情绪了。
第一百六十二章 在水一方
不知何处传来乐声: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
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
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
陆归堂嘴角的笑意忽然一凝,他正想着如何理清自己此刻狂喜的心情,这首情歌倒是极为应景。
也不知那远处弹唱此曲的人心中是否有这样欢喜的心情。
只听少女的声音又幽幽传来:“那让我们回到刚才那个问题,公子的兔子灯多少钱一只?”
陆归堂笑了笑,神色颇为正经:“我说过的,我这兔子灯便宜的很,且只卖与姑娘一人。”
顾谨摊了摊手,神色故做几分无奈:“我身上可没带银钱。”
这话不假,今日出门她的银子都在云绦和佩环身上。
陆归堂缓缓伸手,嘴角浮起淡淡的笑意,将她的手握在了自己手中,上元节还是有些冷的,少女的手依旧冰寒刺骨,却于他手中生了片片暖意。
这一次顾谨没有着急抽离,只是一张玉颜似乎又生了些灼热。
只听陆归堂笑道:“银钱哪里买的起我的灯。”
顾谨挑了挑眉,目露好奇:“那要什么买?”
男子语气坚定:“要我一生真心,换你一世真情。”
顾谨的手心微微一动,却用另一只手接了陆归堂最开始提着的兔子灯。
她眸子里隐隐有星火闪烁。
“好。”
……
长街繁华,人影绰绰。
漫天烟火点亮人间长情,却道不尽此生真意。
二人于小琅河畔的长廊之下静静坐着,除此之外空无一人,满城百姓都在繁华声里欢欣鼓舞,却比不上他们心中的怦然心动。
“谨谨。”
“嗯?”
“子正了,你看。”
顾谨依言抬眸,正看见一束光光飞升天际,而后于天际散落开来,似点点繁星,落在了小琅河波光粼粼的河水之中。
子时正了,烟花起了。
她眨了眨眼睛,不自觉的离陆归堂坐的近了些。
你记得清真居士的词吗:
“风销绛蜡,露浥红莲,灯市光相射。桂华流瓦,纤云散、耿耿素娥欲下。衣裳淡雅,看楚女纤腰一把。箫鼓喧,人影参差,满路飘香麝。”
陆归堂皱了皱眉,词写的是上元盛景不错,可……
陆归堂信誓旦旦的摇了摇头:“我是不会背着你去看街上的美人的!”
顾谨被这话猛地噎了一口,她不过觉得这阙词应景,哪里和他说美人不美人的事儿了?
陆归堂叹气的声音忽然传了过来。
顾谨一怔,觉得莫名其妙,她都还没叹气呢!
却见陆归堂忽然敛了笑意,道:“你看这烟花,这样灿烂漫天,却终不过一瞬之事,烂漫之后便是归还星河,不为后人知晓了。”
顾谨侧首看他,不知他为何忽然生了这般悲观情绪,却不由得笑了笑。
他终究是个有心人。
“阿堂,我祖母曾经告诉过我,各人有各人的路要走,灿烂一生还是灿烂一瞬都不打紧,要紧的是——你愿做那烟花,点亮人世与长空。”
烂漫烟火照亮二人的身形,陆归堂眯了眯眼睛,沉沉地笑出了声。
何必在她面前做悲观,万物于她,皆成喜乐。
远处嘈嘈杂杂的人声还在继续,陆归堂握着顾谨的手却忽然一松,有人来了。
与此同时顾谨也已经察觉,二人一同回头去看,却见来人是云绦和佩环两个小丫头。
顾谨面上的红晕又涨起来,正要对他们做一番解释,缺发觉两个小丫鬟神色慌张,压根儿没顾得上顾谨身旁还有个人。
顾谨心中“咯噔”一声。
“怎么了?”
云绦拉着佩环急急奔过来,声音已经带了哭腔:“小姐,奴婢们可算找到你了,夫人院里的人出来找小姐,让小姐赶紧回去,说……老夫人不好了。”
顾谨只觉得耳边一阵轰鸣,虽说早已经将这一日想象过了无数遍,也深知会有这样的一天。
可还是太突然了些,她以为,能再晚一点的。
自她醒来以后便想方设法想要为顾家老太太调理身子,又有陈相生三日一登门亲自把脉抓药。她以为,大贞安稳了,顾家也安稳了,如此喜乐安稳的光景里,祖母会在享几年天伦之乐的。
想到这儿顾谨的身形竟然一个踉跄,幸得陆归堂在旁眼疾手快的将她拉住。
二人一时无语凝噎,既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顾谨闭了闭眼睛,耳边却想起了顾家老太太对她的谆谆教诲:
“你要记住,这个世上,没有人能够为你撑腰。”
她吸了口凉气,感受到男子扶在她肩膀上宽厚有力的手掌。
少女未动,这于她而言不是撑腰,而是并肩。
她开口,语气渐渐平复:“阿堂,我要先回家了。”
陆归堂抿了抿唇,这才将扶着她的手松开,同时紧皱的眉头微微舒展,他很怕,怕此事于顾谨而言是天大的打击。
可纵然少女只用片刻的功夫就将脸上的震惶神色敛起,他却仍旧能够从她那双眸子里看见古水悄起的波澜。
她是不想让他担心吧。
陆归堂又伸手去拽了顾谨的衣袖,声带温润:“我的马在外面,我送你回去。”
顾谨今日出门未乘马车,单凭走路回去本就要费去不少功夫,再加上今日街上人头攒动,这条路走的会比往日更加漫长。
陆归堂有马,可行窄巷过角门。
顾谨心中感激,却并未言谢,时间不等人,又或者说是顾家老太太不等人。
顾谨只吩咐了佩环与云绦快些归家,便循着陆归堂去寻马。
佩环和云绦愣了老半天才回过了神,方才那个男子,是咸王殿下?
陆归堂与顾谨二人一马破繁华声而去,陆归堂将少女环在怀里,怀中少女的清冷气息扑面而来。
他却面不改色,只管抽动手中马鞭,声震一树栖鸟。
第一百六十三章 死别离
已是夤夜,汴梁城喧哗声不绝于远处,却无人注意到顾元帅府的仆人悄悄采办了丧物。
顾府。
顾谨与陆归堂匆匆别过,少女迈进松龄堂的时候,顾家其他人已经都守在顾家老太太的床前了。
顾好眠与顾湘亦是前一刻才匆匆从赶了回来。
顾谨抿了抿唇,呼吸都急促了两声,她扶着门框的手指紧了紧,而后快步入了里屋。
屋里,顾疆元和何氏正坐在顾老太太床前,顾好眠与顾湘恭立在父母身后,除此之外还多了一个人——陈相生正在榻前为顾老太太施针。
屋里一室药香,微微冲鼻。
顾家老太太在床上躺着,脸色虚白,双目紧闭。
顾谨未多言语,只强自稳下心神,往顾老太太床前屈膝一跪,落一身霜寒,起万顷悲怆,少女声唤夜色:“祖母。”
这一声,惊了床前的四人。
纵然何氏母女素来与顾谨不对付,可今夜的事儿她们心中却也都明白,祖母的命不过就是顷刻之间,当下无人说话。
顾老太太眉头一皱,似乎听见了顾谨唤她,她动动眼皮,睁开了那双早已经浑浊不堪的眸子。
“都回来了。”
只一句,却将屋内子孙五人全部囊括。
顾疆元抿了抿唇,心中又生悲戚,他离朝多年,未得亲自侍奉于母亲床榻跟前,如今回朝不到半年,竟然已经到了天人永隔的时候。
屋内灯火燃的通明,像极了今夜汴梁城内的火树银花不夜天。
却有一灯如豆,正在顾疆元身侧闪着微光,照亮他一双泛红的双目。
何氏见此情景,心中也生了不忍之心,她嫁入顾府多年,自己也飞扬跋扈多年,顾老太太这个做婆母的可是甚少斥责于她。
“母亲,您别说话了,好好歇着。”
顾老太太眯了眯眸子,似要挥手,却提不起力气来。
她叹了口气:“除了谨儿,我甚少教导过你们什么,今夜再不说,可就一句都留不下了。”
几人闻言心中俱是“咯噔”一声,虽说陈相生已经让嘱咐过了一些,可清晰地感受到“遗言”二字,还是让人心中一凛。
毕竟灯枯油尽之人,乃是他们的血脉至亲。
顾好眠拽了拽顾湘的袖子,海棠少女这一次终于没有任何小脾气,乖顺的跟着顾好眠从椅子后头转了出来,一齐在顾谨身边跪了。
顾老太太忽然舒了口气,不知是因为看见顾湘难得听话,还是因为看见如今屋里该到的人都到了。
只听她道:“你们兄妹如今皆已经长成,我也没有什么挂心的事,只是有一句话盼你们牢牢记得。”
“祖母,你说,孙儿听着呢。”顾好眠之语。
顾老太太强咧了嘴角笑笑,依稀可以看见几十年前风光如昨的一幕。
“只让你们记得,人活一世,必得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身为男子该如此,身为女儿也应该。”
顾好眠连连点头,这道理于他早已经知晓,只是顾湘与顾谨的神色依稀可见一怔。
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生平坦荡。
听来简单,可人活一世,这话真正要做到,谈何容易。
顾谨的眼前忽然闪过陆归堂于她面前慷慨言志之时的一副神情,心头忽然一动:万物恒贵于心,若有心,想必也是能做到的。
“孙女记下了。”
顾谨淡淡开口,声含秋意,道尽别离。
本以为顾老太太嘱咐完了顾好眠兄妹三人,也该再嘱咐嘱咐顾疆元夫妇的。
却听她再次提了口气:“谨儿。”
顾谨一愣,抬头看她。
“记住祖母的话,别信命。”
少女心中忽然一凛,想起多日之前她语意含蓄,向顾老太太说起来自己重活一世的事儿,那时祖母告诉她:
命数这东西有什么好信的,若是上天一早儿给你定好了,你信又有什么用,若是人的命数是没定好的,你信又有什么用。
原来祖母心中,是很明白的,明白到哪怕临终之言,也要将此话再嘱咐她一遍。
少女的眸子里含了泪光,一双肩膀忍不住微微颤抖。
顾老太太看着子孙将自己的话都听了进去,不由地欢欣一笑,这一刻,似回到了那风华绝代的当年。
当年鲜衣怒妈,将门虎女,驯马场上夺得千秋颜色。
而后遇见了那打马而过的少年,自此一颗芳心暗许,成当年一段良缘佳话。
如此沐风雨数十载,经举案齐眉,或相敬如宾,成合家安乐,享岁月繁华。
如今余她一人,并满堂儿孙。
……
屋里几人的目光忽然一顿,只见顾老太太缓缓合上了眸子,将她一生的传奇敛藏于时光的剪影之间,再不为人知晓。
“母亲!”
顾疆元一声悲鸣,携着何氏于顾老太太床前下跪,屋里除了低低的啜泣声之外便是万物俱寂,顾谨却好似听到了哀钟的长鸣。
这是她此生第一次,身历死别。
竟想不到个中滋味如此这般,没有想象中的撕心裂肺之痛,没有想象中的追悔莫及之感,亦没有上一世亲眼目睹顾府遭抄家灭门之灾时的苦痛难挨。
但她心中悲戚,更甚于上一世陆承修亲手掐死自己的那一瞬间。
这份死别分明已历一世,却要让她在经一世之悲戚,何其残酷。
生离死别,终究还是死别二字要更加残酷一些,毕竟活着就还有无限希望,可死了就只剩下万古长寂。
顾谨看着踏上顾老太太那副安详的睡颜,心中想起来她最后一句遗言:
谨儿,记住祖母的话,别信命。
她叩首,不知祭拜的是榻上的祖母,还是她心中未知的神明。
若真有神明,可否也能够让祖母有重活一世的时候,她能够看得出来,顾老太太眸子里那份对年少光景的无限回忆。
只不知忆的是她的祖父,还是那鲜衣怒马的时光。
又过一个时辰,汴梁城内欢欣鼓舞的人影渐渐消散,只余下长街之上繁华耀眼的花灯,诉说着顺昌二十四年上元节这一日的繁荣与安稳。
顾府挂了层层白帐,于万千繁华灯火之中,孤诉一方死别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