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九章 有人转了性子?
如此一连过去了两日,顾谨都没有等到李昌平和陆归堂回来,不仅如此,就连平日里常常在二人之间充当信差的商故渊也一直没有露面。
令顾谨欣慰的是,此后柴昱又来过两次,将何氏等人丢失的银钱和细软都悉数找了回来。他身为定州的父母官,还能够有心思帮忙寻找人家丢失的细软,便说明如今城中还算太平,军营之中也只是操练,未闻发兵,顾谨心中这才安稳了不少。
只是细软尽数找回,何氏等人也就没有了继续在国舅府留下去的必要,他们未别李昌平,只托了柴昱陈情,便在次日一早驱车离开了定州城。
从国舅府出定州,一路向西北而行,再有三五日便能够到达北疆地界。
顾谨坐在马车里,一路上心绪难明,不知道是不是被陆归堂缠惯了,一下子身边离了他,顾谨竟觉得十分不习惯,她也并没有想到,当日在国舅府上匆匆一别,竟再没寻得道别的机会。
顾谨伸手摸了摸鬓间的梧桐发簪,兴致恹恹的眯了眸子浅浅睡去。
越往北走,路便越发难走,马车一路走走停停,这一夜却行到了荒僻地界儿。
据顾好眠所说,朔北土壤贫瘠,本就人烟稀少,又加上这些年战火不歇,有能力逃离的百姓早已经离开。
北疆之境比之大贞其余州郡本就十分凄凉,像今夜遇上的这等荒无人烟之所更是常见。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他们一行人今夜只能露宿荒郊野外,好在此时天气尚暖,不至于因此着了风寒。
顾好眠行伍之人,这等境况于他而言早已经成了家常便饭,奈何顾湘娇贵,顾好眠好说歹说,她才同意了在马车里留宿。
天色渐晚,几人都还空着肚子,顾好眠便令小厮拾了树枝生了篝火,又亲自没入树林里去打野味做吃食。
篝火之旁,顾湘眨着眼睛盯着那篝火看,一会儿若有所思,一会儿又忽生警觉,神色颇有几分奇怪。
恰逢顾谨从马车上取了水囊递过来,见到顾湘神色有异,便下意识关切一句:“你怎么了?”
顾湘眨着眼睛回神,眸子里却少了先前对顾谨时常有的怨气,顾谨正思索其意,却忽听顾湘对何氏开了口:“母亲,这朔北的夜风寒凉,您这些日子头风时有发作,不如到马车上歇着吧,等哥哥回来了我再去叫您。”
这话说的妥帖周到,顾谨亦不由地多看了她一眼,竟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人转了性子,还是说顾好眠后来同她说了什么?
未等顾谨心中将这些事情想完一遍,便听何氏道了声好,随即缓缓起身,不经意间还揉了揉自己的额头,看样子却是头风时常发作之象。
何氏走后篝火旁便只剩下了顾谨与顾湘二人,顾谨明显一头雾水,猜不透顾湘意欲何为。
“长姐,咸王殿下的事情我后来想了许多,或许你说的是对的,我委实不应该和你抢人的。”
顾谨一愣,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就在这当头儿,顾湘竟毫无征兆的说了这么一番话。
“这……”
她正欲开口,话音却又被顾湘给打断了。
“好姐姐,先前的事情我当真知道错了,在定州的时候你不顾自己的安危来救我与母亲,我心中便十分感动,事后哥哥也向我讲了其中道理,便更是惭愧了。”
这话说着,顾湘眼角便湿润起来,夜色深沉,顾谨看不清楚她的神色,却能够借着篝火看到她眸子里的盈盈泪光。
这……还真是改了性子?
顾谨始终觉得这场惊喜未免来的太快了些,但不得不承认,若是顾湘自己能够将这些事情想通,她必然是十分欢喜的。
顾谨抿了抿唇,冲顾湘笑了笑,“你若能这样想,那自然是好,如今国难当头,家中齐心,父兄在前征战,也好少些忧心之事。”
顾湘忙不迭连连点头,眸子里的泪珠越涌越甚,待情绪稍稍平缓了些,却又将目光放向了树林深处。
顾谨委实琢磨不清她的心思,便又下意识问:“又怎么了?”
只听顾湘喃喃:“哥哥去打猎去了好些时候,怎么还不回来,我想去找一找他,可……林中太黑我却又不敢去。”
顾谨微微挑眉,琢磨着顾湘的话若有所思。
“那……我陪你去?”
既然顾湘放心不下顾好眠,想要到树林里去找她,那有个人陪着就是了,这是最简单的法子。
顾湘随即讪讪一笑:“可长姐你也知道,母亲她素来担心我,定然是不允许我去找哥哥的。”
顾谨抿了抿唇,挑着的眉毛也落了下来,神色又复一派清冷疏离,冷道:“妹妹的意思是,我去?”
见顾湘点了头,顾谨顺势抿了唇。
她只道了声好,便拂了拂衣襟起身,眼前是一片茂密的唐槐林,顾好眠方才便是穿此林而去的。
她欲踱步,却又先凝眸,看向顾湘的神情似笑非笑,只让人觉得身上发冷,她道:“那妹妹可要好好照顾母亲啊。”
顾湘不明其意,仍旧讪讪地笑答:“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顾谨顺势而去,果真就踏足进了那唐槐树林之中,谁知才刚行了两步,她的手腕便被一人钳住。
那人只冷冷地道了一句:“跟我走。”顾谨便只觉得耳畔如有凛冽寒风呼啸而过,身形陡然移动,甚至看不清楚身边的情景树木是和模样。
她闭了眼睛不再去看周边树形,眩晕感才稍稍消退了些,却也只是片刻的功夫,便觉得身形被那人稳住了。
顾谨再次睁开眼睛,竟是被这人一路拉着到了一处山谷之中,鼻尖唐槐树的香气已经几不可查,她便知道自己此时所处的地方已经远离了方才那片树林。
这拉着她一路施展轻功的人,竟是一路飞檐走壁如梦如影,好一身俊俏的功夫。
陆归堂与顾好眠的轻功她都见识过,任凭他们功夫再高,却也到不了这般地步,顾谨强自稳下心神,抬眸去看站在她眼前这个人。
第二百一十章 冷山
夜风带着两分迅疾拂过二人身边,也不知道是夜风太冷还是眼前的人太冷,顾谨竟然觉得身上起了一阵寒意。
只看见那人一身黑衣肃袍,身形颇为瘦长,他此时注意到顾谨正打量他,便拉下了蒙面的黑纱,露出来一张略显黑瘦却俊逸非常的脸。
顾谨眨着眼看他,只觉得这人此时似冰山一样杵在这儿,夏日里应该会是个不错的冰窖。
“阁下是……”
她迟疑着开口,却只得了那人一丝冷笑。
他的声音亦不带丝毫情感,“不是说顾二小姐聪慧过人么,怎么,猜不出来?”
顾谨抿了抿唇,心道此人既然知道她的身份,想必今夜出现在这里就不是偶然了。
她思索一会儿,既想着天下之大什么人能有这样一身俊俏的功夫,又猜测此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良久,顾谨的嘴角扯出来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对着那人一张冰山冷脸淡淡开口:“燕契阁?”
燕雁无心,契纸堪金。
顾谨从前对这个组织并不知晓,更不知道江湖中事,直到上一次宫宴那一夜陆归堂动用了这一层关系,顾谨才知晓的。
她看懂了眼前这人眸子里一闪而过的诧异,便知道是自己猜对了。
“阁下身形看似昕长,实干精健干练,方才你一路拉着我更是身形矫健,武功上乘,恐怕放眼天下也是屈指可数。我兄长的武功在汴梁已属上乘,所以我猜测阁下是江湖中人。阁下认识我是谁,说明今夜这场见面不是偶然,江湖中人与我有联系?我只能想到燕契阁。”
这却也并不是太过直接的联系,而是间接通过了陆归堂,但这话顾谨暂且压下未言,若真是燕契阁的人,想必他下一秒就会承认了。
果然见此人眉头稍稍一动,“这咸王殿下的眼光是不错,似你这般轻而易举就能猜测出我的身份的,还是头一个。”
“阁下的意思是我猜对了,那……阁下又该如何称呼?”
顾谨一口一句的“阁下”叫着,连自己都觉得不习惯,此时倒是好奇起此人的名姓来。
只见他眸凉如冰,目沉似水,只微微扯了扯嘴角,便冷冷出了声:“冷山。”
顾谨抿了抿唇,生平少有的没说出什么话来,只觉得这人的父母未免也太会取名了些,想必世界之大,再也没有什么名姓能够这般衬他的气度了。
但她转念一想,冷山既然是江湖中人,想必这名字未必是他的真名字,若是组织代号也有可能。
这话她没说,既然知道人叫冷山,便没有必要刨根问底。
但她却还有别的疑惑要问:“是咸王让你来的?”
冷山依旧是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情绪并没有因为顾谨的话而有丝毫的扯动,但也不过就是几句话的功夫,顾谨却也将他的性子给琢磨出来了:此人颇为自负,但却也实在不谙世故。
先前几句话的时候他还知道在顾谨面前卖卖关子,如今关子卖完了,便到了有问必答的程度,他只答:“咸王将你的安全交给我保护,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本意是是个好差事,谁知道三五日的功夫便有这么多事情。”
思索着三五日这个时间点,顾谨便知道冷山是在定州客栈匪乱一事之后被派过来的。
她神情忽然一顿:“这些日子有山匪侵扰?”
冷山说三五日的功夫便有这么多事情,便是说这三五日太平的背后实则发生了不少危险的事,但都被他摆平了,顾谨想不出有别的什么事,最大的可能便是背后有山匪尾随,可若真是山匪,那岂不是说明陆归堂和国舅等人剿匪之事进行的并不顺利?
顾谨心中正升起隐隐的担忧,却听冷山的声音再度传了过来,他道:“自然是有山匪跟着你们,不过以我的能力,便是再多来一些也不用怕。”
“那今夜呢?”
冷山的话还没有说完,顾谨便冷不丁的问了这么一句,说这话的时候她将目光放向远处那唐槐树林中,若有所思。
方才顾湘对她说的一番话虽然好听,但她面色闪烁、言语含糊,顾谨便知到这番话背后大有文章,但做戏要做全套,所以她还是往密林中去了,但她不傻,方才就算没有冷山出现,顾谨也不会继续往里走。
但那唐槐林中究竟有什么,顾谨却真想知道。
冷山微微挑了挑眉,看像顾谨,却是饶有兴致地问:“你想知道吗?”
顾谨才刚要应下,便忽然觉得身边又有风吹过,伴随着身形的飞速移动,她听见了冷山的回答:“那我带你去看看。”
亦如来时的体验,风声呼啸在耳畔,不过片刻的功夫,顾谨便觉得自己被冷山放了下来,她理了理衣襟,这才去看眼前景象。
依旧是来时的那片唐槐树林,但却能够听见远处传来些声音,只是离得太远,有些听不真切。
“这是……”
她问冷山。
冷山又挑了挑眉示意顾谨再走近步查看,此处树多草高,他怕带着顾谨施展轻功稍有不慎会令树枝划伤了她。
顾谨看懂了他的意思,便提了提裙子踱步向前,她走的小心谨慎,唯恐草木勾了裙摆,也担心踩了林中蛇虫。
直到又行了几步路,顾谨的身形猛然一震。
她听清楚了林中传来的声音,是男人的欢笑声和女子的哭喊声,亦听出了那女子的声音出自谁口——竟是顾湘。
顾谨知道此事非同小可,正要再踱步向前,却忽然被身后的冷山拉住了衣袖,他神情中满是不懈:“苟且之事,你还要过去看吗?”
这两个字显然触动到了顾谨的神经,她眸光暗了暗,只觉得顾湘撕心裂肺的哭喊声还萦绕在自己的耳畔。
“可她是我妹妹!”
她又想起自己曾经对陆归堂说过的问心无愧之言,如今那林中的女子是顾湘,她如何能够见死不救?
冷山摊了摊手,依旧不肯松开顾谨,只冷冷地说:“顾二小姐那么聪明,怎么不想一想,如果你刚才入了这树林,会发生什么?”
第二百一十一章 阴谋
顾谨的脚步猛地一顿,方才林中的哭喊声打乱了她以往的冷静,但冷山一句话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
方才若是自己没有警觉,又或是冷山没有出现,那她会遇见什么?
她微微侧首,顺着音源去看,依稀能够看见三五个男人脸上笑容灿烂,正脱自己的衣裳。
电光火石间,只听见顾好眠的声音传了过来。
“你们在干什么?放开她!”
透过树枝的间隙,可以看到顾好眠沐一身夜色而来,他在看到眼前景象的一幕显然也是一震,手里拎着的野鸡被投落在地上,飞身就冲了上去。
紧贴着顾谨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顾好眠提剑斩杀了两人,剩下的两个竟是被吓得不轻,松开了顾湘就开始跪地求饶。
另一头,顾湘衣衫不整颓然于地,难以相信方才发生了什么。
顾好眠上前两步将顾湘扶了起来,却发觉她根本站不稳,索性将顾湘驮在了背上,另一只手拎了剩下两人的领口,怒喝一声:“走!”
顾好眠力气不小,又加上心中怒意横生,三步并作两步便将顾湘和那两个男人带到了篝火之旁。
篝火已灭,下人们都守在马车边儿打盹,何氏听见响动连忙从马车上下来。
待看清了眼前这一幕的时候,何氏懵在了当场。
怔愣片刻,她急急过来,险些还崴了脚,只问“湘儿怎么了?”
顾好眠喘息了几口气,感受到顾湘伏在他的身上似乎已经昏睡过去,他想要将顾湘放到马车上,又担心这两个冒犯顾湘的男人会趁机跑了,索性连踹两脚,踢在了那两人的腿弯处。
登时惨叫声连连,再看之时却发现那两个人已经跪在了地上,好似被顾好眠踢断了腿。
顾好眠未再理他们,只将顾湘转背为抱,小心翼翼地放到了马车里。
只见少女气息微弱,一副海棠面容上满是灰土,顾好眠的目光只落在她杂乱的衣裙上,目光便不敢再往下,而是对何氏说:“母亲好好照看湘儿,剩下的交给我。”
何氏尚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看到顾湘这般,一颗心已经沉到了谷底,她只愣愣点头道好,便钻身上了马车。
直到确定身后马车的门关好了,顾好眠的眉头才又紧锁了起来,他看向眼前瘫在地上的两个男人,衣袖下的手握成了拳。
顾好眠怒问:“你们是什么人?”
那两人似疼的狠了,正龇牙咧嘴喊着疼,听见顾好眠的发问却也不敢耽搁,又是求饶又是讨活,只道自己是过路人。
“过路人?”顾好眠挑了挑眉,抬脚就又踢上了其中一人的肩膀,那人吃痛倒地,却从怀中落出来一样物什。
他也不弯腰去拾,只捡起来方才丢下的长剑往前一递一传,喘息之间隐约可见那长剑似乎落了地勾住了那物什,再定睛去看的时候却见那长剑又被他拿回在了手里,方才的那一样物什也被他拿在了手里。
地上两人不由地咽了口唾沫,竟都忘了疼,这顾家的少将军武功这般厉害?
顾好眠无视旁人的目光,只拿了那物什在手中仔细掂量,那是一块玉佩,质地虽然算不上上乘,但背面却刻有花样与文字。
他将那玉佩提在手里,此时篝火已然被小厮再度点起来,火光之间可以清楚地看见这枚玉佩上的纹路。
顾好眠挑了挑眉,言语之间已经失去了原本的耐心,只问:“这就是你们说的过路人?”
那玉佩的背面,花纹夹杂之间,赫然刻着几个字——邱平伯爵府。
顾好眠这才仔细去看那二人的穿着打扮,只见衣衫虽然沾了尘土,却也算的上是好些的布料,不像是定州或是朔北的百姓穿的粗褐短衫,笑话,他们会是过路人?
这两人注意到顾好眠额头上微微爆起的青筋,当下只觉得腿都软了,不,是腿都断了。
“少将军饶命啊,我们只是奉命办事,不是自愿的啊!”
顾好眠的目光探到说话的这人微微敞开的衣领,想起来方才在树林中这人狂笑肆虐的表情,心中忍不住怒意陡升,扬手一剑就抹了这人的脖子。
人眼还睁得老大,却在瞬息之间便绝了气息,剩下的那个人见到这一幕吓得连话也不会说了。
“少将军饶命啊,我们,我们,这,这是……”
顾好眠不等他说完,只眸光冷冷地盯着他,“你既然知道我是少将军,就知道我戍守朔北边关数年,我杀过的人,远比你们想象中还要多。”他提了长剑,缓缓顺上了这人的脖子,“别在我面前说谎。”
“不,不敢,小人是邱平伯爵府的长随,是我家小姐让我们来的。”
顾好眠眉头一拧,手中长剑离着他的脖子又近了些,语意不解:“你家小姐?”
那人颤颤巍巍,再不敢隐瞒分毫:“是,我家大小姐,成宝琴小姐。少将军应该知道邱平伯爵府家产颇丰,在定州也有庄子,我等是伺候在庄子上的仆从,这番是得了大小姐的书信,才一路尾随着你们过来的。”
顾好眠稍稍一愣,在记忆里搜索着成宝琴这个名字,他多年不在汴梁,对这些世家大族的小姐实在不了解。
但邱平伯爵府他却知道,那是攀附宁国公府的权贵之家。
“你家小姐让你们跟着我们?”
顾好眠还是不太理解,顾家与邱平伯爵府似乎并没有什么过节,他想不出其中缘由。
那长随依旧颤颤巍巍:“是,小姐书信里说的便是让我们跟着顾府的马车,在定州与北疆交接之处跟上来,若是见到顾家的小姐,便行……”
“够了!”顾好眠呵斥住他,委实不愿意听到接下来的话。
“将他看住了。”他嘱咐身后的小厮,小厮会意,便上前两步将这长随押到了最后一辆马车上,路上扯动了他腿上的伤口,咿呀乱叫的声音更添顾好眠心头烦乱。
他回身,马车上传来顾湘低低的啜泣声,于这寂静的长夜里透出来万抹悲戚。
第二百一十二章 又回定州
顾湘整个人就像是丢了魂,自打醒来以后便只顾着哭,任凭何氏如何询问她也不肯开口。
何氏便大约能够猜出来是发生了什么事,一面心疼顾湘,一面又气急败坏地想要找那几个长随讨说法。
她怒气冲冲地下了车,却正好看到那被顾好眠一剑杀了的长随的尸体,眼前险些冒了金星。
“母亲。”顾好眠急急过来扶住了何氏。
何氏定了定神,手指着那长随的尸体问:“眠儿……这,他们?”
顾好眠抿了抿唇,只抬手将那枚刻着邱平伯爵府文字的玉佩拿给何氏看,一面解释:“他们皆是邱平伯爵府的下人,声称此番是受了成宝琴的授意,各中详情却还未能知晓。”
“成小姐?”何氏觉得很是不可思议,“那成小姐与湘儿一惯交好,她怎么可能害湘儿,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顾好眠眉头一皱,却并不是因为何氏的揣摩不定,而是她说成宝琴与顾湘交好。
“邱平伯爵府攀附宁国公府,湘儿怎么能同成宝琴交好?”
何氏瞅了他一眼:“湘儿是后宅女子,哪里就牵涉到党派之争了,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还是赶紧……”
何氏后面的话还没有说完,她们便听见身后传来一声闷响,是从顾湘所在的那辆马车里传出来的。
何氏与顾好眠俱是一慌,这才反应过来事情不对劲儿,连忙掀开了马车的帘子去看,却见顾湘一头碰在了车壁上,鲜血直流。
“湘儿!”何氏长呼一声,上前就要去揽她。
“母亲等等。”顾好眠及时拉住了何氏,又伸手去探顾湘颈间的动脉,见脉搏还在跳动,这才算松了口气。
顾好眠忙从怀里取了巾帕为顾湘止血,却也知道这样的境况维持不了太多时候,他环顾四周,这才想起来一事。
“谨儿呢?”
何氏闻言也是愣了愣,但她的心思自始至终就没有放到过顾谨身上,自然也不知道此时顾谨去了哪里。
顾好眠深知何氏对顾谨的态度,当下只把顾湘交到了何氏怀里,便又下车去问边上的下人。
那小厮只道:“二小姐进了树林便没有再出来,过了一会儿三小姐才进去的。”
听见这话,顾好眠一张脸霎时黑了下来,方才树林中的景象又涌上了他的脑海。
顾谨也入了树林?那她会不会也有危险,现在又去了哪里?
此时的境况由不得顾好眠细细思量,他只在片刻间就拿定了主意,嘱咐那小厮:“你驾着马车送夫人和二小姐入北疆城寻医,务必保护好她们的安全,我去找二小姐。”
几个下人都知道今夜的事情非同小可,虽然早就知道少爷是在沙场上搏杀的人物,但顾好眠平日里从来都是温和有礼,他们这些做下人的更是从没有见过他身上有一丝丝的杀戮气息。
可顾好眠今夜连杀三人,也的确令他们心惊,自然不敢耽搁半分,连忙应下来去解马疆。
这一举动自然惊动了何氏,她也不下车,只环着昏迷的顾湘问顾好眠:“眠儿,你要去哪里?”
顾好眠驱前两步,冲着何氏抱了抱拳:“母亲,湘儿伤重,我先让小厮送你们入城求医,谨儿不见了,我去寻得她,立刻追上来。”
何氏听见这话便不大高兴,“湘儿伤的这么重你还有心思去找她,谁知道她是不是害怕朔北的战乱,半路上逃脱掉了。”
顾好眠不语,只眼神示意了那小厮,小厮会意,也不等何氏说话,便驾了马车往北疆而去。
此时他们所处的地界儿位于北疆和定州之间,所要求医问药,想来定州更为合适。但顾好眠要去找寻顾谨的下落,无法保护何氏与顾湘的周全,他担心这路上还有山匪流窜,马车来回行走会不安全,便选择了直接去目的地北疆。
顾好眠看着她们离去的背影,耳边想起来顾谨同他说过的“问心无愧”之言,而后重重叹了口气,继而翻身上马,再一次没入了唐槐林中。
……
顾谨醒来的时候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她猛地坐起来,继而牵连起一阵头痛,她闭了眸子想了想前夜发生的事情,才又睁眼打量此时所处的环境。
只见小小一间客室,窗明几净,没有太多繁华的装饰,竟是一处家常所在。
她下了床汲了鞋子,到窗边探头一看,外头竟是错落有致的街道,正有些百姓担了菜蔬开始叫卖,看看天色,想是早市快要开始了。
她微微皱眉,心中却尚且没有兵荒马乱,又踱了步子到圆桌前为自己倒上一杯茶水,天色虽早,但茶水却温热,顾谨的心便顿时安稳下来。
未等到一杯茶水由热转凉,房间的门便被推开了。
来人带了一身寒意,不必回身,顾谨也知道是冷山来了。
他手中端了早膳,看到顾谨已经端然坐在桌子前头饮茶水,还是愣了愣,随即反应了过来,将那早膳搁在了顾谨面前。
“醒的倒是挺早。”
顾谨不说话,只无意间拂过自己的脖颈,轻轻揉了揉那里的淤伤,脸色黑的不像话。
冷山见状登时便有些心虚,他本不会说话,言语间的哀求之意便更加明显。
“你别和咸王说我打晕你的事儿啊,我那也是情急之下,无奈之举。”
顾谨冷着脸不说话,待将手中茶盏里的水用尽了,才又开口,只清然五字:“送我回去吧。”
方才她观街上的景象,百姓过得虽然算不上富裕,但还没有被战火波及,想来此地不是北疆,而是被冷山带回定州来了。
至于具体在什么地方,是定州的客栈还是燕契阁在定州的落脚点,顾谨并不知晓,却也压根儿没必要知晓。
昨夜之事惊险万分,她知道冷山是担心自己再留下去会遇到危险才打晕了自己,所以她不埋怨他一番好心,这心意她可以领,却不愿意就此离开。
顾湘如何了,兄长怎样了,昨夜树林里为什么会有那些人,她都不知道,也都想知道。
第一百一十三章 自作孽不可活
冷山只冷冰冰的杵在那里,顾谨的话里含着威慑力,到了他的耳朵里却恍若未闻,自负之人多是如此。
他几乎是一口回绝的:“不行,你那妹妹要害你,回去有危险。”
顾谨原本坚定的神情因这句话而动容了两分,疑惑道:“我妹妹要害我?”
此话出口的同时,顾谨忽然一愣,想起来昨夜篝火旁顾湘在她面前哭哭啼啼的一幅画面,便似乎将前因后果全部想明白了。
冷山却依旧在边上不依不饶:“是啊,她勾结汴梁城内的成宝琴,安排了邱平伯爵府庄子上的长随一路尾随你们,就是眼巴巴在树林里等着你的。我起初还不知道他们的用意,也幸亏我聪明,及时将你从虎口之中拉了出来。”
顾谨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昨夜之事竟然是顾湘一手安排?不仅如此,她勾结的还是成宝琴,邱平伯爵府?
“可昨夜她又为什么……”
顾谨喃喃自语,思索不出这一层关窍。
冷山知道她想要问的是为什么昨夜顾湘自入了虎口,便轻笑一声,解了顾谨的疑惑:“她害人害己,自作孽不可活,见你进了林子没一会儿便耐不住好奇心想要进去查看,那几个长随又不知道哪个是她哪个是你,见了有女子进去自然按不住性子。”
冷山言语里嘲讽意味愈来愈甚,其中原委却也被他解释的越来越明白。
昨夜发生的事情是顾湘勾结了成宝琴一手策划,想要暗中加害顾谨的,自然还是因为她与陆归堂的婚事,只是没有想到害人终害己,阴差阳错之间竟然把自己给搭了进去。
顾谨听着这些话,没有再说些什么,只闭了闭眼睛,她需要些许的时间来消化这些内容。
冷山见顾谨终于收起了昔日的清冷,心中不觉又得意一笑,“怎么样,如今你还想要回去吗?”
顾谨望着眼前已经空了的茶盏怔怔出神,这一刻,她的脑子里想过了很多事情:
有前世顾湘那场不合时宜的婚事,有顾湘与何氏在顾疆元耳畔扇的那场耳旁风,有熊熊烈火之中整个顾府家破人亡之景。
亦有这一世祖母对自己的殷殷嘱咐,有顾好眠一次次站在她身边给她带来的安稳,直到昨夜顾湘坐在篝火旁那张哭哭啼啼的面容再一次浮现在她的眼前。
顾谨忽然冷笑出了声,“枉我以为一切都能推到重来,我对她推心置腹,她却想要置我于死地。”
冷山在一旁抱着胳膊不说话,一副“要不然呢”的表情冷冷看着她。
正当他以为顾谨会就此留在定州的时候,却见她忽然起了身,恰逢第一缕晨阳洒向人间,透过窗户落在少女身上,沐清辉一身,凌然万顷。
“回去,以直报怨。”
冷山“愣”地一下子歪了头去看顾谨,只觉得不可思议,这下子终于又想起来她是有着许多传闻的顾家二小姐,是女子之身却有雄才大略,短短两句话就把他燕契阁猜了出来,是被当今的咸王殿下陆归堂捧在手心里的女人。
冷山忽然自嘲一笑,一张冷酷的脸上难得露出了些表情,他还以为顾谨会是一个以德报怨的人,不得不说,“以直报怨”这四个字可真是令人听着都觉得痛快。
但……再怎么痛快也不行,他不能让顾谨再和顾湘待在一起。
“不行,我的任务是保护你的安全,我可以暗中杀了那些山匪,也可以替你防着朔北无眼的刀剑,但你那妹妹离你太近,我没有把握。”
他的话音才刚刚落下,顾谨就眨着眸子看向了他,却又把话题扯开了:“你的任务?”
她记得在定州的时候自己同陆归堂说过,她会保护好自己,让他不必担心的。可陆归堂就这样暗中给自己派了个人来也就算了,偏偏还派来了一个死脑筋的,顾谨未将这些话说出来,只默默又打量了冷山几眼。
冷山点点头,一本正经:“是啊,咸王与燕契阁的交易。”
“交易?”
顾谨这才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燕契阁虽说有求必应,可必要一些代价,观冷山行事不俗,想来这代价不是寻常的银两钱财。
她又问:“他许给你们什么了?”
冷山见状摊了摊手,此人确实是个直来直去的性子,说起话来半点儿也没有隐瞒:“他答应若有一日大业成就,就给燕契阁正名,如何,划不划算?”
这话虽然是在问顾谨,但却依旧是十分自得的语气,显然在他的眼里是一样极为划算的买卖。
顾谨微微点了点头,听懂了冷山的话,也知道他说的“正名”是什么意思,江湖中人看似远离朝堂纠纷,可行事做事却也需要小心谨慎,诸如几年前燕契阁不小心招惹上了盐运一事,若非有商故渊之父出面,朝廷便不会轻易放过他们。
有朝一日陆归堂为储,便有能力替燕契阁正名,从此江湖门派在官场上也有了后门,自然是百利无一害,是个不错的交易。
但陆归堂许下这一承诺,只为护顾谨朝夕周全,还是让她心中感动了的。
“你在燕契阁中是什么职位?”顾谨这话只是不经意一问,却没有想到冷山的回答令他大吃一惊。
男子睥睨一眼,眼神中得意之状更是明显,他冷冷答:“阁主。”
阁主?
堂堂燕契阁阁主,被陆归堂派来办事,还阴魂不散的跟在自己身边数个日夜!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的差事办的居然还不错。
顾谨不觉深呼了口气,竟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此刻的心情,冷山还抱着胳膊在自己身边杵立着,像块寒冰一样的身形令顾谨再次感受到了冷意。
她微微侧首,正对上冷山孤傲的眼神,这下子,她终于明白他身上那份儿自负是哪儿来的了。
她抿了抿唇,又试探着问:“阁下本名冷山?”
冷山眯了眯眸子,似乎对“阁下”二字很是受用,他依旧是一本正经的答:“不,我本名温山。”
……
果然,冷山是个好名字!
第一百一十四章 反目
冷山不知道顾谨为什么忽然就不说话了,却不知道她是被自己的真实名姓给听得哑口无言了。
他静默了会儿才又冷冷开口:“我是不会让你回去的。”
顾谨这才回神,再度同他说起正事来:“我父亲戍守朔北,家眷一并随行,这是圣上的旨意,你还要抗旨不成?”
男子冷峻的眉峰微微挑了挑,似乎一切的理由都不足以使他改变想法,他只道:“咸王与我的交易是要我保护好你的安全。”
顾谨眉头跳了跳,竟真就对他没有办法。
“有兄长在,我不会有危险的。”
冷山依旧面无表情:“昨夜你兄长就不在。”
顾谨忽然叹了口气,她素来沉稳,遇到事情也从来不是无计可施的主,今天才真正发觉这燕契阁的阁主是一个怎样油盐不进的人,难怪燕契阁在江湖上树敌颇多,这样的性子哪家门派会给他好脸色看。
天色大明,桌上的早膳也已经放凉了,两个人就这样在屋子里僵持着,一个坐在桌前清冷如秋霜,一个抱着胳膊站在窗前孤傲无比拟。
顾谨谦他让他,是因为她感念着这人是陆归堂派来的,又在路上护了自己周全,但当她急切地想要找到顾好眠的时候,才又想明白一件事:
冷山帮她是因为陆归堂的交易,而非人与人之间的情分。
“你们的契书里约定的人是我,我总该有说话的权利,你就别跟着我了,好么?”
冷山侧了侧首看她,只见少女端然坐着,眸子里的清辉照映万天,她的孤忍决绝,他亦看懂了。
“你可想好了,我们燕契阁的契约可是不退的。”这话的意思是说,就算是顾谨自己不要冷山保护,日后陆归堂还是要兑现承诺。
老实说,这一刻顾谨心里是有一些犹豫的,陆归堂费心费力为她筹谋,万事以她的安全为上,若是她辜负了他一番好意,不知道陆归堂会不会伤神。可一想到午夜梦回之时顾元帅府被熊熊烈火吞噬殆尽的画面,顾谨的心里便会猛地一阵瑟缩。
那是她的心结,她很害怕家破人亡的一幕会再一次上演。
想到这里,顾谨的语气里再次多了几分坚定,她答:“自然。”
冷山咂咂嘴,眼角往窗户外面的长街上撇了撇,语意忽然松软下来:“这里是定州城的一处街市,你现在所处的地方是我们燕契阁在这儿的落脚点,一处客栈。”他说着这话,脚步慢悠悠的往门边踱了踱,又问,“要不要,我送你去朔北啊。”
顾谨翩然的身影径直从他面前走过,只留下赞许的声音:“大隐隐于市,此法甚妙。”
冷山看着她提裙下楼,只觉得自己的脑门突突的疼,竟不知道应该是真的就这样放她远去朔北自己撒手不管,还是应该暗中随上去等她遇到了危险再把人打晕了扛回来。
良久,冷山冲下了楼,语气甚至带了几分急切:“楼下有马!”
……
正午的阳光有些毒辣,顾谨一人一骑寻着阴凉路往朔北赶赴,她猜测昨夜顾湘那般境况,顾好眠应该带了她们直入北疆,她迟了大半日自然是赶不上了,好在定州离北疆已经算不上远,只要夜里不遇上山匪,很快就能抵达。
谁知才刚出了定州城,便隐隐听见远处传来马蹄飞扬之声,城郊之地荒无人烟,突如其来的声音让顾谨心中生了一丝警觉。
她紧紧马缰,马蹄便往后踱了两步。
待看清楚了远处踏马飞扬而来的人的时候,顾谨面上明显一喜,想见的人忽然就见到了,大抵也是一种难得的喜悦。
“兄长!”
马上飞驰之人雪袍银冠,于烈日下兀自散发着清明光尘,目含晨阳,眉比远山,正是顾好眠。
他眼力好,甚至比顾谨更先看到了对方,便在顾谨面前勒了缰绳下马,恰逢顾谨已经站在自己面前了。
顾谨原本以为兄妹相见的这一幕会在北疆了,没想到才刚出了定州城就看见顾好眠折返了回来,想必是发现了自己失踪,一路找寻回来的。
“兄长,我正要……”
她正要与顾好眠解释昨夜的事情,谁知道话音未完,便听得耳边一声脆响。
她愣愣抬头,手指抚上了火热灼辣的面颊,尚且处在难以置信的震惊当中,方才,是顾好眠打了她一个耳光?
顾好眠缓缓收回手,指尖还止不住有些颤巍,面上的神色亦是喜怒难辨。
“兄长?”顾谨的眸光中透露出几分不解,正在思索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却见顾好眠的神情异常坚定,几乎是不由分说便接了顾谨的话。
“你都回定州来了,为什么还要再去朔北。”
昨夜他在林中细细搜查,终究还是在草叶之间发现了痕迹,后来他循着马蹄一路跟过来,这才发觉顾谨竟然又回了定州。
顾谨收起捂着面颊的脸,顾好眠这一巴掌打得颇重,手拿下来的同时她的面颊已经变得微微有些肿胀,好在顾谨珍视与顾好眠的情谊,猜测顾好眠是生气是因为他以为自己临阵脱逃回定州的缘故。
顾谨略带歉意的笑了笑,便开口想要向顾好眠解释,但话到了嘴边她却又拿捏不准燕契阁的事情能不能说给顾好眠知晓,为求稳妥,她还是只道:“兄长,昨夜确是出了些事情,我这就随兄长回北疆。”
顾好眠默了默,只抿着唇看顾谨脸颊上的红肿,不过片刻,他便将身子一侧,连顾谨也不去看了。
素日温和的声音变得清冷起来:“别叫我兄长,你也不必跟我回北疆。”
顾谨闻言才又一怔,忽然发觉顾好眠语气有些不对劲儿,可他半句话也不肯多说,自己又一时之间猜不出到底是怎么了。
只有一件事情是她如今能够肯定的:顾好眠生气,似乎不是因为昨夜她回了定州,而是另有隐情。
顾谨还要再问,却听顾好眠又道:“你回定州去吧,咸王会护着你,日后回了汴梁也有卫丞相一家人照顾,别跟着到朔北来。”
第一百一十五章 一波未平
顾好眠说完这话便翻身上了马,自始至终都没有再与顾谨多说一句话,顾谨眼看着少年人的雪袍银甲没在了夜色之中,竟一时怔愣在了原地。
她脑海里反反复复地闪过顾好眠方才同她的一番话,大抵是顾好眠知道她有揣摩人心之术,一番言语之间自始至终都没有多说什么。
但顾谨心中还是隐隐有了些猜测:是……出什么事情了吗。
炙热的阳光打在身上,顾好眠的马蹄声已然远去,顾谨眯了眯眸子,确认再也看不清楚他的身影,她于尘野之中孑然一身,似一株清寒霜冷的菊。
良久,顾谨才又回身上马,翩然一身,却也孤寂一身,她未再往前,而是又回了定州。
陆归堂在定州。
来回两遭,顾谨对于定州城的道路已经十分熟悉,又加上街上有百姓,她只问了两句便确定了国舅府的方向。
顾谨驱马前行,一身湘色衣裙在风中恣意舒卷,眸子里的清辉在烈阳下愈演愈烈,这一刻,她再次敛藏起所有的情绪,又复清冷一身。
再过两条街,便能到国舅府,顾谨一路策马疾行,却又隐约察觉出了些不妥之处。
此处似乎比上一次离去的时候多了几分肃杀之气。
顾谨到了府门前,却发现庄严的大门紧紧关闭,她心生疑惑,遂翻身下马,轻轻叩门。
随着手上叩门的力道不断加重,府内却依旧一点儿声响也没有,顾谨心中疑云更甚,就算李昌平和陆归堂等人去了军营之中,国舅府上也定然会有下人,偌大一家府邸,怎么会没有人听见敲门声。
就当顾谨要回身去打听出了什么事的时候,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唤她。
“是……顾二小姐?”
这声音很是耳熟,顾谨却也是微微愣了一下才想起来这声音的主人——定州刺史柴昱。
顾谨回身,正看见柴昱高坐在马背之上,官服加身的他比平时多了几分威严,身边还跟着一帮衙役,不知道是因什么事情来此的。
“刺史大人?”
顾谨见到他并不拘谨,二人先前谈话虽然不多,但已经十分熟络。
顾谨趋步上前,柴昱也已经下得马来,二人对对方会出现在此时此地皆赶到一丝疑惑,终究还是柴昱先问出了声:“顾二小姐不是随着少将军去北疆了么,怎么此时又折返回来。”
昨夜之事不便多说,顾谨只简略答:“路遇变故,刺史大人,我有事想要面见咸王殿下,只是不知为何……”她说着将目光放向了紧闭的国舅府门,显然问的是这事。
柴昱闻言重重叹了口气,道:“那顾小姐来的可不是时候,昨天朝中来的旨意,以剿匪不力为由将国舅爷和咸王殿下一并看押,国舅府昨儿也一并被查封了。本官也是才刚处理完手头的政务路过此地的。”
他性子冷僻,本是个不善言辞的人,便只将实情说给顾谨知晓,说这话的时候神色有些担忧,毕竟与李昌平共事多年,二人是有些情谊的。
顾谨却是瞬间怔立在了当场,两日来悲喜交加、祸福相叠,已经令她心中积压了太多的情绪,这一刻,她生平第一次失了理智。
“什么,什么看押,什么查封,刺史大人你?”
刺史大人你莫不是在胡说吧?
柴昱再次打量了顾谨一眼,终于从这少女的眼神里看出了些正常人才该有的情绪。
他也不怪顾谨失态,只摆了摆手:“本官骗你这些做什么,朝中的旨意来的突然,谁都没有想到会是如此。”
顾谨衣袖下的手不觉间已经握成了拳,她眉头一皱,接受了柴昱所陈述的事实。
国舅府的门的确敲不开,柴昱也的确没有理由骗她。
顾湘的事情还没有解决,便又出了这一桩事情,足可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了。
顾谨默了默,静下心来去思索柴昱方才的一番话,朝中的旨意?
如今圭氏虎视眈眈,朔北岌岌可危,汴梁人心惶惶,朝堂各怀鬼胎,正是需要李昌平和陆归堂竭力剿匪的时候,圣上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下达这样的旨意?
顾谨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但就眼下的情况来看,她却猜测不出更多的事情来,只忽然想到了一件极为要紧的事儿,便问柴昱:“刺史大人,与咸王殿下一路同行的商家小公子呢?”
商故渊之父掌管盐运,应当不会轻易受到牵连。
果然如同顾谨所料,柴昱点了点头,看到顾谨想到商故渊的身上神情也是跟着一喜:“商小公子应该还在军营,顾小姐随本官来。”
顾谨一路随着柴昱但定州军营的时候已近傍晚,军营之地肃杀之气更甚,顾谨将之全然忽略,一心只想着快些见到商故渊,好问清楚此事的前因后果。
有柴昱作引,无人敢拦顾谨,均不知道刺史大人身后的少女是谁,就连打量也不敢。
能出入军营且让柴昱和颜悦色相待的女子,想来不是什么寻常人物。
军营重大,有五万甲军驻守,人人有事可做,该站岗的站岗,该巡逻的巡逻,该操练的操练,似乎并不知道李昌平和陆归堂已经出了事。
但令顾谨感到意外的是今天来的人不知她和柴昱,还有一副新面孔,却也是个老熟人。
惠景和。
顾谨与此人并没有太大的交集,却也知道此人属宁国公一派,自袁常信被削官之后,惠景和便成了宁国公手下的得力之人。
她示意了柴昱一眼,柴昱便会意,领着顾谨寻了其他的路去找商故渊,没让惠景和察觉到顾谨。
惠景和身上有汴梁城营房的重任,自然不会平白无故的来到定州的军营里。此处人多口杂,顾谨也并没有多问柴昱什么,只猜测惠景和身为将领,应该是来顶替李昌平的率领大军剿匪的。
只是五万甲军落到惠景和的手里,岂不就是落到了宁国公的手里。
那……此时汴梁城里的局势究竟是怎样的?
顾谨的心里再次生起强烈的不安。
第一百一十六章 变天
柴昱引着顾谨寻得商故渊的时候,他正在军帐里给他爹写信。
见到来人是顾谨,商故渊提着的毛笔凝在了半空中,浓墨“滴答”一声落在宣纸上,污了一手俊美的字迹。
顾谨也不与他寒暄,趁着商故渊怔愣的功夫便走上前来,她眸光沉稳,似水沉渊。
商故渊一个恍然,也压根儿不问顾谨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只从怀里掏出来一封书信交到顾谨手里。
“快看看。”
顾谨顺势将那书信接过来,也不忌讳柴昱还在帐内,便启了信封、展了信纸。
随着纸页在少女手中被缓缓展开,大贞两百年来最大的一场风云际会亦掀开了帷幕。
信是陈相生写的。
自乌那死后陈相生与陆归堂便常有书信往来,陆归堂离开汴梁城不过几日,这封书信几乎是紧跟着来的,只是信中的内容却让人大吃一惊。
陆归堂离开汴梁城的第二日夜里,圣上忽然咳了血,陈相生被急召入宫,却不知晓圣上原本已经平复许多的病情为何忽然严重了起来。
彼时皇后与卫丞相为首的诸位朝臣也已经进了宫,众人左等右等,却也等不到宁国公和舒王的影子。
紧接着,宫门大开,陆承修持甲胄入承庆殿,公然行挟天子以令诸侯之事!
从陆归堂出城到这一夜宫变,宁国公只用了一日半的时间就筹划好了所有的事情,皇城门口的守备军早就被宁国公拿捏在了手中,就连皇城内的禁卫军也听命于他,陆承修不费一兵一卒就入了宫,未损一条性命,就逼着圣上交出了监国大印!
如今汴梁城里里外外都是宁国公和陆承修的人,朝臣们的府邸外头都有重兵把守,便是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
陆承修公然行挟天子以令诸侯之事,自然连后路也想清楚了,如今朝中手握兵权的不过就是顾疆元与李昌平二人,他虽如愿以偿手握了监国大权,却不敢弃顾疆元不用,只得封锁消息,好让顾疆元在朔北安心领兵作战。剩下的便是将全部的心思都用来对付陆归堂和李昌平甥舅二人,此事办起来自然容易,便是传了皇令将二人收押在监。柴昱先前所言不虚,那的确是圣旨,只是并非是圣上的旨意。
汴梁城中书信不易,好在陈相生以为圣上诊脉寻药为由得以自由出入皇宫,又暗中联系上了咸王府的暗卫,这才将消息千里迢迢送到了定州来。他费尽心思本是为了给陆归堂提个醒儿,谁知道还是晚了一步,这封书信送到商故渊手里的时候,所谓的圣旨已经早一步到了。
顾谨紧紧攥着这一封书信,指节已经有些微微的发白。
商故渊见她看完了,这才将那信纸从少女的手心里抽离出来,顺手放在油灯之上燃成了灰烬。
素来温润的他亦皱了眉头:“本是要将这书信送给少将军看的,如今顾二小姐回了定州,想来令兄那边也不太平。”
顾谨似未闻此言,只喃喃两语:“他终究还是沉不住气了么……”
她说的是陆承修,她与陆承修共度八年光景,甚是了解他的性情,本就知道他这一次对那皇位势在必得,却没想到他竟这样沉不住气,索性逼宫了。
既然狠得下心来在圣上面前行大逆不道之事,自然是只能向前不可后退,对陆承修来说眼下最重要的事情,便是解决陆归堂这枚绊脚石。
顾谨了解陆承修,隔岸观火,甚至能够清楚地预见不久之后处死陆归堂的旨意就会再一次出现在定州,就如同当年他赶尽杀绝,将陆归堂埋骨于朔北一样。
顾谨吸了口气,问:“殿下被关在哪里?”
商故渊摊了摊手,这话无需他来答,如今帐子里还杵着一个柴昱,他与顾谨谈论书信的时候不曾避着柴昱,就是想要看看此人的立场。
毕竟如今与他们统一战线的人岌岌可危,卫丞相被软禁在汴梁,陈相生能力有限,顾疆元在朔北征战,顾好眠终于才与顾谨反目……
柴昱为定州父母官,又是个出身寒门之人,他与李昌平共事多年,此番若能得他助力,或许还有一线希望。
柴昱感受着来自二人一道清冷一道温润的目光,几乎是不假思索:“在定州府衙,外头都是惠景和带来的人,你们进不去。”这话说完,他还不忘又加了一句,“本官也进不去。”
顾谨和商故渊对视一眼,显然柴昱的态度令他们很是欢喜,可柴昱的话没错,宁国公既然做好了万全之策,自然不会给陆归堂和李昌平逃脱的机会,如今的局面,早已经不是柴昱这个定州刺史可以左右的了。
顾谨只沉了沉眸子,几句话的功夫帐外天色已黑,更显得帐内一灯如豆好似熊熊烈火,添她心头一份凛冽。
她回身,嗅见此间肃杀的夜风,于夏夜之中散发着凛然风气,让人看见萧瑟的秋。
少女开口,却非良策与妙计,而是先嘱咐了商故渊和柴昱:“此事还是要说给商大人知晓的,只是他那边儿只怕也没有法子,搞不好还会引火上瘾,特别是你,如今人在定州一定要保重好自己,不要和惠景和起了冲突。”
不等商故渊应下,她又将眸光转到了柴昱身上:“刺史大人与国舅爷交好多年,如今情境,也还是避嫌为佳,免得赔了夫人又折兵,到头来将一座定州城都拱手让与他人。”
柴昱听得微微一愣,本以为如今陆归堂出了事,放在寻常人身上该是束手无策自身难保的时候,却不知顾谨与商故渊二人一唱一和之间已经理明白了所有的头绪不说,还没忘了自己这个局外人的安危。
真是他太多年不在汴梁城了吗,如今的青年人遇事都是这般冷静的?
商故渊温润如玉的声音已经再次响起来,问的却是顾谨:“你可是已经有了法子?”
她看出顾谨面上虽然冷静,却也看得出她心中由多么焦虑。
第二百一十七章 屈膝
顾谨未答此话,只回身出了营帐,来时的路她用心记过,不需柴昱再引路也能出军营。
肃杀之地更添凉意,夜风阵阵拂过顾谨的耳畔,她却恍若未觉,只将马骑得更快了些,这一刻,她再不掩藏自己身上的凛冽,只将一身霜寒融入夜色,一身坚韧照映清辉。
从军营到定州城要行些许路程,顾谨将马栓在了一家客栈门前,凝眸沉思。
未曾想过这一世也会有这般朝令夕改的时候,中午才辞别了冷山,晚上自己便又找上门儿来了。
但来此之前顾谨想了许多,陆归堂如今的处境岌岌可危,她必须在最快的时间里将他从府衙里救出来,左右就是与陆承修撕破脸皮,也没有什么好惧怕的。
棘手的是天下之大,如今却没有人能够将陆归堂救出来,顾谨知道事态紧急,她甚至都等不到天亮,左思右想,只有燕契阁才能帮这个忙。
顾谨微微叹了口气,既是为了救陆归堂,她可以放下心气去求冷山的。
顾谨伸手推了客栈的门,里头灯火正明,酒菜香气顿时涌上鼻尖,顾谨顾不上感叹冷山这客栈的生意如何,眸光只在人群中一转,便停在了某处。
那地方邻着窗户,夜风正吹拂桌前坐着的冷山的头发,他抬杯饮酒,竟有些喘息未定,像是刚刚坐定一般。
顾谨心头微微一动,神色也不由地缓和了几分,她踱步向前,知道冷山已经看到自己了。
在冷山对面的椅子上坐定,夜风亦拂过她的脸颊,本就有些风尘仆仆,被风这么一吹竟然觉得还算清爽。
冷山依旧冷冷的端着酒盅喝酒,顾谨不言,只静静等着。
又过片刻,他才悻悻地放下酒盅,用微醺的目光打量了顾谨一番,而后一声冷笑,叹道:“呦——顾二小姐怎么回来了,莫不是迷路了?要不要我派人送你。”
顾谨冷着脸不与他言笑,只正了正神色,道:“有求于你。”
她的声音透着清寒,让人听着不由觉得心神一凛,冷山似乎来了兴致,稍稍倾身靠前问她:“我没听错吧,你?有求于我?”
顾谨只正视着他,一双清寒的眸子看的冷山竟也生了冷意。
她不否认:“是,他出事了,我想请你救救他。”
冷山虽不谙世故,却也不傻,看见顾谨的神色便已经猜测出来她说的人是陆归堂,许是喝多了酒,他伸手抚了抚额头,兴致恹恹。
“每一个有求于燕契阁的人,在我面前都是卑躬屈膝,像你和咸王这般待遇的倒是少见。”
顾谨默了默,而后起身,就在客栈大堂、大庭广众之下像冷山屈膝赔罪。
冷山显然没有想到顾谨会有这番举动,他只知道她为人孤傲清冷,却不知道她也有这般柔情,会为了那人放下一身傲骨,屈膝低头的时候。
冷山慌忙起身,险些带翻了身后的椅子,却还是稳下脚步,在顾谨跪地的前一刻扶住了她。
顾谨抬眸,正对上冷山一双冷冰冰的眸子里的慌乱神色。
冷山一只手将顾谨扶起来,另一只手猛地扇了自己一巴掌,随着一声脆响响起,他的醉意也便消了大半。
他抿抿唇,言语间歉意陡生:“是我胡言乱语,顾小姐不要放在心上。”
他请顾谨重新落座,心中的懊恼更甚,自己本就对顾谨和陆归堂没什么敌意,只是顾谨走后自己不放心便一路暗中相护,谁知后来她随着柴昱进了军营,定州军营守卫太过严密,天下之大竟然也有了他燕契阁阁主进不去的地方,于是才生了恼怒,回到客栈里便大肆吃酒。
顾谨微微叹了口气,见到冷山这般神色,便也知道今夜不虚此行了。
在这世上,并不是只有契纸堪金,情意更堪金。
冷山姓温不姓冷,这道理就如同人皆有情非无情一般。
往定州府衙行去的路上,顾谨向冷山讲述了陆归堂的事情,他们此行的目的很简单,就是劫狱。
顾谨原本提议让冷山多带些人,可冷山听说如今守着定州府衙的都是惠景和的人手,那股子自负的劲儿便又涌了上来,势必要单枪匹马随顾谨前去救人。
顾谨拗不过他,也知道他武功高深莫测,有以一敌百之能,便未强求此事,冷山虽有些自负,却也的确有自负的实力。
定州府衙原本是柴昱的地盘儿,可自打惠景和来了定州,就连此处也被宁国公占去。
府衙大牢外守卫层层,粗略估计,约有百众。
二人隐在夜色之中,守卫虽多,却都不是些精明之辈,顾谨和冷山便安下心,在外细细商量一会儿如何劫狱。
冷山挪了挪嘴唇,“外头这些我一人足可以应对了,只是不知道里面还有多少守卫。”
顾谨挑着眉毛看她,声音又复清冷:“是谁说单枪匹马足矣,无需带人来的?”
“咳——”
冷山正被顾谨怼的没话说,忽然听见身后有人轻咳,二人顿生警觉,回身一看,紧绷着的神经却又放松了下来。
来人是商故渊。
他摇着手里的折扇,兀自笑的温和谦然,道:“我说顾小姐急匆匆这是去哪儿,原来是去寻冷山。”
顾谨轻声一笑,忽然觉得先前是自己将人看的窄了,商故渊与陆归堂情同兄弟,此番陆归堂出事他又怎么会置身事外。
想来就算顾谨今夜没有去找冷山,商故渊也一定会只身涉险。
好在他们此行的目的都是救出陆归堂和李昌平,多个人便多份力气,谁都不觉得对方出现在这里还会有多么的不安全,因为他们已经身处深渊,除了奋力一搏,再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燕契阁曾经受过商故渊父子的恩情,冷山自然是认得商故渊的,他对商故渊的语气也比对旁人和缓了不少。
“既然有商公子来了,那咱们事不宜迟,趁着天黑快动手吧。”
他伸手就要去抽腰间的长剑,却被顾谨一把按了回去,少女眸光清冷,理智再一次占据了神经。
“等等,先将事情商量好。”
??
第二百一十八章 劫狱
商故渊为人细致周到,自然知道顾谨此言有理,他们不是随随便便进一趟大牢耍一耍,而是势在必得,定要将陆归堂和国舅给救出来的。
如今的优势便是有冷山这个助力,但却也万万不能掉以轻心。
商故渊打着扇子隔岸观火,当下三人不发一言,顾谨未曾去过刑狱,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样的情景,今夜的主意要靠商故渊。
过了良久,府衙门前的守卫换了两班,才见商故渊手里的折扇敲了敲另一只手的掌心,言语之间也带了喜悦。
“你们看,这一趟出来换班的人便是上一轮在这儿守着的,说明他们只有这两拨人,我与冷山各自对付一拨,顾小姐去救殿下和国舅。”
冷山对此自然没有什么意见,顾谨虽担心商故渊的安危,但如今却也别无他法,只得奋力一搏。
“他们半个时辰就要换一次班,咱们索性再等上一会儿,待他们放松警惕的时候,才好先下手为强。”
除了冷山自始至终镇定自若,顾谨和商故渊心中都多多少少有些慌乱,今夜之事必要一举拿下,但凡出了一点儿岔子,连累的不只是自己,还有远在汴梁的商大人和北疆的顾疆元。
心中微微有些惴惴不安,时间便过得甚快,只觉得星斗稍稍挪移,便到了守卫们下一轮换班的时候。
冷山小心翼翼抽出长剑,看准了时机,选在守卫最松懈最混乱的时候一个飞身冲了上去,商故渊紧随其后。
顾谨自知帮不上忙,便隐在树后等待机会。
没过一会儿,便见冷山身边的守卫已经成群倒地,余下之人虎视眈眈地看着他,却也只是敢在远处看着,手里握着兵刃,却不敢近他身旁,生怕一个闪神的功夫自己亦成了冷山的剑下亡魂。
既不敢贸然对冷山下手,余下的守卫便将注意力放到了商故渊身上,却不知这人看着文绉绉风气,身手却也是上乘,这些个守卫成日里跟着惠景和在汴梁城里过惯了舒坦日子,一身懒骨压根儿不是商故渊的对手。
他们转身奔袭商故渊的同时却也将后背露给了冷山,冷山一剑便是数条人命。
分明腹背受敌的是冷山与商故渊,竟不知为何局面翻转的令人猝不及防。
顾谨眼见得守卫们呜呜泱泱乱成了一团,便知道此番机会难得,她转出树林,借着冷山的掩护便入了府衙大牢。
果然如同商故渊先前的推断,如今大牢之中已无守卫,她一路走来很是顺利。
大约因为定州地界干燥,大牢里没有想象中的阴暗潮湿,反倒是灰尘的味道扑面而来,呛在顾谨的鼻腔之中,并不好受。
府衙牢狱既黑且广,顾谨一路摸索着前行,只觉得身后冷山等人的打斗声越来越小,便猜测自己已经走得越来越深了。
身侧已然看见不少囚犯,人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却也都觉得事出有异,便攀到栏杆上哭喊:“姑娘,救救我们吧。”
顾谨不理,只自顾自向前行进,这里从前是柴昱统理,柴昱为人清正,想必不会有冤假错案,所以她不会意气用事。
转过最后一道栅门,顾谨只觉得一股水气和凉意扑面而来,与先前灰尘一身的感觉骤然不同,待看清了眼前景象的时候,她的心中也不由地泛起来一身心疼。
水牢。
在此之前顾谨不曾见过这样的所在,如今见到了却只觉得心惊,牢舍窄小,四周紧闭,地面下凿一处深池,情况紧急,顾谨没有去估计这水牢有多深,但池中水却已经没过了陆归堂的胸膛。
他被铁链锁在其中,四肢腰身皆不得动弹,只能站立其中,水牢四角有水口,正漴漴像里注入水流,顾谨观察到陆归堂鬓发皆已湿透,猜测这水会一直没过他,待将人淹的喘不过气来的时候再退下去,如此反反复复,使牢中人受尽折磨。
顾谨努力保持了冷静,几乎是跑到陆归堂身边的,她俯下身子去唤他。
“阿堂。”
期待中的回应并没有传过来,只见陆归堂眼眸紧闭,面色苍白,湿漉的额头贴在面颊上,他被铁链牢牢锁在水中,显然已经昏了过去。
顾谨在牢门上寻得钥匙,却知道若他一直昏着,自己便带不走他,只得又凑过去唤他:“阿堂,醒醒,阿堂。”
大约是她唤的急切,陆归堂泛着懒意的眸子缓缓张开,露出一双布满了红血丝的眼睛。
他的声音微弱,几不可闻,“舅舅。”
顾谨微微一愣,却也听清楚了陆归堂说的是什么,连忙起身查看,原来此间水牢之后还有一间,其中隐约可见人影,大约就是李昌平了。
顾谨替陆归堂开了锁,他未受伤,但看样子是被这起起伏伏的水流折磨的不轻,只强撑着身子越出了水牢,便再也提不起力气,顾谨的到来使他心安,过去的两日一夜,他眼前常常闪现过她的影子,如今人真的来了,他却不知这是不是自己的梦境了。
顾谨看出他体力不支,便用自己的肩膀撑了他的胳膊,二人堪堪而行,少女羸弱的身姿成了他最强大的依靠。
陆归堂感受着顾谨身上传来的凛冽寒意,便知道这不是梦境了。
顾谨不敢放开他,便带着陆归堂一路往里行去,这一探头,她忽然明白了陆归堂醒来后的第一句话为何是挂念舅舅。
这也是一间水牢,状貌和方才差不许多,只是池中水已经被染红,李昌平一样被缚其中,可身上伤痕累累,显然是受过刑了。
这般境况实在不妙,他身受大刑,如今人又被泡在水里,水流会加快他身上血流的速度,顾谨再不敢耽搁,忙上前去为李昌平解镣铐。
陆归堂亦强撑着提起了精神,搭了把手与顾谨一同将李昌平从水牢中捞了出来,便发觉此时的情况比他们想象中的还要糟糕一些,李昌平身上有刀伤,显然失血太多,如今昏迷着的气息已经十分微弱。
第二百一十九章 交易
顾谨伸手去为李昌平把脉,陆归堂在一旁喘着粗气看她,他虚弱已极,就连说话都要费上很大一番力气。
但陆归堂的眼神,顾谨却是看得懂的。
她收回手,再次将李昌平扶了起来,“国舅受伤太重,必须马上医治,阿堂,你能走吗?”
陆归堂便知道这是需要他们尽快出去的意思,他点点头,扶着牢门站起来,二人对视一眼,也不说话,却俱将对方眼中的孤忍看了个明白。
此番功夫费了不少时候,顾谨不知道冷山和商故渊在外还能支撑多久,更不知道府衙的动静会不会惊动惠景和。
但陆归堂走不快,顾谨搭着李昌平也走不快,待他们勉力走到府衙门口的时候,便看见外头已然火光漫天,同顾谨进来的时候不一样了。
顾谨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却只把李昌平扶的更稳了些,待他们真正迈出府衙大门的那一刻,顾谨和陆归堂俱顿住了脚步。
惠景和已经得了消息领了人来,来者数百,冷山和商故渊登时就难以支撑,眼下已被擒拿,可任凭刀架在了脖子上,二人也不肯向惠景和说一句软话。
惠景和也不着急,只让手下人看住了冷山和商故渊,便在府衙门前静静等陆归堂出来。
他见到陆归堂的第一句话说的却是:“当日袁大哥手下数十甲军被人暗杀于长街之上,原来是咸王殿下的手笔啊。”
他说这话的时候努了努嘴,看向地上躺着的那些守卫的尸体,他们身上的伤口是冷山造成的,江湖中人招式狠辣,实则很好对比辨认,惠景和能由此联想到袁常信一事,倒也并不稀奇。
陆归堂只抿了抿唇却未答话,两日一夜水流的冲击损了他的咽喉,更因他本也不屑于同惠景和言语。
惠景和似料到如此,只在夜空之下舒然立着,此人平日里看来老实,只知道跟在袁常信身后逢人便说笑语,如今离了袁常信,倒是个蛮有主见的人。
眼看着今夜他是不会放过陆归堂甥舅,还要将顾谨等人一并看押起来,几人的心里都在想着如何脱生。
商故渊微微侧开首,不愿看见陆归堂的目光,他想要让他们逃,留自己一人在此。
惠景和正要命人将几人押回去,忽然听见远处传来马蹄声响,他手下之人皆生了警觉,抽了长刀便守在了前面,策马而来之人亦是个熟人——柴昱。
“柴刺史?”
惠景和挑了挑眉毛看他,没想到今夜的事连柴昱也被惊动了。
柴昱下的马来,瞳孔在看到李昌平的那一刻骤然一缩,他脾气不好,更不是个懂得隐忍之人,朝中的党派之争他本无意参与,却见不得挚友受此酷刑。
他急急上前两步,从顾谨处接过李昌平几唤了两声,见他没有回应,一颗心便更是慌乱:“惠小将军,你虽持圣旨而来,但他们却还是国舅爷和咸王殿下,你这般滥用私刑,不妥当吧?”
如今的局面尚且在惠景和掌控之中,他自然不会畏惧柴昱一番言语,当下只冷笑了一声:“柴刺史严重了,当今天下的局面是怎样的,柴刺史应当清楚吧?我劝刺史快快让开,若是执意要管闲事,休怪我先斩后奏了。”
可笑如今瓮中之人,一个王爷、一个国舅、一个刺史、一个盐务总督之子并一个燕契阁阁主,竟在区区一个惠景和手下失了法子。
惠景和见几人都没了法子,当下得意之心更甚,今夜只需将这些人擒拿,它便可以连夜上奏宁国公,称顾疆元之女伙同商故渊、柴昱劫狱,如此一来宁国公一直忌惮的顾疆元便也不成问题了。
火把通明,烟炎张天,惠景和一副神色落在了顾谨眼中,隐在人群之中的她眉梢微微一动,清音骤然打破了长夜。
“惠景和!”
惠景和闻声抬头,正看见夜色之下顾谨拨开人群朝他走进,夜风浩荡,拂起她衣袂翩然,衬一身坚韧清寒霜意。
他与顾谨见过的次数不算太多,只在秋猎会和朝臣府邸的雅集上见过,他只知道她是顾疆元的女儿,却连她的名字也记不太清楚。
顾谨在众人的注视下于惠景和面前站定,她盯着他看了会儿,终于在这人的眼睛里寻得一丝清亮。
“我们不如来做个交易。”
惠景和挑了挑眉,似乎顾谨这话对他来说很有吸引力,他家族已经算不上鼎盛,只一味地在宁国公府面前曲意逢迎,如今陆承修大业将成,他自然想要立分头功。
不得不说,顾谨将他的心思揣摩的透透的了。
“什么交易?”
少女敛眉,语出惊人:“你想要在陆承修和宁国公面前邀功,可有想过他们如今最想要的是什么?朔北有圭氏来犯,你以为铲除了我顾氏一门,宁国公就能够寻得更好的人选远赴北疆?”
惠景和顿时一怔,竟不知道什么时候顾谨连他这些想法都给猜到了,但她的话却很有道理,莫说旁人,就算是宁国公派自己去北疆顶替顾疆元的元帅一职,他也是不愿意的,朔北苦寒之地,哪里比得上汴梁城里的安生日子?
“那你说,是什么?”
宁国公和陆承修此时最想要的是什么?
众人都不由地屏气凝神,静静等着顾谨接下来的话。
顾谨只微微回身,一双满是清寒的眸子看向了身后的陆归堂和李昌平,陆归堂生平头一回没有看懂顾谨的眼神。
那眼神里,果决坚韧,杀气凛然。
她说:“他们想要——让他们死。”
前一个他们是宁国公和陆承修,后一个他们是李昌平和陆归堂。
包括惠景和在内的众人都不由地深吸了口气,又用了片刻的时间来消化顾谨的话,宁国公和舒王现在最想要的就是让咸王和国舅身死,这话不假。
因为只有李昌平死了,皇后一族才能彻底失去倚仗,朝政大权会真正落在宁国公手里。也只有陆归堂死了,陆承修才会没有任何的后顾之忧,稳居监国之位,亦稳居大统之位。
第二百二十章 护你今夜周全
????????让他们死。
这话从顾谨这样一个少女口中说出来难免让人觉得心中膈应,不仅惠景和柴昱愣了半晌,就连商故渊和冷山也侧首去看她。
这一刻,风尘恣意舒卷,星河散落漫天。
那少女孤忍而立,眸中的坚韧与决绝令人不由地多看了会儿。
惠景和回过神来,又问:“让他们死?”
顾谨未再回首看陆归堂,只又走近了两步,定道:“是啊,可这四个字,天下间有谁能做到?”
这话一出,众人才又一个晃神儿,心中对顾谨的佩服也不由地多了几分。
陆承修和宁国公现如今最想要做的就是除掉陆归堂,可他们若寻不到理由,就算如今占据了朝堂之位,挟令了天子尊驾,也不敢直接动手。
陆承修还是想要做皇帝的,若真无缘无故杀了陆归堂,会令天下人所不齿,民心若失了,帝位可危。
惠景和还正琢磨着这话,却听顾谨清音又起,有理有据:“你心中怨恨定州军营里的将士不肯听你的号令,而是心系国舅旧主,你于是心生憎恶,下令对国舅施刑。”随着顾谨此语,众人便又将目光放到了柴昱扶着的李昌平身上,只见他周身都被血水染红,淋漓鲜血,触目惊心。
“可即便如此,你还是担当不起谋害皇亲国戚的罪名,不敢直接下杀手,不止你不敢,宁国公和舒王也不敢。”
惠景和默了默,失了先前气焰,对比话亦不置可否。
咸王殿下和国舅的命,谁敢说取就取?
“这就是你说的交易?”惠景和皱了皱眉问顾谨,她的话他都能听明白,但顾谨的一番分析显然让惠景和处在了劣势。
“是,这对你来说,正是最好的局面。陆承修不敢动咸王,是因为他手里没有筹码亦没有理由,可若是咸王今夜私逃府衙呢?”
若是陆归堂抗旨逃离,罪名便由得人往他的头上按。
抗旨不遵、以下犯上、犯上作乱乃至谋逆!
只要今夜陆归堂离了定州府衙,明日便会被人安上各种罪名,成为大贞的罪人。这样的局面,显然是宁国公乐意见到的。
待惠景和想明白了这一点,嘴角不禁浮上了一抹笑意,这个交易于他而言的确有利,只要他今天晚上松松手指放了陆归堂等人离去,明天局面便会陡然翻转,陆归堂会成为众矢之的的。
“好!”惠景和几乎再无犹豫便答应了顾谨,众人见他这般痛快皆是一愣,没有想到刀相搏的局面被顾谨三言两语就扭转了乾坤,她究竟是多么能够揣测人心,才能够将这一番话说的恰到好处,诱惑之大,竟然让惠景和没有丝毫拒绝的余地。
顾谨亦微微放下心神,方才之言已经是她今夜所能够做出的最大努力,这话说来全是对惠景和有利,实则顾谨却还有一层为未言,便是为何她今夜一定要救陆归堂离开。
因为她心中也拿捏不准,谁知道今夜会不会有什么杀手刺客之类潜入府衙大牢,暗杀咸王呢?这种事,陆承修和宁国公都有可能办的出来。
感受到身后传来的饱含着深情的目光,顾谨再次回身,对上陆归堂的眸子,纵然明白顾谨今夜之言会将他推向更深的深渊,但陆归堂的眼神之中却没有半分的责怪之意,他知道,这是顾谨在穷尽此生之力护他今夜周全。
顾谨看懂了他的眼神,心中稍安,再次将目光转向了惠景和。
好在惠景和还算好糊弄,并没有想到更深的这一层,当下便放了陆归堂等人离去,李昌平受了伤需要及时医治,一行人没走太远,而是径直去了刺史府,柴昱的家。
柴昱在定州刺史这个位子上待了多年,家中已有妻儿,此时夫人是个憨厚老实的寻常妇人,生平都没见过这般阵仗,待得知来人是当今国舅和咸王殿下的时候更是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柴昱平日瞧着孤傲,对他这夫人倒是极好,连忙向陆归堂赔了罪,又亲自送夫人回房歇着。
客房之中几人都没闲着,陆归堂强撑了一路,如今的状况并不太好,商故渊正为他调息。
床榻之上,李昌平面若白纸,身上的血迹染红了床铺,刺史府上的下人一盆水一盆水地端过来,顾谨正为李昌平止血上药,亦显得有些手忙脚乱。
好在离朝之前陈相生交给她的药还都带着,皆是些救命的良药,今夜实在派上了大用处。
今夜天色已晚,柴昱虽派人去叫了大夫,可城中医者担心招惹上国舅,皆推脱不敢来。人心凉薄如何,不过就是守护了整座定州城数年安稳的将领会被自己守护的百姓弃之不顾。
叫不来人,只能将人交给顾谨,她医术尚可,又有冷山这等江湖人物在旁协助,几个时辰下来倒是将李昌平的性命保住了。
从客房出来的时候,天上星辉已然散去,晨阳将起,竟是过了一夜。
顾谨两日一夜间往返于定州和北疆之间,遭众叛亲离,经生离死别,跪求冷山,力救陆归堂,又在李昌平身上耗费了一夜功夫,委实耗去了她所有的心力。
才往台阶上行了两步,她便觉得一阵眩晕,摇摇欲坠开来。
一双温暖的手从身侧拖住了她,顾谨回头去看,只见陆归堂才刚换好衣衫,像是要来探望李昌平的。
她知道商故渊昨夜帮陆归堂调息了一夜,内力之事她不太懂,但想来甚是辛苦,如今陆归堂脸色比昨夜好了不少,但还是透着些虚浮。
顾谨见陆归堂不说话,这才恍惚间想起来他被水呛得久了的事来,她微微抬手府上了他的脸颊,柔声道:“我见刺史府里种了些薄荷,一会儿采来为你煎茶喝吧,只不知薄荷性凉,会不会太过刺激……”
她甚少有这般絮絮叨叨的时候,陆归堂听着一颗心都要化了,他顺势挽了她的手,淡笑着开口:“歇歇吧。”
他的声音依旧嘶哑无力,但听在顾谨的耳朵里,却只觉得有这句话,便足矣。
??
第二百二十一章 变天
晨起声籁,似万物失风,却又万物欣欣向荣。
顾谨与陆归堂于廊下并肩而立,始觉得这一刻的朝暮相依,便是永生永世的天长地久。
她微微侧首,头一次主动地往他身边靠了靠,身边男子气息有些微弱,但却让顾谨觉得很是安稳。
“阿堂,你不要怪我。”
骤然响起的声音让陆归堂心头儿一紧,他伸手揽住怀中少女,将周身的懒意尽数散开,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常,他懒懒一笑,似真就无所畏惧:“我为何要怪你,你为了我奋不顾身,我心中很欢喜。”
昨夜之事二人皆心知肚明,若非顾谨力救陆归堂,他和李昌平都未必能够活到此时,只可惜解得了一时之危,却也要走向更难更远的路。
顾谨知他犹自虚弱,便顺着他的力道靠在了男子怀中,微微眯眼:“今日之后,你回不了汴梁城,也不再是大名鼎鼎的咸王殿下了。”
陆归堂微微伸手抚上她的发丝,原本疏懒的神情在听到顾谨这话的时候明显变了变,却并不是因为自己,而是担忧起顾谨来。
“谨谨,你去北疆吧。”
顾谨猛地将身子从他怀中抽出来,没有想到二人历经生死存亡,九死一生,他竟然想要劝她走。
陆归堂却有他的理由:“惠景和认得你,他必定会将昨夜的事情事无巨细告诉宁国公,到时候会连累顾元帅。”
顾谨称不,“我父亲和兄长都不是怕硬之人,朝中局势他们心中也明白,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只要朔北的战火一日不平,宁国公的手就伸不到北疆去。”
“可你呢?”他忽然出声将顾谨的声音打断,说出了心中最深一层的担忧,“谨谨,舅舅失势,父皇母后生死未卜,我陷在泥沼之中,护不住你了。”
顾谨抬手去看他,正对上男子一双清明静好的眸子,眸潭深处暗潮汹涌,一如当今的天下局势。
至此刻,她方才拂乱的心才渐渐安稳下来,少女再一次正了神色,话却是拉着他的手说的:“阿堂,我祖母曾说过一句话:无人能够为你撑腰。我们今日落败,却未必没有卷土重来的时候,这秀丽山河含着波澜壮阔,哪里是朝夕之间就能将其收入怀中的,我陪着你打江山,可好?”
陆归堂听着这话心头一动,竟不自觉红了眼眶。
他知道顾谨性情清冷且坚韧,也知道这样的关头她未必会离开自己,可真正听到顾谨这番话的时候,他才发觉她的内心有多么强大。
自古以来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朝夕之间他就会被扣上反贼的罪名,如今李昌平重伤未醒,他身边只有商故渊和冷山二人可予助力而已。昔日多少名门贵女一心一意要嫁咸王,恐怕此后都会避之唯恐不及,却只有顾谨,待他如一。
其实若是顾谨能去寻顾疆元,她的处境会更好一些的。但看到少女眸中的决绝神色,陆归堂抿了抿唇,咽下了这些话。
不过几句话的功夫,二人的情意便又深厚了一层,晨阳稍稍显露,竟带来些寒凉熏风,二人在廊下靠的极近,一同抬头去看。
只见厚云积压,林风将起,一场雨水行将至之。
变天了。
商故渊一路端着药碗过来,他一夜未眠,又亲自为李昌平煎了个把时辰的药,正睡眼惺忪,却在看到眼前陆归堂揽着顾谨的这一幕的时候眨了眨眼睛,不知道是该睁着还是该闭上。
他可还记得自己不过是在皇后面前说了几嘴顾谨的事情,陆归堂便嚷嚷着要缝他的嘴巴的事。
至于他会不会挖自己的眼睛?
商故渊迅疾打起折扇遮了自己的脸,扇子后头传过来讪讪的笑意:“咳……要我回避一下吗?”
顾谨和陆归堂俱是摇头失笑,不得不佩服商故渊的性子,便是如今这等境况,尚且懂得苦中作乐。
正逢柴昱过来,四人又一同入客房去探望李昌平,人过了一夜人还没有醒,但有丫鬟守着,声称国舅方才用过了些水。
既能喝水,想来也能喝药,未烦旁人,柴昱亲自接过了商故渊手中的药碗,见其悉心照料,可见此人性子虽然有些孤傲,却颇重情谊。
再然后几人都回房休息,昨夜一番惊心动魄,他们皆疲累的很,听闻冷山早早就回房睡去,至今未起,难免让人心生羡慕。
这日午后才过,柴昱便敲响了陆归堂等人的门,几人便知道是出了事情,连忙起身聚到了刺史府的花厅里。
圣旨来的比他们想象中早了不少,汴梁城通往定州的路不好走,便是快马加鞭也要个三五日才能到,如今出事才过一夜,便有消息传了过来。
若非飞鸽传书不得有这般迅疾,可见陆承修与宁国公心急,为了搬倒陆归堂,什么样不稳妥的法子都不惜用上。
晌午过后便有刺史府上的小吏在街上探听到消息,说是城门口张贴了告示,要将陆归堂和李昌平以谋逆罪论处,百姓们纷纷围观口舌交谈,人心大乱。
令人称奇的是圣旨虽然到了,可却迟迟不见惠景和到刺史府上拿人,几人心中揣测难明,按说陆归堂等人伤势未愈,且又明目张胆的住在了柴昱的府上,惠景和既然知道这些事情,便没有道理不来争这份头功。
既然时机正好,他为何不来?
柴昱手下的小吏探听不出别的消息,冷山便自告奋勇出去打探了一番,这才又带回来一个消息:
今日城门口的告示惊动了定州城的百姓,李昌平驻留定州多年,于定州百姓有恩,更知当今咸王乃是李昌平的亲外甥,便举城惊动,皆为李昌平甥舅鸣不平。
城中局面乱做了一团,惠景和便带着手下将士出来镇压,谁知道那将士们更是顾念旧主,不肯听从惠景和的命令。
这当头儿,一直被人们忽略了良久的黄奢带着人冒了出来。
黄奢是山匪,烧杀抢掠也是要讲究天时地利人和的,城中乱成了一团,是下山的好时候。
第二百二十二章 人心
山匪闹事,这可不是一件小事,惠景和不敢耽搁,自然就将擒拿咸王的事情搁在了脑后。
大约是听说李昌平失势,实在乐煞了黄奢等人,此番山匪们不仅聚在城里闹事滋扰百姓,还挤到了军营门口,视五万定州将士为无物,惠景和被这帮山匪堵在了军营里,偏偏麾下将士不服他令,竟是连军营的大门也出不得!
冷山身上自带一股江湖人的侠气,最爱看这样的大戏,一番讲述下来只听得陆归堂等人怔在了当场,谁能想到如今的局面已经够乱的了,他们却都漏算了黄奢其人。如今局面乱上加乱,他们是该庆幸,还是该担忧呢?
柴昱“嘶”了口气,唤了陆归堂一声殿下:“依臣之间,如今定州城乱反倒是个好机会,殿下不如趁机离开,带着国舅走吧。”
陆归堂打量他一眼,却未对此言陈述看法,只忽然问了一句:“柴刺史不走?”
柴昱“啧”了一声,才刚收起来些的孤傲劲儿此时又涌了起来,他理理衣袖负手在后,似不屑于陆归堂的言语,只道:“本官的家眷子女皆在定州,本官又是此地父母官,若是连本官都弃城于不顾,定州百姓又该如何?”
大约是因为对陆归堂的问题持否认态度,柴昱前一句话还自称“臣”,这句话便口口声声将“本官”挂在嘴边了。
陆归堂闻得此言也不恼怒,只轻笑着看柴昱。
一旁的商故渊已经开始凝眉思索:“如今汴梁城凶险万分,自然是回不去了,殿下或许可以去北疆寻顾元帅,只是不知道顾元帅此时是否愿意助力殿下。若求稳妥,我们或许可以去永州、润州、或是安庆府。”
冷山亦思量:“那些州郡也未必安全,既是逃命,干脆到燕契阁吧,我可以给咸王分个堂主。”
几人脸上的笑意不由地一僵,堂堂咸王沦落到投入江湖门派给人家当堂主的地步,这是有多惨?
“依我看……”
又有话音钝起便停,几人皆是一愣,侧首去看才发现这声音出自两人,一道是陆归堂,另一道是顾谨。
二人对对视而看,只眼神交换两下,顾谨轻轻一笑。
他们的想法不差分毫,既然陆归堂嗓子不好,此事可由她来说:“依我们看,还是留在定州的好。”
陆归堂在旁淡笑着点头附和,柴昱和商故渊等人却都没料到他们的想法会是这般。
惠景和在定州城里虎视眈眈的要将陆归堂缉拿归案,留在定州岂非等死?
却见顾谨微微叹了口气,她抬眸,看向远处轰隆雷鸣声响之处,雷声轰闷,落在人的心头更添沉闷,暴雨将至。
她声落寒霜:“天下之大,走到哪里都是龙潭虎穴,既如此何必东逃西窜,殿下志不在四方而在庙堂,庙堂之高,若处江湖之远如何将之探入手中。”
几人微微一怔,这才发觉自己只一味想着眼前如何保得安全,却忘了陆归堂的皇子身份。
可昨夜顾谨与冷山等人劫狱不就是为了眼前周全,为何今日又说起志向一事来,既为眼前苟且求存,为何又要以生机搏死路?
柴昱与冷山皆不解其意,唯有商故渊的眸子微微眯了眯,似心中有了猜测,终究是他更世故些。
顾谨看出二人不解之处,又开口解释:“定州或许是死路,但死路也是生机。此处有一样难得的利器,若得之,可保殿下周全。”
柴昱微微沉吟一声:“是何物?”
“人心。”
人心?
在场之人除了冷山皆是政客,只要略加思索便能明白顾谨此言的深意:今日通缉陆归堂和李昌平的告示才贴到了城门上,定州城的百姓便开始聚众闹事为国舅鸣不平。惠景和才刚要带兵来府捉拿陆归堂和李昌平,定州军营里的将士就开始撂挑子不干了——这就是人心!
定州的百姓感念李昌平多年来守护之恩,连带着将这份情谊推送到了陆归堂的身上,欲成王者助力需多,兵力、人才、权势皆不可失,唯有民心最是难得。
得民心者得天下,如今定州有李昌平多年积攒的心血,若是舍弃,太过可惜。
这个道理,几人都想明白了。
商故渊忍不住打了打扇子,嘴里嘟嘟囔囔:“要说咸王府的幕僚之职,我还是拱手让人的好。”
陆归堂嘴角噙着笑意看他,调侃道:“君早该让贤了。”
这话说着,他便伸手握了顾谨的手,顾谨微微一动,在人前行此亲昵举动让她觉得有些不适应,但陆归堂握的极紧,她却挣脱不开。
无奈之下顾谨只得稍稍挪了挪步子,让自己离得陆归堂更近一些,好让牵手这个动作显得没有那么突兀。
柴昱思索着顾谨的话,神情却越来越复杂,“既如此,殿下真要留在定州?”
陆归堂却笑着打量他,一双眼睛懒散万千,却有清晨穿映其间:“刺史大人尚且因一城百姓守护不离,我身为皇室中人,如何能够对不起天下万民。”
柴昱又是一愣,想起来方才陆归堂询问他是否要留在定州之言,原来那时他就已经打定了主意,看样子是自己太过清高了些,竟险些将陆归堂归于贪生怕死之徒。
在此之前,柴昱站在陆归堂这一边全是因为他与李昌平多年来的情谊,但在此刻,柴昱的心里隐隐升起一股崇敬。
他再次拢了衣袖朝陆归堂揖了一礼:“殿下大义,臣愿誓死相随!”
冷山在身边将他顺手扶了起来,一副神情冰冷不改,只是看着众人商议朝中大事,亦陷入了沉思:人心么?燕契阁或许也可以收拢收拢。
顾谨看着柴昱真正臣服的这一刻,眸子里渐渐渡上了笑意,此人向来对于权贵不屑一顾,对于朝中的党派之中更是无意参与,不想今日竟然肯向陆归堂俯首称臣,可见真心换真心,这道理是不假的。
她看向陆归堂,眸子微微闪动两下,再次以眼神传语:瞧瞧,这不就是人心么。
??
第二百二十三章 择明主
这一日黄奢带着人一直闹到傍晚,害的城中百姓逃窜各方,直到军营中的将士们看不惯百姓受难,这才随着惠景和出了兵,黄奢才又悻悻地回了定州山。
一场大戏却还没有落下帷幕,听闻惠景和回营之后便心生怨气,拿不了李昌平出气,便想要拿军营中的将士们出气。将士们虽不服惠景和,但不服是不服,军法是军法,当夜十来名将领就挨了军棍。
至此,惠景和又失军心。
次日一早黄奢再次下山作乱,这次没有再侵扰百姓,而是直奔军营之中,昨夜军中乱成一团,营房皆有漏洞亏空,五万大军竟没能防住黄奢一伙山匪,他们抄小路入军营,直奔中军大帐!
黄奢的刀架在惠景和脖子上的时候,他还在睡梦之中想着如何立功。
五万大军眼睁睁看着惠景和被黄奢五花大绑出了军营,竟无一人上前阻拦,也不知是将领受伤无人主持大局,还是他们心中真就盼着惠景和死在黄奢刀下。
昨日还是耀武扬威势必捉拿咸王的惠小将军,今日就被五花大绑绑上了定州山,此事传出去,瞬间成为了定州百姓的笑谈,声称这是报应,更有流言者甚,说陆承修若是再敢动咸王必将遭天谴。
没人知道传出这等谣言的人是谁,但人人都将此语信以为真了。
刺史府客房之中,陆归堂挨在顾谨身边看她写字,嘴角的笑意越发浓厚,忍不住打趣道:“你是真的挺腹黑的。”
顾谨似不觉其意,只挑了挑眉收了笔,“非常时期非常手段嘛,百姓们都信天命的。”
桌上一沓宣纸码放整齐,每一张上都是少女娟秀的字迹:舒若敌咸,天谴必至!
这日下午,伴随着定州城里的流言纷纷,刺史柴昱率领四人入了定州军营。
惠景和来到定州的这些日子手揽大权,柴昱的政权和军权皆受到阻隔,但如今惠景和被黄奢绑了去,定州城里能够主持大局的便有只有刺史柴昱一人。
五万将士守在军营里眼看着柴昱等人踏马而过,观其身后四人,只见当先那人青衣劲袍,周身懒态,似融在一层竹云之中;身后两人一人是个温润如玉的偏偏贵公子,另一人是个一身黑衣的冷面侠客;唯独他们身侧那人最是惹眼,竟是个俊俏的小小少年,这人看着年纪不大,穿一身雪白束袍,她身姿瞧着瘦小了些,周身孤忍与决绝却难以遮掩,只让人觉得似有一身霜寒,傲雪亦凌霜。
正是陆归堂、商故渊、冷山与顾谨。
陆归堂既然决定留在定州,定州的五万军权势必是要同惠景和夺一夺的,但没想到有黄奢歪打正着,直接将人擒上了定州山。
依照柴昱的意思,是想要等李昌平醒过来且身体恢复了再由他出面来军营的,奈何李昌平迟迟未醒,几人又摸不清楚黄奢的心思,生怕今日他擒拿了惠景和,明日又要来定州城里祸害百姓。
他们可以不顾惠景和的性命,却不能不顾定州城百姓的安危。
当下几人收拾了行装随柴昱入军营,柴昱是文官,不懂行军打仗之事,平匪一事还要靠陆归堂。
陆归堂本意想要让顾谨留在刺史府,奈何顾谨不愿,女子出入军营多有不便,她便生平头一次扮了男装,一身雪袍换上俨然是个俊俏的小少年,倒是很称她一身凛然之风。
军营中的十几个将领虽然挨了军棍,但好在伤的不重,今日已经能够勉强下地,柴昱将众人召集在了军帐之中,言明了陆归堂和商故渊的身份。
顾谨和冷山的身份不便言明,只称是陆归堂的下属。
在此之前陆归堂随着李昌平来过军营之中,好些个将领都认得他,但众人还是没有想到这般紧要关头站出来保护一方百姓的竟然就是被扣上叛党罪名的他。
他们还以为咸王殿下早就已经离开定州了呢!
只此一事,众将士心中对陆归堂的钦佩之意便深了几分。
陆归堂算到会有这等局面,自然是半点架子也没有,只收了收自己周身的懒态,正了神色道:“本王遭人诬陷,但在此之前是奉了皇令来定州行剿匪事的,既未身死,便不敢违此志,只是不知诸位将士是否愿意随本王剿灭山匪,还定州百姓一个太平?”
未等众将士言语,陆归堂又道:“只是有一桩事情要让诸位知晓,陆某如今为朝廷所不容,深陷泥沼举步维艰,诸位若随陆某行事,艰难险阻重重,好处与封赏却未必会有。若有不甚,还会背上一个谋反作乱的罪名。”
这话说的真诚,实在是将各中利害全部分析到了,殊不知原本面上有些犹豫神色的将士听了这话反倒失了犹豫。
他们皆是些军中的粗人,心中没什么弯弯绕绕,只知道陆归堂自称“陆某”,拿了一颗诚心待他们。
当即便有人抱拳行礼,豪情满怀:“我等为定州军,跟随国舅爷行剿匪事,既是剿匪,自然愿意跟随咸王殿下,只求能让我等有用武之地,不要整日做一些缉拿忠志之士的害人差事就行。”
这话说着颇有怨气,闻者不由莞尔,谁都听得出来他是在埋怨惠景和想要让他们去擒拿李昌平的事儿。
既然有人带了头,剩下的人也就沉不住气了,他们不顾身上有伤,当即纷纷抱拳行礼,直言愿听从陆归堂的号令。
场面之大,声势之状,动人心魄,令见者终身难忘。
顾谨和商故渊等人立于陆归堂身后看着此情此景,眼神之中似有星火闪烁。
原来军中将士一颗护民之心已然到了这般地步,不是人人都可以将自己的生死安危置之度外,但最能行此大义之举的,必然是这群披坚执锐之人。
他们原本以为今日这番劝说会费上一番功夫,却没想到行事如此顺利,原来这些人不是为了朝廷从军的,而是为了百姓的安危从军的。
既能护百姓,何惧弃投明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