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事情闹大了
“啪——”
商故渊折扇猛地一合,他总算明白了为何陆归堂宁肯插手朝政也不让顾谨嫁入康家了。
这样才慧的女子,别说嫁给康家,嫁给谁都算是埋没了这个人才。
她若不是女儿身,真应该由她来做咸王府上的幕僚,如此一来自己或许还可以得个清闲。
这时候,陆归堂却已经沉沉地笑出了声。
男子起身,暖室里掀出来一迭迷醉,他嘱咐:“阿渊,你同谨谨在这儿,我出去一趟。”
纵然“谨谨”二字将顾谨叫的浑身不自在,但正事当前,她也没顾上同他计较,只为陆归堂所说的他要出去一趟。
少女紧跟着从椅子上离身,再一次摸透了男子的心思,她问:“你要进宫吗?”
她与陆归堂回来的路上耽搁了一会儿,又在这暖阁里同商故渊说了会子话,如果不出意外,此时咸王与舒王冲撞人家花轿的事儿应该已经传到圣上的耳朵里了。
今圣统共就这么两个儿子,小儿子闹事纵马扯了人家花轿的帘子,还将顾谨带进了府里。大儿子私自调兵,有违朝廷规制,说不好听了可论大不敬之罪。
顾谨心里隐隐传来些担忧,总觉得圣上那好不容易有些起色的龙体恐怕又要被气坏了。
陆归堂听见顾谨的关切,温和笑了笑:“放心,顶多小惩,不会大戒的。”
正待迈步出门,却忽然听见外头有急匆匆地脚步过来。
是守门的小厮,语气颇为急切:“王爷,相爷来了。”
屋里三人听见这话不由地对视一看,心里都觉得有些意外,卫丞相廉洁自好,颇为注意党政之争,任丞相来少有因私事踏足他人府邸的时候,更不用提这众矢之的咸王府。
直到陆归堂亲自出门,去将卫丞相请了进来。
来人朝服未换,官帽未除,显得有些匆忙。
顾谨和商故渊在内一同见礼,卫丞相连忙上前虚虚扶了顾谨一把,这人性子木讷,话到嘴边儿竟然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直在屋里踱了两步才问顾谨:“这么大的事儿,二怎么不同老夫说一声。”
他同卫夫人皆唤顾谨顾二。
一句话,几人心里微微一沉,此事果然闹大了,恐怕如今在汴梁城里已经是人尽皆知。
顾谨敛了神色,诺然:“原不想将相爷扯进来,终归卫夫人不在,相爷若插手,会惹人非议。”
话说完,顾谨颇有歉意,她没把卫丞相扯进来,却把陆归堂和陆承修扯进来了。
“卫相,先坐。”陆归堂开口,请了卫丞相落座。
几人随即坐下。
陆归堂搓搓手指,思索道:“见卫相来的匆忙,不知可是早间长街上的事儿有人奏给父皇了?”
陆归堂问这话的时候,卫丞相正抿了一口茶水润嗓子,他闻言几乎是将那茶盏往桌子上一摔,语气愤然不平:“若是单说给圣上知道也就罢了,偏偏这事儿直接报到了早朝上,满朝文武都知道了!”
“然后呢?满朝文武可有揪住此事不放?”提问的人是商故渊,他为人事故圆滑,于人打交道上自有一番见解。
此时可大可小,于当今顾疆元即将率兵回朝之际是件小事,可要是被那些言官们抓住不放,拿出礼仪仁孝来论说的话,就会是一件大事了。
卫丞相闻言叹了口气:“文武百官倒是没有揪住不放,可有一人却揪住不放了。”
商故渊折扇一滞:“是谁?”
圣上都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事儿,居然还会有人揪住不放,莫不是那些个言官吧?
卫丞相正要开口答他,却呼听顾谨开了口:“是……宁国公。”
几人一怔,他们都知晓顾谨有异于常人的才智,却仍旧好奇她是怎么知道那人是谁。
顾谨歉首,再次展开了自己的分析:“原因有三,一则相爷乃是百官之首,除了圣上,满朝文武都该以相爷为领头人,这人却背道而行,只有可能是如今手揽朝政的宁国公。”
宁国公如今掌了监国之事,权力实则压过了卫丞相,这是理由之一。
却还有之二:“今日长街滋生事端,我虽然是祸起根源,但惹是生非的却是咸王与舒王两位殿下,若是有人要揪住此事不肯松口,定然要两位王爷一同承担罪责。但……舒王前时重伤,事分轻重缓急,圣上对他的责备不会太重,咸王反而会落下个带头生事的罪衔。朝堂之上站舒王的,以宁国公为首。”
顾谨说完顿了顿,给他们三人消化的时间,也给自己留了片刻喘气的空隙,继而又说第三个理由:“第三个理由更简单一些,今日舒王借的是谁的兵?”
陆归堂敲了敲椅背,答:“袁常信的兵。”
顾谨点头,又道:“袁常信,攀附的是宁国公府,宁国公如今有监国之权,可下调动兵马之令,大可以说是自己下令让袁常信将那百人交给舒王带的,如此袁常信不过是奉命行事,陆承修也并没有带兵冲撞花轿,不过带了个马队而已。”
说白了,事情闹大了圣上会顾及陆承修的身子不对他施以重罚,反而会在宁国公的伪证之下干脆不罚舒王。如此一来,全部罪责都会落在陆归堂头上,圣上若是责罚陆归堂,这便是宁国公想要看到的结果。
听完这一番梳理,卫丞相忍不住叹了口气,果然精彩。
可……就算知道那朝堂上揪住今日事情不肯松手的人是宁国公又如何,陆归堂还是要受责罚。
他是习武之人,若是请个罪挨个打倒没什么,难办的是如今大储未定,若是事情真的像顾谨方才的那一番分析发展,圣上重罚陆归堂而轻责陆承修的话,会让天下人产生猜测,猜测圣上是不是偏心舒王,以至于要将大储之位传给长子。
方才陆归堂而满脸淡然想要进宫请罪,如今想明白了其中关窍反而不敢去了。
若想不出个万全之策,就这么冒冒失失地跳进了宁国公亲手给他挖的坑,岂不是太吃亏了吗。
??
第一百零五章 定州乱
暖室里一时寂静,陆归堂摸摸下巴,一时竟然没了主意。
卫丞相拢了拢衣袖,皱眉道:“如今看来,恐怕殿下非要挨这一顿责备不可了。”
虽丞相府同舒王府有婚约,但卫丞相为人刚正,上次陆归堂与顾谨帮了他一次,如今他来咸王府,实则是为了还这份情分。
天近正午,日头高起,阳辉透过窗隙打落在屋里。
顾谨睫毛闪闪,声不离寒:“其实,也并不是无计可施。”
一句话,引得屋里三个男人眸光一亮,先沉不住气的竟是那温润公子商故渊。
“顾小姐可是有什么办法吗?”
商故渊与陆归堂私交甚好,论起关切,他可称第一。
顾谨叹了口气,眸子坚定:“有。”
陆归堂坐的离顾谨最近,一侧首,正好能看见身侧少女一双映着晨晖的眸子。
他心里一亮,忽然明白那就是希望。
只见少女抿了抿唇,大有踌躇之意。
今日陆归堂舍身救她,她心中颇为动容,要她看着陆归堂因此获罪,她做不到。
但她心中之计关系重大,少女仔细思索了一番才慎重开口。
“王爷前时说过,我父兄与北疆兵马,到了哪儿了?”
陆归堂一愣,想起来他攀着顾谨屋顶的那个夜晚说过的话。
“顾元帅所率领的大军,在定州耽搁下了。”
定州!那地方于陆归堂无益,那地方上的人却是他的亲舅舅。
顾谨看着他的神色,知道了这一句话便已经能让他猜测到此计策与国舅有关,便点了点头开口:“不错,外戚强权,历朝历代做皇帝的都颇为忌惮。”
当今国舅一家战功赫赫,陆归堂的外祖虽然已经不在人世,但他的亲舅舅李昌平却是如今声名显赫的国舅,如今正带兵于定州行剿匪事,只要皇后一日稳坐中宫,李昌平的权势便一日大若滔天。
顾谨不曾见过今圣,更没有见过国舅李昌平,她突发此言,全然因她的计较。
但今圣忌惮国舅李昌平的权力却是毋庸置疑的,如今顾疆元领十万大军在朔北,拨给李昌平平内乱用的人马也有五万人,但这五万人圣上收不回来,留在定州又是个隐患。
不知今圣日夜难以安眠的原因里会不会有这一点。
卫丞相听见顾谨与陆归堂论起国舅,不由地皱了皱眉头,言有忧意:“可若是削弱国舅的兵权来解咸王殿下的燃眉之急,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啊,殿下身后若是没了国舅这五万兵力,难保宁国公会如何。”
二龙夺嫡的场面素来惊心动魄,陆承修与陆归堂面和心不和也算人尽皆知,如今宁国公掌朝政,陆归堂是凭借着自己嫡子身份和外戚的势力才得以与陆承修抗衡,若没了兵权,岂不是平白无故给人可乘之机?
卫丞相的担忧,不无道理。
却听顾谨出声,否了此话:“若行此事,我也是不愿意的。”
话一出口,卫丞相和商故渊不由一噎,唯独陆归堂沉沉笑出了声。
他就知道,未听顾谨将计策说完还是不要打断为妙,更不要对她的启语妄下断论。
这一刻,他想起来那个初雪的夜晚,少女在寒室里自行搬了一把椅子,她一身素色长裙在夜色里凝了霜雪,就如同她一副寒眸,自有天成之韵。
那一夜,少女述她平生之志,惊了他一颗处变不惊二十余载的心。
他就知道,能够说得出“人人可见庭堂燕,不悔生于大贞国”的人是不会以削国舅兵权之事来保他这个做外甥的。
顾谨眼刀一抛,落在了他身上,冷声问:“你笑什么?”
陆归堂抬起手掩了掩下巴,顺便遮了自己嘴角的笑意。
他偏了偏头,只掩着下巴问顾谨:“这不是急于听听您这位女军师的妙计吗,已然是迫不及待了。”
顾谨抿唇,没他这般轻松,只叹了口气:“王爷当日说的是我父兄班师回朝的路上耽搁在了定州,可为何书信竟然也不通?”
陆归堂眉头一凝,为何书信也不通?
定州匪患不平有多年,国舅一直带兵守在那儿,一则是为了尽快行剿匪事,二来也是为了避免定州的匪患闹到北疆去,毕竟定州偏西北一点儿便是北疆,这般想来,顾疆元班师回朝,定州便是必经之路。
若是定州安稳无事,顾疆元会率兵逗留定州吗?
静默一刻的功夫,商故渊听出了门道,喃喃道:“莫非?”
顾谨拢了拢衣袖,看见商故渊的神色便知道他猜对了,她点头:“没错,朔北平了,定州却乱了。”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唯有一城乱的时候,才会令陆归堂代顾谨发的那封书信如同泥沉大海,久不见回音。
卫丞相听完这一番分析,忍不住吸了口气,屋里分明带了三春暖意,他却觉得心微微寒。
此人看重百姓与民生,定州闹起来了,必定又有一番生灵涂炭。
而这,也正是顾谨方才多番顾虑的原因。
匪患恒生,不是好事,也并不是她想要看到的局面,之前陆归堂说起顾疆元逗留定州之时她便隐隐觉得不妥,直到今日细心分析,才算是下定了结论。
有人心里装了百姓,便也有人没装,那堂上坐着的玉面小公子商故渊便满意的笑了笑:“如此一来定州正值用人之际,要行平匪之事非国舅爷不可,圣上要安稳定州便要褒赏国舅,没道理那头儿给李家甜枣吃,这头儿却责打他的外甥。殿下,你逃过一劫了。”
陆归堂松了口气,是啊,他逃过一劫了,可那定州苍生又该怎么办。
顾谨放下手中茶盏,不由地放缓了声音:“想必王爷有法子能够探听到定州的消息吧。”
陆归堂点了点头,将声音放大了些,冲着窗外说:“去办。”
窗户外头,一道黑影一闪而过。
国舅在定州多年不会不联系陆归堂,更何况当年国舅离朝之时陆归堂已经不小了,咸王府的暗卫明白如何与李昌平麾下的斥侯通信,要探查清楚定州境况易如反掌。
之前得知顾疆元父子耽搁在了定州的消息也是那么来的。
第一百零六章 秋霜少女又回来了
暗卫领命而去以后卫丞相便起身告辞,时近正午,他得早些回去了,更遑论咸王府这是非之地他本就不该来的。
临行时卫丞相又嘱咐顾谨:“顾二,你就先在咸王府歇歇,待我们探听到你父何时回朝再说。”
顾府里头何氏虎视眈眈的等着顾谨回去,而卫毓川和卫夫人不在汴梁,卫丞相没有理由请顾谨去丞相府,纵然她在咸王府小住也很不应该,但此事已经闹大了,留下和离开也没什么分别。
还不如就住在咸王府里安稳些。
顾谨明白卫丞相的担忧,便应下此事,三人一同送卫丞相出了府。
中午的太阳炽热,但到底是在冬天,任如何明媚也暖不了人间寒冬。
离用午膳还有些时候,陆归堂如今不着急进宫,便吩咐了厨房做些丰盛些的饭菜,说是为了留商小公子在府上用膳。
管厨房的管事抿了抿唇下去,心里却笑陆归堂这假的不像话的理由。
商家小公子日日都赖在府上,殿下哪一回用好饭菜招待过了,如今是为了招待谁,他们心里也都清楚,只是没人敢说。
卫丞相一去几人便闲了下来,顾谨在陆归堂的建议下随府上的丫鬟去后头更衣,咸王府里没有女眷,顾谨没想过这后院竟洁净如新。
院子里的积雪全都扫干净了,唯有庭院里枝丫上还可见些素白,冬日里不好分辨是些什么树,但顾谨还是能认出来一些唐槐,想必春日开了花会很好看。
几人又往前走,便转过了长庭,入了水榭,顾谨抬眼一看,这地儿也是陆归堂那手懒字题的匾额,叫做——菊谢园。
她心头一动,脚步也不由地放缓了些。
带路的小丫鬟年纪不大,却瞧着颇为机灵,见顾谨打量后院陈设,便为她解释:“顾小姐看府上陈设还算不错吧,那是因为殿下颇为看重洁净,前院一向是干干净净的,只是这后院却是从月前才开始收拾的,当时奴婢们还不知道是为什么,现在想来原是为了迎姑娘。”
顾谨听见这话禁不住耳珠泛了红粉,她心里明白定然是陆归堂又在府上乱说话了,却不知如何搪塞这小丫鬟,只道:“你家王爷快要娶亲了,哪里是为了我,是为了新妇吧。”
小丫鬟一“呀”,连忙低头回话,却不觉嘴角勾了勾,笑道:“殿下说过了,您就是未来的新妇。”
这等话陆归堂是不会亲口说给一个府上的小丫鬟听的,顾谨正要反驳,却听人家小丫鬟又补了一句:“您可别不信奴婢说的话,这可是商小公子前两日亲自来嘱咐奴婢们的,还说这话是殿下亲口说的呢。”
顾谨与身后随性的云绦对视一眼,默默将一口老血咽了回去。
……
咸王府的地界儿物华天宝,王府后山上有泉水,府里的水全是从山上引的泉水,而非寻常人家坐吃井水。
小丫鬟领顾谨主仆去的院子里有一小方浴池,已经放好了温水,水气氤氲,迷蒙人世。
小丫鬟关门退了出去,顾谨便在云绦的服侍下入了水,水温正好,她连日忍饥挨饿,已然许久没有泡过一个这么舒适的澡了。这一来便不由地多待了会儿,直等水温消了才又唤了那小丫鬟进来。
小丫鬟进来的时候,云绦正服侍顾谨穿中衣,待看到那小丫鬟手里头端着的托盘时,主仆二人不由地相视一看。
“这是……”顾谨指着那托盘上的衣裳问。
小丫鬟欠欠首,笑道:“府上没有女眷,奴婢们的衣裳有违规制,不敢呈给顾小姐,这是殿下特意吩咐了奴婢去找的。是从前三公主来时带的随身衣衫,是新的,特意拿来给小姐。”
顾谨伸手去抚那衣衫,质地虽然上乘,但式样却是寻常官眷的衣裳,顾谨不由地想起了三公主这个人。
上一次她随卫毓川母女入宫之时发觉自己对于如今的后宫不够了解,回去以后便又问过了卫毓川。
今圣与李皇后统共有三位子女,咸王陆归堂排在最幺,上头还有两位公主,便是二公主和三公主,二公主早已经出阁,嫁的人是当时的榜眼,只是后来外放做官,二公主便也跟着一同赴任去了。
三公主年纪比陆归堂大,却至今未曾出阁,听说是个颇为骄纵的女子,时常从宫里头溜出来玩,落脚之处便是咸王府,也自然免不了换上寻常百姓的衣裳上街逛逛,如此一来这儿有三公主的寻常衣衫倒是不足为奇了。
这份好意,顾谨没有拒绝,她穿的是嫁衣,且是自己不喜欢的嫁衣,这衣裳送来的颇为及时。
只是那衣衫还是贵重了些,顾谨便除去了云肩、飘带和压襟等物,只穿了那衣裙。
白橡色的上襦配柳染色的下裳,是衬她的颜色,云绦边替顾谨挽着头发边一个劲儿的笑,总觉得咸王殿下太知她家小姐了,连挑一件阿姊的衣裳都挑的这样合适。
素妆挽就,顾谨瞧着镜中人那眉眼,心里畅快了些。
那引路的小丫鬟却在后头看的待了,心里头把她们家主子的眼光称赞了千遍万遍。
顾家小姐生的真美,却又不是一般小姐的美,是……是她一个小丫鬟穷尽毕生学问也不知道要用什么词儿来形容的容貌。
这番心思,顾谨并未察觉。
收拾好之后顾谨主仆便又由这小丫鬟引着,回了前院。
如今已经是用膳的时候,陆归堂和商故渊在等着她。
但当顾谨掀了门帘看见暖室里的景象时,却不由地愣了愣,而后快步上前。
桌子上佳肴未动,桌子前头陆归堂和商故渊一脸严肃的坐着,他们面前,暗卫正在禀事。
“已经探查到了?”
陆归堂听见是顾谨来了,便摆了摆手先让暗卫下去,而后请顾谨落了座。
男子懒懒一笑,自然没想着瞒她什么,只是说的话却让顾谨有些意外:
“定州还没有消息,他方才来回禀的是宫里的事。”顿了顿,他又道:“皇兄进宫了。”
第一百零七章 暗卫很难过
这日早朝才下,文武百官还没从重华殿里退出来,舒王陆承修便进了宫。
宁国公与他迎面碰上,当机立断问明了事情的始末,二人将圣上阻拦在了重华殿里,又把刚要出宫的文武百官们叫了回来。
唯独卫丞相急着要给陆归堂报信儿,错过了这场再开的早朝。
圣上看到那做出荒唐行为的长子便忍不住想要动怒,陆承修本要请罪,却听宁国公说其中细节还有另一番不为人知的一面。
朝堂之上宁国公慷慨陈词,力护陆承修,声称是宁国公自己担心今日刑部去抄查康府的人办事不利,又担心康府财大气粗会冒犯了圣上的旨意,这才特意令袁常信借了兵马给陆承修去查看的,谁知走到半路遇上了顾家二小姐的花轿和花轿旁的咸王陆归堂,这才让人生了误会。
宁国公总揽朝政大权,是可以调度麾下兵力的。
文武百官都在早朝之上,只有舒王和咸王两位殿下在宫外,宁国公将查问康府的事儿交给了陆承修,此事倒也在情理之中。
如此一来,反倒成了陆承修不顾身上有伤协助刑部查抄康府,却在半路上遭到咸王抢亲,这才耽搁了朝政大事。
当时重华殿里的情形和宁国公那番话究竟如何并不得而知,陆归堂的暗卫们多番打听,只探听到了这么些内容。
但仅仅如此,却也足以让边上坐着的商故渊连连称奇了,那宁国公的嘴皮子就是那样利索,利索到瞬息之间就能够将事情本末倒置黑白颠倒,文武百官的胆子也是那样胆小,胆小到真想面前不敢多说一句话。
更奇的是,事情的发展居然果真如同顾谨推测的一样。
饭菜没用几口,陆归堂便放下了筷子,亲自起身去唤门外的小厮,问:“宫里还没有来人吗?”
那小厮“昂”了一声,不明白陆归堂话里的意思,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时候宫里头要来人。
顾谨和商故渊也齐齐放了筷子,小厮听不懂,但他们听得懂。
圣上不是傻子,宁国公的话是真是假他心中自有论断,但文武百官也不是傻子,朝政大权在谁手上他们心里看的明白。
顾疆元率军回朝在即,湘北水患功臣回朝也在即,没人愿意多事,圣上摆了摆手,摒退了陆承修,意思就是告知文武百官和天下人:宁国公的说辞,朕信了。
如此一来,闹市纵马阻拦人家花轿的罪名就全都落在了陆归堂身上。
午膳的时辰过了,若是不出意外,宫里面该来人传陆归堂进宫问话了。
陆归堂正摆了摆手,想要让小厮退下去,却见远处行来一人,正是咸王府的门房。
他心中一沉,便隐约猜到了来人所为何事。
那门房行色匆匆,见了陆归堂便打扣行礼:“殿下,宫里的傅内监来了。”
顾谨在暖阁听见这话微微一怔,隐约想起来多日之前她与陆归堂在勤政殿门口遇见过的那个稚嫩的小太监。
商故渊起身冲着顾谨拢了拢袖子:“顾小姐,宫中来人,不若你避一避。”
顾谨点头,便起身转到了屏风后头,宫中若是要追究陆归堂的责任,恐怕顾谨也会被一同问责,只因她是顾疆元的女儿,这事儿一定会被压下去,只是这来人傅内监还是不见的好。
顾谨躲好以后,陆归堂便吩咐门房请人进来。
小内监模样如昨,依旧是稚嫩的脸孔上带着几分精明,见了陆归堂便行了个礼,道:“奴才给咸王殿下请安了,圣上有旨,即刻召殿下入宫,马车已经在门外等着了。”
陆归堂沉吟一声,道:“知道了。”
商故渊上前两步,附在他耳边低声说:“你且去拖延一会儿时间,待暗卫回来了,我亲自进宫将结果交到你手上。”
陆归堂抿唇,如今看来,那暗卫的速度倒是成了他唯一的指望了。
此刻他有些后悔,平日里让那几个暗卫过得太清闲了些,如今用起来反而觉得有些不靠谱。
陆归堂披了斗篷迈步出了暖阁,忍不住夸赞了商故渊一句:“若是我将府上暗卫的俸禄提个几成,你有没有兴趣改幕僚为暗卫?”
商故渊玉脸一黑。
汴梁城外的官道上,正策马奔驰的暗卫接连打了几个喷嚏,不知为何,只隐约觉得自己的差事恐怕是做不长久了。
就方才,他带着陆归堂的密信直奔汴梁城外的消息据点,那里有国舅李昌平留给陆归堂的用来及时联络的人马。
那地儿是个小茶馆,平日里与定州的探子通着消息,再将消息报与咸王府。这些年来定州虽然一直不安稳,但陆归堂却也不甚关心,他与国舅联络可以写家书,用不着这家茶馆。
却不想不过几日之内,咸王府的暗卫却往来此地两次了,一次是为着顾谨托陆归堂写给顾疆元的那封书信之事,另一则便是今日。
暗卫到的时候茶馆里头一团混乱,那茶馆掌柜正着急忙昏地在纸上书写,两个跑堂身上有伤,看着很不太平。
这场面把暗卫吓了一跳,还以为是咸王府与国舅联络的第儿被人给发现了,待查清了情况才发现是这茶馆里的探子自己乱了。
暗卫将自己腰间的长刀往茶馆桌子上一扔,面色冷到了极点,“怎么回事?”
为何今日茶馆之中没有茶客,为何两个伙计身上有伤。
这位咸王府暗卫的脾气不是太好,素来只听主上命令办事,今日到了茶馆却与他平日里接头的场景不同,这让涉世未深的暗卫心里很是郁闷。
那掌柜与咸王府的暗卫多有来往,待看清了这不速之客的面容之时才算是松了一口气,他将方才奋笔疾书写就的纸张拿给了暗卫看,并嘱咐:“事态紧急,务必火速呈给殿下知晓。”
那纸上的消息,是他手底下的探子刚从定州带回来的,定州匪祸横生,他们险些回不来。
暗卫将手里的字条展开一看,一颗心顿时一慌。
纸上赫然写着八个大字:定州匪乱,国舅重伤。
??
第一百零八章 定州有多乱?
时间要往前溯几天。
顾疆元力破圭氏部落之后,奉圣旨率一万军马凯旋回朝之日。
朔北比汴梁要冷一些,然将士们心中欢喜,留守北疆的感慨圭氏退败之惨象,回朝受封的心念故土之安康。
人人心里热血翻涌,故而觉不出朔北之寒,启程这一日天下了小雪,似絮柳纷飞,让人禁不住想起来“柳”同“留”之意。
边关安稳了,顾元帅这一走,回去享受的是高官厚禄,是汴梁城里的安生日子,再不用面对这朔北的苦寒之地,几个跟着顾疆元多年的将领心有戚戚,竟生了不舍之意。
顾疆元拍拍赵羲得的肩膀,笑道:“羲得啊,本帅走了,这北疆万民就换你来守护了。”
此人乃是北疆军中的左卫将军,顾疆元一走,军中便以此人为尊。他是朔北人,家就在北疆之内,母女妻儿就在自己身边,回朝受封无他而言多此一举,便就在了北疆。
赵羲得笑笑,抱拳道:“末将与北疆万民都等着元帅回来。”
顾疆元摆摆手,策马而去,远远地落下一句:“回来做什么,战乱的时候军中才用得上元帅,你还是盼着我别回来的好。”
顾疆元率大军日夜兼程,连行千里,却在抵达定州的那一日慢下了脚步。
定州是座古城,西北临北疆,东南临汴梁,原本是一处山清水秀土沃民丰之佳地,之所以后来成了古城,是因为前朝皇帝发迹于此地。
而后前朝颓靡,大贞高祖取而代之,迁都汴梁,改国号为贞,这才有了后来的开创盛世。
那时候定州境内有前朝古迹,本是一处好地方,但毕竟偏向北方了些,不若汴梁城集天时地利人和于一身,高祖迁都之后本属意将定州该做行宫之用,待天气酷热之时还可以用作皇家避暑园林。
本来定州的行宫已经在修葺了,却没想到中间冒出来一帮山匪,搅扰了行宫修葺的进程。高祖大怒,派人前去剿匪,这才知道那所谓的山匪实则是前朝余孽,自此以后长达百余年的匪祸之乱便开始了。
人家说自古英雄出乱世,当年前朝皇帝发迹于定州,大贞高祖又在定州始创了大贞朝廷,这帮前朝遗留下来的山匪们便觉得定州是一块风水宝地,占山为王,强取豪夺,多年来定州百姓饱受其乱,逃的逃死的死,如今堪堪维持的不过就是一帮老弱妇孺。
国舅李昌平行剿匪之事已有几年,奈何这帮山匪狡猾至极,要么混做平头百姓,要么深居山林不被察觉,总归剿匪的年岁越来越长,山上的山匪反倒是越来越多。
定州自古出山匪,险些成了戏言。
这日顾疆元率军抵达定州城下的时候却发现无人来接,定州城门不仅无人驻守,还乱做了一团,百姓们拖家带口逃窜而出,整座古城似乎成了一座荒城。
顾疆元勒马城下,皱了皱眉,只问:“出什么事了?”
为何好好一座城池无人看守,国舅李昌平呢?
当此时,那逃窜出来的百姓慌忙之间撞上了他们的军队,一帮人跪地求大王饶。
顾疆元侧了侧首,一脸的疑惑不解,便问:“谁是大王?”
那跪在前头的是个衣衫褴褛的汉子,听见了顾疆元这句话,才敢抬头看一看马上的人,待看清楚了皆是一帮身披战甲、威风凛凛的兵将时,百姓们的哭喊声停了停。
那前头的汉子目现浊泪,面色转悲为喜,又连道:“乡亲们,不是那山匪大王,是军爷,朝廷派人来救咱们了。”
顾疆元这才恍惚间想起一些传言,听说那占山为王的土匪头子名叫黄奢,素日里欺压百姓,逼着百姓们唤他黄大王。
方才这群百姓看见马群就被吓得跪地求饶,想必是将顾疆元这队人马当成了黄奢的山匪了。
顾疆元皱了皱眉,而后翻身下马,亲手扶起了那跪在前头磕头的汉子:“老乡,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有什么事,慢慢说。”
那汉子微微一怔,看向眼前扶着自己的顾疆元,眼神里大有不解之色:“怎么,难道将军不是朝廷派过来帮国舅爷打黄大王的吗?”
此句一出,那跪地的百姓又开始哭喊,他们原本以为是朝廷的援兵到了,却不想这队兵马只是路过。
一时间定州城外乱成了一团,顾好眠和后头的骑兵纷纷下马搀扶那些老弱。
骑兵在外不下战马,但主帅顾疆元已经下了,他们便可循先。
顾疆元将披风一甩,一抹烈红卷了定州乱声。
他心中有了猜测,便又问那汉子:“你们可知道国舅如何了?”
那汉子摇头,神色悲怆,如丧考妣。
顾疆元望着那浩瀚长空与烈烈寒阳,如同看见一桩将起的战火连绵漫天。
他朗声,下了军令:“阿眠,你率一千人马于此处安置百姓,其余人,随本帅入城!”
战马嘶鸣,万军得令。
那帮老目含泪的百姓们看着那策马而去的将军背影,想起他方才自称的“本帅”二字,才忽然想明白:那方才亲自下马搀扶他们的将军乃是在朔北驻守多年,累得战功赫赫的顾大元帅顾疆元,他今日率军来此地的确不是朝廷派来剿匪的增援,而是边关大捷,他今日回朝受封,路过此地。
但……那一声“进城”,让定州的这群忙于逃难的百姓隐约看到了希望二字。
谁也不愿意离开自己的家乡,落叶尚且归根,何况他们?
如果可以,他们也不愿走上一条背井离乡的路。
顾疆元率军进了内城,所见之景令人惊骇。
他们常年驻守北疆,所见过的残酷景象无非就是战场之上以命相搏,搏得过的活下来,搏不过的便马革裹尸。
而此时的定州城竟然几乎成了一座空城,街道之上空无一人,只剩下一副残败景象,酒肆屋舍被火烧遍,灰烬融在积雪之中,素白成了灰脏。
顾疆元环视一周,吩咐麾下:“四处去看看,可还有活着的百姓吗,再打听打听国舅爷现在何处。”
麾下亲兵领命而去,顾疆元踱踱马蹄,兀自剩下一腔孤冷。
第一百零九章 定州有多乱(二)
顾疆元手底下的亲兵找到国舅李昌平的时候已然又过去了半日,李昌平留驻定州多年,有一座自己的府邸,亲兵去的时候那府邸已经空了,最后找到他的地方,已经在定州的另一城门,邻着汴梁城外官道上的城门。
李昌平原是好意,接到了圭氏部落退败、顾疆元要领兵回朝的消息以后想要为国再添喜事,本想趁着北疆安稳下来的时候趁机将黄奢为首的这帮山匪一网打尽,却没想到这些年黄奢招兵买马占山为王,积聚了不少的人力物力,李昌平率大军攻上定州山,却不想到的时候已经是人去山空。
想清楚了这有可能是黄奢的掉调虎离山之际时为时已晚,李昌平一把当先率军返回定州城,却发现黄奢已经在行烧杀抢掠事了。
李昌平一面担心流箭会伤了定州城的百姓,一面又要提防黄奢带人出城,期间一群百姓到军前求助,李昌平分神之际不甚让黄奢突破了包围圈子,带人直奔汴梁。
这土匪头子黄奢是个有脑子的人,知道边关顾疆元打了胜仗要率军回朝,便没敢命手下的人往朔北流窜,而是带着人直下汴梁,想要行拥兵自重、黄袍加身之事。
百年匪祸积年累月下来是一场壮观的历史载笔,那随黄奢出城的山匪竟有万人,先前朔北战事吃紧,朝廷的兵马全都拨给了顾疆元和李昌平,如今驻留汴梁的不过是惠景和手底下那帮人,那帮人跟着惠景和都混成了饭桶了,哪里能指望他们来抵御这万众山匪。
李昌平连忙率人追击,倾五万人之力,截黄奢去路。
这场激战就发生在定州城脚下,黄奢率余下匪徒逃回定州山,李昌平重伤,兵将自乱,军报没能送到汴梁去,这也正是陆归堂先前的书信被阻隔在了定州的原因。
……
天色转眼即黑,定州军帐之中燃了油灯数盏,顾疆元正在帐外踱着步子。
那帐帘掀开,有个军医出来禀事。
顾疆元回身,险些被那军医手上的残血沾了一身,他惶惶一避,忙问:“国舅如何了?”
那军医拱了拱手:“回元帅,国舅爷伤在后心和左臂,伤势颇为严重,末将不敢保其性命,也不敢保证国舅伤好之后还能不能领军打仗。”
话还没说完,顾疆元便掀帘子进了军帐,他不是一个多么慢性子的人,李昌平伤的如何他亲眼看一看就知道了,先前等在外头是怕耽误了军医给他治伤。
孰知这帘子一掀,饶是征战沙场多年的顾疆元也仍旧是愣了愣,那条胳膊哪里是伤了,几乎都要废了,怪不得军医如此含糊其辞!
李昌平伤在后心,彼时他身边无人,没人看见伤他的是什么兵器,顾疆元走近了细细查看,判定是长刀所致,与山匪们擅用的兵刃倒也符合。
只是这一刀伤的重,直直从他后心劈开,刀锋落在了左臂上,刀伤深可见骨。
顾疆元进来的时候伤口都已经做了包扎,他看不出这伤有没有伤到骨头,若是伤到了便真应了军医方才所说的日后不能领兵打仗之言了。
顾疆元叹了口气,喃喃:“便是为了你那禹禹独行的外甥,你也得保住这条命。”
“父亲。”
顾疆元听见帐子外头顾好眠的声音,便又出了帐子命军医进去细心照料。
父子二人沿着军帐一直走,直走到了定州山脚下,顾好眠才又开了口。
“父亲,城外的百姓都已经安顿好了,有咱们的人亲自照看着。”
此时不在军中,顾好眠便不再唤他“元帅”了。
顾疆元点点头,又道:“定州事不该由咱们插手,待国舅醒了咱们就得赶紧动身回朝了。”
虽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但今圣忌惮李昌平,顾疆元父子远离朝堂纷争多年,更不知道如今圣上的态度,他们私自将朔北的兵用到定州平匪事上,恐怕会招致朝堂非议。
如今回朝在即,他们离汴梁城里的口舌交锋又进了一步。
顾好眠深知其中利害,便应下此事,却又发觉自己还有问题:“父亲,国舅他伤势如何了?”
顾疆元望着天上那轮圆月,忍不住叹了口气:“国舅的伤,只能是尽人事听天命了。”
顾好眠敛目,他回来的时候路过煎药的帐子,里头兵将伤的都不轻,还有一群战死在定州城下的将士未得安眠,这一仗,损失惨重。
他顺着父亲的目光同去看天上的月亮,明白多年未归的家乡就在眼前,也明白多年未见的故人就要见到了。
“可,父亲,若是国舅失势,咸王殿下岂不是?”
顾疆元闻声又是一声轻叹,夜里天寒,这一声叹便呵出来一口白气。
他道:“若真如此,你妹妹的婚事倒是该早些办了。”
顾疆元所说的,是顾湘和陆归堂的婚事。
这些年顾疆元虽然远在朔北,却也知道这仗终要有打完的一天,届时兵权交还到皇家手里,顾家便成了汴梁城里最清闲的一户人家。
他借由咸王与顾湘的婚约暗中占了陆归堂的战线,为的不过就是求顾家一族安稳。
陆归堂身后有李昌平的兵,那五万兵马远比顾疆元手里的十万人更为稳妥,远亲不如近邻,何况那近邻李昌平是他的亲舅舅。
但如今李昌平剿匪不利,就算日后没有落下伤,圣上也一样会责备他带兵不利,到时候这五万兵力不知道会落在谁的手上。所以,顾湘和陆归堂的婚事的确是要尽快了,有了婚姻的牵扯,顾家才能够不遗余力的辅佐储君,储君也能顾全妻族,繁荣一家。
顾好眠轻笑了笑,避开了这个令人心头沉重的话题。
男子的声音干净晴朗:“说起妹妹,儿子心里倒是挂念得很,不只三妹妹,还有二妹妹。”
也不知是不是近乡情更怯,这说起家人的话题让人听着也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轻松。
顾疆元亦笑:“是啊,谨儿那丫头身子不好,倒是常常令我挂念的。”
第一百一十章 所谓责任
顾疆元的大军在定州驻扎了两日,或许是迫于朔北兵将的威力,或许是前时与李昌平在定州城下的一战损失了不少人马,总归这两日黄奢老老实实躲在山林里,并没有下山再来滋扰。
剿匪是李昌平的兵该干的事儿,李昌平没醒,顾疆元自然不会管。只要黄奢不下山来迫害百姓,他们就也还看得过去。
直等到仲冬初一的晚上,军医来报,国舅李昌平醒了过来。
顾疆元与顾好眠得了消息急匆匆赶去中军大帐的时候,正见李昌平斜斜倚在身后软枕上,一张脸惨白无色,失了平日威风。
他抬眼看到顾疆元,眸色一亮:“顾元帅。”
顾疆元点点头,李昌平身边的亲卫便退了出去。
方才李昌平醒了已经问过麾下亲卫战况如何了,也得知了顾疆元父子暂时驻扎在此。
顾疆元沉吟一声,面有关切之意。连忙上前按住了想要起身的李昌平,“国舅伤的可不轻,可万万不要起身。”
李昌平手握成拳,猛地往榻边捶了一拳,这举动将顾疆元和顾好眠吓了一跳。
却听李昌平愤愤出声:“都怪我思虑不周急于求成,分明四五年都等下来了,怎么就一定要赶在这次将这帮山匪赶尽杀绝呢!”
他说的是前日他率军上山剿匪,却阴差阳错入了黄奢之翁的事儿。
这一仗看似被顾疆元的到来阻断了,但李昌平的部下仍然死伤七八千人,亦有百姓饱受苦难。
皆是因为李昌平思虑不周的缘故。
顾疆元叹了口气,同为将领,他能懂他苦心。
“国舅不要迁怒自身,你也有你的苦衷,那黄奢狡诈,圣上会体谅的。”
听见圣上二字,李昌平眸光一闪,连忙又唤回了守在帐子外头的亲兵。
一番吩咐,并没有避着顾疆元父子。
“快去让我们的探子与殿下联系,再修军报奏与圣上。”
彼时李昌平尚且不知陆归堂在汴梁城里惹出了事情,若是知道,定然不会如此放心的将他打了败仗的消息直截了当的传给朝廷。
最差不过是他丢了兵权,暂时不会拖累到陆归堂。
交代完此事,李昌平又将目光转向了顾疆元身上,开口嘱咐意深深:“顾元帅,此番你率军回朝,若是有时机,还得向圣上提一提令爱与咸王的婚事。”
事情不用说的多么明白,顾疆元和李昌平的心里都很清楚,若是李昌平因黄奢一事失了兵权,陆归堂的背后就必然要有顾疆元手里的十万大军。
顾疆元与顾好眠对视一眼,心里都想起了前几日他们在定州山下商议的那番话。
顾疆元点点头:“朝中局势不明,国舅爷安顿好之后,本帅便要率军回朝了,届时朝中情境,我会有书信来定州。”
李昌平闻言略显安心,他本想抬手抱拳以礼,这一举动却扯动了自己身上的伤痛,如这定州城里割人的风霜,刀刀深入骨髓。
……
汴梁城。
咸王府。
距离陆归堂进宫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商故渊几乎等的有些不耐烦了。
他手里的折扇开了又合合了又开,愤愤出声:“我早说他府上的暗卫不顶用,这都去了多少时候了,消息还没有送过来。”
顾谨在旁坐着,显得比商故渊镇定的多,她淡淡开口:“不然怎么人人都说咸王府的侍卫比你商小公子还要清闲些。”
商故渊被这话一噎,顾谨明里暗里都在讽刺陆归堂将自己当老妈子。
他努努嘴起身,语气有些急躁:“那我便亲自去看看。”
孰知这话才一出口,咸王府暗卫的声音就冷冷地从门帘外头传了过来:“属下来迟了。”
这暗卫自从茶馆里拿到了那封急报,便马不停蹄往咸王府回赶,马还好,但他要跑吐了。
谁知才刚进咸王府的大门就听见商家小公子在说自己的坏话,他心中有些不平,但看了看陆归堂好像的确不在府里……难道自己平日真是太过清闲了?
商故渊没顾上数落陆归堂的暗卫,而是率先接过了那封急报与顾谨同看。
“定州匪乱,国舅重伤?”
这个结果,比他们想象中的还要残酷一些。
本该是由商故渊火速进宫将这个消息告诉陆归堂的,但这炙热的手信捏在手里,商故渊忽然有些不敢迈步了。
他“嘶”一声,心里拿不定主意,便又去问顾谨的意思:“顾小姐,你说这……是喜事还是坏事啊。”
若是定州匪祸真起,圣上需要有人在定州打仗从而重用国舅李昌平,如此一来可解陆归堂今日之危。可……国舅重伤,兵权不稳,这于陆归堂而言,还是一件好事吗?
顾谨接过那封急报,上书的八个大字微微刺中了少女的心。
这一刻,少女脑子里无数个念头电光火石闪而不灭,答案脱口而出,几乎也只是一瞬间的事:“进宫,奏报王爷。”
她知晓商故渊待自己不似卫丞相那般信服,便先解了商故渊心中之祸:
“喜事与祸事从来没有什么分别,不过定州大乱于我们而言是喜事,于定州百姓而言是祸事。国舅重伤于我们而言是祸事,于定州的山匪而言却是喜事。今日咸王遇责,于我们而言是祸事,于舒王府而言却是喜事。”
“商小公子,他生在帝王家,肩头有一份属于他的责任,如今势态,他受责备是小,延误军情是大。”
商故渊一怔,听过顾谨许多惊世之言了,却没想到还有这责任层面的。
的确如顾谨所言,如今的势态,已经不是陆归堂会不会受责罚的事了,而是定州山匪会不会趁国舅重伤趁虚而入的事儿。
李昌平发给陆归堂的急报比发给朝堂的军报要快,至少能提前一日,这一日时间,他们不能保证定州万民会不会平安无事。
顾谨将那急报折好,交到了商故渊手里,看见他那副不忍神色,便又松了口:
“这样吧,此物你进宫交给殿下,至于他要不要呈给圣上,由他自己做决断。因为,那是他身在帝王家该有的的责任。”
第一百一十一章 咸王之抉择
商故渊将那急报收入袖中,顺带将那把折扇也一合,声音透过暖阁,说给了外头守着的小厮,只两个字:“备马!”
彼时已是下午,今日太阳好,汴梁城的百姓们都爱出来逛一逛。
咸王府离皇宫并不远,若是快马骑行,至多一炷香的时间便能到,奈何今日人多,商故渊不敢再行闹市纵马之事,待避过了人群到了宫门口的时候,已经又过去了近半个时辰。
这也就是说,陆归堂已经在承庆殿门口跪了近两个时辰了。
商故渊拉拉马缰,忽然觉得咸王府的暗卫也挺不容易的。
商故渊非在朝官员,平时入宫要么是跟着他父亲盐务总督,要么是跟着陆归堂,像如今这般自己闯宫门的还是头一回。
也果不其然,就被侍卫给拦了下来。
商故渊挥挥折扇,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交给那侍卫,里头是先前陆归堂让他拿去找吏部尚书的咸王印,他还没来得及归还给陆归堂,恰好今日派上了用处。
那侍卫看罢了印,又仔细打量打量了商故渊,这才反应过来如今面前这笑的温玉醉酒一般的公子便是商家小公子。
有印在,又有咸王府幕僚的身份,侍卫们便没有多加阻拦,而是放商故渊进了宫门。
只是……看商家小公子笑的那双透着温色的眸子,他真是去救咸王的吗?听说咸王被圣上召进宫问罪了,怎么这商家小公子好像还笑的挺开心呢?
皇宫,承庆殿。
今日天气不算太冷,只是到底是化雪的日子,纵然正值日头最热的时候,可承庆殿外的温度到底还是低了些。
仲冬的太阳是暖不了这宫廷的。
傅内监从偏殿里头出来,怀里揣了个手炉,想要交给那门口跪着的咸王殿下。
陆归堂皱皱眉,忙挥手退了他,压低了声音斥责:“我在请罪,抱个手炉算什么请罪!”
傅内监抿抿唇,便将那手炉又收回到了自己怀里,他也是个好心,看着陆归堂在外头穿着单衣都跪了几个时辰了,圣上说在殿里午睡,却也不知道是真睡还是假睡,便想偷着塞给咸王一个手炉暖一暖。
哪成想好心险些办了错事,倒也不怨别的,只怪他们这些小内监没见过什么世面,也没读过什么仁义礼智信的道理。
傅内监瘪瘪嘴,便要将手炉送回偏殿里,身子才一回转,眼神便又一亮,“殿下,商小公子来了。”
陆归堂闻言回头,正见商故渊乘一身温润而来,冬阳瑟瑟,这人反倒带了不少的暖意。
他不由地轻声一笑,什么叫做雪中送炭之情,大抵如此吧。
商故渊未及见礼,往陆归堂身边一凑,顺便遮了遮这旷庭寒风,只是他面色虽温润,眼底里却有一丝暗暗的愁色。
他善于掩饰情绪,这抹愁色先前没让旁人瞧见,却没逃过陆归堂的眼睛。
陆归堂皱了皱眉,顾不上单衣天寒,伸手去问商故渊:“消息有了?”
见商故渊从袖子里拿急报的时候犹豫了那么一瞬,便隐隐觉得不安,又问:“不是什么喜事?”
商故渊拿着急报的手一凝,脑子里忽然闪过顾谨的话:喜事与祸事从来没有什么分别……
商故渊一笑,将那急报放到了陆归堂手心上。
温酒又添了温油:“殿下自看吧,看完了,有她的话要带给你。”
陆归堂眸色一凝,连忙展开了手中纸张,冬雪碎陌阳,于他纸张悄启的那一刻散了满地。
陆归堂手里的急报被他猛地撕裂,一半上是“定州匪乱”,另一半上是“国舅重伤。”
商故渊用手抵住他想要起身的膝盖,温色眸子将那人心神微微一定。
“殿下别急,听我说完。”
或者说是听她说完。
陆归堂一顿,这才想起来商故渊方才所说的顾谨有话要带给他。
“他说什么了?”
商故渊拢了拢衣袖,再复述起少女那番话的时候不觉多了些尊敬。
“她说:你生在帝王家,肩头有一份属于你的责任,如今势态,你受责备是小,延误军情是大。”
“她还说,让我将这封急报交到你的手上,至于是你起身出宫直奔定州去探望国舅,还是俯首请罪向圣上禀明军情,全由你自己决定。”
说完这话,商故渊便将手里折扇拢入衣袍当中,立于陆归堂身边再不言语。
他想做什么样的决定,他也很好奇。
陆归堂身子一软,握着那残纸的手竟忍不住微微颤抖。
在这之前,在他刚到看“国舅重伤”那四个大字的时候,的确想不顾一切往定州去。
可不得不承认,顾谨的话往往受用。
陆归堂将手中两张残纸叠在一起,用那几乎僵硬的手指将其捋平,一封急报被他扯开成两张,又被他捋好作一叠。满天之下只有他手里的这两张残纸相护摩挲的声音沙沙作响,除此之外便再也没有其余的动静。
宫宇何其大,君王何其小。
陆归堂笑笑,男子周身褪去了懒意,一身单衣不敢怨天寒,两肩担重至定州万民。
他呵了口气,嘱咐商故渊:“你先回去,告诉她……”
话未说完,却又被商故渊打断了,温润公子拢了拢袍袖,笑道:“不必了,她说让我在这儿等你一道回去。”
陆归堂一怔:“她知道?”
她知道他不会去定州,还嘱咐商故渊在宫里等自己?
商故渊笑笑,想起来他出府之时府中少女那抹坚韧的背影,和那背影嘱咐的一迭秋韵,她说:长街之上,我没跟陆承修走,那便是我的抉择,而他的抉择,一定不会让你我失望。
很明显,陆归堂的抉择的确没有令商故渊失望,他虽世家子弟,却做王府幕僚之职,少年人都是有大志向的,只不过有些人志在花天酒地,有些人志在君恩与国,还好商故渊属于后者。
他叹了口气,大事当头便没讲这话说给陆归堂听,只报之一笑,眸子里褪去了那一抹愁苦,复又被温润填满。
他眨眨眼睛,退了几步到廊下等。
第一百一十二章 圣心
冬阳沉,万物寂静。
陆归堂长叩一声,以头抢地,长呼一声:“父皇,儿臣,有军报要禀——”
承庆殿的门缓缓打开,一个内监从里头急匆匆地出来。
此人姓曾,是服侍今圣多年的宦官,也正是那傅内监的师父。
宫中风水好,将这帮老内监们全都养的油嘴滑舌,曾内监其人,也是一个看人使眼色的滑头。
他并未言语,只冲着陆归堂微微一礼,伸手接过了那两张叠在一起的残纸,随后进了承庆殿。
紧接着,殿门打开,曾内监又亲自请了陆归堂进去。
殿内燃的是兽金炭,今圣正坐在那暖炉前头往里添炭火,陆归堂呈上去的急报就被他捏在手里,离暖炉极近,只消一不留神,就会被那暖炉里溅出来的星火吞噬。
陆承修未言,只在圣上面前徐徐跪了下去。
“啪啦——”
一粒火星炸开。
圣上开了口:“皇后要来,朕没准许。”
陆归堂抿了抿唇,外头天寒地冻,他又因请罪只着单衣,乍然进入这暖室里有些不适应,但仍旧强忍着身上的瑟缩回话:“儿臣为人臣子,却带头生事,罪涉滔天,不敢劳母后说情。”
后宫是一处很奇妙的地方,分明说一入宫门深似海吧,可后宫里关于外头消息的传播速度往往不会逊色于前朝,尤其是皇后那里,自然早就知道了他闹市纵马,还截了人家花轿的事儿。
圣上抖了抖龙袍袖子上沾上的烟火气,连着手里那两张残纸也发出窸窣声响。
他笑笑:“滔天太严重了些,你方才若是夺门而出了,那才是滔天。”
陆归堂周身一凝,原来方才皇帝压根儿没有午睡,一直盯着他呢。他若是冒冒失失直奔定州去探望国舅,恐怕此时已经被圣上逮回来拘着了。
细数哪朝哪代,也没有皇子无旨出京,去的还是那有兵力的地方的。
陆归堂吸了口气,额间都冒出冷汗来。
有道是伴君如伴虎,纵然今圣是陆归堂和陆承修的父亲,却也同样是他们二人的君王。
圣上对这两个儿子的态度一直都是若即若离,陆归堂知道这仍旧是为着皇储之位,任他亲近了哪一个都会牵动朝堂之上的党政之争,所以圣上干脆哪一个也不亲近。
屋里静默了一会儿,只剩下那碳火熊熊燃烧的声音。
良久,圣上又问:“为何不去,那儿身受重伤生死未卜的,可是你的舅舅。”
陆归堂开口,答的干脆。
“儿臣想去的,但儿臣是皇子,注定要有自己的担当,罪责未请,军报未呈,儿臣不敢去,也不能去。”
圣上捏着残纸的手一滞,碰上了暖炉里的碳火,瞬间成了灰烬。
陆归堂心中一紧,想要上前查问圣体,却见圣上摆了摆手。
“朕真是年纪大了,添个火也险些烧着手,提不了笔了可怎么好。”
陆归堂一惊,便要起身去唤太医,不想又被圣上给叫住了。
“不着急,你去代笔。”
陆归堂回身,正见圣上所指之处是书案,上头有朱墨御笔,墨已磨好。
“父皇,写什么?”
圣上又笑笑:“圣旨。”
……
仲冬初二夤夜,圣旨到了定州城。
彼时,黄奢正率人蠢蠢欲动。
圣旨若是晚到一日,无人可说结果如何。
但好在,圣旨的的确确是在这一日到的。
这封圣旨并非下给李昌平一人,就连定州刺史官员等人也同到了军帐之中接旨,这是为了顾念李昌平的伤势。
传旨的内监免了李昌平的跪礼,于帐中宣读了圣旨:
着定州刺史与定州副将暂领剿匪事,着户部拨款安抚定州百姓,又念及国舅伤重,特请于定州府邸养伤。
李昌平接到圣旨的手微微颤抖,他没想到圣上对于他战败之事竟然没有责备,反倒特许他留在定州养伤,这便是没有要收回军令之意。
圣心宽宥,却让人捉摸不透了。
定州事既然有了论断,顾疆元父子也便没有留下去的必要了,次日一早,顾疆元率一万大军出定州城,直下汴梁。
与此同时,汴梁城内咸王府里,陆归堂正煎茶。
时人尚雅,煎茶插花都为人所推崇,陆归堂身为皇室之子,操持此物自然不在话下。
只是煎茶毕竟是一桩麻烦事:
其沸,如鱼目,微有声,为一沸;缘边如涌泉连珠,为二沸;腾波鼓浪,为三沸,已上,水老,不可食也。初沸,则水合量,调之以盐味,谓弃其啜余,无乃而钟其一味乎,第二沸,出水一瓢,以竹环激汤心,则量末当中心而下。有顷,势若奔涛溅沫,以所出水止之,而育其华也。
陆归堂才刚煎到第二沸,便又被顾谨叫了停。
少女敲敲桌子,看也不看角落里的陆归堂,只冷声道:“沸过了,茶沫要苦。”
陆归堂叫苦连连,忽然后悔今早答应了替顾谨煎茶之事了,明明自己跟着皇后学过此法,怎么在顾谨看来却全是毛病。
男子懒笑吟吟,将同顾谨一同在坐的商故渊勾了过来。
商故渊不露痕迹的翻了个白眼,却颇为听话地拿起了剩下的茶饵,有事公子服其劳,可怜。
顾谨放下手中医书,托着腮看这两人,像是被那人传染了一样,竟不觉也覆了懒意:“商小公子的茶也没用,我不曾见过今圣,自然摸不透圣心。”
昨日圣上下了安抚定州的旨意,不仅没有责备国舅李昌平,就连陆归堂的纵马之罪也一带而过,陆归堂摸不透他爹的心思,自昨日晚间回府到今日晨起,已经缠着顾谨给他分析圣心许久了。
但知人才能知心,她不曾见过今圣,不知道今圣的性子如何,更不知道圣上昨日与陆归堂说话的时候是怎样一副神情。
陆归堂想让她猜,便早起献殷勤,做起了煎茶之事。
顾谨叹了口气,将手中随手翻看的书本往桌子上一扣,似乎是被他缠的烦了,好似真的是随口一猜。
“大概因为你的诚意不错。”
“诚意?”陆归堂挑了挑眉,想不明白昨日自己有什么诚意。
第一百一十三章 揣测圣心
松花酿酒,春水煎茶。
商故渊点茶的声音传过来,继而是他端着两碗茶缓缓走过来的脚步声。
顾谨闭眼嗅了嗅茶香,笑道:“商小公子这茶煎的好。”
陆归堂的脸一黑,笑看了商故渊一眼,商故渊不觉一个瑟缩。
顾谨看着陆归堂一脸怨怼,心中不觉好笑。
“王爷真想听?”
真想听她心中的猜测吗。
陆归堂将那茶盏端起来咬了一口,有些烫,便又放了下去。
他不去看顾谨的目光,只点了点头:“你说……诚意?”
顾谨静默了一会儿,这才重新开口:“是啊,诚意,以真心换真心,天下人都懂得道理怎么到了你这儿便想不明白了。”
话未说完,陆归堂便猛地抬头,眸子里头有星火闪动,却也多了分不谙世事的朴拙。
不待顾谨再度续言,商故渊反倒插了话:“顾小姐说的是殿下的真心换来了圣上的真心,我早说过的。”
陆归堂一个眼刀抛过去,商故渊又闭了口。
他伸手托托下巴,听得顾谨已然肯开口,心中莫名欢喜:“我还是想听顾小姐说。”
顾谨不理他们二人的无赖行径,但既然开了口,便不妨同陆归堂说完。
“商小公子将急报给你的那一刻,你有两个选择,一是去定州,二是留在宫中,很庆幸你选的是第二条。”陆归堂听着敛了眸色,她说的不错。
顾谨顿了顿,又道:“在你眼里,将那军报呈给圣上不过是做了一个为人臣子该做的事儿,可于圣上看来,家与国之间,你选的是国。定州万民的安危需要圣上的旨意来安抚,你这一封急报,不论是与国舅私通的信件还是府上暗卫与定州暗中的联络,都是能早一日将百姓疾苦传给圣上的军情。”
李昌平是陆归堂的亲舅舅,若说他在定州几年从未与陆归堂通过书信,那是没人会相信的。
陆归堂听着这话,又强装镇定的去拿那茶盏,凑到嘴边却还是觉得热,便又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般的放了回去。
他“嘶”了一声:“这可是你说的,让我想想自己生在皇家该有的责任。”
那日商故渊将顾谨的话说的至情至理,他可都被动容了八分。
顾谨默然,又静默了会儿才道:“是啊,你的责任,就是你的诚心。”
陆归堂挑挑眉,渐渐听明白了少女所谓的猜测,却并不肯开口打断,只听她继续说:
“你是圣上的儿子,便总是将他当成皇帝,圣上不让你和舒王干预政事,你们便真不敢插手半分。其实,你也可以将圣上看做这世间一个常人,礼尚往来,你送他一片诚心,他便也回你一片。”
这话说得拗口,陆归堂却也听明白了。
的确,他自小到大受到的教育便是君恩是恩赐,便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他能够用自己的一腔诚意换来天恩。
打个比方,寻常农户之家,做儿子的听说自己的舅舅种地之时淋了大雨生病晕了过去,这儿子没着急去探望舅舅,而是先去跟自己的爹说明了两家土地上粮食因这场大雨损害了多少,这做爹的便觉得儿子稳重,不仅去探望了他舅舅,还又送去了一石粮食。
陆归堂的神思还在神游,商故渊那温润的嗓音已经做起了总结:“终究殿下和舒王之间有一人要做储君,圣上对殿下这个选择满意,所以他可以施君恩,哦不,外人看来是君恩,你们之间却是家事。”
陆归堂微微一笑,心中被这些话激的暖意翻涌。
他自小生的养尊处优,母亲是皇后、舅舅是将军,自己又是今圣嫡子,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帝王家也有帝王的烦恼,陆归堂看似修了一副懒散性子,实则踽踽独行,走的十分辛苦。
今日他们在这暖室里谈论皇家事与国事,更在顾谨那清冷之语中将今圣也比作了个平常人,若是说给外人听,恐怕外人也是不敢信的。
陆归堂忽然“诶”了一声,惊了那复拿起书本的少女。
“怎么了?”
顾谨眨眨眼睛看他,不是将心中猜测都说给他听了吗,又平白无故地诶什么。
陆归堂笑笑,彻底摆脱了方才揣测圣意时的沉重情绪。
“定州事平,顾元帅该回来了。”
顾谨“哦”了一声,又低下头去看书页。
这下父兄真的要回来了,她心里实则很欢喜,只不过这消息自昨夜她知晓圣上旨意的时候便顺带着揣测出来了,自己已经偷着乐了一回了。
陆归堂见她眸色淡淡,便知道是自己的消息说的又晚了,遂又转了话题:“大军路上走得慢,到汴梁城还得有几天,你就,先住在我这儿吧。”
顾谨未抬眸子,只淡淡应了声:“嗯。”
陆归堂见她答应,心中正欢喜,却听少女又补了一句:“恐怕我现在也出不去。”
倒也不是出不了咸王府,毕竟圣上没有真责备陆归堂,也没下令禁足之类,咸王府还是可以进出自由的。
只是……
只是正门走不了了,出去的话还得换身衣裳带个帷帽,若要回顾府也得避着人些,不然的话,事情就会有些麻烦。
这情况单对顾谨而言。
汴梁城天子脚下,毕竟物壤民丰,相较于其他地方的百姓而言,这地儿的百姓没有太大的经济压力,便喜欢追求一下精神生活。
比如上街看个热闹,到茶馆里听个书,再捕风捉影传传流言之类。
时下汴梁城里头传的最火热的流言,便是顾家二小姐在嫁给康大夫的路上遭舒王与咸王两人相继拦花轿的事儿,不止如此,他们还认为康府被抄家也是因为顾家小姐。
虽然这话说得不假,但饶不过那一张巧嘴的说书先生,竟然将此事编成了画本子,一天八回在茶楼里讲。
事情跟皇子有关,百姓们便更愿意听。
事情一传十十传百,便又增生了许多情节:
诸如顾二小姐有褒姒妲己之貌,咸王舒王为美人折腰,明枪暗箭只为求妻之言。
总归就是……很荒唐。
第一百一十四章 舒王不喝药
圣心难测,顾谨她们尚且琢磨了一个早晨,更不要提汴梁城内的其他人。
这道安抚定州的圣旨让汴梁城里许多人都没睡好觉。
比如,舒王府。
陆承修为着揣测这圣意,已经有两日睡不着了,他身上的伤本来就没好利索,这一忧虑便扯出一身的病来。
舒王着了风寒。
这日太医来的时候陆承修刚起,他睡得不好,风寒也越发加重,素来冷峻的一张脸上多了疲惫神色。
太医这类人,都是有些啰嗦的:
“殿下,这昨日微臣给您开的药,您是不是又没喝。”
陆承修默默将手抽了回来,语气甚冷:“你那药吃着发酸涩,本王命人倒了。”
太医抬袖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忍不住再度劝言:“殿下,您这旧伤未愈,又着了风寒,怎么能不吃药呢。微臣开的药味道虽涩口了些,确实因为加了陈皮等药材的缘故,殿下终日不思饮食,又不吃药,圣上怪罪下来微臣怎么担待得起?”
陆承修真是被他吵的烦了,便摆了摆手道:“省得了,今日便吃。”
太医听了这话才算宽了宽心,想要退下去再嘱咐嘱咐舒王府的管事,还没出门却又听陆承修的声音传来过来。
“太医啊,你说若是本王真有个好歹,圣上会问责你吗?”
太医冷汗又冒了出来,正不知道如何回话的时候,见陆承修摆了摆手,这才三步并作两步的出了屋门。
太医走后,陆承修忍不住轻叹一声,默默念叨着“圣心难测”四字。
又过盏茶功夫,外头传来“叩叩”的敲门声。
陆承修轻咳两声,以为是那太医新开的药煎好了,便吩咐外头人:“不必端进来了,依旧倒了吧,别让那太医看见了。”
却不想外头人没应声,反倒是推开了房门自己进来了。
陆承修一怔,抬头看向来人。
“国公?”
来人是宁国公,依旧是那身雷打不动的锦衣玉带,脸上挂了抹似有似无的笑意,手里还端着一碗浓黑的汤药。
他笑笑,将那汤药往陆承修面前一搁,声音不大:“殿下不喝药,病怎么能好。”
陆承修又是一阵轻咳,将身子软回了椅子里,看着那晚浓黑的汤药,苦笑:
“病没好尚且可以对外宣称是病了,若是病好了岂不是要被人猜测真是忧思过度的缘故了。”
说这话的时候,陆承修那苍白的面容和眼角下两团乌青尤为惹眼。
宁国公轻哼一声,又伸手将那药碗端的离陆承修近了些,“我家女儿担忧殿下的身子,这药,还是喝了的好。”
他家女儿,指的自然是宁国郡主姜柔疑。
陆承修皱了皱眉,脑子里闪现过姜柔疑三个字,和那少女依在他身旁温言软语一句:阿修表哥。
他不觉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另一只手去端了药碗。
浓黑的汤药一饮而尽,实则是不苦的,只是就算苦,落在那人嘴里也成了酸涩。
他饮罢,放下药碗的同时顺带抬眼看了看窗外的天。
今日天色有些阴霾,不像前两日那般晴阳高照,却也正因为这阴沉的天气,他更觉得胸口沉闷,喘不过气来。
宁国公亲自过来,自然是知道陆承修在顾虑什么。
他亲手为陆承修倒了一杯温水递过去,道:“顾疆元快要回来了。”
陆承修眉头一皱:“如今顾疆元凯旋回朝,父皇难保不会为他家女儿和陆归堂办婚事,如此一来他不仅有了外戚军权,还有了朔北那十万大军。”
这是他连日以来心中的忧虑所在。
当日宁国公在圣上面前扯了谎,陆承修便与宁国公早早出了宫,他们只知道后来圣上召陆归堂进宫问责,却不知道其中细枝末节,直到那封安抚定州的圣旨下来,他们还是摸不透圣上的心思。
既然是召陆归堂进宫问责,为何又不问责,还将他放回府里安稳度日?
其中缘由,陆承修想了两天两夜也没能想明白。
宁国公不问他忧虑,只附和:“是啊,这亲事一结,十五万的兵权便在握了,就算圣上没有立储的旨意,朝堂上的风向也要变了。”
陆承修凝眉,其中厉害,他如何不知。
“可这亲事早就定下了,咸王府与顾家结亲,也是早晚的事。”
宁国公笑笑:“不过圣上一句话的事儿,圣旨未下,婚书未写,这算哪门子的定亲。”
“圣上金口玉言,哪能反悔?”
宁国公不言,本想提茶壶为自己倒一杯水,却发觉茶壶里没有茶叶,便又唤进来丫鬟续上了新茶。
且将新火试新茶。
屋里暖烟悄起,宁国公嘘了一口热茶,意蕴万千。
陆承修皱了皱眉,语气忽然一转:“国公想要阻挠他们两家的婚事?”
宁国公呵呵两声,“咸王府的婚事我论不着,舒王府的倒是想问一问。”
嘶……
陆承修不觉心中一紧,宁国公所说的意思,他很明白:
顾疆元率军回朝,很可能会与咸王府结亲,而前时定州一事圣上只是安抚,却并没有收回李昌平的军权,如此一来陆归堂手握十五万大军,自己于那大储之位的距离可谓是遥遥无期。
宁国公说,若是想要他的襄助,条件也很容易,取了他家宁国郡主姜柔疑。
若是放在从前,让他把姜柔疑娶回家也自无不可,可偏偏……
偏偏那一日长街之上华轿旁的那一幕,亦反反复复在他脑中盘桓多日。
分明此生与她无多少交集,可偏偏却被她那一声清秋所经验,若没遇见过她,他是甘心娶姜柔疑的。
可一旦遇上了,就很难说了。
陆承修正出神,宁国公便出了声。
他笑笑:“殿下不愿我也不强求,那卫丞相家的女儿,你自去娶也好。”顿了顿,他打量了陆承修的神色半晌,见陆承修在听到卫毓川时神色未变,才又道:“只看卫丞相于殿下这大储之位,是否能够有所裨益了。”
陆承修闻言一怔,卫丞相乃一国宰辅,可惜文官清流,原本的朝政也被宁国公揽到了手里,娶卫毓川,能有什么裨益?
不觉“哐啷”一声,陆承修手边的茶盏被他拨弄在地上,碎了满地,却也遮在了这阴霾天里,不为人知。
第一百一十五章 班师回朝
仲冬月初八,汴梁城再一次沸腾了起来,不过寅时末,鸡声刚鸣的时候,城门口就再一次乌压压的挤满了人群。
上一次有这般盛大景况,还是顾元帅击退了圭氏部落,大定朔北边关的消息穿回来的时候。
不过那日盛况与今日盛景相比,却也稍逊了一筹。
仲冬初八日,顾元帅率军班师回朝!
汴梁城的百姓等这一日,足足等了五年有余,却不想这一日真正来临之际,眼前景象却好似那般如在梦中。
这群挤在城门口的百姓里,有那群远赴朔北征战的恶儿郎们的亲眷,有那苦等儿郎回到阔别多年家乡的少女。
五年来少女沐了几载风霜,她们不知那儿郎是不是随着顾元帅回朝的这一万人马之中的,但不管有没有,她们都愿意来等一等,哪怕只是从那些热血儿郎身上看一看朔北的风霜,感知一丝那人多年来的栉风沐雨。
今日在城门口苦苦等候的不只汴梁城的百姓们,还有惠景和带着亲兵在等,礼部官员设了彩帐,一派欢喜场面不像军事,倒像喜事了。
顾疆元昨夜就带着一万人马到了汴梁城外,人数太多,朔北之兵也不是内臣,不能尽数带到城里,故而在城外扎了营帐,除了顾疆元父子,其余受封的将领要奉召才能入城。
惠景和和百姓们没等上太多时候,不过卯时初,便见远处金甲粼粼,于初起的晨阳之下泛出烈烈金光,来了!
晨阳初升,城门之下人头攒动,壮志豪情弥漫汴梁,这处兀自兴盛了两百余年的古城于今日——再创新篇!
这一刻,打马而过的不是一日看见长安花的书生少年,而是浴血奋战用血肉之身换回来一身功名的热血儿郎。
顾疆元率麾下将士踏马而来,战马嘶鸣,是汴梁城里看不见的一怀英烈,而这群马背上的热血儿郎,正披甲还朝,奔赴那金銮大殿,金殿受封。顾疆元征战沙场多年,已得元帅之职位,再封侯拜相的可能性不大了,今日入朝受封之人以顾疆元之子顾好眠为首,其余诸将便有前后左右四方将军,以及中护将、武卫将军、中郎将等人。
左将军赵羲得奉命留守朔北,关于他们几人封赏的旨意会在今日早朝之后快马送到北疆。
汴梁城门人群散去,长街之上又聚气人影,街道两旁的酒楼茶肆都被挤了个水泄不通,不只茶客公子们围在那围栏之上谈笑风生,还有雅间之内浅浅的女子温言,今日能出来看热闹的,都来了。
八方客茶楼之上的雅间里,一群贵女的声音传了出来。
“瞧瞧,那批雪袍银甲的少将军,便是我嫡亲的兄长!”
说话的这人正是顾湘,他给身边几位出来看热闹的小姐们指的那人,正是顾好眠。
顾疆元与顾好眠今日虽然回朝,但却不会先回家中,要等进宫面圣之后才能回家与妻儿团聚,顾湘沉不住气,提前好几日就命人包了这汴梁城内视野最开阔的茶楼上的雅间,还邀了一群贵女同来。
其中不知哪家的小姐便娇滴滴的附和了:“当年少将军远赴朔北之时我还去看过的,哪成想几年的风霜雨雪没摧折这姣好少年,反倒滋长了他一身威风。”
听着夸赞自己兄长的话,顾湘心中说不出的欢喜,她探了探身子,去看那走近的父兄。
顾疆元一身金甲,端坐在战马之上,朔北风沙没能遮住他一双清目,浴血多年更添他一身凛冽,一身金甲应了晨阳,更衬他老当益壮,现一颗精忠报国心。
顾疆元身后,一群将领威风浩荡,这些人的年纪或少或长,皆是那朔北沙场上随顾疆元力破圭氏六部的有功之臣,阁楼上的少女们在看到这群将领之时眸色淡淡,唯独里头一人雪袍银冠惹了她们的眼。
顾元帅之子,顾好眠。
汴梁城里有传闻,说顾家小将军双十少年,在京可猎秋猎尤物,与天子争封赏,在外可征战沙场护一城百姓,受万人称赞。今日一见,却见他一身雪袍落晨阳,眉目清辉一身晴朗,其人踏马走过,好似让人看将江风浩荡,青山绵长。
少女们的呼吸都不由地一滞。
再之后,两千亲兵相随,马蹄踏过长街英石,似铁骨铮铮战场长风起,一腔热血此生不灭报国志。
长街上人虽多,却在顾元帅率军走过之时不由地严肃了容颜,人人心里绷着一根弦,他们安居于汴梁城内,这是生平第一次,透过这群将士们看见了塞外的风沙。
甚割人。
今日长街之上有凛冽风气,摧折了书生意气,翻卷了少女春心,震撼了百姓之安稳。那守卫大贞边境多年安定,护卫北疆一城百姓,令圭氏六部节节退败而逃的朔北大军,班师回朝!
百姓们随着那马蹄声起起伏伏,凛冽金光由远及近,人群的喧闹声便高了又低,人人面上可以窥的见的最多的表情,便是敬畏。
人潮拥挤之处,有一少女注视了这宏大场面许久,凛冽寒风卷起她头戴的帽帷,露出一张清绝容颜,清辉似霜雪。
这一刻,她亦等了许久,日日夜夜盼着父兄班师回朝这一刻,足足等了十年之久。
上一世因缺月池之缺,致使边关百姓人心惶惶,边关战士萎靡不振,不出半月,就被圭氏又下了两座城池,后来皇帝病重,亲王摄政,急召回了顾疆元与顾好眠父子,继而与圭氏议和,以致后来大贞国库亏空,束手北疆多年的将士没有看到希望,朔北之境的百姓们也没有看到希望。
那一次顾谨没有等到顾疆元班师回朝的这一日,但好在上天给她重活一世的机会,这一世,她等到了。
少女眸子里盈盈现了暖意,纵使身长落天寒,却还是因为这份久违的至亲归来之喜,现了温润。
顾疆元与顾好眠自踏马进宫,没有注意到人群之后这处霜寒色,少女拢了拢帷帽,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摸进了顾元帅府的角门。
第一百一十六章 班师回朝(二)
又过二刻,顾疆元率军到了宫门口。
东门大开,文武两列,圣上坐于庙堂之上亲迎朔北兵将。
顾疆元率领麾下将领进东门,过长庭,行长街,入金殿,行披甲还朝之壮举!
金殿之上,圣上长笑一声:“爱卿率我朔北将士戍守北疆五年之久,终不负朕望,退圭氏,守北疆,力促我大贞盛景,功不可没啊!”
顾疆元率领身后将领屈膝而拜,牵动一身金甲交错声,齐呼万岁,声振寰宇。
圣上抬手,赦礼。
历朝历代武将上朝不可配兵刃,亦不可披重甲,今日顾疆元所率将领却只放了兵刃,而被特许未解铠甲,殊荣啊。
朝堂之上不是寒暄的地方,文武百官垂手而立两旁,面上表情精彩纷呈,却无一人将这表情显露出来。
圣上未言,只抬了抬手,内监捧着一叠明晃晃的圣旨出来宣读:
“大元帅顾疆元率军守北疆,期间力抵圭氏六部,夺缺月城池,退赫连王子,整治军队,振奋军心,特赐黄金千两,领朔北之防!”
“少将军顾好眠,砥砺自持,英勇奋战,上承天子之令,下承家族之风,勤勉不懈,年少功成,特封宁远将军,赐白银千两!”
“军师徐云令,胆识过人,计略宏达……”
“左卫将军赵羲得……”
圣旨一条一条的宣读下去,待将此战中有功之臣全部给了封赏,竟然过去了近一个时辰。
大臣们等的腿都酸了,他们到底是文弱人,比不得顾疆元这等征战沙场的人,既有本事,又有耐性。
日头火热的落下来,内监才宣读完了所有圣旨。
圣上心里高兴,今日一场封赏虽说要从国库里扣出来不少银子,却也能让圣上那不大好的龙体安稳不少。
“今夜朕本该亲设国宴,但众将奔波辛劳,不若就定在本月十五,到时候朕再为诸位洗尘接风!”
众人又齐呼万岁,便算是散了早朝。
顾疆元麾下的两千精兵还要回营,按理说是要他亲自去安排的,但才刚回朝,事情颇多,便有下头将领揽过了这活儿,如此一来,顾疆元和顾好眠可以直接打道回府了。
顾好眠随在父亲后头出了宫门,抬眼正看见晴空浩荡,初冬的风带了两分来自朔北的豪爽,凛冽间割了少年的雪袍。
“父亲,回家吗?”
少年拉拉马疆,说起“家”之一字时心里生了无限希冀,他离乡多年,走的时候还是个翩翩少年郎,如今却已经长成一代少将军。
在北疆之时忙着打仗,少有能挤出来思念故土与亲人的时间,或许真应了那句近乡情更怯,如今马蹄踏在汴梁城主街的青砖之上,脑子里家中母亲和妹妹,竟不觉心头微颤。
他本以为顾疆元和他会是同样的念头,却没想到顾疆元勒勒马疆,冷哼了一声。
顾好眠一怔,从未见过他这般神情,便是在北疆之时打了败仗,他这父亲脸上都是挂着满腔豪情的。
“父亲这是怎么了?”
顾疆元不许,而是默默从军甲里掏出来一封书信给他看。
“昨夜咸王殿下派人送到军营里的手书。”
这手书的确是陆归堂昨夜命人送到了顾疆元手里的,里面交代了何氏强迫顾谨出嫁,连带着还提了一笔他查抄康府、拦截花轿之事。
这封手书本来应该在定州就送到他手里了,谁知道定州事乱,发的急报也不知道流落在了哪处战火硝烟里。
陆归堂担心顾疆元不知何氏真正面孔,日后顾谨还是少不了会受欺负,更兼有恶人当有恶报的心思,便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又给顾疆元讲了一遍。
顾疆元拿到这封手书的时候天色已晚,今日一早又要率军入朝,便没有来得及给顾好眠看。
如今顾好眠接过手信展开一看,不由地大惊失色,他面色一红,倒是多了几分少年人才有的神色,咬牙道:“又是我那母亲!”
顾疆元将陆归堂的手书从顾好眠的手里拿回来,几下撕了粉碎,此物不可示人,不然会被当做朝臣结党营私的证据。
顾好眠叹了口气,方才还一腔归家心切,却被此刻的插曲蒙了未名情绪。
年少之时何氏便不待见顾谨,因着顾疆元在家中她尚且能够收敛,顾好眠自小便也知道疼爱那自小丧母的妹妹,本以为顾疆元离乡以后何氏能够安稳内宅,却不想还是高看了这妇人。
顾疆元未理会儿子心中杂念,只甩了甩马鞭,“走吧,你祖母该等急了。”
……
顾元帅府——今日汴梁城中最荣耀之处。
刘婆子在门前来来回回转悠了半天,一边念叨着要将门口装潢地在华贵些,一边督促着小厮将门口那两挂鞭炮挂的再高一些。
今日家中主君班师回朝,元帅府门前也是聚满了看热闹的百姓。
何氏吩咐了,要他们置办的像样一些。
远远地,刘婆子瞧见人群后头过来一顶小轿,连忙招呼门前的百姓将路让开,亲自引着那小轿进了府。
轿帘一掀,一个华服少女明媚一笑:“刘妈妈,我回来的不算晚吧?”
正是看完了热闹才回来的顾湘。
刘婆子皱了皱眉,连忙将顾湘搀出来:“小祖宗,不是说看看热闹就回来吗,怎么耽搁到这个时辰,方才夫人派去查看的小厮回来说已经下朝了,你可险些就晚了。”
今日是顾湘的父兄归家,若是她回来晚了,免不了落得个不孝的口舌。
顾湘四处看了看,只看见顾府庭堂之中满门欢喜与荣耀,她并没在意刘婆子的话,只解释:“街上人多,轿夫走的太慢了。”她说着理了理自己的衣襟,是为着今日盛事特意裁的新衣裳。
言罢,顾湘又想起一事来:“况且,顾谨不是也不在吗。”
刘婆子听见这话猛地拍了把手:“嘿呦我的小祖宗,您是府上嫡出的小姐,她那上不得台面的,如何比得?”
顾湘同她往正厅走着,不觉又想起了顾谨,思量道:“刘妈妈,你说……康府的事儿她会不会像爹爹告状啊?”
第一百一十七章 风尘仆仆
听见这话,刘婆子不禁面色一变,又转而去安抚顾湘:“那件事终究生米没能煮成熟饭,老爷就算是知道了又能怎样。”
前时顾谨之事闹得满城风雨,偏偏顾谨住在了咸王府不说,圣上还没责备两位王爷,何氏在家里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也的确担心会有东窗事发之日。
但这两日顾谨一直没回来,何氏便想着要等顾疆元回来之后二人先告状一番,她也的确存着些心思,觉得自己乃是当家主母,为个庶女说亲事委实算不上什么大错。
待及今日喜事,何氏便将那糟心事儿抛诸在了脑后,如今正在正厅里头陪着顾老太太说笑。
近几日天寒,顾老太太的病越发不好了,陈相生几乎日日都会来府上把脉,一日两副汤药,才算勉强能吹些风。
今日顾疆元回朝,老太太亲自到了正厅等儿孙。
何氏堆了满脸的笑意,正同她说着今日汴梁城内人头攒动的盛景,顾老太太心中对外头景象有多热闹并不在意,她更在意的是自己那儿孙何时归家。
正翘首以盼之间,见顾湘蹦蹦跳跳进了正厅。
“祖母安好!”少女福身一礼,便到何氏身边坐了。
顾老太太笑着应了,又打量了四周一会儿,问:“怎么没见谨儿,我可是有好些日子没见着她了。”
先前顾谨得空便会去松龄堂探望,自康大夫一事后边被何氏软禁,可不是好些日子没见了么。
这等事情,何氏自然是瞒着她老人家的,如今顾谨不在,她心中也已经想好了说辞。
何氏笑笑:“谨儿那丫头是个有出息的,之前赢了秋猎会,又在秋猎会上结识了人家卫家的小姐,在丞相府住过了还不算数,又到咸王府上逗留了。”
顾老太太端着茶盏的手一顿,语气疑惑不解:“什么叫去咸王府上逗留了?”
之前秋猎会一事和卫毓川的事儿她都知道,可咸王府是怎么被扯进来的。
顾老太太见何氏不答话,便去问顾湘:“湘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顾湘喏喏嘴皮子,与她母亲同气连枝:“姐姐自己去的,汴梁城中的人都知道了,今日爹爹和哥哥回来也不见她回家来迎,还有什么好说的。”
边上站着的刘婆子暗暗揪了揪她的衣袖,话说的太多了可就不好了,老太太虽然身子不好,但为人颇为精明,难保听不出她们话里的漏洞。
顾湘这才连忙住了口,却又觉得没在祖母面前大贬顾谨一番,心中有些遗憾。
顾老太太收回落在顾湘身上的目光,将手中那杯端起来没喝的茶递到嘴边抿了口,笑笑:“哦,是这样。”
顾湘见状一愣,怎么祖母听见顾谨诸多行为仍旧无动于衷?待要再问,忽然听见外头起了喧闹声。
“回来了!主君和少爷回来了!”
顾疆元是远赴朔北之时才被封的元帅,府上的下人叫不习惯,有的叫主君,有的叫将军,还有的叫老爷,却都是指顾疆元一人。
何氏几人在屋里听见这话,连忙起身迎了出去。
顿时之间鞭炮其响,顾府庭堂之中一派欢喜。
何氏与顾湘才至府门,便瞧见顾疆元和顾好眠二人下了马,五年风霜,五年雨雪,全今日荣耀满门。
那是她们多年未见的夫君和儿子、父亲和兄长。
顾疆元踏步而来,身上金甲发出铮铮声响,他迈步上台阶,一切动作行云流水一如当年。
顾好眠紧随其后,待看到母亲和妹妹那两张熟悉面孔之时,少年人的心软了软。
何氏看见儿子,一双眼睛就泛了泪花,想要迎上去抱头痛哭一番,却被顾疆元抬手挡了。
顾疆元神色未动,只看了身后长街之上人头攒动的百姓一眼,吩咐:“别闹笑话,进去再说。”
何氏连连点头,抬手拭了拭眼泪,一行人进了屋,在这鞭炮轰鸣的繁荣声里。
正厅之中,顾老太太正望着二人进来,顾疆元一甩披风,与顾好眠一起向老太太行了跪拜大礼。
“儿子多年在外,不能侍奉母亲于床前,还让母亲为儿孙担忧,是儿不孝。”
顾老太太吸了口气,脸上终于泛了笑容,连忙扶着二人起来。
“好好好,回来了就好。”
多年不见,本有千番言语在心头,如今见面,竟不觉如鲠在喉,不知道从何说起。
屋里静默两刻,还是何氏先掬了笑意,建议:“夫君风尘仆仆,不若先进去卸了铠甲,后面已经备好了膳席,一会儿给夫君和眠儿接风洗尘。”
顾老太太摆了摆手,笑道:“你们去吧。”
顾疆元父子批甲多年,原本早已经习惯,却也只有真回了家的时候,才觉得身上有些累赘,遂顾疆元别了老太太,顾好眠别了祖母和何氏,父子二人先行下去更衣。
二人走后,何氏笑意更甚:“母亲,请母亲先入席吧。”
顾老太太淡淡“嗯”了一身,由身边耿妈妈亲自扶着往膳厅去,才走两步,却又脚步一顿。
语意颇冷,话是对何氏说的:“方才你的夫君回来,可曾对你说过话了?”
何氏一愣,僵硬地摇了摇头:“这……没有。”
方才顾疆元回来只对她说了一句“别闹笑话,进去再说”,这跟没说话又有什么区别。
正困惑之际,却听老太太又问:“方才你的儿子回来,可曾对你见过礼了?”
何氏又一愣,这……也没有。
若说顾疆元没搭理她倒也没什么,可顾好眠为人子,对她这做娘的态度也颇为冷漠,实属不该。
何氏与顾湘对视了一眼,不只何氏,顾湘也觉得很难过。当年爹爹和哥哥走的时候她还小,如今都已经长成大姑娘了,父兄见了不仅没有一句夸赞,就是连正眼也没瞧过自己,顾湘攥了攥手里的衣裳,觉得很委屈。
何氏笑了笑,总得给自己找个台阶下:“许是回朝辛苦,夫君和眠儿都累了。”
顾老太太没说别的,只冷哼了一声,道:“好自为之吧。”
第一百一十八章 你心虚什么
何氏听着,不觉冒出来一身冷汗,她不是一个聪明人,听不懂顾老太太话里的弯弯绕绕,但今日欢喜之际她冷不丁的冒出这么一句话来,终归是生了做贼心虚之感。
何氏正琢磨,老太太却已经出了正厅,顾湘在旁拉了拉母亲的衣袖,怯声道:“母亲,祖母她什么意思。”
何氏叹了口气,道:“先用膳吧。”
顾疆元父子在沙场之上无拘无束惯了,反倒觉得在家里沐浴有些麻烦,顾老太太和何氏这一等并没等上多少时候,便见顾疆元与顾好眠一同回来了。
顾疆元不言,直接往席上坐了。
顾好眠瞧着何氏脸色不大好,心中隐隐有些猜测,便先客套了两句:“在外多年,旁的不说,这汴梁的饭菜倒是甚为想念。”
何氏白眼一哼,自拿了碗筷,冷冷道:“原来是尽顾着思念家乡的饭菜了,我说怎么眼里头没有人呢。”
顾好眠被这话一噎,少年郎换下了雪袍,着一身淡海松长衫,外头披了素白的披风,这一身衣裳比战袍更衬他,是一天水阔山高的好气度。
少年郎看了自己的父亲一眼,果然何氏这话又戳中了他的逆鳞。
只见顾疆元将手中刚提起的筷子往桌子上猛地一搁,与桌面的碰击之声竟有金戈铁马之音。
顾湘在旁坐着一个机灵。
顾疆元冷哼一声,他原本想好好陪着老太太用过了这顿饭再去兴师问何氏的罪,谁让何氏自己往枪口上撞,他吸了口气:“说道思念这事儿,我倒思念家中儿女了。”
一句话,何氏一滞。
只听顾疆元又道:“怎么没瞧见谨儿。”
空气一凝,似有穿堂风倏忽而过,冷寂一天寒冬。
“谨儿她……”何氏本来想用方才搪塞顾老太太的理由再恶人先告状一番,可话到嘴边却又忽然觉得那理由有些拙劣。
她不由地想起了方才顾老太太那句:好自为之吧。莫非婆母已经知道了什么?
何氏正要再想别的说辞,却见顾老太太搁了筷子,由耿妈妈扶着起了身,她淡淡摆手,对顾疆元说:“你自己的儿女,你自己管吧,等谨儿回来了,让她去松龄堂请安。”
顾疆元应下,几人起身送别了顾老太太,第一顿团圆饭就算是这样不欢而散。
何氏心里颇有怨气,今日本事大喜事,她心里欢喜,却没想到因顾谨的缘故同婆母夫君都闹僵了。
“夫君,这……”
“谨儿呢?”
顾疆元并不看何氏,只一个劲儿的让她交代顾谨的下落。
何氏踟躇半晌,揶揄道:“她同卫家小姐交好……”
用卫毓川挡剑的话还未说完,便又被顾疆元打断了:“卫家小姐随相爷夫人回润州了。”
回府之前,顾疆元将汴梁城的近况都打探了一遍,当然,也听到了外头那些关于顾谨的传闻,自然也知道了秋猎会上她与卫毓川力夺头筹之事,但这些他都不关心,今日只问一件事:“我问你谨儿呢!”
顾疆元沙场厮杀多年,他的脾气并不好,这一问,足可谓雷霆震怒,何氏和顾湘俱吓得一个瑟缩。
顾湘推推母亲,又将求助的目光看向了自己的哥哥,纵然多年未见,她却也颇为了解顾疆元的脾气,便不敢同父亲撒娇,只盼着哥哥能为她母女求求情。
谁知顾好眠行事做派真是学了顾疆元一个十足十,他微微侧了侧首,避开了何氏的目光,冷道:“二妹妹呢?”
他不敢质问何氏,遂这话问的是顾湘。
顾湘眼见自己的哥哥也不肯搭救,一双眸子泪眼汪汪,她咬了咬下唇,想起今日从外头看热闹回来的时候听到的人群之中对于顾谨的那些说辞。
她咬咬牙,干脆把心一横:“爹爹要问姐姐去了哪里不该来这里问母亲,您该出府去问问街上那些百姓,如今汴梁城里头人人都知道她的去处。”
顾好眠闻言一愣,朗眉皱了皱:“你说什么?”
顾湘这这话起了作用,干脆开始往顾谨身上泼污水:“我说爹爹和哥哥可以出去问问,街上的百姓都知道顾谨去了哪了,人家巴结上了咸王府,如今正被咸王殿下奉为座上宾呢!”
顾湘这话说的颇有怨气,毕竟那咸王陆归堂乃是她的未婚夫婿,当日陆归堂闹市纵马为顾谨拦下花轿,还不惜插手朝政抄了康大夫的家,又不惧城中流言,将顾谨留在咸王府上多日,这些事儿,她想想便来气。
“湘儿!”
何氏觉出来顾湘的话说的不妥当,便是如何攀诬顾谨也断断不能用“巴结”二字,朝中党派之争如何重要,若是这话传出去了,会给顾府惹出大祸来的。
奈何朝政之事,顾湘不懂,听见她母亲斩断她的话心中还颇有怨气,她吵嚷:“母亲斩我做什么,难道不是这样吗,顾谨就是巴结咸王殿下,就是攀结咸王府。”
顾湘这嘴皮子利索的很,何氏欲拦已然不及,只听“啪——”的一声,顾疆元的巴掌落在了少女娇颊之上。
“你大胆!”
顾疆元拍桌而起,这阵仗将顾湘与何氏吓得不轻。
少女捂着脸抽噎,心里分明慌得不行,嘴上却不肯认输:“爹爹打我做什么,难道我说错了吗?”
说这话的时候,她将目光落在桌面上,不敢抬头再看顾疆元。
“你……”顾疆元缓缓放下那颤抖的手掌,今日虽说是来兴师问罪,可顾湘虽然骄纵,却到底也是自己的女儿,多年未见,今日见面就打,未免有些不近人情了。
“看样的为父多年不在家中,你母亲真是将你给惯坏了,你可知道你方才说了些什么混账话吗。”
顾湘眨了眨那双泛着泪花的眸子,一脸委屈:“我又没有说错……”
顾疆元还要再发脾气,却忽然听见身后有一道清音响起。
今日天寒,那声音也像韵了霜雪,清韵陡生:
“既然没有说错,那你心虚什么?”
众人回眸,正见膳厅之外,晨阳之下,少女踏满身清辉而来——顾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