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中人物关系表
梅家
第一代:梅怀桐
第二代:梅梦玉(梅贵妃)
(从第三代开始,梅家分为京城梅家与雍丘梅家两支)
京城梅家
第三代:梅紫虚,梅紫阙
第四代:梅广耀,其妻:大周氏,“梅家女”:梅沅翎
第五代:梅善呈(字子华),其妻:梅元氏(梅老夫人)【奴婢:蒋嬷嬷(名蕙兰),大丫鬟合欢】《梧桐院》
第六代:
梅仲机(梅大老爷),其妻:小周氏(又名依那)【奴婢:孙嬷嬷(又名迈贵)】(其子女:梅栎清、梅栎宁、梅栎桐)
梅仲梁(梅二老爷),其妻:韩孝琴(其女:梅栎静)《听雪阁》
梅仲樟(梅三老爷),其妻:窦菱雨(小名阿钰)(其子:梅栎泽、梅栎灵)
第七代:
女儿:
梅栎清(梅大小姐,小名卿卿,又名周莘娜)【奴婢:石青、朱彤、杏红、宝蓝(原:珠儿、佩儿)】《浮翠阁》
梅栎宁(梅二小姐,小名阿矜)【奴婢:采青(梅栎怡)、向玲、曼文、香瑶】《锦阳阁》
梅栎静(梅三小姐,小名阿姝)【奴婢:青玉、雪丹】《流韵院》
儿子:
梅栎泽(梅大少爷,小名阿弥)
梅栎灵(梅二少爷,小名阿孚)
梅栎桐(梅三少爷,小名阿梓)【奴仆:书墨、竹生】
雍丘梅家
第六代:
梅仲木(梅大老爷)
梅仲林(梅二老爷)
梅仲森(梅三老爷)
梅仲松(梅四老爷)
梅仲杨(梅五老爷)
*****
天家
第四代:谢蕴逸(长公主,护国公夏焘之妻)
第五代:谢博翰(皇帝)【奴仆:赵德海公公】;
其母:太后王珊(渤海王家,与太妃王环为堂姐妹)【奴婢:大冯嬷嬷(芝华),小冯嬷嬷(芝兰),黄嬷嬷】《景仁宫》
后宫:皇后:高尔昭【奴婢:雅云、雅和、雅瑶、雅曼】《凤藻宫》,其子:大皇子阿迁
嫔妃:
郑妃:郑蓉蓉
丽妃:文茵
渤海王氏姐妹:王千凡,王千柔
谢博宇(晋王,谢博翰的弟弟,小名阿茂)【奴仆:张管家,以及梅字号暗卫】;其母:太妃王环(渤海王家,与太后王珊为堂姐妹)
谢博智(秦王)
谢锦添(汝南公主,小名棠儿,谢博翰、谢博宇的姐姐,其子:肃云伯府世子郭万年)
*****
高家
老祖宗:高崇德(黑衣人)
高扶之(高太尉)【奴仆:管家高援】
子:高家长房
高磊蒙(高家大老爷)
孙:高晴易
高家二房
高磊泰(高家二老爷)其妻:许氏(又名端娘)
孙:高家三少爷(小名阿角)
高家五少爷:高明辉
高家三房
高磊弛(高家三老爷)【奴仆:钱管家】
女:高尔昭(皇后娘娘,小名阿昭)
远房:高馨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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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国公府
先代护国公:夏淳
如今的护国公:夏焘,其妻:谢蕴逸(长公主殿下,小名阿霁)【奴婢:万嬷嬷,苏公公】
其子女:大公子(世子):夏谦
二公子:夏哲(号称“小诸葛”)
康平郡主夏研【奴婢:何嬷嬷,甘草】
*****
肃云伯府
肃云伯:郭震东,其妻:汝南公主谢锦添
世子:郭万年
*****
韩家
韩家大老爷:韩祖春,其妻:薛芸娟
韩家二老爷:韩祖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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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大营
楚子屈
范传荣
刘敬杰
冯登
宋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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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家
太常寺卿:文道原【奴仆:管家善信】
其女:文茵【奴婢:春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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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
京兆府尹:王映寒
其女:王和安【奴婢:杏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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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家
左冯翊:褚青松
其女:褚大小姐:褚惜礼
褚二小姐:褚惜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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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家
右扶风:严海澄
其女:严凝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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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家(廷尉)
大小姐:吴宣平
小姐:吴宣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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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家(大司农)
姚彤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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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家
三公曹尚书:任怀伦
任璟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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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家(民曹尚书)
卫家大公子:卫儒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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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家
治粟内史:潘岳望
小姐:潘明明【奴婢:雁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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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将军:蓝宏真
姜骊艳
李虹儿
郑凌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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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吾卫
副将:季绍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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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阁
阁主:邹源
手下:阿柯、阿力、小红(后为杏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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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世充
*****
云家
云飞扬
*****
冷月观
九英真人(梅十)
紫儿
“南焦”焦渥丹
风桥
宝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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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凉
百里子轩
*****
赫赫
萨仁公主
布日固德
巴雅尔
*****
南疆
拈花教
教主:周阿琳
东西南北四大长老
圣女:冉奴
巫医:云珠
拉牡
赫枝
桑坪
左护法
右护法
新任右护法:周荷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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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诏
少主:达瓦次仁
赵掌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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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卑
北山望
*****
先秦侯世子
世子妃:“北莫”莫如是
小姑之女:高家二夫人许氏
第一章 添妆
秋收过后,天气渐凉,夏研穿上南边的大理国进贡上来的孔雀翎金丝披肩,上了步辇,从街头没两步就到了街尾的梅府。
穿过画廊时,仆妇们微微含笑,毕恭毕敬地行了礼。没等通传就进入了梅府中。
这一天正是梅府大老爷长女梅栎清请期之后添妆的日子。
夏研作为长公主之女,自然是要前来。不管是因为梅府的地位,还是因为她与梅栎清之间的交情。
只是怕人多,扰了她的清静,于是一大早先来把她早就看好的古籍书画先送来,等到添妆的正时候再派人以娘亲的名义连同她的那份妆奁一同赏下来。
这样既有了里子,又给栎清做足了面子。
刚到浮翠阁门口,就听到在浮翠阁外边洒扫的小丫鬟在那里嚼舌头:
“我家大小姐真可惜啊,明明是可以到宫里做贵妃的命,等皇后死了,没准还能做继后呢,偏偏因为那件事……”
“是啊是啊。如今只配了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郭家,自称汝南公主之后,亏得大老爷还信了。”
“我就不明白了,汝南公主就算是皇家之后,也只是一介女流啊。只有大老爷忙不迭地把自己女儿送过去,还是梅家最优秀的大小姐……”
“住嘴!谁在那里讲话?没看见康平郡主驾到?”
跟在夏研身边的何嬷嬷实在气急,隔着老远便厉声呵斥。
何嬷嬷一抬手,身后的几个宫女便齐刷刷地将两个小丫鬟按住,没等何嬷嬷吩咐,就把两个小丫鬟捂着嘴拖了下去。
何嬷嬷走到步辇边上,柔声细语地劝道:
“郡主别把那些上不了台面的小丫鬟的话当真,梅府大小姐虽然没入宫做了娘娘,但未尝不是一种福气。”
夏研也许是被早上的水雾给吹到了,咳嗽了两声:
“不打紧。我虽为梅姐姐不值,但也知道宫里不是好待的地方。梅姐姐这样,也许是她的福气。”
何嬷嬷听到咳嗽声,先伸到缦帘后面摸摸夏研的衣服是不是穿够了,又探了探夏研的额头,没觉发热才安下心来:
“郡主,您是长公主的女儿,应自称本宫。”
何嬷嬷话还没说完没,就被夏研打断了:
“嬷嬷,我知道了。这不是在你跟前吗?我自是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的。咱们赶紧进去先把东西送了吧,我好和梅姐姐多说说话。”
何嬷嬷爱怜地看向面前脸色略微苍白的少女,很是心疼地点点头。心里头却想着,梅府也就这几十年光景了,连府里洒扫的小丫鬟都敢说主子的是非。
浮翠阁门外的青竹还算郁郁青青,青砖内的院子也安安静静。
何嬷嬷轻轻扣了门。
门狭了一条缝,探出来半张脸,见是何嬷嬷脸上立刻挂上了笑容:
“我说是谁呢,原来是何嬷嬷,快请进,我家大小姐正等着郡主呢。”
“朱彤你这是和嬷嬷说话的态度吗?还不快给何嬷嬷赔不是。”
石青身着水红色暗花的长袖上衣,月牙白的下裳,这一身素雅中带着点喜庆,整个人看起来还是那么冷冷清清的。
一身嫣红的朱彤冲着石青皱了皱眉,向何嬷嬷行了个礼就跑开了。
石青歉意地对何嬷嬷行了个礼:“朱彤这是被惯坏了,请嬷嬷不要放在心上。”
“这么喜庆的日子说什么呢。”
何嬷嬷脸上露出了亲切的笑容,一边让轿夫把步辇抬进院子,又对身旁的人嘱咐了几句,对石青说:
“朱彤这丫头我是看着长大的,她这是没拿我当外人。她心里清楚着呢,石青你也别对她太严了。”
石青脸上飞快划过什么,最后又是那样冷冷清清的。
“郡主最近身体可还好?”
石青领着何嬷嬷,亲自为她挑开了门帘,进到了里屋:
“我们家大小姐一直惦念着呢。今早上还说是不是让郡主来得早了,她早上起来觉得湿冷湿冷的,虽然太阳也好,生怕把郡主给冻着了。”
何嬷嬷淡淡地笑道:
“郡主也是心切,想着早来就把东西送了,还可以和梅大小姐说上一两句话。等过了午后人多了,郡主可就吃不消了。”
石青连忙说是,将何嬷嬷带到了梅栎清面前:“大小姐,何嬷嬷到了。”
梅栎清正捧着一卷书,略微出神,听到石青的话回过神来:“快请快请。”
何嬷嬷屈膝行了个礼,脸上的笑容更浓了:
“我们郡主这阵子可想念您了。自己闲来无事,便把库房中的古玩字画拿出来挑选,今儿个赶紧给您送来。”
梅栎清眼中有点湿润:“石青快陪着何嬷嬷将郡主迎进来。”
石青陪着何嬷嬷含着笑意走出去将步辇上的夏研请了进来,自己吩咐梅府的人将夏研送的添妆妥善收起来。
夏研一进来,脚步急匆匆地向梅栎清扑了过来:“梅姐姐我好想你。”
梅栎清扶住夏研,将桌子上的麦子茶推到夏研面前,声音略带沙哑地说道:
“那么久没见,你还是这个样子。当初那个一见我就吵的人是谁?羞不羞!”
“不羞不羞。”夏研坐到椅子上:“梅姐姐当初还不是没少捉弄我,梅姐姐还好意思说我呢。”
屋子里的人都笑了起来,可见没少看到夏研这副耍赖样。
“郡主您不能总在梅大小姐面前耍赖啊。”
夏研身旁的宫女甘草端着一食盒走了进来,放在了桌上,对梅大小姐说:
“这是郡主特意吩咐灶上给您做的红豆饼,配方是您和郡主一起研究出来的那种。”
梅栎清感动得看着夏研:“如果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真不想嫁了,有你这个贪吹鬼陪着我,生活也就不无聊了。”
夏研轻轻拉着梅栎清的衣袖:“梅姐姐就别嫁了,我也不嫁,梅姐姐就陪着我吧。”
何嬷嬷正好走进屋来:“胡闹!梅大小姐已经吃了郭家的茶,怎么能说不嫁就不嫁!”
“可是,梅姐姐,你真要嫁给郭家那个啊……他瞧着还没宇哥哥好呢。”
夏研皱着小脸说道:
“怎么能不嫁给他?要不然我向宇哥哥说一声,让他把你抢走?你们俩找个没人知道你们的地方,隐姓埋名地过一辈子怎么样?”
“你想让你梅姐姐做妾啊?”
梅栎清也忍不住扶额:“再说了,我们又能逃到哪里去?”
想到那个“宇哥哥”,梅栎清也不知道什么滋味。或许他喜欢的是梅二小姐吧,
忽然间夏研狠狠地拍了桌子:“如果姓郭的死了,梅姐姐也不用嫁了。”
夏研话音刚落地,屋里寂静一片。
“你这小丫头,一天到晚在想些什么啊?还真想你梅姐姐当寡妇啊?”梅栎清玩笑似地戳了戳夏研的额头:
“如果郭万年这个时候死了,我也得为他守寡,望门寡!”
夏研还想说什么,被何嬷嬷一个眼神制止住了。
没想到梅栎清后面一生寡妇这个名头是甩不脱了。
第二章 青梅
梅栎清和夏研相识于汝南的梅家老宅。
那时,梅栎清被送到老宅来接受梅家正统的教育,希望培养出一个如开国时名满天下的梅贵妃。
梅栎清还记得那是一个雷雨天,她刚下学回到梅府,一个如白雪一样的小人爬到她心爱的床上,滚来滚去。
“你是哪里来的野孩子,快下来!再不下来我就告诉掌教嬷嬷了,看掌教嬷嬷打不打你的手板心!”
梅栎清掀开裹乱的被子,冲着白雪团子嚷嚷道。
但下一秒,梅栎清就后悔了。
白雪团子……居然哭了?
憋着小嘴,号啕大哭,惹得天翻地覆。
纵使梅栎清纵横梅府多年,也没有见过这阵仗啊!
于是,不出意料的,梅栎清被罚了。
再然后,七岁的梅栎清和接近五岁的夏研“结下了仇”。
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梅栎清都不知道为什么,一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白雪团子,裹乱了她的床,她就说了一句还没有怎么着,她就被罚了。
跪祠堂啊,她梅栎清还没有被这么罚过,多丢面子。此仇不报非君子,不对,非女君子!
直到有一天她才知道,原来白雪团子是一位郡主。
按掌教嬷嬷的话说,她是京里来的贵人。梅栎清知道郡主,但实在没有办法和眼前的白雪团子联系到一起。
梅栎清正愁没有机会报仇的时候,白雪团子自己送上门来。
那场“风波”后的某一天,梅家老夫人,也就是梅栎清亲亲的祖母,唤来梅栎清:
“卿卿,康平郡主就交给你了,你代祖母照顾好小郡主。”
卿卿是梅栎清祖父给她取的表字,以示爱怜。
但还是按掌教嬷嬷教的行了个礼,回答祖母道:“是,祖母。卿卿会照顾好小郡主的。”
梅老夫人见梅栎清礼数没有差错,微微点了点头,和梅栎清交代事情始末:
“祖母年纪大了,精力不济,照顾不来两个孩子。好在你聪明伶俐,懂事知礼,再加上我这边派过去的得力嬷嬷,临时看顾一个稍微小一点的孩子总还算过得去。”
梅老夫人歇了歇,身旁跟了多年的蒋嬷嬷不待梅老夫人示意,将痰盂往前一递,梅老夫人将口中秽物吐了去,才继续说:
“这孩子是护国公夏焘之女,上面有两个哥哥,护国公和其母长公主都很疼爱她。”
梅栎清自己琢磨,难道白雪团子的爹娘这么放心把白雪团子交给梅家?
虽然白雪团子吵了点,闹了点,爱哭点,可是看起来应该很好吃的样子……不对,看起来很可爱的样子,她爹娘就这么舍得吗?
“现在京里出了点事。”梅老夫人眼睛暗淡了下去:
“一方面听说汝南一带有神医,可以医治小郡主胎里带来的不足。另一方面,护国公担心朝廷局势混乱,小郡主安危难保。”
梅栎清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暗下决心一定照顾好小郡主。
可事情哪里是那么简单的?从来没有遇到过挑战的梅栎清,恨不得把昨天自己的嘴堵上。
第一天,白雪团子把她心爱的草绳编的狗给拆了,美其名曰:草绳不可能编成狗的,这一定是其他什么东西。梅栎清,忍了!
第二天,白雪团子把她做的荞麦饼给吃完了,这还算了,结果晚上闹肚子被掌教嬷嬷知道了,以为是自己硬塞给她的,自己又被罚跪祠堂。
天地良心,京里来的贵人要吃,她敢不给吗?梅栎清,忍了!!
第三天,白雪团子趁她上学的时候偷偷跟她溜了过来,进了学堂的门才发现。
这一次,梅栎清看着掌教嬷嬷一副她拐带了白雪团子来上学的眼神,心领神会地朝掌教嬷嬷行了个礼,自觉地向梅家祖祠的方向走去。
梅栎清揉了揉还在酸痛的膝盖,默默地告诉自己,自己是立志做女君子的人,她不哭!梅栎清,忍了!!!
等到申时(下午三点至五点)梅栎清回到自己的房间时,殊不知还有一场更大的浩劫在等待着她。
梅栎清一进门就被梅老夫人身边的蒋嬷嬷请了去,才到门口,就听见梅老夫人捂着嘴咳嗽:
“梅栎清,你是不是贪玩把小郡主带到学堂去了?祖母说这么和你说的?你就是这么照顾小郡主的?”
梅老夫人身旁还站着小郡主的教养嬷嬷何嬷嬷,脸色看着十分不好。
“祖母,卿卿没有。”
“闭嘴!”
“祖母……”
“还不闭嘴吗?非得祖母请家法伺候吗?”
梅栎清告诉自己忍耐,不能哭,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眼泪自己掉了下来。
“不知错不说,还掉眼泪?梅栎清,你的礼仪规矩学到哪里去了?”祖母狠狠地捶着茶几说道:
“你连一个小孩都看顾不了,你以后怎么进宫当贵妃?你还不被后宫嫔妃吃得骨头也不剩?”
梅栎清第一次被祖母这样叫骂,一时间又是害怕,又是气恼,混着以前学的满脑子规矩,不知道如何反应,只得直愣愣站在那里。
何嬷嬷看着样子,也不忍心:“梅老夫人怕是误会了大小姐,大小姐应该是无心的。”
梅老夫人脸色这才缓下来,梅栎清带着感激地看着何嬷嬷。
何嬷嬷看这个样子,心里也明亮了起来,一顺溜得说了下去:
“郡主身边的宫女也和老奴说了,这几天小郡主缠着梅大小姐缠得紧,前天把草绳编的狗给拆了,昨天把大小姐亲手做的孝敬老夫人的荞麦饼给全吃完了,大小姐也还和颜悦色的,没有流露出半分不耐。”
“可谁知道我家小郡主那么喜欢大小姐。自己在院里玩耍着,不听人劝,非往大小姐房里蹿,把大小姐吓着了,说出那样一番话也不足为怪。可您还是让掌教嬷嬷罚了大小姐。”
“今天小郡主自己跟着大小姐去学堂,也只能怪我约束不力,没叫人一直跟着郡主,以为小郡主还睡着,老奴就去拿早饭了,这一会儿的功夫就让小郡主跑了。”
“我们家卿卿也有错,那么大个人了,居然没有发现后边跟个人,还叫小郡主一路小跑了过去。小郡主身体弱,一路上吹到风感冒就是大事了。”
梅老夫人满含歉意地说道。
“现在京里局势那么紧张,这小郡主不见了一上午,万一真被歹人捉去了,这后面的事情就不好说了。”
最后这句话梅老夫人是看着梅栎清说的。
梅栎清一听这话,眨了眨眼睛,心里陡然紧张了起来,暗怪自己只把事情局限在小孩子打闹,却忘了护国公和长公主把小郡主送到这里来的用意。
梅老夫人看着梅栎清这样,心里暗舒了一口气,把话说开了,这事情也就过去了。
梅老夫人送走何嬷嬷以后,把梅栎清牵到自己床边,握着她的手语重心长的说:
“卿卿,你可是怨祖母今天小题大做,对你不公平?”
梅栎清低着头小声地说:
“卿卿不敢,卿卿更怨自己,怨自己小儿女心思太重,没有早点领悟祖母的用意。”
说完,梅栎清小声地啜泣起来,她没有想到事情那么严重。
梅老夫人把梅栎清笼在自己怀里,轻轻拍打着梅栎清说道:
“卿卿啊,祖母知道今天这事对你不公平,可祖母为了你的未来不能不这样。你和长公主隔着几代血,但终究算连着亲,照顾小公主你辛苦一些,长公主后面会记你的好,更何况小公主那么喜欢你。”
梅栎清哭的更大声了,梅老夫人给她擦了擦眼泪:
“今天这事本来不算什么。但在这个节骨眼上,祖母生怕被拿来做文章,于你,于梅家,于护国公不利。”
梅老夫人语重心长地说道:“祖母今天这么一闹,护国公家消了怨气,也没了发作的道理,只能记着咱们的辛苦,存着一丝愧疚。”
然后直视着梅栎清的眼睛说:
“毕竟你是咱们家的长房嫡出大小姐。梅家连亲亲的骨肉都拿出来罚了,这么大的事情也该消气了。”
梅栎清听祖母这话,总觉得另有深意,甚至内心深处还有些害怕。
可梅栎清回到自己房间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大叫:“夏研,你给我起来!”
第三章 先生
从那以后,白雪团子就缠上了她。
趁她不注意的时候,总偷偷躲到她的被子里,赶她下去也不下去,死死抱着她的手臂一觉睡到天亮。
也因为如此,梅栎清也蹭了不少郡主的光,享受了不少郡主的待遇。
梅栎清回忆起往日时光,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自小被送到梅家老宅,接受诗书礼仪的严格教养,请的是三顾茅庐才到的、先帝爷在世赞不绝口的掌教嬷嬷冯嬷嬷,教她诗词歌赋的是当朝人称“南焦北莫”的“北莫”莫如是。
“北莫”莫如是可是魏朝最有名的女先生。
年少之时原是李丞相的外孙女,曾嫁与秦侯爷独子为妻。
莫如是上敬公婆,下侍小姑,夫妻恩爱,和和美美,只是多年未有一子。二人本想着年轻,来日方长总会有的,谁知三十五年前西凉突然进犯。
以军功起家的秦侯自然不会放过建功立业的好机会,便带着儿子参了军。
一开始魏朝横扫千军,势如破竹。
可惜最后一战函谷关战役却惨败,十万将士血注沙场,将一片大地染成黑红色。
秦侯及其独子遭西凉人枭首,悬挂于城门口。
京城危急。
先帝急调老护国公夏淳一众将士从嘉峪关奔赴函谷关。
众将士一见秦侯父子惨状,皆怒发冲冠,肝胆俱裂。
虽夏淳只有八万将士,远不及秦侯兵将十万。
一股怒气撑着胆气,不仅收复了函谷关,还一直打到西凉界内三十里地。
这一打,西凉这几十年内都缓不过气来。
周围的鲜卑等国也变得静默如水。
魏朝借此机会,积蓄国力,已大大超过了前朝。
而梅老夫人,作为鲜卑贵族之女,也是在这段时期嫁与梅家。
当年的婚礼盛况空前,连先帝爷也过府观礼,至今仍被梅府众人津津乐道。
话又说回莫如是莫先生。
先帝爷对秦侯父子打败函谷关怒不可遏,不准秦家父子藏于祖坟。
百官皆上书恳求,人死如灯灭,秦家父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先帝质问百官:“十万将士何辜?十万将士之亲人何辜?”
百官跪伏,无人再敢求情。秦氏一脉,莫氏一族,更是躲得远远的。
莫如是先生闻之,拜别婆母小姑。
那风中摇曳无依的三朵白花,花上的水珠也不知是露珠还是泪滴。
莫如是跪于宫墙外。烈日当空,未进水米,撑到第三天倒在了地上。
先帝爷命内侍将莫如是拖入宫中,当场诘问莫如是将君恩放在哪里?可还知道天子之威?
莫如是未直接回答,强撑着跪起来,吟诵了《诗经》中的一句话:“老夫灌灌,小子蹻蹻。匪我言耄,尔用忧谑。”
先帝爷冷哼一声:
“女德你倒是学得不错。赵括已死,其母也亡。秦侯父子也被人枭首,朕的十万子民如今何在?亏秦氏你也敢用这句诗。朕留你们性命已是开恩,还妄想秦侯父子能够死后安生。”
“陛下。”莫如是摇摇欲坠,好像下一刻就会昏过去一样:
“伯宗凌人,妻知其亡。数谏伯宗,厚许毕羊。属以州犁,以免咎殃。伯宗遇祸,州犁奔荆。”
先帝爷脸色缓下来,默了半晌,似是想到了什么,看向跪在地上的莫如是点点头:
“没想到李丞相竟然有你如此聪慧的孙女,身为女子之身真是可惜,可惜了。”
莫如是跪着的身体已经在发抖:“臣妇不敢。请陛下开恩。”
先帝爷冷笑两声,意味深长地说道:
“朕再扣着不让秦侯父子下葬,这天下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背后骂朕呢。可又有多少人还记得秦侯父子贪功冒进?”
“朕让他们镇守函谷关,千万不能中了别人的奸计,进攻西凉。可秦侯父子约莫是觉得他们可比自家先祖,不听朕的号令就大举进犯西凉。乃至于函谷关的将士都要去搭救主帅,这才全军覆没。”
“君命不遵,致十万将士性命不顾。此不忠不义之臣,逃了死罪,以为可以凭着护国公的大胜一切就都过去了?”
“朕没拿他们鞭尸,已经是开了大恩。”
百官虽为秦侯父子可怜,但也就凭着同侪之情,思忖着秦侯父子一死,这一脉也就断了,藏入祖坟也不是多么大的事情。况且为秦侯父子供奉香火的事情看着也悬了。
但鲜少有人了解先帝爷一反常态,连死了的人都不放过的原因是为什么。
“君威”二字,大过一切。
秦侯父子在世时,“忠义”二字学过了头,也许是军人世家,看不清先帝爷大举改革的用意。
“贪功冒进”四字是秦侯父子上书时屡次提到的,先帝爷每次看见恨不得砸了他们的奏折。
先帝爷对仗着先祖曾经救驾的秦侯父子已是厌恶至极。
既然秦侯军功赫赫,那就领着十五万大军去和二十五万的西凉铁骑比一比吧。
《诗经》云:老夫灌灌,小子蹻蹻。匪我言耄,尔用忧谑。
秦侯父子以及家眷或多或少已经明白先帝爷的用心。
接下来一句则是:多将熇熇,不可救药。
莫如是没有说出来,则是以“晋宗伯妻”的角度委婉说出,秦侯父子是咎由自取,请皇帝怜惜他们这些在世的人。
先帝爷气消了一半,但天子之怒又怎么能那么容易消得下去?
但秦侯一家的气节已经在莫如是这些话里彻彻底底掉在了地上,以后也没有谁能拣得起来了。
可就算这样,先帝爷也不打算放过眼看着要断了香火的秦侯一脉。
如若一般妇人见到天子之怒,顶多就冒着被赐死的危险大声喊着“陛下开恩”,其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又或者哆哆嗦嗦,一口气提不上来昏倒了,没准连裙下的黄汤都扑开了。
莫如是乃李丞相之外孙。
李丞相之名号朝中上下无所不闻,那可是一到关键时候就说“老臣听不见”的主儿,更何况莫如是乃是一介妇人,连头顶的天都塌了,谁又能为她撑得起来?
满朝上下,就连平时和秦侯交好的文臣武将,此时此刻恨不得躲进大殿中的红柱子背后。
可莫如是她撑住了,还不得不让先帝爷叫一声好。
“臣妇窃惟事势,可为痛哭者,绝非秦侯父子之故。
夫树国固,必相疑之势也,下数被其殃,上数爽其忧,甚非所以安上而全下也。”
说到这里就算莫如是累极,也接着说下去:
“秦侯父子只晓带兵打仗之道,不知治国安邦之方。黄帝曰:‘日中必熭,操刀必割。’今令此道顺,而全安甚易;不肯早为,已乃堕骨肉之属而抗刭之,岂有异秦之季世乎?”
先帝爷听到此时饶有兴味地看着莫如是说,站在前排的李丞相、姜御史等人也微微点头。
“屠牛坦一朝解十二牛,而芒刃不顿者,所排击剥割,皆众理解也。至于髋髀之所,非斤则斧。夫仁义恩厚,人主之芒刃也;权势法制,人主之斤斧也。惟用斤用斧,砍除荆棘,以仁义恩厚造势,方能除弊陈新。”
先帝爷听到这里笑了起来:
“莫如是你这可是给朕出了难题。摘除了秦侯父子,把天下大势做瓮。朕身为天子,万民之父,是不入也得入了?罢了,看在你的聪慧的份上,朕让秦侯父子入祖坟,两人配享太庙。”
这这这……秦侯父子不是千古罪人吗?怎么一下子不仅能入祖坟,还能配享太庙?
莫如是听到以后,大喜过望,满含热泪行了大礼:“谢陛下恩赐。”
先帝爷继续说道:“不仅如此,朕还允秦家旁支过继一子,以延续秦侯香火。”
这下不仅莫如是长跪不起,连文武百官都跪地大喊“皇上圣明”。
先帝爷眼里不知道闪烁着什么说:“惟有一条,秦侯世子之妻莫如是不再冠以夫姓,打发回莫氏一族,自生自灭。”
这就是“北莫”的由来。
梅栎清虽然没有亲眼目睹当年那场殿上之争,可她打心眼里敬重莫如是这位女先生,女中君子,就算再难也没有折了脊梁骨。
莫如是被打发回莫氏一族之后,因被先帝爷嫌恶,莫氏一族不敢收留。
于是莫如是四海为家,辗转到过汝南公主夫家肃云伯郭氏、梅栎清之母的母家周家等等,最后年纪大了碰到和自己差不多同龄的梅老夫人,最后歇在了梅家。
虽在大富大贵之家,但既没有贪恋荣华富贵,也没有失了底气的畏畏缩缩。
相反莫如是很坦然地做着女先生,教导勋贵之家的子女。
拿着自己该拿的钱财,穿着粗布麻衣,吃着清茶淡饭,偶尔怀念起已故的秦侯世子,日子也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
梅栎清或许和莫如是有缘,极为合得来。
莫如是自梅栎清幼时,便悉心教导。
不仅教其妇功妇容,平常大臣之女大都会的诗词歌赋,更难得的是还教其四书五经,春秋左传等等。
莫如是曾笑梅栎清,如果你不是女儿身,以现在的水平,考个秀才,甚至进入殿试也不是不可能。
梅栎清现在回想起来这些,都像一场梦一样。
那时她还想着如何入宫做贵妃,现在只想着能入郭家大门,将主母之位坐牢固。
而梅家二小姐,也就是她小时候几乎未见过的嫡亲妹妹,现在倒成了梅家的希望。
第四章 偶遇
如果没有那件事,现在即将入宫成为贵妃的,也许就是梅栎清,而不是梅家二小姐梅栎宁。
与梅栎清不同,梅栎宁自小养在父母身边,甚少来老宅这边。而梅栎清则相反,甚少去京里与父母团聚。
每次见面,梅大老爷梅仲机都一再说“卿卿,你要好好争气,努力学习宫中礼仪,以后别在宫里失了分寸,丢梅家的脸。”其母周氏在一旁附和。
她也一直以“成为贵妃”为目标,战战兢兢,矜矜业业,从牙牙学语,一直到豆蔻少女,几乎都藏在江南的梅家老宅里。但她“容姿秀丽,举止得体”的美名已经渐渐传了出去。
那时候她还暗自得意,总觉得自己一定能进宫,实现众人对她的心愿。
可谁知道,她遇到命里的克星,躲不过去的劫。
十五岁及笄当日,她宴请众人于梅府相聚庆贺,举办及笄礼。
宴会中途,梅府一个眼生的丫鬟说夫人有事叫她,请她过去一趟。
她想着母亲或许有急事,才叫一个眼生的丫鬟喊她。又是在梅府的地界上,丫鬟手里握着梅府的令牌,也是她心大,这个时候没想着真有人暗害她。
她跟着丫鬟往前去,走到一处僻静之地,她已觉不妙。刚想折回,却听见男女调笑的声音。那声音耳生得很,不是梅府中人,敢在梅府如此,定是胆子极大,有所依仗。此时她只有身边丫鬟,怕那二人对她不轨,只得远远避开。
可没成想,如此不知羞的事情,不管男的还是女的,似乎都不怕被发现似的,大剌剌的拦住了她:“哟,那是谁啊,哪个不开眼的敢打扰爷们儿和我的好事?”
男子大笑三声:“一口一个爷们儿的,也不嫌害臊。不过朕倒是喜欢你这股子与众不同的劲儿。”
梅栎清听到“朕”的时候,已然明白那男人的身份。
她从小恪守规矩,真不知道如何应付现在的局面,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既然男人亮明了自己的身份,她也只能先行礼:“皇上万安。”
“嗯,果然是被父皇屡赞聪慧的莫如是先生带出来的学生,也真是‘聪慧至极’。不知道你家老夫人身子骨可好?”
“托皇上的福,祖母身体康健。”梅栎清垂下头,露出细白如雪的脖颈。
皇上眯了眯眼睛,接下来的一句话,把已经手脚无处安放的梅栎清震得个五雷轰顶:“听说你也想做我的女人。你先跟着她叫声‘爷们儿’听听,你那么聪明,总不会几个字都说不出来吧?”
“臣女…臣女…”
旁边的女子见梅栎清的狼狈样,笑得乐不可支,像见到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一样:“哟,梅大小姐真的是‘聪慧至极’,连几个字都说不出来。不就是让你叫声‘爷们儿’吗?怎么跟要了你的命似的?就算你今天不叫,总有一天还不是要叫?”
那女子作风狂放不羁,梅栎清只在下人们闲言碎语里听到过,这样一副勾栏里出来的样儿。
皇上听见后却收起了笑容,说是呵斥,更像是对梅栎清踩上一脚:“爱妃这可是说错了,梅栎清梅大小姐哪里像你似的,嘴上没个把门。梅大小姐可是被誉为‘容姿秀丽,举止得体’。”
说着,皇上上下打量梅栎清,不像看个人,倒像看个物件:“朕看‘容姿’倒没你秀丽,只得个平常吧。‘举止’嘛,看她连几个字都说不出来,哪里算得体,朕担心梅大小姐有结巴,话都说不利索。”
梅栎清听到这话,不能不生气,但不能生气;不能不委屈,但不敢委屈。只因眼前这位是当今皇上,旁边那位,就是传闻中军中新秀郑家献上来的郑贵嫔,入宫不足三月,但已从小小的宫女升到了贵嫔。
这郑家说是军中新秀,但之前就是个卖猪肉的,函谷关一战中,因表现较为突出被封为斥候。
除了稍微有点英勇以外,郑斥候其他什么都不多,就女儿最多,虽然原先的郑屠户没有个儿子,夫妻二人容貌平平,但生出来的女儿一个比一个漂亮,惹得街坊四邻说不是郑屠户的种。
靠着免费送家中女儿,不论女儿是做妾侍还是通房,有名份还是无名份,郑斥候总算脱离了那个满是猪粪味儿的小村子。
送到最后,七八个女儿中最小的,也是最漂亮、最泼辣的郑蓉蓉被郑斥候想方设法送进了宫,当了个宫女。
原想着能被哪个达官贵人看上也就不妄此生了。谁知道一次郑蓉蓉被惹急了骂街的样子被皇上看见了,皇上觉得甚是新奇,当晚便宠幸了郑蓉蓉。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郑屠户变成了郑斥候,又靠着女儿成了郑伯爷,连带着之前小妾生的儿子也被封为了世子。
梅栎清心中有点明白,皇上赐她个“容姿平常,举止笨拙”,似乎是不想她参加明年的选秀。可她也不明白眼前的当今圣上,怎么和她一个小小的女子过不去,说话如此尖酸刻薄,不留颜面。今天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等着和祖母他们商议商议,或许还能扭转过来。
郑蓉蓉不仅脸蛋漂亮,心思更是细腻,能从自家乌烟瘴气的宅子里脱颖而出,已是了不得的角色,察言观色更是不在话下。
皇上带她来的时候,说是“梅府大小姐忒无趣,梅府忒无聊,就这样的人还想进宫,哪有你泼辣来得有趣”云云,皇上脸上玩味的神色已是让她明白三分,见皇上一边注意动静,一边又惹她,她更是明白六分,那她做好皇上手中的棋子就行。
没有多久,及笄宴便散了。众宾客离去时,皆听到一个传闻:梅家大小姐“偶遇”皇上,皇上不堪其扰,说梅家大小姐“容姿平常,举止笨拙”。一时间,梅府的热闹便冷清下来。
当晚梅家众人便找来梅栎清询问怎么回事。关怀的人少,不嫌事大的多。梅老夫人更是发了怒。
“卿卿你这是怎么了?就算着急进宫也不是这么个法子啊。”梅家二夫人、梅家二老爷之妻率先发问,那语气中带着不难错认的幸灾乐祸。
“你给我闭嘴!”梅老夫人将拐杖狠狠一跺,面色不善地问道:“卿卿,你来说这是怎么回事。”
梅栎清慢条斯理,仔仔细细地将来龙去脉说了清楚,特别是皇上那几句话。
梅二夫人扶了扶鬓角,叹了口气道:“那还不是和传闻里差不多,一个大姑娘家的凭白无故地怎么会撞见皇上和郑贵嫔亲热?别说是不是你主动去的,就算不是,但你去了、瞧见了,都是大错。还不如把我家三姑娘……”
“大错”二字落在梅老夫人耳朵里跟放鞭炮似的:“你给我闭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而梅家老爷们则脸色一变,面面相觑,最后又都看向了梅老夫人,望着梅老夫人拿主意。
梅栎清在这一瞬觉得气氛有点古怪,转念一想,也许大家和她都一样拿不准为什么皇上会这样小题大做,为今之计,也只能看祖母的了。
第五章 结亲
梅老夫人仔细思忖着梅栎清提到的、皇上说的那几句话,让她不安起来,皇上这是不愿梅家人入宫为妃啊,但为什么这样大费周章?
虽然今日之事对栎清名声有损,但凭着梅府的地位,也不算什么事情。与其说不想栎清入宫,还不如说皇上另有深意,似乎皇上做这么一出戏就为了“容姿平常,举止笨拙”八个字。栎清的底子在那里,就算再不济,也不至于得到八个字,或许这八个字不是说给栎清听的……
皇上曾问她身体可好。
念头一转,梅老夫人脸如死灰,好像下一刻就要瘫倒下来,蒋嬷嬷赶紧去请大夫。
“老夫人,老夫人。”冲在最前头的是梅二夫人:“就算栎清不能进宫了,不还是有我们三姑娘啊?再不济还有二姑娘。”
“白眉,劳烦你将二夫人带下去照看,老夫人身体不好把二夫人吓到了。”梅二老爷不容梅二夫人辩驳,二夫人就这样被架了下去。
等屋子里安静下来,家里的大夫急忙跑来给老夫人瞧了病,诊了半晌脉,才和各位老爷夫人交代,老夫人没有大碍,只是惊怒之下身子发虚,将养一阵子就好了,又到外屋琢磨给老夫人用的药方去了。
送走大夫之后,众人心里泛起无边波澜,到底皇上是什么意思?话里有什么深意?能将历经两朝的老夫人吓成这样?
梅家长辈和梅栎清几人各怀心思,一时间谁也没出声。
梅栎清此时除了不知老夫人为何病倒的恐惧之外,心中满是自责,后悔如果当时留心点就好了,不至于惹出这样的乱子。
各位夫人才来梅家十几年,自然不知道梅府的前尘往事,而梅府的三位老爷也只听自己的父亲隐隐约约提到过。
梅府老太爷似乎惹恼了先帝爷,但还是顾着脸面把梅老夫人嫁了过来。梅老太爷心存愧疚,见长房嫡孙女出世,便想着如何弥补先前的过错,将长房嫡女送进宫去,总能让皇家的人消了气吧。
于是才有“梅家大小姐可是要进宫的”这样的说法,而梅栎清也是默默朝着这个目标努力。
而如今,似乎梅家大小姐不成了。
梅大老爷想着既然大小姐不成,还有自己的二姑娘啊,谁送也不是送。
梅二夫人也抱着和梅大老爷同样的想法,只是想送自己的女儿,梅三姑娘进宫。
没有女儿、生了两个儿子的梅三老爷似乎没有利益干系,但他敏锐地觉得这里面还有问题。
梅家又不是破落户儿,怎么上赶着把长房嫡女送出去?看皇帝的样子似乎知道梅家的打算,借着栎清的及笄礼把事情闹将开来,更像是给知情的人警告,打消不该有的心思。
“皇家这是不肯原谅梅家了啊。”梅老夫人既是失望,又是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皇上的心思不亚于先帝爷啊。既羞辱了梅家,逼着梅家后退,又给了梅家机会从这场戏里退出来。
可是,此时此刻梅家退出来,对其他几家来说就是背信弃义啊。”
“皇帝在这场局没开始之前就破了,真是高明。”
“可是梅家,不,咱们几大家为了不再重蹈秦侯父子的覆辙,才用几十年设了这样一个局,怎能说灭就灭。”
梅老夫人躺在床榻上,闭上眼睛,安安静静。众人都以为老夫人睡着的时候,梅老夫人叹了口气,猛然从床上坐起,睁开双眼,咬紧牙根,目露凶狠地说:“我元氏怎么可能败给黄口小儿手上?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梅家三位老爷都见怪不怪。他们知道这才是真正的梅元氏,鲜卑贵族之女,他们的母亲,带领梅家走过腥风血雨,如今苦苦支撑梅家的顶梁柱。
而梅家的女人们知道梅老夫人坚强,却不曾见过老夫人如此刚毅的一面。或许是因为老夫人是鲜卑贵族之女,身上有着不同于魏朝女人的不服输的劲。这一刻,就像看见苍鹰飞翔于广阔的草原之上,没有人可以阻挡它的脚步。
而梅栎清不知怎的,回想起几年前梅老夫人直视着她的眼睛说:“毕竟你是咱们家的长房嫡出大小姐。梅家连亲亲的骨肉都拿出来罚了,这么大的事情也该消气了。”
什么大事?大到要拿长房嫡长女的一生去消气?
梅栎清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物件,被梅家递给皇家,由着皇家的人爱怎么着就怎么着,甚至摔在地上碎了,只要那些主子能消了气就好,也没有人关心她是不是会难过。
看着祖母的样子,那种胆寒的感觉从脚底钻到了心底。
她甚至有些庆幸皇上免了她进宫,又为相处时日不多的二妹担忧。
梅栎清看着她从未见过的祖母的这一面,脸上不露半分,乃至于以后都不能对梅家透露半分自己的心思。
从梅栎清及笄礼以后,她明显感觉到众人对她的态度变了。
大部分人转而对梅二小姐毕恭毕敬,一小部分人转而对梅三小姐客客气气。
梅栎清看到眼前的花团锦簇,自己好像沾不到边似的,既是局中人,又是局外人。每天关在自己的院子里莳弄花草,看书练字,日子一转眼过了年。
梅栎清沉得住气是因为自己知道,梅家没有彻底放弃她,会将她卖给其他他们认为值得的人。
梅栎清有点想念远在老宅,未跟来的莫如是先生了。
父亲懦弱,母亲耳软,祖母严肃,手足不亲,整个大宅子好像也就身边的石青和朱彤能让她聊以慰藉了。
石青和朱彤是梅老夫人在老宅给她找的家生子,父辈祖辈都是梅家的仆人,忠心得很。石青性子沉稳能担事,朱彤性子活泼善联络,一动一静正互补。或许是脾气性格差的多,两人经常牙齿碰了舌头,梅栎清看着又好气又好笑,但也知道她们俩越吵感情越好,也就由着她们去了。
朱彤生性活泼,在一片寂静的浮翠阁里穿梭,给梅栎清带来不少外面的小道消息,说话经常乐乐呵呵的,给浮翠阁添了不少生气。
而石青则默默操持好梅栎清的饮食起居,虽然份例没有之前奢华,但生活一切还是井然有序,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还时不时告诉梅栎清府里各家份例的变化,是操家的一把好手。
这样平静的生活没有过了多久,买定离手的那一刻还是来了。
朱彤像小鸟一样奔到院子里来,喘着粗气对莳弄着花草的梅栎清说:“奴婢,奴婢听见仆妇们私下议论,说要把梅二小姐送进宫,大小姐……大小姐要与郭家世子成亲。”
“是不是汝南公主夫家肃云伯郭氏?”梅栎清心头浮现出这个名号来。
“回大小姐的话,正是。”朱彤答道,但面色有些凝重:“这消息已经在府里私下传开了。”
第六章 姐妹
上接梅栎清刚知晓自己未来的夫家是汝南公主夫家肃云伯郭氏,内心不晓得什么滋味。一会儿酸,一会儿辣,从人人说她要入宫做贵妃,到如今给一个伯世子做当家夫人,可以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这也就罢了,关键这消息传开来了,自己知道通过自己的丫鬟从底下仆妇们的嘴里听到的,也没有人来知会她一声,内心深处要说不心寒,那也是假话。
梅家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莫如是先生教她春秋左传,她自是比一般闺阁女子看得更宽广一些。
梅家如今已经没有开国时,以清流闻名时的那个样子了。
魏朝开国之时,梅家祖宗梅怀桐任太常寺少卿,恰逢汝南巡抚图谋作乱,朝廷以梅怀桐为太仆寺卿,驰赴汝南平叛。
他先发檄文,阐明“国必自伐而后人伐之,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祸福无门,惟人自召”的道理,叛属相率归降,汝南巡抚自知大势已去,便修书一封,快马加鞭送至梅怀桐军营之中,以表自己束手就擒,归降朝廷之意。而汝南巡抚之子侄不肯投降,负隅顽抗,连夜出逃。
梅怀桐将汝南巡抚绳之以法,汝南巡抚之子侄则斩杀于槐树坡。胁从者不予追究,关押亲属尽放回。令人怀德而畏威,汝南安定如初。
梅怀桐回京复命,以平乱之功任太常寺卿。
梅怀桐任上力持正义,敢于陈谏政见,不惧权势。其时,正值三年一次的边疆巡。这本是安边之策,但巡察大臣却借机敲榨,多行不义,对将士的黜陟赏罚不以公论,皆由私情,致使民怨沸腾、军士饮恨。梅怀桐深察其弊端,建议废止例行定制,太祖准奏。
梅怀桐后遭叛乱的汝南巡抚子侄之亲属报复,全家上下仅剩与他一同出门游玩的两名幼子及一名幼女。
梅怀桐归家之时,看见家门口站着的京兆尹满脸悲痛,顿觉不妙。令人将两位公子和小姐带到一旁,自己颤颤巍巍进入家中。
黑血和着污泥积了厚厚的一层,原本的砖墙也被人血沁成了黑褐色。
梅怀桐甚是哀恸,欲辞官归隐,太祖不准。
再辞,不准。
三辞,太祖不舍,应允之。
梅怀桐便回东明老家,仿照梅家灭门之前的样子,修建了后来梅栎清成长的梅家老宅。
当年的清流梅怀桐除了这处宅子,其他什么也没有留下。
而后高祖赞叹梅怀桐之气节,特迎梅怀桐之女入宫为贵妃,史称梅贵妃“容姿秀丽,举止得体,上事君王,中敬父母,下怀子民,颇有其父之风。”
梅家想出第二个梅贵妃,但得看有没有第二个梅怀桐。
梅栎清心中虽有感慨万千,面上却没有什么异样,安静得让人都快忘了浮翠阁还有一位曾经盛名一时的梅家大小姐。
可有一个人没忘,那就是承担了梅家送女入宫使命的梅家二小姐。这不,自梅栎清得了消息以后的几天后,梅家二小姐姗姗来迟。
巳时(早上九时至十一时)阳光正好,梅栎宁不请自来,不等朱彤和石青通传,便在门口脆生生地喊了起来:“大姐姐在吗?栎宁来了,还请您赏个光见见二妹。”说罢,梅栎宁的丫鬟采青就推开门进来了。
通常这时候,梅栎清正在给院里的花草浇水除草:“石青,你帮我看看这兰花是不是有些耷拉啊,瞧着没有前两天精神了。”
石青围着兰花左右瞧瞧,也没见什么异样,便说:“大小姐您多心了,兰花才移来几天,看着不精神也是自然的,等适应适应就看着精神了。”
朱彤这时候去灶台上,和小厨房说梅栎清今天的吃食,并不在院内,所以等着梅栎清知道梅栎宁到的时候,梅栎宁已经在眼前了。
“二妹今天你来的真够早的啊。”
梅栎宁今天穿的让梅栎宁眼前一亮。玫瑰红色的宝衣衬得梅栎宁肌肤赛雪,绛紫色的单裙行走之时如云霞一般流动,好似美人画中走下来的人儿。
梅栎清与梅栎宁虽为姐妹,但容貌不甚相似。
梅栎清更像祖母梅元氏,容貌清丽,身体纤长,有大家闺秀的风范;梅栎宁更像母亲周氏,小家碧玉,小巧玲珑,让人一见就心生爱怜之意。
若为当家主母,自然是梅栎清这样的更镇得住场面;若是喜欢娇妻缠绵,自然是梅清宁这样才能缠得住丈夫的心。
但二人都非常白皙,白皙得不似魏朝女子,白的就像是鲜卑之女,如同她们的祖母一样。可梅三小姐就惨了,和她们站在一起,衬得和一坨黑炭似的,所以三人自小就不对付。
梅栎清看到梅栎宁穿成这样,自然是知道她为什么前来,更是不打算给她什么好脸色。
梅栎清正看着手中的兰花说道:“你这可来的真不巧,再来一个时辰,没准能和我凑一顿早饭,晚来一个时辰,也可以和我凑一顿午饭。”
梅栎宁脸色微变,随后又像是想到什么开心的事情,摆出一副不和人计较的样子:“大姐这是什么话,妹妹如今还能少了几顿饭吗?”
“那是自然。”梅栎清附和道:“妹妹如今可是梅府最热门的人物,被长辈们钦点代替我入宫为妃的人。”
梅栎清神色平静,好像不是在说自己的事情一样。
梅栎清越是这样,梅栎宁越是看着心头冒火。
从小到大,梅栎清就像一个阴影一样,她走到哪里,梅栎清的声名跟到哪里,还总要压她一头。
试想一下,当她参与宴会,或是与其他好友结伴出行的时候,一个从东明来的,基本没有怎么见过的姐妹,始终压着她一头,还被赞为“容姿秀丽,举止得体,颇有开国时梅贵妃之神色”。
亏传话的人不臊得慌,合着她们见过开国时的梅贵妃一样。
哼,还是皇上为明君,一见面就拆穿了梅栎清的真面目,知道她才是“容姿平常,举止笨拙”的一个。
想到这里,梅栎宁按耐不住得意的心思,嘴角都翘了起来,不用她说什么,旁人都知道她什么心思。
梅栎清想到这里,开始为梅栎宁和梅家担心起来:送这么个货色进宫,能在得了几时?还是想着只要把人送进宫,梅栎宁生死勿论,只要天家能消得了气就好?
梅栎清眯了眯眼睛,原本以为皇上的意思已经够明显了,梅家会打消心思,不再掺和天家的事情。可没想到梅家的人还是不知死活地撞了上去,还要搭上梅家的一位好女儿。
想着想着,梅栎清一不小心把兰花刚冒出来的嫩芽都掐断了。
而梅栎宁的丫鬟采青却注意到了此处,以为是梅家大小姐气她家小姐能进宫,眼珠子一转:大小姐就对不住了,她为了捧一捧主子,只能踩一踩大小姐了。
“小姐您看,大小姐穿的还是去年的衣服,看着怪可怜的。”采青说道:“要不然您挑两匹夫人前两天刚给小姐送来的蚕丝布?”
采青使了眼色,梅栎宁立马明白过来:“是啊,以前这蚕丝布都是先有姐姐你的,才有妹妹我的,妹妹如今要进宫了心里高兴,等着把那蚕丝布全给姐姐送来。”
梅栎清看着嘚瑟的梅栎宁,身为长姐还是忍不住提醒她两句:“宁儿,你可知道长姐为什么落选?梅家为什么一定要送女儿入宫?”
梅栎宁一听梅栎清这教训的口吻,再也不肯忍气吞声:“知道又有什么用?还不是一样入不了宫。”
“长姐这样愤愤不平,难道不是嫉恨当年宇哥哥喜欢的是我吗?”
“宇哥哥”这三个字好久没有听见了,久得好像上辈子发生的事情一样。
第七章 前因
梅二小姐梅栎宁口中的“宇哥哥”乃是当朝皇帝之弟,晋王谢博宇。
晋王谢博宇能文能武,在民间多有赞誉,是皇上的左膀右臂,皇上离了他会多了不少麻烦事。更何况谢博宇风流倜傥,行事风格十分洒脱,是多少春闺少女的梦中人。
这春闺少女中也有梅家的几位姑娘。
不知道何时京中有了传闻,一向不近女色的晋王谢博宇对梅家二小姐起了心思,拒绝了皇上的赐婚,默默等着梅家二小姐长大。
很少有人知道,常年不在京中的梅家大小姐,比常年在京中的梅家二小姐更早认识晋王谢博宇。
梅栎清常年不在京中,又身居东明老宅内,而晋王谢博宇常年或是征战于沙场,又或是在各处帮皇上处理一些棘手的地方政务。按理来说,根本见不上面才是。
原本应该是这样,可禁不住有一团白雪团子天天撮合。
梅栎清与谢博宇相识于东明的梅家老宅。
那天正好是三月三,七岁的梅栎清与已经满了五岁的夏研正在梅家后院散步。
忽然间,身体弱又耐不住性子的夏研拽住梅栎清,不让她走,糯糯甜甜地问梅栎清道:
“梅姐姐,今天是什么日子啊?”
梅栎清早已熟悉了夏研的性子,她这样撒娇却没有捣蛋,一定留有后手。她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今天是三月三,上巳节!梅栎清心里敲响了警钟,但不敢相信一个豆丁大点的小屁孩会知道三月三是什么日子。
为了保险起见,梅栎清装做不知,和颜悦色地回答:“今天是三月三啊。郡主可是又想到什么吃食了?如何嬷嬷觉得没有差错,臣女这就去给您做。”
“我要吃…不对,不是这个。”
夏研觉得梅栎清刚刚那番话里面问题多多,可是才五岁的她,有点捋不过来:“都说了梅姐姐不要叫我郡主,又自称臣女的。叫我夏研就好了。”
“不对,也不是这个。”夏研终于找到了重点:“梅姐姐今天是三月三,上巳节啊,难道你不知道?”
末了还加了句:“今天我要吃花做的饼,梅姐姐会做吗?梅姐姐既然姓梅,肯定会做和花有关的饼。”
这什么跟什么呀。
什么叫“她姓梅,就一定会做和花有关的饼”?
罢了,算她倒霉,小祖宗既然说出口了,她不会也得会。她隐约记得有一种花可以做饼,她会去请教请教灶上的厨娘吧。
不对,她也被这小机灵鬼带偏了,这白雪团子怎么知道上巳节的?难道她身边有人嚼舌头?回去后要和何嬷嬷好好说道说道。
夏研见梅栎清半天没回话,摇着梅栎清的衣袖:“梅姐姐你在想什么呢?怎么没回我话?”
“臣女在想怎么用鲜花做的饼,一不小心走神了,请郡主恕罪。”
夏研见梅栎清不肯就范,便用那百试百灵的招:
“梅姐姐,虽然饼我也要,但我更想去看看上巳节是什么样子。你看看我这样一天到晚被关在梅家老宅里,多无聊,多可怜啊,你还不带我出去逛逛。”
“臣女也想带郡主出去,可是何嬷嬷和臣女的祖母肯定是不应允的,生怕郡主在外面染了什么病,身体越发地不好治了。”
梅栎清蹲下来看着夏研说:“难道郡主还想一直喝那么苦的药?”
苦药可是夏研的死穴,立马摇头。
见白雪团子打消了出去的念头,梅栎清便心满意足地继续牵着夏研散步,活动活动身体。
长公主寻到的神医大夫可交代了,小郡主的身体这时候越活动越好,等到八岁的时候,这胎里不足的症状也就消失了,只是还会有点后遗症。
梅栎清想到白雪团子以后身体不能特别好,心里有点难过,但想到白雪团子不会三天两头病了,又有点庆幸。
听说白雪团子胎里不足之症是因为长公主怀着她的时候在路上颠簸,动了胎气,这才早产生下小郡主。事后长公主后悔不已,但那时候没有法子。
等回到梅栎清房间,何嬷嬷早已拿着细腻的帕子,准备好了药在那里等着。
夏研见状,立马松开梅栎清的手扑倒何嬷嬷怀里,何嬷嬷往下一墩,将有些沉手的夏研抱了起来,先仔细地擦了夏研额头上的薄汗,再把温度适宜的药用小勺子喂给夏研,时不时擦掉流下来的药泽。
在喂药的过程中过程中,怕苦的夏研一声也没吭。梅栎清则默默守在旁边,等何嬷嬷喂完药后,才禀报:“何嬷嬷,栎清已经将小郡主送到了,那我去学堂了。”
刚要行礼,就被夏研拽住:“梅姐姐别走。”扭头对何嬷嬷说:“梅姐姐刚刚说今天是三月三,好像是什么上巳节,要带我去看呢。”
梅栎清从不知道白雪团子还学会了颠倒黑白的活儿,一时间难以开口。
她的为难被何嬷嬷看在了眼里,何嬷嬷知道自是自己家机灵的小郡主的主意,只是梅栎清碍于小郡主,才没有反驳,所以梅栎清不认也得认了。
何嬷嬷很满意梅栎清知进退的样子。
何嬷嬷想着京里局势没有那么紧张了,小郡主的身体也大好,三月三天气转暖,是个赏花出游的日子,两个总角的丫头,哪里懂得什么情情爱爱的,出去就权当踏春了,也不驳了梅栎清的面子,卖个人情给梅家大小姐。毕竟梅家大小姐被咱们家小郡主给欺负得没边了。
何嬷嬷面带微笑地回梅栎清道:“大小姐这段时日天天又要陪小郡主,又要上学堂的,也是辛苦了,既然大小姐想出去走走,老奴也觉得此法甚好。”
这下吃惊的可轮到梅栎清了。
什么?她没听错吧?天天最紧张白雪团子身体的何嬷嬷竟然同意了,她难道不怕小郡主出门病了吗?
“何嬷嬷,就算您同意祖母也不会同意。祖母最看重栎清的功课,落下一天也不行。”
“这简单。您祖母那里奴婢去说,您就放心回去准备吧。”
夏研见到最难过的一关过了,喜滋滋地连忙把梅栎清往外推:“梅姐姐快去准备,要不然可迟了。”
梅栎清走出房门收拾,但想着一向最有原则的祖母不会同意的,就假装拿拿东西,等着何嬷嬷回信后,又回去上学堂。
不一会儿,何嬷嬷回来了,还带着外院的管事。梅栎清看这阵仗,就知道祖母同意了。
“回大小姐的话。梅老夫人已经同意了。”何嬷嬷笑呵呵得看着梅栎清:
“老夫人还说,既然大小姐没忘记上学,那就带着莫先生一起去。让莫先生给您和小郡主讲讲上巳节的由来。”
这一回梅栎清彻底给震住了,没想到何嬷嬷手段如此高明,既满足了小郡主的愿望,又没有违背祖母的意思,带上了莫先生,还卖了个人情给她。
梅栎清不敢拿大:“既然祖母应允了,栎清这就去准备。”她得赶快收拾了,刚刚可什么都没收呢。
梅栎清此时怎么能想到,白雪团子要去上巳节,是为了“当月老”的愿望。
可这痴男怨女一相见,便误了终身。
第八章 月老
坐在去河边的马车上,莫如是先生和梅栎清她们一道去看看东明的上巳节,似乎眼前的情形让莫如是想到了很久之前的事情,她不觉吟诵起来:
“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蕑兮。”
“先生,您说的是什么呀?我听不懂。”夏研不解地问道。
夏研娇憨的样子,让许久未和这样可爱的小孩说话的莫如是心怜不已:
“回郡主的话,方才臣女说的话出自于《诗经》郑风的《溱洧》,说的正是上巳节的情形。”
“意思是,溱水洧水长又长,河水流淌向远方。男男女女城外游,手拿兰草求吉祥。”
《艺文类聚》云:三月桃花水之时,郑国之俗,三月上已,于溱、洧两水之上,执兰招魂续魄,拂除不祥。这上巳节本为水滨祓禊,祓出不详,后来渐渐演变成女子出游、男子结伴的集会。
莫如是先生又问夏研:“小郡主怎么想着今天出游?”以梅栎清那古板的性格,定不会提出上巳节出来游玩,梅家能说得上话的人,看来看去只有小郡主才有这个心思和能力。
“不是我不是我。”夏研把头摇得和拨浪鼓一样:“先生弄错了,是梅姐姐想出来的。她和妍妍说想出去见识见识上巳节是什么样子。”
夏研自以为天衣无缝的缘由,在座的梅栎清、何嬷嬷和莫如是,哪个不是心里门清?听到夏研这样掩耳盗铃的样子,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夏研不知道为什么她们发笑,羞恼道:“别笑了,别笑了,我哪里说错了吗?就是梅姐姐想出来,不关妍妍的事情。”
几人依旧笑得停不下来,莫如是想着要为可怜的夏研解围,就问梅栎清:“栎清我曾教过你这篇诗经,你把下文背出来,就算检查今天的功课了。”
梅栎清有点愣住了,不知道为何,虽然她记得《溱洧》的下文,此时此景却有点说不出来。
莫如是见梅栎清扭扭捏捏的样子,也明白她心中所想,便说:“栎清,我曾说过孔老夫子的话‘诗三百,思无邪’。有邪念的从来不是诗词文章,而在于人心。”
“先生,栎清受教了。”梅栎清听了莫如是的话立马明白过来,便起来行了个半礼。
“莫先生说的极是。”何嬷嬷抱着夏研说:
“这话在各人眼里各有不同的意味。像莫如是先生这样坦坦荡荡的,背诵诗经也不怕有人说三道四。
关键在于各人心里头是怎么想的。
老奴这么些年过来,知道莫先生这句话是大实话。”
何嬷嬷看着梅家大小姐被藏在梅家老宅,天天克己复礼,老老实实上学堂做功课,就算自家小郡主有时候欺负她有点过了,也不曾埋怨什么。
梅栎清性子是极好,为人本分,但这本分没准将来会成为束缚住自己的枷锁。顾着面子。别人欺负得狠了,也不还击,最后只会被吃的连骨头也不剩。
她们下人之间都勾心斗角,一步步才能爬上来,更何况主子们之间不见血地争斗?
梅栎清听何嬷嬷这么说,知是把她当自己人,心里存着一份感激。
“就是就是。”夏研接了话茬:“梅姐姐现在还自称臣女,不肯叫我妍妍。”
被夏研这样说出来,梅栎清还是有点羞窘。
可是,有些事情,她还是办不到。既然莫先生和何嬷嬷都这么说,她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溱与洧,浏其清矣。士与女,殷其盈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勺药。”
梅栎清面色有些发红,也背得结结巴巴,但莫先生和何嬷嬷都投来赞赏的目光。
虽然梅栎清自知自己背得不流利,可她此时此刻的心有点像一只风铃,被风吹得丁零作响。
溱水洧水长又长,河水洋洋真清亮。男男女女城外游,游人如织闹嚷嚷。
这一回夏研没有再问那几句诗是什么意思,正聚精会神地撩开布帘往外看呢。
莫如是心细,看着夏研总往外张望,眼睛骨碌碌直转,那样子像是寻人,便知道这小家伙一定有什么打算,故意逗她:“小郡主可是坐不住,想下去看看?”
夏研正专心呢,没想到莫先生问她,连忙否认:“没有没有,先生误会了,研研还不想下车呢,研研觉得这里不够美,等找到最美的地方再下车不迟。”
看来,这是没找到该找的人呢。
将夏研带大的何嬷嬷也注意到了,但心里信任小郡主,隐约猜到了是谁,没有拆夏研的台:“郡主可得慢慢找,别挑花了眼了。”
“怎么会呢?”夏研不服气地说道。
她夏研怎么会认错晋王谢博宇哥哥呢?她每次和他见面,都被他折腾得够呛。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对,就算“宇哥哥化成灰”,她都能认出来!
梅栎清隐约觉得气氛有点不太对,但也想不出所以然来。
估计梅栎清千想万想,都想不出来夏研要“送”个人给她。
洧水对岸好地方,地方热闹又宽敞。男女结伴一起逛,相互戏谑喜洋洋,赠朵芍药毋相忘。
正在夏研找得着急时,她终于从百十来人中一眼找到了晋王谢博宇。
莫如是一直观察着夏研,忽然间看到她眼睛发亮,便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就算她一个老妪看到在这大好光景中,驰马纵横的少年,也不得不感叹:
彼其之子,美无度。美无度,殊异乎公路。
端的那男子缰绳在手恣肆意,浩浩之中九寸身躯立天地。道路两旁男女老幼皆注目,待字闺秀面如桃。
莫如是又联想到这是上巳节,不禁想到这少年是她什么人,便想将她梅姐姐打包“卖给”旁人,然后“肥水不流外人田”?
姜还是老的辣。
莫如是除了没猜着夏研想要当月老,其他七七八八猜得八九不离十。
这晋王谢博宇乃是夏研的表哥。人没大夏研几岁,可夏研每次都要对他执礼,人又爱捉弄她,恨的她心里痒痒。
但为了她将梅姐姐留在身边,她得给梅姐姐找个靠谱的婆家,可以随时让她见得着。在她所熟知的人里面,唯有晋王谢博宇她看得上眼。
最重要的是,她想去见梅姐姐相见就可以随时都见,表哥敢使坏,她就向母亲告状。
至于皇帝表哥……后宫佳丽三千,为人太花心,梅姐姐嫁过去不会开心的,况且以后见面太麻烦,这可不是她的初衷。
于是她为了今天,与表侄晋王谢博宇联络了好久,五六封信以后,用一个“上巳节赌约”将表哥钓了上来。
表哥你可别怪妍妍。好歹我送给你一个媳妇儿,你才是最大的赢家。
夏研自我安慰道。
多年后,梅栎清与谢博宇有时想,当时是不是给他们牵线的“月老”太小,绑着二人的红线太细,轻轻一扯就断了。
第九章 生“病”
溱水洧水长又长,河水流淌向远方。男男女女城外游,手拿蕑草求吉祥。女说咱们去看看?男说我已去一趟。再去一趟又何妨!
夏研发现晋王谢博宇的身影后,立马让车夫停下。一开始何嬷嬷还有些不明所以,等看到谢博宇,联想到小郡主种种反常的表现后,也明白了夏研这是想撮合梅栎清和谢博宇。
还别说,何嬷嬷对夏研这样的行为觉得甚好。
何嬷嬷在梅家老宅久了,她从旁看到梅家执意要把梅家大小姐那么一个优秀的人儿往宫里送,心下便有些不喜,那行事做派就和新晋的权贵一样上不了台面。但她身为奴才,和梅家也扯不上什么关系,也不会说什么,面上和和乐乐地过去就行。
梅家大小姐年纪小,又被长辈们糊了眼,每天为进宫忙忙碌碌。
但她知道梅家大小姐心却不瞎,总有一天会看出来梅家把她当最精美的瓷器一样糊弄着长大。还不如夏研的这个主意,撮合谢博宇和梅栎清,到最后也是一段佳话。
梅家总不能嫌弃一个王爷啊,还是和皇上关系最亲近的晋王。
何嬷嬷想到这里,越发地卖劲了,无条件地支持自家小郡主的行动。
梅栎清被夏研催着下了车,看见她的人没有人能挪开眼睛。
因梅栎清自小被藏在梅家老宅,能见到她的人少之又少,不少人家争相打听这是谁家的闺女,好早早订下人家。也是从那以后梅栎清“容姿秀丽”的美名渐渐被传开了。
只见梅栎清身着春花图案的朱红色绸衣,下裙是颜色更深些的石榴红的湔裙,头戴石榴花,穿着特制的绣花踏青鞋,全身都是红,但梅栎清却将这身红撑了起来。
虽然梅栎清还是小孩模样,但整个人如同在万翠中跳动的火焰,燃烧了所有在场的少男少女的心。
“梅姐姐,研研选的这身衣服合适吧?”夏研昂起小脑袋,满意地看向梅栎清,她就是要所有在场的人都看见她的梅姐姐。
梅栎清羞赧地笑了笑,她从来没有被那么多人盯着这样看,很不好意思。
后园笑向同行道,摘得蘼芜又折花。
鲜花衬美人,美人不自知。
梅栎清不知道自己有一种力量,可以让人只注视着她的魔力。幸而梅栎清为人正派,落落大方,身上那股异域风情不是累赘,反成助力,将梅栎清整个人勾勒得层次更为丰富。
挪不开眼睛、被烧了心的人里面,也包括晋王谢博宇,从梅栎清走下马车时,目光就自动锁定了她,她笑了他也跟着傻笑起来。
谢博宇一时间看得太过入神,甚至把梅栎清身旁的白雪团子也给忽略了。
谢博宇第一次见这样一个人,举手投足既是那么耀眼,又将温柔细腻包裹其中,默默地注视周围的一切,默默地照顾周围的一切。
没有张牙舞爪,没有颐指气使。
不为讨好,不为曲迎。
怡然独立,自成风流。
好久之后,谢博宇才看见白雪团子站在梅栎清旁边气鼓鼓地看着他。谢博宇这才惊觉原来白雪团子和这位姑娘是一伙儿的。
谢博宇心头忽然间一热,想到夏研到东明后,一直由梅家大小姐照顾,难道这位姑娘是梅家大小姐?
谢博宇的心砰砰砰地跳起来,自己想把这跳动抹平都不行。难道自己被河畔的春风一吹,要生病了不成?
年方十二的谢博宇不明白自己这是要“得病”的征兆,而且一旦得了,“病”入骨髓,乃天下第一绝症也。
洧水对岸好地方,地方热闹又宽敞。男女结伴一起逛,相互戏谑喜洋洋,赠朵芍药毋相忘。
这次谢博宇没有像往常一样跑上前去,轻轻捏一捏白雪团子滑嫩的小脸逗她玩,反而半天挪不动步,只交待身边的小厮先把马牵了安置。
这可不像刚刚那个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少年。
夏研还小,哪里知道谢博宇这是害羞了呢,还以为和往常一样故意惹她生气,便大喊道:“表哥,我在这呢,你怎么还不过来?你看我都看半天了,难道你又在琢磨什么坏心思呢?”
谢博宇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暗骂了一声美色误人。毕竟是当王爷的人,调整了下去找夏研,如往常那样“恶声恶气”地:“我能琢磨什么坏心思?夏研你可知道我等了多久吗?差一点我要走了。”
也不敢看梅栎清,遥望着远方装作不在意地问:“夏研你旁边这位是……?”
谢博宇没有在夏研面前摆晋王的架子,此时此刻也尽量装得和平常一样,夏研年纪还小,自然没有注意到谢博宇声音里,有一丝不同以往的颤抖。
莫如是和何嬷嬷都是过来人,知道谢博宇不对劲,还硬要装成大人不露怯的样子,心里都暗笑不已。
莫如是知道夏研的心思后,对谢博宇与梅栎清这对看起来十分登对的璧人,一点也不反对。
她不是不知梅家想把梅栎清送入宫中的心思。
她多少知晓梅家的一点内情,明白梅栎清走的是一条不归路。到时候亲情、友情、夫妻之情与君臣之义都会一层层地把她绞碎,直到再也看不出梅栎清“这个人”来。
看起来夏研给梅栎清安排的这个人也不错,模样周正,气度不凡。
夏研来往的人非富即贵,就算一向不吃亏的夏研被捏脸了都毫无芥蒂,夏研又称他为“表哥”,想必是和长公主极好的晋王谢博宇。
晋王在民间颇有声名,梅栎清如果能嫁与他,实在是一桩再好不过的姻缘,也能解了梅栎清的将来之围。
夏研离当“月老”的机会又进了一步,不知不觉中,她选的这位“未来姐夫”已经得到了莫如是、何嬷嬷两位长辈的默许。
而这桩公案在场的三位一点也不了解。
“哼,不就是让表哥你多等一下嘛。”
夏研的口气也软和下来,她也明白今天的首要任务是撮合梅姐姐和谢表哥,自然是不能太强硬,学着她见过的礼赞那样咳了两声道:
“我身旁的这位是梅姐姐,就是这阵子照顾我的梅姐姐。”
何嬷嬷有些着急,自家小郡主年纪还小,说话没到点子上,她只能帮小郡主给补上:“回晋王的话,这位是梅家大小姐梅栎清。”
梅栎清正好奇身旁这位眼高于顶的男子是谁,原来是当今的晋王殿下啊,如果这样那就不奇怪了,便行礼道:“臣女梅氏栎清,见过晋王殿下。”
谢博宇心中的猜想被证实了,心里涌现出一股欣喜,差点就憋不住了,而谢博宇自己却没有意识到这股欣喜从何而来。
谢博宇强制将这股欣喜按到心底后,不自觉地装成皇兄平时的做派说:“平身吧。原来是梅怀桐的后人、梅家的大小姐梅栎清。这段时日听说你一直照顾我家表妹,辛苦你了。”
或许京里的人都是这么一板一眼地说话?梅栎清心想道,但也客气地回答:“栎清不敢当,这都是栎清应该做的。何况小郡主冰雪聪明,十分可爱,栎清也不觉得辛苦,反而觉得多了个伴儿。”
梅栎清浅浅一笑,吹乱了一池心水。
本王也看你冰雪聪明,十分可爱,这是怎么回事?
第十章 呆子
溱水洧水长又长,河水洋洋真清亮。男男女女城外游,游人如织闹嚷嚷。女说咱们去看看?男说我已去一趟。再去一趟又何妨!
谢博宇心里想的,除了莫如是与何嬷嬷,夏研和梅栎清都不知道。
夏研见表哥谢博宇像是对外人一样,冷冰冰地对梅姐姐,这样可不行,她一定要想办法让表哥喜欢上梅姐姐。
至于要让梅姐姐喜欢上表哥的话,她天天在梅姐姐耳朵边念叨表哥的好,不就行了?
别看梅姐姐平时一本正经的,她人心最软了,她第一面见梅姐姐就知道了,自己故意作弄她,眼底也没有流露出愤恨,这样好的梅姐姐,就便宜了表哥吧。
夏研眼睛转了转,便对梅姐姐说:“梅姐姐,今天不是上巳节吗?你带我到处转转。”
她夏研就不相信表哥会不喜欢梅姐姐。
梅栎清心底有点犹豫,既然要带夏研四处转转,势必不可能撇下她表哥。
她目前的年龄虽然还可以与异性同游,但她好似与晋王年纪相差不大,这会不会于礼不合?这晋王看起来又很严肃,如果同游河畔,她会有点不自在。
梅栎清求助似地看向莫先生和何嬷嬷,但她不知道面前这两人早在对视中达到了默契:一定要帮助小郡主撮合梅栎清和谢博宇。
可怜的梅栎清就这样,被面前这三个朝夕相处的人给卖了。
何嬷嬷此时说话更为方便,便提议:“梅大小姐这是担心与晋王殿下同游于礼不合吧?”没给梅栎清说话的机会又说:“梅大小姐请放心,有老奴和莫先生在,又是光天化日之下同游,没有人敢说不是的?”
谢博宇听到何嬷嬷说“莫先生”,这才注意到这是夏研提到过的、名满天下的“北莫”莫如是:“原来是莫如是先生,刚刚未能拜见,真是失礼至极。在下敬仰已久,如今得见,不虚此行。”
莫如是从谢博宇这个年龄过来的,明白他的小儿女心思,也就不计较,顺便拉他一把:“晋王殿下客气,上巳节如此美景,自然应该踏青游玩,要不然不是辜负了大好光景?”
谢博宇的脖子悄悄红了,但他没有领会到莫先生话里的另外一层意思。
谢博宇只是暗暗责怪自己他怎么会犯这样的错误?只顾着和夏研说话,忽略了站在一旁的莫先生。
或许他今天真的“生病”了。
谢博宇下意识回避着那股,对梅栎清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情。
虽然谢博宇压抑着那股奇奇怪怪的感觉,身体却是诚实的,一双眼睛却总制不住往梅栎清身上瞟,不自觉赞叹一句:栎清今天这身真好看。
梅栎清因继承了祖母梅元氏的鲜卑的血统,身量较同龄女子高大,梅栎清看起来已经有了少女的轮廓。虽然梅栎清才七岁,也已经隐隐能瞧出日后美貌绝伦的样子,和左边牵着的白雪团子构成了一幅美丽的少女图。
夏研见谢博宇看过来,怒瞪着谢博宇。
她以为是表哥等不急要去玩了,心里暗暗着急,怎么表哥就知道玩玩玩,平常捉弄她还没玩够吗?再想着玩,自己媳妇儿就要跑了啊。
在夏研心里,只要她想做月老,就不可能失败的。
而梅栎清不明所以,只觉得气氛一下子凝重了起来,或许白雪团子和晋王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儿?所以夏研才这样气鼓鼓的样子?
梅栎清自知不了解前因后果,更是沉默不语,不想掺和到夏研与谢博宇的矛盾之中。
莫如是看看何嬷嬷,何嬷嬷看看莫如是,两人都明白为什么三人一下子都沉默了。一个傻子,一个呆子,一个小孩子。
两人皆微微叹气,这都什么跟什么?还得她们这长辈来引导。
洧水对岸好地方,地方热闹又宽敞。男女结伴一起逛,相互戏谑喜洋洋,赠朵芍药表情长。
“晋王殿下这是第一次来东明吧?”何嬷嬷问道:“亏您辛苦来了这趟,把长公主殿下给小郡主的东西捎来了。”
末了又问道:“皇上可还好?长公主殿下和护国公近来可好?”
“皇兄最近正干劲十足呢。长公主与护国公也无碍,就是想小郡主想念得紧。”
谢博宇面对何嬷嬷很快就松快了下来:“近来番邦的隐忧已基本解除,朝中的乱臣贼子也已经基本制住。他们掀不起什么大乱了。”
何嬷嬷一直与长公主有书信往来,朝中情形也略知一二,如此说法,只是让谢博宇放松下来,别吓到人家小姑娘。
人年纪大了,就是喜欢什么都和和美美的,更何况是自家小郡主的主意,她一定尽力帮忙。
此时,莫先生登场了:“听闻近来番邦小动作不断,似有联合之势,如不能一招制敌,恐后面会波折不断。”
谢博宇应对政务的本能,立马使他恢复了平常的样子:“莫先生说的是,皇兄已与朝中大臣商议应对之策,请莫先生勿用担忧。”
谢博宇心里想着不愧是“北莫”莫如是,看问题远非一般人可比,就算是朝中不少大臣都以为危机已解,可莫先生一眼就看到关键之处。
莫先生本是好意解围,奈何梅栎清和夏研听得懵懵懂懂,夏研生怕他们聊得越来越深,等会儿什么都看不到了:“你们别聊那些什么政事了,快走吧,再晚就看不到人家浮枣了。”
没想到夏研最想看这个?也不知道谁与她说的?
浮枣是妇道人家为了求子来的,莫先生与何嬷嬷都不敢言明,本来没什么的也怕有什么了,何嬷嬷便劝道:“小郡主,浮枣有什么可看的啊?又没有枣子吃,还不如去看桃花节呢。”
原来没有枣子吃啊,夏研失望地想道,那桃花节又是怎么回事?
三月三除了是上巳节,也是女子们的桃花节。
女子们临水而行,在水边游玩采兰,穿上华服,踏歌起舞,驱除秽气。
夏研一听何嬷嬷说桃花节的由来,可以看别人跳舞唱歌,催着何嬷嬷就走。
这段日子几乎关在梅家老宅吃药,夏研早就闷坏了,把心血来潮当月老的事情都抛到了脑后。
何嬷嬷抱着夏研,渐渐慢了下来,莫先生也与何嬷嬷一起有说有笑。谢博宇也就和梅栎清走在了一起。
一个十二岁的青葱少年,一个已经有美人模样的七岁女孩,何嬷嬷和莫先生在后面看着,越看越满意。
谢博宇与梅栎清两人各有各的心思,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搭话。
谢博宇虽觉尴尬,但也乐在其中。梅栎清想着如何说话,才不怠慢了晋王。
就在这时,谢博宇去拴马的小厮回来了:“王爷,您的马已经安置妥当,有水有草料,现在正吃的欢实呢。”
夏研虽四处张望,这耳朵可灵着呢:“表哥,原来你没有忘了我们的‘上巳赌约’,把马带来了。”
第十一章 射雁
原来,夏研得知东明要在上巳节举办“射雁司蚕”,才把晋王谢博宇招来的。
晋王谢博宇天生神力,武功不凡,最喜骑马射箭,很少有人知道在政务是颇有建树的晋王谢博宇,在带兵打仗也是把好手。
和夏研常有书信往来的护国公二公子,最知晓全国各地的趣事儿,她也喜欢听何嬷嬷给她讲她二哥捎来的信件。
有次她问二哥东明县有什么有趣的活动没有,夏研的二哥也没有多想,把东明每年把上巳节举办“射雁司蚕”的事情告诉了她。
夏研一看这不是表哥谢博宇最爱的事情吗?
她本想把表哥谢博宇招到东明县,让他在骑射上打败一场,好让他不知道天高地厚,一天到晚欺负她。
正好和表哥将定下“上巳之约”的时候,她眼馋起来何嬷嬷给别人做媒时得的红鸡蛋,何嬷嬷说这是给月老的就没让她吃,让她一直记着想当回月老,吃回红皮鸡蛋,尝尝到底什么味儿,于是就想把梅栎清和谢博宇两人拴到一起。
夏研才五岁大,哪里知道当月老要看门当户对,她只觉得她最亲近的梅姐姐,好像只有表哥谢博宇年纪最为相近,两个人在一起的话,她看得很顺眼而已。
何嬷嬷哪里知道是几个红皮鸡蛋惹出来的事儿呢?
所谓“射雁司蚕”,是在上巳节期间,用一根缀着蚕丝线的箭羽,去猎下天空中飞着的大雁,射中后,顺着蚕丝线就找到落下来的大雁。
射下来的大雁与其说是猎物,莫如说是拿来送礼的。
至于这送的是什么礼,夏研不知道,谢博宇不知道,两个人就当一场游戏来较量了。
何嬷嬷帮夏研写信的时候,夏研自己提到三月份的时候请谢博宇来比赛,她要看表哥出丑。她原以为是小孩子之间的打闹,没想到夏研年纪小记不清,说的竟然是这“射雁司蚕”。
何嬷嬷见状,也只能说夏研运气奇好,误打误撞地真要把梅栎清和谢博宇牵到一起了。
虽说有些荒唐,何嬷嬷又心里满是骄傲地觉得自家小郡主就是不一样,要做什么就一定能做出来。就算有疏漏,冥冥之中自有护佑。即使小郡主生下来时身体弱,以后也必有后福。
莫先生不知道里面的弯弯绕,见谢博宇懵懵懂懂,一看就不知道这“射雁司蚕”是为什么,竟然连问都不问声就来了,心中暗笑谢博宇真是毛头小子,什么事情也不懂,但也足见谢博宇心思不放在男女之事上,心思还是单纯。
因夏研更想去看东明当地的舞蹈,便与梅栎清分为两路。
一路夏研和何嬷嬷去看舞,一路是梅栎清、谢博宇和莫先生三人,一起去猎场参加射雁司蚕。
临走之前,莫先生与何嬷嬷交换了个眼色,莫先生心情愉快地领着两人走了。
没有什么比看羞涩的漂亮娃娃们在一起有趣了。
梅栎清这一路有点发懵。
从早上夏研突然提议去上巳节,怎么又遇到了晋王?夏研这个没良心的把她留给这个看起来十分严肃的晋王,自己跑去看歌舞,何嬷嬷还不让她跟着,如今只有莫先生能让她安心点了。
可这似乎于礼不和,莫先生怎么没有阻止,还说让她跟着去见见世面?
她一有犹豫,莫先生就拿早上的“诗三百,思无邪”的话来堵她,好像她不去就是满心邪念一样。
怀揣着“满心邪念”而不明白的谢博宇,此时正志气满满,一定要拿个第一回来。
不管是为了赌约,还时为了,为了…谢博宇却没有想下去,不敢琢磨下一句后面是什么。
幽并重骑射,少年好驰逐。
小厮牵来了谢博宇的高卢马,递给了谢博宇特制的十石弓与飞羽箭,依着日积月累下来的对于风向的感觉,对快速移动物体的敏锐,嗖嗖嗖地从箭囊里面流水般地抽出箭镞,搭弦上箭,拉弓放手,一只只大雁应声落地,不一会儿谢博宇马背的口袋里就装了好几只大雁。
谢博宇不知道这大雁是有数的,哪里有那么多大雁给他造呢?
不一会儿县长找来谢博宇的小厮传话:银子可以给,要多少给多少,只盼着留几只下来。
东明县长或许觉得这是哪家贵公子不懂事,只顾着玩耍来着,不明白这些大雁羞都是下聘时要送人的,到时候坏了别人姻缘来着可不好。
谢博宇贵为王爷,也关怀百姓。既然县长都发话了,他就不继续猎大雁了,况且照着这趋势看,他应该稳拿第一了。
想到这里,谢博宇下意识瞅了瞅梅栎清,见她一直望着自己这边,心里头莫名就甜滋滋的。
梅栎清甚少出门,只听闻过谢博宇能文能武,听没想到谢博宇的骑射竟如此厉害,内心越发肃然起敬了。
莫先生看着惨绿少年意气风发,自己则在一旁沉浸在对往日的追思之中。
以前也有个少年毡带佩双鞬,象弧插雕服,恣意驰骋在魏朝的疆场上,为魏朝开疆拓土。
他曾意气风发地对她说:“汉虏方未和,边城屡翻覆。留我一白羽,将以分虎竹。”
留我一白羽,将已分虎竹。白羽还在,虎竹已失,可你如今在哪里?
滴滴答答,眼泪自己流了下来。
“先生,你怎么了?”梅栎清关切地问。梅栎清此时还不知道莫如是的亡夫是秦侯世子,更不知道那场遥远的函谷关战役。
“没什么,没什么,就是被马蹄溅起来的尘土迷了眼睛,休息一下就行。”莫如是尽量克制自己,可这泪自己还在流,她怎么就控制不了呢?
梅栎清能感受到先生是因为某件事情而伤心难过,她不能做什么劝慰,只能做自己可以做的事情,便拿起绣着白花的手绢擦掉那些眼泪珠子:
“先生,我也被尘土迷了眼睛,下次咱就不来了,省得回去成了兔子,眼睛都红红的。”
莫如是领了梅栎清的情:“都是先生考虑不周,下次再带你去一个好玩儿的地方。”
莫先生年纪和祖母差不多,但性情有时还和小孩子一样。
梅栎清不假思索地回道:“先生这可是你说的,一定要记得。”好像要拉勾怕莫如是耍赖一样。
莫如是被梅栎清这副样子逗笑了起来,暂时不去想那些伤心事。
就在这个功夫,谢博宇脸也绿了,他从小厮那里听来了射雁蚕丝的来由,甚是怀疑夏研约他的这场“上巳赌约”用意何在,是来羞辱他的吗?
不对,夏研还小应该不明白。那他就是白白担了这个名声?
也怪他,射雁没有往婚嫁上去想,以为就是一场狩猎而已,把自己闹了这么大个没脸。
谢博宇想都不用想,就能想象到回去看见皇兄那狂笑不止的样子。
同样没有多想的还有梅栎清,她也以为只是一场普通的比赛,直到她听人议论要将猎到的大雁当作聘礼,才想到嫁娶。
这晋王看样子,应该不是为了订婚才来的吧。
而比赛也接近了尾声,谢博宇毫无悬念的是第一名。但谢博宇也有些发愁,本来打算要给梅栎清送的大雁也送不出去了,那他就这样算了?
谢博宇又莫名地不甘心。
夏研和何嬷嬷这时也回来了,夏研一脸满足地挂着笑容,看来是玩得十分尽兴。
何嬷嬷回来见梅栎清和谢博宇的样子,就明白这两人没什么进展,就提议去看水滨祓禊。
第十二章 巫女
上接梅栎清与谢博宇一行人要去看水滨祓禊,从未见过的夏研最为高兴。
这水滨祓禊前文也有提到,于每年春季上巳日在水边举行祭礼,洗濯去垢,净化身心,消除不祥,叫祓禊。
上巳节除了祓禊,还有沐浴、采兰、嬉游、饮酒、射雁司蚕等活动,已从祈福逐渐演变成了集会。
大好时光,只待在家里太可惜了。
又因着通常这时,各家各户都为儿女们开始相看人家,春天相看,秋天下聘,来年就可以迎新娘子进门了。所以上巳节是个为数不多的,少年少女可以看一看彼此的机会。
夏研误打误撞,将梅栎清和谢博宇牵了起来,赶上了上巳节这个好档口,不误这大好春景。
一个被锁在梅家老宅的的傻子,一个成天忙于政务不通男女之情的呆子,这时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儿。
或许在上巳节这样的氛围里,悄悄有什么发生着变化。
暮春之禊,元巳之辰,方轨齐轸,祓于阳滨。
梅栎清等人来时,正好赶上午时,祓禊正要开始的时候,巫女们穿上白色祭祀服,将祭祀用的礼器放在贡案上,一字码开。
夏研好奇地问道:“嬷嬷,这些漂亮的小姐姐要做什么呀,她们也是要跳舞吗?”
何嬷嬷解释说:“这些漂亮的女子是巫女,主持祓禊,为人们祈福的。她们一般也会跳祭舞,和小郡主之前看过的都不太一样,但今天却是没有的。”
夏研有些失望。
而梅栎清十分期待。她也是第一次看到书中所说的祓禊,她在上巳节中最想看到的。
祭乐开始响起,在河对岸的一位巫女高声唱道:
“练时日,侯有望,爇膋萧,延四方。九重开,灵之斿,垂惠恩,鸿祜休。”
霎那间,梅栎清觉得自己身心安静了下来,还有种淡淡的愉悦。
接下来加入了鼓声,巫女们开始一起唱:
“灵之车,结玄云,驾飞龙,羽旄纷。灵之下,若风马,左仓龙,右白虎。”
虽然语气平淡,上过沙场的谢博宇却感觉到有一种气势起来了,就如同他与战士们一起击缶高歌的豪迈,似龙腾虎跃,直入云霄。
钟声又加了进来:“灵之来,神哉沛,先以雨,般裔裔。灵之至,庆阴阴,相放怫,震澹心。”
此时,在场的众人都进入了音乐之妙境中,没有一人愿意说话打破此时的宁静。
乐毕,莫先生还沉浸在乐歌之中念着“灵已坐,五音饬,虞至旦,承灵亿。牲茧栗,粢盛香,尊桂酒,宾八乡”,好似遇到了知音一般。
梅栎清也不比莫先生好到哪里去,也在琢磨“灵安留,吟青黄,遍观此,眺瑶堂。众嫭并,绰奇丽,颜如荼,兆逐靡”,难见到写得如此精妙之词。
谢博宇则是被最后一句“被华文,厕雾縠,曳阿锡,佩珠玉。侠嘉夜,茝兰芳,澹容与,献嘉觞”所述之气节倾倒,他一生恐难达到诗句中的洒脱。
三人念着歌词,全没有注意到巫女们已乘舟过河,来到对岸,为众人们撒圣水,除污秽,洗去种种不祥。
巫女们向梅栎清一行人走来。
为首的巫女看起来最年长,手持柳枝,在簋中蓄满了水,再将水洒在众人身上。其余巫女除一人捧簋外,其余也手持柳枝,在为首的巫女撒了水后,也跟着把水一一洒了。
三人被水洒到才回过神来。
而夏研被水洒得直乐。何嬷嬷虽知此水寓意极好,但怕夏研身弱而生了病,便侧身为夏研挡下不少水滴。
巫女们也不怪,面容依旧平静。
或许谢博宇长得太过俊俏,惹得一个巫女多向他洒了些水,为首的巫女不得不训斥道:“紫儿,你太过放肆了。”
“哼,你又有何资格教训我?要知道在观里师父更看重我。”紫儿扬起小脸冲为首的巫女喊道。
那紫儿看起来年纪尚小,和梅栎清差不多大。
梅栎清等人也有些傻眼,不知道方外之人也有如此的喜怒哀乐,但也觉得这样才是真性情。
“够了,莫让外人笑话。赶紧退下吧。”女巫之首斥道。
紫儿偏偏要逆着来。
念着“灵之来,神哉沛,先以雨,般裔裔。灵之至,庆阴阴,相放怫,震澹心”从女巫群里走出来。
先是冲着夏研说:“九重开,灵之斿,垂惠恩,鸿祜休。”顺手摸了摸附在何嬷嬷身上的夏研的脑袋。
何嬷嬷有些不愿,见紫儿摸了头以外没有什么,也就没有量出身份,但抱着夏研退了几步。
紫儿这时到了莫先生身边,仰着小脸,似是赞赏地说道:“灵已坐,五音饬,虞至旦,承灵亿。牲茧栗,粢盛香,尊桂酒,宾八乡。”
但又摇了摇头,却不再说什么。
紫儿扭过头来,满含深情地说:“灵之车,结玄云,驾飞龙,羽旄纷。灵之下,若风马,左仓龙,右白虎。”
像是见到了崇拜之人,紫儿高兴得围着谢博宇转:“被华文,厕雾縠,曳阿锡,佩珠玉。侠嘉夜,茝兰芳,澹容与,献嘉觞。”颇有爱而不能得之感。
紫儿叹了口气,走向梅栎清,样子极其厌恶道:“灵安留,吟青黄,遍观此,眺瑶堂。众嫭并,绰奇丽,颜如荼,兆逐靡。”好似恨铁不成钢。
几个人都有些莫名其妙,这都是些什么跟什么?
见紫儿好像没有什么可说的,为首的巫女道:“看来你已寻到你的缘分。”
“今日师父对我说,紫儿就要下山,我还以为要过段时日。看来观里已经留不住你了。”
为首的巫女不舍地转过身去,戚戚然不能语。
紫儿见状,气急败坏地嚷着:“竖子无礼!竖子无礼!”
“就是因为你骄矜不知礼,所以师父才器重我。如今我走了,可再也没有人愿意骂你了。”
梅栎清等人还未曾见过如此无礼之人,还说有礼的那个无礼。难道这是世外之人才有的样子?
紫儿语不惊人死不休:“紫儿看你们很顺眼,你们便把紫儿带走吧。”
第十三章 磨枪
就这样,梅栎清一行人回来时又多带了一个人回来。
莫先生与何嬷嬷怎么都想不出来,为什么会多了个人?那个人还是冲着晋王来的。那,梅家大小姐可怎么办?
在马车里,夏研还是小孩子的样子,默默盯着紫儿看。
紫儿穿着白色的祭服,不顾男女大防地,掀开帘子冲着骑马的谢博宇“宇哥哥”长、“宇哥哥”短地叫着,害得本想和梅栎清一起坐马车的谢博宇,根本没有机会和梅栎清多说上两句话。
而梅栎清有些看不下去了,凑到莫先生跟前请教起了功课。
看样子是越来越乱了。
一个来路不明的小丫头应该掀不起什么花样来吧?莫先生和何嬷嬷两人希望着。
梅老夫人见梅栎清她们回来,竟多带了两个人,一个看着非富即贵,一个看着好像是巫女。
这又是怎么回事儿?
梅栎清面对老夫人第一次回答得支支吾吾,因为她不知从何说起,从夏研带她去上巳节开始,事情就越来越往她不熟悉的方向发展了。
何嬷嬷先说了晋王谢博宇的事情:“禀老夫人,这位公子是当今陛下的亲弟弟晋王殿下,因受我家小郡主的邀请,特从京城来到东明。”
谢博宇避开扑上来的紫儿,上前拱手行礼道:“晚辈拜见梅老夫人。因表妹邀请,今儿个便一同去了上巳节游玩。”
这个倒是有些巧,在上巳节前来,真有些意思。
不过梅栎清与晋王殿下二人相差五岁,又不太像那么回事儿。
旁边那个咋咋唬唬,子哇乱叫的小女孩又是谁?看着这穿着,难道真是巫女?
梅老夫人带着探询的意味看着莫先生,莫先生上前回答道:“这位巫女名叫紫儿,说在水滨祓禊时结识的,非要跟着晋王殿下回来。在下也不敢做晋王殿下的主儿,也只能先带回来了。”
“哦,原来是这样。”
梅老夫人在鲜卑长大,大胆的女子见的多的是,可在魏朝还是头一回见,寻思着是不是晋王殿下看上人家?
这小女孩长得也不错,清秀可人,十分灵动。
如果是做亲近之人,这年纪也太小了些。
谢博宇听着也十分惊异,怎么变成他带回来的人了?
“这人和本王没有关系,请莫先生不要胡说。”谢博宇语气不好了起来。
莫先生明白过来,晋王这是怕在栎清面前跌份,但这紫儿也只亲近晋王啊。
“这位莫先生说得极是。”紫儿不知道从哪儿学来的打蛇上棍的功夫,说话极为滑溜:“紫儿就是跟着晋王回来的,也只跟着晋王。”
谢博宇后悔让她知道了自己的名号,更厌恶她比京中的女子还难缠。
此时的谢博宇没有想到,堂堂的晋王殿下居然甩不了一个女子,最后还让这女子做了侧妃。
这就是梅栎清与晋王谢博宇相识的过程,他身边好像从来没有少过女人。
有些人看来是不能再想了。
梅栎清眼睛一闭,再睁开时那些汹涌澎湃的情绪已经慢慢落潮,好似再也没有发生过。
梅二小姐梅栎宁看着梅栎清脸色变了又变,心情极为舒爽,那个高傲不可一世的梅家大小姐也有这么一天。
“长姐承认吧,就算你美名在外,你也永远比不过我。”
“不管是晋王,还是皇上,还是梅家嫡女的荣耀,我都会一一从你手中夺走。”
“你的名声再好,在将来一一都会变成我的垫脚石,成为我直上青云的阶梯。”
梅栎清一直看着梅栎宁,想着梅家那件大到要拿梅家嫡女去填的“大事”,想着梅栎宁一朝得势后的咄咄逼人,梅栎清想要帮衬梅家的心思就淡了。
她以为等高踩低是改变不了的,但没想到她看重的亲情梅家很少有人在乎,甚至觉得骨肉亲情也可以拉踩。
进得了宫如何,当上贵妃又如何。
“二妹妹说笑了。”梅栎清如春风拂聊般笑起来,手从被她折腾了半天的兰花上拿下来:“你才是梅家第一能人,梅家未来的希望。”
“你我姐妹以后一个嫁给汝南公主夫家肃云伯郭氏,做世子夫人。”
梅栎清从楼梯上走到梅栎宁面前:“你就更好了,替我进宫为妃,姐姐以后进宫还要向你行礼。”
拉着梅栎宁的手说:“姐姐自知不如你多矣。以后你进宫为妃,肃云伯郭氏还不敢轻瞧了我,你以后没准是姐姐最大的倚仗呢。”
梅栎宁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梅栎清:“你,你就不生气?”
梅栎清不应该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吗?
梅栎宁不自觉地后退一步。
“哎,果然还是小孩子的心性。”梅栎清想道:“梅家这样纵容她来浮翠阁闹,难道她不知道自己早就变成了梅家手里的枪?”
梅栎清猛然意识到,梅家当初就是要把她们一个磨成剑用,一个磨成枪使。
那梅三小姐,梅栎静呢?梅家又想把她磨成个什么角色?变成个什么物件?
梅栎清再看梅栎宁时,脸上带上了悲悯的神色:“长姐不想别的,就想二妹你过得开开心心,和和美美的,以后咱们姐妹都生个大胖小子,让我的小子给你儿子做伴读。”
梅栎宁不知做什么反应,凭她的感觉,她知道梅栎清是认真的。
采青扶着梅栎宁,也不知道说什么,在她看来不可理喻,被人指着鼻子骂还可以这样风轻云淡,她根本看不透,只能劝道:“小姐,咱们回去吧,把今年的蚕丝布找出来给大小姐送来。”
梅栎宁才反应过来。
对,梅栎清就是死鸭子嘴硬,连吃穿用度都不比从前了,梅栎清她拿什么“祝愿”她。
梅栎宁脸色又洋溢着笑容:“今天在浮翠阁和长姐耽误了不少时候,二妹我得赶快回去给长姐收拾蚕丝布去,要不然长姐就没有新衣服穿了。采青,我们走。”
石青送梅家二小姐出了浮翠阁,没有大小姐的交代,石青自觉地拿起扫帚在浮翠阁院子里扫了起来,不假手于洒扫上的小丫鬟。
梅栎清难得看石青这样,笑得连书都看不下去了。
第十四章 小弟
“长姐,长姐。”脆生生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快速地向梅栎清靠近。
这从远处奔来的是梅家长房长子嫡孙梅栎桐,小了梅栎清近六岁。
如今的梅栎清过两个月就十六岁了,豆蔻少女初长成,自梅栎清得知自己即将嫁进汝南公主夫家肃云伯郭氏后,已过去数月。
梅栎清摸了摸跑到自己跟前、气喘吁吁的梅怀桐,心里柔得能化成水:“小弟啊,长姐和你说了多少次,不要跑那么快,你想喝的木瓜水姐姐这里多得是,着什么急呀。”
小弟梅怀桐可能是梅家对她唯一存着真情的人。
“我这,我这不是习惯了嘛。”梅栎桐不好意思地说道。
以前梅小弟和夏研争梅栎清争得厉害,夏研仗着自己是护国公府的小郡主,又与梅栎清同为女子,整天霸者梅栎清不松手,哪怕是与梅栎清同为手足的梅怀桐也没能争过夏研。久而久之,梅栎桐就养成了性子急的毛病。
毕竟先下手为强,后下手…啥都没有。
梅栎清知道小弟梅栎桐为什么会这样,想起往日他们与夏研在一起的时光,心情也愉快起来,不去想那些令她糟心的事情。
自她被传出即将嫁入汝南公主夫家肃云伯郭氏,梅家二小姐梅栎宁不请自来之后。过了一个多月,梅家众人才好似想起梅家还有个大小姐一样。
梅老夫人及梅大老爷传话让梅栎清过去的时候,梅栎清正在房里读书,重温春秋左传。没有莫先生的教导,梅栎清自己读这些书还是有点费劲的,只得一遍遍地琢磨莫先生留在这些书上的手札。
本应是石青来禀报的,却是朱彤来报:“回大小姐,老夫人身边的蒋嬷嬷派小丫鬟来传话,让您现在就去梅老夫人那里,他们找你有话说。”
梅栎清将书合了起来,深呼吸几口气才回答:“我知道了朱彤。让石青就在那边盯着,不要放过一丝一毫的蛛丝马迹。”
又有点歉意地对朱彤说:“朱彤这些日子就辛苦你了。石青的性子做那些事情最合适,也最不打眼。我有些必须要知道的事情。”
朱彤没有以往乐乐呵呵的,平静得就像另外一个人一样:“奴婢省得。奴婢与石青本就商量好了,奴婢没有怨言。更何况石青的活儿比奴婢还要辛苦得多。”
梅栎清拉着朱彤的手沉默不语。
梅栎清按梅府惯例本来也有四个丫鬟的,后来只剩下从小自东明梅家老宅起,一直服侍梅栎清的石青与朱彤。
要不然有四个人的话她们也不会忙得手忙脚乱,有些屋里的活儿连梅栎清都自己动手做了。
梅栎清收拾妥当后,向梅老夫人的院子走去。
如今已是夏末,从院子外看到梅老夫人院里那棵伸出枝条的梧桐,已经没有那么绿了,叶子开始有点发黄。梅栎清走进院子里,紫薇花的香气在整个院子里若隐若现,白色的花朵一簇一簇的,一盆一盆地摆满了整个院子里。
梅栎清知道祖母喜欢紫薇花。
祖母不仅喜欢紫薇花的淡雅,更喜欢那句描写紫薇花那句“独占芳菲当夏景,不将颜色托春风”。
这是儿时祖母时时念与她听的。
后来她知道了紫薇花还有“百日红”的美称。
各人配什么花,紫薇花的种种真是像极了祖母。
梅栎清再看夏日里祖母满院的紫薇花,时隔近一年,心境已然不同。
梅栎清被蒋嬷嬷迎到了梅老夫人屋里
梅栎清在堂上看见了她的父亲梅大老爷,心里有点数了,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只有那些。
“卿卿见过祖母,父亲。”梅栎清行礼道。
梅大老爷梅仲机时隔近一年再看见梅栎清,看见梅栎清出落得越发水灵,心里头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梅栎清不像梅栎宁,从小跟着自己在京里长大。样子也不像梅栎宁那样娇俏可爱,让他有种天然的亲近感。自己大女儿的模样更像年轻时候的母亲,端庄大方。
美是美矣,总觉得少了什么,他没办法把梅栎清当作自己小女儿梅栎宁那样去宠爱。
罢了,梅栎清从小跟着母亲长大,她还有母亲庇护,等着她出嫁了多送点银两就好。
想起二女儿梅栎宁,梅仲机笑了起来,不知道她现在跟着嬷嬷学礼仪,会不会苦着张小脸,没精打采的。
这边梅老夫人梅元氏也是时隔近一年后才见到梅栎清。
梅老夫人发现梅栎清开始有点不一样了,不是从小那个她能看得透的小女孩了。
一如往常的梅栎清就是最大的不同寻常。
被变相禁足于自己的浮翠阁,经历了皇上奚落无缘进宫,到选妃换人胞妹示威,梅栎清没有被憋出愤懑之气,反而如经过霜雪一样的松柏,越加精神焕发。
梅老夫人不知道自己是满意自己亲手带大的梅栎清越来越成熟,锋利的宝剑自知收敛锋芒。
还是不满意梅栎清有了像是美人画被点了睛,虽然灵动鲜活,却与凡尘俗子无缘的仙气儿。
梅老夫人轻轻一哼,她梅栎清就算变了怎么样?一个自己带大的小丫头,对她知根知底,她的所有她都知道,梅栎清就算不满还能掀起什么风浪来?
梅老夫人原来准备好的劝慰,临时换成了敲打。
“卿卿啊,最近闷在屋子里头做什么呢?”
梅老夫人慢悠悠地喝了口茶漱口,眼睛没有看向蒋嬷嬷,却看向了站在屋子中央的梅栎清。
朱彤见状便有些压不住气了。
梅栎清冷冷地看向朱彤,自己笑呵呵地上前去,自己蹲下端了放在梅老夫人卧榻下的痰盂,站起来,轻手轻脚地递到梅老夫人面前。
梅老夫人半天也不见将茶水吐出来,梅栎清就这样举着,直到手臂有些发颤。
朱彤气的都压不住火儿了,大小姐以前多受宠啊,哪里做过这样的事情。
梅老夫人终于漱完口了,示意梅栎清给她擦口后问道:“你另外那个婢女,成天鬼鬼祟祟地干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