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头筹
今日会场之上令人大跌眼镜的事儿有三:
其一咸王殿下未猎猎物空手而归。
其二舒王殿下被狼抓伤悻悻而归。
其三宁国郡主险些摔马兴尽而归。
一时之间会场上乱作一团。
宁国公和郡诚公主忙不迭地上前去安抚女儿情绪,又要速传随行军医查看舒王伤势。
姜柔疑和席上倾慕陆承修的小姐们恨不得一头扎进帐子里去看看她们心尖上的舒王殿下到底有无大碍。顾湘和那群倾慕陆归堂的小姐们也恨不得凑到陆归堂身边,问问她们心尖上的咸王究竟为什么空手而归。
直到陆承修拢了拢衣衫,从那军帐里头钻出来,众人看他面色红润不见苍白,走起路来稳稳当当不见虚晃。后有军医出来拢了拢袖子,对宁国公夫妇回禀:“国公,公主,舒王殿下只是被抓伤了,微臣已经帮他止了血。皮外伤而已,不碍事的。”
宁国公闻言眼睛眯了眯,淡笑着点了点头。
“那便好,若是舒王在此出了事,那本公可真是难辞其咎了。”
陆承修淡淡一笑,凛冽的眸子里透出来些善意。
却只有顾谨注意到那军医咽了口唾沫,明显话没说完。陆承修半月前腰腹挨了一刀,今日军医查看他的伤口,定然发现了那道旧伤,只是今日人多,不能轻易说出来,军医是宁国公的人,事后还是会说给宁国公听。
不过,这同她都没有关系。
倒是那陆归堂转转悠悠,声称觉得年年秋猎会都夺第一的位子实在太过无趣,今年就想看看旁人的风采。
说这话的时候,他看向了顾谨。
郡诚公主笑了笑,作为他的姑姑,对侄儿是有几分宠溺神色的。“你都这么说了,那咱们也不能干看着,这便开始吧。”
开始算算谁得了头筹吧。
顾谨同卫毓川站在一起,两名少女一个清寒,一个温婉,夺走了席上不少的目光。
他们认得出来,这便是先前那夺了头彩的少女,顾二小姐。
“咚——”
这将是今日最后一声鼓响,鼓响之后列在红旗之下的小将们便开始奔走各方,细细捡数着各队的猎物。
几个富贵公子猎得不少,却比不过中间站着的几位年轻将军,纵然如此,他们能够参与这场难得的秋猎会却也十分满足了。
中间两位小将军放眼过去猎得最多,今日他们另辟蹊径,对林子里的猎物看不上眼,反而专门去猎天上的飞禽,猎物里有两只老鹰,可谓重头戏。
这两位将军一个姓袁,一个姓惠,皆是依附宁国公之人。
满朝上下,顾谨最瞧不上的就是这二人,分明是热血年纪,男儿方刚,偏要行那依附权贵之事。战事吃紧,朔北百姓终日忧心惶惶,他们却占了将领的职位在朝里领着闲差,分明是武将,活的还不如文官。
世间终究只有顾好眠才是她眼里的英雄。
待那小将行到商故渊身边,看见他马背上的麻袋里装着的大大小小,几双眼睛露出精光,他们跟着国公多年了,秋猎会看过不少,还从没见过有人猎了这么多猎物呢,那马背上竟然栓了一匹狼!
“是……是商公子!”
台上看众都睁大了眼睛看,今儿头筹,是商故渊?
只知道盐务总督家的公子素来能说会道,却不知他还有这等骑射功夫,赢了第四场的彩头还不算,如今头筹也要花落他家?
商故渊一下子被众人的目光紧紧盯着,心里头颇觉得有些不适应。连忙摇了摇手从人群里走出来。
“商某不才,今儿猎手没做成,倒是做了个扛夫。”
拜陆归堂所赐!
众人闻言一齐挑了挑眉,扛夫,什么意思,帮人家扛东西的?可咸王已经说过他今日一物未猎,那商公子能是帮谁扛的?
今日会场上夺人耳目的事儿有一,便是商故渊接下来这句话:
“商某在林中偶遇了顾二小姐和卫小姐,见两位小姐打的猎物颇多,便自请帮二位小姐拿了些。”
席上众人的下吧掉了两寸,尤以何氏和顾湘的动作最大。
众人此时心里都是同一个念头:
今儿秋猎会夺了头筹的不是咸王陆归堂,不是舒王陆承修,不是袁惠两位小将军,不是商家小公子,更不是宁国郡主姜柔疑。
而是顾元帅家的那个小庶女和卫丞相家那个怯懦女儿?
这可真是让人开了眼!
若要过个几年在让今日场上之人想一想当年有什么轰动汴梁的大事,那么顺昌二十三年十月十五这场秋猎会,该算头一件!
第三十一章 一句话倒了口风
这是顾谨第一次,看到世人那或惊异或诧然的目光。
这份目光在她的内心深处埋下了一颗种子,她深切的明白也坚定的相信,这样的目光她还会看到一次又一次。
郡诚公主端庄的笑了,她把脸转向席间的何氏:“到底还是顾元帅和顾老夫人教女有方啊,你家如今前有顾小将军战场搏杀,后有顾二小姐力战英豪,你们顾家,可真是人才辈出。”
话里的顾老夫人指的是顾谨祖母,顾小将军指的是顾好眠,话虽是对何氏说的,言语里却没有赞她半分。聪明的人却都听明白了,你何氏还有个亲生闺女呢,堂堂嫡女竟被一个庶女压了风头,说出去不光彩。
何氏被这话噎得脸一红,她不是傻子,自然能够听出来这话里的意思,可上头同她说话的乃是公主娘娘,却是她长了十个胆子也不敢顶撞的。只得掬着笑意道:“殿下说的是,孩子们自有孩子们的本事,这也是我们这些做父母的福气。”
顾谨在下面听着,心里凉了几分。
这原本是意料之中的事,她要抢风头,她要活的不同凡响,就注定要面对郡诚公主这等高段位的女子。
话外在说顾谨不愧出身将门,话里却言顾谨不仅压了自家嫡女顾湘一头,还压了她的女儿姜柔疑一头。
妇人心思,往往难以揣摩。
顾谨本以为事情就要这样收场,却忽听身旁陆归堂说了话:“姑姑也觉得顾二小姐英气逼人吗,归堂也这么觉得。今日顾二小姐箭指苍穹,一箭夺了头筹,她踏马而来,好似席卷烈烈寒风,巾帼不让须眉一说,倒是确有其事。”
顾谨倒是没有想到,此时此刻这番境地,竟然有人能够替自己说话,那人还是陆归堂。
陆归堂是当今圣上嫡子,虽非长子,说起话来却往往比陆承修影响还要大一些。
今日会场里的官,大有一半存了从咸王之心。
堂堂咸王说了顾谨的好话,郡诚公主的热讽成了热誉,实打实地挤了个笑容出来。
“是啊,我早就说过天下女子不输男儿,怎么着,如今你们这般做爷的还有什么不服气的?”
这话若是寻常人说说,必得被无数英豪群起声讨,可如今说这话的乃是郡诚公主,莫说咸王,便是圣上亲自在旁边听了,那也要笑着夸一句:吾妹说得有理。
接过话茬的,是她的夫君宁国公。
宁国公权倾朝野,位比亲王,今日妇人话茬里头交锋他本不屑于掺和,但到底是咸王说了话,事情便该有个收场。“话说的都不错,顾家人才辈出,累代功勋,今日更有顾二小姐大杀四方,皆是我大贞繁荣景象啊。”
分明是个国公,素日里却被人当做亲王,如今一番话,倒是学起了圣上的语气了,真是好大的面子!
不过这番话既然出来,席上朝臣便没了话说,顺水推舟这道理,他们都是明白的。
陆归堂一句话,让汴梁城众人的口风,跟着倒了。
一时之间席上众人道贺声不绝,纷纷称赞何氏和卫丞相教女有方,却没人注意到顾湘一张脸已经黑的不成样子。
宁国公起身,从桌案旁取出一物,人声顿止。
四物剑,传于皇室,流自江湖,几番周转才回到了圣上手中,今日特地拿出来作为此次秋猎会的头筹。
众人惊惶之时,却见顾谨屈膝一礼:“国公抬举,只是臣女无功无德,只是同姐妹在猎场上赛了场马,受不起四物剑。”
她口中的姐妹不是顾湘,而是卫毓川。
众人闻言,看向顾谨的神情里便多了几分赞许,本以为这女子猖狂,如今看来却是知礼术的。
宁国公“嘶”了一声,“可你不要这四物剑,本公总要赏你些别的什么吧。钗环可喜欢?珠玉可好?胭脂可需?”
郡诚公主笑了笑,缓缓从发髻里拆解出一根红宝石发簪来,她道:“这是皇兄赏本宫的,今日就赠与顾二小姐吧。”
那发簪在斜晖里熠熠闪着光芒,顾谨却连看也不看。
“臣女今日能夺头筹,有卫家小姐相助是一回事,有商家公子帮携是一回事,最要紧的,却全因了这两匹马的功劳。”顾谨说着,手指向了她与卫毓川骑的那两匹马,那不好驯服的两匹闲马。
这话说的不假,今日顾谨和卫毓川能有此成就,全因了这马有灵性,能够嗅到猎物所在。又颇有野性,乱石枯林里也能健步如飞,才让顾谨毫不费力便夺了头筹。
郡诚公主挑挑眉,不露声色的收回手里的宝石发簪:“那你想要什么?”
“臣女曾答应了这两匹马,若是能够助我夺得头筹,愿弃彩头不要,换这马群回归山林。”
第三十二章 名满汴梁
弃彩头不要,放马群回归山林?
在众人听来,这实在是一句天大的笑话。
方才心里头还赞许顾谨的文武百官朝臣官眷们此时又换了一种想法,看样子这姑娘虽然身为顾元帅的女儿,却仍然有些小家子气。
到底是个庶女。
但这样的要求对众人来说却是最容易接受的,一把四物剑在她手里的确没什么用处,若真开口问宁国公要起什么钗环首饰反而麻烦。
郡诚公主嘴角的笑意略有些僵硬:“顾二小姐今日杀伐果断,临了却还记得要放马归山,倒是有意思的。”
顾谨心里冷冷一笑,世间万物都能分说一二,豺狼虎豹在山上袭击良善,野兔山鸡跑出来偷吃庄稼,都有它们不值得怜惜的理由,可那马儿有何辜?
这话顾谨咽下了,她如今的能力,还不能够和国公公主顶嘴。
郡诚公主见她没话说,便挥了挥手:“顾二小姐既然这么说,那本宫却再没有不答应的道理了,来人啊,去放那群马吧。”
一时之间众人起哄,尤其是那些官眷妇人,众口称赞郡诚公主深明大义,却似乎都忘了,为那群马换来了自由地人是下头站着的顾二小姐。
这样的嘈杂声一直持续到日沉西山,郡诚公主和宁国公道了声乏,这才带着女儿离去,顺便声称舒王受伤,特请陆承修上了宁国公家的那辆华车。
侯伯之家紧随其后,左蕊和成宝琴走的时候不约而同地回头狠狠挖了顾谨与卫毓川一眼,却绝口不提那比赛的事儿。
公爵之后,便是百官,那百官之首卫丞相无视众人的作揖,只远远地走过来对卫毓川说:“川儿,随父回家。”
他大约是个慈父,眼神里头瞧不出喜怒哀乐,掠过顾谨的神色里却也看不出旁人眼睛里的复杂情绪,只让人觉得有些木讷。
顾谨知道卫丞相一家的结局,对这人却没有太多的了解,顾疆元是武将,又常年驻守朔北,同这些文官并没有太多的往来。
卫毓川在她父亲面前没有多少拘谨,却也礼数有加,与顾谨和陆归堂话别之后便随着卫丞相上了卫家的马车。
百官之首卫丞相一走,各文武朝臣便携着家眷纷纷起身,其中却有一个少女走在了众人前头,甩给后头的人一个哭天抹泪的背影。
顾谨张望了一眼……是顾湘沉不住气了。
与此同时,那些个长舌妇人们也开始沉不住气了。
“顾元帅果然是教女有方,顾家二小姐同顾元帅一样的豪烈呢!”
“顾二小姐一介女流之辈,却能大杀四方,实在是令我等汗颜了。”
“听说顾家三小姐已经同咸王殿下定了婚事?”
“是啊,唉?顾二小姐还未许配婚事吧?”
一群妇人眼光如同饿狼,齐刷刷铺向了顾谨。
这些官眷大多是家里头有儿子还未成亲的,今日本就是存着相看儿媳的心思,而秋猎会上风头最盛的,自然就是夺了头筹的顾二小姐了。
顾谨生平第一次失去了控场的能力,好在云绦对她不离不弃,钻进了人群里将自家小姐拉了出来,方才还英气逼人的少女此时竟然被一群妇人弄得狼狈不堪,委实可笑。
“小姐,你没事吧?”
顾谨喘了口气:“尚,尚好……”
说这话的时候,那群官眷还在身后各顾各地说着,人群之外,还有两人正笑。
陆归堂不怀好意看热闹的笑。
商故渊满是同情不敢帮的笑。
顾谨冷冷地瞪了两人一眼,而后拉着云绦的手就跑,以防那些官眷追上来。
顾家的马车今儿来了两辆,分别是何氏母女和顾谨的,何氏方才追顾湘出去,此时已经驾了华车回去。
顾谨也没指望她们能够等自己,便和云绦去寻她们来的时候坐的那辆车,好在车夫还没叛逃,仍在车辕上乖乖等着。
顾谨与云绦匆匆忙忙上了马车,在众人的议论声里驾车而去。
这些细节注定是不为人知的,也传不到汴梁百姓的耳朵里。
但顾谨今日拿出了那将门虎女的风范,一举赢了秋猎会,让群臣百官瞠目结舌的事儿却传到了汴梁城的各个角落。
这一日之后汴梁城便热闹了起来,百姓们茶余饭后除了讨论讨论朔北战事和那些皇家秘辛,还多了一个话题,便是顾家二小姐秋猎会上大杀四方,力夺头筹之事。
那蜗居在顾府宅院角落里十六年的小庶女,褪去了一身怯懦皮囊,卷着冽冽秋风而归。
顾谨,名满汴梁!
第三十三章 拒之门外
汴梁城作为大贞的都城,自然是举国上下第一繁华之处。
但今日这场秋猎会却也是举国上下一等一的大事,从汴梁城门口到西郊树林的路上陈列了百众将士,朝臣贵族在林子里头坐的腰酸背痛,这些兵将也在路上站的头晕眼花,倒算是都不容易。
拉顾谨马车的马比之她与卫毓川白日里骑的那两匹小棕马实在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踢踢拉拉一路走着,进了汴梁城的时候天边已经散开了晚霞。
晚霞欲醉,似火烧云起,玛瑙色泽晕开在马车窗旁之首的少女眸中。
今日的晚霞散的比往常格外慢了些,似乎是在为顾谨照亮回府的路。
她淡淡地想,今夜恐怕有一场雨。
……
此时正赶上汴梁城百姓们收拾集市的时候,顾谨的马车一路掠过人生喧嚷处,往城北而去。
城北,朝臣府邸坐落的方向。
汴梁城几朝风雨,共登六位皇帝,繁荣两百余年,当今圣上在位二十三年,施仁政,安天下,唯独吃了那体弱的亏。
圣上年轻之时奋发图强,立志要平叛朔北战乱,清扫圭氏六部,日日勤于朝政以至于落下了头风顽疾,人到中年各种病痛一起发作,却日日忧心政事,夜夜不得安眠。
圭氏六部趁着圣上体弱在朔北越发放肆,纵然有顾疆元父子苦守北疆,却仍有朔北百姓哀声怨天。
圣上体恤百姓,这两年更加忧心战事,却终究力不从心,病倒在了床榻上。
朝中储君未定,立嫡立长之争在朝堂之上愈演愈烈,这当头儿,便由圣上亲妹的驸马,宁国公揽过了政权。
饶是如此,圣上依旧缠绵病榻,朔北依旧战火连天,朝堂之上依旧立嫡立长争论不休,汴梁城一片繁华的背后依旧有倾覆之险。
圭氏六部,早晚是个祸端。
“小姐,到了……”
云绦的声音传来,拉回了顾谨的思绪,到家了。
顾府,或说顾将军府,又或称顾元帅府。
如今百官之首卫丞相被宁国公压了风头,朝臣之中能受人尊敬的便不多了,但顾疆元算一个,因他手中握着十万兵权。
顾疆元妻母幼女皆在汴梁,得圣上恩赐,这座宅子比之寻常府邸的确是不小。
顾谨是庶女,生平从不走正门,马车便赶到了后院角门。
云绦上前敲门。
“二小姐回来了,快开门。”
无人回应。
云绦又敲了三声。
无人回应。
顾谨在马车里察觉到事儿有些不对劲,往日角门虽有家院值守,白日里却一直是开着的,天黑才锁。今儿天刚刚擦黑,且那家院定然知道顾谨还没回家,不该提前上了锁。
“怎么回事?”少女今日奔波一天,嗓音已经显得疲惫了。
那车夫是个老实人,见状琢磨了一会儿,便对顾谨说:“二小姐,想来是今日家中主母和小姐们不在家,这家院儿看门儿躲懒去了。不若……去敲正门吧?”
顾谨点点头,觉得此言有理,看守角门的那个家院年纪大了,倒是有躲懒的可能。她虽向来不走正门,却也没有庶女走不得正门的说法。
“去敲门吧。”
她吩咐的是车夫。
车夫应了一声,便要把马缰缠到门前的栓马石上。
许是那马一声嘶鸣,惊了内院之人,里头的人说话了。
“二小姐别去敲了,平白无故扰人清静。”
这不是那老家院的声音,是个婆子的声音。
刘婆子,何氏院里的。
顾谨闻言眼眸一落,长长的眼睫被门上灯笼微光打出影子,落在那清雪肌肤上,她的心里默默有了琢磨。
云绦却仍旧不明其意,扯着嗓门朝里喊:“刘妈妈,二小姐回来了,快开门让小姐进去呀。”
刘婆子嗤笑的声音:“哎呦云绦姑娘,怎么还二小姐二小姐的叫啊,咱们三小姐说了,这是要攀龙附凤的人物,名动汴梁的小姐,哪儿还敢让她进顾家门庭啊!”
云绦一张小脸瞬间涨红,今日小姐一举夺了头筹,分明是为顾家挣了光彩回来,她心里高兴还来不及,怎么刘妈妈要说这样的话呢。
顾谨听懂了刘婆子的话,也读懂了云绦的神色,她难得一笑,心里的猜测又明朗了几分:刘婆子来这儿守门是得了指示的,那人不是何氏而是顾湘,但何氏应该是默许的。
秋猎会上陆归堂多番同顾谨说话都被顾湘看在了眼里,如今她心里有气,倒是可以理解。
今日,她生平第一次被顾家拒之门外了。
第三十四章 收拢个车夫
晚霞彻底散去,天边卷起一团暗云,远远地传出轰隆声。
顾谨的猜测没错,今夜恐怕有雨。
内院里刘婆子的声音渐渐听不到了,大约是去向何氏和顾湘禀报她拦下了顾谨的事儿。
云绦望着天发出一声哀怨:“小姐,这可怎么办啊……”
夜风袭来,没了白日里骄阳的照耀显得寒意森森,顾谨忍不住裹了裹衣裳。
车夫见状想了个主意出来:“二小姐,要不俺从这墙上爬进去吧,夜风太凉,您不能在这儿吹着。”
顾谨闻言顺着去看那院墙,院墙还是蛮高的,车夫的话虽然有些可行,可偏偏让她想起不久之前大贞国的两位王爷先后爬上了这院墙,顾谨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罢了,主母与嫡小姐不让进,我还自讨没趣做什么。”
晚风吹的顾谨头疼,她环顾四周,顾府坐落在汴梁城的清净地段儿,近处倒是没有酒店茅舍可以落脚。
“小姐,天要下雨了,先去马车里坐坐吧。”云绦关切。
顾谨依言进了马车,天边又传来一声雷声轰隆,离得越来越近了。
今夜定然有雨,她可以与云绦在马车里对付一夜,车夫却只能在外面淋着。就算如此挨过了今夜,明早还是还是会找由头把她拒之门外,不用等到太晚,天一亮这辆马车就会被汴梁城的百姓引为笑谈。
“咱们去丞相府见见卫小姐。”
顾谨心里忽然有了主意,今日之前她无依无靠没有朋友,今日之后她却结交了卫毓川。
秋猎会结束之时她看不出卫丞相的喜怒哀乐,但有件事却是顾谨可以确定的。
卫丞相乃是百官之首,如今却被宁国公欺压,今日顾谨同卫毓川联手,压的是宁国公之女姜柔疑的风头。纵然卫丞相是个迂腐木讷之人,心里头也只会欢喜不会恼怒。
因为顾谨清楚地记得,卫丞相同宁国公的政治路线是不同的。
所在道不同不相为谋,反过来说谋不同不相为道,卫丞相与宁国公注定不是一路人。
这个话题若是细细考量起来,便要论到所谓的自尊上。就好比后宫里头贵妃位大,却被不相干的公主抢了协掌宫闱之权,那贵妃性子再怎么温柔和顺心里头也定然是不高兴的。
后宫可比朝堂风雨,这话不假。
马车吱呀行走开的时候,已经有豆大的雨点落下来,车夫寻了一顶草帽暂且遮遮雨水,却也把马鞭甩的更急了些。
顾谨和云绦在马车里头坐着,受不到外头的雨点,却能听见雨水滴答声伴了马鞭抽打声入耳。
丞相府在城北偏东,路不远,雨天却不太好走。
颠簸了些许时辰,车夫勒了马。
“二小姐,咱们到相府了。”
顾谨撩开车帘看了看,外头雨幕已大,那丞相府却清晰可见。
到底是百官之首的府邸,是任凭宁国公府门前点多少灯笼也比不上的。
车夫颇谨慎,顾谨说了要来找卫小姐,他便照旧把车停在了角门。
“烦你去敲门。”
少女清冷,话也少,对车夫说话的时候却用了“请”字,按说她是小姐他是车夫,很是用不着如此客套的,但顾谨觉得这车夫人品不错。
今日她出门是这车夫一路送了去,且谨守着本分一直等到日薄西山又载了她回家,看到自己被拒之门外没有选择落荒而逃,而是帮自己出主意,却是个忠仆。
顾谨对他却实在没什么印象,但她这一世身边多个忠仆总是没错的。
车夫淋着雨去敲了卫家门。“有人吗,顾家二小姐来拜访卫小姐。”
远远地听见里头家院应了一声,只是雨天里他没守在门口,听见了恐怕也得撑把伞再从屋里出来开门,这空档,顾谨便问那车夫:
“你怎么称呼?”
车夫是个四十来岁的汉子,生的粗壮,看着也是个粗人,这样的人任人使唤了一辈子,从没有人问过他的姓名。
他便受宠若惊,连忙回答:“俺叫樊永,二小姐您叫俺樊大便是。”
穷苦人家兴这般唤名字,排行老几便叫什么,意思是樊永在家排行老大。
却只是寻常人家,且举个例子,放眼大贞便没有人敢叫陆归堂陆四。
正想了会子题外话的功夫,那角门吱呀一声开了,青天雨幕里看不大清楚,顾谨却认出来那开门的人不是家院也不是丫鬟,而是另有其人。
卫毓川一身罗裙,手里撑了把油伞,看见顾谨探出头来便满脸兴奋,温软嗓音欢欣地唤了一句:“顾二小姐,你怎么来了?”
第三十五章 国公府的贵客
雨声不歇,打在汴梁城的琉璃瓦上,倒是安了不少人的好梦。
宁国公府却不然。
这夜府里的下人忙忙碌碌,就连那门庭之内也守了一群禁军。
大内的禁军,圣上特地借给宁国公府的。
只因府上住了位贵客。
天色已晚,宁国公还在书房里头看书,桌上燃了上好的灯油,只一盏便照亮了他身处的这一方天地。
说是看书,其实也不然,两个时辰过去了,桌上的书还没翻动过一页。
府上的下人都知道,自打国公从西郊回来便把自己关在了书房里,连公主也不让进去打扰。
郡诚公主却也没有时间去“打扰”宁国公,她也有事要忙,此时正带了姜柔疑和几个伶俐的丫鬟在厨房里进进出出。
姜柔疑是骄生贵女,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她今日头一回下厨,的确有些手忙脚乱。
她将灶台上的碗碟胡乱推给身边的厨娘,“你看着弄吧。”
那厨娘颤巍巍的接过了姜柔疑手里的碟子。
一碟点心倒是没什么大不了的,搁在平时姜柔疑要多少有多少,可今日不同,府上来了贵客。
“你要拴住男人的心,就得拴住男人的胃。”
姜柔疑不愿听母亲的话,她甩甩手上的水,大大方方往门槛上一座。
“就住这一夜,让他好好歇歇吧。”
郡诚公主没像姜柔疑一样随便就坐,只含着笑拍了拍女儿的肩膀:“今日那卫毓川你也见到了,能是你的对手?”
姜柔疑自得一笑:“和她父亲一样怯懦不堪,自然算不上。”
“是啊,那你还不主动着些?你若喜欢便请承修在府上多住些日子,左右胡军医是你父亲身边的人,他若说承修伤重不能挪地儿,那他就不能挪地儿。”
今夜宁国公府上的贵客,是陆承修。
自打秋猎会结束之时郡诚公主将陆承修请上了姜家的马车,他便一路随着姑姑进了宁国公府。
不是不想拒绝,而是拒绝不了,便是所谓的盛情难却。
入府以后宁国公又传军医为他诊治了一番,说辞是陆承修应该在府里修养,不便再旅途奔波了,郡诚公主便借着这个由头留他在府里小住。
没什么别的意思,说到底是为了姜柔疑。
姜柔疑乃是她的亲生骨肉,自然不能随便找个人嫁了,要嫁就得嫁储君,日后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纵然如今卫毓川许了陆承修,顾湘许了陆归堂,却也都不打紧,说到底都是圣上口头一句话的事,只要还没成亲,不管是卫毓川还是顾湘都不是问题。
但陆承修和陆归堂二人之间选谁,郡诚公主也是下了一番心思的。
陆承修非嫡子,若要宁国公选个辅佐之人,多半是陆归堂合适些。陆承修生母早亡,但陆归堂的母亲却还好端端的坐在朝华殿里,那是当今皇后,威仪四方之人,性子也是威正,若是姜柔疑嫁给了陆归堂,日后陆归堂登了大统之位,姜柔疑这统领六宫的权利恐怕会事事受到太后的打压。
她是最疼女儿的,世人都知道,宁国公夫妇就这么一个女儿。
所以郡诚公主就把目光放在了陆承修身上,这些年在姜柔疑身边旁敲侧击,少女一颗芳心已动,便是认定了陆承修。
母女俩很高兴,顾不上秋猎会一日奔波疲累,便来厨房里头亲制点心,想着一会儿让姜柔疑送过去。
郡诚公主回头看了一眼那厨娘,又回声来安慰女儿:“好好好,你若不喜欢便算了,刚才丫鬟来通禀,承修屋里的灯还亮着,你去关切一番。”
不与人家洗手作羹汤,说说话总是可以的。
姜柔疑点了点头,这她是愿意的。
……
宁国公府前院,蜡珞楼,府里头最精致的客房。
陆承修就被安置在了这儿。
天色已晚,雷声闷鸣,不一会儿便落下了雨点。
屋里,男子在案前坐着,胸腹腰间隐隐传来疼痛。
顾谨做事颇为细心,上一次他路遇刺客腰腹受伤,顾谨虽然没有为他请大夫,包扎的却好,本也快要好了,所以今日才肆无忌惮去参加了那秋猎会。
谁知就遇上了那么一匹恶狼,猛地扑上来不仅抓破了他的胸口,牵连着腰腹间的旧伤也复发起来。
如今雨日里,更觉得难受。
腰腹间的旧伤没有瞒过那个来给他诊治的军医,但他嘱咐过了此事不可说给他人听,可在军医眼里头,姑姑和国公却不是他人。
他本想秘守此事,不让他人知晓,再暗中探查刺杀之人,如今看来,却是瞒不了宁国公一家了。
第三十六章 舒王有苦说不出
院子里的雨声越来越大,让人觉得似有人在呜咽。
紧接着敲门声传来,陆承修挑挑眉,意料之中。
“是表妹吧,门没关。”
姜柔疑是陆承修姑母的女儿,按辈分该唤表妹。
门没关,轻轻一推便开了。
少女一人行来,此时早就换下了秋猎会上那一身轻装,一袭华裙流苏坠地,腰间佩环叮啷作响,裙角的提花洇了秋雨淅淅,绽开一袭烟雨色。
她收了油纸伞,伞上绘着的秋海棠同雨水一起淹没在了这长夜里。
“阿修表哥,你怎么样了?”
少女的声音传来一丝急切。
陆承修淡淡抬眸,烛火晃动间映出他一身孤松颜色,男子看向了推门而入的贵女,随后放下了手中的书本。
“阿修表哥怎么还在看书,仔细油灯熬坏了眼睛。”姜柔疑连忙上前,说起话来贴切到位。
陆承修似不经意地拂开她的手,从桌案后面转了出来,同她在案前共坐。
“雨天清净,左右我也睡不着,看看书也好。”他淡淡地道,说这话的时候瞥了窗外一眼,今夜秋雨颇大,大有瓢泼之声,雷声轰鸣不止,用“清净”二字来形容却是不太贴切,不过吵的人睡不着倒是实话。男子顿了顿,又道:“骑马射箭的本事,我是学不来的。”
姜柔疑闻言登时俏脸一红,将看书熬坏眼睛的话题放在了脑后。
今日秋猎会出尽了风头的是顾家那个小庶女,不光陆承修被狼抓伤吃了口头,自己还险些摔了马背。
姜柔疑紧接着转了话题:“表哥的伤怎么样了?你不该坐在这儿,该到床上歇着的。”
陆承修闻言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腰间,令他在意的并不是胸前被狼抓伤之处,而在腰间那处旧伤。
狼爪不过皮肉,旧伤却近见骨。
但看姜柔疑的神情,似乎并不知道自己身有旧伤之事,陆承修便将此事压下不提。
“承劳表妹关心,只是些皮肉伤,不碍事的。”
姜柔疑温顺地点了点头,男子说的一切她都会应和,这是母亲告诉她的。
姜柔疑正要再开口说些关切之语,忽然传来两声扣门声响。
而后是小丫鬟清脆的嗓音:“郡主,您蒸在灶上的点心好了。”
姜柔疑闻言一喜,连忙起身开门,亲自接过了小丫鬟手里的食篮子,里头有四盘糕点,还正冒着热气。
一盘核桃酥,一盘枣泥山药糕,一盘牛乳雪花糕,一盘芝麻小麻花。
正是姜柔疑在厨房里和面和到一半,而后撒手不管把全部工程扔给了厨娘的那四盘点心。
送点心的丫鬟很机灵,又或者说很了解姜柔疑,所以故意说成是姜柔疑的杰作。
总归厨娘是不会在意这些的。
姜柔疑将那点心一一在桌案上码放开,雨气虽被门窗隔在了屋外,秋夜里却仍然洇进来深深寒意,这四盘点心上头氤氲着的热气竟不自觉暖了人的心肠。
“阿修表哥,我素来是下不得厨房的,今日特意学着做了些,你别嫌弃才好。”
贵门独女,自然是上得了厅堂却下不了厨房的。
陆承修看的出来这话有虚假,他也是个大富大贵之人,自小锦衣玉食惯了,生平只在顾二小姐的院子里头吃过些寻常食物。
如今面前这四盘糕点乍看之下精美绝伦,仔细看看更是妙不可言,定然不是姜柔疑做的。
陆承修捏了块枣泥山药糕,从顾谨那一方小院的回忆里走了出来,他回神,并没有驳姜柔疑的面子:
“表妹怎么不一同用些?”
陆承修生性孤冷,姜柔疑在他面前也一直都是热脸腆着冷屁股,如今忽然得了这么一句看似关切的话,竟还有些受宠若惊。
她连忙点了点头,顺手捏过一块小麻花。
“表哥,柔疑有句话一直想要对表哥说。”
陆承修咽下那块枣泥山药糕,随即就听到了少女这句话,他跟着脸色一黑……
他不想听!
父皇早就为他的婚事做了主,她虽对卫毓川没什么概念,却也并没有拒绝,这种类似于政治联姻的婚姻没什么拒绝的理由。
但姜柔疑这些年来缠在它身边明里暗里的所作所为,他却是看的清清楚楚的。
“表妹,今日时辰不早了,该歇着了。”
自己今日受了伤才留在了宁国公府,说自己要休息了好让她把没说出来的话咽回去总是没错的。
却见姜柔疑耳垂珠粉,秋水盈盈,她抬头笑了笑,对陆承修说:“那我留下来照顾表哥吧。”
第三十七章 丞相府里好乘凉
雷声轰隆一夜,终于在天亮的时候没了声响。
暴雨瓢泼倾盆,也在后半夜的时候成了细丝。
雨小了,却还在下。
庭下廊燕躲雨,繁荣着这处钟鸣鼎盛之家。
今日丞相府里头,也有一位贵客。
“相爷怎么还未归家,如此一来我住的反倒不安心了。”
少女换了一身清绿衣裳,比之昨日那身红装显得多了分清雅。这是卫毓川的衣衫,穿在她的身上却仍然遮不住那周身坚韧。
昨夜顾谨被何氏拒之门外,紧接着冒雨来寻卫毓川,卫毓川闻言欢欢喜喜亲自将她迎了进来,一夜雨声急骤,顾谨睡得并不好,早起的时候眼下多了云乌青,如今正用早膳。
早膳简单,只清粥酥饼,顾谨吃着却觉得津津有味,何氏不待见自己,连带着顾府厨子也不待见她,那饭菜实在不如丞相府的。
相府里头好乘凉,这一处好院落却让人住的舒心,若是顾谨心里头没有诸多烦恼便更好了。
顾谨本想着来相府做客总要拜访过了卫丞相,却不想到如今都见不到人,实在是出乎她的意料。
卫毓川夹了一块子酸菜放入顾谨碗里,笑了笑:“父亲留在宫里公务,几日不归也是常有的事。”
顾谨那停在半空的手忽然一滞。
她昨夜来此,天色已黑,依卫毓川的话说卫丞相前脚从秋猎会回了府,后脚便有宫人传召进了宫。
如此情急,能是什么大事?
她翻遍脑海中全部的记忆,可十年前的事太过久远,就算真能记得也理不明白,上一世的这个时候,她还是一个只知道龟缩在晚窗阁的小庶女。
能让顾谨有所猜测的,便是父兄夺回了缺月池的军报可能到了。
但那是一个好消息,且是军政上的要务,实在没有必要连夜召卫丞相进宫且彻夜不归。如今圣上龙体抱恙,朝政全握在了宁国公手上,又是什么事儿非要卫丞相亲去不可?
早起顾谨让云绦出门打听了一趟,宁国公夫妇自秋猎会回了家,便再没出来过。那便不是宁国公寻卫相,而是宫里的人。
卫毓川看着顾谨一副皱眉苦丝的神情,忍不住笑出了声:“你这模样要让旁人看到了该说我不孝了,自己的爹在宫里彻夜未归,我不忧不思,你却在这儿茶不思饭不想。”
顾谨吸了口气,暂且放下心中那些忧思顾虑,陪卫毓川一起用早膳。
一场秋雨润色了丞相府里的一草一木,卫毓川的院子不同顾谨,是一处风景俱佳的宝地,庭前种了些百合花,正在绵绵细雨里吐着芳颜。
顾谨又用了两块酥饼,兴味索然。
“毓川,你瞧瞧这雨。”
卫毓川闻言也将脑袋偏了偏,在自己家里她便未饰钗环,这一回眸,正是清水似佳人,秋雨透颜色。
卫毓川笑了笑:“这场雨倒是有意思,看样子还有的下。”
顾谨眸光一亮,忽然生了警觉,她起身,清绿衣裳流淌出一串风华。
清秋正好。
她启唇,话里是忧思:“是啊,你也觉得这场雨有意思。”
这话听着像是闺阁女儿寻常之语,可惜说这话的人却是她顾谨。
那就不寻常了。
这场雨不像秋雨,昨夜雷声轰闷,雨水随雷而落,倾盆一夜今早才绝。可雷雨来的急去的也急,如今天已大亮,却仍有绵绵细雨不绝于耳,天边黑云滚滚,没有一点消逝的意思。
这不像秋雨,像春雨雷序。
窗外的雨水带来冷风,顾谨不住瑟缩一下,卫家宅子极好,卫毓川的院子也朝阳,屋里本是暖和。风这一吹,令顾谨一个激灵,精神都为之一振。
这雨让她想起了陆承修受伤一事,她清楚的记得陆承修亲口说过为何遭遇刺杀,湘北,平水患。
关于记忆里的十年前发生了什么事,政事上她不知情,民事上却有一桩。
顺昌二十三年,湘北水患。
“别在那站着了,秋日里早晨凉的很。”
卫毓川看到顾谨孤清的背影,连忙出言关切,昨日一夜她二人联手赢了秋猎会,如今已经十分熟络。
顾谨回身,淡淡笑了笑,却没对卫毓川说她心中所想,只道:“我来相府做客实在唐突了些,既然相爷不在,不如早饭后你陪我去给卫夫人请安吧。”
顾谨口中的卫夫人指的就是卫丞相的发妻,也正是卫毓川的母亲。顾谨从未见过这个人,但隐约是听过些坊间对她的赞美之言的。
像卫毓川这般温婉似水的女子,她的母亲自然也是仁慈典范。
第三十八章 留得枯荷听雨声
一顿饭用的颇快,卫毓川搁了筷子,便有数个丫鬟进来收拾了碗筷。
“我母亲最是和善,原也不必去见她的,从前我姑婶家的姐妹来了也很少去,因我母亲爱清净。你好不容易离了你家后院的腌臜事,同我在屋里享享清福不好?母亲那边我已经让燕草知会过了。”
燕草,卫毓川的丫鬟。
顾谨笑着挽了卫毓川的手,笑道:“人活一辈子,还不是水里来火里去的,有多少清福能享。”
这话颇有深意,卫毓川一时听不明白,在她看来闺中日子安稳舒坦,出阁之后夫妻和睦,为人母亲子女孝顺,便是女子的清福了。就如同她母亲一样,便是个享清福的女人。
顾谨抬眸看了她一眼,见少女脸上淡淡的疑惑之后满是温柔和缓,自然不忍心同她说日后风雨交加,甚至可说惊涛骇浪。
一步错,步步错。
绵绵秋雨还下着,两个少女共撑了一把油伞。
卫夫人住在主院,从卫毓川这儿走过去不过盏茶功夫。
卫毓川柔言几语,顾谨对卫夫人有了个粗浅的了解。
卫夫人姓邱,乃是邱老太师的女儿,邱老太师如今在润州定居,并未领实职,但年轻之时却是做过太子太师的人。
那时的太子,便是当今圣上。
邱老太师文可舌辩天下事,武能指手摘星辰,乃是圣上最敬重之人。
听闻圣上身体抱恙之时本想要将朝政大事交给邱老太师帮衬,却因老太师不愿再涉足朝堂政事,便回了润州老家安享晚年。如此一来朝政大事才被宁国公大包大揽了去。
顾谨忍不住叹了口气,卫丞相乃是邱老太师的亲女婿,若是当日真的揽了朝政大权,自可以助力卫丞相坐稳那百官之首的位子。
但他却没有,并不是同女婿女儿不睦,而是邱老太师刚正清明,不愿以古稀之年手揽重权,这才有了朝中如今的局面。
卫夫人乃是邱老太师幺女,自小便受到父亲熏陶,是个极清高极和善的女子。
终究是卫毓川幸运,有慈母做娘,慈父做爹。
卫夫人所居主院名为齐眉轩,金漆勾勒的牌匾挂在那门庭之上,不是扁牌铺子里匠人打造出来的手艺,倒像是自己拿着金漆描摹的。
举案齐眉,寓意极好。
丞相府里的陈设比之顾将军府还要繁杂些,又许是顾宅颇大才显得比丞相府空旷了些。
齐眉轩里有一小方湖泊,秋雨正密,湖水之上漾起微微涟漪,卷动之处有游鱼嬉闹,为这秋意沉沉的园林点染了一抹金红。
这时节湖里的荷花已然尽数枯萎了,却仍有荷茎婷婷,引着枯色泛了满园。
留得枯荷听雨声。
卫毓川见顾谨直盯着那荷塘看,便意会到她是在看那枯荷,于是歉意的笑了笑:
“哪成想今儿有你这贵客来,大雨天的母亲也没吩咐下人清理,待天晴了便教人将这枯荷去了,瞧着碍眼。”
最后两句话是说给燕草听的。
这丫鬟瞧着年龄比卫毓川还要大些,自然也就比顾谨身边的云绦稳重了不少。她淡淡应下:“是,小姐,待天晴了奴婢亲自去找小六尤来。”
小六尤是卫家门房的儿子,年龄小些,自然灵活。
卫毓川却觉得这个主意不好:“那小子毛手毛脚的,一不留神把我母亲这池子荷花薅干净了也说不准,这花来年还要开的,小心为妙。”
……
主仆二人讨论着要找谁来清理池塘,顾谨听着她们的对话,心里不由地泛起了一层酸涩。
钟鸣鼎食之家,是最在意这等枯烂之物的。
可哪一家的繁荣背后没有这样一处烂污呢,就连眼前这片枯荷也曾是香远益清之物。
就如同如今的大贞,眼前一派繁荣景象,却有朔北民众正历经硝烟战火,湘北百姓正遭遇水患逃离,偌大的汴梁城里也有无数的勾心斗角——朝堂,后宅,比比皆是。
她冷冷开口:“想要去干净就不如连根拔起,若要夏日里留着它在这儿吐芬芳,秋日里又嫌它在这儿碍了人的眼,那便不如不种。”
飞鸟尽,良弓藏。
这让她想起了上一世顾家的遭遇和那位过河拆桥的陆承修了。
卫毓川闻言抿了抿唇,竟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本以为是顾谨看着这枯荷碍眼,如今看来怎么又成了自己多事了?
顾谨轻轻拍了她的手,她方才情绪拿捏的不到位,将上一世的哀怨牵连到了卫毓川身上,恐怕是吓着她了。
“我们进去吧。”
第三十九章 卫夫人
“我们进去吧。”
顾谨说这话的时候不觉把语气放缓了下来,卫毓川见她不在执着于那枯荷之事这才放下心来。
卫毓川眼尖,抬眼就看到了一人端着汤碗从一侧厨房出来。
“李嬷嬷!”
那被卫毓川叫住的婆子连忙驻足,看向卫毓川的神情有些惊喜。
此人姓李,乃是卫夫人身边的婆子。
李嬷嬷赶忙从连廊转了出来,笑问:“小姐怎么过来了,不是说今早不陪夫人用膳了吗?”
卫毓川笑了笑,“李嬷嬷,这位是顾家二小姐。”
李嬷嬷这才把目光看向了顾谨,只见伞下少女一身清绝颜色,背衬一天秋水,眸含万里清晖。
她不由地怔了怔,这般好颜色,却是世间难见。
“原来这位便是顾二小姐,昨儿我们家小姐回来同夫人说起秋猎会上的事,对您可是满口称赞呢!”
听说卫夫人喜欢清净,昨日秋猎会压根没去会场,遂没能亲眼得见顾谨英姿。
卫毓川眨了眨那双美眸,问道:“李嬷嬷,母亲怎么这个时辰才用膳?”
李嬷嬷手里头端着托盘,托盘上盛了碗盏。
李嬷嬷闻言一急:“哎呦,忙着同小姐说话险些将夫人的药膳忘了,二位小姐快随老奴进去吧。”
卫毓川同顾谨互看一眼,眸底都有些疑惑神色。
顾谨自然不知道卫夫人身子不爽利,早膳后还需加用药膳,奇怪的是卫毓川却也不知道。
“母亲是身子欠安吗,怎么用起药膳来了?”
李嬷嬷身后,传来卫毓川急切关切声。
屋里,卫夫人正在那软椅上微微靠着,闻言抬眸看了过去。
其人面容同卫毓川颇为相似。就连气度也是如出一辙,为人妇为人母却不见风霜洗礼,只那眸子比少女沉静了些,可见的确是个幸福的女人。
她看着女儿急急过来,柔柔地笑了笑:“不打紧的,昨夜雨大,许是着了风寒,今早起来头痛。”
说这话的时候,她伸手接过了李嬷嬷递过去的药膳,看着像是一碗寻常的清粥,却隐隐有药香传出来。
卫毓川皱了皱眉,话说给李嬷嬷听:“该给母亲请个郎中来瞧瞧才是,要不就去太医院递个牌子。”
依照朝例,汴梁城里的官员之家若有病有灾都可往太医院递牌子,尤其是卫丞相这等高官贵爵之家,太医院里的太医巴不得日日都来巴结。
却见卫夫人甚是清淡,她淡淡舀着药膳入口,笑道:“不过是头疼脑热而已,哪儿劳烦太医院的太医了?如今圣上的龙体才是咱们大贞一等一的要事,太医们眼看要住在宫里了,我哪里敢去掺和。”
卫毓川撇了撇嘴,对这话有些不满意,好在她修养极好,仍旧是淡淡笑了亲到卫夫人跟前接过了药碗。
亲侍汤药,体贴入微。
卫夫人喝着药,顾谨也就一直没有出声,颇为拘谨地在厅里等着。
一碗药膳并不多,卫夫人虽未对顾谨言语,却也注意到了今日卫毓川身后有客,三口并作两口便将那药膳用完了。
卫毓川方把药碗交给了身边的李嬷嬷,正要开口引荐顾谨,却听身边卫夫人已然出了声。
“这位便是顾家小姐了吧,早听我儿说起过你,今日一见果然是个极出挑的孩子,只怪我这身子拖累了,让你久等了。”
卫毓川这才一回神,早起她让燕草来回禀过顾谨来做客之事,母亲自然知道了她是谁。
顾谨嘴角勾起一抹淡笑,卫夫人这般年纪的妇人她前世今生都见过不少,她与何氏和郡诚公主的年纪有些相似,顾府后宅那几个小妾虽年轻了些,性质却也差不多。
只不过卫夫人的气度性情却是她人比不上的,今日顾谨来访,乃是晚辈像长辈请安,寻常家的妇人大可以拿捏拿捏主母的做派,慢慢悠悠喝了药再问来人是谁。
卫夫人却慈缓,昨日秋猎会上的事卫毓川定然一五一十地说给她母亲听了,卫夫人摆明了是个清雅谨慎的女子,顾谨大杀四方出尽风头,看着像是一个不安分守己的人,却能得卫夫人正眼相看,的确让顾谨心里暖融了几分。
顾谨屈膝行礼:“请卫夫人的安,顾二来的唐突冒昧,夫人不责怪便好了,哪里担得起夫人的客套话。”
卫夫人看了身边的李嬷嬷一眼,李嬷嬷会意,连忙带了两个丫头去搬椅子。
卫夫人直等顾谨和卫毓川都在自己身边落了座,这才又开了口。
“担得起,担得起。我儿素来被那些王公贵女欺压,昨日却得你慷慨解围,试问哪个做母亲的会不欢喜此事。”
第四十章 初知庙堂事
顾谨微微点头,原来卫夫人是挂念着自己帮卫毓川一事。
细细想来她心中却还有些不放心,她今日特地让卫毓川带自己到齐眉轩来并不是单单为了拜访卫夫人,却还因着卫丞相之事。
她不敢冒险,便又多问了几句:“原想夫人是不谙世事之人,却能深知昨日之事,夫人态度,倒是让顾二心里生了憧憬。”
卫夫人闻言怔愣了两下,她原以为能以一个庶女身份同郡主小姐们争锋的姑娘该是一个直爽性子,如今却又说出这么一番弯弯绕绕的话来,倒是有趣。
她淡淡笑了笑,声起温润:
“我素来不太喜欢那些俗事,秋猎会那等集会也一贯不去,你这孩子不必拿话来试探我,我虽是官眷,却也是个直来直往的性子。”
这话倒是让顾谨觉得有些意外,她素来知道卫丞相为人有些木讷,但贵在正直刚正,又深知卫毓川性情柔软,是个柔情似水的大家小姐。
却不知,卫夫人是个真性情,柔情自有,率真不失。
顾谨笑了笑,这一笑,略带歉意。“顾二原本以为卫夫人是高官臣妇,该是最谨慎细心之人,不该喜欢我这种猖狂性子的,如此看来,倒是我多心了。”
不待卫夫人答话,便有卫毓川上前拉了顾谨的手:“那你可真是多了心了,我母亲最是和善,说话做事从来都是公正仁慈,怎么会像那些人一样有满肚子弯弯绕绕的心思。”
那些人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卫夫人也跟着一笑:“你这孩子无须忧心这么多,你同我儿交好便多来玩玩,你家主母不待见你,我丞相府却欢迎。”
直到这些话说出来,顾谨才放了心。
她屈膝行礼,终于将话题拉向了正轨。
“卫夫人,顾二今日特意让毓川领着来拜访您,实则不是为了礼数周全,而是为了更要紧的事。”
卫夫人同卫毓川互看一眼,皆有些疑惑。
顾谨吸了口气,往身后那软椅上坐了,这才缓缓开口:
“卫夫人,我听毓川说卫丞相自从昨日秋猎会上回了府,便被请进了宫,直到此时尚且不得回府?”
卫夫人闻言神色松了松:“哦,原来你说的是此事,那却没什么好忧心的,相爷公务繁忙,常常有在宫中留宿的时候,不打紧的。”
她以为顾谨是在杞人忧天,换做任何人都会以为顾谨多心思,终究是后宅院里的小庶女,为官为将的父兄又远在朔北边关,要她有如何通天的能耐也难以知晓朝堂中的事,更难知道卫丞相会有留宿宫中的时候。
却见顾谨叹了口气,说起话来不紧不慢,且有理有据:
“方才夫人说不愿意请太医,可是因为如今圣上体弱多病,太医们日日都在皇宫里靠着?”
母女两个怔了怔,一齐点头。
圣上病了一年有余,这是举国上下都知道的事,也正是因此,圭氏一族才会猖獗至此。
“既然如此,圣上已经体弱多病,到了这种身边离不开太医的程度,又哪里有力气来忧思朝政?”
卫夫人眉头一皱,隐约觉出有些不对劲儿来。
“你这话的意思是相爷不是被圣上的人叫进宫的?那还能是谁?宁国公?”
顾谨淡淡敛目,将目光落向了窗外。
“云绦,你进来。”
云绦方才并未进屋,而是和燕草等在门外。
听到顾谨的传唤,她连忙推门进来,院外绵绵细雨未绝,小丫头的身上沾了雨雾迷蒙。
她眨眨眼睛:“小姐,您寻我?”
顾谨点点头,却并不着急吩咐她,而是再一次看向了卫夫人:“夫人,今儿早起我让云绦出门去打探了一件事,若是夫人肯信任我,便请放心听一听。”
卫夫人点头,手机捏的的帕子却紧了紧,她看向云绦,声音旧柔:“你说。”
云绦自然就明白了顾谨特意叫她进来又特意要她说的事情是什么。
她恭恭敬敬行了个礼,这才一五一十地将早晨的事道尽:
“禀夫人,今儿早上我们家小姐特意让奴婢到街上去转了一圈,为的是打听打听宁国公自昨日秋猎会之后的去向。国公虽是贵人,却也容易打听,便得知宁国公与郡诚公主昨日自从回了国公府便再也没有出来过,只因舒王殿下在国公府小住。”
卫毓川听不明白话里的意思,只在听到“舒王”二字的时候眸色一变。
卫夫人却听的明白,意思是说宁国公一直在府里作陪陆承修,压根儿没有进宫,相爷不是被宁国公叫走的!
第四十一章 忧患
可圣上病重不理朝政,如今朝政又全部揽在宁国公手上,除了宁国公,还有谁能使唤的动内廷里的宫人,又有谁能堂而皇之的将卫丞相叫去处理公务呢?
卫夫人的面色瞬间白了起来,“这,这可如何是好?”
此时再去看看天色,已然是上午的时辰,早该到了百官散朝的时候,院里只闻秋雨声淅沥,却没有半个人影。
卫夫人一颗心不由地慌乱了起来。
卫毓川眼看着母亲的神色变得焦急了起来,心里也涌起一阵不安,她似乎明白了顾谨执着于父亲未曾归家一事的缘由。
“李嬷嬷,你让车夫去套车,我要进宫去探望相爷。”
卫夫人终究没有辜负顾谨一番期望,只是片刻的焦急过后,她的心里就拿定了主意。
今日不论是相爷真的在宫里头勤务公务,还是宁国公有意扣留宰辅,亦或是圣上真的有事交代,她都要到那大内皇宫里亲眼看上一看,自己夫君的生死总要由自己知道。
依着朝律,卫夫人这等高官的亲眷平日里也可出入后宫向皇后请安,只需提前递个牌子,只是妇人不可行走前朝而已。
卫夫人不爱热闹,更恨巴结,便很少行此事,也有另外一层原因,便是当今皇后,也是陆归堂的母亲同样是个不爱热闹的人。
但今日卫相恐有险,卫夫人自然也就沉不住气了。
李嬷嬷知道事情严峻,连忙应下了就往门外去,连搁在桌上的空碗也来不及收拾。
卫毓川紧步上前挽了母亲的胳膊,柔声道:“母亲,不若女儿陪您一同去探望父亲吧。”
卫夫人拍拍她的手,脸色愈发不愉,今日相爷若是真在处理政事也就罢了,若是有什么灾祸,牵连的便是整个卫家几百口人。
她虽是内宅女子,却也看遍了世家大族的兴衰沉亡。
旁的都可以不顾,却不可以不顾卫毓川。
她拍了拍卫毓川的手背,而后再次看向了顾谨,这一看,目光里尽是哀求:
“好孩子,今日幸得你提醒,但事出匆忙,我只怕安排不了我儿去路,若你肯,能否请你护她一时?”
若是卫丞相真到了要削官夺爵的地步,顾谨这等小庶女是无论如何也护不了卫毓川周全的,但说来可笑,这等时候顾谨竟然成了卫夫人唯一可以依托的人。
顾谨并不答她,只开口道:“顾二知道夫人如今心里头忧心的是何事,但也请夫人稍稍宽心,如今大储未定,嫡长之争仍在不断上演,这当头儿一国丞相不会有事。”
这话虽然有理,却难以压过卫夫人心头的焦虑。
顾谨抿唇,她看向窗外连绵的秋雨,今日卫丞相在宫里究竟遇到了什么事她的确说不好,但如今这样的多事之秋,卫夫人的担忧却可安抚。
顾谨压下心头对湘北水患一事的看法,他有心要助卫丞相,却也得一步一步来。
“夫人若是觉得我说的有道理,不如此趟进宫让我陪您一起去,多一个人也好多出出主意,就算真有什么事,也能有个跑腿的助力。”
卫夫人愣愣看着她:“你,你能有法子?”
顾谨微微敛目:“纵然没有法子,却也有父兄手握兵权,如今朔北战乱是圣上心头大患,或许能有助力。”
卫夫人闻言又一怔。
如今朝臣之中地位最稳固的不是卫丞相也不是宁国公,而是那手握重兵的顾疆元。
历朝历代都是文臣舌辩朝堂,武将征战沙场,战事一平武将封候拜将的同时也就成了闲散官员,没了实权。
但如今却是战乱之时,是顾疆元一人可顶大半文官之时,那远在朔北的武将之家,却是不容小觑。
直到想清楚了这一点,卫夫人那颗慌乱的心才总算是定了定。
“如此,就得劳你陪我进宫一趟了。”
这便算是答应了顾谨。
顾谨点点头,正巧那李嬷嬷来敲门声称已经备好了马车,却呼听卫毓川急呼。
“母亲,我也要同你们一起去!”
卫夫人脚步一顿,颇为关切地看着卫毓川,“毓川,顾小姐说的对,如今正值多事之秋,不管发生什么事儿,圣上也不会随意处置你父亲这等权臣,你就安安心心在府中等着我同顾小姐一同进宫去探望你父亲一番,只要没什么事,我们便回来了。”
秋雨呜咽里,传来少女抽噎声。
那宫里水深火热的人是她父亲,如今要身赴火坑的,是她母亲。卫毓川一个孝女,如何能够坐看?
第四十二章 皇宫走一走
“夫人,便让毓川同去吧。”
出言帮卫毓川说话的仍旧是顾谨。
顾谨本想着只要此番能够随卫夫人进宫,她便有力能够帮过卫家过这趟难关,亦或是说帮湘北百姓过此难关,卫毓川去与不去都是不打紧的。
可当那少女一双眸子含着秋水盈盈,满眼恳求的朝顾谨看过来的时候,顾谨的心头还是颤了颤。
这样一位温软美人,便是她这等重活一世的女子也招架不住,试问上一世那陆承修究竟是如何忍心将这样的未婚妻子弃之不顾的?
顾谨想到陆承修,心头忍不住又泛起了不适。
“夫人,其实您心里头心知肚明,纵然如今邱老太师在润州赋闲,在圣上的眼里却仍然是启蒙恩师的尊贵,举朝上下无人敢动邱家,邱家若动,便等于打了圣上的脸。您忧心卫丞相境遇,却不知道关心则乱,事情远远比我们想象中的好很多。”
这番话如今听来颇为在理,却也只是放在此时受用,毕竟这个时候举国上下除了顾谨再也没人知道圣上的病还能撑几时,有圣上在,邱家连着卫家便可共有荫蔽。话反过来说也是一样的道理,就好比上一世圣上刚刚驾崩,姜柔疑便迫不及待得害死了卫毓川,紧接着卫家倾覆,邱家也连带着成了喧喧人潮里不知衰盛的门庭。
但顾谨却有必要来用这番话来安慰卫夫人和卫毓川,今日举国有难,全因她一人的猜测,若是卫夫人因此失了分寸,恐怕会得不偿失。
遇事先冷静,这是她再世为人得出来的经验。
卫夫人听了这话,那紧皱的眉头才再次松了松,危急关头她却忍不住问一问顾谨:“你家父兄常年在朔北边关,听闻你家那个主母也是个寻常妇人,却又是谁教了你这许多道理?”
不怪卫夫人疑心,顾谨这等年纪的姑娘能把花绣好了已然是骄傲之事了,就连相府独女卫毓川也几番听不懂顾谨今日言语,她却能把朝政之事说的头头是道?
顾谨微微一笑,深知如今并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夫人,您若觉得顾二说的在理,是谁教的又有什么打紧,当务之要,还是要去探望相爷。”
卫夫人一个恍然:“是是是,既如此,咱们快去吧。”这句咱们里,包含的还有卫毓川,她怕卫毓川吓坏了,便又加了一句:“难为我儿孝心。”
顾谨微微敛目,随着卫毓川母女二人出了丞相府的门庭,秋雨在油纸伞上绽出翠色,清音寸许,勾起的是她多年的深深哀怨。
没有谁是天生的政客,她不过比世人多了番遭遇,亲眼看过储位争锋,看过家族覆灭,看过亲人惨死,枕边人无道。
她学会了察言观色的本事,也学会了权衡利弊的关窍。
一番心思还不曾想个大概,便有丞相府的车夫在外面轻唤:“夫人,到了。”
卫夫人急急地掀了马车帘,露出秋雨水雾里兀自兴盛着的大贞宫廷。
绿瓦红墙洇了水色,绵绵秋雨润洗这这座百年皇城,这一幕寻常人瞧见了或许会就觉得惊叹,惊叹皇城富丽,皇权至上,在顾谨眼里,却只剩下了恍惚。
这就是皇宫,囚禁她八年之久的牢笼,那内廷里有着无数勾心斗角,明枪暗箭,以及,故人的幽魂。
如今她回来了,顾谨不知道这算不算故地重游,却只有她自己的心里知道,这番滋味,并不好受。
卫毓川意识到了身旁顾谨的情绪,她柔声问:“二谨,你怎么了?”
顾谨回神,歉意一笑,答话里用了最寻常的理由:“生平头一次见到这皇宫大院,竟不自觉有些紧张。”
卫毓川贴心地挽了她的胳膊,轻声道:“你是秋猎会上连舒王咸王都能赢的人,可别叫这座冷冰冰的王城吓住了。”
顾谨觉得她这“冷冰冰”三个字用的极好,里面有着无数生灵,却好似没有一丝人世间该有的温情。
不过那是陆承修称帝后的皇宫,如今这琉璃瓦下头,或许还能听到人笑语。
卫夫人在前听到了两个少女的对话,她便也出言安慰顾谨,语气里头没有多少欢喜,却也比之常人显得多了分平静,只那嗓音还有些沙哑,她还是个着了风寒的人。
“是啊,既然走到了这儿,便没什么好怕的了。咱们不能贸然往前庭去,得先去后宫探探皇后娘娘的口风。”
这话说的不只是顾谨,也是她自己。
第四十三章 位主中宫
听说皇后宫里,一年四季都有百花盛放。
顾谨一行到的时候,远远地便闻见了中宫里头传出来的秋海棠香。
秋海棠这样的草木素来是没有香味的,可不知道是因了什么缘故,或因皇后宫里群花争艳,海棠无香却也吐芳;或因秋雨浸润,海棠无芳却也绽蕊。
淡淡的草木香气氤氲在青天水雾里,迷蒙了一世光阴。
此时位主中宫的皇后娘娘乃是当今咸王陆承修的生母,其人洒脱大气,乃是将门里的虎女,如今国舅爷李将军正在定州驻扎,正行平匪之事。
多事之秋,内忧外患,将军们也甚是辛苦。
今圣嫔妃不多,故而子女也少,皇子只有陆承修与陆归堂二人,公主却多些,单说李皇后的嫡出之女便有三人。
上一世,几位公主在陆承修登基之后或远嫁、或和亲、或用来笼络朝中官员,终归和她一样,成了一份筹码。
但李皇后其人,顾谨却是没有见过的。
昭告天下的谕旨里说李皇后崩于陆承修继位前夜,声称是自今圣驾崩之后日日忧思过度而亡,那时候的顾谨一腔天真情怀不疑有他。如今细细想来,那般英烈的将门虎女,怎么会因忧思过度而没能坐一坐太后的位子?
背后的始作俑者究竟是宁国公还是陆承修,顾谨不敢确定,但那段前尘往事却也让她时时刻刻都保持着清醒。
顾谨同卫毓川一路随着卫夫人到了皇后的寝宫——凝华宫,如今这时辰该是用午膳的时候,皇后应该在宫里。
凝华宫在这座偌大的皇宫里并不显得渺小,反而成了整座后宫里头最为恢弘的宫殿。
檐廊之上的琉璃瓦在雨丝的浸润下显得通透清旷,这让顾谨想起了清秋九月的天,繁华还未落幕,却也天低云淡最风华。
宫门口,两排侍卫一字排开,秋雨落在他们的衣冠铠甲之上,却不见人影晃。这是宫里的禁卫军。
宫门开着,朱红漆门上浮沤钉细细码着,如金刻玛瑙,只剩庄重与华贵。
“朱内监,皇后娘娘可在?”
宫门口守了个老内官,看着年纪有些大,穿的衣裳却是金线捋的纹,这是一等内官才能享有的殊荣。
卫夫人不是头一回进宫觐见皇后了,自然认识皇后身边的总管内监,如今正请他通传。
顾谨敛了神色,她并不是认识朱内监这个人,她入宫的时候宫里头的宫人已经被悉数换过了,那时候这人是死是活,她并不知晓。
朱内监看见来人是卫夫人,遂堆起了满脸的笑意,他开口,声音尖细:
“呦,相爷夫人怎么得空进宫来了,瞧瞧这雨天路滑的景儿,您怎么也不提前往宫门口递上牌子,杂家好派了步撵接您去。皇后娘娘正在里头用膳,杂家这就给您通传去。”
卫夫人一行今日的确来的有些匆忙,是临时递了牌子进来的。
顾谨忍不住撇了撇嘴,这朱内监说话她还真有些受不了,太油腻了。
朱内监去的极快,带来的却并不是什么太好的消息。
他浮尘一扫,便算是向顾谨三人行了礼。
“不巧了卫夫人,您今儿来的巧,正赶上咸王殿下在里头陪娘娘用膳,娘娘说咸王少进宫,好不容易有母子共膳的时候。恐怕……得劳烦您和小姐等一会儿了。”
尖细的声嗓再一次让人觉得油腻。
今日在凝华宫门口的共有六人,除了卫夫人母女和顾谨,还有她们各自带的丫鬟奴仆,正是云绦燕草和李嬷嬷。
顾谨穿的是卫毓川借给自己的衣裙,衣衫虽不算华丽,却也能让人一眼就看出来是小姐衣裳,朱内监这等深宫里活了一辈子的人自然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
卫毓川他是见过的,却不知道顾谨是何人,又没听说过卫丞相家里还有别的小姐,看向顾谨的神情就变得复杂了些。
凡有朝臣获罪,朝臣官眷便都会拼了命的往皇后宫里走动,有时病急乱投医挑了自己家的漂亮姑娘献给圣上也是常有的事儿。
如今卫相虽未获罪,却也被圣上叫进了勤政殿日夜不出,卫夫人忧心也是有的。可令朱内监想不明白的是,就算卫夫人挑了好看的姑娘想要献给圣上,那也该往勤政殿去才是,带到凝华宫来算怎么回事儿。
卫夫人赔了笑脸笑了笑,应声道:“娘娘与咸王殿下母子情深确是令臣妇羡慕的,不碍事儿,我们在这儿等一等便是了,有劳朱内监了。”
第四十四章 皇后娘娘一顿饭
那朱内监笑眯眯地退到了屋檐下,方才说话间卫夫人一行撑了油纸伞,他却是生生淋着的,如今把那眼睛一眯,不再往卫夫人处去看了。
顾谨同卫毓川母女互看几眼,心里头并不晴朗。
今日皇后并没说不见卫夫人,那事情就没有到太糟糕的地步,但朝臣命妇若有求见,皇后可命她们等上片刻,可到偏殿,可到花厅。
如今朱内监却并没有请几人进宫门,只让三人携着丫鬟撑了伞在宫门口等,若是晴天也就罢了,偏偏秋雨绵绵,不经意间就会淋了人的衣衫裙摆,又有经过的宫女窃窃私语,便显得不大妥帖了。
一宫皇后是不会因咸王在内用膳便犯下这等疏漏的,唯一的解释便是这不是疏漏,而是皇后有心为之。
这般看来,皇家对卫家恐怕真的有了成见,唯有圣上在前朝责难卫相,皇后才敢在后宫难为卫夫人。
顾谨先前的猜测与担忧,并非空穴来风。
卫夫人生于官宦之家,又做了高官臣妇,自然不止一次出入过凝华宫了,如今事情这么一闹,她心里自然也有了计较。
顾谨如今心思深沉,并不输卫夫人的际遇,自然对这些事情清楚明白。
唯一有些摸不透皇后此举之意的只有卫毓川,但她毕竟随着母亲出入过深宫内廷,如今见得母亲和顾谨脸色都不大好看,心里头也就渐渐有了猜测。
但心里头的话三人都不敢说出口,身边有侍卫,面前有内监,哪怕一句话出口都会是冒犯皇后的大罪。
于是三人就在这青天雨幕里共做一件事——等。
等皇后娘娘的召见。
皇家用膳颇有讲究,从前皇帝用膳一人便要六十四道菜伺候,单这六十四道菜便要花去御膳房的厨子们一半心思,且不说这六十四道菜能不能盘盘都被圣上尝上一口,单说制作这些个佳肴也要费上好多时辰。往前推两朝,今圣皇祖是个节俭之人,觉得顿顿六十四道菜太过浪费,这才改了规矩:寻常用膳只用三十六道,唯有阖宫宴请之时才用六十四道菜的规制,虽在寻常人眼里仍旧觉得铺张浪费,但在御膳房的厨子们眼里看来却已经是开了天大的恩。
但这只是圣上用膳的规矩,皇后宫里面又另有说法。
自然,膳食的数目不能超过皇帝的三十六道,只做二十四道。若非皇后有什么特别的吩咐,比如吃斋念佛不吃荤腥,身体抱恙或是口味难调不食辛辣,那这二十四道膳食中便要有荤有素有禽有兽,有甜有咸有汤有炒,一样不可缺。
顾谨深知其中的讲究,便也知道皇后与咸王的这顿饭吃的不会太快。
皇后要亲切陆归堂,一一将那二十四道膳食都让他尝遍了,又要依着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等到用完膳再同陆归堂说一会子体己话,恐怕还要等上个把时辰。
殊不知顾谨事事算得准,唯独算错了陆归堂的性子。
如今那凝华宫正殿里头,宫人正进进出出若鱼龙,神色仓皇无着落,或捧碗盏,或端杯碟,只听着那华木雕花桌前男子的吩咐。
正殿一侧,牡丹花的屏风之后,陆归堂正拿着调羹舀汤喝,一身玉袍衬出男子那张修长的俊脸,一双眸子却悄悄散着琉璃琥珀光,正在那流水的菜品之后兀自流光溢彩,懒散似天成。
正撤了一盏乌鸡汤往外走的小宫女名叫池杏,是个十来岁的小丫鬟,她前脚才迈出了门槛,便听到了咸王殿下的声音再一次传过来:“这莴笋炒的也不好,一并撤了吧。”
池杏脚步一个踉跄,险些把手里头端着的乌鸡汤摔了,她连忙稳住身形,又转头回去取那莴笋。
李皇后顾不得皇后威仪,正托着腮看陆归堂。
今日席上二十四道饭菜,只他们母子二人用,却不知陆归堂吃一口便命人撤一道,如今已经撤去了七八道。
她皱眉开口:“怎么,一道也吃不上口?”
陆归堂放下筷子与调羹,懒懒用绢帕擦了嘴,他笑笑,比之平日多了分顽心:“早两年就说母后该在宫里开个小厨房,舅舅说那定州厨子的菜做的真是不错,偏偏母后不愿意。”
皇后看向了如今桌面上还剩下的十六道菜品,嗔视陆归堂一眼,却并没有责怪之意:“你父皇勤俭,素来不喜欢铺张浪费,如今你父皇那里还用着御膳房的饭食呢,我却越矩开了小灶,那成什么体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