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九章 惶惶
此话一出,闻者不由心惊,这等诅咒圣上的言语放眼全天下恐怕也没几人敢说,偏偏他们今夜还听见了不止一句,方才那顾家小姐还拿“开玩笑”三字比拟今夜情形。
偏偏如今皇后坐镇,就连宁国公亦未发一言。
一阵寒风吹过来,众人只觉得身上也渡上了丝丝寒意,偏巧方才一阵动乱,桌面上的酒水皆已冷却,如今想要喝一口暖暖身子也不得。
可皇后与宁国公、卫丞相都不说话,便没人敢先开口。
又静默了两刻,正当朝臣之中有人要等不及了的时候,皇后才又淡淡开口:“本宫也不是个喜欢拐弯抹角的人,便与诸公开门见山地说了,今夜圣上龙体抱恙,宫里恐生变故,本宫是个妇道人家,做不得朝政的主,但想要留诸公在此多吃盏酒,不为过吧?”
众人心头一凉,这才想起来皇后其人也并不是个等闲之辈。
今夜圣上突然晕了过去,虽得太医及时救治,但究竟能不能安然无恙尚且难说,若是真有个万一,难保不会有宫变发生于今夜。
想到这儿,众人不由地往上首瞥去,只见咸王和舒王两位殿下的位子是空的,两人从那会儿相继离席,皆没有回来过,如今这局面,真是混乱不堪了。
皇后自然也注意到了陆承修和陆归堂早已离席,正因如此,她才不敢轻举妄动。
如今各方势力虎视眈眈,好在手握兵权的顾疆元和顾好眠还安安稳稳在席上坐着,再加上方才舌辩群臣之人乃是顾谨,皇后对顾家的戒备就卸下了大半。
但群臣之中定然会有人窝藏祸心,今日的宫宴一旦散了,立刻就会有人去行调兵遣将或是通风报信之事,皇后不敢拿圣上的命做赌注,如今将众臣和他们的家眷扣留在宫里,实则是个好办法。这也正是为何方才皇后没有一道跟着去承庆殿的原因,这等时候,需要她这个一国之母镇镇场子。
只是袁常信和惠景和手中有着皇城守备军和汴梁守卫的兵力,这调动之权说白了正在宁国公手里,这才是今夜的重点。
少顷之间,群臣便将这层利害关系在心里头分析了个明白,他们虽为国效力,却并不愿意牵扯到皇室内乱之中,一会儿若真有个一兵半卒破了宫门冲进来,那他们的性命何以保全。
“皇后娘娘,这……”
席间便有一位上了年纪的老臣起来反对,也不止他,今儿这趟浑水,无人想要蹚。
不想皇后还不曾开口,那被皇后拉了在身旁坐下的顾家小姐却笑着拿起了宫女新端上来的茶盏,她嗓音清寒,让人想听不见都难:“这宫里的茶却是醇厚,臣女就先谢过皇后娘娘款待之厚恩了。”
言罢,她掀了茶盖抿了茶水,未再说别的。
众人又怔了怔,便明白这位顾家小姐是在皇后跟前表决心了,便是说不管旁人如何,她自己是要留在这儿不走了。
这姑娘究竟是什么来头?她父兄可还没表态度呢。
有人这么思虑着,下一刻就觉得顾疆元和顾好眠的动作快了些,只见他父子二人一同举盏,便是紧跟着顾谨之后抿下了茶水,顾疆元也不走了!
这一刻,人心再一次开始惶惶不安。
今日局面混乱,但懂得审时度势的朝臣心中却也已经思虑明白,顾疆元都说了不走了,他们若是要执意离席,只恐怕要惹得皇后猜忌。
当下就连宁国公都坐下笑了笑,又有一多半的人端了茶水。
饶是大势所趋,却也有几个胆小怕事的官员和一些不明事理的妇人,哀求皇后将他们放出宫去,皇后未多言,只一个眼神过去,身边的侍卫就将那几个带头欲逃得“请”去了后殿歇息。
事情发展到这个份上,其他人也再不敢有什么异议,只盼着舒王和咸王两位殿下是真的喝多了酒,如今正在自己的床铺上酩酊大睡才好。
宫宴顿时恢复了一开始的和谐,只是众人透着笑意的嘴角却微微颤抖,心境与来赴宴之时可以说是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如出一辙的满堂笑意背后,只有顾谨的嘴角依旧抿着那抹清寒,她已经不再用茶,反倒是颇为自觉地拿起了筷子用膳,自开席到现在她都没吃过什么东西,如今自己能做的已经做了,剩下的时间索性被她拿来填肚子。
这番动作,自然悉数落在了皇后的眼睛里。
她凤眸眯了眯,不由地对顾谨又生了几分好奇,随即温语:“你叫……”
顾谨抬头,正对上皇后一双满是探究意味的眸子,她笑笑,搁了碗筷,礼答:“回娘娘,臣女顾谨。”
听见这名字,皇后才又愣了愣,方才圣上病重,她只知道那临危不乱慷慨陈词的姑娘是顾元帅家的小姐,却没想到“顾谨”二字的身上。
顾谨眸子眯了眯,自然看清楚了皇后心中所想,当下也不隐瞒:“看娘娘神色,竟是知道臣女。”
皇后满是赞许地点了点头,话意蕴而深:“果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顾谨笑了笑,未再答话,至于皇后之前在何处听说过她,已经不需要花费太多的心思去思量,左不过就是秋猎会一事和长街上的闹剧。
若想探听其中原委,恐怕得问问陆归堂和商故渊了。
念及此二人,顾谨不由地抬头去看夜色。
一轮明月高高悬挂,点点繁星闪烁可见,月至中天,亥时已经过去一会儿了。
她心中默默想起那人,分明是应该坐立不安的时候,她的心里却觉得前所未有的安稳。
方才顾疆元与顾好眠言语之间神色无异,顾谨便能猜测到陆归堂并未去借顾疆元留在城外的那些兵力,可宁国公言语间却有异常,她可以肯定,陆承修绝不是无缘无故出了宫。
可宁国公的计划会是什么,陆归堂又要如何在外应对,她却猜测不出。
唯一可以使自己心安的,是眼前浮现出来的那人的一抹懒色。
第一百八十章 月色正明
皇城之外,月色正明。
四下静悄无人,却有一队甲军从皇城守备营出来,一路往宫门而去。
一队人马不多,可数百人。
领头那人是个小将,一路踏着军靴,行的雄赳赳气昂昂,似对此行有志在必得之势。
后头的兵将眼见四下无人,便也多了些随性,边走边闲侃:“兄弟,你说咱们今夜这一去,事儿能不能成?”
他身侧那人轻蔑一笑:“大贞的兵力都在北疆和定州,皇城里能掀起什么风浪,要我说……”
后言尚未说出,此人忽然寂了声息。
他身侧先开口说话那人侧头去看,却只见人的眼睛还睁的老大,脖子上却已经呲呲冒着血线,竟是已经遭人暗杀了。
这人顿时生了警觉,正要开口示警,也忽然觉得自己脖子上一热。
二人行于队伍最末,直到他们悄无声息地倒地,都未能引起前头的人的察觉。
如此又行了十数步路,队伍最末的十数人皆由此法殒了性命,却仍旧未打破一丝一毫的寂静。
前头的甲军依旧雄赳赳气昂昂的朝着宫门行进,殊不知死亡的气息已经渐渐逼近。
又过二刻,队伍最末的人已经倒地三四十,饶是一丝一毫的动静都没有,卷在风里的血腥气却还是惊动了前头的甲军。
众人不约而同地回头,见到自己身后同伴倒在长街上的尸体和周遭的血腥味,几百人的脸唰的一下变得煞白。
“何人如此大胆,敢暗中偷袭我皇城守备!”
那领头的小将率先拔了刀,冲着天际喝问,声音虽然洪亮,却仍旧听得出颤音儿。
倒也不能怪他胆子小,毕竟谁也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三四十个兄弟就死在自己身后,自己却连杀手的影子都没瞧见。
那小将正环视四周,却忽然觉得有一阵冷风吹到了自己后脖颈子了。
他举着刀旋转身子,下一秒就倒在了地上,脖子里鲜血涌出,骇了军心。
余下的兵将没了首领之人,已然慌乱不堪,偏偏还看不清楚偷袭自己的人是谁、在何处、用的是何种兵刃。
“到底是谁在装神弄鬼!”
又有人壮着胆子喝问了一声,汴梁城的主街上这般宽阔明亮,他们却觉得自己身边有如鬼魅随行,再不敢往前迈一步。
这话问出了口,那问话的小兵已经不由自主的摸上了自己的脖子,而害怕的那一幕却并没有发生,又喘息了好一会儿,他发觉自己还活着。
离他们不远之处的一颗大柳树下,陆归堂摸了摸下巴,他披了件墨色斗篷,脸上还覆了张面具。
“杀了便是,这几百人,保证不给你弄出动静来。”
说话的是陆归堂先前在燕契阁中见到的冷面男子,如今他说话依旧冷冰冰的没有人情味,且依旧自负。
陆归堂缓缓抬手,止住了他接下来的话,懒声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引不出他们幕后指使之人,我怎好大开杀戒?”
冷面男子冷冰冰地翻了个白眼,当下却也不再催促,只嘴里嘟囔:“分明是我们大开杀戒好不好。”
又过良久,直到这些甲军已经颤抖着拿不住手里的兵刃,耳边能够听到同伴手里兵刃落地的当啷脆响时,有人从树荫之后踱步出来。
只见二人皆穿黑衣,只是一人穿的是身黑长袍,另一人穿的却是见黑斗篷,看不出里头的衣裳是怎样的。
甲军们着实被这形同鬼魅的两人吓了一跳,幸而今夜月色明媚,替他们壮了壮胆子。
众人伸长了脖子去看,却是看了也白看,只见那穿黑长袍的面上遮了黑布,那披斗篷的却戴了面具,压根儿看不出是谁来。
那冷面男子看见眼前颤颤巍巍的甲军,不由地冷笑了一声:“都说了钓不出大鱼来,你还执意不肯杀,估计他们身后的人闻了音讯,早已经逃之夭夭了。”
众甲军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别的话他们听不大懂,却能听得出这人想要杀了他们,便都生了层警惕。
陆归堂的嘴角凝了凝,懒音复起:“再等等吧,这四五百人的兵力很是难得呢,如果换做是我,可不想就这样轻易舍弃了。”
冷面男子似对他颇为无奈,但终究未复多言。
双方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冷面男子“嘶”了一声,奇道:“还真有人来了!”
陆归堂瞥他一眼,后者会意,瞬息之间就消失了踪迹,与此同时,长街两侧的草树之后,有几十个黑影默默隐去身形。
那几百个甲兵正惊叹眼前人究竟是人是鬼,却忽然听见身后有马蹄声响,所有人一齐转头去看,只见两匹骏马踏夜色而来。
人未近,声已至。
“怎么会这样!”
说话的是骑马行在后头那人,众甲军等了会儿,才看清楚了这人的样貌。
一派富贵公子风流样,却穿了身铮铮的铠甲在身上,不是旁人,正是他们的将军——袁常信。
待众人看清楚了他前头那人是谁,俱不由地怔了怔。
舒王?
众人正惶惶不知该说什么的时候,忽然听见身后有一道懒音传了过来。
“皇兄。”
只见月色之下,陆归堂长身而立,身上的斗篷还披着,面上的面具却已经取下,露出一张丰神俊逸的相貌。
他拱了拱手,笑对马上的陆承修。
陆承修与袁常信径直掠过拦在道路中间的甲军,待看清了陆承修的面容时皆怔了怔,眼底里透露出些许的不可思议来。
陆承修只思虑片刻,便翻身下马,落在了陆归堂的面前。
他眸光深沉,似乎要将陆归堂的全部神色都收入眼底。
“四弟怎的在此?”
陆归堂一如既往地笑着,对他的打量浑然视而不见,不答反问:“皇兄又怎么在这儿。”
“喝多了,骑马散散步。”
“巧了,我也是喝多了,走路散散步。”
陆承修拢在袖口里的手紧了紧,忍住想要冲上去揍打陆归堂的冲动,他扯了扯嘴唇,眼角眉梢都带出了些笑意:
“那这些人……”
他指了指横陈在长街之上的尸体,问陆归堂。
??
??
第一百八十一章 质问
陆承修顺势抬了抬眸子,并没有打算放过陆归堂可能会有的一丝一毫的闪烁其词。
谁知他撞上的,却是陆归堂一副懒懒笑着的神情,只听陆归堂坚定两字:“不知。”
陆承修袍袖一抖,是真的很想掐死他。
却听陆归堂还又耐心的解释了几句:“我走到这儿的时候就看见这样一副场面,自己也被吓了一跳,诶?皇兄没被吓着吧。”
陆承修微微凝眸,自然猜得出来这几十人的横死与陆归堂脱不了干系,却也知道他眼下还与自己维持着面上的和气,若是真将脸皮给撕破了,反倒不好了。
念及此,陆承修的嘴脸又扯了扯,方才的神态已经被他尽数藏了起来,复稳重:“尚好,只是不知道这些人是哪儿的兵,又怎么会死伤如此之多。”
“这……恐怕要问问袁将军了吧。”
陆归堂边说着这话,边缓步踱着到身边一个小兵身边站定,未等那小兵反应过来,身上的腰牌已经被陆归堂伸手勾了去。
陆承修和袁常信皆是一怔,实未料到陆归堂会有此举动。
只见陆归堂手里拿着的腰牌在月光之下泛出光泽,明晃晃地闪了袁常信的眼。
上头赫然浮雕三个大字——守备营。
这是袁常信的兵。
陆归堂勾了勾嘴角,面上懒笑虽未改,眸子里的星光却清晰可见,只听他道:“本王倒是想要问一问,为何袁将军手底下的这些兵不好好的待在守备营里,要跑到这大街上瞎转悠,意欲何为啊?”
纵使夜色深沉,但袁常信的脸色还是比夜色黑了黑。
他与陆承修在皇城宫门口等着这五百人的甲军,谁知左等右等不见人影,这才驱马前来查看,谁知道看到的竟会是这般景象。
如今没有与陆承修套好词,袁常信自然不敢信口胡言,只得道:“卑职自然是奉了命令,有军务在身。”
今夜之事被陆归堂撞见,无论如何都难以将事情摘得干干净净,唯有说是奉了军令行事,才好日后再由宁国公寻借口搪塞过去。
况且今夜之谋划,也的确是宁国公属意的。
陆归堂又不着声色地打量了二人一眼,看破却不说破:“奉命?”
摆明了是要问到底的意思。
袁常信意有踌躇,忙去打量陆承修的神色,见他微微颔首,这才从怀里掏出来一枚虎符,伸手一推,送到了陆归堂面前。
陆归堂也不伸手去接,只打量了一眼,而后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虎符?”
“可据本王所知,这枚虎符不是一直由宁国公掌管的吗,照这么说,今夜这番动静,袁将军是奉了宁国公的旨意了?”
陆归堂边问边伸手指了指等在一边的数百甲兵,语气之中探究意味稍减。
“自然。”陆承修终于开口,言语深沉如一,“不然四弟以为还有谁能够调动守备营的兵力?”
陆归堂默了默,抬步朝着陆承修又走进了两步,刹那间兄弟二人四目相对,将对方的神情全部收入眼底。
良久,只闻陆归堂一笑:“自然是宁国公。”
袁常信见兄弟二人话里的机锋打到了这个程度,心中也来了机灵,忙开口解释:“咸王殿下可不要误会了,国公是想着今夜宫宴人多,为了保护帝后和各位朝臣的安全,这才命卑职调兵入宫的。”
陆归堂侧了侧首看他,语气里饶有兴致:“哦?本王说自己误会什么了吗?”
袁常信一噎,顿时觉得自己方才的话大有“此地无银三百两”之嫌,便干脆闭了口。
陆承修收回目光,难得的笑了笑:“确实是如袁将军所言,只是竟没想到这些人会被人暗杀于此,倒是一桩怪事。”
陆归堂低了低眸子去看落在自己脚边的几十具尸体,好似在看一地世间最寻常不过的物件,淡道:“想是他们自己做了不该做的事,这才招来了杀身之祸的。”
陆承修一凝,抬眸看他,却见陆归堂摆了摆手,像是要告辞而去。
“四弟不是喝醉了吗,这是要去哪里?”
懒声复来:“如今酒醒了,估计宫宴还没散,再去凑凑热闹。”说完这话,他脚步忽然一顿:“我看皇兄的酒醒的也差不多了,要不一同回去。”
陆承修笑了笑:“好啊。”
他快步跟上,于陆归堂耳边低语:“不过那虎符不是从为兄怀里头搜出来的,四弟大概很失望吧。”他的嘴角凝了一抹自信的笑意,也不关陆归堂是否答话,只道:“其实今夜袁常信说的话,是真的。”
陆归堂忽然一滞,正了神色去看他,只见男子孤松自往,说的好似并非假话。
他收回目光,亦按下心头微微涌起的波澜,淡笑:“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
眼见得兄弟二人朝着宫门走进,袁常信的眉头简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们倒是兄弟见了面三分笑脸,且彼此之间把今夜的事情归为醉酒散步的所见所闻,那他自己呢?
袁常信看着自己身边的几十具尸体,重重的攥了攥拳头,他还得查出来这些人是怎么死的!
“怎么回事?”
袁常信问向一个离自己最近的小兵。
那小兵早已经被吓得魂不守舍,被袁常信这满是怒意的语气一问,更是吓得不轻,只磕磕巴巴道:“是……将军,将军,是……”
“是鬼魅啊将军!”前者的话还没说完,便有身边一个小兵接了话。
袁常信听得莫名其妙,打量了一会儿众人的神色,才又问:“鬼魅?”
“是啊将军,是鬼魅,真是鬼魅!”
“那鬼影子就站在咸王殿下身边!”
“是鬼魅,不然怎么会悄无声息的杀了我们这么多弟兄!”
……
一时之间七嘴八舌的声音在袁常信的耳朵想起,吵得他一颗脑子嗡嗡作响,良久,袁常信怒喝:“都住嘴,哪来的鬼魅,你来说到底怎么回事!”
他手指稍远处的一个小兵,那人瞧着比旁人还算略显镇定。
“禀将军,今夜都尉接了您的军令,便命我们往皇城行进,谁知就走到这里,兄弟们闻见身后传来一阵血腥味,回头一看已经死了三四十个弟兄。都尉呵问是谁作祟,转瞬之间也死在了我们面前。”
??
第一百八十二章 长夜
袁常信闻言眯了眯眼睛,弯下身子去查看那些人的伤口,只见人人都是一刀毙命,且尸体周围没有任何暗器的痕迹,这杀人者究竟是用了什么手法,才能将人杀的如此滴水不露?
“将军,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袁常信袍袖一展,于夜风之中生了戾气,语气里依旧盛怒,却道:“将他们的遗体带上,咱们先回营。”
往守备营走的这条路漆黑无比,袁常信竟觉得身上生了丝丝寒意,他不是个聪明人,直到此刻才将事情想明白了些:
好家伙,你们兄弟二人狗咬狗,却拿我开涮?
皇宫,太液池。
距离圣上移驾承庆殿已经又过去了近一个时辰,好些个世家大族的小姐已经坐在椅子上打起了瞌睡,这当头儿也没人管谁家女儿是否失礼,只盼望着圣上龙体康健才是大事。
早春夜寒,虽说是皇后强制将群臣留在了宫里,但还是顾念着世家小姐身子娇贵,命宫人端来了炭火烤着,一下子香烟袅袅,倒与太液池处生了水气氤氲之感。
皇后于桌案前抚额坐着,虽说面上看着镇定无比,可心里却还牵挂着圣上,紧张并不比别人少。
眼下顾谨离她最近,只打量了两眼便知晓了皇后的心思,开口低声安慰:“臣女曾向陈太医讨要过一些医书,习得些许医理,知晓圣上如今的病症是积年累月之病,所谓病来如山倒,看着虽然凶险,但只要救治及时,也定然无碍的。”
皇后乍闻此言,不由地侧目去看顾谨,只见少女一身清寒色不改,于夜风之中凛冽生姿。
想起方才顾谨协助陈相生救治圣上之时那临危不乱的神情,皇后忍不住啧啧轻叹出声:“本宫活了半辈子,倒是在今夜开了眼,想不到汴梁城里头,还有顾小姐这般人物。”
顾谨闻言笑了笑,谦道:“臣女不敢称人物二字,只是今夜事出紧急,凑巧成书罢了。”
皇后伸手拉了顾谨的手,却是缓缓摇头:“如你所说,今夜事出紧急,本宫得在这儿好好坐镇,只消圣上能够挺过这一关,你顾家的大恩,本宫与圣上都是没齿难忘的。”
顾谨微微一笑,不动声色地将手从皇后的手中抽离,目光却落在了席间的父兄身上,只见二人神色皆淡然,正同其他朝臣一般自顾自地引着桌子上的酒水,只是星寰亘久,山海绵长,教人一见,忽生坦然。
“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就算是臣女的父兄亲自来答,也定然是这句话。”
皇后用颇含着赞许的眼神看了顾谨一眼,看出了她的智慧所在。
危急关头能够临危不乱,不惧权贵亦敢仗义执言,可为人夸赞之时却又能够将先前的锋芒悉数敛起,句句话里头都不离顾疆元,反倒是将自己的功劳摘得干净。
皇后暗暗思付:这般女子,确是少见。
“皇后娘娘。”
晃神之际,一个小身影颠颠朝皇后行了过来,待看清了那人是谁,皇后不由一笑。
“池杏?”
来人正是皇后身边的小丫鬟,方才圣驾移宫之时,皇后派了她前去承庆殿照料,如今见着小宫女一路行过来,脸上全是欢喜的笑容,众人便能猜测出她带来的是好消息。
池杏趋步上前,于皇后耳畔低言:“娘娘,陈太医让奴婢前来禀事,说是圣上已经服了药睡下了,要您放心。”
皇后“嘶”了一声,“圣上的龙体可是无碍?”
池杏一笑,才发现自己一紧张将最要紧的事儿给忘了,连忙恭答:“自无大碍!”
最后这句话声音大了些,落在了席间众人的耳朵里,顿时之间人人脸上都浮起了笑意,一时之间“天佑我主”“天佑我大贞”“圣上果真是真龙天子”“万幸万幸”之言不绝于耳。
顾谨冷眼看着如今太液池畔群臣欣喜若狂恨不得将自己全部家财都放到太庙里祈福的神情,不由地勾起了一抹冷笑。方才那些惶惶不安想要赶在圣上驾崩之前逃出皇宫自保平安去的,也正是这群人。
如今这满座的笑意,究竟又有几分真假呢?
“皇后娘娘,既然圣上龙体康健,您看这宫宴是不是该散了?”
说话的是个上了年纪的官员,顾谨不认得此人,却看得出来他颇为惜命,今夜险些到来的一场宫变着实将他吓坏了。
皇后看向此人,心中却对旁的事生了疑惑,全没有想到今夜这般好的机会,竟然会有人无动于衷。
但好在一场风波还不曾掀起便已经平息,皇后的心底里也确实松了口气,她面向群臣,正要开口说散席之言,却又听有人声忽起。
“本王终究是回来的晚了么,没赶上最后一场热闹。”
听见这声音,众人心中都不由地一凛,堪堪起身,却见是陆归堂与陆承修结伴而来。
看见二人神色如常,且身后并无旁人随行,众人的心里才算是彻底松了口气,方才听到陆归堂的声音传过来的那一刻,他们真真担心会有一对甲军闯进来挑起宫变。
好在——一切如常。
皇后看向那有些醉醺醺的陆归堂和陆承修二人,语出有责备之意:“这是跑到哪儿去了,方才你们父皇龙体不适,四下也寻不见你们两个。”
陆承修闻言拱手为礼:“回娘娘,是儿臣与四弟贪杯了,皆出宫去转了转,酒醒了才赶回来。”
皇后敛了敛眸子,叹了口气:“好在你们父皇无事,今夜你二人就同去承庆殿侍疾吧。”
二人齐声应下,风过再无他言。
只陆归堂将眼睛眨了眨,冲着顾谨一笑,顾谨抿唇,回之一笑。
一时间席上众人神色各异:
顾疆元与顾好眠一同搁下了酒盅,面上已经有些微醺,却仍然笑的爽朗。
卫丞相缓步行到了卫夫人和卫毓川身边,一家人相视一笑,似对今夜这场闹剧视而不见。
宁国公抚了抚自己的胡子,一双眼睛眯着看席面上的众人,竟是喜怒难测。
……
第一百八十三章 夜谈
这夜的宫宴散去时已是亥末,皇城之外的主街上静悄悄的没个人影,各家朝臣骑马的骑马、坐轿的坐轿,实在不愿意在宫门之中多待一刻。
顾疆元一家人到家的时候,忽有乌云遮了满天繁星和一轮皓月,天街亦下起了小雨,这是早春的第一场雨,尚且还带着些许的寒意,无声的洒落在街头巷尾,将这山雨欲来的一夜彻底抚平。
春雨润无声。
顾谨原以为顾疆元会同他们兄妹几人有话说,却没想回府之后顾疆元却未发一言,只挥了挥手让众人悉数回屋。
何氏与顾湘早已经吓得魂不守舍,再没有经历讥讽顾谨,倒是全了此夜的安稳。
顾谨同云绦、佩环回了晚窗阁,眼见着两个小丫头将一切都收拾妥当,暖炉升起,门窗关好,香烟燃上,一切都如往昔。
顾谨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雨声千续,落在庭院里的一草一木之上,才真正定下了心神。
今夜她耗费心神颇多,又要一面同人逢场作戏,又要揣摩朝中的局势,本该趁着这时候好好歇一歇,可听着那纷繁的雨声,她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此间事毕,但她心中尚有疑虑,奈何此刻见不到陆归堂,徒增一份不安。
又过了半个时辰,顾谨正睡意朦胧的时候,她听见窗外隐隐有脚步声传来。
是他吗?
顾谨起身、披衣、撑伞、出门。
待看清楚了那雨夜之中独行而来的人时,顾谨忽然怔了怔。
“父亲?”
来人正是顾疆元,顾府值丧期,顾疆元穿的也甚是朴素,一身月华常服在雨夜之中显得甚是扎眼。
顾谨忙将人请进了屋,猜测顾疆元夤夜独自一人过来想必是有什么要紧事想要告诉自己,便也没有去唤醒佩环和云绦,而是自己取了茶饵为父亲煎茶。
外头雨声不歇,屋里茶香袅袅,顾疆元也不急着说话,只安安稳稳坐着,等顾谨煎那一壶茶。
“雨夜春寒,父亲用盏热茶暖一暖。”
顾疆元笑着将顾谨递过来的茶接过,只道:“你这茶煎的是好,只是为父喝了这一盏,今夜恐怕更难眠了吧。”
顾谨低首,抿唇而笑,自然听出了顾疆元的话外之意。她将茶水茶饵收拾妥当,这才又道:“想必父亲今夜就算不饮茶水,也要难眠了吧。”
顾疆元叹了口气,本是想要揭开茶盖子抿了口,却见热气氤氲,显然是烫了些,便将茶盏往身侧的桌案上一搁,正色道:
“今夜宫宴一事,你有什么想法?”
他今夜辗转反侧难眠,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今夜朝中的局势,却又一时找不出可以商讨之人,便冒雨来寻顾谨了。
顾谨敛笑,早已知晓顾疆元会有此一问,在父亲面前也不遮掩,开口大大方方道:“有人欲成事,有人怕坏事,有人担心祸及己身,天时、地利、却缺了人和,大概如此。”
顾疆元眯了眯眼睛,听出来此言大有深意,当下轻笑两声,“有意思,为父看你今夜之举,像是一早便有所察觉?”
顾谨称是,继而将今夜宫宴上的事儿一五一十向顾疆元道来,例如她是如何在与卫毓川的闲谈之中发觉皇后拉拢姜柔疑之意,又是如何推测出圣上龙体有恙请来了陈相生,唯独略过了她与陆归堂的一番交谈。
顾疆元听完此言似若有所思,良久才又道:“圣上晕过去的时候,咸王与舒王二人皆不在席上,你觉得……”
顾谨心中一凛,明白这个问题才是顾疆元今夜来一趟最想知道的,今夜宁国公手揽大权,皇城守备军出动,袁常信有逼宫之嫌,而陆承修与陆归堂却在最要进的关头消失不见,这不得不令人多想。
他们不在宫里的那段时间究竟是去做什么了?这二人中间又究竟有没有人起了不该起的心思呢?
顾谨玉指敲了敲椅背,思付良久,今夜她虽与陆归堂定下阻拦之策,却委实不知道他们离开皇宫的那段时间去做了什么,若非如此,她也不会辗转难眠了。
顾谨微微摇头,这个问题,她如今回答不了。
但……
今夜之事等到明天早晨就会有个分晓,但不管宁国公有没有意图不轨,也不管袁常信发兵是谁的受意,更不用说陆承修和陆归堂去做了什么,这桩事儿只会有一个说辞。
“父亲觉得,假使今夜一切可能发生的事情都真的发生过了,明早圣上醒了,会以什么托词来终结此事?”
顾疆元闻言微微一愣,他素来知晓顾谨眼界长远,却没想到竟长远到了这般地步。
少倾,顾疆元朗声一笑:“大贞的朝臣若人人都有你这般心思,为父这个官儿也就不用做了。”
顾谨一笑,听顾疆元之言便已经知晓,父亲听懂了她的话了。
今时不同往日,圣上龙体抱恙,再加上前时刚刚出了查验朝臣府邸收支用度的事儿,如今要做的是安稳朝纲,而非肃清党派。
宁国公手揽朝政大权多年,根基已然深厚,就算圣上有心想要罢了宁国公府的权,也不会急于当下,今夜即便是宁国公授权袁常信出兵,圣上也会将此事按下不提。既不论宁国公的罪过,更不关舒王与咸王二人的事儿,不论他们二人今夜是不是喝多了酒出宫溜达,明天的定论也一定会是他们喝多了。
如此一来……
“父亲回去若是还睡不着,不如趁着精神写封折子,言语之间对今夜的事儿无需有过多的提及,只咬住皇城守备营不松口,届时一切安稳,必将顺应大势。”
顾疆元端起那已经温了的茶盏,听着顾谨的话,忍不住啧啧摇头。
“你哥哥若是在朝政上有你这样的头脑,咱们顾家也可以高枕无忧了。”
话一出口他却又一顿,忽然想起来今夜宫宴之上顾谨在皇后面前坚定表决态度的那一幕,看似不知分寸,实则将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日后皇后同圣上讲起此事,定然能够让圣上更信任顾家几分。
顾谨眨了眨眼睛:“父亲慎言,您这话要是让兄长听见了,当心他找您说理。”
顾疆元朗声一笑,一夜忧心终在此时释然。
第一百八十四章 审时度势
一场春雨绵绵下了些许时候,次日虽罢了早朝,却听闻圣上召了几位众臣进宫议事。
宁国公、卫丞相、顾疆元皆在其中。
皇宫,承庆殿。
顾疆元今早接了旨意便骑马到了皇宫,自然要比其余的文官快一些,也是第一个到了承庆殿的。
宫人说圣上还未起身,顾疆元便颇为自觉的在殿外等了会儿,好在春雨时断时续,几乎淋不着人。
这会子功夫里,顾疆元也并没有闲着,他向宫人打听了一些事情:
昨夜宫宴散了以后皇后便与舒王咸王一同来了承庆殿,那时候陈太医还未离开,圣上也正睡着,侍疾一夜,亦安稳一夜。
皇后直到天明的时候才离去,两位王爷原本也要告退,却被刚醒来的圣上叫了回去,过问了昨夜之事,亦得知了袁常信出兵之事。
于是才有了那道传顾疆元等人入宫的旨意下达,便是到此刻,咸王与舒王也还在承庆殿里头。
顾疆元又等了些许时候,宁国公和卫丞相便都到了,于是殿门大开,有内监将几人请入了内殿。
几人入殿的时候,圣上已经正襟危坐在上首了。
与此同时,陆承修和陆归堂皆侍于一侧,几人见过礼,圣上便开门见山的说起了昨夜之事。
同顾谨估计的一样,这件事情并没有被扯到明面上,倒是圣上三缄其口,只道自己不该贪杯。
卫丞相语意踟躇,刚想要开口弹劾宁国公擅用兵权,却被圣上抬手斩断。
“卫相严重了,朕将调动皇城守备军的兵符交给了宁国公,可不就是为着有一日倚仗这对守备军来护我皇城周全的么。”
卫丞相被这话一噎,这才隐隐猜测出来是圣上压根不愿意将昨夜的事情闹大。
如此一来,正便宜了宁国公。
事情本该三言两语就被交代完毕,却忽听一侧的陆归堂开了口:
“启禀父皇,儿臣还有一事要奏明。”
圣上挑了挑眉看他,有些出乎意料:“哦?”
“儿臣昨夜也贪了杯,席间曾经出宫去溜达,却撞见了袁将军手底下的守备军,不仅如此,他们中间出现了人员伤亡,儿臣那时醉意正浓,粗略估计……死在长街上的甲兵有三四十人吧。”
此言一出,满堂皆寂静。
此事除了陆承修和袁常信,就连宁国公也是不知道的,此事听来让人觉得骇人听闻,可陆归堂之语却又不尽不详,事实究竟是怎样的?
果见圣上大怒,才刚有些起色的身体又瞧着虚弱了些。
众人忙着关切圣上的龙体,却被圣上拂袖作罢,只问:“我皇城脚下,竟有守备军被人杀死在当街上?袁常信这个将领是怎么当的!”
顾疆元心中暗暗“嘶”了一声,在这当头掏出了昨夜按照顾谨的意思写好的奏疏呈了上去,其中只提及了袁常信擅自发兵一事。
事已至此,袁常信脑门上的黑锅算是摘不掉了。
圣上当即下旨,撤去了袁常信的一切职务,又着三司插手彻查昨夜那三四十人被杀一事。
到底袁常信出身士族,又是宁国公府的门客,受不了太重的责备。
此事论完,顾疆元等人便告退而去,圣上道了声乏,也放陆承修和陆归堂出了宫。
二人出来的时候雨下的大了些,遂一人撑了一把油纸伞,于宫闱长道上漫步走着,没有快一分,也没有慢一分。
油纸伞凝了雨丝,将二人的面容都遮在了伞下,若非远远瞧着便能看出来兄弟二人气度不同,还真是教人一时分辨不出谁是谁。
良久,是陆承修先出了声,他问陆归堂:“四弟方才向父皇禀明昨夜长街一事的时候,为什么没有提及遇上了我的事儿。”
若是陆归堂方才再加上一句,诸如看见的甲军之后便是袁常信和舒王二人,那陆承修只怕也要遭到圣上的疑心。
令陆承修想不明白的是,陆归堂竟然将此事略过去了,这么好的机会,他为什么要放过?
却见陆归堂撑着油纸伞的手微微一凝,连带着嘴角的笑意也是一凝。
他懒音起,融在春雨之中显得很是应景:“袁常信手底下有守备军三千,可我昨夜遇到的只有五百,念及皇兄昨夜对我的那番嘱咐,我觉得,该信皇兄之言。”
陆承修微微一怔,自然没有忘记他们一同回宫的时候自己嘱咐了陆归堂什么话:
其实今夜袁常信说的话,是真的。
宁国公授意的实则为三千人,但陆承修去寻袁常信调兵的时候,却只说了五百。一则是因为他担心事出有变,二则也为了守他心中一方净土,不愿就此背上谋逆之名。
五百人是个幌子,进宫探探路,若是有事便说是宁国公调进宫来守帝后安危的。
但令陆承修没有想到的是,竟然会发生长街暗杀一事,他真不知道该说自己是幸运还是不幸了。
至于那三十几人的死和陆归堂有没有关系,大概是个永远难以知道真相的问题。
陆承修一笑:“四弟啊,往日为兄还真是小瞧了你。”
二人一路出了皇宫,陆归堂都未再多言。
……
此后的几日里,汴梁城又恢复了以往的宁静。
除了袁常信被革职一事偶尔在人们的茶余饭后被提起,其余的事儿再没掀起什么波澜。
至于皇城守备营里的甲兵遭人暗杀一事,鲜少有人知晓。
陆归堂同顾谨就宫宴一事长谈过一次,那日春雨初歇,天色将晚,二人在小琅河畔小坐,一如上元灯节那一次。
短短几日未见,二人的心里却都揣着些疑惑,饶是顾谨素来性子清冷,却还是没忍住先开口问了他的话:“那夜你不曾动用我父亲手下的兵力,是如何拦下了陆承修的?”顿了顿,她眸子里有些不可置信,又问,“还是说,陆承修压根儿没有动作?”
陆归堂望着波光粼粼的小琅河水,一叹:“他有动作,或是没有动作,我也拿不准。”言罢,他对上顾谨的目光:“就如同那一夜你与太液池畔苦等,也并不知晓等来的人是我,还是逼宫之变,对吗?”
第一百八十五章 和谐
顾谨托着腮淡笑了会儿,而后才去答陆归堂的问题。
黄昏浮云落尽,小琅河上一片琳琅,少女眸子里似有星火晃动,语意沉稳而坚定:
“话虽这么说,但我心里很明白,来的人……终会是你。”
陆归堂一愣,将少女的神情全部收入眼底,他沉沉一笑,伸手揽了她的肩膀。
那一刻夜风寂寂,小琅河畔的灯楼上掌了灯火,应照人间一片璀璨。
二人隔得很近,近到顾谨可以清晰的嗅到男子身上若有若无的青竹香气,就如同这一世他们初见之时,那人懒在一片青竹云里,看似离人很远,实则离人很近。
陆归堂叹了口气,又或者说松了口气,他方才看的很明白,顾谨眸子里——对他的一切信任。
“那一夜,宁国公的确劝说了皇兄调兵入宫。”
顾谨未动,只静静听着他讲,一切在旁人听来可能是出乎意料的事,在这一刻全都是静默的寻常。
陆归堂又道:“我出宫查探,却得知守备营只出动了五百兵力,我猜测或许是皇兄想要派这些人进宫探探虚实,又或是顾及人子本分,在关键时候卸了力道。”
“嗯。”顾谨淡淡的应了一声,“其中缘故究竟为何,大概要石沉大海,永不为世人知晓了。”
陆归堂又是沉声一笑,“你倒是看的淡然,可不知当时我的心里有多么慌乱,又要揣测皇兄的意图,又要掌握拦截的时机,甚是苦熬。”
似觉得身侧少女神思柔婉,他又伸手将她揽的紧了些。
“谨谨,你可觉得我太过心慈手软了?”
他不曾查明陆承修真正的意图,便清朗疏明的在圣上面前将陆承修从此事中摘了出去,他不知道当时的遮掩是对是错。
只觉得被他揽在怀中的少女动了动,下一刻,她一双玉手覆上了他的另一只手。
只觉得一身清寒袭来,他的心头顿时一阵清明。
只听她道:“阿堂。我常常想,若世间之人皆是一群杀伐果断之人,天下会是什么样子的。我又常常想,若世间之人皆是一群宽宏大义之人,天下又会是什么样子的。但……不论期许如何,天下人都不会是一个样子的,必定是其中有杀伐果断的,又有宽宏大义的,才算是平衡、和谐。”
“但世上还有一种人,便是既能杀伐果断,又能宽宏大义,人人都会遇事,天下公正自寓于事理之间,如何行事、如何断事,皆有公道可言。换言之,什么时候做什么事儿,都是该当之理,我很庆幸,你是这样的人。”
陆归堂显然怔了怔,他竟头一次听过这样的言语,既有儒释道的宽宥,又含法理公论,竟是和谐二字来的最合适。
顾谨侧首看他怔愣神色,便知道她的话他已经听明白了,只是陆归堂毕竟自小生于帝王之家,不若她有过重活一遭的经历,消化起来自然还需要一些时间。
顾谨低头笑了笑,再抬眸的时候已经敛起了正色,反带笑意。
她推推陆归堂:“这下子到你交代了,那三十几人,是怎么死的?”
陆归堂回神,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有事儿没同她交代,待低首看见少女莹莹的眸子,他忽生了玩闹心思。
他挑眉,干脆将唇凑到她的耳边,呼出来的气息呵的她耳畔微痒。
灯火微醺,他的声音懒懒拂过:“你可听说过,燕契阁么……”
……
春雨连绵几场,桃红、柳绿、莺啼、燕舞。
孟春作季春。
自宫宴之后各朝臣府邸都回归了前所未有的平静,人人忌惮宁国公之权势,对于之前发生的事儿皆三缄其口不敢多言。
三司查了近一月,仍旧没有查出来当日守备营的那场刺杀是出自谁人的手笔。
顾元帅府同其余人家差不多,何氏带着顾湘忙着踏春会、马球会,顾好眠则一如既往地同常常登门的商家小公子博弈。顾谨总算过上了日日品茶插花的生活,虽惬意,却仍旧于夜深难眠之时心中陡生出些惶惶。
但……她有些日子没见到陆归堂了。
倒不是这厮情意凉薄,而是圣上交代了他和陆承修一桩很是要紧的事儿,眼下两位王爷为此时忙的焦头烂额,莫说顾谨,就连商故渊也好些日子没见着陆归堂了。
是,很要紧的事儿——圭氏六部派来的议和使团来了。
年前顾疆元大败圭氏王子赫连齐,之后圭氏率先提出求和,此事原本已经定了下来,后来因为年关将至,便一拖再拖。
圭氏六部亦是墨迹,足足拖了两个月,议和使团才从圭氏出发,一路经北疆、过定州,终于在暮春时节到了汴梁。
如今圣上无心理会朝政,又不放心将所有的事都交到宁国公的手上,便属意舒王与咸王二人主理议和一事。原本议和之事该由礼部和兵部去办,陆承修和陆归堂不过做个把关的活儿,却没想到这年头人人都爱偷个懒儿,礼部尚书和兵部尚书一日三趟事无巨细都要来过问陆承修与陆归堂,大到今日使团是否要拜见圣上,小到使团里有人说汴梁的膳食不和胃口该怎么办。两位王爷两个自从议和使团进了汴梁,已经在勤政殿里熬了五六日了。
圭氏分六部,这次议和使团中的使节却有七人,其中一人名为亓官邱,为圭王坐下得力之人,此番他为使节长,其余六人听令于他。
此番礼部将圭氏议和使团安排在了驿馆住下,并没引着他们入宫陛见,只要来了圭氏的议和书交给了两位王爷勘验。他们住的驿馆尚在汴梁外城,一帮人连内城也没有进来过,自然是生出许多不满,便日日都要挑些差错难为礼部。
按说年前朔北一战分明是圭氏吃了败仗,这次也是他们主动向大贞提出议和,此番来朝本该是殷勤满怀上赶着赔笑脸才是,奈何圭氏之人生性粗狂豪野,纵然是圭王千挑万选了一帮脾气秉性较为温和的使臣,却仍旧没能免得了这些人在驿馆里挑吃挑住的局面。
第一百八十六章 令人头大
圭氏的议和使团在驿馆一住就是十日,终于在第十一天等到了礼部的邀帖。
亓官邱引着其余六人赴约,外城进内城有段路程,他们一行人到的时候陆承修和陆归堂已经在里头等了。
几人不懂大贞礼仪,好在这下子反应过来自己此番来朝是有求于人的,便都向着二位王爷行了圭氏之礼。
陆承修与陆归堂皆安心受下,随后请人落座,便进入了正题。
陆承修将那议和的偿金单子往桌子上一撂,面色不甚愉悦,只问:“你们送来的礼单倒是不少,只是本王细细参详几日,却觉得有些差强人意了。”
这话有些文绉绉,陆承修起先还担心议和使节听不懂,却不想那名叫亓官邱的倒是颇为机灵,当下便问:“我朝诚意议和,自然是将我们看得上的宝物悉数奉上,不知贵朝哪里不满?”
陆归堂在旁盯着众人的神色,只见那六名使节倒是一副老实模样,其中还有两人好似听不懂汉话,须得旁边的人一一向他们解释。唯独亓官邱满眼精明,不仅说的一口好汉话,人也颇为机警。
陆归堂轻笑一声,伸手拿过了被陆承修扣在桌面上的礼单,边翻边道:“此后每年,你圭氏向我大贞进贡牛、养、马匹各一千,这倒是颇有诚意的。”
那圭氏使节们才刚笑了笑,却忽然听陆归堂的话锋急转而下。
“但,统共就给这么点银子,未免有些说不过去了吧?”
陆归堂将那礼单重新摊开,伸手在上面的一处指了指。
众人探头去看,只见他手指之处赫然是一串文字:白银一百万两。
陆承修顺着陆归堂的话茬在旁讽语:“依本王看,还是你们的诚意不够,这些年你们侵扰我大贞边境,害的我朝百姓民不聊生,单是朝廷给军队的粮草拨款便不亚于这个数目,更不要提将士们的抚恤银、边关百姓的安抚金。你圭氏统共六个部落,总不至于连这些银子都拿不出来吧?”
陆承修边说着,便伸手在一旁的桌案上手书一个“六”字。
旁的兴许看不懂,一个六字,这些个圭氏使节倒是看得明白,当下便有一个魁梧汉子满腔怒火地站起来理论,一口蹩脚的汉话听来很是刺耳:“那怎么可以,我们给你们一百万两银子,已经是拿出了我们的诚意了,你们这些大贞人,怎么这么贪心!”
“乌那!”那魁梧汉子还要再言,却被亓官邱出言打断了。
怨不得这人是使节长,可见他在这几人中说起话来颇有分量,那名唤乌那的魁梧汉子听了亓官邱一声呵斥,当下果真不再言语,只气鼓鼓地往椅子上一座,等着听亓官邱说什么。
亓官邱笑笑,竟带上了几分温润,对陆承修说:“贵朝说我朝诚意不足,在下却觉得是贵朝太过贪心了吧。众所周知,我圭氏人力、物力、土地、水源皆不及你大贞,举朝上下统共也没有几颗银锭子,你们还要狮子大开口,想要将银子提到先前的六倍?”
亓官邱这话说的是不假,圭氏位于大贞西北,紧邻着黄沙地界,土壤贫瘠、水源有限,的确拿不出太多的银子,若非如此,他们也不是攻打大贞数年都不肯放手。
只是,这不是理由。
陆归堂闻言冷哼了声,言语里已经透出来些怒意:“你们这话说的倒是轻巧,区区一句拿不出银子就想要将此事大事化小了?殊不知我大贞几年来戍守边关的将士何辜,死在尔等刀下的亡魂又何辜?我大贞有句古话,叫做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如今我朝不用你等偿命,怎么,连银子也要不出来?”
大约是他这一连串的话说的咄咄逼人,那几个圭氏的使节尚且没有反应过来,唯有先前抱不平的那名叫乌那之人再度起身拍了拍桌子:
“你们大贞人不要欺负我们,我们要同你们的皇帝陛下说理去!”
陆归堂挑了挑眉毛,言语之间满是不在意:“你们来之前就没有人告诉过你们,今日同你们议和的是什么人?”
乌那愣了愣,下意识便问:“什么人?”
陆归堂与陆承修皆不言,却不约而同地将目光看向了亓官邱,旁人不知道他们的身份不足为奇,但他如此精明,若还说不知道便有些说不过去了。
果然见亓官邱的脸色黑了黑,再一次伸手拦下了乌那。
他又笑:“咸王和舒王两位殿下亲自招待我等,我等自是极为荣幸。”
听闻此言,便是其余六人脑子再不灵光,也知道了眼前同他们议和的两人乃是大贞皇帝的两位儿子,方才乌那言语间说想要与大贞皇帝亲谈此事,想是惹得这两位王爷不高兴了。
当下乌那便看向了亓官邱,眼神里头颇有些埋怨之意,却硬是压下了心头的不平,未将心中的埋怨发作出来。
亓官邱叹了口气,伸出手指在桌子上敲了几下,琢磨了好一会儿才又道:“六百万两银子不是一笔小数目,我等虽为议和使团,但皆是听命于我朝圭王,这事儿我们做不了主,还得劳贵朝再等上几日,待我等问过我王之后再行商议。”
陆归堂努了努唇,懒笑:“求和的是你们圭氏,我朝自然是不着急的。”
亓官邱等人听见这这话脸色便又黑了黑,却仍旧是没有再多说什么,几人愤愤不平地出了礼部,再由礼部的马车亲自送回驿馆。
人走后,屋里便只余陆承修与陆归堂兄弟二人。
陆承修侧了侧首,问:“四弟觉得这圭氏的议和使团……”
陆归堂懒在椅子里,颇为不情愿地抬了抬眼皮,却是笑答:“令人头大呦……”
陆承修见状起身,知晓陆归堂不愿意与自己多言,便嘱咐:“既如此,为兄要进宫将今日议和一事奏明父皇,四弟可要同去吗?”
话音落下,却良久未闻回音,陆承修再去看的时候竟见陆归堂阖着眸子懒在椅子里,好似已经睡着了。
他吸了口气,踱步出了礼部。
第一百八十七章 凝华宫
大贞不急不慌地等着圭氏的议和使团将新的议和条件与圭王商议,然而想象中的那份来自圭氏六部重新呈上的礼单,大贞足足等了半个月还没有等到。
这日圣上亲自下旨在宫中设宴款待圭氏的议和使团,也是想着借此机会再亲自催一催他们。
既是宫宴,自然同时宴请了几位重臣,顾疆元和顾好眠过了晌午便出了家门,临走的时候还将顾谨给带上了,说是皇后想要见见她。
自上一回宫宴一事之后,帝后前前后后给顾家送来不少赏赐,明面上是说顾疆元与顾好眠为国效力、忠君爱国,实则是为了赏顾谨当日遇事不乱、有条不紊的功劳。
如今皇后说要见见顾谨,倒也不奇怪。
顾疆元此次进宫的时辰尚早,宫宴还没开始,便有小宫女来引了顾谨到皇后宫中。
凝华宫。
顾谨上一次来此处的时候还是秋日里与卫夫人同来,那时候她未曾得见皇后,不想区区半年光景过去,竟是光景轮转,连同了人世一并更改。
三春堪惜牡丹奇,半倚朱栏欲绽时。
宫门前的牡丹花将开未开,含苞的骨朵儿微微打着卷儿,流淌出一宫繁华如斯,顾谨到的时候见正有两个小宫女站在花丛前头流连忘返,那引路的宫女见状轻轻咳了一声,那二人便仓皇离去。
顾谨笑了笑,倒觉得这小宫女甚是可爱,又碍于身边儿引路宫女的面子,权当没有见过此景,便随着那引路的宫女入了凝华宫。
飞檐低走,琉璃古瓦,一方清池醉春风入水,噙万抹春晖。
上一世她曾涉足过此处宫宇,眼下倒并不觉得有太多的陌生与疏离之感,只道风土人情皆不同,大约是因为它此时的主人是李皇后,便巍巍然生了庄严。
令顾谨意外的是,内殿之中,陆归堂也在。
二人有些日子没见,如今乍然遇见,顾谨只觉得陆归堂憔悴了不少,可见那圭氏的议和使团不是什么善茬儿,这些日子的确难为着他了。
顾谨向皇后见过礼,正要再礼陆归堂,却被他出言打断了。
“本王方才边说要先去议和使团那边,母后偏说再等一会儿,原来是顾小姐要来。”
顾谨一愣,险些在皇后面前露了馅儿,这才反应过来陆归堂是在变着法儿不让自己行礼,这才一笑,接过了陆归堂的话:“王爷日理万机,臣女也没想到能在这儿见到。”
二人一顿寒暄,又要收着话锋,又要柔着情意,好在二人皆有城府,字字句句说的恰到好处,这才等来了皇后一笑。
“好了,顾小姐好不容易来一趟,就别顾着说客套话了,快看茶。”
顾谨与陆归堂都依言重新坐下,等着宫女上茶的空隙,她却觉得当下屋里的氛围异常诡异,竟有一种说不出的紧张和束缚感。
皇后见她这般神色,不由柔柔一笑,笑问:“上一次宫宴之时顾小姐倾力相助,那时到没有觉得你也会有这般会不守舍的时候。”
这话还没说完,就听见陆归堂在旁一声嗤笑,听来甚是欢喜。
皇后和顾谨双双抛过去两把眼刀,那边儿便噤了声。
与此同时,顾谨回神,笑答:“当夜事急从权,是臣女没有顾得上规矩,如今举朝安定,自然要谨守着为人臣子的本分。”
皇后挑挑眉毛,这一瞬的神情竟同陆归堂有几分相似,未等顾谨看清楚,便见她抬手端了桌面上的茶盏抿了口,继而抬头,又是华贵中庸之神色。
“本宫见你性子清冷,又一贯待人疏离,倒没想过也是个巧言令色的,这话说得虽不实诚,倒还挺讨人喜欢。”
顾谨抬头,略略打量了一眼皇后的神色,便知晓此话只是在同她说笑,并没有当真责备的心思。
顾谨笑笑,亦去了拘谨:“臣女可不敢当娘娘此番评价,回头要是给臣女的父兄知道了,那还不是要责备臣女了。”
皇后搁下茶盏的同时手指着顾谨笑了笑,话却是对陆归堂说的:“让你留下来可留对了?瞧瞧顾小姐的处世之智,还不得多学着点。”
陆归堂闻言却未答话,只那双眸子还一直盯着顾谨看,竟是看的出了神。
“咳!”
顾谨轻咳一声,又将他唤醒,这下子屋子里的氛围便再一次陷入了诡异的尴尬之中。
只听陆归堂声音放的极缓,竟似有未尽之意:“顾小姐之聪慧何止于此啊,母后日后想必还能瞧见更多。”
“嗯?”皇后又挑了挑眉,显然听出了这话的奇怪之处。
陆归堂也不知方才那话是故意还是无意,总归此刻才露出一副恍然神色,连忙出声挽救:“哦!儿臣看如今天色不早了,想必圭氏六部的议和使团应该已经进宫了,母后不知道,那起子人难伺候得很,儿臣先过去照料一二。”
不等皇后应允,陆归堂便起身告辞:“顾小姐,失陪了。”
眼见得此人在皇后面前说漏了嘴便要逃之夭夭,顾谨心中竟一时也升不起恼怒,却更加肯定他方才的话是故意说漏给皇后听的。
顾谨不由地侧首,正对上皇后看向自己的温和目光,她忽然一愣,上次宫宴时自己见过皇后母仪天下之威严,那时候皇后的眼神是这样的吗?
顾谨的耳朵边儿忽然想起他今儿刚进来的时候陆归堂对自己说的话:
本王方才边说要先去议和使团那边,母后偏说再等一会儿,原来是顾小姐要来。
真的是皇后让他多等一会儿的吗?而不是陆归堂巧言令色死皮赖脸的非要多留一会儿吗?
顾谨只觉得脑子突突的疼,自己一世英名,竟然被这对母子给绕道圈儿里了。
不过念及人家一人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一人是声震朝野的咸王殿下,似乎在这凝华宫里吃点儿亏也不算是太吃亏吧。
顾谨正舒了口气,却忽然听见门外陆归堂的声音再度传过来。
“慌慌张张的这是要做什么去啊?顾小姐还在里头同母后说话呢。”
第一百八十八章 乌那之死
顾谨和皇后俱是一愣,不知他在同谁说话,紧接着见一个小丫鬟着急忙慌得冲了进来,身后还跟着满眼探究意味的陆归堂。
顾谨瞥了那宫女一眼,见是宫宴上见过的那个池杏。
顾谨微微一怔,只记得这小宫女似乎颇得皇后的信赖,这等大宫女如今行事却如此冒失,想必是出了什么大事。
陆归堂显然同她想到了一处去,当下二人再不多言,只紧绷起情绪,等着皇后问话,池杏答话:
“娘娘,太液池出事了,有一名今天进宫赴宴的圭氏使节死了。”
“什么?”
一句“什么”,竟是出自两人之音,池杏略略抬眸打量了一眼,见是皇后和身侧的咸王一同问的话,二人脸上皆有些吃惊,唯有今日被皇后娘娘请来的顾家小姐坐的到还算是镇静。
殊不知,顾谨面上虽然还算镇定,但心里却已然兵荒马乱,只是如今池杏所言不尽不详,事情始末原委亦不知晓,理智告诉她要冷静。
“你别慌,到底怎么回事,细细说来。”
池杏觉得同自己说话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陌生,抬眼看看才发觉问话的人是顾谨,又见皇后娘娘默许此话,便抿了抿唇继续答:“回娘娘,奴婢本是按着您的吩咐到承庆殿为圣上送药膳的,却听见圣上身边的傅内监禀事,说是方才圭氏的议和使团入了宫,舒王殿下便先安排人入了太液池的席面,谁知道坐下还没有盏茶的功夫,其中一位议和使节便倒地不起,太医赶到的时候人已经凉透了。”
一番话说完,顾谨等人的心里都是“咯噔”一声,圭氏的议和使节,在宫宴开始之前死了?
皇后皱了皱眉,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便同陆归堂道:“此事紧急,你这就赶往太液池去看看究竟。”
陆归堂正要应下,却忽听顾谨出了声:“慢着。”
陆归堂回身,正见少女秀眉微微蹙着,眸子里却含着清辉郎朗。
只见她先向皇后拂了个礼:“娘娘,请再次恕臣女僭越之罪,臣女有话想问池杏姑娘。”也不等皇后应允,她便先开口问池杏:“姑娘可知道那圭氏的使节是因何缘由断气的?”
池杏眨了眨那双水灵灵的眼睛,只见皇后朝她默了默,这才开口答顾谨的话:“傅内监自己说的就不明白,奴婢听得便更不明白了,不过听说太医们都已经赶往太液池了,想必很快就能查出来。”
顾谨吸了口气,疾言:“王爷。”
她这次唤的是陆归堂。
“那人无论是怎么死的,都只能是因为自己身体不好,恰巧病死在了宫宴开始之前。”
陆归堂与皇后俱是一怔,不由凝神。
不管那死在太液池畔的人是谁,更不论死因是什么,他的死一定会牵动圭氏同大贞的议和之事,虽说大贞嘴上说着并不着急,可却也绝不希望再看到朔北之境战火又起的景象,议和之事迫在眉睫。
可那使节偏偏死在了大贞的皇宫里,若是圭氏存了心要咬住此事不放,或是再挑战火,或是减少偿金,局面于大贞而言,都很是不利。
顾谨的话很有道理,为今之计只有大贞咬住那圭氏的使节是因为自身的原因无福消受余生,才有可能在此事上站住理。
陆归堂将此事应下,道:“好,我这就去太液池。”
“等等!”
陆归堂脚步一顿,知晓是皇后出了声,本以为是皇后还有事要吩咐,却听她道:“咱们一块儿去看看。”
太液池属后湖,离着凝华殿倒是不算太远,只是皇宫到底不是别的宅邸,两条路下来还是费去了不少功夫,皇后携了顾谨与陆归堂同到太液池的时候,只见一头呜呜泱泱已经围了一团人。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堆皇城的禁卫军守在门口,今日是宴请圭氏议和使团,而非寻常的宫宴,陆承修和陆归堂自然多了几分警惕,早早派了禁卫军于太液池畔驻守,只是如今人都涌到了太液池里,想必是和那使节的死有关。
那禁卫军看到来人是皇后与咸王,便恭恭敬敬地让出一条道儿来将人请了进去。
再入眼的,是一帮群臣和慌乱的太医围在一处。
观群臣背影可辨认出宁国公、卫丞相、顾疆元等人,太医都穿着一样的服色,一时之间辨认不出,不过也没有人有闲心辨认。
待人群发觉是皇后和咸王来了的时候才又散开,露出最里头的一副场景:
陆承修正皱着眉头立于人群之中,他身侧是神态各异的圭氏议和使节,有人怒容满面,有人看不出喜怒,还有人一脸悲怆。使节之中一人仰躺在地上,那人身形魁梧,却面容乌青,嘴角尚且吐了些白沫,已然死了有一会儿了。
这便是今日死了的那个圭氏使节了。
待看清楚了那人面容,陆归堂不由地皱了皱眉,喃喃出声:“乌那?”
皇后亦皱了皱眉,自然没有陆归堂一样的心思去观察死了的人究竟是谁,反倒更关心另外一件事,当下便问:“可查出来这位使节的死因了?”
问的是太医。
当先那回话的太医显然上了年纪,说起话来都有些颤颤巍巍:“回皇后娘娘,此人是……”
话还没颤巍完,却被后头站着的陈相生插了话:“回娘娘,尚未查明。”
皇后闻言眸光一眯,竟是十分满意的点了点头。
有人欢喜有人愁,当下那圭氏使团里的人便不乐意了,一帮人便吵嚷道:“你们查了这么半天,连乌那的死因都没有查出来吗,我看就是你们下毒害死了乌那的!”
一旁一直沉默着没有说话的陆承修这时才出了声:“亓官邱,眼下乌那使节的死因还没有查明,你们就是这样扰乱我宫闱的吗?”
被唤作亓官邱的那人一身白衣,看着儒雅有余,同其余几人倒是大相径庭,他听了陆承修的话,果真抬手制止了身后那嘈杂的五人,肃道:“别着急,咱们就等着看看大贞朝廷会给咱们一个怎样的说法。”
第一百八十九章 死因
只听得陆归堂“哦”了一声,却回身看向了以陈相生为首的太医们,他的唇角依旧挂着那抹懒笑,言语之间却已经隐隐透露出一股威严,他问:“本王也甚是好奇,这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就死在了我大贞内廷之中,还得请陈太医好好查一查才是啊。”
陆归堂说这话的时候背对众人,亦看不清他对面的陈相生神态如何。
却只听陈相生恭恭敬敬应了一声,便拨开人群上前两步,于乌那的尸体旁边蹲下细细查看,一会儿以金针刺穴,一会儿又勘察其耳鼻口目,约莫等了一刻钟的功夫,便见其起了身。
“皇后娘娘,二位殿下。”陈相生先行过礼,而后才答话,“经过微臣的勘验,这位使节应当是突发疾病而亡,想必是自己的身子骨不好,赶巧了在此时发病了。”
“胡说!”
陈相生的话音才刚刚落在,便有另一个圭氏的使节破口大骂,观人神情,众人当中以此人神色最为悲戚,想必是与乌那最为交好。
只听他怒道:“乌那的身体一向很好,从来没有生过什么病,你们这些大贞人的医术究竟行不行?”
未及旁人反驳,便有陈相生先陈其词,他少年模样,素日气度只让人觉得温和有礼,今夜却先怒拂了衣袖:“我大贞医传千百年,岂是你一届蛮荒可比?若不信我朝医术,还请你们自己查验。”
众人皆是一愣,均没有料到陈相生的反应会如此过激,人群之中唯有顾谨暗了暗眸子,她看得出陈相生神色有异,也知晓此人素来的沉稳,唯一有可能让他有此过激行为的便是——他读懂了方才陆归堂以眼神传递的嘱托,此刻急于让众人相信乌那是突发疾病而亡,那就说明他真正的死因另有其他。
好在,顾谨能看得懂的情绪,圭氏的议和使节看不懂。
本以为场面会尴尬一会儿,令人没想到的是当下其余的太医纷纷执言,皆附议陈相生之言。
顾谨和皇后、陆归堂对视一眼,眸底里皆有说不清的情绪,或许是感动,或许是感激。
他们都知晓,方才那年长的太医初次回话的时候言语间有些含糊,很有可能是已经查明了乌那的死因,可经陆归堂与陈相生这么一打岔,所有人的口风竟全都改了。
不管乌那是怎么死的,他们此时都一口咬定:人是突发疾病死的。这便是在说他的死完全是自己的原因,和大贞一点儿关系都没有,该议和的进程也不能被打断。
医者医天下人心,今夜在场的所有太医,竟不约而同的说了假话,不是他们畏惧陆归堂,而是因为这么一会儿工夫,所有人都想明白了乌那的死因于大贞而言的重要性。
所谓万众一心,也不过如此吧。
这些日子以来顾谨见惯了朝堂上的波诡云谲,见惯了人世间的人心不古,却没有想到能够在这一刻,看到这样一番令人震撼的场面。
众人拾柴,解大贞之危,如今,火焰已高。
待太医们的声音歇下去,太液池畔两拨人的表情已经立竿见影。
大贞人人脸上漾着欢喜,圭氏使节人人脸色黑如土灰。
如今的局面对大贞朝廷甚是有益,当下也无需皇后多言,陆承修和陆归堂已然知道该怎么做了。
他们兄弟二人联手做事倒也不错,便有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一个指责规圭氏使节骂骂咧咧不成样子,另一个感叹乌那壮年早逝何其可惜,眼看着就要将圭氏使节的情绪安稳下去,这一页也就能揭过去了,却忽然见亓官邱抬了抬手。
此人颇有城府与耐心,方才局面都乱成了那个样子,他却仍旧能够一言不发在旁看戏,一直憋到现在才开了口:
“贵朝说的自然有道理,但乌那是我圭氏之人,他的死因与遗体都应该是我朝说了算,不瞒贵朝,此番与使节团同行的也有我朝的军医,私以为,还是再由我朝军医勘验一番才算妥当。”
一番话说的有礼有节,让人想要拒绝都困难,大贞的朝臣们都被这话说的呆了会儿,更不要提其余几个圭氏使节满脸赞成的神情。
亓官邱见自己这番话反响不错,便勾了勾唇角,却问了陈相生:“陈太医意下如何?”
陈相生显然没有想到他会反过来问自己,只启了唇欲言,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终究是个医者,不是个八面玲珑之人。
眼看着局面就要再次翻转,皇后急看顾谨,顾谨正要开口,却听远处一道尖锐的声音传了过来:
“呦,这么热闹呢——”
这声音拖得颇长,让人听了觉得很是别扭,众人便不约而同地放眼看过去,只见远处有一群人浩浩荡荡的行了过来,方才说话的是走在最前头的一个内监,姓曾。
此刻太液池畔的朝臣太医们皆认得此人,这是圣上跟前最得脸的内监。
果然顺着看过去,曾内监身后浩浩荡荡的人群不是旁人,正是圣驾!
待看清楚了是圣上亲至,未等圣驾走近,众人便自行了大礼,亓官邱等人虽说不大情愿向大贞皇帝行跪拜之礼,却也知道礼节为重,当即不情不愿的行了大礼。
只又听曾内监尖细的嗓音传过来:“众卿免礼——”
众人便知道这是圣驾到了,依言起了身,又顺势将路让开,请圣上到上首坐了。
待圣上入了座,这才看清了天子形容,只见圣上端坐上首,一身龙袍于暮阳之下凛凛生威,只是其人却好似虚弱了些,便是连圭氏的使节也知道——大贞的皇帝陛下龙体抱恙,只是没有想到竟是虚弱到了这个样子。
大贞众臣将圭氏使节的神情看在眼里,却憋着心里的话没有说出来。
他们深知圣上的龙体已经恢复了不少了,前些时日状态才糟糕呢,说起来此事还要归功于陈太医的妙手回春之处,便有人不由地去打量陈相生和皇后身旁立着的顾谨。
毕竟上一次宫宴的时候,是这位顾家小姐间接救了圣上。
第一百九十章 入乡随俗
这番插曲没能耽搁太多时候,未等圣上开口,那亓官邱便再次上言:
“大贞皇帝陛下,我朝的乌那使节在你们大贞皇宫里永逝了,我们想要请我朝随行的军医勘验,您不会不同意吧?”
气氛一时寂静,圭氏使节已经喜形于色,都觉得大贞皇帝没有理由不应允此番要求。
“哦?”圣上笑了笑,看起来很是平易近人,他托了下巴打量亓官邱,而后又问,“亓官使节因何觉得朕会应允?”
亓官邱一愣,显然没有想到圣上的说的会是此言。
他待要将方才说过的话再翻一遍的时候,却听圣上又道:“亓官使节是想说,乌那是圭氏之人,他的死因与遗体都应该是贵朝说了算,对吗?”
这下子轮到众人都愣住了,原来方才的局面皆在圣上的掌控之中?
顾谨隐在人群之中眨了眨眼睛,心中却不由地升起一股子钦佩之意,怨不得今圣能够安享龙位这许多年呢,果然,圣上就是圣上。
“大贞皇帝陛下觉得,乌那的遗体不应该由我朝作主吗?”
只见圣上闻言眯了眯眼睛,顺带着将身子往前稍微倾了倾,笑问:“亓官使节的汉话说的甚好,只是我汉人的文化却需要再做做功课,今日不如由朕教给你两个成语,一个叫做客随主便,另一个叫做入乡随俗。”
此言一出,人声便又寂了寂。
众所周知,这名叫亓官邱的使节长汉话说的的确是好,方才陆归堂绕来绕去的言语他尚且能够听懂,区区两个成语应该也不在话下。
客随主便?入乡随俗?
亓官邱听懂了,但圣上说的是什么意思,他却没听懂。
只听圣上解释:“我大贞有个规矩,死者最重要的还是入土为安,正所谓客随主便,亓官使节还是应该入乡随俗才是啊!”
……
绝了!
以入土为安的说辞来组织亓官邱将乌那的遗体带回,圣上这一招,可说天衣无缝了。
若是说这话的是寻常人,以亓官邱的心计或许还可以与之一辩,奈何如今说此话的是他们人人都忌惮的大贞皇帝,若是得罪了他,引得两国交战倒是其次,自己能不能活着回到圭氏才不好说了。
这道理,亓官邱自然明白。
当下他挤了个笑容出来,继而向圣上行了个圭氏之礼,便是妥协之意。
这般结果,实在众人意料之中,当下圣上便笑了笑,声称不该因乌那之死阻碍两国交好的进程,今夜的宫宴已将置办妥当,便招呼着众人入了席面。
亏得今夜未曾宴请朝臣的家眷,不然要那些官家小姐在刚刚死过人的地界儿用膳,不吓晕几个才怪。
推酒三盏,顾谨、陆归堂与陆承修相继借故暂离。
宫道之后,正有人在等他们。
原本陈相生约的是陆归堂和陆承修二人,顾谨是奉了皇后的意思一同出来的,他们心知肚明:乌那的死因尚有疑点。
陈相生等的有些着急,待看到了三人一同出现的时候便长长舒了口气,连忙迎了上来,也没来得及顾全礼节,只捡了紧要的事情说给了三人知晓。
结果出人意料:
乌那自然不是突发什么疾病而亡的,恰如那与他交好的圭氏使节所言,乌那的身体甚是强壮,这样的人突发疾病的可能性本就不大。陈相生勘验的结果是这人食用了致死之物,且用银针试过了他的口鼻,奇怪的是银针却未变黑,乌那的死因竟成了谜。
听罢此言,几人皆有些忧心忡忡,乌那究竟因何而死,杀他之人是谁,又意欲何为?
纵然顾谨心里对陆承修一直有些膈应,在如今这样的关头却也明白要将前尘往事暂且搁置一旁,只提议道:“此事圣上应该还不知晓,王爷或许该将此事禀明圣上,再请示下一步该如何处置。”
陆承修应下此言,为避免人多口杂,便先行回了太液池,再借机向圣上禀明此事。
陆承修走后,氛围一下子变得轻松起来,陆归堂摊了摊手,懒道:“还请示什么,父皇嫉恶如仇,乌那之死又关系到两朝议和的大事,自然是要彻查到底的。”
顾谨忽然一笑,似窥破了他心中所想,便道:“应当,哪怕是圣上没有吩咐,你那嫉恶如仇的性子才会将此事探察到底吧。”
陆归堂回她一笑,却并没有否认此言,只赶忙着往太液池去,还道:“那我可得赶在皇兄之前将真相查出来,哎,借你哥哥一用。”
眼见得陆归堂走远,顾谨不由地摇头轻笑,她知晓这些日子陆归堂和商故渊都爱巴结顾好眠,如今乌那的死或许会关系到朔北之事,顾好眠于陆归堂会有很大的助益。
她未言,只兀自笑了会儿,而后才将脸上的笑意悉数敛起。
她还没忘了,身边的陈相生还没走。
少女正了正神色,眸子里的霜寒顿现,她清音顿起:“陈太医想同我说什么?”
陈相生一愣,暗暗心惊与顾谨的洞察人心之力,话说的却半点儿也不含糊,只问:“顾小姐可还记得去年秋天的时候丞相府的饭菜里被人搁进去了些不该有的东西。”
“自然。”
陈相生说的是上一次丞相府的饭菜之中被掺进了白毒伞一事,顾谨曾亲涉那件事,事后白毒伞虽由陈相生辨认出来了,那害主的丫鬟雪吟却死了,幕后主使至今也没有查出来。
白毒伞……
顾谨忽然“嘶”了一声,看向陈相生的眼神里含了惊色。
陈相生见状一笑,知她已然有所猜测,便续道:“不错,白毒伞同样是银针验不出来的,上次丞相府一事后我曾再次研究过白毒伞的毒性,它的毒发症状与今日的乌那使节很是相像,我没有十足十的把握敢说乌那是吃了白毒伞,但白毒伞定然是一个可能。”
“此事我尚且没有定论,又牵连到丞相府,顾小姐也知道,相爷夫妇于我有恩情,是以没有将此猜测说给两位王爷听,是为了不将丞相府牵扯进来。”
顾谨点点头,便与陈相生作别:“多谢陈太医,此事我会与相爷商议的。”
第一百九十一章 平静被打破
不出陆归堂所料,圣上对于乌那的死自然是要刨根问底的,只是此事不能明着来,而是吩咐了陆承修和陆归堂暗中探查。
虽说皆是圣旨,但暗中探查却比明着来要辛苦的多,因为他们手底下没有可以调派的人手,凡事都要亲力亲为。
好在陆归堂身边有商故渊这以一当十的角色,二人又很不要脸地将顾好眠拖下了水。
宫宴一散,三人便到了御膳房。
陈相生的话可信,据他所言,乌那是被毒死的,且是饮食上出了问题。
那最有可能被下毒的地方,便是在宫宴开始前桌面上摆的小菜里。
乌那死后现场一片混乱,纵然深知即便有什么线索也可能被抹干净了,但陆归堂仍旧本着不放过任何一条线索的原则,将收回来的小菜一一验过。
答案自然是没有。
商故渊在一旁皱着眉头质疑:“确定是被毒死的么,能不能验出来是被什么毒死的,这样一来咱们的线索也能多一些。”
陆归堂猛地愣住,忽然想起来陈相生说的那“银针未曾变黑”之言,当下便觉得是个线索。
他将此言说给顾好眠和商故渊二人知晓,却果真有了意外的收获。
拒商故渊所言,他年少之时随着父亲出行东海,得知南方有些不同寻常的有毒之物,不似寻常可见的砒霜之类立竿见影,却可杀人于无形。
棘手的是这样的毒物并不少见,诸如植物、菌类,皆是银针探不出来的,不过它们却也有个特点,便是毒发需要一个过程,不会立即毙命。
闻得此言,换做顾好眠微微一怔,他道:“王爷今天来的晚,或许对乌那死之前的情形不甚了解。”
陆归堂挑挑眉,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今天下午圭氏的议和使团入宫的时候,太液池的席面已经制备好了,那乌那一进来就嚷嚷着饿,他们看着桌面上有菜品,便胡吃海喝了一顿,不过盏茶功夫,人就倒地身亡了。”
盏茶功夫……
商故渊当机立断:“就算是砒霜、鹤顶红尚且要有个过程,一盏茶,未免太快了些。”
这话一出口,几人便都觉得不对劲儿。
人不是因为吃了宫宴上的食物而死的,那么,便是他入宫之前吃了不该吃的东西。
此事虽有把握,但如此一来事情却又棘手的多,毕竟乌那作为圭氏的议和使节,在驿馆之中享有充分的自由,又要查出他吃了什么,又要瞒着亓官邱等人不让他们发觉乌那的死因有异,此事并不容易。
三人当下离了御膳房,决定先出宫去。
此时宫宴已经尽数散去,众臣皆已经出了宫门,亓官邱等人也已经回了驿馆。
陆归堂有再寻过顾谨,却得知她随着顾疆元出宫以后去了相府。
念及天色已暗,他觉得顾谨今夜八成会在丞相府留宿,如此一来见到她便不大容易,又念及顾好眠还在自己身边,干脆打消了再见顾谨的想法。
陆归堂与顾好眠、商故渊思量了一会儿,决定趁热打铁,出内城,往驿馆而去。
汴梁城内另一头,顾谨出了丞相府的门。
她此来丞相府,实则是为了将陈相生对于白毒伞的猜测说给了卫相听,其后卫夫人欲留顾谨在府中留宿,被顾谨以丧期未过为由而拒绝。
她自出了相府,亦未带丫鬟仆从。
顾谨抬头,看向了华灯初上的长街,心底却忽然生出一种悲戚之感。
她顿足,深知乌那的死让汴梁城难得的平静再一次被打破。
纵然圣上下旨暗查,纵然陆承修与陆归堂亲自插手此事,纵然得顾好眠和陈相生相助,顾谨的心里依旧不踏实。
或许是多年来看惯了人世沉浮,或许是此生步履坚定,顾谨走向顾元帅府的脚步一顿。
辗转,回身,再行。
皇城脚下有座山峦,位于皇宫以东,咸王府之北。
无需出城,便能入山,今夜,乌那的尸体被埋在了那里。
顾谨只行了两刻钟,便嗅见了若有若无的山樱香气,想是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奈何顾谨没有赏花的闲情,方才在丞相府的时候,卫丞相已经派人打探过,得知陆归堂和顾好眠等人出了内城,往驿馆查案去了,于是卫丞相决定先将白毒伞一事按下不提,等等陆归堂等人的消息再说。
既有人去了驿馆,便有可能打草惊蛇,顾谨想着幕后之人若是真的想要存心挑拨大贞与圭氏的议和之事,恐怕会从乌那的尸体上重新做文章。
顾谨没打算凭一己之力翻云覆雨,她只来探探路,明日再与陆归堂商议如何处理乌那尸体的事儿。
夜色已深,山路寂静一片,只有风声微微拂过耳畔,和了一山的虫鸣窸窣。
好在顾谨并不真的是个二八年华的闺阁小姐,否则这阴森森的氛围该将她吓得不轻了。
顾谨猜测今夜宫宴上事出紧急,圣上又是临时下旨将乌那埋在了离皇宫最近的山脚下,想必那领命的人偷懒,并不会往太深处走。
应当就在山脚处。
渐渐远离了长街上的灯火,眼前的夜色有些浓重,顾谨从袖子里摸出来一个火折子,骤然亮起的火光照亮了崎岖的山路,与此同时,顾谨的身子猛然一震。
眼前有人。
只见三五个汉子怔愣在顾谨面前,脸上浮着的笑意还未曾散去,看向顾谨申神情里的探究意味却越来越明显。
饶是顾谨有些一贯的沉着与冷静,还是不由地往后退了一步,她隐隐觉得,不,她确信——来者非善。
只见那三五个汉子用了少顷功夫便将眼里怔愣的神色尽数褪去,继而扬起来的,是脸上的狂喜神色。
他们三步并作两步,牵动着身上一身褴褛衣衫,拦在了正要转身离去的顾谨面前,且嘴里念念有词:
“兄弟们,咱们这是走了什么好运气,赶个夜路还能遇到这么美的小姐。”
另外几人连连附和,眼神里透露出来的色相险些将顾谨淹没。
她遇上劫色的了。
第一百九十二章 终于救了你一次
就在这几个汉子露出饿狼扑虎的表情之时,顾谨忽然觉得耳边一阵疾风逝过,手里的火折子顿时熄了亮光。
乍然黑却,她看不清楚眼前的景象,待适应了一会儿,才发觉竟有打斗声传来。
顾谨心下疑惑,难不成是这几个人起了内讧不成,她本欲打算趁乱离去,却忽然觉得不太对劲儿。
方才她观察过那几个粗野汉子,能够看出来他们没有轻巧功夫在身上,不过靠着一身蛮力,如今听得耳畔打斗声响,竟有翩然游转之音!
顾谨忙重新启了火折子,面前却归于了一片平静。
那五个汉子纷纷倒在地上叫苦连天,立于他们之侧的,却是个熟人。
长衫松柏色,古玉温重深——陆承修。
“还不快滚。”
男子的声音里含着隐隐的怒意,却依旧不失平日里的稳重持成。
那几个汉子看似伤的重,听了这话却也都强撑着从地上爬起来落荒而逃,走的时候连顾谨的裙摆都不敢多看一眼。
顾谨吸了口气,看着那五人的背影眯了眯眸子,却终究没有多说什么。
她看像眼前的陆承修,只见其人身形修长,顾谨原本以为他较陆归堂而言多了些文气,今夜一见才知道他于拳脚功夫上也是甚为得心应手的,可见大贞朝堂水颇深,守拙的也不只陆归堂一人。
顾谨微微侧了身子正对他,未拂礼,却言了谢意:“多谢王爷。”
陆承修嘴角勾了勾,面上竟透露出来几分欢喜,淡道:“顾小姐救过本王那么多回,如今我也终究是将你救了一回。”
顾谨微微一怔,想起当初她被何氏强嫁给康大夫的时候陆承修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于长街上拦阻花轿一事,她拿不准陆承修对自己究竟是怎样的心思,但若说是知恩图报四个字,她竟不由得冷笑一声。
“但愿往后都不会承王爷的恩情了,毕竟是……扯不平的。”
陆承修微微一怔,自然听不懂顾谨话外之意,便索性岔开了话题。
“天色已晚,顾小姐独自一人到这深山来,是做什么?”
顾谨抬头看了他一眼,竟见陆承修的话说的一脸认真,她轻笑一声,自然懒得同他说这些弯弯绕绕的话,索性踱步上前,往密林深处行去。
“王爷此来也是为了他吧。”
未行几步,顾谨便再次驻足,眼前一抔新土,若不出意外,便是乌那的埋骨之处了。
陆承修一直跟在她的身后,见状亦停下脚步,看着眼前景象,啧啧两声:“我那四弟将顾少将军都讨了去做帮手了,眼见得他对这次查案一事是势在必得,我也不能甘落了下风。”
顾谨微微侧首,竟没想过此番陆承修能够对自己坦诚布公,她轻叹口气,踱步往那新土堆走近了些:“咸王殿下和兄长出了内城,今夜自然是赶不回来了,这乌那的尸体,也自然能收入王爷的囊中了。”
“不过若是今夜我没有来,恐怕顾小姐也会将乌那的尸体安安稳稳交到四弟手上的吧。”
顾谨摇摇头,始终觉得与陆承修隔阂颇深,便是今夜感念他救了自己的恩情,却依旧难以用正常的情绪同他共事,当下只否认:“王爷高看臣女了,若是王爷今夜未至,臣女此时是死是活都未可知呢。”
陆承修默了默,当下不再多言,而是寻了身边的树枝将那新土堆刨开,也并不避讳顾谨是不是在身边,等到乌那的尸体再次出现在二人面前的时候,已经又过去了两刻钟。
夜色愈浓,顾谨寻了枯枝点了火把,二人这才将乌那的尸身看的清楚了些。
只觉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这人的脸色竟然变得乌青,显然是中了毒的缘故,当下二人都有些庆幸宫宴之上有圣上下旨将他掩埋,否则乌那此时模样,定然引得有心之人大做文章。
“王爷要将他带到何处?”
陈相生已经告诉过他们乌那真正的死因是中毒身亡,以陆承修的行事风格,应该不会严谨到要再将乌那的尸身挖出来以验证陈相生说的话是否属实,他多此一举,显然另有所图。
果然见陆承修颔首,神色依旧颇为正经,问顾谨:“我要将他带到刑部,刑部侍郎正等我呢,顾小姐同去吗?”
顾谨嘶了一声,自己虽然不懂刑狱之事,却也能够猜测的出来陆承修要将一具尸体送到刑部是为了做什么,刑部里面有仵作,仵作可以验尸,验尸可以得知乌那生前吃了什么。
顾谨点点头,应下的很是爽快,倒是让陆承修有些吃惊,他知顾谨胆大心细、聪慧谨慎,不同于寻常的闺阁女子,但她敢亲涉刑部观验尸问案之事,还是让他又吃了一惊。
乌那的身量颇高,在土里埋了几个时辰,全身都是灰土。顾谨本以为陆承修拖着他会很吃力,却没想到他是骑了马来的,陆承修只将人从密林里拖出来,那马匹便颇有灵性的等在外头了。
如此行小路,又趁着夜深人静,陆承修与顾谨便一路畅通无阻的到了刑部。
果如陆承修所言,刑部侍郎已经在里面等了,他见顾谨是跟在陆承修身后来的,便压根儿没敢多问,只恭恭敬敬地接下了乌那的尸体,又唤来了刑部的仵作。
“王爷,若要查明此人生前所食之物,便要剖腹取证,那味道……”老仵作说到此处不由地顿了顿,“不如王爷和这位姑娘就在此处等吧。”
陆承修思量片刻,点头应了下来。
顾谨亦未多言,便同他在厅里坐了,陆承修此番寻到了刑部侍郎,此人从舒王之党,自是陆承修信任之人,既如此,她不亲看验尸之景倒也无妨。
“顾小姐肯同我来刑部,是想要尽早明确乌那真正的死因,好等明儿一早告诉我那四弟吧?”
顾谨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被陆承修戳破了心思,她不愿意直面此言,便又岔开了话题:“王爷领圣命彻查此事,自然比臣女更想知道结果。”
言外之意:不是我非要跟着你来的,是你自己非来不可的。
第一百九十三章 共查
顾谨和陆承修一同等了好些时候,直到长街上隐约传来的梆子声响了三下,刑部侍郎才引着那老仵作从后头转出来。
老仵作手里端着一张尸格,呈到了陆承修跟前。
尸格之上详细记录了乌那生前所食之物,除了宫宴开始之前摆在桌面上的那几道小菜,仵作还发现了未消化的羊肉和一些菌类蔬菜。
顾谨心头一动,菌类二字自然是和陈相生所猜测的白毒伞对上了,她见陆承修亦有了然神色,便未将此言说出。
二人收了尸格,陆承修又交代了那刑部侍郎一些事情,诸如今夜之事务必守口如瓶、乌那的尸身如何处理之类的言论,而后便与顾谨离开了刑部。
从刑部到顾元帅府有些路程,陆承修念及天色已晚、顾谨又是孤身一人,便不顾她的推脱将人推送上了自己的马背。
顾谨在家门口下马的时候脸色很不好看,却只得了陆承修一个得逞的笑意。
她别过陆承修,又摸进了自己家的角门,而后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回了晚窗阁。
次日一早,汴梁城内城的城门口,佩环等的呵欠连天。
今天天还没亮顾谨便将她和云绦唤了起来,派云绦去了丞相府禀报白毒伞之事,又让樊永亲自驾车将佩环送到了城门口等人。
樊永和佩环到的时候城门还没开,等了好一会儿功夫,已经是昏昏欲睡了。
那守城的小将见佩环等的如此心酸,便不由地心生好奇,打趣道:“小姑娘,你这是等谁呢,都等了快一个时辰了吧。”
佩环翻了个白眼,没理他。
又等了些许时候,天色大亮,樊永拍了拍佩环的胳膊,喜形于色:“佩环姑娘,人来了!”
佩环回神,放眼望去,只见熙熙攘攘人群聚集之处有三匹骏马缓步行来,马背上端坐的是三个丰神俊逸的男子。
正是顾谨嘱咐她此行要等的人:陆归堂、顾好眠以及商故渊。
小丫头欢欣鼓舞的招了招手:“王爷,我家小姐要见您!”
城西,一壶天茶馆。
二楼临窗名为鞠华的雅室之中,三名男子神态各异。
陆归堂的手指不停地敲击着桌面,既是思索昨夜在驿馆中探得的情况,也在猜测一会儿顾谨会带来怎样的消息。
商故渊靠在窗户边打着扇子,看似困倦已极,实则已经陷入了梦乡。
唯有顾好眠在雅室之中来来回回踱着步子,脸色说黑不黑,说白也不白,只有一种自己家的白菜被猪拱了的神情。
良久,他才出声问陆归堂:“王爷,殿下!您是什么时候看上了我家二妹妹的啊!”
陆归堂与顾谨之事顾好眠原本并不知情,是方才佩环言语间对陆归堂的熟悉语气令顾好眠起了疑心,又想起近日来商故渊和陆归堂日日为着自己转,便是傻子也能猜测出一二了!
陆归堂挑了挑眉,而后冲着顾好眠灿烂一笑,道:“顾兄,你家二妹妹也看上我了。”
顾好眠明显被这话一噎,又去联想顾谨为人处世的态度和近些时日的反常之事,而后长长叹了口气,眼神里看猪的神情更甚。
若非顾念着陆归堂与自己君臣有别,他真想要好好将这人数落一顿。
恰逢陆归堂一个侧首,将顾好眠的神情尽数收入眼底,他读懂了顾好眠的眼神,连忙摇了摇手,“哎哎哎,顾兄你可不要误会,我可不是那等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人,自然是真心实意待你家二妹妹的。”
“那王爷与我三妹妹的婚事呢?”
陆归堂伸手,颇为难为情的托了托腮,而后才道:“本也没有官媒做聘礼,没有信纸做婚书,口头之言,信得几时?”
顾好眠颇为沉重地叹了口气,这才到陆归堂对面落座,正色道:“可我家三妹妹那个脾气……”
话说到这儿他却猛然噤了声,顾湘那个脾气的确不适合入帝王家。
当下二人皆默了默,便看见靠着窗户小憩的商故渊揉了揉眼睛,应当是二人方才的谈话声吵到了他。
商故渊打打折扇:“这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有心情在那里谈婚论嫁。”
这话怎么听怎么别扭,陆归堂和顾好眠一齐白了他一眼。
商故渊一把夺过了他手中的折扇兀自扇风。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睡觉。”
商故渊很是无所谓地起身伸了个懒腰,似要掸掉他一身疲惫:“还不是拜殿下您所赐,在那驿馆里头提心吊胆的蹲守了一夜,我这眼下都多了乌青了。”
二人又白他一眼,实在钦佩商故渊油嘴滑舌之功。
三人的口舌之辩没耽搁太多时候,顾谨便到了。
少女一身素裙娟然出尘,清寒颜色一如往昔,她轻车熟路上了二楼,见到的便是雅室之中三张倦容的脸。
她微微一愣,继而回神,揣着手进了雅室。
“你们……一夜未眠?”
少女清寒且略带几分凛冽的声音回响在耳畔,三人皆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顾谨“哦”了一声,对这个问题实则并不关心,而是从怀里掏出来一个精致的小瓷瓶子往三人面前一搁,自道:“那我给你们讲个事儿,提提神儿。”
当下少女长话短说,先向三人讲清楚了数月之前丞相府的饭菜里被人掺入了白毒伞一事,继而又将昨夜宫宴之后陈相生对于白毒伞的猜测说给几人知晓。
未等三人震惊的神情恢复正常,顾谨又三言两语,将昨夜陆承修验尸之事一笔带过,只略去了她遇到了那几个汉子的插曲。
“验尸之前对于白毒伞的可能性我只敢说有五六成的把握,可仵作说乌那昨日的确用过菌类,当下我便觉得是白毒伞的可能有七八成了。”
商故渊摇着折扇点头,方才的困倦神情倒真是烟消云散了。
他来了精神,遂问:“那这个瓷瓶子?”
顾谨复又伸手将那小瓷瓶拿在了手心,答道:“这便是当日在丞相府的饭菜里下毒的丫鬟雪伶临死前所服用药物的瓶子。此物相爷查了许久无果,所以今早我特意让云绦去要了来,或许于我们而言是个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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