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王爷醒了
陆承修这一睡,便是三天三夜不曾睁眼。
云绦急的团团转,生怕舒王殿下死在了小姐院子里,一会儿要去找大夫,一会儿要去寻帮手,一会儿要报到汴梁府衙去。
都被顾谨一一拦了下来,她这几日劳心劳神照顾陆承修,心里面矛盾万千,盼着他就此殒命从此少了那些祸事,又不想让他这样死了,总觉得太可惜。
顾谨仗着前两天祖母责罚顾湘的事儿,声称自己病没好利索,日日都让厨房备了参汤补品。
顾府后宅藏了个男人的事不能让外人知道,所以不能把大夫请来家里,这几日顾谨便每日给陆承修包扎换药,又用参汤吊着命。
总算功夫不负苦心人,陆承修终于在第四天的早晨醒了过来。
这一日,清晖似水,日光并不热烈,却照亮了这人世间,也照亮了桌前支首而眠的少女那清霜容颜。
陆承修缓缓睁开了眸子,一双凤眼不同于陆归堂,多了分贵气恣意。
桌前坐着微眠的少女似乎听到了男子的声音,她回首,正对上男子那双孤松色的眸子。
顾谨忽然一怔,将前尘往事全部堆在了脑海里的一处,她起身,只装作是此生第一次见他。
“王爷醒了?”
陆承修怔了怔,这声音温软,却又透着说不出的疏离。
他想要起身,腰腹却传来一阵疼痛。
少女清音又起:“王爷还是好生歇着,受了那么重的伤,您已经昏迷了三日。府里没有汤药,王爷还得自己珍重身子。”
陆承修皱了皱眉:“姑娘救命之恩,在下没齿难忘……”
说这话的时候,云绦正端了参汤进屋,她看见踏上原本昏迷的男子正眨着一双凤眼,便喜道:“王爷终于醒了!”
顾谨面上却没有喜色,今日她救回了她的仇人,不知是对是错。
“王爷,这是厨房里头熬的参汤,您用了便早些休息吧,早些好了,便早些离开。”
陆承修乃是圣上长子,从来都是人家的热脸往他的冷屁股上贴,还从没遇到过这般疏离的女子,心里头便起了疑惑。
“敢问姑娘,这里是……”
顾谨不愿答他的话,一个眼神扔给云绦,小丫头就接过了问题:“王爷,这儿是顾疆元将军的府邸,这位是我们家二小姐,那日您晕倒在我们家小姐院子外头的花丛里,这几日我们家小姐为了照顾您都不得好好休息。王爷您怎么会受那么重的伤,又怎么进了我们家的后宅呢?”
陆承修眨眨眼睛,想了想自己昏迷之前的事。
湘北水患,他奉父王之命前去治理,水患方平,乘船北归的路上却遭刺杀。数十个黑衣人火烧了他坐的船,他在手下的保护之下突出重围,弃水路,走陆路,奔波多日虽然弄得狼狈不堪,却终于进了汴梁城的城门。
本以为天子脚下无人敢行那暗杀之事,却没想到前脚他进了汴梁城,后脚就又有人来取他性命。
当时天色已晚,他又寡不敌众,身受重伤之后无奈之下只能爬进了人家的院墙。
顾谨听完这番陈情,却忍不住撇了撇嘴,不愧是兄弟俩,一个从顾府的院墙里头翻墙出去,一个从顾府的院墙外头翻墙进来。
“既如此,王爷养伤吧,臣女就先退下了,哦王爷放心,您在这儿的消息如今只有我们主仆二人知道。”
根据刚才陆承修话中所说,他是被人一路追杀至此,若是他在这儿的消息透露出去,不只陆承修会有危险,顾家也会受到牵连,未免带来不必要的麻烦,顾谨还是出言安了他的心。
“等一等!”男子的声音透出来几分急切,却难掩那份虚弱无力。
顾谨闻言顿下脚步,回眸抛去一个清冷的目光。
陆承修竟不由地打了个寒噤。“顾,顾二小姐,在下还有一事不明。”
顾谨并未再去看他,却明白了他心中所惑,这一刻顾谨才明白,天下之人,再没有比她更了解陆承修的了。
她只孤身站着,目光落在窗外,淡淡开口:“王爷想问,我是怎么知道您的身份的。”
这话无须顾谨去答,云绦便能应付,小丫头也颇有眼力,看出小姐对这位舒王殿下似乎有些疏远,于是便又把那番说辞搬出来说了一遍。
不等云绦说完,顾谨便已经推门出门,留下陆承修远远的一句:“小姐睿智……”
……
回了晚窗阁的主屋,顾谨本以为自己能够睡个安稳觉,不必再日日夜夜纠结是不是要救陆承修的性命了。
可她翻来覆去,却无论如何都睡不着。
她闭上眼睛,眼前就涌现出陆承修攀附顾家之时的那份殷殷切切,她睁开眼睛,脑子里又卷上来陆承修亲手掐死她时的眼神。
上一世她做了陆承修的妾室,可她爱过陆承修吗?
答案是没有,她不在乎他的生死安危,不在乎他是否君临天下,更不在乎她什么时候会到自己宫里去。
那……陆承修爱过自己吗?
顾谨忽然笑出了声,是那答案可笑,那本就是一场交易,她是一个筹码,而他的眼里只有自己的成败与欢喜,从来没有她。
简直像一场笑话!
忽然,顾谨心里“咯噔”一声,她想到了一件事:
她重生于十年前,或许这一世的顺昌二十三年会因她的到来而发生变化,可今日她刚醒,不会波动到陆承修数月以来的那场追杀。那是不是意味着,上一世的今天,陆承修也经历了这样一场刺杀,也在孤立无援之时慌不择路逃进了顾府的后宅?
只是上一世没有人发现他晕倒在花丛里,也没有人将他救起来,可他还是活了下来。
不只活了下来,他还干出了一番惊天动地又惨无人道的大事。
所以当年陆承修攀附顾家并不是见陆归堂与顾家不睦才钻了空子,而是在他伤重逃入顾家的那一晚就生了念头。
那花园就在晚窗阁门口,难保上一世的自己没有被陆承修看到过!
一切都是阴谋!
第十六章 翻墙上瘾?
时光一连又过去了几日,汴梁城下了初秋第一场雨。
秋雨滴答,顺着庭堂砖瓦滚落在地面上,发出清脆的破裂声。
顾谨有些心疼院子里的菊花,那些“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的孤高之物今日却折腰在一场秋雨里了。
收留陆承修的这些日子里,何氏与顾湘竟然一直没来找自己的麻烦,这倒是让顾谨有些意外。
不过也幸亏如此,才得以让陆承修有了安心修养的时候,如今终于能下床了。
云绦传话过来,说舒王殿下想见她。
是了,自从陆承修醒后便只是云绦在照顾他,顾谨很少到他的屋子里去,只要一看见那张脸,看见男子孤松般的狭长眼眸,她的心里便一阵凄厉。
总觉得……当日不该救他。
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陆承修的身体一日好过一日,顾谨那娇弱身子便更动不了他分毫。
于是,数日不曾有一个安稳觉睡的顾家二小姐便顶着眼下的乌青去见了重伤初愈的舒王陆承修。
屋里暖碳生着,相比于院子里凄冷的秋雨,倒算是另一番天地。
陆承修披了件外衫,虽不是龙纹莽泽,却也是件富贵衣裳,披在他身上倒也合适。
这是顾谨给她兄长顾好眠做的衣衫,陆承修的衣裳破的不成样子,顾谨这里又只有这一件男子衣衫,便凑合穿了。
顾谨进屋的时候,陆承修正坐在书案前拿了本书细看。
“王爷好兴致。”少女清音似雪,平添几许薄凉。
陆承修抬头,一双凤眼恢复了往日精锐:“顾小姐来了。”
顾谨关上门,不等陆承修起身,便在他面前落座。
“听云绦说,王爷有事寻我?”
陆承修放下手中的书本,一举一动端的都是王公贵气,他缓缓开口:“幸得小姐收留,小王才捡回了一条命,只是我留在这里恐怕会给小姐招来祸事,如今要告辞了。”
顾谨打量他一眼,见他气色的确恢复了不少,于是便点了点头:“如此,便不留王爷了。”
话题到这儿本该结束了,却见陆承修抿了抿薄唇,似乎还有话说,却又不敢开口。
顾谨看她一眼,抢在男子之前出了声:“只当做从未见过。”
陆承修一怔,看向顾谨的神情里满是诧异:“你……知道?”
他要说的就是此事,若是寻常女儿家救了他,恐怕巴不得陆承修回去之后便三媒六聘去府上提亲好取了这姑娘。运气好的话还能有助于母家荣耀显赫,陆承修方才想要说的就是这事,却不想顾谨竟然看破了他的心思。
她不想邀这份救了皇子的功劳,也不想嫁给陆承修。
陆承修忍不住“啧啧”两声:“小姐气度,果然令小王佩服。”
顾谨不言,深宫八年不仅打磨了她的性子,还让她学会了那察言观色的本事,若是别人心里想什么她或许有那猜不出的时候,可眼前这人曾经做过她的枕边人,不论陆承修想什么,她心里都明白!
但,此生她绝不会再嫁他,今日一别只当做从未见过,这一世从未见过,上一世也从未见过!
陆承修见顾谨不说话,便知到了该走的时候了,这女子不同于常人,但是显得他话多了些。
他起身,对着女子那清霜侧颜拱了拱手,随即开门而去。
门一开,外头秋风裹着雨丝,堪堪卷入了这暖阁,吹着陆承修搁在书案上的书页沙沙作响。
庭院雨不大,陆承修并未撑油伞,但若就这样走上一段路,恐怕也要湿上大半衣襟,好在此处已在汴梁城,白日里不会有刺客,他走上几步路或能回宫,或能回府。
至于他伤势还没痊愈,会不是淋了雨水再严重些?顾谨心里头不痛不痒,并不关心这个问题。
顾谨看着陆承修的身影消失在青天雨幕里,仿佛带走了前世那些纷繁过往,上辈子的恩怨没有了解,这辈子,终归是要有个结果的。
“咚!”一声沉闷的声响忽然传来,惊起了庭堂下躲雨的落鸟,顾谨的心也跟着一个激灵。
“怎么了?”
云绦急冲冲地从院子里进屋来,细雨打湿了她的衣带发梢,她却也来不及打伞。
“小姐,舒王,舒王殿下从院墙上摔下去了!”
……
院墙上?摔下去?他为何不走门?爬墙上瘾不成?
这一刻,顾谨心里简直把陆承修骂了千万遍,这还是上一世那个杀伐果断的君王?这还是那个满腹诡计的丈夫?这还是那个外强中干的王爷?
下雨天,他负着伤去爬墙?那墙上叠的是琉璃瓦!
顾谨心里头气不打一处来,纵使是看遍了万丈风云的一颗心也起了波澜,亏得她沉稳清冷这么多年,竟被这面院墙呕得破了功。
“小姐,咱们是不是……出去看看啊?”
陆承修身受重伤,还没全好,却因琉璃瓦太滑而摔了下去,难保没事。
顾谨怔愣许久,她已经救了他一次,素来听说过恩将仇报,却没见过她这般仇将恩报的,如今还要恩报两次不成?
“不行,不去,谁让他翻墙上瘾,自讨的苦头自己吃,这次我连收尸都不管。”
云绦从未见过顾谨这般神情,分明隐隐透着恨意,却又觉得那恨意远在千年之外,又或者说像是隔了一层雨幕,令人看不真切。
小丫头笑着点头:“是是是小姐,您别生气了。”
顾谨瞥她一眼,谁生气了?
主仆二人正相对无言的时候,传来了一道敲门声。
云绦来的急,屋门压根就没关,这人却依旧叩了叩门扉,可见是颇守礼数的。
云绦眨眨眼睛,看向来人:“怎么是你?”
敲门的是个在外院做洒扫的粗使丫鬟,名叫佩环,却同云绦素有交情。
顾谨在屋里没出声,她几乎已经忘了这人是谁了,只是那双水灵灵的眸子还提醒着自己是认识她的。
佩环没敢往屋里看,只递给云绦一个信封,同时怯生生地开口:“云绦姐姐,角门有个小厮送来一封信,说是要奴婢交给二小姐。”
第十七章 火坑之前
云绦接过信封,对佩环挥了挥手,小丫鬟就毕恭毕敬的退了出去。
她们说话的时候,顾谨的心里却也有琢磨。
方才她对陆承修翻墙的这一举动诧异不已,此时看来他应该是看见了远处行来的佩环,又怕佩环看见晚窗阁里有外男,这才同当日陆归堂一样慌不择路翻墙而逃的。如此看来,倒有些情有可原了。
“小姐。”云绦将佩环递进来的书信呈给顾谨。
顾谨恍惚捏过,信封沾了雨丝,有些褶皱冰凉,但……信封之上竟没有一个字。
她久不得势,素来被何氏母女欺压,自己的生身母亲又没有娘家人,这些年在顾府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里认识了外头的人,如今还送来了一封没有提款的信。
随着那书封悄启,信纸露出,顾谨心里没了疑惑。
——信是陆归堂写的。
从她重生初遇陆归堂那一日算起,竟也有八九日了,这些功夫足够陆归堂将那水战之计速送北疆,缺月池夺回之后再由父兄送一封捷报回汴梁城了。
顾谨本以为陆归堂写信是想要把边关的消息告诉自己,却不想信里却并没有提这件事。
他提起的是一场秋猎会。
从两月前开始,宁国公府的郡诚公主就在筹办一场秋猎会,就定在了城郊西树林里头。
说起宁国公府,那该是如今汴梁城里皇亲贵胄的头面了。宁国公几代繁荣,本就是那肱股之臣,如今圣上病重,却不把朝政托给两位皇子,而是交给了宁国公,虽非血亲,却位等亲王。
宁国公的夫人便是圣上最小的妹妹,封号郡诚,汴梁城里面素有传闻,说是郡诚公主年逾三旬,却好似生了一副少女容颜。那性子更是汴梁城里出了名的热心肠,雍容华贵虽有,却从来不摆那勋爵人家的架子,见了谁都是和和气气笑脸相待,是汴梁城里出了名的心善人物。
要说这秋猎会是年年都办的,只不过那是皇家之事,唯有朝臣才能参与,今年皇帝病重,郡诚公主便说不如把今年的秋猎会办的开广些,让朝臣家人官眷也能参与一把。还说女子不输男儿,闺阁里头卧虎藏龙之人众多,定要广布请帖,遍邀佳人。
这般见地,倒是很不简单的。
但——顾谨捏着信纸的指尖竟不觉微微颤抖了起来,她看着郡诚公主这四个字,脑海里想起汴梁百姓评价她的那些美言,竟不自觉一声冷笑:国色天香或许是真,温婉贤良却不能够!
上一世,陆承修的皇后姜氏便是宁国公与郡诚公主的嫡长女,一双蛇蝎父母教出了一位蛇蝎女儿,她母亲在后头不知道给姜氏出了多少主意,亲手造了后宫之中无数人的惨死,就连如今自己面前的云绦也成了那冤魂之一。
从来是蛇蝎心肠,却偏装菩萨面容!
云绦意识到小姐正盯着自己看,且那神情反反复复,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让小姐的情绪有此波动。
“小姐,您怎么了?”
顾谨听见云绦的声音,再一次回了神。
她捋了捋信纸,将它凑近火烛,随后燃成了灰烬。
“是咸王殿下的来信,他邀请我去一场秋猎会。”
云绦皱了皱眉,她虽然常年跟着小姐在府里,但大家族的规矩她却也是知道的。所说宴请集会,那年年也不会少,蹴鞠马球之类更多,宴请妇人的也有不少。可小姐是官眷,既然是官眷便该由主家的夫人小姐做邀,哪里有一个外男来请的道理?
顾谨看了云绦一眼,随即淡淡一笑。
她拿起方才搁在书案上的信封。从里面又抽出来一样东西:方才信纸被她烧了,但信封里面却还有一物。
邀贴。
“傻丫头,既是遍邀了京城官眷的秋猎会,怎么会没人邀请咱们家主母和三小姐,只是请帖被我那母亲窝藏了不给我罢了。咸王考虑的倒是周到,如此一来请帖有了,又不算越矩。”
这些年的雅集聚会她从未去过,倒是何氏带着顾家三小姐顾湘在外头出尽了风头,人人夸赞顾湘生在将门,却温婉贤良,是闺中典范。
只是顾谨却清楚她这个妹妹是个怎样的货色,什么温婉贤良素来会装,闺中典范全凭口传,上树掏鸟下河摸鱼的事她倒是喜欢做,又从来喜欢出风头,再加上同她定了婚事的陆归堂也会去这狩猎会,那顾湘一定会去。
如此一来,顾谨算是明白了为何这几日何氏母女一直没有来晚窗阁找她的麻烦了。
不是在听云堂里头试新衣裳,就是去外头珠宝钗里头打新首饰,是在为了狩猎会上能夺人眼球做准备呢。
顾谨将那邀帖往案上一放,随后自己往椅子里懒懒一摊。
要是放在上一世,她是万万不会去参加这场名门闺秀争头彩的集会的,可这一世不同,她需要在小小宅院里活出名堂来,才能去做今生她想做的事!
陆归堂的邀帖,来的似乎是些时候,也是她往火坑里跳的一道门。
可想起那晚见到的陆归堂,话里话外有些像个浪荡子弟,却又让顾谨心里皱巴了起来。
“他想见我,大可去个茶楼酒馆,或是去寺庙烧香,却非要把我扯进这场秋猎会里,不安好心!”
云绦百思不得其解,那天晚上小姐不过在竹林里头同咸王殿下说了几句话罢了,怎么牵扯出了这么多她听不明白的弯弯绕绕。
“小姐,什么意思啊?”
顾谨一笑,看向那云里雾里的小丫头,暂且放下了她那一身清霜,把话说的更令云绦不解了些:“你家小姐命苦,上辈子被人推进了火坑里。好不容易爬出来,如今却又要被人拉进去了。”
云绦眨眨眼睛,伸手摸起了那邀帖:“那……咱们不去了?”
顾谨一把将那邀帖夺了回来,捏在手里再不肯松手:“去,为什么不去!汴梁城这么大,阴谋诡计这么多,每一步都是火坑,那些官眷小姐们还不是眼巴巴的往里头跳。但,这次引火烧身的,一定不是我。”
第十八章 秋猎会
顺昌二十三年,十月十五。
汴梁城西郊。
都说贵族喜欢骄奢淫逸四个字,这着实不假,宁国公府可谓是大贞国第一骄奢淫逸的府邸。
为了这一场秋猎会,郡诚公主不惜命人砍伐了三亩地的树林,那白杨树虽被人抬了出去,树上落下枝叶却夹了那尘土纷纷扬扬了满天满地,众人心里头不免埋怨,却又不好意思当着宁国公夫妇的面用收绢掩口鼻。
顾谨若是把她在顾府里头顶撞何氏母女用的那番“花草亦是生灵”之论搬到宁国公夫妇面前,只怕会吃一顿板子。
好在她那些陆归堂送的邀帖匆匆赶到的时候,秋猎已经快开始了。
今日日头颇毒辣,郡诚公主便在这三亩地的会场里头扎了天棚,虽遮了那骄阳,却没遮住那些官眷小姐的目光。
“这姑娘是哪家的,从来没见过。”
“可瞧那水灵模样,该是汴梁城里有名的闺秀才是啊。”
“若是有名你我怎会不知?依我看还指不定是哪个狐媚子呢,今儿舒王咸王都在,怕是来捡高枝的。”
“哪儿能啊,我看她是拿了邀帖进来的,定是正经小姐。”
……
长舌妇人素来是不分高低贵贱的,如今在那阴凉地里头议论顾谨的乃是侍郎大夫那些朝臣家中的官眷,整日里忙着看哪家姑娘娟秀,要给自己的儿子议亲。
顾谨来的确实晚了些,她没跟何氏提自己也要来秋猎会的事,若是提了何氏一定会想方设法的给她使绊子。
生生等着何氏母女先出了府,这才令小厮套了马车赶过来。
此时西郊树林里乌乌泱泱坐满了人,顾谨没去寻何氏母女,自己寻了个边上的位子坐了。
旗开两列,在秋风之中舒卷恣意,飒飒豪情激荡了座上男儿豪情,恨不得立刻骑马拉弓,射那林中尤物。
旗旁骏马嘶鸣,似卷了一席烈色,让人看见一腔孤勇。
席开两列,最中间坐着宁国公夫妇,宁国公不惑之年,却有群首之象,倒把那百官之首卫丞相的风头给盖了过去。
宁国公右侧那雍容华贵的女子便是大名鼎鼎的郡诚公主,她一身金袍,端的是那富贵天成,虽没有传闻中少女脸庞,眼角眉梢却也有柔情万种。
今日宁国公夫妇做东,圣上龙体抱恙自然不能来受这冽冽秋风,却没少了他的两个儿子,此刻正在宁国公右手坐着。
舒王陆承修,咸王陆归堂。
兄弟二人面容有些相似,眼眸却透着截然不同的神采,一个是孤松傲岸,一个是散漫天成。
顾谨看向二人的时候,却巧见兄弟二人一齐抬了头,她们中间隔了层层女眷,但似乎……兄弟二人都看到自己了。
顾谨便不敢再看她们,又顺着往下看去,可见丞相卫大人紧挨着陆归堂而坐,再往下便是文臣武将数不胜数,有新面孔,也有故人颜色,一时之间看的顾谨花了眼。
郡诚公主右侧坐的人也不少,第一位便是他们夫妇俩的女儿,眼下汴梁城里最尊贵的少女,郡主姜柔疑,顾谨袖子里的玉手不觉紧了紧,指甲已然把自己掐的生疼,她却仿若不觉。
姜柔疑,她在上一世成了陆承修的皇后,从那以后雷霆手段惩戒后宫,不知冤杀了多少无辜生灵,偏偏陆承修不管不问由地她胡来。
细细想来,日后陆承修骄奢淫逸迫害百姓,诛杀功臣计杀手足,也少不了这姜柔疑的耳旁风!
可今日,她却还是那大贞国地位尊贵的少女,是顾谨如今动摇不了的郡主。
顾谨收回目光,掠过那些朝臣命妇、官眷小姐的身影回到了自己的桌案前,何氏与顾湘也在她眼前的人群里,可顾谨却看也没看。
她得想法子见陆归堂一面,陆归堂方才定然看到自己了,她急于知道边关战事和父兄的消息,想必他也有意告诉她。
“云绦,场子里尘土太多,我出去透口气,即刻便回。”
云绦眨眨眼睛:“小姐,奴婢陪您去吧。”
顾谨按了按她的肩膀,道:“不必了,咱们两个一同出去太引人注目,恐怕会招人闲话,你就在这儿等我,我去去就回。”
“好,那小姐小心些,听说这林子里豺狼虎豹不少,您可快点回来。”
顾谨听了这话却没再急着走,而是又一次把目光放向了会场里头形形色色的这些达官贵人身上,是啊,这林子里的豺狼虎豹的确不少。
……
会场外头有几匹闲马正自在吃草,顾谨怕陆归堂一会儿出来找不到自己,于是便没有走远,只在这几匹闲马中间踱步子。
等他。
方才顾谨起身的时候特意看了陆归堂一眼,陆归堂这次本就是为了要跟顾谨说话才特意为她送了那份邀帖,他看见顾谨离席一定会出来寻她,所以顾谨要做的就只是等。
陆归堂来的比想象中快极了,顾谨本以为他要同陆承修打好招呼,要支走非要跟在身边保护他的侍卫,还要躲过席上少女们盈盈的娇羞目光。
却不想自己只围着这草地转了一圈,陆归堂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这几匹马是出了名的难驯服,但凡有人靠近但是要撩蹄子的,顾小姐却能在它们身边穿梭自如,可见能想出那夺回缺月池之计的人的确是不同凡响的。”
顾谨扔给他一个白眼,紧接着少女清音冷冷响起:“这是马又不是驴子,哪里来的撩蹄子之说。”
陆归堂“噗嗤”一声笑出了声,迈开步子往顾谨身边走去,却有意识地避开了那几匹正低头吃草的马,好像这马真的会冲他撩蹄子一般。
“顾小姐有兴致研究那马驴之分,竟不想听听你那条智夺缺月池妙计是否奏效?”
顾谨瞪着眼看他,一双秋霜色的眸子眨也不眨,那眼神很明白:你当我的时间是大风刮来的?
这眼神,陆归堂看懂了。
他当下笑了笑,不再卖关子,而是从腰间拿起一个玲珑绢布荷包。
荷包里头,装着一封密报。
第十九章 离马远些!
秋风舒卷,袭卷了男子手背,顾谨伸手接过密报的时候不经意碰了一下,触手冰凉。
任他散漫天成,亦因战火折了温润。
陆归堂不出声,只静静等她看信,今日男子袖口束了银甲,衣袂却依然在风霜里翻卷。男子天姿与少女玉颜在这绿茵之下融成一幅天秋水墨画卷,除了离那马群远了些,便再没有别的违和之处。
顾谨看完信,面上却没有多少欢欣神色,只那眉宇间多了两分安稳。
缺月池之争本就是场必胜之战,以父兄之能再加陆归堂传信,她从不担心囊下之物会有失利之时。
陆归堂见顾谨神色自若,却也没有太多意外的神色,他已经领略过了这个小小闺阁女儿的本事,这样的人也的确配得上一身处变不惊的气度。
“算算时日,送往朝中的奏报明日也该到了。”
顾谨睨他一眼,淡道:“你别高兴的太早了,我父亲奏报之中一定会提起前时缺月池被夺的军报,那军报送进了汴梁城却又平白无故消失了,若是圣上查出来拦截之人是你,小心你吃不了兜着走。”
陆归堂闻言懒懒一笑,眸子里头就像是含了秋水:“哪儿能啊,父皇向来喜欢本王,就算知道了也不会责怪的。”
陆归堂说完这话忽然一怔,面前少女正盯着他看。
他忍不住抬起手来抹了把自己的脸颊,却见掌心润白如玉,并没有他以为的灰尘。
那她干嘛盯着自己看。
良久,顾谨才又淡淡开口:“你方才说的那番话若真是你心中所想,那前时军计之托我算是找错人了,不过还好,我并没找错人。”
一句话,意蕴万千。
若是陆归堂真是一个仗着父皇宠爱便做起事来肆无忌惮的无脑王爷,那他就根本不会成为陆承修的眼中钉肉中刺,逼得陆承修钻空子使绊子,哪怕他到了朔北黄沙里也不肯放过!
陆归堂摸着下巴想了半天,总算才读懂了少女话中的意思,他早已经见识过她的本事,但这一刻却还是忍不住啧啧摇头。
这姑娘一双眼睛能把人心给看透,若是朝堂上那些大夫将军有这本事,还真是难以想象如今大贞上下会是怎样一幅局面。
“你又如何得知,我这番话说的不尽不实?”
顾谨敛了敛神色,却没把话说的太明白:“你这人看起来一贯散漫,方才说起圣上那番话的时候却比往日里的散漫痕迹看起来更重了些,那话不是出自真心,你实则心有锋芒热血,只是习惯了遮掩。”
男子抿了抿唇,挺完这番话竟不知道说什么话来答,说什么都成了刻意了。
“有些道理,却有一点没说对。”
“什么?”
“本王生性散漫,却不是装出来的。”
……
顾谨咬了咬下唇,心里头将这人暗骂了几声:且看你有朝一日被逼的远走边关,可还会散漫成性疏懒上瘾?
正当二人寂静时,忽而有风沙卷起,惊了二人身边正埋首吃草的骏马。
又大约是因为陆归堂穿了一身云纹锦袍,招来了马匹的目光。
“妈呀!”
顾谨一向处变不惊,少有这种失态的时候,饶是如此,当她看到那朝着她与陆归堂奔腾而来的骏马时还是吓得叫出了声。
她这一世是来斗世间小人的,不是来斗马匹的啊!
“怎,怎么办……”
顾谨的声音有些颤抖,她问的是身旁的陆归堂。
想来他多年习武,又是能够行军打仗之人,驯服马匹的本事定然不在话下。
陆归堂缓缓把脑袋转向了顾谨,他嘴角一咧,说:“快跑啊!”
他早就说过了这些马不好惹,离马远些离马远些,偏偏这女人就是不听。
顾谨听了这话,转头就跑,往日里的清秋孤冷都在这忙不迭的一通乱跑中散了模样。
好在今日是秋猎会,她来的时候特意没穿那冗长的衣裙,衣衫轻快了跑起来也就比往日快了些。
后头陆归堂却没同她一起跑,顾谨这一跑,马群擦着陆归堂的衣袂便跟了过去,原来压根儿不是冲着自己这身衣裳来的,而是冲着那美人一副秋霜面容去的。
陆归堂扯住最后一匹马的缰绳,伸手便取了拴在马鞍上的那鞭。
“唰!”
青天白日里好似闪过一道雷鸣,那那鞭被陆归堂这么抬手一抽,便觉把秋色劈开了一半,林韵裂成了两声。
马匹又惊之下没再去追顾谨,而是停下了马蹄子在这林木之中一齐嘶鸣,说的不吉利些,竟像极了那哭丧声。
顾谨察觉到身后的异样,连忙驻足回首,却不巧女儿腰间悬着的绢带竟勾到了身旁枝丫上,眼看一个霜色少女就要跌在地上。
“小心。”男子的语气不急不缓,却又处处透着散漫,顾谨眨了几遍眼睛也没能看清楚他是怎么从刚才那儿一步越到了自己身边的。
……
凉风寂止,马鸣嘶歇。
“陆归堂,你认真的吗?”少女定了定心神,清音又起。
此时陆归堂正托着她那纤细的腰支,手里攥紧了她腰间的绢带。他听见少女这话,连忙松开了手。
“我……我不是……”
就在陆归堂正要开口解释两句的时候,远远地却又传来了陆承修的声音。
“四弟!四处寻你寻不见,竟是在这儿会佳人?”
他二人中间隔了两个公主,故而陆承修唤他四弟。
他大步而来,目光却只是在顾谨的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真的就是一个从未见过的陌路人。
顾谨没出声,只屈膝行了个礼,转身便出了林子。
她说过了,只当做从未见过,那就不该有别的话。至于剩下的事情,就让陆归堂那张巧嘴去解释吧。
“皇兄来的不巧,这马惊了,载不了你。”
顾谨走后,陆归堂完完全全略过了陆承修方才的话,之当他是来此地寻马的。
“既如此,四弟陪我到前头会场里选一匹可好?”
圣上只有陆承修与陆归堂二子,其余的都是女儿,但陆承修每每唤陆归堂的时候都要刻意强调“四弟”二字,乍听起来像是有意为之,陆归堂听了二十年却也听习惯了。
第二十章 卫家女儿
秋风卷落叶,话里现锋芒!
陆归堂偏了偏脑袋,见那少女的一抹云红身影已经绕过树林,出了自己的视线,这才收回了神色。
他对着陆承修懒懒一笑:“好啊。”
马匹聚在一块儿四处看看,似乎都被陆归堂那一鞭子给吓住了,竟再没有一匹马敢对着那远走的皇子撩蹄子。
顾谨没有再管陆归堂和陆承修,而是自顾自地往会场去,方才她听见一阵人声嘈杂,想来是秋猎会已经快要开始了。
……
“那你不说,就以为咱们不知道了?”
“你别仗着自己身份尊贵就太把自己当回事,咱们几个也都是王侯之女,容不得你怠慢。”
“你当自己长了几分倾城容貌舒王殿下就能瞧得上你,你当圣上不把宁国公放在眼里吗?”
“是啊,看郡主殿下能文能武,会吟诗作对,也能骑马射箭,你会什么?娇滴滴地在人面前做可怜样?”
你一言我一语的讥讽之声在顾谨身侧的树林里响起来,顾谨忍不住皱了皱眉:怎么哪儿都能听见这些长舌妇人的声音。
但这声音却不像是妇人,倒像是少女,话里话外都提到了陆承修和宁国公,应该是在讥讽某个少女。
这番话顾谨觉得耳熟的很,上一世她高嫁陆承修之时,市井之间众口铄金,险些用唾沫星子将她给淹了。说他不过是个小庶女,无才无德,没有伺候官人的能力,更无将军府的豪情,不配嫁给舒王殿下。
忽然,她心头那些懦弱委屈,那些怒气翻涌,忍了一世却最终落得那么个下场,这一世又何须再忍?
“众小姐好兴致,在这儿说什么热闹话呢?”
顾谨转过树林,见到了那群说闲话的少女。
她虽然足不出户,面前这群人她却都认识,都是汴梁城里头响当当的闺秀们!
侯爵之女,伯爵之女,众臣之女!
一个一个都同她们的家族一样,抱紧了宁国公府那条大腿,抱紧了宁国郡主姜柔疑那条大腿!
嘴脸!
再看那怯弱无言被她们围在中间受讥讽之人,正秀眉微皱,目寒秋水,今日秋猎会人人穿的飒爽英姿,她却一身雪青襦裙,更显得懦弱无助,真是好一副温婉柔情美人骨。
顾谨微微一怔,这人她也认得,只是从前没什么交情往来。
她叫卫毓川,乃是当今朝堂卫丞相之女,闺阁里头素来有娟秀名声。而顾谨认得她却并不是因为这些传闻,而是上一世卫毓川本与陆承修有婚约,却因卫丞相与宁国公不站一条路线,婚事还未成,温水一样的女子便被郡主姜柔疑暗中害死。
又是一条姜柔疑手下的冤魂。
想到这儿,顾谨便明白了这群女子为何会在这儿讥讽于她,无非是自己羡艳卫毓川与陆承修的姻缘,又不敢抢宁国郡主的心上人,就借着郡主名号在这儿欺负她。要说她那妹妹顾湘还同陆归堂有婚约呢,怎么就不见她们欺负顾湘?
说到底都是“人善被人欺”那五个字,顾湘是顾疆元的女儿,哪家都不敢得罪手握兵权之家。
顾谨有心,想要帮一帮卫毓川。
只因少女如今受众人讥讽的模样实在像极了上一世那个怯懦不堪的自己。
那些个侯爵之女听见顾谨这么冷不丁一句发问,一个个都回个头来看她,见从树后的少女一身云红衣裳,似卷在一层鸾红里,纵然布料首饰算不得上乘,这一身衣裳却衬得少女清冷决绝,似韵了风霜的秋菊,坚忍卓然。
“你是谁?”说话的是秦阳侯府家的小姐左蕊,仗着侯爵小姐身份,说起话来颇有几分气焰。
顾谨并不看她,只把目光放向了那目含清泪的卫毓川身上。
她缓缓走进,看向卫毓川的眼神里皆是同是天涯沦落人之色,说给侯爵之女们听的话却清冷已极。
“你们说她不知天高地厚?”
“那可知她是当今百官之首卫相之女?”
众女一愣。
“你们说她只会娇滴滴地在人前做可怜模样?”
“那可知你们冷嘲热讽的模样有多难看?”
众女一怔。
“你们说她骑不了马拿不起弓?”
“可敢猎场上试英雄!论输赢?”
众女一怒。
邱平伯爵府家的小姐成宝琴便忍不住了:“你当你是谁,我们在这儿说话,也轮得到你说话插嘴?”
卫毓川看见她们这群阵仗,忍不住拉了拉顾谨的手,生怕害得她也得罪了这些侯门贵女。“姑娘还是不要替我说话了,免得引火烧身。”
顾谨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心道这般温婉可人才是闺中典范,却让一个黑心郡主压了风头。正如卫丞相才是百官之首,却让一届公爵灭了火焰。
“今儿是秋猎会,我不管你们是侯爵之女还是伯爵之女,咱们只管猎场上见功夫,比不比?”
贵女们一听这话的确有些怔愣,她们活了这么多年,还从没见过有谁是这般嚣张气焰的。
朝臣之女本有犹豫,却听那侯府小姐左蕊痛快地答了一声:“好!比就比!”
当下她们也就安了心,左家姐姐的骑射功夫素来是贵重女儿们里一等一的人物,跟她一组总归是没错的,如此既能灭了眼前这少女的威风,也能再把宁国郡主的大腿抱的再紧一些。
见众人都应下了此事,那卫毓川却着了急:“这位姑娘,我不行的,骑射之术本就不精,如何能在左家小姐面前争彩头?”
那左蕊身后,可是宁国郡主姜柔疑。
顾谨笑了笑,同她说话的时候语气便和缓了下来:“怕什么,她们几人一组,却也有我同你一组,你可会骑马?”
见卫毓川怯怯点了点头,顾谨便继续说:“那你放心便是,今日我们不争彩头。”
卫毓川闻言眨了眨那双美眸,贵女们也相互看来看去,不知道顾谨的话是什么意思。分明说要同他们猎场上见英雄,如今又说她们不争彩头,图热闹来的?
却见顾谨唇角一勾,露出抹快然神色,她开口,惊了众人:“我们不争彩头,我们夺头筹!”
第二十一章 英姿飒爽
夺头筹?
“哈哈哈哈,你可知道今日参赛的不只我们几个,还有诸位王公大臣,将军侯爵,就连舒王殿下和咸王殿下也要亲自上阵,你这话说出来,真是让人笑掉了大牙!”
顾谨没理这话,拉了卫毓川的手便出了树林。
几个贵女见状不禁面面相觑,怎么着,这是打嘴仗打不过了,干脆认输了?
邱平伯爵府家的小姐成宝琴得意一笑,冲着她们的背影便喊:“要说比不起就干脆不要开口啊,如今碰了一脸灰,可还有脸去会场上见人?”
听着这话,卫毓川心里不禁也起了担忧,顾谨如今正拉着她往猎场外围走,该不会是真的要拉着自己落荒而逃了?可如此一来,岂非要连累自己的父亲在百官面前失了面子?
却见顾谨脚步一顿,停在了草场之上。
在她们面前,正有几匹骏马埋头吃草,细看那马的神情却透出来不少桀骜不驯。
这草场正是方才她同陆归堂说话的草场,这马也正是惊了顾谨与陆归堂的那几匹闲马!
顾谨环顾四周看了看,此处早已经没了陆归堂和陆承修的身影。
方才马惊,她始终觉得是因为那些马看陆归堂别扭,连累自己也受了惊吓,但她既然应了要同卫毓川一队争那秋猎会头筹,便不会行那临阵脱逃之事。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想要赢,她们得有两匹好马。
会场里的马匹都经过训练,性子早就磨得温顺,只怕也就同林子里的獐子赛赛跑,却失了野性。
而这些马却是那有野性的。
“这位姑娘,这些马都是郡诚公主带过来的,好的都被人挑去会场了,咱们眼前这些可不好驯服啊。”卫毓川终于看明白了,顾谨那神色不像是要走人的,倒像是要骑马的。
“世上没有驯服不了的烈马,正如世间没有制服不了的小人!”
一道清音,乾坤清明。
顾谨如陆归堂一般从一匹马背上拿起马鞭,青天里头甩出一声脆响,她朗声:“我知你们心有豪情万丈,不甘为人坐骑受人摆布。正巧,我心中亦是如此做想,今日你们若肯帮我与卫姑娘这个忙,我便弃头筹不要,换你们回归山林,可好?”
今日秋猎会全由宁国公夫妇筹办,便是每过一个时辰给次彩头,秋猎会结束之时再给那猎得猎物最多之人一份头筹,众人若想比一比,至多争个彩头,头筹定然是落在那些将军王爷身上的,连那文臣之子也是轮不上的,更别提这些女子了。
郡诚公主出手大方,知道一开始的彩头那些厉害角儿不屑于去争,就让给闺阁女子们玩一玩,所以备下了不少的金玉钗环。最后的头筹自然也不会轻了,听说准备的是一把上好的宝剑,这东西在男儿眼里是稀罕物,在她眼里却没那么重要了。
这话说完,只听那为首的棕马嘶鸣一声,眼睛里头桀骜之气不减,却没了方才那份不近人情。
它踏踏马蹄,像是在说:还不快些上来。
一群无人能训的闲马,就这样折服在了少女口下。
顾谨翻身,上马,那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外人看来似乎不知道练过多少遍。
却只有顾谨自己知道,她上一世没骑过几次马,却在跟着祖母住的那段日子里同祖母学了不少的本事,顾家被灭之时她曾一路从宫中策马狂奔而出,看见的却只是熊熊燃烧的大火,那一次,她从马背上狠狠摔了下来,随后就被陆承修和姜柔疑送进了冷宫,还连累小丫头云绦为那事送了性命。
一旦摔过一次,便知道了骑马的关窍,骑马是这样,做人也是。
卫毓川一时看的怔了,她素来知道宁国郡主姜柔疑会些骑射功夫,那秦阳侯府家的小姐左蕊也有些本事,却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眼前这不知名的少女竟然能够三言两语就行了那训马之事,英姿飒爽半分不输疆场儿郎。
她一身红裙却不施粉黛,一身傲骨却不见清高,不是文臣之女莲步蹁跹,不是武将之女大气冽冽。而是独一份的女子清霜色,一身红裙本像傲雪寒梅,却在这肃杀秋意里添了霜菊凛然色。
骏马之上那云红衣角,点亮了卫毓川心中的一处光明。
“怎么,还不上马?”怔愣间,马上少女清音如霜雪。
卫毓川猛地回神,正见顾谨高坐马匹之上歪头看她,眼神之中满是询问。
卫毓川抿了抿唇,葱甲不觉掐疼了自己的手心,翻身,上马!
甫一坐定,便听的前头树林之中贵女声音又起。
“你们瞧瞧,她们果然不敢去会场了,来此处牵了马要跑路呢!”那成宝琴看热闹不嫌事大,偏偏是来挑事的。
顾谨一个眼刀扔了过去,眸底清冷,已经没有半分耐心。
“聒噪!”
她扬手一挥,取下了挂在马鞍上的一副弓箭,那弓箭柘木制成,云纹雕刻,入手便觉沉甸,显然是把好弓。到底是宁国公挥土如金,这般弓箭今日竟也随处可见。
她握弓臂,搭羽箭,拉弓弦。
“嗖——!”
一支羽箭便紧贴着方才说话的那成宝琴的鬓发而过,没入了她身后的树干里。
只是顾谨的力气还是小了些,又并没有真伤成宝琴的意思,所以运在这羽箭上的力道并不大。
饶是如此,成宝琴一张俏脸却已经面如死灰,旁边贵女们也是吓得花容失色,一时之间竟然没人去问问成宝琴如何。
顾谨端坐马背,忍不住冷哼一声,看她们平日里姐姐妹妹亲切,却没一个真心的,方才她那一箭要是真落在了成宝琴身上,她们此刻恐怕已经四散各方了。
“你……你要杀人吗?”
过了良久,还是那左蕊回过神来,支支吾吾为成宝琴争论了这么一句。
顾谨一笑,拉拉马缰,那棕马便载着她往会场而去,卫毓川在身后跟上,柔情似水的女子看向成宝琴等人的眼神中却也少了懦弱,多了坚韧。
远远地,传来顾谨清音:“你们且记着,话少的人往往会活的更长久些!”
第二十二章 抢眼的姑娘不知是谁
会场之上,秋风正起,卷了红旗似水,却比水添豪情。
凡是能上马的都坐在了马背上,正在会场中央一字排开。
今日是史无前例的一场秋猎,人人都想要争个头功,除了陆归堂那等拿惯了头功之人。
陆承修握着马缰,面色却不如陆归堂那般好看。年年狩猎会都是陆归堂得第一,至多不过顾元帅的儿子顾好眠在汴梁的时候还能同他争一争,如今顾好眠随父在疆北,今年的头筹定然又要落在陆归堂头上。
那些文臣少有上马背的,携了家眷跟着宁国公夫妇坐在台上看比赛,也有不少姑娘图个新鲜,想要争一争郡诚公主特意为她们准备的好彩头,正在马背上手忙脚乱的牵扯缰绳。
众人都把眼睛放亮了往会场里看,正见秦阳侯府那几家的小姐们骑着马过来,这些贵女容貌自是上等,只是不知为何如今脸色却有些挫败。
再去看其余的男男女女,当以咸王与舒王两位殿下最是意气风发,舒王殿下身侧还有一位贵女,便是响当当的宁国郡主姜柔疑。
只是……
只是再细看的时候,众人却发现人群里头有位少女甚是抢眼,那少女一身红装,衬得肤色若霜雪,最出奇却是少女那一双眼眸,分明隔了老远,众人却依旧能够看清楚她眼睛里的那份坚韧神色。其余王公贵女或者说笑或者紧张,唯有她一副秋霜颜色,浑身上下都散发出来孤冷决绝的意味。众人不知这女子是谁,只知她如今正同卫丞相家的小姐卫毓川在一块儿,看样子她们二人也要掺和掺和那彩头的热闹。
卫丞相看见自己的女儿也在其列,禁不住觉得诧异,知子莫若父,卫毓川虽会骑马,骑射却半分谈不上。她旁边这姑娘找上了她做战友,姑且算是拉了个垫背的。
看众一席不显眼之处却有一个少女目光不落在这王公贵女身上,而是盯着她自己的母亲。
“您就让我去吧,咸王也在呢,您叫我同他多说些话。”
何氏嗔她一声:“湘儿,你同咸王殿下已有婚约,到时候何愁说不了话。你那骑射从来是三脚猫的功夫,搞不好你在林子里会摔了碰了,万万不行,在这儿看看热闹就是了。”这一刻,何氏忽然觉得顾谨说的那“父母之爱子”一言颇有道理。
正这般想着,呼听顾湘“呀”了一声:“母亲,你看!”
何氏顺着顾湘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眉头猛地一皱:她怎么在这儿?
……
只见卷旗扬起,秋风冽冽,吹动那端坐马背之上的英姿,一时之间会场上衣袂飘飞,晃了那些坐着的文臣官眷眼。
宁国公与郡诚公主互看一眼,而后朝着下首的小将点了点头。
小将会意,对着会场朗声一喝:“顺昌二十三年,秋猎会,起!”
这大约是会些武功的人,喊起话来中气十足,纵然顾谨和卫毓川在人群的最末等着,却也听了个清清楚楚。
钟鼓起,角声鸣,烈箭一令,数马嘶鸣!
一场令汴梁官宦贵族终生难忘的秋猎会,就这样拉开了帷幕。
王公贵女们策马进了身后的树林,顾谨和卫毓川走马在后,比起旁人显得多了分从容。
这汴梁城的西郊树林里头本就生了不少野物,野兔野鸡,獾子野鹿,野狼天鹰应有尽有。听说前年有个屠户走夜路,竟然遇到一只山老虎,幸亏那屠夫手里有刀才逃过一劫。郡诚公主一听这件事连忙令人搜了一遍林子,万万不可让这些少年少女们被老虎伤了,搜林两日,只有寻常野物,连野狼也没看见一匹,这才放心将秋猎会的地方定在了这儿。
王公贵女一入树林便驾马往深处而去,陆承修心中对那头筹也有盼头,一抽马鞭便离了陆归堂。
落在众人身后慢慢悠悠的就只剩下了三个人。
陆归堂,顾谨,卫毓川。
陆归堂看着那两个少女,一个坚韧清绝,一个温婉似水,不禁挑了挑眉毛。
年年秋猎会身边都是那要争头功之人,从来没见过这等气定神闲的,这顾家二小姐还真是同别人不大一样,他却还记得,她说想追自己的那番话。
“顾小姐!”
他打马,往顾谨身边去。
“听说第一场的彩头是一对累金的发簪,二位小姐若是喜欢,小王便去替二位姑娘争个头彩回来,可好?”
他从来不屑于争彩头,但觉得顾谨有趣,忍不住有些技痒。
顾谨拉拉马缰,任凭那棕马信马往林深处去,留给陆归堂一个清冷孤绝的背影,和那棕马的一个屁股。
卫毓川抿了抿唇,没敢同咸王说话,径自去追顾谨了。
“顾小姐,这……”
经过一番谈话,她已经知道了帮自己的好心姑娘乃是顾家二小姐顾谨。
顾谨吸了口气,说话的声音不大不小:“咸王殿下尊号取得不错,看起来!的确是挺‘闲’的。”
这话的音量拿捏的恰到好处,既让前头的那些人听不见,又能让身后的陆归堂听的清清楚楚。
纵然她没回头,却也能够想象的出大名鼎鼎的咸王殿下脸色黑了黑。
卫毓川在一旁听着顾谨这些话,心里头兀自觉得吃惊,早就听说顾家三小姐同咸王定了婚约,日后便是自己的妯娌,却不知顾家二小姐似乎与咸王更加熟络些。
顾谨微微侧头,正看见了卫毓川这副忧思神色,她神情一动,忽然想起了眼前这人是要嫁给陆承修的。
“舒王殿下就在前头,卫小姐可要过去?”
卫毓川闻言俏脸一红,本就含了秋水的眸子更像有水波晃动,看的人心微颤。
顾谨以为她要答应的时候,却听姑娘开了口:“不去的,顾小姐好心助我,我却要抛下顾小姐去同别人一队,那算得上什么。我虽不如顾小姐可称女中豪杰,却也是识得人间大义的。”
顾谨皱了皱眉,这话听起来有些道理,可又好像不是自己想要听到的。
她不去找陆承修,是为着人间大意?她心里,莫非是喜欢陆承修的。
第二十三章 争锋
顾谨在心里将一番话默默笼络了一遍,本想要劝卫毓川莫嫁陆承修,与其把自己送上死路,倒不如及时止损。
但转念一想,她既重活一世,必不会看着那些无辜之人死在阴谋的混战之中,她要以一己之力,改变众人的命运。
且看她能不能逆改天命!
顾谨叹了口气,对卫毓川道:“你喜不喜欢舒王我不知道,但有件事却想要劝劝你,今日你我联手,力夺秋猎头筹,为的并不是打成宝琴左蕊那些人的脸,更不是要抢姜柔疑的风头,而是为的我们自己。”
“我们自己?”
“郡诚公主办这一场秋猎会,有一句话说的极好,便是天下女子不输男儿。卫小姐,你既然身为百官之首的女儿,想必不愿看着卫家被人压了官权,官权虽是父辈之事,人权却是你我之事。”
人权?
在这封建王朝皇权至上的时代,卫毓川一个重臣之女,从来没有听过“人权”二字。
她只听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听过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只听过相夫教子相敬如宾。
顾谨一番话,让女子含着秋水的眼眸忽然一亮,似乎一团红阳从秋水之后悄悄探出,原来世间……还有这样一番道理!
顾谨看着卫毓川眼底燃起的熊熊火焰,心头也忍不住一动。今日顾谨助她,本是为着同病相怜,为着一时意气,但如今她却觉得,卫毓川或许会成为自己的同道中人。
如今的官宦人家从来都瞧不起庶女,卫毓川分明已经知道顾谨是顾家的二小姐,便自然知道了她是庶女出身。然而她仍旧念着顾谨的雪中送炭之恩,没有半分瞧不起这庶女身份,这便让顾谨不由地高看了她一眼。
世间顽固思想冥顽不灵,她却能遵从自己的本心,闺秀之女能有自己的见地,这便很是难得了。
顾谨父亲公正威严,兄长亲和却都不在身边,祖母怜惜却伸手难助,这些年里只有一个云绦令她体味到了人间温暖。
但今日过后,顾谨心里的一团烈火加了卫毓川这一根柴,她暗暗咬了嘴唇,所谓帮人帮到底,这一世她必不会让卫毓川沦为姜柔疑的手下亡魂!
顾谨笑了笑,在卫毓川面前第一次敛起了那副秋霜容貌。
“不说这些了,我可赌了左蕊她们一条头筹,你若觉得我说的有些道理,咱们该驱马前行,寻寻猎物才是。”
卫毓川一笑,温婉至极的女子似乎沾了顾谨的清绝,她眼神异常坚定,嗓音也清亮似泉声,只一句:“好!”
……
“前头有只野兔子,快点儿!”
顾谨方与卫毓川定下了这协议,紧接着便见一只灰兔在她们面前穿梭而过,继而骑马追来的是个妙龄少女,骑装轻捷却半分贵气不失,那凤眸高高睨着青天,如同她的心一样比天高。
姜柔疑。
这是这一世,顾谨与她的第一次争锋。
姜柔疑策马而来,身后紧跟着左蕊与成宝琴,隐约可见远远地还跟着一队护卫,到底是郡主身份,参加个秋猎会都要有这么多人围着。
姜柔疑不识顾谨,却认得顾谨身后的卫毓川。
她挑挑眉,收了手里的劲弓,扬声道:“素来听闻卫相之女温柔端秀,却不想也是上得马背之人,倒是我从前低看了卫家小姐。”
卫毓川抿唇,方才左蕊等人对她一番冷嘲热讽,她不是傻子,自然猜得出姜柔疑对舒王的心思。
“郡主玩笑了,今日闺中官眷都承郡诚公主之邀来此,卫小姐若是干在会场里头看热闹,那岂不是驳了公主的面子。”见卫毓川一时无言,顾谨便开了口。
她最擅长的便是以强压强,以圣上压何氏,以郡诚公主压姜柔疑。
姜柔疑听见这话终于正色了顾谨,却见少女一身云红,端坐在那高马之上,脊背间是说不出的挺拔,恍惚间她想起来一个词:鲜衣怒马……
姜柔疑晃晃脑袋,把那些将顾谨看作天人的想法从脑子里摘了出去。
她秀眉一皱,问道:“你又是谁?”
不待顾谨回答,姜柔疑身后的成宝琴便先开始诉委屈:“郡主,方才便是这位姑娘,平白无故朝我放了一箭,我险些没命见郡主了。”
顾谨与卫毓川对视一眼,分明是左蕊成宝琴带着一众朝臣之女讥讽卫毓川,如今却颠倒黑白诉说起自己的委屈,平白无故?平白无故会编故事!
顾谨不说话,只缓缓举起了手中的弓箭。
一支羽箭凌空划过,再一次擦着成宝琴的发丝飞了过去,方才还颠倒黑白的少女又一次变得面如死灰。
众人定了定心神,再去看那只羽箭。
这一次,顾谨使足了力气,那羽箭正中猎物。
是姜柔疑方才穷追不舍的那一只野兔,姜柔疑张了张嘴巴,方才她一心把注意力放在了顾谨和卫毓川身上,早就把野兔的事儿放到了九霄云外去,顾谨一边同自己说话还能一边观察野兔的去向,并且先发制敌,一招致命!
她究竟是谁,怎么会有这样大的能耐?
顾谨只一眼就看清楚了姜柔疑眼底的惊色,她心中暗暗有些欢喜,今日出师还算顺利。
遂,顾谨在众人或吃惊或疑惑或卫毓川支持的眼神里翻身下马。
一身红裙在冽冽秋风里兀自翻卷,就如同少女一身孤绝,在人间的豺狼虎豹面前做最美的盛放。
她踱步,飒爽英姿。
弯腰便取了地上的羽箭,和羽箭之上一只早就没了生息的野兔。
路过成宝琴身边的时候,顾谨冷冷地放下了一句话:“成小姐又忘了,我不是说过了吗,只有话少的人,才能活的更长久些。”
成宝琴一个瑟缩,狐假虎威的伯爵之女彻底没了气焰。
顾谨一笑,将那野兔带着羽箭远远地抛给了卫毓川,马上温婉少女扬手接过,那箭上有血,卫毓川握在手里却兀自觉得坚定。
“听说今儿头彩,乃是一队累金发簪,我喜欢,有心想要夺一夺,不知郡主可有兴趣?”
第二十四章 哪儿有狐狸
那累金发簪一事顾谨事先并不知情,是方才陆归堂说给他听的。
但头彩究竟是什么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一番话姜柔疑一定会听进去,她生来便是贵女,自小都被侯府伯爵府的这些小姐们围在中间,从来没有人敢不把她放在眼里。
可叹,顾谨做了这第一人。
姜柔疑闻言脸色顿时一黑,果然顾谨这一番话成功激起了她求胜的欲望。
她甩甩马鞭,又打量了顾谨几眼,心道这女子她从前从未见过,如今又同卫毓川在一起,想来绝非皇亲贵胄,指不定是哪个小官家的庶女,今儿就是来跟自己做对的。如此一来,她堂堂郡主能有什么好顾忌的。
庶女没错,却非小官家的,顾疆元这等人物拿出来也是有头有脸之人。
姜柔疑冷哼一声:“好啊,既然这位姑娘有兴趣,那本郡主就陪你玩一玩。”
顾谨点头,却看向了卫毓川,两位女子就这样驾马而去,不管姜柔疑一众脸色如何,只知为夺彩头,她们多了傲骨。
然而顾谨却不知道,这一幕,此刻都落在了那隐在密林深处的一双眼眸里。
男子懒懒的眸子浮起一抹浅笑,嘴角忍不住弯了弯……
……
林深处生了许多白杨树,它们向阳而生,纵使在密林之中却也兀自挺拔,深秋季节里虽有枯萎,却也因秋风生了金黄。
阳光从树隙之间落下来,照亮了少女前行的路。
自进了树林,顾谨同卫毓川便没见着什么人,别说人,就是连只野兔山鸡也再没看见过。
卫毓川皱了皱眉,一勒马缰,问顾谨:“咱们莫不是走偏了路,怎么觉得越走越清净了。”
顾谨喘了口气,看向这深林。
“今日林子里有不少野物,却并非都是尤物,听说郡诚公主特意带来了两筐兔子,就是怕这些闺中小姐不尽兴。”
顾谨说这话的时候,目光落在了卫毓川摔在马鞍上的那只野兔身上,她骑射功夫学自祖母,原本并不精通,接了陆归堂的邀帖之后特意苦练了一番,这才有些长进。纵然如此,方才那只野兔下的却也太趁手了些,是那兔子不机灵,却不是她骑射太厉害。
估计那便是郡诚公主放进来的兔子了。
若是她们在前头转悠,至多就是和那些官宦小姐猎猎兔子,想要头彩却不大行。
顾谨摸了摸棕马的毛,面上不自觉浮起了笑意。
“好马儿,你就好人做到底吧,帮我们找找哪儿有狐狸可好?”
狐狸珍贵,若是猎到头好的取了皮做成大氅还能值不少银钱,那可是好几只野兔子也比不上的。
众人都在前头追兔子,她偏要猎头狐狸来。
顾谨这马选的着实好,颇为通人气儿,似乎真就听懂了顾谨说的话,嘶鸣一声就载着顾谨往又深处去了。
卫毓川甩甩马鞭,忙不迭的跟上顾谨。
正当此时,却见林中一个影子穿梭而去。
“顾小姐!”卫毓川出声示警,却知道那是头极好的猎物,故而竭力压低了声音。
顾谨一勒马缰,与此同时树林之中穿梭而行的猎物也停下了脚步。
此时卫毓川离那猎物近些,便透过草丛去看,见那猎物窝在草丛里头,却露出一条油光水滑的尾巴。
看这模样……是一只红狐狸!
卫毓川面色一喜:“这小棕马可真是神了,真把狐狸给咱们找到了。”
顾谨点点头,便要用手去够那弓箭,却忽而眉头一皱,那弓搭箭的速度比起方才吓唬成宝琴之时快了十倍不只。
之间强弓巧拉,羽箭飞旋,转眼就松了弓弦。
只是那羽箭却不是奔红狐而去,而是稳稳当当的折断了另一支飞速划过的羽箭。
那羽箭被拦腰击中,眨眼就断成了两段,齐刷刷落在地上,再没了半分狠辣。
顾谨眉头一皱,回头去看那射箭的人。
不出所料,陆归堂。
“咸王殿下怎么如此阴魂不散?”
从秋猎之前便黏着自己,秋猎开始黏着自己,如今她们都在树林深处了,他还黏着自己。
陆归堂悻悻收弓,心里头却不禁有些佩服顾谨,他武功素来一绝,今日却被一个小姑娘极断了飞速而去的羽箭,说出去真会让人笑话。
但面对顾谨的发问,他却不发一词,只顾左右而言他:“小王是为了顾小姐着想,是你亲口所说想要追求本王,本王这是让你方便些。”
顾谨听了这话,握着弓箭的手竟忍不住有些微微颤抖。当日她说那话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若非陆归堂娶顾湘会牵连出一系列祸害天下的大事,她哪里会拉下脸来把自己给搭进去,这陆归堂竟然还敢日日挂在嘴边上!
不要脸,就是不要脸。
顾谨一个眼刀扔过去,却发觉自己竟然拿他没有办法,上一世怎么不知道他是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卫毓川在后头不知所措,方才她就觉得顾谨同咸王很是熟络,如今看来……二人未免太过熟络了些。
陆归堂感受到顾谨冷冷的眼刀,他讪讪一笑:“顾小姐别生气,小王这是想要帮你,猎了红狐来送给二位的。”
顾谨秀眉微皱,看向方才那只树林里的红狐狸。红狐狡猾,却也猖獗,方才分明有一支羽箭要它的命,如今竟然还敢肆意妄为,不躲不避,以为如此便可躲过一劫,侥幸活命。
痴狐说梦。
顾谨执弓搭箭,忽然觉得林子里头这只红狐的神情像极了身边的陆归堂。
懒散,猖狂。
她拉弓,箭似出寰宇,不待卫毓川反应过来的功夫,却见红狐已下,就如同方才那只野兔一样,成了顾谨箭下的亡魂。
顾谨无视陆归堂的目光,只盯着那红狐看,上一世她无依无靠任人宰割,最渴望的就是有人送她一份雪中送炭之恩。
可这一世,她不用人帮!
偏要用自己一身坚韧,用手中一把强弓劲弩,猎尽林中的豺狼虎豹!
红狐骤然倒下,陆归堂一怔,看向顾谨的眼神之中,又一次多了熠熠的光彩。
第二十五章 彩头又下
“咚——”
“咚——”
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
鼓声又起,透过层层密林,传入了三人的耳朵里。
不觉一个时辰已经过去,到了论第一个彩头的时候。
顾谨正拎了那只红狐翻身上马,冽冽秋风卷了云水红裙,红裙红狐融在一起,成了秋林里头最夺目的颜色。
她端坐,问陆归堂:“王爷同去吗?”
同去会场邀头功吗?
陆归堂摊摊手,沉沉地笑出了声,他只顾着看这位顾二小姐的惊世之举了,哪里顾得上狩猎,如今手里头一只猎物也没有,恐怕都比不上前头的几位女子。
顾谨与卫毓川互看一眼,一人拎了狐狸,一人拎了野兔,朝着会场策马而去。
陆归堂在后轻叹了口气,忽然觉得自己有朝一日会输在这个小小女子手里。
西郊秋猎会场。
小将来回奔走,手里高举红旗,为这汴梁城外的一场秋猎会平添了几分豪情。
王公贵女们听见这钟鼓之声,火速便来了会场,一个时辰下来他们各自都猎到了猎物,只是如同顾谨猜测的一样,这些人都被那野兔山鸡吸引去了目光,成果最丰的,也不过是两只野兔。
姜柔疑高坐马上,身后成宝琴拎着一只山鸡,左蕊提了一只野兔,就这样在闺阁女子们羡艳的目光里走了过来,女子之身短短时间就能猎到一兔一鸡,众人都忍不住感慨:不愧是宁国公和郡诚公主家的郡主小姐啊!
只有几个毛头小子掺和进了第一场的热闹里,陆归堂与陆承修这等人压根儿没有露面,如今场上当以宁国郡主姜柔疑为最。
姜柔疑环顾四周,随即得意一笑,今儿这头彩看样子是非她莫属了。
“咚——”
又是一声鼓起,众人齐刷刷地把手中的猎物往地上一抛,便有小将来回奔走,清点着众人的成果。
看众席上众人都伸长了脖子看,虽隔得远,却也能看清楚宁国郡主该是头彩赢家。
何氏母女得意一笑,顾湘道:“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混进来的,还以为她那副成竹在胸的模样是要来争彩头的,如今只怕是在林子里迷了路回不来了。”
何氏肉笑皮不笑,目光盯着前头会场,嘴里却在答顾湘的话:“我儿莫及,等秋猎结束她空手而归的时候再取笑也不迟。”
她们口中的“她”自然是指顾谨。
何氏母女讥讽顾谨的这番话落进了云绦的耳朵里,小丫头绞着手帕在一旁干着急。
方才小姐说去后头透透气,回来就同卫小姐一块儿在会场里了。她心里头焦急万分,眼看小姐进了树林,如今却不见出来。
顾谨却并不是不愿出来,而是同卫毓川跑的太远,往回走的路上费了不少功夫。
好在顾谨选的马好,这马有灵性,一心想要载着顾谨去会场,好让她早些夺了头筹放它们回归山林,纵使是乱石丛荆,两匹棕马一跃而起,倒也算是如履平地。
顾谨与卫毓川到会场的时候,正赶上那小将要宣布本场头彩。
“宁国郡主,野兔一只,山鸡一只,为本场最……”
“且慢!”
一道清音传来,断了那小将之音。
众人寻声回头去看,只见人群最后,树林边缘,棕马之上高坐两名少女。
一个云水红裙,姿容胜雪,目落霜寒。
一个雪青纱衣,温婉似水,娴静怡然。
众人怔了怔,恍惚间想起来这是秋猎会开始之前那夺人眼球的惊艳少女。
再细看时,见这少女同卫毓川一起,将手中猎物递给了奔走的小将。
小将接过之时,那手竟然不自觉的开始微微颤抖,今日他摸过了太多的野兔山鸡,却还没有见过这样一只红狐!
一只红狐,如同那惊艳时光的少女一样,再一次夺了人的眼球。
今儿秋猎会在场的,皆是世家大族出身,凡是世家大族都是见过些世面的,红狐有多难得,他们心里头都明白。
赤狐生性多疑,古有“狐疑”一词,就是因为狐狸的狡猾。往年皇家秋猎,世家贵女皆不参与,朝臣们倒是能够猎得个豺狼之类,却只有最后争头筹之时才能看到咸王殿下拎着令人交口称赞的猎物出现,如今还没有到争头筹的时辰,却出现了红狐这等尤物,难得,实在难得!
那小将拎着红狐,心里头明白眼前这红衣姑娘和卫小姐才是这场头筹的得主,可,宁国郡主就在自己身边,他却不敢擅自开口宣称输赢局面。
眼见姜柔疑一张俏脸暗沉下来,眼神狠辣似乎恨死了顾谨。
会场上就这么静默了良久,直到郡诚公主菩萨一样的面容笑了笑。
“不知这是哪位大人家的小姐,竟有如此通天能耐,闺阁之女却能猎的这等尤物,实在是令人称赞啊。”
顾谨冷笑一声,翻身下马,露出一身红裙下的清绝容颜。
她行礼,貌似恭敬。
“家父顾疆元,今日随母亲顾何氏同来。”
顾疆元!
这个名字如今权倾朝野,手握兵权,北疆厮杀,乃是今日朝臣人人知晓的名字。
只是,只听过顾家有位三小姐同咸王殿下定了亲,似乎不是眼前这一位?
众人便把目光放向了席上的何氏身上,何氏哑然,心里头记恨顾谨在这儿出风头,面上却不敢不答郡诚公主的话。
她连忙起身,冲众人解释一番:“禀公主殿下,这是我们家二姑娘,从前身子一直不大好,今年好不容易休养了些,我这才带她出来玩一玩。”
郡诚公主不等何氏说完,便开始缓缓点头:“顾将军的闺女定然是不错的,要不怎么有个词儿叫做将门虎女呢。”
这话看似是在称赞顾谨,可顾谨依旧敛了敛神色,今日她抢了姜柔疑的风头,日后的路会越来越难走。
这一刻,众人恍惚想起一件事:
这少女名叫顾谨,是汴梁城顾将军府的二小姐,他的父亲乃是如今镇守朔北汴梁的兵马大元帅顾疆元。她的祖母乃是从前的老将军之女,顾老将军之妻,汴梁城里当之无愧的将门虎女,以女子之身把扬名豪烈记入了话本子里的女人!
第二十六章 彼竭我盈故克之
卫毓川手里掂量着那对累金发簪,同顾谨一并走马而行。
第二场赛会已然开始了。
“我还从未见过这样一群人呢,方才还满脸不屑,待你得了郡诚公主的夸赞,又立马开始巴结起来。”
顾谨笑了笑:“你没见过的还多着呢,日后也一定还见得到。”
卫毓川同顾谨不一样,她是卫相之女,卫相为人老实死板,家里头没有妾室,自然也就没有庶子庶女。卫毓川自小就长在一个家族和睦的环境里,父亲正直,母亲慈爱,性子又温婉沉静,从没见过后院里的勾心斗角。也正是因此,才让那些侯爵之女敢讥讽到她脸上去。
顾谨却不同,顾疆元长年不在汴梁,祖母的身子又一直不好。家里头只有何氏一人打理家务,后院里还养了不少的小妾,顾谨自小就看遍了这些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本事,当面给自己使绊子,背后就在顾疆元身边哭诉。
后来她入了宫闱,看见的便是更多的阴谋诡计蛇蝎心肠,无数人冤死横死,无数家族动辄覆灭,那枕边之人陆承修,便是最真实的虎豹!
想到这些,顾谨不由地吸了口气。
她看向身边的卫毓川,少女一身雪青纱裙,面容似水温软,让人一眼便不由地动了心肠。
她开口,清音起:“这对金簪,你可喜欢?”
卫丞相为人虽然有些迂腐,却是个实打实的清官,疏忽了给女儿的首饰置办,倒也算是情有可原之事。
卫毓川闻言,将那累金发簪重新装回到了雕花木盒里,而后淡淡一笑,抬手就扔到了马鞍旁的布兜里。
价值千金的头彩,就被她这么随手一扔,放到别人眼里恐怕都会觉得有些匪夷所思,顾谨见状却也跟着一笑,看样子今日她没有帮错人。
卫毓川拉了拉马缰,淡淡地道:“这都是些身外之物,我倒是不稀罕的,不过侯府小姐那脸色,我却喜欢。”
顾谨被这话一噎,侯府小姐,她说的是左蕊成宝琴一众。
方才她们策马疾驰,一只红狐就夺了秋猎头彩,实在是打了姜柔疑的脸,但姜柔疑乃是郡主之身,需要同她母亲一样端着和善颜色,眼看的到手的彩头飞了却也不能面露不快之色。
左蕊成宝琴之辈便没有那么好的修养了,顾谨亮出那只红狐的时候,眼见地左蕊一张脸黑若煤炭,连带着她那父亲秦阳侯也在台上吹胡子瞪眼。
顾谨回神,重新把目光落在卫毓川身上,“你既不喜欢这些身外之物,那想不想看看左蕊更臭的脸色。”
卫毓川眨眨美眸,顺便扬了扬自己手里的马鞭,“再去夺下一场的彩头?”
“不,下一场,下下场,我们都不夺。”
卫毓川面露疑惑之色,却知道顾谨这么说自有它的道理,所以并不着急,只问:“那又是为什么?”
顾谨叹了口气,想起深宫里头八年隐忍。
“因为那宁国郡主乃是世间最不知隐忍之人,方才头彩被你我夺得,她面上镇定自若,心里头却一定着急,再加上她身边有左蕊和成宝琴几个人怂恿,这第二场,她们一定会拼尽了全力。”
话说到这里,卫毓川便明白了,她眼眸一亮:“如此说来,你紧赶慢赶地要正这头彩,实则是你有心为止?你是为了把郡主逼急了,如此一来她们兀自着急,咱们却能气定神闲只管去争那头筹?”
须知每场的彩头都颇为珍贵,第一场的称为头彩,结束之时算算今日总数,胜者才能得头筹。
顾谨点点头,却有一点又要强调:“不过姜柔疑的实力不可小觑,她确实有些骑射功夫在身上。我虽出身顾家,齐射之术却学自祖母,且学的不精。”
顾谨这话说的不假,她能猎野兔,能猎红狐,全因着她心气儿里那股子不愿服输的狠劲儿。姜柔疑等人要在今日出风头,或许只是想要出个风头,就连顾湘那等最爱出风头的人今日也没上场。可顾谨不同,这一切在顾谨眼中只是这一世的开始,她还有许多事情要去做,万事开头难。
“须知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故克之。”
姜柔疑第二场猎了猎物回去,却看不到顾谨与卫毓川,心里头定然沾沾自喜,到第三场她就会更加放松警惕,而顾谨却可同卫毓川专心致志在林中狩猎。如此一来等到头筹之争,胜负可分。
只不过姜柔疑的心思她摸得清楚,却不知要如何赢过陆归堂与陆承修二人。
第二十七章 池鱼思故渊
转眼过了正午,烈烈阳光同烈烈秋风比强弱。
不少官宦小姐们受不了马背颠簸,也受不了骄阳烈日,更受不了烈烈秋风,纷纷拴马下场,到会场的席面上坐着看热闹了。
女眷之中便只有姜柔疑一众拼着那股子不服输的气还在林子里晃悠,以及,那夺了头筹的顾卫两位姑娘。
看众们坐了大半日,这秋猎会固然热闹,可着实把他们累的腰酸背痛,家眷夫人们自不必说,就是那些上了些年纪的文官,也是一把老骨头险些散架。
但宁国公和郡诚公主还好端端的在席上坐着,他们这帮官员自然不敢说些什么。
自打第二场开始,便是宁国郡主姜柔疑夺了彩头,他们再也不曾见过那惊艳世人的顾家二小姐顾谨,没了顾二小姐同姜柔疑抢风头,姜柔疑也渐渐没了耐心,从第四场开始,便有耐不住性子的朝臣之子抢了彩头去。
那小子名叫商故渊,乃是盐务总督商大人家的公子,在汴梁城里头素来有些美誉,人说这人圆滑世故,最会的便是油嘴滑舌,却偏偏有些正人君子的风气,如今成了咸王府上的幕僚,几乎日日都与咸王在一块儿。
从前秋猎会也少不了商家小公子的影子,只是往常他都是和陆归堂一队,不知今日为何落了单,竟然还冒出来夺彩头了。
盐务总督公事繁忙,今日没能露面,不过商故渊那温润如玉的气质倒是引的席上不少女子的目光顾盼神飞。
如今已经是第五场开鼓,却始终没有见到顾二小姐和两位王爷的影子。
白杨林里,众人赛马而行,在做一场最后的角逐。
商故渊上一场赛马猎了一只羚羊,把他的马累的够呛,如今那马半步也不肯走,他正坐在马背上干吆喝。
陆归堂的马踢着蹄子悠闲自在到了商故渊身旁,男子懒散的声音传入了商故渊的耳朵:“阿渊,你这马挑的不错,脾气真倔,倒是不随你。”
这明摆着是一句玩笑话。
商故渊冷着眼看他,男子温润的眸子里恨意盈盈,白玉脸庞上却仍旧一副好颜色,今日第四场的彩头本不该他去争抢,要怪就怪陆归堂。
外人不知为何今日商故渊不与咸王一队,他却知道是因为陆归堂今儿不知道是着了什么魔,自始至终都远远跟着顾家二小姐和卫大小姐,不知情的还以为陆归堂是个什么浪荡子弟。
也正因了这个缘故,陆归堂忙着看美人,却忘了打猎这正经事儿,眼看着姜家郡主连着夺了两场彩头,顾二小姐又只顾着在林子里找猎物,于是才有了咸王派商故渊去同宁国郡主争彩头这一幕。
天知道商故渊心里头有多么苦闷,他堂堂一个七尺男儿,却要被逼无奈去同一个郡主抢风头,传出去可真要毁了他汴梁第一温润公子的名号。
可奈何……他如今是陆归堂的幕僚,若不听话那也行,可以投奔陆承修去。
一想起陆承修那满身清寒冷意,商故渊便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你今儿正事一点没干,还不是真看上了顾二小姐了吧,你可是同她妹妹定了亲事的。”
商故渊同陆归堂交好多年,二人感情胜似兄弟,故而说起话来没有那些君臣之碍。
陆归堂摊摊手,帮着商故渊拉了一把马缰,那马终于肯挪动几下步子了。
“你不觉得,这顾二小姐很有些意思吗。”
陆归堂见商故渊的马肯走了,当下便不再管他,抽抽马鞭去追远处的顾谨二人了。
商故渊在后头叹了口气,嘴里依稀嘀咕了一句:
“英雄难过美人关呐……”
……
这三个时辰过去,顾谨同卫毓川也猎到了不少猎物,果真就如同顾谨先前推测的一般,姜柔疑下了第二场和第三场的彩头,到了第四场便没了力气。而顾谨和卫毓川却两耳不闻会场事,一心只顾在林子里狩猎。
几个时辰的马背颠簸累坏了她们娇贵的小姐身子,却仍然有一颗心坚不可摧。
顾谨猎到了不少东西,就连卫毓川也下了几只兔子。但为了让姜柔疑放松警惕,自始至终她们都没去会场露面,猎物眼看就要拿不了了,便有一个小公子眼巴巴地来帮二人拿东西。
那人叫做商故渊。
顾谨盯着他看了会儿,上一世她久居闺阁深居宫闱,实在没见过太多的男子。
但这个“商”姓,应当是此时的盐务总督之子,想到这儿顾谨便有了些记忆。
上一世陆归堂被逼死边关的时候,商故渊正在北疆同他守疆土,圭氏趁机作乱,商故渊力讨贼人,富贵公子之身势与圭氏拼性命。
最终成了圭氏马蹄下的亡魂。
第二十八章 谁的骄傲
顾谨坦坦然将手里头的獾子交给了商故渊,这是个有城府之人,不会平白无故来姑娘家眼前讨人笑脸,背后定然有人指使,至于那人是谁,不言而喻。
卫毓川冲着商故渊施然一礼:“有劳商公子了。”
顾谨挑挑眉:“你认得他?”
卫毓川点头:“认得,年下时我父亲都要请商大人商量盐税之事,商公子常常一同来,故而认识。”
却见顾谨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认识就好。”
商故渊和卫毓川一怔:“怎么?”
顾谨略有些不怀好意地笑了笑,“认识的话,就不愁咱们过会儿找不到猎物了。”
商故渊一噎,这姑娘把他当骗子了不成?
顾谨没再理她,拉着卫毓川就继续去打猎,今日她们手里的猎物委实不少,方才她细细点数过姜柔疑的,胜过姜柔疑不是问题。
只是今日她们要争的却并非是姜柔疑一人,陆归堂与陆承修,还有各路王侯贵族子弟都是一把好手,顾谨心里头不敢松懈,恨不得猎只虎豹才算放心。
说曹操曹操就到,才辞别了商故渊,转眼就碰上了陆承修。
自打秋猎会开始顾谨便一直没有见过他,不想竟是一人在大树底下坐着,且远远看着……似乎不大对劲儿。
顾谨连忙驱马上前:“舒王怎么了?”
树下男子一身孤松清冷,眼眸之中似融了冰寒,令人忘而生惧。
他见来人是顾谨,那狭长的眸子微微眯了眯,语气里竟有些不好意思。
“二位姑娘别再往里走了。”
卫毓川闻言凑上前来,她是大家闺秀,谨守着大家族的规矩,纵使知道自己同当今舒王陆承修有婚约,却也从来没有见过自己未来的夫君。
听到顾谨唤舒王,她才知道树下那含着孤松清韵的男子竟是她未来的夫君。
她以为她与他的相见会是洞房花烛夜,她以为她与他的相见会是宫宴之上匆匆一瞥,她从未想过,她与他的相见会是以这样一种情形。
他倚在树下,她高坐马上。
秋风舒卷过少女雪青纱裙,又掠过男子发梢。
他与她的初见令卫毓川太过措手不及,端庄娟秀的少女生平第一次晃了神。
相比之下,顾谨便镇定地多了。
顾谨同陆承修,已经打过八年的交道了,算上如今,竟然有两世之久。
她看出事出有异,立即翻身下马,红裙在秋风里头席卷出一秋烈阳。
“你怎么了?”
陆承修脸色苍白,胸前的华袍有些破败,这绝非一个正常狩猎的王爷该有的样子。
顾谨忽然一怔,莫不是上一次受的伤还没好?
陆承修抬眼看了看面前的少女,薄唇微抿,却没说话。
他生来骄傲,却因生母身份低微不得重用,嫡长二字只占了长,却没占嫡,二十几年来事事被陆归堂压一头,今日有难,竟然还要两个女子施以援手,他做不到!
顾谨冷冷看着他,略一思附,她已然看清了陆承修的伤。
就在他胸前的锦袍上有血丝道道,布料翻卷可见男子皮肉血迹,是被动物抓伤的。
顾谨皱了皱眉,伸手就抚上了男子胸膛,这两爪子的伤痕不算太深,但陆承修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故而显得格外严重了些。
卫毓川这才发觉事出有异,连忙下马上前:“王爷怎么了?”
顾谨淡淡敛目,从怀里掏出一个药瓶来,她重生一世事事思量周全,今日出门前特地带了金疮药在身上。
卫毓川不问其他,只接过了顾谨手中的药瓶,便蹲身下去细细为陆承修擦拭伤口。顾谨看着眼前这一幕,忽然觉得万物和谐,卫毓川是他未来的妻子,如此一来也不算越矩,若是没有姜柔疑的存在,那么一切都会很好。
顾谨回身去拿了弓箭,又转头问陆承修:“林中有狼?”
她年幼之时见顾好眠猎过狼回家,看那抓痕是吻合的。
陆承修闻言一慌,似乎看懂了顾谨要做什么,他连忙道:“顾小姐不可,野狼凶猛,就连小王也着了它的道。”
顾谨不言,只道一句:“不妨事。”便提着弓箭绕去了树后,这边卫毓川泪眼汪汪生怕弄疼了陆承修,一边担心陆承修的伤势,一边担心顾谨的安危,竟然进退两难不知该做什么。
顾谨玉靴踏了林中枯叶,心里的滋味也并不好受。
他不要她帮,她不想帮他,可最后她还是帮了他,这中间折损的,究竟是谁的骄傲?
顾谨闭了闭眼,她这一世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杀了陆承修。
可却救了他一次,又一次。
第二十九章 猎狼
顾谨手里握着弓箭,力道不觉越来越重,似乎要将对陆承修的满腔恨意全部投注到这箭柄之上。
恨意满腔,无处抒发。
今日她折返回去,一箭便可要了陆承修的命,可她不能那么做。
陆承修倘若死在她的手下,那么卫毓川便成了未过门便克夫的丧女,父兄远在朔北会没有命活着回到汴梁。
她若冲动,连累的会是无数无辜之人。
那不是她想要看到的结果,这一世她不为自己而活,只为心中志向而活,为家族安乐而活,为生灵万千而活。
想到这儿,顾谨紧握弓柄的力道减了两分,但,她不愿意放过那只豺狼。
区区豺狼都能伤得了陆承修,她却伤不了。
豺狼虎豹这个词常常被人用来形容人间险恶,却不知豺狼与虎豹不同,豺最凶狠,狼最奸诈,都是让人恨得牙痒痒的动物。
如今不过下午,天色未晚,野狼都躲在树林深处,林子里头声势浩大,它们不会嗅不到危险的气息。
可它们还是出来伤了陆承修,顾谨猜测是因为陆承修身上有伤的缘故,旧伤未愈,今日奔波一日,难免有血腥味传到了野狼的鼻子里,于是他们便敢冒着危险,去袭击那受伤的人类。
同人一样,都是些恃强凌弱的东西。
顾谨顺着这曲径走了会儿,越走越觉得僻静,她脚步一顿,来了。
一只野狼悄悄从草丛后面探出头来,那双眼睛在阳光下也散发出幽深的光芒,狼牙一龇,状貌骇人。
顾谨觉得,这眼神很眼熟,像极了那些凶狠嘴脸上的歹毒眸子。
她执起手中的那把柘木弓,搭上那支羽箭,少女拉开弓弦,秋风卷起她的衣袂飘飞,在一片素光轻绿里,显出一份烈焰。
就如同她这一生。
走遍枯黄,始见烈阳。
只听劲风过,角弓鸣,白杨林里传来野狼嚎啕一声,惊了林里的陆承修与卫毓川,也惊了林外的陆归堂与商故渊。
陆归堂急急赶来,不顾马蹄脚踏这满地金黄,也无视倚在树下陆承修的目光。
“你没事吧?”
男子散漫的声音多了几分急促。
待众人定睛而看,却也跟着惊了心。
只见那少女一身云红,似烈烈秋阳,又卷着冽冽秋风,满身上下一腔孤傲,似秋菊落霜寒,红梅着雪意。
她是那样一个满身清霜的女子,却让人觉得心里气血翻涌,似乎看见她,就看见了一股豪情。
顾谨正缓缓向陆归堂三人走近。
以及那因为马不肯走而落在后方隐约可见身影的商故渊。
少女一身红装,分明是轻裙,却好似劲装,她走的缓,却更显沉重。
就在那红裙之后,拖着一匹狼。
那野狼脖子上插着一只羽箭,已然死绝,顾谨正拉着它的一根后腿,这狼颇重,顾谨身量小,有些拖不动。
陆归堂连忙上前两步,帮她抬了过来。
烈阳渐渐西移,陆归堂帮顾谨把野狼的尸体放在地上的时候,正有一缕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落在少女的眼角眉梢。
“吁——”
忽地传来烈马嘶鸣声,或说是倔马嘶鸣声,商故渊那匹倔马忽然开了窍,肯走路了。
顾谨淡淡瞥他一眼:“你来的正好,这狼我拖不动。”
言外之意,你自己跑来说要帮我们驮猎物,如今这猎物我拿不动了,你来驮吧。
商故渊一张俊脸顿时黑了下来,他堂堂盐务总督府的公子,能跟咸王称兄道弟的人物,还是生平头一次被这么一个小女子支使。
他看了看身边陆归堂的脸色,又看了看另一边陆承修和卫毓川怔愣着的目光,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那双玉色的眸子转了转,现出几分圆滑气。“好说好说好说,顾小姐的猎物,我这马巴不得驮呢!”
陆归堂脸色黑了黑。
那匹倔马的脸色也黑了黑。
顾谨将那匹狼交给了商故渊,便上前两步去拉卫毓川的手。
她不愿意看见卫毓川照顾陆承修,那总会让她想起后来那个她被姜柔疑害死的惨讯。
“五鼓声起,该回会场了。”
天色渐晚,方才她猎狼之时传来第五声鼓响,秋猎会的最后一场结束了。这话是对卫毓川说的。
“舒王受伤了,王爷自照看吧。”
这话是对陆归堂说的。按说上一世陆归堂同她一样,都是死在陆承修手下的冤魂,可顾谨面对陆归堂的时候心里头却提不起一丝惺惺相惜之意。今日陆归堂一只猎物也没打,全程溜着马跟在她身后,顾谨真要怀疑他是不是修养甚高的王爷,因他实在像极了一个无赖!
陆归堂懒懒一笑,眸子里这才显出来几分对陆承修的关心之意,他上前扶起了陆承修。
“皇兄无碍吧?”
陆承修冷着脸没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