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东窗事发
“谨儿?”
屋里四人看到来人是顾谨,心中情绪各有不同,但又都不约而同的面露惊色。
顾疆元与顾好眠是惊喜,眼见得眼前一个秋霜少女,这还是当年她们离乡之时那屈居于后宅之中的顾谨?
何氏与顾湘却是惊讶,惊讶于顾谨为什么偏偏在这时候回家。
顾谨未看她们母女二人,只兀自走进厅来。
厅堂之外一片繁华荣音,却好似全然与她无关,少女一身寒雪稍凉,像极了那不曾吹落北风中的霜菊。
清然,且坚韧。
她未言语,只到顾疆元与顾好眠身边站定,少女一身橡色衫群,于清辉天际之中生了卓然风姿。
她轻提衣裙,于父兄面前屈膝而跪,行跪拜大礼。
顾好眠在后吃了一惊,连忙侧身让开,并不全受这礼。
少女淡淡敛目:“父兄班师回朝,女儿却未能亲迎,是女儿不孝。”
顾疆元吸了口气,连忙起身将顾谨扶了起来,叹道:“我儿在家受了委屈,为父却不能维护,才是为父不慈。”
这一刻,顾疆元与顾谨四目相对,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份血浓于水的亲情。
他或许不是个慈父,也有时有失公允,甚至没能扛住何氏的耳旁风将顾谨送入了深宫,但在顾谨上一世那十几年短暂的后宅生活里,顾疆元与顾好眠,却是她挚爱的父兄。
何氏在旁看着没敢说话,她本以为顾谨上来一个大礼,紧接着又是一番懂事的说辞,这事儿也就会一笔带过去了,却没想到……
顾谨淡淡一笑,将被顾疆元扶着的手抽了出来,从袖子里抽出来几叠纸张。
她将目光投到何氏身上,话却是对顾疆元说的:“女儿没受委屈,只是有几样东西要呈给父亲过目。”
顾疆元接过她递过来的纸张展开细看,不由地眉头一皱。
只听顾谨清音又起:“父亲不是问,女儿为何不在府上吗,母亲和妹妹不是说,女儿败坏门风住到别人家了吗。”顿了顿,少女看着何氏一笑:“母亲说得是对的。”
她通晓朝政,说起话来就不会如顾湘一般口无遮拦,遂将“攀结”二字换做了“败坏门风”。虽不大好听,但在顾湘眼里倒也的确是那么个意思。
顾湘不明其意,还觉得顾谨是在像何氏示弱,她嘴角一勾:“那是自然,母亲说得还能有错。”
“是,你母亲说的是没错。”说这话的,是正在那儿看纸张的顾疆元。
他说完这话,将手中一叠纸张往桌子上一拍,正拍到了何氏跟前儿,“你自己看看你干的好事。”
何氏颤颤巍巍想要伸手去拿,却被顾谨伸手接了过去,少女将那纸张细心收好,确保何氏抢不过去,才又开了口:“母亲还是别看了吧,让我说给你们听。”
“前天,我去找了那个媒婆,赵媒婆。”
话一出口,何氏与刘婆子对视一眼,事情太多,竟然忘了还有那么一号上至宗亲下至百姓的人物。
只听顾谨淡淡:“这赵媒婆说了,当日是母亲身边的刘妈妈亲自去请的她,为的是顾元帅府二小姐嫁与城南洗马康伯臣之父康平为妾事。赵媒婆要价不高,寻常喜事不过二两银子,当日却因为刘妈妈去的急,塞给了她一张五十两的银票,面额太大赵媒婆没敢花,现在那银票还在她的枕头下头压着,若是去拿来看看,应该还有顾家钱庄取钱的标号。”
何氏身子一软,几乎瘫在了椅子上,顾谨却视而不见。
方才那叠纸不只有赵媒婆的供词,还有别的:
“昨日,我去了刑部大牢,见到了那位康伯臣和他那位六十七岁的父亲,康平。”
何氏身子又是一瘫,打死她也想不到顾谨能进刑部的能耐。
顾谨笑笑,言语间竟然有安慰之意:“放心,那人年纪太大了,刑部的人给他上过刑,我去的时候,他还晕着。”
话一出口,气氛便又静默了两分,竟然显得有几分诡异,何氏心中隐隐传来不安,总觉得顾谨今日做派不同寻常,若是没从康平嘴里问出什么,断然不会多说这一句话。
顾谨挑挑眉,看出了何氏心中所想:“不错,那康大夫晕的死死地,我的确没能从他的嘴里问到什么,但我见到了他的儿子,康伯臣。”
何氏抿了抿唇,心中一凉,终于猜测到了顾谨接下来要说什么。
果听少女言:“康伯臣说,当日是母亲下了帖子邀请他来了府上,为的是商量他爹康平纳顾家二小姐为妾一事,康平起初拒绝,后来母亲承诺,待父兄回朝以后,提携康家。”
少女言罢,将手中的那叠纸张拿起来晃了晃,意思很明白:物证就在这儿,要人证也可以有。
何氏强撑着扶了把桌子,啐骂道:“呸,你把我当什么了,当囚犯吗?你把这儿当哪里了,当公堂吗?你把自己当成谁了,刑部老爷吗?”
顾谨冷冷抬眼,不言。
这一次,却有父兄替她说话。
先是顾疆元又拍了拍桌子,怒道:“说够了没有啊!”他指着何氏与顾湘,言辞犀利:“你们两个,趁我不在就欺负我这女儿,还想出这么阴损的法子,这可是你朝臣之妇该做的事?这可是你将门之女该动的心思?”
顾湘窝在何氏身边,大气也不敢出。
今日之事已经不只只是何氏欲嫁顾谨之事,事情牵扯到了何氏曾以顾疆元提携康伯臣为条件,这是结党营私,今圣最深恶痛绝之行径。
今日之事顾好眠没有多说什么,一边是他的妹妹,一边是他的母亲,他偏袒顾谨会落下不孝罪名,偏袒何氏会落下不友之罪,但纵然他嘴上不说,心中的秤砣却明明白白。
少年郎皱了皱眉,开口:“母亲,东窗事发了,你还抵死不肯承认吗?”
只此一言,顾好眠便又陷入了沉默。
何氏恨恨咬牙:“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吃里扒外的儿子,从小到大你就知道维护她,你嫡亲的妹妹你可管过吗?”
不等顾好眠再驳,顾谨冷冷笑了声。
“母亲果真,执迷不悟。”
第一百二十章 兴师问罪
“你还敢再提维护二字!”
顾疆元又拍了一把桌子,这一拍,直震得桌子上头杯盘碗盏当啷作响,一桌子好好的接风洗尘宴就此被搅和成了这个样子。
说来也可笑,分明顾疆元在外可斩杀敌将首级,舞刀弄枪的手到了今日就只会拍这张桌子,只因今日之烦,是因这桩家事。
家事,不是国事。
何氏大概也是想明白了这一点,指着顾谨恨恨地说:“那又如何,我身为当家主母,还做不了你这庶女婚事的主?不过是给你说个亲事,你铁证如山又怎样,还能将我告去公堂不可?”
顾谨听着这话,秀眉缓缓蹙了起来,一颗心也渐渐冷了下去。
少女踱步,于何氏面前的席面上落座,一桌子杯碟碗盏杯盘狼藉,却掩不住她一身风骨:她喜欢与人平视说话。
只听北风瑟瑟,少女清音起:“公堂?母亲真想将后宅院的腌臜事搬到公堂上分说一番不成?既然如此那咱们也不用在这儿纷争不休了,干脆出门吧。您放心,这桩事儿里咸王与舒王两位殿下都有插手,更牵扯到康家遭抄家一事,刑部官员不敢不受理,且会成为汴梁城下一桩为人谈论的话题的。”
何氏闻言一愣,似乎忽然明白了顾谨今日为何有恃无恐,她得咸王相助,想要将自己告上公堂简直可谓易如反掌,可她今日却回了家,就只是为了在顾疆元面前将这些事儿分说清楚?
顾谨淡淡瞥她一眼,目落寒光。
“不错,我没想过要将事情闹上公堂,母亲可知道是为什么?”
这话一出,几人都静了静,顾疆元父子多年不见顾谨,对她已经算不上了解,更何况眼前人还与他们隔了十年光景。
顾谨笑笑:“家事,因为这是家事。闹上公堂,我顾家会成为汴梁城内的笑谈,父兄于朝堂之上会饱受非议,就连对我施以援手的咸王与舒王两位殿下也会被推上风口浪尖。”
顾谨微微起身,将自己一副清寒容貌凑得离何氏又近了些,她声起朱唇:“母亲,做事情还是要顾全大局一些,康伯臣不知道康府抄家与此事有关,还以为是自己家贪的太多才触犯了今圣逆鳞,你说他要是知道,会不会将你与她的约定说给旁人听?”
顾谨指的,乃是何氏许诺康家的顾疆元提携之事。
何氏听完不住一个冷颤,其中关窍她方才不懂,但想了这么一会儿,似乎也想明白了。
何氏那信口之言若是被康伯臣说给了外人听,就算空口无凭,顾家也会因此而背负上结党营私的罪名,多年经营将会被这一句戏言而毁于一旦。
何氏忽然觉得有些后怕,这一下子,先前那些执迷不悟的本事竟然全被她抛诸脑后了。
她虽记恨顾谨,但于她而言更重要的却是这满门昌盛,他的夫君子女皆在这昌盛门庭之中,更兼有她自己的娘家。
何氏猛然打了个哆嗦,朝顾疆元俯身一跪,哭天抹泪:“夫君,是我一时糊涂,我没想到,没想到会……”
后头那些个知罪之言顾谨没去细听,她只在何氏抽噎之时开口打断:“母亲别哭了,朝廷昨夜下了旨意,康平斩首,康伯臣流放,你们的谈话,应该传不到今圣耳朵里了。”
话毕,何氏一下子瘫在了地上,顾湘和顾好眠连忙去扶,顾疆元甩甩衣袖,不肯看这哭哭啼啼的场面。
唯独顾谨起身一礼:“父兄奔波辛苦,还请好好休息,女儿容后再去请安,多日不得归家,女儿要去松龄堂给祖母请安了。”
顾疆元点点头,目送着这清辉少女出了厅,他回头,又看见何氏与顾湘那母女俩抱头痛哭的画面,不觉一阵烦躁情绪涌上心头,顾疆元拢拢衣袖,迈步出了膳厅。
未再管何氏母女。
今日他刚回朝,家事国事纷繁复杂,委实没有心情处置何氏,要等他好好理一理再说。
再说顾谨。
她今日回来,心中最为挂念的其实就是顾老太太,在咸王府的时候她曾经托商故渊去找陈相生问过祖母的病情,得知老太太近日状况很不好,顾谨心中甚是担忧。
任凭前院如何争吵不休,松龄堂这地方倒是一如既往地清净雅致。
顾家老太太正端了一碗苦黑的汤药在喝,顾谨悄无声息的进来,从耿妈妈手里接过了那盘蜜饯。
初冬日子里鲜果少,汤药太苦,老太太每次喝完药都要吃颗蜜饯解解苦涩。
今日府里备下的是杨梅干,这东西稀罕,不是汴梁城里的水果,顾谨猜测是这几日来往顾家贺喜的臣妇送给何氏的。
顾谨执玉箸从里头捡了块瞧着好看的,在一旁默默等着。
顾老太太喝罢了药,待触及顾谨那拿着蜜饯的玉筷时才发觉来人是顾谨。
她笑吟吟地接过了顾谨呈过来的蜜饯,入口,酸甜解了苦涩。
“怎么今天回来了。”
顾老太太并不询问前院发生了什么,也不过问顾谨为何离家多日,她虽安居松龄堂中,却并没有同外头断了消息,何氏要嫁顾谨之事她一开始的确不知情,今日出去走了一趟便发觉了事情不对劲,顾谨和何氏在膳厅对峙的那会儿功夫,老太太已经吩咐人去将外头的事儿打听清楚了。
顾谨善于察觉人心,看见祖母如今淡然的神色,心中便已经猜测出了前因后果,她淡淡一笑,恭答:“有人给孙女撑腰了,孙女自然乖乖回来了。”
顾谨说的撑腰之人,自然是指顾疆元与顾好眠。
许是这杨梅干喜口,顾好太太用罢了一颗又去挑了一颗。
她道:“你是该回来,但不是因为有人给你撑腰了,你要记住,这个世上,没有人能够为你撑腰。”
话不长,顾谨却一怔。
她于十年后的时光里重生而来,自以为历经十年沉浮,心思已经颇为成熟,可这一世,还是有令她豁然开朗的时候。
第一次是在勤政殿中,听着卫丞相说起湘北民众如何生灵涂炭之时,令她心中生了家国之感,第二次——便是此刻。
第一百二十一章 无人能为你撑腰
顾老太太的话并没有说完,顾谨却已经听明白了。
没有人能够为自己撑腰,是因为天下万民本该平等,强弱之分不该由天生决定,该由后天去搏。
可这朝堂千百年轮回一转,天家贵士族贵,平民贫贱民贫,每每想到这个话题,顾谨心里面就好像崩了一根弦,一触即断,断的时候弹到心肉之上,痛彻心扉。
“祖母?”
少女抬头,眸子里头波涛汹涌还未平复。
顾老太太抿唇笑笑,亲自伸手拍了拍身旁的圆凳,顾谨乖依地在旁坐下,这一刻,少女敛去了那一身霜寒,像个稚子。
顾老太太又身手去剥桌子上码放着的柑橘,今年的冬天来得有些早,柑子下来的也有些早,不太甜,沾了吴盐却正好。
耿妈妈在旁看着,便躬身退了出去。
顾谨在祖母身边默默坐着,听老太太说:
“祖母记得,你小的时候爱吃酸甜,每到时下下了柑橘便要吃上好些,柑子火大,吃的舌头疼了还要偷着吃。”
一句话,提起了那些久远的往事。
顾谨幼年之时在开祥雅园住过一段日子,得蒙祖母照拂,那时祖母身子尚且硬朗,教她骑马、打马球、读书习字,祖孙二人也的确过过几日天伦之乐的日子。
是过了几年顾老太太的身子不好了,顾谨才在何氏的安排下住到了晚窗阁的,她那时怯懦,又顾念着祖母的身子不好,就算是顾湘欺负她也不肯闹到祖母跟前来,祖孙二人生生错过了好些年。
顾老太太“哎呀”一声,扯回了顾谨的思绪,正见那柑橘多汁,溅在了顾老太太手指之上,顾谨忙扯了手帕去为她擦拭,顺带拿过了那剥到一半的柑子。
“祖母,我来吧。”
老太太没拦,由着少女纤纤玉手去剥。
手上得了空,她心中却又感慨颇多,人上了年纪,就容易回忆起当年往昔。
“这几日祖母乏得很,每日都要多睡上几个时辰,睡多了就爱做梦,梦里头反反复复都是年少那些事儿。”
年少,她是将门之女,意气风发,不同于汴梁城内的寻常女儿家,顾谨今日秋猎会等等壮举于她当年而言,都是寻常事。
顾谨手上剥着柑子,脑海里将关于祖母的那些传闻反复想了几遍,嘴角不觉露了浅浅笑意。
顾老太太的声音却还在继续:“自你上次病了一场,性情似乎变了不少,为什么?”
这个问题,她上次问过一回,却不想今日又问了。
顾谨手上动作一停,橘皮已经剥好,正小心翼翼去扯那柑肉上的白丝。
她浅浅阖眸,一时无言。
良久才道:“祖母自小时将门虎女,多年来意气风发,那……可信神佛吗,又或者说,可信命数吗?”
人家汴梁城里别人家的老太太日日上庙参佛,有的盼福寿绵长,有的盼儿孙多子多福,有的盼祥和安乐……
偏偏顾家老太太从来不与她们同去,并不是因为她近几年身子不好,而是她对这些从来不上心,这些,顾谨自小便知道。
可她今日却还是问了这么一句。
顾老太太侧了侧首,正看见顾谨一双清眸似水,正自漫了清辉。
她淡淡地答:“怎么忽然问起这个,命数这东西有什么好信的,若是上天一早儿给你定好了,你信又有什么用,若是人的命数是没定好的,你信又有什么用?”
顾谨低眸,自讪:“倒也是,我从前并不信的,后来却又觉得很多东西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轮转一世还是摆脱不了,也就有些信了。”
她重活一遭,不信自己是命数不凡,也不信是苍天眷顾,可为何她死在了朝元七年,却能够在十年前睁开眼睛,她想不明白。
她把这归因于命数,信命,却不肯认命。
顾老太太闻言眸子眯了眯,又去打量顾谨,这么一番话,委实不像是一个二八年纪的少女能说得出来的。
顾谨发觉祖母正在看她,便又淡淡一笑,语意踟躇:“祖母,孙女曾多走了许多路,可到后来还是回来了,只是今日眼前的路,却已经不是从前的路了。”
她说的是她重生一世的事儿。
顾谨说这话的时候手中柑肉已经剥好,澄莹一颗,被少女托在手心之中,晶透如玉。
这话要是教旁人听见,配上冬日里北风瑟瑟倒是觉得怪渗人的,偏偏顾老太太却神色淡淡,好像只是在听孙女儿聊外头的新鲜事儿。
顾老太太笑笑,伸手接过了顾谨递过来的这颗柑子,又眯着眼睛将柑肉上残存的几条白丝细心拣选了一番。
“要是这样的话,那这条路还真应该好好走,小心翼翼地走。”顿了顿,老太太又道:“不过,这不止是你一个人的路,还关系到很多人的路,多到家族、家国、和天下。”
顾谨一怔,耳边再一次想起了顾老太太方才的那句话:你要记住,这个世上,没有人能够为你撑腰。
少女抿了抿唇,满心虔诚:“祖母方才说……”
顾老太太抬眸,看着顾谨又是一笑:“你不是都听明白了吗?”
她将手中又重新剥过一番的柑肉掰了一半填到顾谨口中,顾谨一咬,酸味满口。
顾谨皱了皱玉容,继续刚才的话题:“是,祖母真的觉得孙女可以?”
真的可以独行这条长路,凭着上一世的弯曲回环走向这一世的坦途?她真的可以吗,真的可以做到那几个字吗:无人能够为你撑腰。
只有自己足够强盛之时,或者说这天下万民子相和之时,才有这句话,昭然天下。
顾老太太未答,只反问:“你不是已经在走了吗?”
计夺缺月池、力夺秋猎会、巧解湘北患、智对嫡母心……的确,这条漫长的路,她已经在走了,虽然艰险万分,脚步却异常坚定。
顾谨愣愣失神,心中千头万绪。
却听顾老太太的声音再度响起:“今年天冷,这柑子的确是比往年酸了不少,可酸也有酸的尝头,要真配上吴盐再吃,反倒失了其中滋味呢……”
第一百二十二章 家风
这日顾谨直在顾老太太房里待到下午,日暮西沉,天边云彩现了瑰丽。
顾老太太今日的状态似乎极好,拉着顾谨絮絮叨叨的说了许多事情,一直到傍晚时分,耿妈妈进来禀事,说顾疆元来了。
顾谨便起身告辞而去,她知道,中午的事儿过了一个下午,顾疆元心里已经有了盘算,如今是来问祖母意见的。
顾谨是当事人,不便在这儿多待,便又转了路去了听云堂边上的一处小院子,名叫瑞鹤轩。
顾好眠住的院子。
顾谨与兄长多年未见,今日匆匆一面也没说上几句话,便特意来一趟。
谁知刚走到正厅门口,就听见里头有私语声传出来。
顾谨索性在门口听了会儿。
鹤轩内,顾好眠的心情并不好,正钻研面前一盘棋局。
他对面,顾湘哭的梨花带雨。
少女抽抽噎噎,一副可怜模样与早间八方客茶楼上看热闹的得意人全然不同。
她是为了给何氏求情来的,中午的事儿散了以后,何氏与顾湘回去便开始惴惴不安,她们没料到顾谨有这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能耐,能够把事情捅到明面上,如今东窗事发,母女二人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何氏不是个聪明人,生生在房间里头憋了一个下午,最终想出来的主意就是让顾湘来求顾好眠。
何氏觉得,顾好眠是个孝子,又与自己多年未见过了,总是会顾念自己是他的母亲的。
说到底她强嫁顾谨的事儿可大可小,往大了说才是朝堂上的结党营私之罪,往小了说不过是嫡母想要嫁个庶女还没嫁成。
何氏琢磨着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顾谨都将此事归结为家事,顾疆元也定然不会把事情闹大了给自己找麻烦的,来求求顾好眠,兴许有用。
屋里华灯初上,顾好眠兀自在桌前坐着,一派浩远青山颜色。
他执了一枚黑子落棋,眉头皱了皱,又去思量白子的处境。
顾湘见他不理自己,便又搬着身下的圆凳离他坐的更近了些,她伸手揪揪顾好眠的衣袖,抽噎道:“哥哥你倒是说句话嘛!”
顾好眠换了手里的黑子,将一枚白子落在棋面上一角,眉间忧虑略微淡了些。
他却并没有抬眸看顾湘,只道:“全凭父亲作主,我能有什么办法。”
这话一出,顾湘的心里就凉了半截,到底眼前人是他的哥哥,说起话来便会有恃无恐许多:“哥哥跟着爹爹征战沙场五年之久,如今还说不上句话了?依我看你们就是偏袒顾谨,她有什么好的,不过就是个庶女……”
话未说完,顾好眠手中抓着的几枚棋子落了一棋盘,“哗啦”一声,冲散了棋面上原本的局势。
顾湘被这声音吓得一个瑟缩,她多年未见顾好眠,总觉得自己的哥哥还是那个偶尔在秋猎会上与咸王殿下夺夺头筹的得意少年,竟不觉几年时光倏忽而过,眼前的少年人平添了同他们父亲一样的英武气。
顾好眠未看顾湘,只冷冷道:“庶女?你这嫡女做的倒是好,整日不是这个茶会就是那个雅集,汴梁城里王公贵族家的门槛都被你踩过了,倒真是嫡女的做派。”
这些事儿顾好眠不是今日才知道,顾湘喜虚荣,爱结交些贵门嫡女是从小就有的事儿,只是他与顾疆元都没有想到,她爱慕虚荣了这几年,真把性子养坏了。
顾湘撅撅嘴唇,心里面很不服气,便又顶撞:“哥哥就是偏心顾谨,明明我才是你的亲妹妹,她在汴梁城里出风头哥哥不说,我与闺中几个姐妹交好倒成了不是了。”
顾好眠正要去抓棋子的手一滞,想起今日听到的那些关于顾谨的传闻。
力赢秋猎会,结交卫家女,入住咸王府……的确不是些后宅女子该做的事儿,可他听着就是生不起气来,反而觉得顾谨所作所为还真是一道清风浩然气。
顾好眠一开始想不明白,在屋里头琢磨了会儿,才发觉了其中关窍——家风。
他叹了口气,这下子彻底放下了手中的棋子,下棋就像打仗一样,旁边有个姑娘家的哭哭啼啼,还真是难以静心。
“她那风头出的,是显耀门庭之举,你这风头出的,却真是败坏家风。”
顾湘一噎,总觉得这话听来哪哪不对劲,顾谨不要脸面的跑到妹妹的恶未婚夫婿家小住,竟然还成了显耀门庭之举了?显耀门庭笑话不成?
她却不知,汴梁城中百姓对于顾谨的传言早就改了风向,天子脚下的人心机警,朝中风吹草动往往会传到街头巷尾。先是顾疆元得胜归来,又是圣上下旨安抚国舅,百姓们便觉得之前长街上拦花轿的事儿是另有隐情了。
后来还滋生出一些顾家小姐舍己为人,是为了协助天家抄查康府才演了花轿之戏,总之荒唐程度不改,但……对顾谨的名声倒是真没有什么损害。
顾湘气得鼓鼓:“可她终究……”
可她终究是个庶女,庶女正什么家风,庶女显耀什么门庭,庶女为何要来抢她嫡小姐的风头!
话还没说完,就被顾好眠打断了,虽多年未见,顾湘的脾气他倒是摸得准,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话:“住口!”
顾湘被吓得一噎。
只听顾好眠愤愤:“庶女?她母亲在世之时可是天天侍奉在祖母跟前的,母亲呢,我与父亲离家这么多年了,你们这做嫡的怎么将祖母照顾成了那个样子?”
提起祖母,顾好眠心中便有一股子气,他与父亲在外多年,虽然常常与何氏通书信,却压根儿不知道祖母的身体。
今日他还不曾去过松龄堂请安,但听说方才顾疆元去了。
少将军本不是个话多的人,今夜却有许多感慨想要同顾湘讲一讲:“三妹妹,你要知道,身在汴梁城中,就会比寻常家的女儿多了许多无可奈何。父亲从前讲过的,他不求我们如何出人头地,只求我们安分守己,别将这顾家的基业给败坏光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棋盘似战场
屋里寂静两刻,顾湘的心忽然一滞,想起许多年前顾疆元说过的那番话:
顾家今日荣耀,乃是先祖们以血肉搏杀出来的,为父不求你们日后有多大出息,但求你们心中能够有一份坚守,守住一份坚韧,也守住一份高风亮节。
少女的脸上忍不住闪过一阵潮红,她忽然有些明白了顾好眠今日一直在同自己说的那番道理了。
但事情关系到自己的母亲,她仍旧不放心:“可是哥哥,母亲怎么办?”
顾好眠摇头失笑,声音不觉柔缓了些:“这事儿二妹妹本来也没打算咬住不放,既然是家事,又怎么会把事情闹大了,父亲有分寸的。”
这事儿结果如何,顾好眠心中有数,因此才能坦坦然地在这瑞鹤轩里研究棋谱。
顾湘点了点头,踌躇道:“那……那我先回去陪着母亲。”
顾好眠点点头,又伸手去摆方才被他打乱了的棋子。
他嘱咐:“明日一早,我去听云堂给母亲见安。”
说完这话,顾湘便出了瑞鹤轩,走的时候眼泪还没有抹匀,压根没瞧见躲在门后头的顾谨。
反倒是屋子里的顾好眠轻声一笑:“二妹妹久等了,进来吃盏茶吧。”
屋门悄起,静默似天秋。
顾谨踏着暮色进来,短短几句话的功夫,外头的天已经黑了。
她关了门,掩了庭堂月色。
少女声淡淡,却清韵犹然:“兄长好耳力。”
顾好眠抬起那双山水浩长的眸子,温和一笑,棋山峦青绵。
“行伍之人,总是耳聪目明些的。”
顾谨来了些时候,顾好眠从一早便察觉了,只是碍于顾湘在屋里,便委屈她在外头等了会儿。
顾谨自往他面前坐了,伸手执了白子。
她笑笑开口:“兄长心中澄明,比耳目之聪更令人神往些。”
顾好眠一滞,再次细细打量了这多年未见的顾谨。
正见少女一身清寒,如沐一天霜雪,屋里暖炉正生,灯烛正亮,唯她一身坚韧清绝,像极了方才他与顾湘言语中所提及之态。
顾好眠压下心中感慨,干脆换了话题。
“多年不见,记得小时候我还教过你下棋的,不知这么多年过去了,妹妹还记不记得。”
顾谨笑笑,只将手中白子落在顾好眠重新摆好的棋面之上。
霎时间,一盘残局竟然有了可解之处,好似千军万马星辰起落,一轮红日破云而出。
顾好眠兀自看的怔了,唯独听见顾谨清音:“《一庵棋局》里的的残局,被多少爱棋之人争来抢去,市面上出了多少本棋谱还是买不着,兄长远在朔北,倒有功夫钻研。”
顾好眠咧嘴轻笑,又执一子,落在顾谨方才那颗白子的不远之处,倒也算是妙解。
他道:“比起我,二妹妹能淘到这难得的棋谱,倒真是更让人想不到。”
顾谨拿着手中白子,这次却并没着急落子,而是托着下巴盯着顾好眠看了会儿,而后浅浅一笑,语出惊人:
“父亲书房里有。”
话一出口,顾好眠又是一愣,怔了半晌才问道:“你去过父亲的书房了?”
顾谨未加思索,伸手便将手中白子往一处角落一放,白子势如破竹。
“父亲书房里的那些珍本多年来没人翻阅,珍本蒙尘,才是憾事。”
这话说的委实不假,顾谨自打醒过来,得了空便要去顾疆元的书房里挑几本书带回去看,那棋盘是如此,好些个医书也是如此。
她比旁人多活了十年,心智自然更为成熟,看起这些珍本来得心应手,短短时日倒是学会了不少东西。
顾好眠看着眼前白子冲天之势,竟一时看的有些呆了。
方才这棋局上还是白子占下风,怎么顾谨稍稍落了二子,竟就这般反败为胜了。
顾谨盯着兄长看了会儿,已经猜出来他心中所想,她将手中剩下的几枚棋子哗啦一声搁了回去,本以为要有几子才能扳回局势,却不想只用了两子,倒也是出乎她的意料的。
屋里静默无声,只听她言:“都说下棋就像行军打仗一般,妹妹不会打仗,却爱钻空子,瞧见有漏洞就爱补上去,如此一来反倒省了不少力气,权谋之术,大抵如此吧。”
权谋之术,是她多走了那十年的路上学到的些微。
顾好眠挑眉,少年郎的眸子里正好映出来星火,他忽然想起了巧夺缺月池的那一夜,咸王殿下一封书信解了北疆之危,那捉人漏洞的法子与眼前少女下棋之巧,竟似如出一辙。
他忍不住笑了笑,算是真正见识到了顾谨其人:“二妹妹真是变了不少。”
不只性情变了,人也更聪明伶俐了,还更胆大心细,如今连顾疆元的书房也进得。
顾谨托了托腮,神色有些懒散,笑:“人生苦短,不寻着个最该走的路,岂不是枉活了吗。”
上一世的路便是白走了个彻底,上一世的人生也是白活了个彻底。
她吸饱了经验,再不肯做行差一步之事。
“哗啦——”
顾好眠也扔了手中黑子,棋盘之上输赢已经显现,他又琢磨了会儿,都是徒劳之力。
白子已经赢了,局面扳不回来了。
顾好眠忽然轻声一笑:“这样也很好。”
人活一世,的确是该走自己该走的路。
本是兄妹间久别重逢的一番谈话,硬生生扯出来好些个人生之感,好在棋盘摆在眼前,但也不算是太过违和。
顾谨托着腮看他,只见灯火之下,少年郎眉长目远,穿一身家常白雪窄袖衣袍,头发用玉冠尽数束起,更显一身清晖。
不错,这正是她记忆里的好儿郎的模样。
顾谨浅浅一笑,再次敛了周身清冷,她重新伸手,却将手指伸向了顾好眠手边的黑子。
一颗黑子捏在手里,更衬少女皓腕凝霜雪。
她笑笑:“兄长眸观大局,却也别忘了,细节之处,更不能够教人忽视。”
只见少女皓腕一转,那黑子便落在了棋盘之上甚不起眼的一细微之处。
可就是这一子,局势又陡然反转,黑子与白子成了相持之势。
真是……妙哉。
第一百二十四章 瑞鹤盛景
“啪啦——”
灯花一爆,夜色已经有些浓了,今日傍晚时分天边现了红云,本以为今夜夜色不佳,却不想一轮明月正皎洁。
顾谨帮着顾好眠收了棋盘,看着那燃着的灯火,不觉岁月安稳。
“灯花爆,喜事到,妹妹猜猜会有什么喜事。”
顾好眠拿了剪子去剪灯芯,这话本是随口一问,却不想桌边坐着的少女真就认真思索了起来。
她侧了侧首,嘴上没留情:“总归不会是听云堂的喜事。”
顾好眠被这话一噎,她指的,是自己的母亲何氏。
顾谨瞧见少年神色,发觉是自己的话让他有些窘迫,便想着如何换个话题:“记得小时候我常常来兄长的院子里玩,兄长这院子名字起的好,听说是祖父起的?”
顾好眠微微一怔,顺势接过了顾谨抛来的话题:“府中院落大多是祖父命名,我这瑞鹤轩,听说是祖父起的名字里最满意的。”
他们兄妹二人口中的顾老将军此时已经仙逝多年,却仍旧将一副盛象留给了子孙。
顾谨未言,却踱步出了屋子,外头一天圆月,映照满天清辉。
今夜有些冷,顾谨的衣裳显得有些单薄,奈何小丫头云绦没跟着来,无人为她嘘寒问暖。
顾好眠亦未发觉,只跟着她到了院子里,目光一转,顺着顾谨的目光停了下来,落在了院子里的一处。
那描金的三个大字——瑞鹤轩。
“妹妹想要说什么?”
顾好眠一身雪袍,本就洁白皎洁之至,又落上今夜的月光,一时梦幻若仙人。
只听少女语音清冷,似霜菊落了寒雪,犹自清敛:
“鹤飞去兮西山之缺,高翔而下览兮择所适。翻然敛翼,宛将集兮,忽何所见,矫然而复击。独终日于涧谷之间兮,啄苍苔而履白石。鹤归来兮,东山之阴。其下有人兮,黄冠草屦,葛衣而鼓琴。躬耕而食兮,其馀以汝饱。归来归来兮,西山不可以久留。”
……
一番文辞在她口中倾泻而出,熟练的好像背念过多次。
顾好眠不由地一怔,想起方才房间之中少女所畅谈的那番“人活一世要择选一条最适合自己的路”之言,再次敬然。
“妹妹还真是……跟从前大不一样了。”
顾谨不理这话,重生之事本就难以解释,她已经隐喻间像祖母透露过了,便不想再费口舌的说一遍。
清辉遍地,落在顾谨眼角眉梢,今夜冷风瑟瑟,卷起她一身衫裙,满天月华之下,独她一人清然一身。
她盯着“瑞鹤轩”那三个大字,目不转睛了好些时候,良久,才又道:“这名字起得真好啊,兄长方才说起来会不会有什么喜事,依我看,瑞鹤盛景,便是喜事。”
今日是顾疆元与顾好眠班师回朝的第一日,朝中将领都得了封赏,顾好眠更被封为宁远将军,今夜过后,他便是朝廷新贵,这便是瑞鹤盛景。
不仅如此,她曾听商故渊说过,去湘北治理水患的有功之臣不日便要返朝,到时候一番封赏,又添国泰民安之象,也是瑞鹤盛景。
后头的话,顾谨并未多言,相信以顾好眠之资,也能深谙其意。
果然见少年人舒展了眉头,一夜深谈,终于在此刻沉沉笑出了声,他亦未多言,只一句:“好一个瑞鹤盛景,愿我大贞国,一日比一日祥瑞昌盛。”
顾谨微微转身,正看见庭堂之下一对呢喃的梁燕。
她压下心头之语未再多言,却将那同陆归堂说过的此生之志又牢牢深记了一遍。
顾好眠正是春风得意时,今夜同他说了许多,已然够了。
阵风吹过,庭堂之下两人无比清醒,顾谨笑笑:“今夜在兄长这里说了许多,好些事儿妹妹也不敢妄言,只是再待下去夜色就要深了。”
她所说的不敢妄言之事,指的是顾疆元会如何指责何氏之事,一切事宜明早就能见分晓,今夜确实是不便再多待了。
顾好眠未留她,只派了院子里的小厮将顾谨送回了晚窗阁。
长夜浩瀚,他回朝的第一日,就要这样睡不好了。
顾谨依月色而行,回去的时候还路过了听云堂,远远地就能看见里头灯火通明,看样子今夜府里睡不着觉的人真有不少。
她住在陆归堂那儿多日,倒是有许久不曾见到这顾府庭堂之中的景致,秋日里盛开的那些丛菊已经没有了,唯独行道之间种着的云竹生机不减,顾谨一路行着,神思渐渐开始游离。
她想起此生与陆归堂初见那一日,那人就是衬在在丛云竹之前,恍惚之间犹如隔世,他与她今日一天没见,竟然觉得又行过了好些光阴。
与顾谨同行的小厮只将顾谨送到了后院门口便告辞回去,此处离晚窗阁已经很近了,后院之地他不便进去。
顾谨没什么意见,本来就是自己家里,哪里需要什么人护送,是看着顾好眠实在不放心才没有拒绝。
才行两步,忽然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传过来:
“小姐!”
顾谨闻言心里一喜,抬头看向了远处疾走而来的人影。
她手里提着的灯笼在这夜色里显得颇为亮堂,也衬的小丫头的脸庞甚是明媚,正是云绦。
顾谨连忙迎了上去,见云绦跑的急,气喘吁吁的呵出来好些白气。
主仆二人携着灯火同行。
今日云绦并没跟着顾谨回府,却也没留在咸王府里,她们从咸王府辞行以后便兵分两路,顾谨回了府里,云绦却去了丞相府。
这些时日顾谨自顾不暇,不知道卫毓川近况如何,近一月时日过去,想必人早就到了润州,只是中间的书信她都没有收到。
不是被何氏扣下了,就是因出嫁一事阻隔了,总归她心中挂念卫毓川,便派了云绦去丞相府打听打听。
“好丫头,你几时回来的。”
云绦笑笑,这一刻尤其安心,她答:“奴婢傍晚就回来了,听说小姐在老夫人那儿就没敢过去打扰,后来见天黑了小姐还没回来,就去松龄堂瞧了一眼,却听耿妈妈说小姐早就走了。”
云绦说着摸了把脑袋,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奴婢心里头着急,在府上转了好几个来回了呢。”
顾谨心中一暖,知道云绦是担心自己又被何氏给欺负了,便连忙出声安慰:“让你担心了,我在兄长那里坐了会儿。”
第一百二十五章 故人音讯
几句话的功夫,晚窗阁已经到了。
月光似水,临泻而下,天照这一方小院落,没有多么繁华如锦,倒是让人觉得雅致脱俗,也不知说的是这院子还是这院子的主人了。
小丫头云绦缩缩鼻子,俨然有欲哭之态,却又觉得如今顾谨好端端的站在自己面前,实在是没什么好哭的,一下子转悲为喜,笑的嫣然。
顾谨见她如此模样,这才算是放下了心,与之相携入了屋。
顾谨与云绦多日未归,却幸得佩环忠心,自顾谨走后,这屋子她日日都会进来打扫,屋子里面一尘不染,一区多日之前。
今日傍晚云绦回来更亲自去了厨房端来了新的银炭,顾疆元已经回来了,府上的下人都不敢再听何氏的命令,二话不说就给云绦挑上了好的炭火。
如今屋里银碳烧着,暖烟袅袅,令人如置身春日。
也是盛景。
云绦上前为顾谨扫了扫软椅,少女往上懒懒一卧,多日来的辛苦在这一刻融化在了暖碳声里。
但她未敢放松,只因心中尚有挂念。
云绦明白小姐的意思,待放好了手中的灯笼,便从衣襟里抽出来一沓书信来。
她一边将这些书信呈给顾谨看,一边解释:“奴婢今日听小姐的话,到丞相府去见卫丞相,可在丞相府等了大半个中午,也没等到丞相回府。”
顾谨一顿,想起来陆归堂的话。
称是今日顾疆元班师回朝,朝廷之中有诸多事宜需要置办,诸如商议明日早朝上的战况之类,就连他和陆承修两位王爷也被圣上分派了职务,一帮人都逗留在宫里,一时出不来。
这些流程顾谨不大明白,但既然朝中事情多,云绦没等到卫丞相回府倒是正常的了。
“那你如何拿到了这些?”
顾谨晃晃手里头的书信,正拿了最上面的一封小心翼翼地拆。
云绦灵巧一笑:“是丞相府里的一位管事嬷嬷过来了,奴婢见过的,那是卫夫人身边的一位,她看着奴婢面熟,便问奴婢为何在等相爷,奴婢就把事情说给她听了。”
顾谨点点头,丞相府是块干净地方,前时白毒伞一事是个意外,这云绦口中的嬷嬷她也有些印象,知晓是个放心的人。
她心里想着事,手上的动作却未停,指间一动,信封被拆开了。
云绦的声音却还在继续:“那嬷嬷知道了是为了卫小姐的事儿,便颇为热情,去找了这沓子书信来给奴婢,说是相爷嘱咐了给小姐您留着的,都是卫小姐写给您的信。”
朝中风声紧,卫丞相自从上回去过一次咸王府便再未涉足,顾谨那几日住在咸王府,也未曾去拜访过卫丞相。
她启了手中书信,一张印了琼林花的信笺子上,是一手娟秀的字体。
陈墨自香,于这泛黄的花笺纸上风意卷款,正像那千里之外,写信的人。
这是卫毓川的字,瞧见那蝇头小楷温然铺在眼前的时候,顾谨的心定了定。
令她意外的事,这信虽然是写给自己的,却并不是第一封,而是数封之后了。
卫毓川与卫夫人到了润州以后便写过家书,各自送到了丞相府和顾元帅府,奈何那个时候顾谨自顾不暇,不知那本该交到她手上的书信遗落在了哪儿。
卫毓川几番书信下来都未闻顾谨的回音,心中急切,便将书信一并送到了丞相府,劳请卫丞相再转交顾谨。
顾谨手中捏着的这封,正是五日前才送到的,后面紧跟着还有两封,这几日事多,卫丞相没能将信交到顾谨手里,好在今日云绦亲自去取过来了。
顾谨看罢手中这封,又一一将剩下的两封书信给看了,才将事情始末拼凑了个了然:
卫毓川母女去往润州的路上顺风顺水,不足十日就到了她外祖家,远比预计的时日快了好些。
卫夫人担忧卫老爷的身子,到了润州娘家连行礼都没顾得上管,急匆匆就带着卫毓川到了卫老爷的床前。
令人欣慰的是卫老爷的病来的虽然像山倒,去的却不像抽丝,卫毓川母女到的时候他老人家的身子已经好了不少了。
卫夫人这才安了心,带着卫毓川在润州安稳住了些日子。
待看完最后一封书信,顾谨不觉心中一喜,“毓川要回来了。”
信虽是近日才到汴梁,却是小半月之前写就的,卫毓川称卫家老爷的病已经尽数好了,卫夫人怕到了年底天冷,又担心水面会结冰行不得船,便吩咐了在腊月回汴梁。
如今已经是仲冬月中,腊月便是下一月了。
得知故人将回,顾谨心中喜不自胜,待看到那些被她一一摊开摆在桌子上的花笺时才反应过来:自己该给卫毓川回信了。
她连忙让云绦研墨裁纸,晚窗阁里没有像样的花笺,不过就是寻常宣纸,好在顾谨不在意这些,有书信能写便好。
少女提笔琢磨了会儿,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回些什么。
是先解释自己一直没能回信的原因?
那便要先说何氏要把自己嫁给康大夫的事儿,还要交代自己被何氏给软禁了的事儿,这些都说了,便免不了要提一提故事的后续,比如咸王殿下闹市纵马截了她的华轿等等。
想到那温婉少女远在润州收到这封信的时候吓得六神无主的表情,顾谨赶忙搁了笔。
不能那么写,会吓着她。
那该回些什么?
顾谨托着腮,想不出来。
平日里可以分秒之间计解百姓之危的少女,竟然囿于文字之间了。
她有深谙人心之术,却并不善于表达情感。
小丫头云绦见小姐这幅表情,不由地新生好奇,探头问了一句:“卫小姐给小姐出了什么难题吗?”
顾谨堪堪拿手遮掩,在云绦瞥见文字的前一刻盖住了纸上文字。
她方才写下的,是:咸王温柔小意,妾意不知何处。
她本想对卫毓川夸陆归堂一番,如今却又觉得不妥了,还是等卫毓川回来再说吧。
良久,沐了清霜的少女再纸上划下八个大字:
万事顺遂,等你回来!
自个儿琢磨吧!
第一百二十六章 处置
这一夜,顾府里头处处灯火通明,主子奴才都没睡好觉。
主君归家第一日就睡在了书房,而不是与夫人同住听云堂,下头的下人们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心里却也难免犯嘀咕。
唯有晚窗阁里头的人睡得香甜,这夜无梦,醒来的时候已经是被云绦给摇起来的。
顾谨揉揉眼睛,清霜少女唯有在这没睡醒的时候会透露出来一分娇憨可人。
晨起的嗓音亦有些沙哑:“云绦,几时了?”
云绦还未答话,门却吱呀一声开了,来人是佩环,手里头端着水盆,本是来做打扫的。
待她看到床帐之中倩影尚在的时候,忍不住“呀”了一声。
“小姐怎么还在呢?”
顾谨看着佩环的神情,忍不住一怔,怎么,她不该在床上吗?
忽然一个念头闪过,顾谨赶忙撩开了床帐,问外头那两个小丫头:“什么时辰了?”
佩环眨眨眼睛,云绦摸摸鼻子。
两个水灵灵的小丫头异口同声:“小姐,辰时了。”
辰时!
她竟然睡了这么久?
顾谨边起身穿衣,边在妆奁里寻了支素簪挽发,两个小丫头手忙脚乱的过来伺候。
顾谨少有的渡上了脾气,语意微嗔:“好丫头,你怎么不早点叫我。”
云绦咧嘴笑了笑,极力遮掩这份被小姐絮叨的尴尬,却也给出了最能令人信服的理由;
“还是家里的床舒服,奴婢也睡过头了。”
顾谨默默叹了口气,毕竟也不能全怪她,眼看着晨阳初起,又把洗漱的速度加快了些。
一直到辰时二刻,顾谨才算是出了晚窗阁。
今日没什么太要紧的事儿,何氏不待见她,素日里她也不会去请安,但顾疆元昨天吩咐了,今日一家人到晚窗阁用顿早膳。
一来是因为昨日的团圆饭不欢而散了,二来也是想当着大家伙的面将对何氏出嫁顾谨的事儿做个了结。
今日顾疆元和顾好眠要上朝,早膳想必是等他们二人下了早朝再用的。
顾谨一路行着,一路抬头看天,只盼着今日的早朝散的能够晚一些,能够让她赶在顾疆元父子回家之前到听云堂,如此她也不算是失礼。
少女一路小跑,今天穿的暖和,颈额都生了细汉,大氅的绒白风毛扫了少女脖颈,微痒。
索性今日朝堂之上的事儿的确多,战后诸多事宜需要细细商议,诸如对将士们的安抚和封赏,与圭氏部落的谈和等等。
朝堂之上众臣们意见各不统一,一个早晨也没商量出什么来。
今日的早朝便下的有些晚了。
顾谨到听云堂的时候,正好赶上顾疆元与顾好眠下朝回来,二人官服未换,只摘了官帽。
顾谨一来,今日该到的人就算是来齐了,顾老太太是长辈,自然不会移步到听云堂来用早膳,索性顾疆元昨日去过松龄堂,各中事项应当已经妥帖了。
何氏看见顾谨过来,心里头并不大欢喜,但顾疆元就在边上坐着,有了昨天的前车之鉴,她今日便强挤了个笑容出来。
一家人看似热热闹闹的落座。
今日这顿早膳是何氏亲自操持的,府上的下人得知是主君和少爷要过来用膳,做起事来也颇为用心,一桌子糕饼粥点,正冒着腾腾的热气。
云绦为顾谨舀了一小碗清粥,顾谨又用了一块糕饼,便未再多吃。
何氏小心翼翼地向顾疆元陪着笑脸,她知道今日这段饭用完了,顾疆元便又要责问她,幸而昨天派顾湘到顾好眠那儿探了探口风,心里才算安稳了一些。
遂,昨儿夜里没睡好的这几人今日的早膳用的也很不安心。
眼见得那清粥锅见了底,竟是顾疆元与顾好眠吃的多些,多年不曾归乡,他们的确颇为想念汴梁的吃食,顾好眠昨日说的话是不假的。
知道顾疆元搁了筷子,这段饭才算是吃完了。
他拿了帕子擦擦嘴,一个早晨除了对顾谨笑了笑,便再没有露什么笑容。
他是行伍之人,说话不喜欢弯弯绕绕,一顿饭的功夫已经够了。
何氏看他吃完了,又想再献献殷勤,笑问:“不知这饭菜夫君用着还可口吗,若是不够,厨房里还有。”
说着便要吩咐刘婆子再去厨房里。
顾疆元淡淡道:“不必了。”
刘婆子赶忙驻足,何氏也是一滞,有些紧张。
顾疆元抬头看了看屋里的人,见顾湘正咬着下唇一副可怜模样,何氏坐在她旁边,脸色也不好看。
顾疆元“呵呵”一声,再次打破了屋里的沉寂。
他道:“为夫在外征战多年,辛苦夫人在家操持家务,受累了。”
何氏脸上挂着的笑意一僵,万万没想到顾疆元会冷不丁的蹦出来这么一句安稳人的体贴话,可别是给个甜枣吃吧。
别说,还真是给个甜枣吃。
只听顾疆元又吩咐:“如今眠儿长大了,朝中于他也提了将职,已然能够独当一面了,往后前院的事儿,可由眠儿来应酬。”
顾好眠“嘶”了一声,“父亲……”
他本有意回绝,但看到顾疆元的面色时不由一顿,未说出的话就被咽了回去。
府上前院的事儿本该由顾疆元来管,但顾疆元若是有心让它分忧,他自然是义不容辞的。
但顾疆元的话却还没有说完,只听他又道:“至于内院的事儿,就先由谨儿管着,那管家的对牌钥匙,你记得拿过来。”
何氏一张脸顿时黑了下来,合着今天这是来管她要管家之权的?
“夫君,这谨儿她到底是个未出阁的姑娘,这恐怕……”
顾疆元淡淡:“且管管看看吧。”
顾谨面色未动,心中对这一结果早有猜测。顾疆元为人清正楷然,虽非文官清流,却是武将豪情,他眼里头揉不得沙子,定然会对何氏有所处置。
但这事儿顾谨没咬着不放,那康伯臣又被流放了,大事已然化小。
既然是家事,他也没有道理再将事情闹大了,以至于家宅不宁。
而何氏为人主母,又不能对他有什么别的责罚,没得让府里下人看了笑话,也让顾好眠兄妹面上过不去。
最好的法子,就是暂且收了何氏的管家之权。
第一百二十七章 庶女管家日常
屋里一时寂静。
何氏揶揄两句,自然不愿意交出那管家的对牌钥匙,她本以为顾谨会见好就收,却没想到素日里一副冷硬做派的少女温软一笑,柔音道:“有劳刘妈妈了。”
何氏支使不动没关系,她可以支使刘婆子去拿那对牌钥匙。
刘婆子一张脸憋得泛紫,一面是顾家主母,一面是顾家主君,便是哪边都得罪不起,良久,她狠狠心咬咬牙,在何氏愤愤的目光下出了厅。
她是何氏贴身伺候的人,自然知道何氏将那钥匙放在了哪儿。
没等上盏茶功夫,就见刘婆子端着个木盒子颤颤巍巍地回来了。
手上的盒子甚是精巧,刘婆子端着,却不知道该交到谁的手里,正踟躇之间,忽听顾好眠笑了笑,责令:“还不交给二小姐。”
顾谨坐着没动,自有云绦去接。
何氏和顾湘那两双眼睛眼看要将顾谨给挖个洞出来,那少女却依旧坐着不为所动。
她今日顺着顾疆元的话茬接了管家的活儿,实则有她一番心思:一是因为何氏,她坚信于罪有应得,何氏瞒着顾疆元想要低嫁顾谨的事儿本就不应该,奈何还差点扯上与康家结党营私的罪名,若不让她受些教训,有违世间公理。二是因为顾家,何氏掌管顾府的家务事多年,这人和顾湘一样贪慕虚荣,连带的府上两个顾疆元的妾室和下人们也追金求奢,风气不好,她看的不痛快。
但何氏有句话说的没错,她是闺阁在室女,这一世的故事无论怎样演变,这条管家对牌钥匙终究要回到何氏手里,她不过管几日,看看这偌大的府邸,还剩多少银钱。
顾谨抿了抿唇,话是对何氏说的,颇为有礼:“母亲操持家务多年,如今儿女可分忧,也是儿女之荣,可惜我对内宅事务上不大熟悉。”
话到这儿一顿,眼见得何氏喜形于色,已经眼巴巴的想要伸手去接云绦手里端着的盒子。
云绦无动于衷,何氏悻悻收回了手,以为顾谨会说一些“请母亲多多指教”之类的客套话。
却不想那少女清音依旧,“日后若是有碰上难题的时候,一定会去松龄堂请教祖母的。”
……
这话一出来,屋里头主子奴才神色各异,小丫头云绦眼看就要憋不住笑意了。
何氏的脸色尤为精彩,总算知晓了顾谨这是故意在拿话噎她,宁肯去松龄堂找老太太示下,也不肯将管家之事过问她这当家主母,这是不把她放在眼里!
何氏忍不住便想讥讽顾谨,身后的刘婆子暗暗拦住了她,才算是没将昨日的闹剧再于今日重演一遍。
顾疆元见两方交洽已然妥当,便轻咳一声出了声。
“既然都交代完了,那今儿,就到这里吧。”说完这话顾疆元便要起身,众人连忙起身相送,却见顾疆元站起来后转了转首,将目光落在了席上的顾谨之上。
晨阳正好,少女沐在清辉之中,光彩照人。
顾疆元转头又走,这次却撂下了一句话:“谨儿随我到书房来。”
顾谨应下,带着云绦跟了上去,留下屋子里头何氏和顾湘的面面相觑,以及留恋桌上酥饼的顾好眠。
一场闹剧到此刻为止,才勉强算得上是结束了。
顾疆元的书房是府上重地,平日里不许人随意进出,但顾谨已经去过多回,只是从前都是偷偷摸摸去,今日这般光明正大的跟在父亲后面进去,倒是头一回。
顾谨手里揣了个手炉,云绦手里边端着那装了管家对牌钥匙的木盒子,主仆二人手上都不得空。
索性书房旁边有小厮守着,不需要她们亲自打帘子。
屋里头,早已经燃上了徐徐炭火,正在这寒冬里放肆地吐散春意,顾谨进得屋来,禁不住往那炭炉打量了一眼,炭火不是新添的,而是燃了有些时候了。
顾谨心头微动,这说明顾疆元不是临时起意要来书房的,他叫她过来,也不是因为席上顾谨揶揄了何氏的事情。
屋里暖和,云绦将手里的木盒子往桌面上一搁,便伸手去解顾谨的大氅,大氅之下少女一身素裙,秋霜娟然。
直等到云绦退出去,顾疆元才点了点书房里的椅子,吩咐顾谨:“坐。”
顾谨依言正要问坐,正见顾疆元已经伸手拿了那墨块要研磨,少女拢了拢袖子,亲自服侍到了他跟前。
顾疆元将手中墨块交给顾谨,便又去那笔架子上寻毛笔,看这架势是要写字。
冬日里墨块硬,顾谨连添了几次水才将这浓墨磨匀,一小盏墨汁洇开在砚台里,水墨自成花。
恰巧此时,顾疆元寻得了一支看起来颇为中意的毛笔,少女侧了侧身子,顾疆元沾墨。
他笑笑,看似随意一问:“这书房你溜进来多少次了。”
顾谨一愣,将目光落在了身侧的书架上。
好好一座书架子,都快被她搬空了,也不怪顾疆元忽发此问。
少女笑笑:“得空就进来顺走父亲几本孤本。”
顾疆元并未责怪,反倒欢喜了她这份坦然,他手上动作不停,在宣纸上落下一字——启。
顾疆元抬眸去看顾谨,自己反倒生了好奇:“你不问问为父是如何得知搬空我这书房的人是你?”
顾谨侧首,开始认真的组织语言。
“若是猜测,应该猜不到母亲和顾湘身上,那便只剩下女儿;若说实锤,想必有兄长的功劳。”
昨夜她曾与顾好眠手谈一局,言语间不只提及了书房里的棋谱一事,顾谨还透露了些她常常出入顾疆元书房的实情。
昨夜他们兄妹二人说的多,想必顾好眠一夜也没睡好,今日他与顾疆元一同上朝,有不少得闲的时间,应当是说给顾疆元听了。
谁知顾疆元听了顾谨的话却沉沉一笑,依稀有些顾好眠沉笑出声的尾音。
“你的兄长,足足把你夸了一个早晨。”
顾谨不由挑了挑眉,猜到了上朝路上与归家途中顾好眠会像父亲提起自己,可夸了一早晨这事儿……是不是有些言过其实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 庶女管家日常(二)
顾疆元见少女怔愣的神色,不由地沉沉笑出了声。
少女被这声音一惊,抬眸,却见顾疆元满脸欢喜。
“父亲笑什么?”
顾谨侧了侧头,眸子里现了疑惑。
顾疆元搁了笔,将手里写好的手书递给顾谨看,一面说:“笑我儿之能。”
顾谨接过那手书,纸上墨迹未干,淡淡的墨香之上,是顾疆元一手大气磅礴的字体。
字不多,只两句。
第一句是:启咸王。
第二句是:我儿安好,承恩。
顾谨愣了愣,这才想明白了其中关窍,昨日她到膳厅见顾疆元的时候正听见顾疆元与何氏因自己的事儿吵嚷不休,她那时并未多想,如今看来,竟又是陆归堂的手笔。
这是定州之时那手信没能交到顾疆元手里却不肯罢休,又赶在顾疆元班师回朝之前补了一封?
偏偏那时她就在咸王府,竟然不知道此事!
顾谨心里不大开怀,却又说不上来是为什么。
若说是觉得陆归堂多管了闲事了吧,偏偏此举还顺水推舟的促成了她管家之事。
若说是觉得陆归堂太猖狂了,赶在天子眼皮子底下暗通书信吧,可陆归堂本来也就是个猖狂之人。
顾谨心中繁乱,一时之间陷入了沉默。
陆归堂于她,实在是太上心了些。
顾疆元见她这般神情,便又笑了两声,言语间并没有责怪之意,反倒多了疼惜。
“这些年为父不在家里,倒是让你受了不少委屈。”
顾谨听见这话不觉心中一暖,昔日种种于她而言已经过去了多年,而她一直盼望着父兄得胜归来的这一天,也盼了许多年。
“父亲回来便好。”说这话的时候,顾谨已经将那番错综复杂的情绪敛了起来。
顾疆元未言,只伸手接过了顾谨手中拿着的那张手书,又将其装入信封之中,未提款落名。
顾谨不知道顾疆元如何能在汴梁城内将手信送到咸王府还不被人察觉,但想必他们自有法子。
顾疆元收好了手信,将其收入袖中,又去打量了顾谨一眼,他轻笑:
“此番回来,你的婚事也该论一论了。”
顾谨身躯猛地一震,这才是今日顾疆元唤她来书房要说的事。
先前的事儿顾疆元都已经知道了,自然也知道了陆归堂为了她闹市纵马拦花轿的事儿。
这不合适,也不妥当。
顾谨如今二八年华,寻常人家的女儿已经到了议亲的年纪,如今顾湘的婚事早有着落,今日顾疆元提起顾谨的婚事,倒也不足为奇。
顾谨咬咬樱唇,想要开口回绝此事,却找不出合适的理由。
良久,还是顾疆元先出声打破了这片沉寂:“倒也不急,如今你刚领了管家的差事,偌大的院子里好多事儿要你操心呢。”
顾疆元是看她心思不定,这才改了口。
他不过刚回朝,朝中诸事繁多,短时间内倒也没有时间去为顾谨说亲事。
顾谨松了口气,点点头,又将目光落在了桌案上那个装着对牌钥匙的木盒子上,她小心翼翼地伸手接过,也坦坦然地迎接这段庶女管家的日子。
……
这夜顾府上下终得安眠,却只有晚窗阁里的灯火燃了半宿。
小丫头云绦趴在桌子边儿打瞌睡,在她身边,顾谨正挑灯夜战。
她未敢疏忽,今日拿到了那管家钥匙对牌以后就知会了顾好眠一声,让云绦去取了府里的账簿过来,说是要查查这些年府里的收支。
顾谨笔尖朱墨将干,便伸手去砚台里蘸,这一动,惊醒了云绦。
小丫头揉揉睡眼稀松的眼睛,抬头看了看外头高挂的明月,不由地一声惊呼:“小姐,都这么晚了!”
顾谨淡淡嗯了一声,她知道是什么时辰。
云绦眨眨眸子,凑近顾谨去看她手里的账本,今日她从少爷那儿搬回来的足足有五六本,一本得有一寸厚,如今第一本已经被顾谨翻阅了一半,小丫头瞪大了眼睛看,一脸的不可思议:“小姐,你一晚上看了这么多啊。”
云绦拿手比量了了一下那一寸半的厚度,已经觉得头晕脑胀了。
顾谨未答她,又是淡淡嗯了一声,她心思敏捷,看起东西来颇快。
云绦又托着腮看了会儿,觉得自己的眼皮实在是睁不开了,又不好意思对顾谨说自己困了,便怯生生地关怀:“小姐早一点休息吧,这都是府里的陈年旧账了,想必不会有什么太大的漏洞吧。”
顾谨听见这话,将手中朱笔搁去了一旁。
她手掌摊开,托起了正看着的这本账本,对云绦说:“你翻翻。”
小丫头不明所以,但还是依着顾谨的话伸手翻了翻前半本顾谨看过的书页,这一番,云绦只觉得自己牙关都在打颤。
那半本账本之上,不过三五页便要有几处批红,多到……多到云绦已经数不清了。
云绦一下子醒了神儿,“小姐,这是?”
顾谨叹了口气,又将那账本收了回来,“这些年咱们家主母忙着四处应酬,府里用钱的事儿事无巨细都交给了下头的人,瞧瞧,这只是半年来的账目,就有这么多出入对不上的地方。”顾谨忍不住又翻手一翻,那些批红显得触目惊心。“低于二钱银子的我还没有批划,单就这些数目多的,半年来便有百万两银子的亏空。”
云绦抿了抿唇,越听越觉得胆战心惊,一百万两,她从出生到现在见过的银子加起来也没有那么多。
这般想着的时候,顾谨拿笔的手腕又是一个翻转,在纸面上圈出了一处缺了五两银子的对账。
顾谨禁不住抬头,那晃动的烛火刺痛了她的眼睛,也凉了少女的心。
五两银子是多少?是一户贫苦人家不愁吃喝穿住,夏日里吃得上冰酥烙,冬日里用得上地龙暖,能安安稳稳过一年!
顾府不是骄奢淫逸之家,尚且会有这么多的亏空,那侯爵之家呢?六部那些朝臣之家呢?
攘外必先安内,如今朔北的战事平定,湘北的水患也平定了,汴梁城又出了查抄康府的事儿,圣上难保不会把康家当做一个引子,来整治朝堂上这些官员的清明。
最晚年后,朝中定然会有举措。
第一百二十九章 庶女管家日常(三)
顾谨在后宅院里一连操持了几日的家务事,那厚厚的一摞账本还没看完,转眼就已经入了腊月。
这些日子,朝堂之上也很热闹。
朔北战事虽然平息,但又担心那圭氏王子赫连齐会蠢蠢欲动,朝臣之中有激进之人,主张率军讨伐,却也有和圣上一般渴望安稳的,主张休养生息。
腊月初,一封来自朔北的奏报被八百里加急送到了朝堂之上。
朝臣们心中都是一紧,这能够畅通无阻地送到早朝上来的,只有军报。
难不成边关又乱起来了?
圣上接过那封军报去看的时候,人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却听圣上朗声一笑,又将军报交给了传旨太监的手里,那便不是军报了?
只听圣上笑笑,似乎精神都好了大半:“宁国公啊,你瞧瞧,这下子不用咱们求和,人家圭氏上赶着来求咱们议和了。”
朝臣们都松了一口气,宁国公却皱起了眉头。
那不是军报,却是驿站来的急报,圭氏遣臣至北疆,送求和书!
之前以卫丞相为首的那帮主张休养生息的朝臣人人乐开了花,宁国公这帮人脸色却不好看。
若是与圭氏议和,那留着朔北五万大军干嘛,召回来由顾疆元统领然后帮咸王夺皇位吗?
“圣上,这圭氏怎么突然提起来议和之事了?”宁国公压着情绪问话。
圣上倾了倾身子,笑道:“奏报里不是说的明白了?国公得仔细看看。”
宁国公一愣,这才仔细去看手里奏报,是圭氏王子赫连齐退败以后遭到了圭王责备,失了军政之权。
合着圭氏部落打个仗就靠这赫连齐一人了!
宁国公呈上奏报,心里将这圭王暗骂了几遍。
奈何他虽有代理朝政之权,这皇位终究不是自己的,如今那穿着龙袍的圣天子正在龙椅上坐着,议和不议和,该由那圣天子说了算。
圣上见状收了收笑意,却转而又将奏报交到了卫丞相手上,吩咐:“近日朝中事多,年关将至,派去湘北的官员也快要回来了,还有朔北将士的封赏,都要尽快办了,这些,还得由国公费心。”宁国公接下了旨意,心中却渐渐觉得不妙。
只听圣上又道:“与圭氏议和的事还得让他们等一等,等到年后,就得有劳卫相了。”
卫丞相欣然接下旨意。
圣上下完了旨意,又将如今朝臣的面孔打量了一遍,唯有宁国公脸色最不好看。
圣上笑笑不语,道声乏了就下了早朝。
江山姓陆,不姓姜。
朝堂上的波诡云谲与明争暗斗按理说传不出来,奈何有人藏不住话。
顾府门前,一辆华车停着,车上下来的车夫正敲顾府的门。
开门的小厮打量了这人一眼,心里觉得有些奇怪,正要问是哪家的客人,却被车夫先答了话。
“敢问顾家少将军可在?我家小公子想拜访。”
“敢问你家公子?”
“商家小公子。”
顾府的小厮一拍脑袋,可算是反应过来哪儿奇怪了,原来是这车夫后头的华车他看着眼熟!
“贵公子稍待,小的这便去通禀。”
从前顾好眠在汴梁的时候日日都跟着顾疆元去校场,甚少和汴梁城里的贵公子们结交,唯有商故渊名声不错,顾好眠同他偶尔有些来往。
但像今日这般由商故渊亲自登府的情况,却也是头一回见。
小厮去的颇快,恭恭敬敬将商故渊迎下了马车。
腊月天儿里头贵公子手里还是揣着那把永不离身的折扇,见到那来迎的小厮,笑的像朵三月的春花。
一路往瑞鹤轩走着,商故渊心里却七上八下,嘀嘀咕咕只念叨一句话:一定要让我见到顾二小姐啊。
不错,正是今日圭氏求和的消息传到了咸王府,陆归堂一下子便来了兴致。
自从上回顾疆元回朝时顾谨回了府,二人已经有大半月没见上面了,这些日子里陆归堂很是不务正业,做完了镯子做梳子,雕完了玉坠刻耳环,足足堆了小半个首饰匣子。但顾疆元在朝中,他又没什么理由出入顾元帅府,东西便是做好了也没法子送给顾谨。
直到今日陆归堂得知了圭氏求和的消息,便说什么也要把这消息说给顾谨听听。
他可还记得,那少女在听到家国朝政的时候神情可比他送她簪子的时候要开怀。
又因陆归堂不敢冒冒失失登门造访,这苦差事便落到了那与顾好眠微微有些交情的商故渊身上。
商故渊临行前得陆归堂千叮咛万嘱咐:不管用什么法子,都得替他看看顾谨。
商故渊一路左瞧右看,却不知道该如何打听顾家二小姐如今在哪儿。
正疑惑间,忽然见前头闪出来一个人影,正是如今的朝廷新贵顾好眠。
商故渊排场大,得顾好眠亲自迎出来了。
商故渊见状连忙又堆起了那脸温和笑意,二人互相寒暄见过了礼。
顾好眠亲自将商故渊请入了瑞鹤轩,二人虽有来往,交情却算不上深厚,顾好眠以为商故渊这次亲自来找他是有什么要紧事,还特意让丫鬟奉了好茶。
商故渊端起茶盏咬了一口,叹道:“早听说此番少将军得胜归来,圣上赏赐了不少好东西呢,想必这茶就是圣上赏的新茶吧?”
顾好眠神色未动,本是青山巍峨的人,在商故渊面前却显得冷漠了几分。
他答:“商小公子莫怪,我多年不在汴梁,家中好些事务也不插手,这茶,应是去年的吧。”顿了顿,他又补了一句:“又或者是前年的。”
商故渊一噎,脸上的笑意却并未删减,又笑道:“那也是好茶,好茶。”
“商小公子来找顾某,是来品茶的?”
“也不是……”
“那是……”
商故渊挠了挠头想了半天,“府上无聊,想找少将军手谈一局。”
顾好眠脸色黑了黑,一听便知道是假话,谁不知道他商故渊乃咸王幕僚,下局棋还用得着登一趟顾府的门?
二人身后,屏风之上微微落下些光影,照出屏风之后清霜少女一抹寒霜。
少女顿了顿,放下了正核对顾府内外两院收支出入的手。
第一百三十章 庶女管家日常(四)
今日天气不太好,外头北风呼呼,连带着屋里屏风上的光影也微微晃动。
少女起身,缓缓没入了暗色,未被前头的两人察觉。
商故渊为人世故圆滑,顾好眠又有领兵作战的经验,二人这一盘棋,倒真算的上是棋逢对手。
一盘棋下了不少时候,桌上的温茶已冷,丫鬟又奉上了新茶。
商故渊笑笑拿起,脸上的笑容却在抿到那茶水之时凝了一瞬。
顾好眠觉察:“怎么了?”
商故渊笑笑:“这茶滋味不错,想必是新茶了吧?”
顾好眠敛眸,又去细心钻研桌上的棋局,淡淡答:“那便是我家商铺里的了。”
“顾家还有铺子?”
“有,就在城西,一壶天。”
……
自从顾谨开始管家,小丫头云绦实实在在觉出来了生活的不容易。
小姐要查账簿,她便要来来回回奔走于晚窗阁和瑞鹤轩之间为小姐取账簿。
小姐要捉漏洞,她还得挑灯夜战陪着小姐看那些令人头晕眼花的数字。
最着急的便是现在:
她又找不着小姐了。
午膳后小姐吩咐她去外头铺子里取这个月的税单子,小姐自己则去了瑞鹤轩看账本,怎么她出了趟门回来的功夫就找不着小姐了?
少爷正和商家小公子下棋,底下的丫鬟说没留意二小姐去哪了。
云绦抱着税单子,在瑞鹤轩的院子里急得满头大汗。
正当云绦想要进去问问顾好眠的时候,顾谨清冷的声音传了过来。
“云绦。”
小丫头回身,正见顾谨从茶水间迈出来,少女一身清霜色不改,却于此刻添了些烟火气。
云绦连忙迎了上去:“小姐,您怎么在这儿啊。”
顾谨理理衣袖,淡淡道:“煎了盏茶。”
云绦冷冷点头,想来是小姐在这儿看账本看的渴了,瑞鹤轩的丫鬟们又忙着伺候两位公子,便劳累小姐自己动手煎茶了。
小丫头暗暗下定决心,以后一定时时陪在小姐身边,不让小姐自己动手煎茶。
顾谨见她怀里拿着厚厚一沓单子,便问:“都收回来了?”
云绦连连点头:“是呢,东街三家铺子,城西五家铺子,都在这儿了!”
时下汴梁城中官吏之家家大业大,家家都有商铺田庄,顾家虽是武将之家,却也有多年的家底,除了城外的田庄城内还有几家铺子,生意倒是不错。
腊月初至,上月的收支要查一查,顾谨便差云绦去了一趟,虽说是樊永套了马车拉着去的,却也是把小丫头累得够呛。
顾谨瞧着她揉揉肩膀的可爱模样,禁不住面上一喜,“辛苦你了。”
云绦听见这话便乐的开了花,仰着脸对顾谨甜甜一笑:“不辛苦不辛苦,小姐在这儿看账本才辛苦呢,诶,账本看完了吗?”
云绦说着便倾身往屋里看了看,只能看见顾好眠与商故渊对弈的模糊影子。
顾谨不着痕迹的收回目光,对云绦笑笑:“没呢,那账本在里头屏风后头的桌案上,你去帮我取来了拿回去看吧。”末了还补上了一句:“轻声些,别惊动了兄长和商小公子。”
云绦不明白为何一定要带回去,但小姐这么做一定有她的道理,小丫头依言轻声进了屋里,取了账本出来。
主仆二人便离了瑞鹤轩,往晚窗阁而去了。
晚窗阁里头比往日要热闹一些,何氏前几天塞进来两个丫鬟,说是顾谨如今接手了管家的差事,手底下也该添几个服侍的人。
顾谨并未回绝,只吩咐了这两个丫鬟在院子里做事,能进屋的只有云绦与佩环,她贴身的事儿也一直由云绦亲自侍候。
谁知今日顾谨和云绦才回来,就瞧见佩环和那两个小丫鬟在里头吵起来了,几乎要下架子。
云绦眼疾手快,放下了怀里抱着的上本,上前去拦下了两方。
顾谨只冷冷瞥了她们一眼,三个小丫鬟便觉得身上一阵发寒,往庭下跪了等着顾谨说话。
顾谨却未言,径自进了屋。
云绦拾起地上的账本,连忙跟上。
门才关上,云绦便问:“小姐?”
顾谨未应,自解了斗篷放在架子上,目光却扫向了屋里陈设。
桌子上的茶壶从青花的变成了描金的,暖炉旁的地面上有碳灰。
顾谨接过云绦手里的账本,自往桌案前一座,仍旧是眸色淡淡,这次却出了声:“那两个丫头是家生子还是买进来的?”
云绦愣了愣,透过窗户纸去看外头的绰绰人影。
“是买来的,听说是对姐妹,进府有四五年了。”
说的是何氏送来的那两个丫鬟,一个叫书清,一个叫书柔。
奈何书清不清,书柔不柔,在听云堂做事的时候就没少干那跟人斗嘴吵架的事,如今何氏哪里是送过来两个丫鬟,分明是送进来一对麻烦。
顾谨已经翻开了账本,核对地颇为认真。
她道:“好丫头,我忙得很,她们仨个交给你好不好。”
云绦一讶,“小姐,奴婢不会啊。”
顾谨笑笑,柔声:“别怕,你只管推了门出去,说是我让问的。把事儿问明白了就行了。”顿了顿,她又道:“问明白了,回来禀我。”
小丫头点了点头,想了想平日里何氏身边的刘婆子是如何教训小丫鬟的,便卯足了劲儿推门出去。
顾谨在里头侧首,正看见小丫头气鼓鼓出门去的背影,不由地微微一笑,目光现了温柔。
屋里的茶壶换过了,里头的茶却已经冷了,佩环知道她不喝冷茶,那丫头也没有侍候茶点的心思。只能是书清与书柔送的。
佩环日日都会来打扫一番,今日暖炉旁却有碳灰未扫……
顾谨眉梢落落,低头又去看那账簿,今日三个丫鬟因何事吵闹她心中却已然有数了。
不多时便听见云绦怯生生的嗓音在窗外响了起来,只是这质问人的架势比着刘婆子还差了老远。
顾谨抿唇而笑,任由云绦发挥。
今日她若出面惩治了外头的丫鬟,只会让人说她是仗着管家的权势报复主母跟前的人,云绦与她们同为丫鬟,丫鬟的事儿丫鬟解决,合情合理。
第一百三十一章 庶女管家日常(五)
云绦虽然声音怯怯,气势却满足的,顾谨不过翻了十来页的账本,小丫头就推门进来了。
“小姐?”
顾谨抬眸,正对上小丫头一副手足无措的神情。
她淡淡一笑,收了手中账本:“如何了?”
云绦点点头,将她问来的结果详详细细给顾谨讲了一番。
原是书清与书柔这两个小丫鬟本就不安分,自打进了晚窗阁便常常与佩环拌嘴,不过都是外头院子里的事儿,没吵嚷到顾谨跟前。
顾谨自领了管家之权后便一直窝在晚窗阁里核对账目,甚少出门,书清与书柔碍于主子在便没敢造次。
直到今儿午后顾谨去了瑞鹤轩,两个丫鬟便得了机会。
佩环起初没看见她们的人,还以为是趁着顾谨不在躲懒去了,却没想到她刚要进屋去为顾谨打扫,便瞧见书清与书柔在顾谨卧房里,两下不由分说便吵了起来,也便有了顾谨与云绦回来看见的这一幕。
顾谨听罢微微颔首,目光却不经意间落在了书案前那描金茶壶上。
“这茶壶呢?”
云绦眨眨眼睛,想起了这处细节:“是书清与书柔的鬼点子,她们起初不敢确定小姐房里是不是真的没人,便端了一壶新茶来做遮掩,若是被小姐发现了也不算是太大的罪名。”
顾谨玉指落在膝上,微微一点,与她先前想的倒是差不多。
“那事实上呢?”
送来茶壶是为了遮掩,为了遮掩什么?
云绦抿抿唇,褪去了方才的欢喜神色:“她们不肯说。”
顾谨挑挑眉,不由地伸手托了下巴。
想来不是不肯说,是她们自己也不知道要找什么,不过是何氏放进来两个小眼线,让她们盯着点顾谨的一举一动,她们进不了屋子便无法向听云堂禀事,这才贸然进来翻翻看看。
却没想被佩环撞见了。
顾谨侧了侧首,看向外头瞧不真切的人影,问:“佩环呢,还跪着?”
云绦点点头:“小姐没说话,都没敢起来。不过小姐……佩环没什么大过错的吧?”
顾谨不由地升起一阵欣慰,却并不是因佩环,而是因身边的云绦。
小丫头素日与佩环有交情,今日却不问私情只问实情,看样子她派云绦去问话的决定是对的。
顾谨起身,难得笑的开怀:“走吧。”
云绦一愣,这才反应过来顾谨是要亲自去处置外头的三个丫鬟,慌忙跟上。
外头的天儿有些冷,三个丫鬟跪的又久了些,冻得脸色都有些发白,看见顾谨出来,三人都没敢说话。
顾谨打量了三人一会儿,才问道:“你们都是顾家的丫鬟,管事的可有跟你们说过私下里吵架是什么责罚?”
书清和书柔二人努了努嘴不肯说话,她们是听云堂过来的丫鬟,在主母院子里都吵过不少次了,责罚倒是知道,只是不惧。
反倒是佩环素来老实本分,答话的时候有些颤颤巍巍:“要扣一个月的月钱。”
顾谨点点头,又去吩咐云绦:“一会儿去跟管月钱的妈妈说一声,她们仨这月的就扣下吧,不过年关将至,年底的赏钱还是照旧。”
云绦听见这话又气又喜,喜的是佩环如此不过少些银子,气的是就这样便宜了书清与书柔二人。
跪着的三个小丫鬟也一齐起身,佩环老老实实搓了搓冻红的手指,书清与书柔却俱露了开怀。
得了恩典还不知恩。
顾谨冷了冷神色,这事儿本来也没完呢。
“你们两个是府上买进来的丫鬟,想必从前是在别家做过事的,汴梁城大户人家里的规矩应该知道的更清楚,主子吩咐了不让进哪儿,却还擅自进去,怎么罚?”
这话说的冷硬,书清和书柔不由一惊,腿一软便又跪了回去。
佩环在边上看的吃惊,云绦心里却更惊,她忽然想起来方才顾谨问她的话:那两个丫头是家生子还是买进来的?
合着从那会儿开始,小姐心里就有处置了?
云绦忍不住啧啧摇头,她如今是越来越佩服自家小姐了。
这番想法顾谨未曾察觉,她只倾了倾身子,看书清与书柔的神情很认真。
只听她说:“我在问你们的话。”
两个小丫鬟被这话一冷,浑身冒出冷汗来。
那叫书清的抿了抿唇,声音比方才的云绦不知道怯生生了多少:“若是未经允许便入主子的屋子,得……得发卖。”
顾谨站直了身子,显然这答案她很满意。
风有些大,吹散了少女额前的发丝,她伸手拨拨,转身要回屋的时候撂下一句话:“那便按规矩办事吧。”
这话一出口,书清和书柔才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感情二小姐是要将她们发卖出去!
那书柔便开始哭哭啼啼:“二小姐可万万使不得啊,奴婢们是听云堂过来的,日后主母那边兴许会唤奴婢们回去的,找不着人二小姐也没法交代啊!”
顾谨脚步一顿,书柔还以为是这番话说动了顾谨,却不知顾谨哪里会忌惮何氏,少女转了转目光,再次吩咐云绦:“一会儿你亲自去听云堂一趟,将此事知会主母一声,就说人我已经发卖了,不劳母亲再找人牙子。”
云绦将此话应下。
书清与书柔开始哭天抹泪。
顾谨唤佩环一并进了屋。
屋里暖和,顾谨念着佩环在外头受了会儿冻,便让云绦给佩环灌了个汤婆子抱着。
直等到外头那两个丫鬟哭的累了,顾谨这才出了声。
少女的声音轻轻柔柔,像早春岁寒的清雪:“你现如今的月钱,是多少银子。”
佩环抿了抿唇,恭答:“三钱。”
顾谨点了点头,便是已经知晓了。
像云绦这般贴身伺候主子的,月俸能有六钱银子,佩环不过是个粗使丫鬟,便只有三钱。
佩环和云绦正面面相觑,却听顾谨又有了吩咐,还是吩咐云绦的:“你一会儿去找那妈妈说扣月钱的事儿,顺道知会她一句,往后佩环的月钱也按六钱算,从年底的赏钱开始吧。”
要不是碍着顾谨是主子,两个小丫头该欣喜若狂地扑上去了。
这话的意思是说,往后佩环不必做粗使丫鬟了,顾谨提了她在身边侍候。
大丫鬟年底的赏钱得有一两银子吧?
丢了三钱得了一两,佩环下定决心要将这一两银子全买了鸡鸭鱼肉给二小姐补身体!
第一百三十二章 本小姐很忙
次日天色有些阴霾,瞧着似会有霜雪。
云绦和佩环起的都有些晚,昨日打发走了书清与书柔二人,她们觉得无比自在。
本以为顾谨昨夜看账本看的晚,今早起的也会晚一些的,却没想到云绦才端了温水去伺候,却见那少女已经梳洗打扮好了。
天边阴霾着,屋里不算亮堂,却甚是暖和,另有一炉香燃的正好,伴了菊香远逸。
云绦放下水盆跑到那暖炉跟前看看,竟是已经烧了小半碳火,想必是顾谨自己添的。
云绦心里颇为懊恼,自己竟然又让小姐劳累了。
“小姐今日怎么起的这么早啊?”
顾谨回眸看她,暖室之中少女一身清寒色,一身素裙颜色未变,只是发髻上多了对浆果色发钗,虽小,却显得尤为惊艳。
顾谨笑笑,今日心情似乎不错:“今日有事,你去让樊大套车,陪我出趟门吧。”
云绦连连点头,便出门找樊永去了。
……
又过了半刻钟,城西一壶天茶馆门口,缓步踱过来两名男子。
其中一个手里晃着一把折扇,时不时又将手中折扇往袖口里拢一拢,嘴角噙着的暖笑似春日里喝了一口挖出来的桃花树底下埋了数年的酒,醉人。
他那双温玉般的眸子闪了闪,示意身旁男子到了。
他身旁的男子眯了眯那双懒懒笑着的眸子,将一身华贵遮在了周遭喧闹的人声里,他侧了侧首,看着面前殿小人稀的小茶馆,问:“你确定?”
商故渊拿着扇子摊摊手:“总归顾好眠说的就是这一家,殿下爱信不信。”
说罢这话,商故渊径直进了一壶天茶馆。
陆归堂又偏着脑袋看了会儿,这才跟着迈步进去。
时辰尚早,一壶天里客人委实不多,只有稀稀散散几个茶客,正在那儿品着算不上上等的茶叶。
令陆归堂意外的是,这茶馆从外头看着有些陈旧,里头倒是怪亮堂的,疏疏落落,倒更添了几分雅致。
那茶馆的掌柜瞧见二人打扮,自知是遇上了贵客,连忙迎了上来。
堆得笑容满面:“二位客官,想用点什么茶?”
商故渊余光瞥了陆归堂一眼,见他没有说话,便仔细想了想,恍然:“庐山云雾。”见掌柜的应下了,他又问:“楼上可有雅间吗?”
那掌柜连连点头,庐山云雾是名贵好茶,这二人品位不凡,自然不敢怠慢,“有有有,楼上四间雅间,常绿、不秋、鞠华、清客,二位客官您上去瞧瞧哪间中意可好?”
商故渊正要跟着那掌柜上楼,却忽听陆归堂懒懒出了声,语气万分笃定:“鞠华。”
商故渊未敢置否,侧身一让,这次是陆归堂先上了楼。
等着煎茶的这会子功夫商故渊心里没少纳闷,为何陆归堂就笃定了要选鞠华这间雅间呢?
他嘴皮子动动,正要问,却被陆归堂的话抢了先。
男子话语间的情绪阴情难测,他问:“你为何要选庐山云雾?”
商故渊晃晃手里的折扇摇了摇,觉得吊着陆归堂的胃口很有趣。
他温声又起:“那殿下为何要选在鞠华?”
陆归堂想知道茶叶的原因,索性未瞒他:“常绿、不秋、鞠华、清客,这八个字里头,常绿为松,不秋为竹,清客意梅,而鞠华是菊之意。”
商故渊闻言恍然,眼前忽然浮现出他们今日要等的少女身影,顾谨那副秋霜姿态,的确是霜菊最衬她。
商故渊晃神之际,陆归堂的手指已经在桌面上敲了敲,眸子里探究意味颇明。
商故渊本要解他的疑惑,看到那人眸中一丝凛冽时却又有些胆怵。
正僵持间,茶馆的掌柜亲自敲了门,一壶漫着清远香气的热茶被奉到了二人面前,商故渊嗅了半天,喜道:“就是这个味儿!”
陆归堂眉头一挑,可算是明白了其中原委。
顾谨在咸王府小住的时候曾为陆归堂和商故渊二人煎过茶,顾谨煎茶的手艺甚好,教人咬过一盏便终生难忘。昨日顾府里商故渊与陆归堂下棋之时换上来的那一盏新茶,他一尝便知道是顾谨的手艺,那茶叶也名贵,正是庐山云雾。
商故渊起初不敢确定,直到听顾好眠说是顾家铺子里的茶叶时才隐隐有了猜测,顾谨是要约他们在这儿见面啊!
只是没说是什么时辰,所以陆归堂一早就拉了商故渊出来,宁肯等个七七四十九天。
不过二人推测的倒也不错,顾谨却也的确是这么个意思。
二人守着这一壶茶百无聊赖地等了许久,终于听见楼底下那老掌柜的声音再度响起——
脸上堆起来的笑意比方才招待陆归堂还要殷勤些:“二小姐,什么事儿劳烦您亲自跑一趟啊,要什么东西您吩咐一声小人给送到府上就行了。”
顾谨只淡淡嗯了一声,并未与他寒暄,却扫了一眼楼上,就问:“今日客人多吗?”
掌柜殷勤捧了捧手,答:“不多,只楼上雅间有两位公子。”
顾谨收回目光,又是一声轻“嗯”,道:“没什么要紧事,只是年关将至,我想着来看看铺子里的陈设,若有要换新的,好等年底歇客的时候一并送过来。”
那掌柜还想再夸耀一番这茶馆由他打理的极好,压根没什么损坏,却见顾谨眸光清冷,这话也就被咽了下去。
顾谨见他识趣,心中还算满意,只道:“掌柜不必跟着,我自己转转就行了。”
掌柜讪笑一声,正巧了门外来了两拨客人,便依着顾谨的话去招呼人了。
顾谨携着云绦上了楼,那鞠华雅间的门却已经敞开了,里头探出来两颗脑袋,是两张顶好看的面容。
顾谨唇角扯了扯,回头吩咐了身后的云绦去四处转一转,自己入了雅间。
雅间里头,陆归堂笑的花一样灿烂,他多日未见顾谨,见了面便忍不住想要打趣:“二小姐既然要选地方与我见面,何必要选自己家的铺子呢,人多眼杂的还要费去很多口舌。”
顾谨眨了眨眼,神情极为认真:“我何时说过是来与你见面的了?”
画外音陆归堂也看懂了,意思是:本小姐很忙,真是来视察铺子的。
第一百三十三章 不同寻常之处
“噗……”
商故渊在旁看着这幅画面,忍不住便笑出了声音,而后便被陆归堂和顾谨双双抛过来的眼刀吓得缩了缩脖子。
陆归堂嘴上自然不依不饶,他打量了顾谨一会儿,又笑:“既然是来视察铺子的,那还熏什么香啊。”说完还不忘拨了拨顾谨发髻上簪着的浆果钗子。
顾谨竟一阵心虚,略过他到了商故渊面前坐了,正是她来之前陆归堂坐的地方。
今晨起来她的确是莫名其妙就点了香,她素日不喜欢香料,今日点的是之前卫毓川送给自己的,闻着有着淡淡的秋菊香,倒也喜欢。
只是心思被人骤然戳破,不免有些恼怒。
陆归堂却不觉,自顾自地往商故渊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依旧是那一身懒到骨子里的笑。
他伸手摸了摸茶壶,正温,便又殷勤地提了茶壶给顾谨斟上。
顾谨冷冷接过,嘴上依旧不饶:“你们千辛万苦的约我出来,何事?”
听了这话,陆归堂忍不住又去打量商故渊。
顾谨怎么知道是自己急于见她的?该不是商故渊昨儿在顾家说漏了嘴吧?
商故渊连连摇手:“我可真就在顾府和顾小将军下了盘棋。”
顾谨在旁点头,嘴角的笑意却渐渐浮了出来,她啜了口茶,清香漫了满口。
少女浅笑:“无事不登三宝殿,我真真不傻。”
陆归堂一噎,又忘了,又忘了她聪慧过人了。
陆归堂掩袖咳了一声,将话题扯入正轨,他道:“自然是真有事儿要找你。”
见顾谨一脸认真的等着听下文,这便开始云云:“是有朝政上的事儿想要告诉你,事关军情,想必你父兄也不敢让你们知晓。”
顾谨拖着腮听,便觉得若有军情必然是好坏两种可能,如今陆归堂言笑晏晏,想必是好事儿。
她抿了抿唇问:“是什么好消息?”
陆归堂偏着脑袋又愣了会儿,他方才……有说是个好消息吗?
见顾谨还等着听,他忙正了正身子:“是圭氏发来的求和书,愿与我大贞修好,父皇已经允了年后许他们的议和使团来朝。”
事关两国边境,朝廷颇为谨慎,这等事儿便没有传到这街头巷尾。
想来若是听到一直对北疆虎视眈眈的圭氏终于求饶,大贞上下的百姓们都会喜不自胜吧。
可……为何偏偏就是眼前这少女,面上经不起什么波澜呢。
顾谨倒也不是半点儿波澜不兴,只是没有他们想象中的欢喜。
少女听着他们口中的“好消息”不由地凝了凝眉,脑子里闪现而过的不是年后大贞边关安和昌盛的画面,而是来自上一世陆承修书案前头那些军报。
上一世里没有今日顾疆元班师回朝的盛景!
陆承修称帝以后削弱顾家兵权,朔北便更没有了能够与那圭氏王子抗衡之将,后来赫连齐登上圭氏王位,蚕食北疆霍乱定州之象,令举朝惶恐。
顾谨闭了闭眼睛,将前世的记忆尽可能抛诸脑后,却又有疑问陡生。
“圭氏求和,那圭氏王子怎么甘心善罢甘休的?”
陆归堂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顾谨问的是圭氏王子赫连齐,听说圭氏就那么一个王子,其人野心的确不小,率兵攻了北疆好些年。
陆归堂笑了笑,安慰道:“这你大可放心,奏报里说赫连齐因此战败落遁走,回去便受了圭王斥责,他手里没了兵权,这议和的事儿也不是他说了算的。”
只听顾谨轻轻放下手中茶盏,骨瓷清脆,与桌面撞击的那一刻发出一声脆响,如同少女接下来的话一样,憾了人心。
“可,圭王只有赫连齐一个儿子不是吗?”
只有赫连齐一个儿子,日后登上那王位的人也一定是他,听闻赫连齐年纪与顾好眠要大些,那想必圭王也有近五十岁了吧?
圭氏土壤贫瘠,山不清水不秀,那圭王还能康健几年?
赫连齐野心难测,等他等了王位,还能安守今日合约?
陆归堂与商故渊不觉一阵胆寒,人人都道圭氏求和乃是大贞繁荣昌盛之像,谁能想到那圭王只有一个儿子这件事儿上?
陆归堂不过想着若是与圭氏议和,顾疆元父子便可以长留汴梁才来说给顾谨听的,谁承想还能听到这么一番见闻?
这可真是……太不同寻常了。
却不知赫连齐这名字知道的人虽多,了解那人性情的却实在太少,顾谨不过是凭着上一世的经历,来对这一世的情况做最直截了当的分析。
这分析同等见闻者都能得出,可以重活一世的却只有她一人。
陆归堂知晓顾谨的远见,听了顾谨说这许多分析,心中便越发觉得不安。
他思付一会儿,起身道:“既如此,我还是赶快进宫去与父皇说道一番吧。”
“且慢!”
说且慢的是两道声音,一道清寒似雪,一道温润如油。
竟是顾谨和商故渊一齐出了声。
陆归堂方才还紧绷着的一根弦不由地松了下来,人又往椅子上懒懒一倚,等着听理由。
顾谨不言,伸手自提了茶壶续茶水。
商故渊眉梢动动,明白这是顾小姐让他先说了。
商故渊习惯的展开折扇,抖出来一道温润的风,陆归堂很嫌弃的侧了侧身子。
商故渊笑笑,声音依旧温润:“殿下前时才因为闹事纵马一事惹得圣上不快,后来又有国舅爷定州战败的消息传过来,圣上未加怪责反施恩赏,那是对殿下的仁厚。如今圭氏求和,圣上龙心大悦,殿下这时候冒冒失失地跑去说此顾虑,岂不驳了圣上的意思?”
商故渊为人世故圆滑,这番言语虽然句句话都是在护着陆归堂一人的周全,但却的确有一番道理。
陆归堂闻言点点头,这是个理由,但不足以说服他,遂又将目光转向了顾谨。
少女搁下茶杯,不经意间落下袖间一抹雪色,如同那人简洁的言语:
“议和有患,但不着急,若是总归都要乱起来,倒不如先让朔北消停几年。况且——”
顾谨嘴角浮起来一抹笑意,把声音压的小了些:“况且等到那个时候,该是你或他该操心的事了。”
你或他,陆归堂或陆承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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