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追的美人是谁
皇后独陆归堂一子,母子情深,陆归堂却早早在宫外立了府邸,并不常回宫,故而皇后对他很是宠溺。
陆归堂懒懒地将身子往椅子里一摊,看着面前那尚未动过筷子的佳肴,却已经是兴味索然。
他不喜欢阴雨连绵的天,外头雨声虽小,却还是扫了他的兴致。
终究是血浓于水,李皇后一眼就看出了自己儿子的不对劲儿。
“怎么了,是不是哪儿不痛快,平日里不见你这般挑饭食啊。”
陆归堂将那身子倚得更懒了些,嘴角噙着浅浅的笑意,慢答:“哪有的事,就是觉得秋雨扰人,这厨子也不上心。”
皇后秀唇一抿,已然看破了他的心思,并不急着拆穿陆归堂,反而拿了筷子伸手将面前的一道青菜给陆归堂夹在了碗里,随即开口:
“听说昨儿个宁国公与郡城公主在西郊办了场秋猎会,你与舒王都受邀参加了?”
陆归堂正吃那青菜,闻言面色陡然一变,似乎那令他心情不快的并不是这场秋雨,而真就是皇后所说的秋猎会一事。“母后好灵的消息。”
皇后一笑:“想不知道都难,今儿早起阖宫都来请安,话里话外的热闹只有一件事,便是秋猎会上大名鼎鼎的咸王殿下输给了一个小庶女,你成心的?”
陆归堂面不改色,依旧是一副懒懒面孔,皇后了解他的脾气秉性,他也深知皇后的品格心性,今日说起此事皇后脸上并没有不快神色,单纯好奇而已,并没有埋怨自己输了秋猎会。
他摊手:“回回夺头筹,儿臣觉得很没有意思。”
“遛马追美人,那就有意思了?”
陆归堂闻言挑了挑眉,静默良久,而后缓缓起身:“母后先用膳,儿臣去将阿渊的嘴巴逢上,即刻便回。”
言外之意,秋猎会上他一只猎物也没打,全程紧跟着顾谨的事儿是商故渊告诉皇后的。
皇后连忙摆摆手令陆归堂坐下,“你别怪他,今早起来各宫嫔妃将此事说的有模有样,我自然要派人去找小商公子问个明白,他自然是不敢瞒着你的事儿不同母后讲的。不过有件事儿他却没说,那位姑娘……是谁?”
陆归堂此时才刚坐定,闻得此话一双眸子转了转,讪笑道:“不是说卫夫人在宫外等着觐见母后吗,外头秋雨凉人,母后快见客吧。”
说完这话,那一身懒味儿尽数褪去,一溜烟儿就出了凝华宫的正殿。
皇后并没留他,而是稳稳地端起桌上一盏茶抿了口,而后看向身后的苏嬷嬷:“打听清楚了?”
苏嬷嬷凑上前来行了个礼,而后答:“回娘娘的话,奴婢才遣人去了宫门口一趟问了,那姑娘是顾将军府的二小姐,叫顾谨的,今儿卫夫人带来的人,也是她。”
皇后挑挑眉,倒是有些出乎意料。
“圣上为堂儿和他们家三小姐定了婚事,莫不是这位二小姐心里别扭,找了茬儿来捡高枝的?”
苏嬷嬷一弓身子,附和道:“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若说顾谨真是眼红顾湘和陆归堂的婚事,故意在秋猎会上出风头引人注意以期能入咸王府做个偏房,也是顺理成章的,庶出之女得入咸王府,便是做个低妾也是高攀了。
只是她如今跟着卫夫人到了凝华宫的门前又是为什么,莫非是来套近乎的?
皇后想不明白,便对那苏嬷嬷说:“去让卫夫人母女进来吧,本宫今日疲乏,那个顾二小姐就先不见了。”
意思是说让卫夫人和卫毓川进来吧,顾谨要作陪卫家母女,在宫门口等着就行了。
苏嬷嬷连忙出了正殿,撑了油伞便去请卫夫人的安,“卫夫人,娘娘传您与卫小姐进去,今日娘娘累了,只见你们二人。”
卫毓川闻言看向顾谨抿了抿唇,顾谨笑了笑:“夫人去吧。”
卫夫人点点头随着苏嬷嬷进了内庭,留顾谨一人敛了神色,看样子皇宫之中还真是耳目遍地,昨儿下午在西郊场上发生的事,看样子已然传入了皇后的耳朵里,所以此时皇后才刻意不见顾谨。
正晃神间,忽然被人拍了肩膀:“想什么呢!”
顾谨被惊吓一跳,连忙回头去看,只见青天雨幕里一人懒懒笑着,细雨绵密,他却不撑油伞,任雨丝打了发梢。
方才陆归堂急急匆匆出来的时候她不是没有瞧见,只是人多口杂二人并没有打招呼,顾谨本以为他走远了,却没想到他就躲在自己身后。
第四十六章 柳暗花明
“王爷是躲着看热闹的?”
陆归堂挑了挑眉,他抱臂而立,并不往顾谨的油纸伞下靠拢。
“本王在自己家里自然是想在哪儿躲就在哪儿躲,倒是顾小姐怎么突然造访了?咱们可是昨儿才见过。”
顾谨闻言皱眉,如今她可算是看透了陆归堂,便是油嘴滑舌可论世间第一,胡搅蛮缠堪称天下之最。
不过他有句话倒是没说错,如今他还是声动一时的咸王陆归堂,是圣上嫡子,此时的大贞内廷自然是他自己的家,而他的家破灭于两年之后,父死母亡之时。
不待顾谨开口,陆归堂便又出了声:
“你不在家里好好待着,怎么进宫来了。”
男子的声音似初夏的懒阳,声起珠玉,碎了清秋雨幕颜色,落了一地初晨。
顾谨敛了眸,油纸伞下一副清绝容颜,秋雨如丝,在油纸伞上无声划过,映出少女神情,分明离人很近,却又好似隔了许多年的时光。
她也渴望过自己能够有一段深居内宅的安稳日子,就像卫毓川母女,但她深知她不会。
谁让她生在钟鸣鼎食之家,谁让她处于多事之秋,谁让她能够窥见十年后的时光和眼前每一个人的生死存亡。
想要求安稳,就得搏得过风浪。
她定了定神,忽然发觉眼前的一切都是老天爷给的机会。
“王爷知道勤政殿在何处吗?”
陆归堂一愣,勤政殿是父皇的书房,他堂堂王爷自然知道在哪儿,只是顾谨这话不像是在问自己究竟知不知道,倒像是在问自己能不能带她去。
“你要去勤政殿?”
陆归堂的语气里有些惊讶,勤政殿,那是前朝重地,便是自己与陆承修也不常去的。
却见顾谨定定点了头,那眼神如水坚韧,透出些亘久颜色。
“你可知道昨日秋猎会之后宫里去了人将卫相召进了宫,丞相至今未归?”
陆归堂闻言眯了眯眼睛,狭长的眼眸里透出精光,此人心有城府,眼见远比卫夫人和卫毓川要长远,一句话便听明白了顾谨的的意思。
“你的意思是,你们担心事出异常,卫丞相有难?”
就如同先前顾谨所推测的一番道理,圣上龙体抱恙,宁国公不曾进宫,又是何人何事将人扣在了宫里?
陆归堂皱了皱眉,如今宁国公一家将陆承修留在了府里小住,已然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朝臣之中能与宁国公抗衡之人不多,唯有顾疆元手握兵权或许能够牵制姜家人一时,但朔北战事吃紧,顾疆元回不了京,如今卫丞相若是出事,只恐怕朝中再也没有支持自己的朝臣。
陆承修会成为那众人眼里的储君。
陆归堂眨眨眸子,事态虽急,他却不见慌乱,甚至比顾谨还要淡定两份。
顾谨挑眉看他,心道这人若非处变不惊的修养太好,便是真的不在乎那坐拥江山的地位,总归此人心有城府,不然也不会错失帝位之时宁肯远走朔北边疆平战乱也不肯向陆承修低头,他心有热血,便不会是真的对这帝位视若无物。
良久,只见陆归堂抬手撩了一把那鬓边被细雨敲打过的发丝,冲着顾谨狡黠一笑。
这发丝一撩,一直在顾谨身旁撑着伞默不作声的云绦才终于意识到咸王殿下正在自己与小姐面前淋着雨,她慌忙挪了两步,把手里的油纸伞打在了陆归堂的头顶。
油纸伞并不大,顶多容两人,云绦不敢往陆归堂身边靠,如此一来自己便淋在了雨里。
顾谨不言,只盯着陆归堂看,男子原本恣意享受着头顶这把油纸伞,看到顾谨那清冷的眸子,却又不觉一个冷颤,他慌忙接过了云绦手里的伞柄,口里喏喏道:“承谢,承谢。”
云绦不敢受陆归堂的谢,连忙跑到了顾谨身后,顾谨偏了偏自己的油纸伞,眼里盈盈满了笑意。
陆归堂无视顾谨的目光,只问:“顾小姐有巧夺缺月池之才,有力夺秋猎会头筹之能,不知可有解卫丞相之危之计?”
顾谨撑着伞,不言,算是默认了。
陆承修见状又是懒懒一笑,他一只手握着云绦给的伞,另一只手却去拉了顾谨的衣袖。
拉了就跑!
任凭顾谨再怎么处变不惊,前世今生却也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局面,一个外男,拉了她就跑!
云绦在后头慌了神,摇摇晃晃地举着那把油纸伞就追了上去。
却见陆归堂跑的虽快,脚步却也稳稳当当,顾谨稳稳地被他遮在了伞下,任凭外头如何风飘絮雨,在这小小一方天地里却也安稳如春。
顾谨忽然晃了神儿。
“陆归堂,你要干什么?”
陆归堂眨眨眼睛,脚步却并不停歇,只透过伞下春色传来懒懒的声音:“带你去勤政殿见卫相啊。”
顾谨一愣,万没想到事情进展的这样顺利。
正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第四十七章 话怼内监
皇宫里的路颇为平整,陆归堂拉着顾谨,云绦在后手忙脚乱的跟着,一路上没有侍卫敢拦路,雨天里走路的宫女太监也少,三人就这样一路畅通无阻地到了前朝。
若说后宫凝华殿繁华精致,前朝便可谓是大气磅礴。
鎏金的宫墙砖瓦在秋雨的洗礼下润泽出一番新的光泽,纵使天边没有红日高悬,却也兀自在清辉天里散着光芒。
这便是所谓的天子之威,哪里需要阳光照耀,赫然往那儿一放,便是指点江山豪迈气,九五之尊金玉身。
上一世的顾谨鲜少涉足前朝的金砖玉瓦,遂没有多少对这里的记忆。
她只记得那一日陆承修与姜皇后在前朝宴请诛灭顾氏的家族的有功之臣时,自己的兄长顾好眠为了报仇只身一人潜入皇宫行刺,最终万箭穿心而亡。
漏网之鱼终究网破鱼死。
那里大概离此处不远吧。
“想什么呢?勤政殿到了。”
陆归堂的声音在耳畔传过来,与此同时,她的耳畔传来男子温热的气息,竟不由地心头一动。
眼前宫殿便是勤政殿了,这是圣上的书房,却比顾谨想象中的要朴素一些。皇宫里的牌匾皆是撰文写就,顾谨细细辨认,才确定了眼前那座不算是富丽堂皇,反而书香致远的宫殿便是自己今日想要去的勤政殿。
陆归堂见顾谨仍旧愣神,便干脆拉了她的手向前走,少女凝了霜雪的肌肤入手,他忽然一顿,“你手怎么这样凉?”
顾谨正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抽手,却见陆归堂又是懒懒一笑:“让本王给你暖一暖。”
顾谨咬唇,竟对眼前这人没了法子。
云绦在二人身后看的一颗心七上八下,却也只能谨守着下人的本分不敢多言。
顾谨任由陆归堂拉着往勤政殿门口去,男子掌心温热,她的手竟十六加十年以来从未有过的生了暖意。
就如同伞下暖春颜色。
勤政殿门口自有禁军守着,但看到来人是陆归堂,几人便不曾拦路,直到廊下站着的小太监远远地看见了他们,而后快跑两步迎了上来。
“咸王殿下怎么来了。”
小内监不似顾谨先前在凝华殿门口看到的朱内监,眼前这人瞧着是个少年郎,也尚未沾那太监的脂粉气。
陆归堂笑笑,不动神色地将握着顾谨的手垂了下去,却并不肯松手,而是用袍袖掩了。
他为人虽散漫,对这小太监却也客气:“傅内监,父皇可在殿内吗?”
傅内监摇了摇头:“殿下找错地方了,圣上这两日身子不爽朗,昨日歇在了承庆殿。”
承庆殿,那是今圣自己的寝宫。
陆归堂“嘶”了一声,又问:“那卫相可在勤政殿内?”
傅内监没有犹豫神色,脱口便答:“大人们进宫会在正兴院等候圣上传召,殿下您又寻错了地方了。”
顾谨不着声色地翻了个白眼,她急于见到卫相,不愿意再被一个小内监绕来绕去。
遂直截了当地开口:“小大人是哪一处当差的?”
傅内监一愣,眼前少女她从未见过,更不知道为何今日咸王殿下会带着她来勤政殿,如今她竟然还问起自己的差事,似乎蛮有眼力的。
当差这么多年,还从没被人叫做过“小大人”,傅内监想到这儿,禁不住开始眉开眼笑。
“姑娘赞誉了,奴才是圣上身边当差的。”
这话一出口,霎时间万籁俱寂,眼见顾谨和陆归堂在自己面前不出声不说话,只直愣愣地盯着自己看,傅内监的心底开始发毛。
紧接着,他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顾谨和陆归堂俱不言语,那眼神却让人看得清晰明了,只有一个意思:你是圣上身边的小太监,圣上如今人在承庆殿,你不在承庆殿伺候,来勤政殿门口站着干嘛?
傅内监一张原本眉开眼笑的脸顿时就渡上了一层苦瓜颜色,他愁眉苦脸地朝着陆归堂求饶:“殿下恕罪啊,奴才真没有欺瞒您,圣上他真的不在殿内。”
陆归堂眨眨眼睛,话出有责怪之意:“你说父皇不在殿内,意思是卫相在殿内喽?”
方才傅内监话中说的是“大人们进宫会在正兴院等候圣上传召”,却并没有说卫相人不在殿里。
傅内监终究年纪小些,没有朱内监那等老成圆滑的心思,只陆归堂一句话便漏出了破绽。
冷风天儿里,硬是出了一身汗。
他抬手擦擦额头上的水,也不知那是汗珠还是雨珠,只慌乱之中去看了一眼那咸王殿下身旁的少女。
第四十八章 卫相瘦了
那少女在陆归堂身边显得身量有些娇小,一身清绿衣裙在秋霜颜色里显出别样风华,那面容姣好,不是朝臣小姐贵气天成,不是宫里公主仪态万千,不是皇室嫔妃风韵流转,只道是:清秋天里清绝容颜,一身清韵晃了人的眼。
这等气度的姑娘,傅内监是断断没有见过的。
他不由地吸了一口凉气,方才就是因为顾谨一句话,让自己的谎言瞬间被戳破,且那话说的恰到好处,既不在明面上说卫相之事,又能将自己哄骗高兴了自露马脚。
方才还觉得这少女是有心恭维自己,如今看来却是有心之语,小小少女,竟是好深的心思。
陆归堂见状顺势拨开了傅内监的小身板,冷冷道:“本王有事有面见卫相,傅内监要拦吗?”
傅内监打个哆嗦,冲着陆归堂讪讪一笑:“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圣上说要他在此地守着卫丞相不许出来,却没说不许咸王前去探望,如此说来自己应该不算是违背了圣意吧。
陆归堂自携了顾谨入勤政殿,韵了秋霜的少女自方才问过傅内监一句之后便再没说过话。
政务要地云绦不敢贸然进去,便一人在殿门口静候,这一等却等来了傅内监满是讪笑的问候:“小姑娘,敢问你家小姐是何许人呀?”
云绦眨眨眼睛,不肯说出自家小姐名姓,只那双水灵灵的眸子盯着顾谨和陆归堂看。
从小到大都是自己为小姐撑伞,如今她的身边竟也有了旁人。
陆归堂携着顾谨到了廊下,男子细心收了油伞,又小心翼翼地没让伞上滑下的雨珠溅在二人身上,王爷之尊做起这等小事却显得熟练细致。
今儿她身边女子若是换了旁人恐怕早要接了伞慌了神,好在其人乃是顾谨,她并无慌乱,也并没觉得堂堂王爷给自己撑伞有什么不妥。
是他自己要撑的,不是她逼的。
陆归堂收伞之后便伸手推了勤政殿的门,门未上拴,轻轻一推便开了。
一股子檀香味儿从屋里传了出来,铺在那细雨如丝之上,化成了雨水里不知名的清韵。
陆归堂朗声笑问:“卫相在里头忙着熏香不成?”
不怪陆归堂忽发此问,屋里的檀香味儿的确有些扑鼻,却并不是刻意点了太多香,而像是屋子太久没有通风,昨夜到今夜的香味儿都聚在了屋里。
屋里空荡且清净,有一人闻声回身。
昏暗的光影之中那人身形有些微颤,宽大的袍服似乎要把整个人严严实实盖住,并不是衣裳太过宽大,而是人瘦了。
正是顾谨苦苦寻觅的卫丞相。
眼前卫相同昨日相比大有不同,昨日那人猎场之上虽不至威威生风,却也可见百官之首独有的威严正气。
今日这人两眼乌青,发丝杂乱,走过来的脚步竟然有些微微的踉跄。
却并不是因为圣上苛待于他,而是因为圣上抛给他的难题实在是太难了些。
他见到陆归堂推门而入,如见救命稻草,连忙疾呼:“殿下,殿下怎么来了?”
卫丞相官居高位且为人木讷,按说这等权臣见了亲王不过微微一礼,却见今日卫丞相对着陆归堂实打实一揖到地,委实行了个大礼。
顾谨眸光一闪,世人皆知卫丞相是个清正刚直的官儿,从来都只忧心君王与百姓,素来不把权贵勋爵放在眼里,宁国公是,陆承修与陆归堂也是。
今日卫丞相竟然见陆归堂如见再生父母,看样子大贞的确遇上了棘手的事儿,不仅如此,圣上还将此事甩到了卫相面前。
陆归堂不敢全受,连忙侧了侧身子避让来,并顺势扶起了卫相。
男子正了正神色,收起那身懒色,决定听听卫相的难题:“听说卫相被父皇召入宫中一夜未归,不知出了什么事情?”
顾谨先前还拿捏不准卫相究竟是不是被圣上召进了宫,如今看见圣上身边的傅内监在勤政殿外守着卫相,她心里的石头才终于落了地,卫相的确是被圣上传召入宫的。
卫丞相听见陆归堂的话不由地皱了皱眉头,朝中立嫡立长之争还在上演,未免结党营私之害,圣上曾经下旨舒王与咸王二人不得干预朝政。
如今咸王要问政事,却要他说是不说?
顾谨和陆归堂见状互看一眼,二人皆是心思深沉之人,只一眼就能够看透卫丞相的心里在想些什么。
遂,一直在陆归堂身边默不作声的少女便又声起韵秋霜:
“相爷是德高望重之人,事事都以百姓为先,先天下之忧之心不只相爷一人有,有心人皆愿有,就看相爷愿不愿意成全天下有心人了。”
第四十九章 湘北水患
声若清雪,语出惊人。
卫丞相这才注意到一直在陆归堂身边默不作声的少女,看见那面容之时他不由一惊,竟是昨日秋猎会上才见过的那位顾家二小姐。
今日顾谨一身清绿衣裙,在略显昏暗的殿内显得出尘绝然,好似秋日里风韵不改的绿菊,正在那空旷大殿之中兀自清然。
卫丞相不由一怔,这少女他昨日才刚见过,那时她一袭红装卷入秋林,烈烈秋风里天下英雄才俊就只有她一人生了万丈光辉。
卫丞相摸不透顾谨的心思,昨日秋猎会上她与卫毓川亲近,并一举夺了头筹,他本以为顾谨是一个猖狂之人,今日她却语出惊人,说起话来话锋几度流转,看起来温婉和顺,实则心思深沉。
这话的意思并不是很明白,看起来好像在说卫相是个忧国忧民之人,实则是变着法儿想要让卫相将那桩心事对陆归堂和盘托出罢了。
卫丞相勤勤恳恳大半辈子,一生没有什么引以为傲的事儿,唯有一点尚可教人称赞,便是那忧国忧民的心思。若依了顾谨之言,今日他不将实情告诉陆归堂,那便成了小人狭隘心思。顾谨一句话,彻底颠覆了卫丞相的决心。
他长长舒了口气,透过窗缝看到傅内监并没有守在门口,这才终于开口:
“殿下,我大贞有难了!”
陆归堂与顾谨互看一眼,心道先前猜测果然不错,素来知道卫丞相为人木讷,能有多大的事儿让他语出如此?
陆归堂拉了卫丞相的手往椅子上一坐,尚且镇定:“卫相不要着急,慢慢说给我听。”
卫丞相捋了一把自己不算长的山羊胡,目光放到了千里之外,语气里满是忧思。
他深深扶额,昨日一事已经令他彻夜未眠,脑子里头轰隆作响,真有天塌之态。
他声含苍霜:“湘北水患,民不聊生,我朝如今内忧外患,这可如何是好啊殿下!”
话一出口,陆归堂与顾谨便各自心思,一人心道湘北水患已然是月前之事,父皇还命陆承修前去治理,怎么如今旧事重提?
顾谨心里却又尘埃落定几分,她在丞相府里的猜测是真的,卫丞相被圣上扣留在勤政殿里伤脑筋,并不是因为国事动荡,而是因为民生安危。
陆归堂心有疑惑,遂开口问道:“湘北水患分明已经过去了一月有余,当初还是皇兄前去治理的,怎么又成了父皇心头担心之事?”
卫相长叹一口气,“月前那场水患不过是场毛毛雨,纵然得舒王殿下倾力治理,那湘水里的风浪却仍旧在前时重新翻涌了起来,殿下不知啊,如今那湘北已然成了一片死海,百姓叫苦连天,洪水窝里打滚求生,如此下去断断不是办法啊!”
顾谨皱眉,她只猜到湘北会有一场水患,却不知这场水患已经到了如此严重的地步,湘北在大贞占地颇多,又紧紧邻着定州,如今定州正有匪祸横行,要湘北百姓何处求生?世间要论无情,当以水火为罪,如今水要杀人,又要人如何反抗?
顾谨心底有一处不知名的情绪颤动了一下,卫相还在和陆归堂滔滔不绝地讲着湘北的生灵涂炭,一言一语,似乎要将那炼狱之景呈现在顾谨与陆归堂眼前,顾谨听着那些令人心头微颤的话,心里生了家国之感。
在这之前,她一心想要护家族兴盛,护那夺嫡之争中无辜之人的生死安危,护她自己一颗出尘之心。但在此刻,她忽然觉得若能凭她一己之力就那千里之外的百姓,便也不负此生了。
少女的心里生了烈烈秋风,似她父兄征战的朔北沙场,她开口,进宫献计的目的由帮卫毓川一人成为了救湘北千万民众。
“所以圣上将这难题抛给了相爷,要您务必想出一个对策来,想不出来就不能出这勤政殿的门?”
这是顾谨心里的疑惑,她不了解圣上的性情,便多问了一句。
卫丞相正说到忧心百姓之处,浊目里泛了泪光,此人真正是个忧国忧民的清官。
乍闻顾谨之问,卫丞相和陆归堂都不由地懵了会儿,卫丞相再一次去打量这看似猖狂的少女,见她却也不甚猖狂,正在那陆归堂身边娟然立着,秋色里似一支韵了霜雪的绿菊。
卫丞相舒了口气,开口解了顾谨的疑惑。
“不错,正是如此,顾小姐还有什么要问本官的吗?”
正是昨儿下午圣上亲派傅内监召卫丞相进了宫,而后二人商讨至深夜未得治水对策,圣上大怒拂袖而去,令卫丞相一人在此思量对策。
第五十章 计解燃眉
卫丞相这一问,本意是想要提醒顾谨这等后宅女子对于前朝之事不该频频发问,话一出口他却紧接着一愣。
那少女真的还有问题要问!
只听她神色淡淡,并无多少喜怒哀乐现在脸上,说出来的话却总是令卫丞相一惊。
她点头,又问:“敢问相爷,若要治理水患,可是要修河堤,改河道,打坝淤地,减少洪灾?”
这话一出口不只卫相,就连陆归堂也跟着惊了一惊。
卫相颤颤而问:“你一后宅女子,如何知道这许多治理水患之事?”
言外之意,顾谨说的并无差错。
顾谨再一次敛目,她无法回答卫相的问题,也无法解答陆归堂眼神中的疑惑,因为这一切都来自于她比旁人多活了那十年。
那十年里湘北水患同今一样危急大贞安慰,今圣彼时命人打坝治水,修堤改道。可事实证明这法子对于当年湘北那场水患用处并不大,湘北百姓民不聊生,水患横行两年之久。待那水患平息之时,湘北连了定州全部成为空城,大贞耗损数万百姓,人力上已然吃了亏。
这是顾谨知道的,也是上一世大贞国上下人人都知道的。
她带着上一世的经验,来解这一世的危难。
卫丞相和陆归堂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少女的回答,卫丞相还愣着,陆归堂却已经了然一笑。
她不会回答了,她总是不会回答陆归堂的这些个疑问,却又兀自做着那些惊世之举。
陆归堂颇有趣味的一笑,捏了桌上一颗葡萄入口,而后又问顾谨:“不错,正是修河堤,改河道,打坝淤地,减少洪灾。顾小姐可是有什么更好的法子?”
顾谨终于正色看了看陆归堂,原以为他一代勋爵贵胄,自不用真的把那些仁义礼智放在心里,却见他问顾谨之时神色颇令人触动,是真心实意为了湘北百姓而发问的。
顾谨抿了抿唇,这个问题,是需要答的。
“有。修筑河堤是为了不让洪水漫过河堤,改通河道是为了引流水渠,打坝淤地是为了减少水患。却不知这些个法子上一回都已经被舒王殿下用过了,如今洪水去而复返,并非天灾,而是人用的法子不对,那便要改策略,换方案。”
卫丞相闻言这才忽然回了神,顾谨的话,他是越听越觉得有道理。
他捋了捋自己的山羊胡,边琢磨边说:“那依顾小姐的意思,是还有更好的策略?”
顾谨一笑,自始至终面若秋霜的女子终于和颜悦色了些。
论起其他的策略,她也有。
“相爷是大贞国第一忧国忧民之人,您听到那水患灾祸之时甚至夜不得安眠,却并不是担心水患难以治理,而是忧心湘北百姓的生死。”
卫丞相与陆归堂互看一眼,眼底里俱能看见对方眸子里的神采奕奕。
卫丞相一双手竟抑制不住的有些微微地颤抖,这些年来少有人能够知道他心中所想,如今眼前少女竟成了第一人。
他连忙起身,但顾谨面前长揖一礼,顾谨慌慌避开,这一躲避又险些撞在了起身的陆归堂身上。
顾谨脸色一红,饶她有那么好的修养,竟被眼前这两个男人弄得手忙脚乱。
卫丞相情绪有些激动,他逮住顾谨不放:“顾小姐,那你快些说说,那治水的更好策略,究竟是什么?”
唯有尽快治理好了湘北水患,湘北百姓才得以从那水深火热的泥潭里解脱出来。
却见顾谨微微摇头,再一次语出惊人:
“相爷既然忧心湘北百姓,却不知道水患当头治水是一方面,救人也是一方面?我们一味地治水,百姓们却也一味地害怕、逃窜、求生,如此一来没有人敢去修堤坝改河道,到处都是生灵涂炭。若能在此之前先安抚好百姓,为百姓找好去路,给他们粮食被褥,不求广厦千万间,但求给百姓一点活下去的希望。”
给百姓一点活下去的希望。
卫丞相的眼眸中隐隐有异光闪动,这些道理他思索了大半辈子,却不如面前少女一句话来的明白!
先安百姓,让那些青壮之年父母有安歇之地,子女有安稳之食,他们才能有那舍生忘死的决心去共克灾难,否则只靠朝廷派去的人是万万不够的。
卫丞相和陆归堂正惊叹之际,却见顾谨又抿了抿唇:
“但这只是第一步,若是如此仍旧不能解湘北水患,不若干脆改河为湖,以求安稳。”
改河为湖!
那从前用的是修改河道的法子,既费人力又费时间,又因湘北深居内陆,这法子并不算好事。
世人怎么就不知变通,竟想不到还有这改河为湖的办法!
少女一番话,解了大贞上下的燃眉之急!
第五十一章 计策敲定
卫丞相一人在空荡荡的大殿里左右徘徊,顾谨那番话足以令他反反复复回想数个春秋。
遇事先安百姓,百姓齐心才能共克时艰。凡事需知变通,一计不成便换个对策。
今日,他算是开了眼!
此后两个时辰里,勤政殿外守着的傅内监一直踟蹰未敢入内,小丫鬟云绦在旁撑着油纸伞默不作声。
勤政殿里,三人开展了另一场风云。
顾谨接连与卫丞相和陆归堂讨论了如何安民如何修湖之事。
如今湘北水患所及之处几乎全部冲塌房屋,百姓如今无家可归,一边躲避洪水,一边饥寒交迫。
湘北比汴梁城还要偏北一些,再往北就是大贞边境定州境界,定州往西正是陆疆元父子如今驻扎的朔北北疆。
北疆再往西,便是圭氏部落了。
定州地势比湘北要高得多,湖泊河流大多发源于定州山脉,但定州土质坚硬,水源到了湘北地界遇到松软的土质才蔓延成江河。
如今湘北水患,水不会逆流而上回到定州境内,却会淹没了地势较低的朔北全境。
百姓像没头苍蝇一样的乱窜,却发现湘北全境已然没有容身之处,有见解之士便提出水患当前,若要求生只能往上游去。
上游,定州。
水患当头,生死存亡之刻,湘北百姓忘记了定州那曾令他们闻风丧胆的匪患。
不是明知山有匪偏向匪山行,而是那匪患霍乱之境,他们尚且还有一丝生机。
这便是顾谨所说百姓那活下去的希望,但灾民若是真的涌入了定州,只会让原本就匪祸横行的定州更加混乱。
如今国舅正在定州平匪,若是定州出事,牵连的会是皇后族人。
这一点,陆归堂很清楚。
灾民需要安抚,但不能往定州迁移。
如今湘北临近的州县,只有永州还算安稳,但永州积年羸弱,永州百姓本就揭不开锅盖,且永州在湘北以南,水患有波及永州之险,湘北百姓自然不愿意去送死。
今日之前,世人皆是这般想法,今日之后,事情却有了转机。
永州贫瘠,不过是开仓放粮,朝廷往下拨银子的事儿,如此一来既可富庶永州,又可给湘北百姓一时安身之处。
至于水患会波及永州一事,若是修堤坝自然有可能,若是造湖泊便绝没有可能了。
于是,顾谨便和卫丞相与陆归堂敲定了这条计策:发粮永州,安永州之民,迁民永州,安湘北之众。
计划甫一敲定,卫丞相就急匆匆地出了勤政殿的门,临走之际卫丞相对着顾谨和陆归堂的背影深深一揖,不过两个时辰的功夫,他对顾谨已经彻底没有了偏见。
卫丞相出了门,顾不上打伞,连忙对那苦守的傅内监说:“快带本官去面圣!”
傅内监见卫丞相说话之时神情激动,面带喜悦,像是圣上交代的事情有了对策,于是着急忙慌的带着卫相前去承庆宫面圣,全然把陆归堂和顾谨还在勤政殿中的事儿忘了个干净。
卫丞相前脚刚走,陆归堂便拉着顾谨偷偷摸摸出了勤政殿。
圣上为防结党营私下令皇子不得干预政事,就如同卫丞相先前所顾虑的,陆归堂今日压根儿不该到勤政殿来,但也幸亏他来了。
他推开了勤政殿的门,院子里头秋雨不曾停息,淅淅沥沥顺廊檐而下,落在青石板上发出“滴答”一声脆响,陆归堂这才弯腰去拾了先前搁在门口的油纸伞。
顾谨了却了一桩心头大事,如今心情甚好,不等陆归堂有什么动作便自行躲去了他的伞下。
行云流水,似乎他本就该为她撑这把遮挡秋雨的油纸伞。
陆归堂怔愣片刻的功夫,身边少女已经带了笑音出了声:
“你不嘱咐嘱咐那个傅内监?小心他到圣上面前告你的状。”
陆归堂回神,低头去看身边的少女,她的身边在女子里可算中等,但在自己身边放着便显得娇小了许多。
他低头去看,正看到少女素挽的朱钗。
他心头忽然觉得爽朗起来,心里头阴沉了数日的天忽然就放了晴,他朗声一笑,惊了低宿躲雨的庭燕。
“放心,宫里头的这些人,个顶个的刁钻,却也是最识时务的人。”
傅内监年纪虽小,却是圣上跟前的人,但凡是有些脑子,便不会以一个小内监的身份跑到圣上跟前儿去告堂堂王爷的状,那才叫做自讨苦吃。
两句话的功夫,一直在勤政殿外苦守云绦已经颠颠地跑了过来,她把伞往前一送,却跟着愣了愣,小姐并没有急着到自己的伞下。
第五十二章 王爷挺会猜
秋雨连绵,像那扯不断的蚕丝线,平白无故送来些许凉意。
宫道上比往日显得冷清了些,只三人行着——陆归堂、顾谨、云绦。
出了勤政殿的院门,顾谨便顺理成章的躲到了云绦的伞下,但如今还是和陆归堂并肩行着。
后宅庶女敢与王爷比肩,试问整个大贞也只有她顾谨一人了。
陆归堂懒懒笑着,似自言自语:“早该想到是水患之灾,瞧这青天的雨幕,哪里像是秋雨。”
哪里像是秋雨,分明是春色。
这依据雨水来猜测水患之事顾谨已经干过了,按理说是该附和陆归堂的,但她心里清楚陆归堂的油嘴滑舌,所以压根儿没有搭腔。
陆归堂偏偏头看顾谨,见少女又不理他了,心里头竟然生了两分着急。
“顾小姐觉得本王说的对不对?”
顾谨挑挑眉,看出来陆归堂是不听到她的答话便誓不罢休,于是她颇有意味地一笑:“王爷挺会猜。”
王爷挺会猜?
不说陆归堂的脸色差到了极致,单说云绦也险些晃了油纸伞。为了化解这尴尬的氛围,小丫鬟转了转眼珠子:
“小姐,咱们如今该往哪儿去啊?”
顾谨和云绦午膳十分陪着卫毓川母女到了皇后的凝华宫,可惜皇后心有顾虑,并没有见顾谨。
他们在勤政殿里头耽搁了许多时辰,如今已近申时,勤政殿里并未见到卫毓川母女来寻人,那便是没有得到皇后的准许去见卫丞相。
如今天色,她们母女二人应该已经出了宫回了府,只是不知顾谨去了哪儿。
如今她们该回皇后宫中寻卫夫人和卫毓川,还是干脆出宫去,出宫之后是回相府还是回顾府?
陆归堂今日见过了顾谨和卫毓川在一起,又知道昨日她们二人结下了情谊,只道是卫毓川寻了顾谨来帮忙的。
他终于开口说了句正经话:“母后每到未时定要午睡,卫夫人和卫小姐定然已经出宫了。”
顾谨点点头,这点她是同意的,就算皇后不午睡,卫夫人也断断不会不识趣地在皇后宫里逗留两个时辰之久的,那不合规矩。
如今事情解决了,顾谨本没什么急事的,只是卫夫人和卫毓川待她颇为亲厚,她不愿她们为自己担心着急,所以想要快些出宫回相府去。
她是真的不想见到何氏和顾湘的嘴脸。
“出宫吧,今日耽搁的时辰有些久了。”
云绦连忙点头附和,这也是她想要听到的。
顾谨叹了口气,今日得了陆归堂耍无赖她们才有幸见到了卫丞相,不管陆归堂如何油嘴滑舌,她总是要作别一番的。
“王爷此刻出宫吗?”
若是陆归堂也要出宫,恐怕他们还要一路同行。
不出意料的,陆归堂摊摊手,“此时不出宫,待宫门下了钥,你让我睡在这青石板上?”
顾谨一个白眼翻过,他虽在宫外立了府,那凝华宫里的皇后娘娘却是他母亲,哪儿就到了无家可归的地步了。
陆归堂油嘴滑舌的本事,顾谨算是领略到了。
遂,顾谨主仆同陆归堂一道到了宫门,依旧因为这王爷的威严,一路之上畅行无阻。
宫门口,咸王府的车夫已经赶来了马车在候了。
陆归堂摆摆衣袍,一脸讪笑:“顾小姐,本王送你吧。”
顾谨抬眼看了看男子手指的那辆马车,的的确确是世间尊贵,那车顶就差拿玉雕了拿金镶嵌,雨丝里与皇宫的红墙融成了一景,令人望而却步。
顾谨缓缓摇头,此处离丞相府并不远,步行也能到,她不想要徒惹是非。
陆归堂无所谓地挥了挥手,两日相处下来他已经摸清楚了顾谨的脾气秉性,此人乃是个清高性子,同寻常的世家小姐还真不太一样,今日若是换了别人,恐怕早就要上了他咸王府的马车了。
他自收了伞上了车,却发觉自己并不放心顾谨安危,正打算撩了车帘吩咐车夫一会儿缓缓在后头跟着顾家小姐送她一程。
却不想这车帘一撩,那方才还不肯上车的清冷少女此刻就急急慌慌上了他的马车,还一并把云绦也拉了上来。
主仆二人的脸色都有些着急。
陆归堂眉头一皱,“怎么了?”
不待顾谨答话,他就自顾自掀了车窗的帘子去看,这一看,便也着急忙慌得放了帘子,他忽然明白了为何顾谨脸色这样难看。
外头正有两人缓缓靠近:何氏,顾湘。
陆归堂的脸色黑了黑,不知何氏母女用了什么法子,每每总要想方设法的打探自己何时出门去了哪里,若是去茶楼会友,顾湘便要不经意地偶遇一下,若是自己进宫,何氏和顾湘这日便总是要进宫向皇后请安。
陆归堂一声冷哼,吩咐那车夫:“快走。”
第五十三章 逃窜
车夫得了令,急急慌慌驱车出了宫门,好在这辆马车并没有引起何氏和顾湘的注意。
陆归堂身份尊贵,不同于朝臣命妇,他的车夫是可以将马车停在宫门之内等他的。此时顾府来接何氏和顾湘的马车还等在宫门外。
自打上了马车以后顾谨便又开始默不作声,若非遇上的是何氏,她委实不愿意上陆归堂的马车,昨日她被顾湘拒之门外,紧接着住进了丞相府,这一举动定然引得何氏不满。她不怕与何氏对着干,却不想在宫门口同她起争执,何氏不要面子,她却还稀罕这点微薄的脸面。
陆归堂抿嘴而笑,只见得眼前少女分明清霜若菊,却偏要憋着一股同主母斗狠的劲儿,不禁觉得饶有兴致。
正当这时,呼听那小丫头云绦叫喊了一声:“啊呀!小姐,是樊永。”
云绦坐的这个位子,正好能够透过车帘的缝隙看见外面一景。
陆归堂不知她所说的“樊永”是谁,却见顾谨闻言眼眸一亮,撩了车帘就往外探头,陆归堂翘首看了看,如今所到之处正在宫门口。顾谨所注视的方向有一辆马车,却不似他咸王府的马车大气精致,只是一辆平平无奇的车,拉车的车夫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应该就是云绦口中的樊永。
顾谨放了车帘,对陆归堂道:“此处方便停车吗?能避一避我家主母的那种。”
陆归堂挑挑眉毛,对顾谨的话不置可否,只对车夫说:“藏严实点。”
自然是答应了顾谨提出的要求。
顾谨想要停下车来去问问樊永,想来他不会平白无故出现在皇宫门口,有可能是卫毓川派了他来等自己的,那她就可以不坐陆归堂的马车,而是坐自家马车了。
但何氏和顾湘还在皇宫里,若是此时贸然下车去找樊永,稍有不慎就会被何氏看见,到时候又是一桩麻烦。
最好的法子就是先请陆归堂的车夫驾着车寻个地方躲一躲,待何氏和顾湘走远了再去寻樊永。
皇宫门前地界开阔,车夫一时想不到有什么地方可以遮挡这咸王府的豪车,左思右想便驾着车上了东侧的草坪,东侧草坪之上有些树木可以遮挡,虽不至于能够藏得严严实实,只消何氏和顾湘不多注意,也就不算是引人耳目了。
马车刚刚停稳,就远远听见有两道人声传了过来:
“不是说殿下去皇后娘娘宫里了吗,怎么耗了这半天都没见着人影呢!”
说这话的人声音清亮,好像唯恐此事不能被天下人得知一样,故意把那嗓门儿扯得大了些。
何氏皱皱眉,自然知道在这皇宫门口议论皇后与咸王乃是大不敬之罪,连忙呵斥顾湘住了嘴。
“你着什么急啊,总归你二人有婚约在身,你还怕生米煮不成熟饭吗?”
她责怪顾湘出言无状,自己说的却也不是什么仁公礼信之言,光天化日之下出言这般说自己的女儿,果真是想要嫁高门想疯了。
却不知母女二人这番对话全部落入了不远处陆归堂和顾谨的耳朵里。
二人不经意间一个对视,敞亮的车厢里头竟然生出了狭隘之感。
顾谨抿抿唇,仍旧是那副冷若清霜的做派:“别看了,是你那没过门的媳妇儿。”
她还记得,此生他们初次相见之时陆归堂曾经笑言顾谨欺负了他未过门的媳妇之事。
陆归堂闻言那耳珠竟忽然微粉,当着云绦的面儿,他那比城墙还要厚两分的脸皮似乎忽然被戳破。
陆归堂摸不清楚自己的心思,平日里想要把女儿塞进咸王府的人几乎踏破了门槛,那些不要脸的话他也已经能够倒背如流,怎么今儿忽然就觉得……自己当初说那话时是真不要脸呢。
陆归堂怔愣之际,何氏和顾湘已经上了顾府的马车,车轱辘溜溜一转,向顾府而去了。
她们全然没有注意隐在树后头的这辆马车。
顾谨见状一撩车帘就下了马车,远远留给陆归堂一句话:
“青山不改!”
陆归堂一笑,心里忽然有敞亮起来,她总能这样出其不意,分明是江湖侠客作别之语,从她顾谨嘴里说出来,竟然真的有几分豪情。
青山不改,那是说他们还会再见了?
陆归堂盯着车上的两把油纸伞,禁不住陷入了沉思。
外头的车夫眼看顾家小姐带着丫鬟冒雨跑去了另一辆马车旁,这才回头去问陆归堂:
“王爷,咱们回府吗?”
里头男子的声音却不曾传出来,直到那车夫又问了一遍:“王爷,咱们回府吗?”
马车里陆归堂望着那堆在角落里的两把油纸伞懒懒一笑,淡应:“嗯……”
第五十四章 暖意
天色已经越发昏暗了,又因细雨绵绵,眼前人物景象落在眼里都变得模糊了起来。
顾谨与云绦下车匆忙并未撑伞,索性这雨下的时间虽长,却并不淋人。
顾谨三步并脚步,拉着云绦到了樊永驾着的马车边。
樊永还傻愣愣地盯着皇宫门口看,幸而何氏与顾湘对府里的下人并不留意,否则今日樊永在此,恐怕也要让她们母女二人认出来。
“樊大!你可是在等我的?”
车辕上坐着的樊永闻声猛然回头,只见他苦苦等候一个下午的二小姐此刻正踏草坪而来,青天雨幕里少女提裙而行,正透出来一身清绝颜色。
樊永大喜,连忙回应:“二小姐!”
他的确是在这儿等顾谨的,却并不只是他一个人,此时这辆有些破旧的马车里,还有一位少女正露出欣喜神色。
车帘被猛地掀开,里头少女雪青衣裙,是不同于十月清菊的清雪好容颜。
卫毓川难得笑的这般开怀:“二谨,快过来!”
顾谨眨眨眼睛,本以为是樊永一人在这儿等自己,却万万没想到车上还坐了一个卫毓川。
顾谨心中忽而一喜,不顾草地上水露泥土脏了裙摆,又把两步并作一步,拉着云绦一并上了马车。
马车里燃了一盏暖炉,正由燕草细细扫着落下来的碳灰。
“毓川,你怎么亲自来了?”
顾谨上了马车,带来一身水气。
卫毓川忙拉了她到车座上坐了,少女的手冰冷,在这暖融融的车厢里显得有些突兀。
“我同母亲从凝华宫出来便没见到你,本以为是你先出了宫,可出来宫门一打听才知道你压根儿没有。我们原本是先回了府,可我左思右想坐立不安,母亲这才连忙命樊大驾了车命我来宫门口等你。”
丞相府的马车华贵,卫氏母女中午才出了宫,转眼便又有丞相府的马车来宫门口来等人,被有心人注意到了难免会落下个对皇后不依不饶的口舌。
卫夫人派樊永过来,的确是个明智的选择。
顾谨不觉心中一阵暖融,她此前身子虚弱,重生之后便有意地开始强身健体,但月余来成效甚微,秋雨天里总觉得寒凉。如今她心中忽然生出了一股暖流,却并不是因为这马车里生了碳火,而是因为卫毓川母女待她的这份情谊。
上一世身边待她亲厚之人并不多,不过云绦与父兄,后来家人接连惨死,她便学着收起自己的真情。
却没想到不过与卫毓川结识一日,她便能在这宫门口苦守整整两个时辰,顾谨忽然一笑,觉得此生个中滋味,皆化在了这炉火之中。
此时的马车,已经徐徐缓缓向丞相府行驶了。
车上,少女的清音带了暖意。
“那你与卫夫人在凝华宫中发生了什么,娘娘可有说什么?”
卫毓川闻言低了神色,看着那“霹啦”一声的炉火摇了摇头:“二谨,不若我送你回家吧,母亲推测父亲这次可能得罪了陛下,我家只怕气数已尽……”
正说着,那清泪便流了出来,燕草连忙拿了帕子去安慰卫毓川,却不想主仆二人越看越伤心,干脆在马车上哭成了一团。
顾谨正不知该如何安抚,忽听那燕草续了接下来的话:“顾二小姐,我家夫人向皇后娘娘问起我家相爷一事,娘娘便以后宫不得干政为由推脱此事,对相爷境遇只字不提。反倒,反倒论起了小姐的婚事……”
“燕草!”
燕草的话还没说完,便被卫毓川轻呵而止。
顾谨看着她们二人的神色,却已经将凝华宫中发生的事情猜测出了大概。
她同陆归堂在勤政殿里待了两个时辰,自始至终没有见到卫毓川母女来寻人,便是皇后压根儿没有准许她们的请求。
但论起卫毓川婚事一事,却有些出乎意料。
“皇后说什么了?”
卫毓川绞着手里的帕子踟蹰了一会儿,最终将皇后所言又说给顾谨听。
“皇后说,我是丞相府独女,乃是京中贵女,与舒王自然是门当户对,别的却也没说什么了。”
顾谨皱了皱眉,此时她并没有见过李皇后,单凭传闻自然也摸不清皇后的心思。
按理说陆承修并非李皇后亲生,作为生母自然是盼望着自己的儿子陆归堂继承大统。若要顺利登基便要有权臣的支持,如今二人婚事便成了朝廷之中最大的联系。
陆承修与卫毓川,陆归堂与顾湘。
婚事一成,他们兄弟二人便是一人得了文臣之力,一人获了武将之兵。
按寻常人的心思来论处,皇后应该趁着卫相遇事对卫毓川打压一番,最好能搅黄了陆承修的婚事,如此一来陆承修难得卫相扶持,便更有益于陆归堂了。
可皇后却没说那些话,若非是皇后心胸太过大度,便是她眼界太过长远。
若是心胸大度尚且好说,若是眼界长远,便恐有将卫家与陆承修一同论罪的心思。
还好,卫家之危已解。
第五十五章 这下可以好好乘凉了
樊永驾马,一路稳稳当当到了相府门前,顾谨暂且收起了对李皇后的那番猜测。
“二谨,你在宫里待了那么久,可是出什么事了?”
两个少女下了马车,门前便有丫鬟送来油纸伞,顾谨与卫毓川撑了伞,开始了下一个话题。
顾谨笑了笑,方才忙着关切卫毓川之事,倒没顾上说卫相之事。
眼见地已经进了相府,顾谨拍了拍卫毓川的手,笑着安慰:“你暂且宽心,说来话长,咱们去卫夫人那儿说吧。”
齐眉轩。
原本是夫妻举案齐眉的居所,如今卫相却有两日未归了。
卫夫人心急如焚,一整日不曾进食,整个人憔悴了一圈儿。
她家相爷昨日便不曾归家,如今女儿和顾二小姐也不知去向,实在是令她一颗心都揪了起来,她坐立不安,正对李嬷嬷说:“着人去备车,我要到宫门口去看看。”
李嬷嬷得令而去,才推门一看,便满心欢喜地退了回来。
“夫人,您看谁回来了。”
卫夫人闻言抬眸,正见庭堂之下,水雾之中,两把油纸伞缓缓行来,伞下两人清绝,是青天里的好颜色。
那雪青身影正含了秋波,是人间不可多得的清雪容颜,正是她自己的闺女,卫毓川。
卫毓川身旁,少女似秋霜落凡尘,远远瞧见让人心中生出一丝寒意来,分明疏离万分,却又让人觉得人就在眼前。
“毓川,顾二,你们回来了!”
卫夫人连忙奔到门前,正见两个少女一同收伞。
今日从早到晚,她悬着的心一刻不曾放下,直到此刻看见卫毓川和顾谨平安回来,心里才稍稍安稳了些。
顾谨看出卫夫人心急,连忙去扶了一把:“夫人,里面叙话。”
卫夫人怔了怔,相处一日,顾谨给她的感觉从来都是清冷,此时她却从顾谨的眼神里看出了安慰二字。
卫夫人忙让两位少女进了屋,同时遣了下人们出去。
屋里暖碳生着,分明是清秋十月凄冷凉薄的天儿,却好像置身在春日一般。
顾谨落座,一身清绿罗裙在暖春里绽出绝色。
“夫人宽心,若不出意外,今夜相爷或可归家。”
卫夫人与卫毓川二人闻言互看一眼,眼底里俱是欢喜。如今她们对顾谨的言辞已然是万分信赖,顾谨说丞相今夜会回家,那丞相今夜就会回家。
卫夫人吸了口气,顾谨这一句话,的确让她放心了不少。
“你见到相爷了?”
此事不难猜测,顾谨在宫里足足待了两个时辰,她虽生于士族,却是内宅庶女,宫里头不该有认识的人,也更没有她的逗留之处。
她如今却对卫相归家一事颇有把握,那唯一的解释便是顾谨见到了卫丞相。
果见顾谨郑重点了点头,继而将宫中发生的事化作大概对卫夫人和卫毓川说了,只略过了陆归堂一事。
卫夫人一颗悬着的心彻底放下,如此一来,顾谨真就成了她们卫家的恩人,也成了那湘北和永州数万民众的恩人。
这日戌时,一顶华轿从宫门出来,最终停在了丞相府门前。
送轿之人乃是宫中禁卫军,将人安安稳稳送到了家,便又引了轿夫回宫。
禁卫军走后,一人独自立在相府门前,看着那繁华的庭堂,忍不住目见泪光。
卫相不过离开两日,却觉得是此生最漫长的两日了。
两日里他得知湘北水患,被圣上斥责,又遇顾二小姐前来献计,最终凭着那一条妙计得了圣上赞许。
顾二小姐一条计策,解了卫家之危,安了湘北之民,抚了圣上忧心。
卫丞相面露欣喜,拢了拢衣袖就要去推门,府中妻女忧心,他该速速去报平安。
却不知才一推门,便有小厮从里开了门。
若要搁在平时,守在门口的小厮不会这般警觉,但这两日相爷不曾回府,夫人今日又匆匆忙忙进了一趟宫,他们这些做下人的心里也是惴惴不安。
待看到卫相好端端地站在相府门前的时候,那小厮心里瞬间乐开了花。
“相爷回来了!”
一句话,从相府门前一直传到后院,府中小厮丫鬟婆子人人喜不自胜,直到那欢欣声传到了齐眉轩的卫夫人耳朵里。
卫夫人连忙从屋里出来,正巧撞上了急匆匆赶来的卫丞相。
只见卫相官服俱在,人虽瘦了一圈儿,却半根头发也没少,这让整个卫府惊心动魄的一日,彻底结束。
卫毓川听见燕草的禀报,却没着急去探望父亲,而是把目光放回了屋里那正支首看窗外的少女。
卫相回来的消息顾谨也听见了,那神色上却看不出什么波澜,只听她淡淡道:“这下可以好好乘凉了。”
第五十六章 姜柔疑的脾气
汴梁城的雨已然足足下了一天一夜,街上秋雨无声,人声也消。
靠近汴梁皇城居住的百姓都还算富裕,不愿淋雨做买卖,干脆做起了那“偷得浮生半日闲”的美差,于是整条街空空荡荡,全然不同于往日的繁华景象。
夤夜,陆承修出了宁国公府。
男子去的决绝,甚至还带了几分恼怒,他并未撑伞,细雨打了发丝,人却不见慌乱。
宁国公府里,娇俏女儿闺阁楼上,传来一声碗碟俱碎的声响,惊了这寂静的长夜。
四五个丫鬟鱼贯而入,推开了姜柔疑的房门。
“郡主,怎么了?”
姜柔疑一身华裙立在那雕花阁里,看见丫鬟进来反而更添怒意,她抬手,桌上仅剩的一樽琉璃花瓶也划过桌面朝门口飞了过去。
门口的丫鬟一声惊呼,险险避开了那花瓶,却仍旧被花瓶里的水泼了一身一脸,显得狼狈已极。
碎开的琉璃花瓶和花瓶中原本的两只秋英花散了一地,在灯火的映照之下兀自散着琉璃琥珀光,只是那终究是锋利之物,绝不是什么流光溢彩的华灯。
方才那丫鬟的尖叫声引来了郡诚公主,女子威仪四方踏雨而来,远远便听到她的喝问声:“怎么了?”
几个小丫鬟不敢答话,一齐弯腰去收拾散落在地上的杯碟碗盏与琉璃花瓶的碎片。门口这群人乍然弯腰,便很好地实现了姜柔疑与郡诚公主的对视。
面对郡诚公主的发问,姜柔疑的神色并没有半分窘迫,反而更显得神气逼人。
她的气还没有出,也并不会因为自己母亲的到来而消止。
贵女抬足,将还没撒完的气一股脑儿泼在了离她最近的丫鬟身上,丫鬟本在埋头捡着那琉璃碎片,却被姜柔疑猛地踹了一脚,堪堪摔在了那碎瓷片之上,右边胳膊连带手掌都漫出了血色。
丫鬟却不敢出声,咬着嘴唇跪在地上继续捡拾碎片。
只听姜柔疑愤愤说道:“都是些没用的,连个男人也留不住!”
却不知道这话骂的是这收拾碎片的丫鬟,还是她自己了。
郡诚公主皱了皱眉,走近,却先对那群丫鬟挥了挥手:“先出去,过会儿再进来收拾。”
几个小丫鬟如获大赦,连忙行了礼退了出去。
待人都走了,屋里又重回寂静,郡诚公主这才重新问道:“修儿的事?”
方才宁国公府的侍卫来禀事,声称咸王气冲冲地出了宁国公府,郡诚公主正要去查问事情缘由,刚一出门又听到了丫鬟来回禀姜柔疑在屋里头发脾气的事儿。
不难猜测,姜柔疑这场脾气多半是与陆承修的不告而别有关。
郡诚公主在圆桌旁自行落座,又示意姜柔疑在她身边坐下,满地碎瓷琉璃就落在她们的脚下,母女二人却也不怕扎了脚。
宁国公府是大贞国一等一的勋爵人家,郡诚公主乃是大贞国一等一的名门贵女,她们的鞋底都镶金嵌玉,满地碎瓷在她们眼中竟然就像是些最不该被人在意的东西一样。
姜柔疑托着腮叹了口气,面色虽然还不愉快,却以比方才消了些怒气,她这才对郡诚公主说起了事情的原委:
“阿修表哥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竟然好像是突然厌烦了我一样,今夜我才刚到蜡珞楼,还没与阿修表哥说上几句话,他就左推右却愤然起身离去,好像我哪里得罪了他一样。”
这话让人听着,竟显得有几分楚楚可怜。
殊不知陆承修对姜柔疑的所作所为何止是厌烦,简直是厌恶。分明是闺阁女儿,却要夤夜出入男子房间,话里话外依言软语,端的没有一点是大家闺秀的做派。
前夜陆承修本事碍于姑姑和宁国公的面子才没好意思驳了姜柔疑的心意,谁知姜柔疑今夜竟然对他动手动脚,这才令陆承修愤而起身不告而别。
不等郡诚公主说什么,姜柔疑又开始自言自语地琢磨:“依我看定然是卫家那个小狐狸精魅惑了阿修表哥。表哥平日里待我千依百顺,就是圣上定了卫毓川与他的婚约,他才这样对我不理不睬了。”
这等事儿要是放在寻常母女的口中,做母亲的嘴里至多不过吐出来两句话,要么便是“定然是那个小狐狸精勾引了咱家姑爷去”,要么便是“他是同别人家的姑娘定了亲的,你也该收敛些。”
却忘了如今说话这对母女乃是郡诚公主和宁国郡主。
只听郡诚公主淡淡敲了敲桌子,而后问道:“你可想要她的命?”
第五十七章 刺杀
浸润了秋雨的秋风更显有劲,柳枝儿晃了晃的功夫,那段不为人知的母女对话就淹没了下来。
这一夜的汴梁城,又只剩下秋风瑟瑟与细雨绵绵。
雨夜里,陆承修独自一人往舒王府里去。
他不曾撑伞,却不想因风大的缘故雨也大了起来,本来也不算淋人的,却挨不过腰腹间那道裂开的伤口。
伤口遇水,撕心之疼。
陆承修抬头看了看宽阔却又空无一人的街道,转身进了一处小巷。
巷子里有树,多少可以避避风雨。
却不知在他转身的一瞬,雨夜里十数双眼睛面面相觑,黑影从树后露出来,快步进了那小巷。
这条小巷中没有寻常住户,皆是朝臣府邸后宅背巷,出了小巷再往前走一段路,便能到舒王府了。
陆承修因姜柔疑动了气,伤口又一次裂开,一走一动都颇为费劲。
夜风寂寂,树影微微晃动。
陆承修脚步一顿,眼神之中一道精光闪过,深觉今夜不妙。
一道箭弩擦破雨夜,带杀意而来。
那箭弩精铁炼造,远远瞧着便有一股劲风之态,它逆风而来,直直冲向了陆承修的面门,陆承修闪身躲开,这突如其来的刺杀令他有些猝不及防。
方才那一箭直直没入了陆承修身后的石墙,若非是弩箭打造的太过精巧,便是这放箭之人内力深厚。
陆承修看向那微微晃动的树影,他笑了笑,已然收起了方才略显惊慌的神色。
“想必是老朋友了?”
想必是与湘北归来的船上刺杀他的正是同一拨人。
陆承修上一次遭遇刺杀之后重伤未愈,待伤势初愈又赶上秋猎盛会,还不等他查清楚上一次的刺客,如今他们又急不可耐地来刺杀了。
陆承修一撩袍袖,他倒要看看,究竟是谁想要他的命!
树影之后十数道黑影窜出,又悄无声息的落在了陆承修身前身后,形同鬼魅,堵住了陆承修所有的去路。
陆承修微微皱眉,来人颇为看得起他,上次一击不中,这次便绝不手软。来人十数,虽算不上声势浩大,但且看他们窜天之势,颇像是武林高手。
若要放在平时,陆承修或许可以与之一斗,但前日秋猎会上全汴梁城的人都知道,舒王受伤了。
今夜,他们想要将陆承修的命了结在这条窄巷之中。
陆承修强忍着腰腹间的伤口站直了身子,是否还能看到明天的太阳,就要看他今夜的命数了。
“是谁派你们来的?”
男子的声音在生死面前却也显得沉稳。
眼前的杀手们目露精光,却整齐划一的不发一言,那是杀手的职业素养,他们的沉默让陆承修更加确定:这并非哪家侍卫兵勇,而是武林杀手。
拿钱杀人,从不问话。
倒是真看得起他!
雨夜漆黑,今夜没有月光,小巷里头幽黑难辨前路,只那杀手手中的长刀与箭弩映射出微弱的光,依稀可以辨认杀手所在。
陆承修心中无数个念头飞速流转,他旧伤裂开,今夜若要应战他绝不是杀手们的对手,不能应战,只能智取。
正当陆承修想着如何施展轻功越过这条窄巷之时,电光火石,杀手手中的长刀齐齐冲他刺过来,杀机已现!
他们都是训练有素的杀手,压根儿没有给陆承修想清楚脱身之计的时间。
陆承修弯腰,堪堪避过那些长刀,未受伤,却有鲜血从那袍服之中渗出来。
趁着杀手们转身之际,陆承修闪身便出了这包围圈子。
杀手们面面相觑,到没想到陆承修身受重伤却还有这灵活的身法,看来坊市所言舒王喜文废武的传闻,并不可信。
那传闻的确是假,陆承修自小便知道自己不是嫡子,日后于自己登帝位有碍,他自小勤文勤武,从未有一日松懈,武功造诣虽不如陆归堂,却也并非传闻中的废武二字。
不过是他素日稳重,从不轻易施展罢了。
杀手们收了长刀,顺手从背后摸出箭弩,方才是他们轻敌,这一次,定要箭无虚发!
陆承修于流箭之中遁走,他伤势颇重,轻功施展已难。今夜他从宁国公府负气而出,莫说随身兵刃,就连把雨伞也没带。
也不怪他轻敌,谁能想到会有人堂而皇之的在汴梁城里头刺杀当朝皇子,能行此举之人,究竟有多大的权势?今夜他临时决定离开宁国公府,出府之时已是夤夜,又有谁的耳目能够遍及宁国公府?
素来都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对今夜的陆承修来说,背后的明箭也颇为难躲。
游走之际,一支弩箭直直地没入了他的肩膀。
第五十八章 血色
一寸血色漫在雨夜里。
陆承修脚步不敢稍停,今夜来的杀手势必要取他的性命,他若不跑,必死无疑。
流箭若雨,男子一一避开的姿势已经显得拙劣。
若再拖上一刻,他必然难以支撑。
而眼前这条窄巷却仍旧蜿蜒曲折不见尽头,平日里的近路成了今夜的死路。
陆承修忽然有些后悔,后悔今夜没有早早做下防备,明知道汴梁城里有人要取自己的性命,却还肆无忌惮的游走于夤夜,还不拿兵刃,未带侍从。
却还是那句话,谁能料到这幕后之人如此肆无忌惮,竟然敢在汴梁城里动手呢?
思绪流转的一个瞬间,前路被阻。
方才杀手们连连发箭却连连不中,他们便又改变了策略,以轻功行包抄之举。
如今陆承修腹背受敌,往前走便有长刀当路,退两步又有流箭如雨。
陆承修吸了口凉气,绵绵雨丝已经有了血腥味,那是他的血。
他伸手轻扶身后的石墙以勉励支撑他自己不倒下,石墙浸了冷雨,触手冰凉。
陆承修忽然一滞,这种感觉,竟然似曾相识。他不由得想起月前他从湘北一路遭人追杀逃至汴梁城内,仓皇翻墙那一夜,似乎……就是在这条小巷里。他慌乱之中翻的那面墙,似乎……就是这面墙!
陆承修想到此处,胸口不禁开始起起伏伏,是天要保他的性命!
陆承修缓缓伸手至肩后,将那后肩上的弩箭猛地拔出,顿时鲜血四溅。
杀手们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需知纵然伤在肩膀上,贸然拔箭却仍旧会有失血过多而死的危险,舒王此举,莫非是要殊死一搏?
杀手们不由地握紧了手里的长刀,门主有令,今夜务必取舒王首级。
却见陆承修忽然轻轻一笑,问道:“派你们来的人似乎颇有把握,知道本王伤重,还知道本王今夜会临时回府,倒是做好了万全的打算。”
杀手们眼睛里精光一晃,他们皆身穿夜行衣,又用黑布蒙了面,唯有那双眼睛透出来凛凛杀意。
舒王似乎在猜测他们的身份,但门主身份不可暴露。
却不知生死关头陆承修哪里来的兴致去猜测他们是何人,杀手拿钱杀人,却也最怕人没死便暴露身份,他们的注意力会被陆承修的猜测所分散,而陆承修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不等杀手长刀起,陆承修手中断箭已出,箭尖虽折,却仍旧直直的穿透了离他最近的那杀手的眼眶。
一人倒地,成了今夜这条小巷里唯一丧命之人。
陆承修转身之际,眸光却不由一闪,那人倒地之时露出的手臂之上有一枚新月状的刺身,若新月出山,玲珑有致。
“不好,他要跑!”
杀手们这才反应过来方才陆承修的一番猜测不过是想要引开他们的注意,方才先发制人也不过是想要为自己的逃跑赢得可乘之机。
陆承修攀墙而起,顺势借了身后柳树的力,轻而易举就摸上了顾府后宅墙头上的琉璃瓦。
那瓦颇为结实,足以让陆承修借以攀登而上。
“放箭!”
以此城墙的高度,想要刀杀已不可能,所以杀手们又摸起了箭弩。
陆承修索性奋力一登,摔在了顾家后院的草坪上。
他逃得仓皇却又洒脱,却也没捞着好果子吃,那小腿之上仍旧挨了一箭,原本尚可勉力支撑的人却因这最后一箭彻底失去了力气。
陆承修的视线渐渐模糊,只知道自己落在了顾府后宅的院子里,至于身后是否还会有杀手跳进来追杀,已然不是他能够做决定的事了。
小巷里,杀手面面相觑,万没想过舒王深受重伤却仍旧能够在他们手底下逃窜。
“追!”一人出声。
另一人却摇了摇头:“这里是顾将军府的后宅,恐怕进去了出不来。”
执行任务之前他们把路线全部摸查过一遍了,比陆承修还要清楚这里是谁家后院,若是寻常府邸也就罢了,偏偏这宅子的主人乃是那朔北边疆声名赫赫的顾元帅。
府里侍卫,不容小觑。
死在府里没什么,可是他们的尸体会成为舒王顺藤摸瓜的证据,门派暴露,才是大忌。
方才那提议欲追陆承修的杀手皱了皱眉,看向那乌云吞月的天,语出深沉:“那怎么办,回去?”
其他人未发一言。
他见状并未多言,弯腰背起了那倒在地上的同伴的尸体,一行黑影破雨夜而去。
他们心里却很遗恨这下了一天一夜的雨。
因为,他们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第五十九章 长夜寂寂
杀手们离去之后,顾府后宅之中传来一声女子的尖叫,在寂静的长夜里显得有些渗人。
院子里,丫鬟佩环满脸惊慌的看着眼前倒地昏睡的男子,手里的灯烛落在地上,险些烧了地面上的枯叶。
她不过是起个夜,怎么就看见这么惊心动魄的一幕?
一个男子,浑身是伤,倒在了二小姐的院子外,昏迷不醒?
佩环是后院里的粗使丫鬟,年纪又小,自然不认识如今倒在地上的男子乃是声名赫赫的舒王殿下陆承修,只道是谁家公子遭了仇家报复逃至此地,又或是哪个江湖游侠路经此地。
总归,佩环没顾上人有三急,而是撒腿就朝着听云堂跑。
“夫人,出事了!”
佩环从前在府里受人欺负,得过云绦的帮助,故而对二小姐顾谨更加亲厚一些,但今日府上的下人都知道二小姐已经两日没有回府了,佩环便第一时间去找何氏。
此时已近卯时了。
听云堂里熄了许久的烛火又重新被点燃起来,成了此时汴梁城里最亮堂的一处院落。
佩环在院子里等的焦虑不安,方才太过慌张,没有去查看那男人伤势如何,若是死了可怎么办。
透过那薄薄的窗纱,可以看到里头的人影。
夫人何氏已经起身了。
但听云堂的下人们都知道,夫人是被外头那个粗使丫鬟硬生生吵起来的,所以夫人的心情并不好。
何氏这人颇为看重自己的威仪,只要不是圣上亲自驾临顾府,天大的事儿都得排在她洗漱完毕后。
也不怪她架子大,如今多事之秋,顾疆元一人的确可在朝堂上抵过文臣武将,她儿子是年轻有为的少将军,女儿又早早与咸王殿下定了亲,保不齐日后可登皇后之位,何氏自然心满意足。
屋里刘婆子打着瞌睡给何氏梳头,夫人发髻富贵难梳,梳好发髻以后还要一一为何氏择选发冠,待梳好了头带好了首饰,穿好了衣服上好了脂粉之后,已然又过了半个时辰了。
若是没有这场秋雨,天边该泛鱼肚白了。
何氏懒懒喝了口早茶,这才发问:“什么叫后院里进来个男人,制住了没有?”
刘婆子躬身而答:“说是人晕在了咱们家后院里,身上还有伤,老奴方才已经派府上的侍卫过去查看了。”
何氏皱了皱眉,觉得这件事似乎不是小事,这才起身吩咐:“你们随我过去看看,老太太那边不要惊动了,也别告诉湘儿,免得吓着她。”
刘婆子和几个丫鬟连忙应是,何氏这才出了屋。
外头屋檐下,佩环等的腿都酸了。
“是你禀的事?”
何氏的声音从耳畔传过来,佩环吓的一个机灵,连忙回答:“是。”
何氏抚了抚头上的珠钗,尾音拉的悠长:“带路吧。”
佩环躬了躬身子,连忙把何氏往晚窗阁带。
雨天里天空显得有些昏暗,因了夫人提早起身,顾府路上的烛台里便点起了灯火,一路之上倒是可以看清前路,只是雨天绵绵有些烦乱。
刘婆子给何氏撑着伞在后头走,佩环未撑伞,便在前头淋着雨给何氏带路,好在这两日秋雨虽然一直没停,却下的并不大。
走了盏茶功夫,便到了通往晚窗阁那条小路。
何氏皱了皱眉,她以为佩环说的后院指的是顾府后花园或是后湖一处,怎么竟然是在晚窗阁,怕不是顾谨私会了什么男人吧?
“怎么是在晚窗阁?”刘婆子看出了何氏的疑虑,赶在何氏开口之前问佩环。
佩环一张脸皱成了苦瓜颜色,她怎么知道为什么会在晚窗阁,她不过是起个夜而已!
但刘婆子问话,不能不回。
“回,回夫人,不在晚窗阁里,只是在院墙下。”
何氏闻言不为所动,在她看来就是和顾谨有关系。
走了没几步,便能依稀看见前头举着火把的侍卫了。
天正下雨,这火把极容易就会被雨浇灭,但为了看清楚地上那人,顾府的侍卫们还是勉强点了火把。
远远望着,只见那一处院墙之下众侍卫围着,地上一人倒着,跟何氏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何氏冷哼一声:“什么人有这么大的胆子,连我顾府的院墙也敢翻!”
那侍卫中的一人皱了皱眉,犹豫道:“夫人,这好像……”
不等他的话说完,便又被何氏打断:“以为我们家将军远在朔北,这顾家人就是好欺负的吗,待我查清了你的身份,定要告你一个冒犯之罪!”
何氏一番话还没说完,又担心地上那人没晕踏实再暴起伤了她,便不敢靠的太近。
“夫人,这好像……”
“好像什么?”何氏一个白眼翻过。
“好像是舒王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