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其他小说素衣艳阳TXT下载素衣艳阳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素衣艳阳全文阅读

作者:凯霞君天     素衣艳阳txt下载     素衣艳阳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素衣艳阳全文阅读

1楔子

    炙烤是大自然对人类的考验,清风明月和桂花飘香是大自然给人类的恩赐。走过炽热的季节,天上再次月圆的时候,人间便是团圆的日子。

    这一年中秋节,对周家来说更加特别,周金鹏七十岁生日。人到七十古来稀,周金鹏却眼不花耳不聋,走路两腿生风,还保留着当年做竿子乡卫生院院长的一股子精气神。

    中秋连着父亲生日,周金鹏的大儿子周斯贤、小儿子周斯绵带着妻子儿子悉数回家,一大家子人在一起团团圆圆有说有笑,周金鹏心满意足了。

    周金鹏家是个典型的医学世家。祖父、父亲都是竿子乡远近闻名的郎中,不知道救下多少性命。自己也当了一辈子医生,虽然只在卫校经过两个月的短期培训学习,但这辈子一直勤习医术,将祖父、父亲传下来的书都读完了,也在竿子乡鼎鼎有名了。

    如今,两个儿子儿媳也在医院工作:大儿子周斯贤三十三岁当县人民医院院长,如今已经是第三个年头,年纪轻轻就成了专家型领导,掌管百多万人口大县的人民医院,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眼见着长出了白头发。大儿媳姜琦琪是县人民医院的药剂科主任。

    小儿子周斯绵今年三十三岁,三年前从瑞典一家著名的医学院博士毕业,现在市人民医院做肾内科主任。小儿媳张娟娟在竿子乡卫生院当护士,到现在还没解决编制问题。

    想起张娟娟编制的事,周金鹏的心里觉得亏欠。十年前,他从竿子乡卫生院院长岗位上退休,县卫生局局长找他谈话,问他有什么问题须要组织解决的?他说没有。

    局长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徒弟,知道他的小儿媳张娟娟在卫生院工作,还没进编,提醒他说,师父,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你再想想看,比如儿子儿媳的问题,你提出来,组织上一定想办法解决。周金鹏想也没想,一口回绝了。

    当时,周金鹏想,等周斯绵博士毕业了,按博士家属就业的政策,他媳妇的问题解决起来水到渠成,不要自己走后门,犯不着给组织添麻烦。

    可是,让周金鹏没想到的是,张娟娟这个编制问题看起来有政策,办起来竟然一拖再拖。先是卫生局和计生委机构合并,编制人事全部冻结,一冻结就是两年,好不容易等到解冻了,可以办了,张娟娟年龄又超过三十岁了,政策规定,超过三十岁的,要中级职称才能办理进编手续。政策就是一道红线,哪怕你是院士的家属,不能办就不能办,谁都没办法。

    张娟娟这几年,哪有心思参加职称考试?周斯绵在国外读书,自己要管孩子,还要服侍瘫痪在床的婆婆,心思都用在家庭上了。张娟娟进编的事,就这么搁置下来了。

    中饭的时候,晚辈们逐个敬了周金鹏的酒,说了祝寿词,周金鹏的脸就灿烂得像中秋盛开的木芙蓉,周金鹏抿了一口酒,对周斯绵说:“斯绵,你还是找找你们领导,早一点解决娟娟的编制问题,早点调到市人民医院去,也不要两地分居了。”

    张娟娟眼巴巴看着周斯绵,周斯绵却一直不表态,她心里急,说:“周斯绵,我调到市人民医院对你来说也是件好事,你怎么不愿意跟领导去说说呢?”

    周斯绵瓮声瓮气地说,“你还是考个主管护师职称吧,这样顺理成章,何必去求人呢!”

    张娟娟的脸刷地阴了下来:“周斯绵,你现在是不是嫌弃我没文化了?嫌弃我配不上你了?”

    “弟妹这些年上照顾老下照顾小,确实辛苦了,作为大哥我感激你为家庭付出的心血。”本来家庭和睦的画风眼见着就要被争执代替,大哥周斯贤出面了,“去年,老妈也体体面面走了,多亏你的照顾!如果你愿意,我想想办法,把你调到县人民医院工作。”

    大哥此话一出,张娟娟心情稍稍宽慰一些,她说:“我的本意不是换单位,而是不再两地分居,调到县人民医院好是好,还是解决不了两地分居的问题。”儿子周记诚快满5岁了,她不想他到竿子乡上小学,要让他在城里上学,给他一个好一点的学习平台。

    大家都觉得张娟娟说得在理,本来就是人之常情,周斯贤就说:“斯绵如果不方便,我出面去找找你们院长。你们院长那里,我还是说得上话的。”

    周斯绵打心眼里看不起请客送礼走门路这一套,他在国外读书的时候,从来没看过有人为了达到个人目的走后门的,“这件事你们不要管了。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周斯绵说话的时候,压根不看别人。

    一家人吃着饭说着话,忽然有人登门拜访:“周老先生过生日,我来讨杯寿酒喝!”来者正是他们的老熟人汪华建。

    汪华建的到来,让大家略感意外。汪华建说:“怎么,不欢迎我?周老先生的寿酒,我还是要来喝的。”说话间,他瞟了一眼周斯绵和张娟娟,感到气氛有些不对。他放下月饼、香烟和上好的本地湖之酒,大大方方拿了碗筷落座。

    周斯贤为汪华建斟满一杯酒,说:“中央新出台的八项规定要求很严,我们都要适应,老爷子过生日,我们没有惊动任何人。华建兄弟既然来了,就说明你还把自己当成老爷子的学生,我们当然欢迎!来,喝酒,干了!”

    喝过寿酒,汪华建又自己斟满一杯酒,敬周斯绵和张娟娟:“斯绵,娟娟,我们三人从小一起长大,虽然学历比你低,学的专业也没你好,但我们总归算好朋友。来,我们干了这杯酒,祝大家中秋节快乐!”

    喝过酒,汪华建起身告辞,周斯贤赶紧拿起汪华建的东西,追了出去:“兄弟,今天这东西务必要提回去。兄弟感情也好,师生感情也好,我们君子之交淡如水,不搞这一套!”

    汪华建无法,只得把提来的东西又原封不动提了回去,借着酒劲,喊道:“周院长,别假装清高,我还会去找你的!”

    酒也喝了,饭也吃了,父亲也陪了,闲气也生了,一家人趁着月色,各回各家。临别时,张娟娟对周斯绵说,“你回你的大城市,我在我的竿子乡。事儿不办好,我和儿子你都别来见了!”听了这话,周斯绵的喉咙里就像被鱼刺卡住了,想说说不出,难受!可是,再难听的话,也得听着。人家占着理。

2重磅消息(一)

    中秋节被妻子呛了一肚子气,周斯绵只得独自回到市人民医院。他那套房子一百五十多个平方米,是医院作为引进人才奖励给他的,屋里除了几件衣服,一些必要的日常生活用品,一台电脑,一大堆医学专业书籍,再无他物,显得空荡荡的。确切地说,周斯绵并没有把这里当成家来对待,更谈不上收拾。有什么好收拾的呢?妻子孩子都没来,自己无非就是晚上在这里睡一觉,把这套房子称作宿舍比较恰当。

    周斯绵斜靠在床上躺着,心里很乱。他不善于也不屑于求人。读书人,总有一点点清高的,况且还是喝过洋墨水的,更是从骨子里看不起走后门请客送礼这一套的。可是,眼下张娟娟逼得急,孩子眼见着就要上学了,自己也希望孩子能到城里来上学。张娟娟调动的事,不能再拖延了,自己却毫无眉目。怎么办呢?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请客送礼这一套自己不会,背后搞小动作自己也不会,那么,只有一条路了,假期一结束,就去跟院长书记摊牌,要么办好张娟娟入职手术,要么抽身走人,找一个能安置家属的地方工作。他想,领导口口声声说重视人才,这点事总会答应的吧!自己好歹是“海归派”,见多识广,这点能量还是有的!

    这样想着,周斯绵的心情又明媚了一点。心情好起来,就有了看中秋月亮的雅趣。多好的月亮,如银似水,浩渺皎洁,一泻千里,犹如清辉铺陈在广袤的大地上。周斯绵不由得被这月色吸引,披衣出门。他要出去看看,多少年没有心情赏月了。可惜,今天回城的时候心里不畅快,父亲安排了月饼给他,他却没带,要不然,邀三五好友,月下品茶、吃月饼、天南地北海聊,是多么舒坦的事。

    信步走出房间,周斯绵的心情瞬间激动起来。这种莫名的激动,是来自内心的渴望还是其他的原因,他说不清楚。被月亮牵引前行,将自己融入这个美妙的中秋之夜,无法言说的畅快在心头澎湃,这是一种无与伦比的享受。

    回国三年,他在市人民医院干了一年肾内科主任,就提拔为副院长,但他主要精力还是放在肾内科,看病救人是他最乐意干的事。看到那些肾脏病人,有慢性肾炎,有慢性肾衰,有急性肾炎,每一个病人背后都有一个凄美的故事。肾脏病,特别是慢性肾脏病,病情久治不愈,每一个病人背后都有一个受尽折磨的家庭。他们有的坚强,有的脆弱,有的乐观,有的沉郁,有的坚持,有的放弃,有的活着,有的死去。

    做医生的,见惯了生生死死,听惯了人间悲欢,难免悲伤。有时候,眼睁睁看着病人在等待肾源的过程中,生命之花逐渐凋零,甚至会质疑自己的职业,或者说质疑自己的能力。

    在等待中死亡,是一种多么恐怖的事情。人最恐怖的事情,就是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周斯绵想起曾经看过一部锄奸的电视,锄奸队总是预先对暗杀对象发出“死亡通知”,吓得那些汉奸战战兢兢,一天到晚不敢出门,害怕一旦露头,就会被暗处瞄准的子弹爆头。

    沐浴在清辉下,周斯绵尽量不去想人间悲欢,不去想那些挫败感、失落感。放空大脑,放飞心情,让自己的心灵回归自然,与这月色一起飘忽,多好!

    享受的时光是短暂的,烦恼总是如影随形。周斯绵的心思,不由自主又回到张娟娟的工作上。以前,他从不在乎所谓的荣誉、编制、金钱、职务这一类事情,现在不得不面对残酷的现实。妻子要稳定的工作,孩子要接受良好的教育,自己要一个像模像样的完整的家,这就是他当前需要面对的困难。

    张娟娟和周斯绵、汪华建一起穿开裆裤长大的,初中的时候,汪华建和张娟娟早熟,第二性征刚刚发育,还不懂什么是爱情的时候,就谈起了恋爱。恋爱的结果是,学习成绩一落千丈。两人勉强读了中专,汪华建学的放射,毕业后到竿子乡卫生院当了放射技师,张娟娟学了护士,也回到竿子乡卫生院成了护士。

    周斯绵对男女之事懂得比较晚,一直到大学,跟女同学说话都脸红,更别说谈恋爱了。周斯绵记得,当时父亲已经是竿子乡卫生院的院长了,还断言张娟娟和汪华建有夫妻相。

    那一年,周斯绵大学毕业,在家备考硕士研究生,张娟娟或许是被周斯绵的上进心吸引了,或许是瞧不起刚毕业就颓废的汪华建,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竟然跟汪华建提出分手,跟周斯绵好上了!院长的儿子抢自己女朋友,这还了得?就是天王老子来也不行!

    汪华建约了几个要好的朋友,要跟周斯绵“决战”,被张娟娟知道了,赶紧让周斯绵先猫在家里不要露面,自己跟汪华建去“谈判”。

    汪华建那时在感情上很纯粹,着实流过泪、求过张娟娟,还咬破手指给张娟娟写过“我爱你”的血书,这一切的努力,都没有挽回张娟娟的心。

    看到这个情况,那几个本来是要替汪华建打抱不平、找周斯绵算账的朋友,也知道他们之间的缘分已经走到了尽头,反过来规劝他:天涯何处无芳草,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

    汪华建哭得稀里哗啦,却终归是失去了爱人,他也知道强扭的瓜不甜这个道理,哀求跟张娟娟以兄妹相称。

    事情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却被张娟娟不动声色地平息了,周金鹏对她刮目相看,非常欣赏她的泼辣、敢爱敢恨。后来,周斯绵读研、出国读博,周金鹏反复提醒周斯绵,要对得起这个女人,不能三心二意。

    横刀夺爱挖墙脚之后,汪华建和周斯绵两个人自然就成了情敌,做朋友更不可能了。

3重磅消息(二)

    至于汪华建今天为什么会突然去给老爷子祝寿,周斯绵还是没有看出端倪。他倒是听说,汪华建后来辞职了,在市里开了一家药品器械公司,至于生意怎么样,他无从得知。难道,他今天是冲着大哥去的?他不排除这种可能性。汪华建走的时候说的那句话,好像有弦外之音。

    想到这些,周斯绵的心情不免低落起来。原本以为读了博士,一回来,张娟娟的工作编制问题就会迎刃而解,谁想到,事情这么复杂。

    “周院长好。”

    有人向他打招呼,周斯绵问:“劲柏,你这匆匆忙忙地去哪里?”

    “抢救病人!”

    “谁啊?”

    “49床柳强庆。”

    迎面而来的,是肾内科八五后博士李劲柏,刚刚毕业,是周斯绵从医科大学附属医院抢过来的。年轻人师从国内肾脏病泰斗级人物,功底扎实,思维活跃。

    周斯绵是今年在一次学术会议上认识他的,有心将他引进来,熟料,他已经跟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签下了就业意向,周斯绵跑回来跟院长汇报,发现一个肾内科青年才俊,请医院予以重视。

    医院花了好大的功夫,将李劲柏要了过来。小伙子工作果然不错,加上还没找女朋友,搅动了医院许多人的心思。

    科里有病人要抢救,自己怎么能袖手旁观?周斯绵赶紧和李劲柏一起,快步赶到科室。

    柳强庆处于深昏迷之中,值班医生已经做了初步处理,输液、输氧都已经做好了。他的妻子,一个枯瘦的妇人,脸上写着恐惧,双手绞着,不安地看着进进出出的医生护士,见到周斯绵进来,像见到了救星,快步小跑到他面前,慌乱中抓住他的手,哀求道:“周主任,求求你,救救老柳!”

    柳强庆肾衰已经十年了,一直在做血液透析治疗,并且苦等肾源,可是,一年一年熬过去,肾移植的梦想眼见着要泡汤。血液透析是目前治疗慢性肾衰最好的办法,但最大的缺点是有的病人一周至少要做一次,甚至三四次,将人体内的有毒有害物质排出去。任何治疗都不是绝对的,血液透析治疗也一样,在滤出血液有害物质的同时,也将红细胞和小分子营养物质过滤出去了。

    老柳是刑侦,常常要办案、出差、下乡、走访,难得及时到医院来做治疗。这一次,老柳就有一周没来医院治疗,晕倒在办案现场。

    周斯绵握住老柳妻子的手说:“阿姨您放心,我们会尽力抢救老柳。”

    她眼里闪着泪光,沙哑着声音说:“每次都劝她早点来医院,他就是不听我的,说手头案子办完就来。谁知,倒下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来。”

    周斯绵喊了一声老柳。柳强庆没有反应。此刻的柳强庆,面色黢黑,手脚浮肿,用手指压浮肿的皮肤,凹陷清晰可见。周斯绵问值班医生:“检查结果怎么样?”

    值班医生说,“尿蛋白血液肌酐、尿素氮、血常规检查结果很糟糕。”说完,顺手将病历递给周斯绵。

    周斯绵瞄了一眼检查结果,问:“劲柏,你怎么看?”

    李劲柏说:“我的意见,紧急血液透析,补充蛋白,输血。”

    “目前看来,也只有这样了。”周斯绵同意李劲柏给出的治疗方案。

    老柳的手指头动了动,他妻子赶紧过去,捂住他的手,嘴唇贴在他的耳朵上说:“老柳,咱们在医院,周主任和李博士都在,放心!”

    老柳的手臂上,到处都是针眼,血管脆弱,就像晒干的橘子皮,稍不经意就会破碎。

    护士何田田连续扎了三四针,也没能成功,不是把血管扎穿了就是扎浅了。每扎一次针,老柳的妻子就紧张地握住老柳的手,她的神情,比护士还紧张。

    何田田的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汗水。她虽然是个九零后,但工作也有几年了,算是有些经验的。今天不知道怎么了,针针不见血,李劲柏看到这个场景,示意何田田让一下,他来!

    李劲柏虽然是医生,打针换药插导尿管中心静脉置管等等医疗操作技术,他也样样精通,用时髦的话说,就是玩得溜。他瞅准一根血管,轻轻地摸摸血管走向,扎上压脉带,消毒,粗大的针头就干脆利落扎进老柳的血管。

    在场的人都松了一口气,何田田更是向李劲柏投去敬佩的目光。当然,何田田的眼神,还包含了另外一种不可明说的情愫。

    “治疗跟上去了,老柳的病情就会朝着好的预期发展,但危险还没有完全排除,一定要严密观察病情。”周斯绵叮嘱道。

    月到中秋分外明,桂到中秋格外香。明月和桂香,是这个季节的核心标志。周斯绵邀请李劲柏一起去走走,谈谈到医院工作以来的想法。

    “从外面看,偌大的医院,仿佛已经安睡。然而,医院哪有安睡的时候呢?几千条生命在医院救治,有的病情轻,有的病情重,有的是慢性病急性发作,有的是急性病必须十万火急救命。医院就是一个全天无休、时刻待命的场所。”听着李劲柏的话,周斯绵惊讶,“你这个医学博士,还挺有文采的!”

    李劲柏感慨,读书的时候,将医生想象得很神圣,好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

    直到自己工作了,才知道,医生这个职业不但修炼不了神仙,更多的时候是无助和困惑,他指着清风明月下静谧的医院说:“你看,这么多病人,眼巴巴寄希望于你,希望你能快点将自己的病治好。我们也想啊,可是,当我们竭尽全力,却最终无法难以挽回病人性命的时候,我心里也非常难受。”

    周斯绵盯着李劲柏,问道:“李博士怎么会这样伤感?”

    周斯绵觉得,医生的工作还是很有意义的。那些被医院从生死边缘救回来的病人,是不是有一种非常好的感觉?当然,不是每个医生都希望病人送红包送锦旗送感谢信来感恩,但他们的心里还是很有成就感的。

    两人边走边聊,谈兴正浓,叮咚——一条简短却信息量巨大足以震撼市人民医院所有人的微信推送打断了两人的兴致。

    包括标点符号在内,短短28个字的通报,让两个人登时呆立:怎么可能?这是恶作剧吗?

    中秋假前一天,刘志和还带着一帮子人到各个科室查房,安全生产、文明创建、创建国家卫生城市、业务量、医疗安全、医德医风,医院的方方面面工作,他都问得很细,毫无要出事的迹象,太突然了!

    这条信息在市人民医院引发了一场不亚于10级大地震。市人民医院有三千多职工,年门急诊量达到一百五十万人次,出院十五万人次,日均在院病人三千多人,无论是医院规模还是办院条件,在现代医院管理序列中,绝对是当地人心目中响当当的品牌。

4意外上位(一)

    刘志和的厄运,是一批人厄运。他当了十多年院长,末了,却难以善终。然而,许多的人被他拖下了水,药剂科、财务科、设备科、检验科……一众手里有点权的部门,负责人被一一请去喝茶。有的茶好喝,这种茶却难以下咽。有的人战战兢兢进去,就没有出来了,有的人涉足不深、染指不多,讲清问题、退出赃款,停职反省,听候处理。

    这还不是最难受的人,被请去喝茶的,多数是自己有问题的,自己种下的苦果自己吃,而有些人就无辜了,比如有些女人的丈夫,被绿到无辜,无比愤怒。隔天,又有人传出,某某女人与刘志和有染,家庭关系顿时紧张,吵架诘问嫌隙横在家庭上空,不得安宁。出了这样的事,与刘志和有关的某些人整日紧张兮兮,白天上班无精打采,晚上无法安稳睡觉。哎!在这个欲望的世界,每个人都希望自己的欲望能够得到满足。围绕权势,倾慕权势的人每天使出浑身数解,将自己装点得花枝招展而不能自拔,对权势没有野心的人,泰然自若坦然自得。

    更多的是看戏的吃瓜的群众,津津乐道那些小道消息。那些消息中的人物,或者家属,便要习惯人家的指指点点,独自回味那些灯红酒绿的日子。当然,没有不后悔的当事人。

    医院一天一个画风。今天这个被带去问话,明天那个被要求配合调查,后天又有人“失联”。这样的日子,人人都感到压抑,大家都开始猜忌,今天谁谁谁被人带走了,明天谁谁谁竟然满脸倦容回来了,谁谁谁可能交代了什么问题,牵扯了谁。许多人都在猜忌,许多人都不得不考虑自己的未来。我的未来在哪里?身陷迷局的医院职工,好像处在人生的十字路口。这些出事的人,都是自己熟悉的“身边人”,平时见面都是微微笑、眯眯笑、点头笑,亲切的样子,或者竟然是自己的铁哥们、闺蜜,突然站在自己的对立面,仿佛一下子就不认识了,这种心理落差,谁也接受不了。可是,每个人自己做下的事,都要自己去承担。无论如何,感情不能代替法律,私交不能代替公权。偌大的医院,所有人的神经都被牵扯。有人自证清白,有人冷眼旁观。没办法,在这种大是大非的事件面前,只要你不收敛不收手,没有敬畏无所畏惧,一定会受到应有的惩罚。

    从上到下,都关注到市人民医院这种动态。必须两条腿走路。查办案件决不能放松,一查到底,这是一以贯之的方针。还有一条腿,也要考虑医院安定稳定大局,不能让医院职工人人自危,要早点任命负责人,不能让医院群龙无首人心惶惶。人心在,医院的人气就在。案要查,人心要稳。这种思路来自市里的高层,确实非常实在。于是,就要找人,找一个忠诚、干净、担当、有魄力、有能力的人,来掌舵市人民医院。决策层给出了条件,不看关系、不看年龄、不论资排辈,最有效的办法就是翻档案。把符合条件的人的档案都调出来,一个一个翻,周斯绵就进入了考察组的视野。

    有人担心,周斯绵到副院长岗位还刚刚两年,并且主要精力还是放在肾内科,从行政角度来看,能否胜任院长职务,存在诸多疑问。主要领导开口了,刘志和行政经验足,却是一个十足的腐败分子、两面派,若不是东窗事发,他头上顶的光环还少吗?越是一张白纸,越好擘画未来,让我见见他!

    周斯绵就是在这个时候接到电话的。他毫无心理准备,匆匆忙忙去见主要领导。主要领导气和面善,微笑着问话:“周副院长,你是从瑞典留学归来的博士,对市人民医院目前的局面怎么看?”

    周斯绵心里大概有数,市里主要领导见自己,一定不是来闲聊的。他略微思索,说:“目前医院最大的问题就是人心不稳,但是知识分子最大的特点就是喜欢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过安稳日子。”

    领导又说,“看得出你有办法,说说你的想法?”

    周斯绵略微思考了一下,说,“我也不知道说得对不对,但我感觉医院当前最需要做的就是:治乱、收心、聚才、重德。”

    主要领导来了兴趣,问,“能说说你的具体想法吗?”

    周斯绵腼腆地笑了,说,“我没有想好,也没有多少管理医院的经验,刚才是想到哪里说到哪里,您千万别往心里去。”

    主要领导起身,笑着将周斯绵送出办公室。

    从主要领导办公室出来,周斯绵觉得晕晕乎乎,如坠云里雾里,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斗胆说出那些话。这八个字虽然说到了医院管理的实质,却是突然想到的,没有任何实质性的举措。

    隔日,周斯绵突然接到医院人事科的通知,组织部门来医院考察干部,竟然是考察自己!这让周斯绵不知所措,忐忑不已。话好说,治乱,乱怎么治?收心,心有那么好收?聚才,谁是才?怎么聚?重德,怎么才算重?这一系列的问题,直到组织部门领导找他谈话,他还没有捋清。之前,他考虑的,都是怎么提高医疗质量、怎么保证医疗安全、怎么样杜绝不必要的医疗纠纷、怎么样落实医疗核心制度。对于如何管理一家医院,他忐忑得没有一点底气。

    有些责任,不是你想担就能担,更不是你想推就能推的。组织部门的公示和任命按程序走完了,宣布周斯绵任市人民医院党委副书记、院长,后面还带括弧,试用期一年。括弧里的意思,干得顺利、不出岔子,一年后就能顺利转正。

    这一任命,让副院长钱爱伟的脸变成了猪肝色。他曾经信心满满自己“堪当重任”。自己为医院的发展做出过很多贡献,却没有得到组织上的认可,提拔一个“愣头青”坐在自己上面,这不是明摆着让自己难堪吗?班子见面会上,钱爱伟当着市委组织部领导的面,放下任命文件,干咳了几声,走出会议室。

    钱爱伟的咳嗽声,参会的人员都听得清清楚楚,一声一声叮叮当当锤在大家的心坎上。很多人的视线,不由自主追着钱爱伟的身影出了会议室。周斯绵清楚,钱爱伟将是他绕不过去的一个人。

5意外上位(二)

    大会后,上面的领导又组织班子成员开了一个小会,当然是给周斯绵鼓劲,让周斯绵抛开顾虑放开手脚大胆干,也给市人民医院领导班子加油,及早彻底消除刘志和案件的影响,扭转当前被动局面,带领医院职工齐心协力走出困境。同时,也告诫领导班子成员,以刘志和为戒,深刻反思这些年的所作所为,认真落实好中央八项规定。领导讲话很有水平,也很激励士气,让大家听了热血沸腾,特别是对周斯绵来说,无异于给他一个放开手脚大胆工作的尚方宝剑。

    送走领导,周斯绵本来想找钱爱伟谈一谈,但是他拿捏不准,钱爱伟此时能否听得进自己的话?一个人在反感你的时候,就算你把心掏出来,他也会认为你是在作秀,或者是炫耀卖弄。想想还是作罢。

    张娟娟的电话来得很及时。她显然已经得知了这一重大喜讯,在电话里高兴得让周斯绵吃惊。隔着手机屏,周斯绵仿佛看到了张娟娟手舞足蹈的样子。为自己的丈夫高兴,本身无可厚非,但太过高兴,又给人得意忘形的印象。周斯绵说,“今后恐怕会更加忙碌,难得有时间回去看看你和儿子。”

    张娟娟语速比平时更快了,“斯绵,没有关系呀,你当了院长,难道还不能解决我的工作吗?你忙你的,有我照顾儿子呢!”

    周斯绵面对一堆焦头烂额的旧账和杂事,没心情和她聊天,匆匆挂了电话。

    让周斯绵感到尴尬的是,刚放下张娟娟的电话,又接到一长串的祝贺电话,有父亲和哥哥的,也有朋友的,甚至还有一些自称为朋友的人打来电话,周斯绵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是谁,但人家那股子热情劲儿,让你不忍心挂断电话。

    更让周斯绵意外的是,汪华建来凑热闹,打来祝贺的电话:“斯绵兄弟,祝贺你当院长!”

    周斯绵马上纠正:“还在试用期。”

    汪华建哈哈大笑:“那还不一样,转正是迟早的事儿。其实,当年太年轻,有什么事,你大人大量,今后,我们依然是兄弟。”

    周斯绵听得真切,心想,你不是一直把我当情敌吗?怎么突然一下子就回到了当兄弟的年代了?既然汪华建都这样说了,周斯绵也不能撕破脸皮,说:“嗯嗯,我们本来就是一起长大的!我手头还有事要忙,先挂了。”

    眼前千头万绪一大摊子事,周斯绵心中有些茫然,他感到什么事都紧要,什么事都要马上就办,却无从下手。

    医院党高官侯江涛走进了周斯绵办公室,说,“斯绵啊,你现在是院长,要勇敢挑起医院这副重担”。医院出了这么大的事,侯江涛作为党高官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虽然上面没有处分他,但是他心里明白,上上下下都在看着他和周斯绵,丝毫大意不得!

    侯江涛的话,让周斯绵心里一阵难过。前任刘志和的事情,他多少经历过一些。刘志和一直没把侯江涛放在眼里,一手遮天刚愎自用,虽然办事有魄力,但谁的话都听不进,人一旦恋权太深,就会膨胀。在重拳反腐的新时期,不收敛不收手的人理所当然会出事。刘志和在任的时候,大小事情,都是刘志和说了算,他的意见就是拍板,就是最后定夺、最终意见。侯江涛规劝过,刘志和却认为他是在争权。

    有一次,在民主生活会上,侯江涛想批评刘志和两句,给他咬耳扯袖,刘志和却阴着脸,当众发问:侯江涛书记,难道我这个院长在你的眼里,就是将医院当成“自留地”的“土霸王”?我好歹也是研究生毕业,主任医师,正宗医学科班出身,不像某些人,没有半点医学背景,靠耍嘴皮子混上来的。刘志和此话一出,全场噤若寒蝉。侯江涛是哲学专业毕业的,当过老师,后来考进市政府办公室工作,涵养性好,并不与刘志和针尖麦芒相对。此后,班子里再也没人敢提意见,更别说一般的职工了。

    说好话一旦形成风气,就会上行下效,大家都给笑脸,阿谀奉承、团团伙伙,穷尽手段,医院风气就是失控了。刘志和喜欢打篮球,每天下午,一帮子人准时出现在篮球场,不管能不能上场,但一定要到场。刘志和对那些跟自己不是一条心的人,心里还是有数的,他有一句口头禅,不换脑子就换位子。大家当然清楚,这个所谓的脑子,就是要跟他尿到一个壶里去,而不是在工作上有什么创新的思路。明眼人看得清清楚楚,药剂科主任,不奉承不谄媚,刘志和一直琢磨找个理由将人换了,那日,他带领一些职能科室负责人去查房,药剂科主任正在睡觉,这还了得!当场大发雷霆,然后丢下一句话:你被免职了。药剂科主任人不错,业务能力也强,况且那天上班睡觉,是因为头一天夜里人家给科室职工代班,按道理是可以回家休息的,可是人家怕科室有紧急事情要处理,坚持在科室休息。按理,遇到这样的事情,院领导会有人站出来说句公道话,然而,此事拿到党委会上讨论,但大多数领导沉默,不表态,院长的提议,哪个副职领导敢反对?当时,周斯绵想发言,但想到自己刚上来,又不是他分管科室的事,也就合了稀泥没有发言。侯江涛说,药剂科主任是卫生局任命的干部,免职要卫生局下文。刘志和拍着桌子说,到卫生局办手续是你这个党高官和分管人事的钱爱伟副院长事情,我只要结果。侯江涛孤掌难鸣,结果可想而知,药剂科主任被换,换上来的新主任,只买刘志和的账、听刘志和的话,胆子大得很,这次跟刘志和“一锅端”了。

    “历史已经过去!”侯江涛面色凝重,“但我们还要面对这一大摊子事,怎么办?总不能看着市人民医院就此一蹶不振衰落下去吧?”

6擘画未来

    周斯绵说:“主要领导找我谈话的时候,我说了八个字,治乱,收心,聚才,重德。你看,我们从哪里抓起?”

    这也算是医院两位主要领导第一次沟通思想。这八个字能否将医院从泥潭里带出来,就看如何谋划,如何实施了。侯江涛摸着脑袋上一圈栅栏说:“我认为,这八个字抓好了,落实到位了,医院一定会有新的面貌。我们一起努力吧!”

    “关键是我们全面推进还是分步实施?”周斯绵说,“我心里没底,是怕一下子收得太紧,让人适应不过来,结果会与我们的初衷就会背道而驰。”周斯绵说出了自己的担心。

    “凡是都有一个轻重缓急。管理这么大一家医院,更加要把握好节奏。”侯江涛提议:“现在最紧要的,是摸清医院底子,做好思想工作,将医院决策变成医院职工的自觉行动,让大家的思想跟我们同步,这样才能有效果。”

    两个人商定,一人带一个组,分头到基层去、到科室去,听听普通职工的声音,理清思路,再做决策。他们将这次调研称作“听真话大调研”行动。

    周斯绵真心佩服这位经验丰富的党高官分析判断能力,说,“这个办法好!我们就分头行动,听听医生护士后勤人员中层干部到底在想些什么!”

    侯江涛若有所思,又说,“我们医院有一百三十五个临床科室,三十三个职能部门,三千多人,要将所有的部门走完,听到大多数职工的意见,短期内很困难。”他提出,在医院网站上同步开辟院长信箱和书记信箱,有些职工不敢当面反映情况、提意见,也可以写信。

    侯江涛心思缜密,考虑周全,让周斯绵心里又多了几分信心,他说:“我的意见,我们两个人每天都要打开信箱看一看,不能让职工的来信泥牛入海。”

    足足一个多月的时间,侯江涛和周斯绵分头带着医院领导班子成员,找了三百多名职工谈话,信箱又收到一百多封职工来信。这些意见和来信,他们都是自己先看,再隐去姓名,交给相关职能部门汇总,梳理归类,然后召开务虚会,研究讨论解决问题的办法,最后,行政的交由院长办公会、党建政工宣传的交由党委会拍板定夺,建立健全制度,形成文件下发。

    周斯绵焦头烂额的时光,在医院职工看来也赋予了传奇色彩,“海归”博士、全市最年轻的科主任、最年轻的院长,他的经历,简直可以成为一部励志大戏,医院很多职工教育小孩,都以周斯绵为榜样。当然,也有人眼热,当院长就是好啊!可以呼风唤雨,可以办自己想办的事。

    在有些人看来,周斯绵当院长却是一种浪费。这不,他的博士导师从瑞典打来电话:“周,你的性格适合当医生做学术研究,而不是当院长搞行政管理。”

    周斯绵感谢老师的关注,“我当院长,一定会是一个恪尽职守的院长。”

    导师遗憾地说,“周,我带了你三年,对你太了解了,我相信你的科研能力、相信你当医生的能力,如果你在医疗业务这条路上坚持下去,将会是一个顶尖的医生、顶级的专家。我对你当院长还是有点担心。好吧,我相信你会是一个好院长,希望你好自为之。”

    导师的话,让周斯绵反复回味。他好像看到自己在实验室,为一个实验数据反复比对,反复核对,通宵达旦而不知疲倦,而当数据与自己的预想相吻合,那种兴奋的感觉,让他的干劲更足。他好像看到自己在博士论文答辩会上,导师提出的那些刁钻的学术问题,让他如芒刺在背,汗流如注。幸好,自己平时大量查阅资料,经常关注国际前沿学术动态,才勉强完成论文答辩。他从导师那里继承的,是做医生的职业自豪感和做医学科研的一丝不苟精神。回来之后,他忙忙碌碌,很难得有时间动手做实验。现在,又重任在肩,更没有时间去关注学术动态了。他为自己感到汗颜。

    周斯绵有一个宏大的目标,要将市人民医院有潜质的青年医生,都送出去学习培训,开拓眼界,将领先的技术、理念带回来,这样的话,医院的人才队伍不就越来越壮大了吗?之前,刘志和对医院人才队伍疏于管理,医院的博士和专家们寒心,纷纷跳槽另觅高枝,前几天,人事部门提交给他一份报告,他看了之后吓出一身冷汗,刘志和主政医院期间,辞职的主任医师四十三个、博士二十九个、硕士一百六十七个,占医院现有高级知识分子百分之三十。难怪医院每一年都大张旗鼓招聘人才,科室里却总是哭着喊着没人能顶得上。说轻一点是不重视人才,说重一点是任人唯亲。尽管刘志和不重视人才,周斯绵却咬着牙坚持下来了。

    当一个好医生和当一个好院长并不矛盾。周斯绵将自己的困惑,跟侯江涛交流,这是他给出的答案。

    “当你将自己的命运和医院的命运联系到一起的时候,你会发现,自己能将一家医院管理得井井有条,培养出一大批顶级医生,这难道不比你自己一个人当好医生要强得多吗?”侯江涛摸着自己头顶上的栅栏说:“相信组织,也相信自己,给自己的选择一个坚持的理由。”

    周斯绵笑了,说:“你不愧是党高官,说话总是能恰如其分地激励人的斗志,我就是怕自己干不好。”

    最近,周斯绵一直在想,与其当不好院长,还不如尽早回归医生岗位。听侯江涛这么说,他也没有什么可犹豫的了,当好院长,也是实现人生理想的道路,他说:“跟你搭班子,我有信心!”

    “对呀!到我们退休的时候,能交给后来者一个强大的、风清气正的医院,你说,我们难道不为自己感到骄傲吗?那个时候,你会为自己现在的坚持和付出感到自豪,你会认为,这辈子,值!”

7浮出水面

    两人正在擘画医院美好的蓝图,门外传来一阵吵闹声。

    “让我进去,我要见你们院长。哪有这种医生,不给出院病人带药,还敢收红包,简直无法无天了,你们这里还是不是为人民服务的医院?还是不是人民的医院?”

    “院长出差去了。”从保安说话的语气里,每个人都能想象出他的左右为难的样子。

    “那我要见你们书记!”那声音越来越大,似乎到了忍无可忍、随时都会暴跳如雷的地步。

    “书记到市里开会去了。”

    “你们医院还有能做主的领导在家吗?”

    “没……没有了!”保安的话,明显底气不足。

    领导办公室在走廊里面,走廊上拦腰建着一堵墙,是在刘志和手里建的。

    那一年,发生了一起医疗纠纷,刘志和置之不理,说,现在生活水平提高了,医疗意识增强了,每个人都是在医院死的,难道医院要对每个死去的病人负责吗?

    刘志和的态度,点燃了死者家属的怒火,最后,在领导办公室门口,上演了一场活生生的武斗大戏,双方互有人员受伤,事情被媒体曝光,引起了省卫生厅领导的高度关注,被全省通报批评,市卫生局向省卫生厅作了检讨,刘志和受到卫生局严厉批评,并给予党内严重警告处分,给予医院年度考核不合格处理。

    那段时间,刘志和非常狼狈,脾气异常暴躁,医院里没人敢和他说话,除了他找别人谈工作,没有一个人愿意去找他,怕骂。当然,那是工作时间,下了班,刘志和又活跃起来,打篮球、唱歌、洗脚、按摩、喝酒,该享受的还是要享受。

    没等多久,刘志和下令,在走廊上建起一堵墙,将院领导办公室和外界彻底隔绝起来。

    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他还在自己办公室门口装了一个摄像头,门外任何人要想进他的办公室,他都要先看看是谁来了。

    他不想见的人,任你将门敲烂,他都不会开门,更甭想见到他的尊容。但是,他想见的人,不待人家敲门,他会事先将门打开。对上级,他更是喊一群人陪自己下楼去迎接,生怕有任何不周到的地方。

    “走廊上的墙建起之后,医院领导离职工群众就越来越远了。”侯江涛感慨,“那时候,我也劝过他,不要建这堵墙,可是,他哪里听得进我的话!”

    “是啊,他如果能听得进人家的批评意见,也不至于走到这一步!奋斗一辈子,到头来锒铛入狱!”周斯绵决定拆墙,“把走廊上这堵墙拆了!”

    侯江涛点头同意:“这堵墙,早就该拆了,我们管理医院,要有刀刃向内的勇气。以后,医院领导办公室也要开门办公,只要人在办公室,就不能关门。”他补充道,“当领导的怕见群众,这就是典型的官僚主义!”

    周斯绵说:“我们还是见见外面的这个人,看看他到底有什么事!”

    保安得到领导指令,将那个男人带到了周斯绵办公室。那人身材高高大大,面相却很清秀,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不像什么胡搅蛮缠不讲道理的粗人。周斯绵客客气气请来人落座,倒了茶端给他,那人说话的声音就降了八度:“你是院长?”

    “算是吧。”

    那人说,“你开什么玩笑?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叫算是?”

    周斯绵笑了,“我这样说自有我的道理,你不要管我是什么职务,有什么事你尽管说,我们一定给你一个明明白白的答复。”又指着侯江涛说,“这位是我们医院党高官侯江涛同志,这下你总该相信我们能解决你的问题了吧?”

    “其实,也没什么多大的事。”那人喝了一口茶,说,“半个月之前,我爱人来住院,今天出院,想多带点药回去,医生却说只能带一周的药,这怎么行?我们难得来回跑啊!”

    周斯绵解释,“这是医保规定的,我们医生不能乱来,如果乱来,就会被当成开大处方受到处罚的。这件事请你能够理解,辛苦你多跑一趟。”

    那人点头,说:“院长,你这样解释我就明白了。但是,你们的医生收了我的红包,这事该怎么处理?”

    周斯绵听说医生收红包,怒火中烧,但还是耐着性子问清了医生和患者的名字、科室、收红包的时间、金额。

    家属投诉收红包的医生是肾内科副主任胡工珀!周斯绵觉得自己被人当众打脸。那人投诉完,见领导这么重视,不但问得详细,记得也很详细,末了,让他签了名字,承诺一定会反馈调查结果,还送他进了电梯。那人非常满意,握着周斯绵的手说:“领导格局就是大,不一样!”

    刚送走病人家属,周斯绵就请来纪高官,将自己的笔记本拿给他看,说:“不管是谁,一定要依纪依规严肃查处!”

    纪高官为难:“周院长,恐怕不妥吧!你现在还兼任肾内科主任,科室副主任违纪违规,你是要负领导责任的。”

    侯江涛也劝他慎重,“要不我们现在请胡工珀来谈话,如果人家投诉属实,让他把红包退给病人,我们就当这件事从来没有发生过,也不会牵扯到你头上。”

    “你们不要担心我,我愿意承担领导责任。”周斯绵的态度很坚决,说话的语气也很重,“刘志和案件牵扯那么多人,影响那么恶劣,现在还没有完全结案,还有人敢在这个节骨眼上收受病人红包,这是典型的不收敛不收手,性质恶劣,必须严肃查处,一查到底!”

    两人见周斯绵态度这么坚决,毫无回旋余地,只得按照他的意思去办。谁知道,此案一查,胡工珀又交代自己收受药品回扣、假借学术活动公款旅游等事件,涉案金额已经不是一起简单的违纪案件,而是达到了刑事立案的标准。

    纪委调查的结果让所有人咂舌。“此事干系重大,已经超越了医院纪委办案的范畴,必须立即向上级党委和纪委报告。”纪高官拿着调查结果,忧心忡忡地向侯江涛和周斯绵汇报情况。

8痛下决心

    周斯绵刚刚主持医院行政工作,前任的雷还没爆完,他自己科室的副主任又出事,这让他顿时感到肩上的责任重大。他神情沮丧,说:“带走胡工珀之前,我先跟他谈一谈,毕竟我有责任。”

    周斯绵深知,这场谈话将无比艰难。两个人面对面坐着,搭档三年,本来以为很熟悉对方,今天再次见面,却是如此陌生。

    周斯绵泡好了茶,推给胡工珀。胡工珀表情淡漠,瞟了一眼周斯绵,说,“如果问我为什么,我劝你别问了!自己做下的事,自己心里有数。”

    周斯绵看着他,这位昔日在一个科室奋战的同事,一个有能力、有才华的搭档,悲从心来。

    “别假装伤感了!”胡工珀冷冷地说,“你走你的阳关道,我坐我的大监狱。”

    “我还想,过段时间将你调整到科室主任这个位置上来。可是,你为什么是这个样子的?”

    “哼哼,科主任?”胡工珀一阵冷笑,“三年前,肾内科主任就是我的。可是,你硬生生抢走了属于我的位置。从你到市人民医院肾内科开始,我就知道自己这辈子注定会输给你。你凭什么一来就能当主任?还不是因为你是海归博士?你这次又凭什么能提拔?也是因为你是海归博士!”

    周斯绵痛心疾首,“胡工珀,你是不是常在心里想,既生瑜何生亮?你是周瑜吗?我是诸葛亮吗?都不是呀!我一直把你当兄长,你却把我当成拦路虎!”

    “是的,因为你是海归博士,你可以压倒任何人。你的起点太高,让我这辈子都无法企及。既然我当不了科主任,我总得让自己的努力得到应有的回报吧?我好歹也是顶尖医学院校的硕士研究生,也算是个人才,我的许多同学已经是副院长、科主任了,可是,我一直被你压着,看不到一丝丝前途,难道我不该为自己考虑吗?”

    “胡说八道!胡工珀,就算你是一直顽冥不化的猴子,也应该知道是金子总会发光的这个道理吧?你为什么狭隘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你怎么对得起父母、家庭和孩子!”

    “周斯绵,你是胜利者,你可以用胜利者的姿态来教育我。不管怎么说,我从来没有把你当成科主任,更没有把你当成朋友,你就是我的拦路虎,是压在我头上的一尊瘟神。”嫉妒和激动在他的脸上写满纵横的沟壑,“听说,这次是你坚决要求纪委来调查我的吧?别猫哭耗子假慈悲了!我不用你可怜,更不用你教育。自己犯的错,自己承担!”

    胡工珀转身离去的瞬间,上级派来的人立即将他带走了。胡工珀回头,递给周斯绵一个恶狠狠的目光。周斯绵心里涌出一阵悲凉。他一直以为,自己在肾内科当科主任这三年,是能够服众的。可是,被胡工珀当成了拦路虎。今天终于听到了胡工珀的真心话,让他振耳发聩。知人知面不知心的道理,他总算领教了!这是惨重的代价,教训太深刻!

    没多久,上面发来一纸公函,详细记录了胡工珀交代查实的情况。三年里,胡工珀收受索要药品回扣、病人红包三百多万。胡工珀发案,在医务人员中再次扔下一个重磅炸弹。

    “必须从医德医风抓起!”医院调研务虚会上,侯江涛的话掷地有声,“诚然,我们绝大多数医务人员敬畏医学、敬畏法纪,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为守护人民群众健康付出了巨大的努力。但是,不可否认,我们有一小撮医务人员法纪观念淡薄,认为药品回扣不拿白不拿,医生不拿,药品商耗材商也不会主动降价让利。在这种错误思想的主导下,肆意妄为、不收手、不收敛,这样下去,只会害了医院、害了医生!”

    一场以“正风肃纪、正心养德、正气凛然”为主题的“三正”专项整治工作拉开序幕,利剑直指那些阳奉阴违、不知收敛、公然索要的医务人员和影响恶劣的医德医风典型案件。

    医院高层的决心,让普通职工看到了医院的希望。这些年,许多市民对医院诟病颇多,矛盾的焦点就是医德医风不正,服务态度不端,沟通交流不顺,让很多小纠纷发酵成大事件。这一小撮医务人员的所作所为,影响了医院的声誉,让医院在社会上形象很差,颜面扫地,早就该整治了!新领导班子这第一把火,烧对了方向,也应该烧出医务人员的职业荣誉感和自豪感。

    恰在此时,周金鹏老先生出现在周斯绵的面前。他在周斯绵宿舍门外等了几个小时,直到月上柳梢头,才等到打着哈欠的儿子。深秋的月亮孤零零地挂在天上,桂花似睡非睡,被凉风一点一点挤压出袭人的香气,深黄的落叶孤孤单单飘零,枯草凋敝,大地一片深邃,萧瑟摇曳。

    这个凉夜,并不妨碍周金鹏等儿子的决心。

    见到父亲的影子在月色中来回踱步,周斯绵心中一惊,他小跑着上前,问道,“爸,您来多久了,怎么不给我打个电话?”

    “没来多久。吃过晚饭,你哥送我过来的。”周金鹏看到消瘦了一圈的儿子,既心疼又欣慰。

    “我哥呢?”

    “他回去了。医院有急事,他这个院长要赶到现场去处理。”

    “我哥也真是的,打个电话告诉我也不花费多少时间!”

    “别埋怨你哥,是我让他不要打电话给你的。你现在是医院的主心骨,怎么能浪费你的精力来接我这个糟老头子?”周金鹏拍拍周斯绵的肩膀,说,“不过,我还是不放心你,来看看你。”

    老父亲的偏爱和担心,让周斯绵一阵感动。这个世界上,真正关心你的,也许只有父母了。周斯绵将父亲让进屋,赶紧烧开水。平时一个人住,在医院食堂吃,他常常不记得烧开水,不记得洗衣服,有时忙起来,早餐都顾不得吃。

9纵论趋势

    周金鹏摆摆手,“别忙着烧水,我们父子聊聊。”

    周斯绵说,“泡杯茶吧,我这里有好茶,上次到安化参加学术会议带回来的,味道不错。”

    “半夜三更的不喝茶了,喝了今天晚上都别想睡觉了。”周金鹏说,“来,跟我说说你当三甲医院院长的体会。”

    “累。主要是心累。”

    “这就对了。一家这么大的医院,几千职工,几千病人,吃饭穿衣、看病吃药、医疗质量、医疗技术甚至是安全生产、文明创建这些事,大大小小的,你都得操心,不累才怪。”

    “不止这些。爸,我觉得比当医生操心多了。”

    “当然,我也是当过几十年院长的人。别看只是乡卫生院的院长,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什么事我这个当院长的都得过问。”说起往事,周金鹏的语气里,多少有些自豪。现在,他培养出两个医院院长,可以算得上是院长之家了,他更加自豪,说,“你哥和你都当上了院长,多少人羡慕哩!”

    “是啊。我就希望能从爸和哥身上,多学习医院管理经验。”

    周金鹏说:“我谈不上有什么经验可以传授给你。我们那个时代,卫生院这一级基层医疗卫生机构讲的是创收,大家都搞医疗,没人关注保健,现在新一轮医改,讲的是社会责任和使命担当,基本医疗、基本公共卫生服务两条腿走路,药品也不能随意买了,要到省级平台去采购基本药品,不许加价,搞零差率销售。”周金鹏分析,现在的政策,不让你挖空心思靠开药和检查来提高收入,大家只要按照规矩来,做好“防治结合”工作,政府财政给予兜底,医生护士的收入也能保障,对老百姓好,对卫生院也好,他说,“现在,真的是赶上了好时候。不像我们那会儿,要自己赚钱养活自己。”

    周斯绵说,“您看,现在新一轮医改中,乡镇卫生院、村卫生室和城市社区卫生服务中心、社区卫生服务站这些基层医疗卫生机构是得到保障了,县人民医院作为县域医疗的龙头,国家加大投入,也发展得好。”周斯绵请父亲分析,“小病不出乡镇、大病不出县”的目标是什么,最重要的是:“市一级医院该何去何从?”

    “何去何从?斯绵啊,我告诉你,市人民医院是干什么的!”周金鹏说,“三级甲等综合医院是搞科研教学的,是诊治疑难病的,是开展四类手术五类手术的。你们这里,应该对自己有更高的要求,人家治不好的病,像血管介入手术、心脏搭桥手术、股骨头置换术、肾移植手术等等,你要能拿得下、做得好,不是让你去做阑尾炎、胃穿孔、剖腹产手术的,人家开展不了的检查项目,像多层螺旋CT、核磁共振成像等等检查,你们能开展。国家设立市一级人民医院,是要补足基层医疗卫生短板的,不是让你们跟乡镇卫生院、县级人民医院抢饭吃的。”

    周金鹏这番话,让周斯绵有如醍醐灌顶,深感震惊。没想到父亲退休已经十年,还能关注国家医改政策,将市、县、乡、村医疗机构的职能职责定位得这么清楚!看来,自己还要多多研究政策,唯有如此,才能跟上时代的节拍,挑起市人民医院主要负责人的重担!周斯绵说,“爸,您在我这里住一段时间吧,我好随时向您请教。”

    周金鹏推辞,“我不会照顾人,不能当你的佣人。你如果方便,早点把张娟娟的编制问题解决好,给她一个安稳的家!这些年,我们家亏欠人家太多,你自己好好思考吧。我送给你一句话:生活不易,珍惜家庭;真心不易,珍惜爱人;工作不易,珍惜岗位。”

    父亲一提张娟娟的事,周斯绵的头皮就发麻,“我刚刚上任,就迫不及待解决自己妻子的工作问题,让医院职工怎么看?我还怎么能服众?”

    周金鹏说:“要不,让她从卫生院辞职过来照顾你吧,工作的事情先缓一缓。看你一个人把这日子过得!”

    这一夜,父子俩促膝长谈,周斯绵仿佛回到了童年时代,那个让他千百次梦见的强壮而开朗的父亲,那个荡着“咯咯”笑声的年轻的母亲,那些无忧无虑的时光,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张娟娟带着儿子周记诚出现在周斯绵眼前时,他吓了一跳:“不过年不过节地,你们两娘崽怎么过来了?”

    儿子扑到周斯绵怀里,“爸爸爸爸,我都好久没看到你了。我想你了!”

    周斯绵恍然大悟,今天周末,“走走走,爸爸带你们去吃好吃的,好不好?”

    儿子开心极了,拍着小手,说:“好啊好啊,有爸爸真好!”

    周斯绵惊讶,问道:“儿子,你爸爸一直在啊,你怎么说这样的话?”

    张娟娟说:“我儿子的爸爸是个大忙人,几个月也见不上一面,他天天念叨着要爸爸。”

    周斯绵瞪了一眼张娟娟:“你这是拉仇恨吗?”他抱起儿子就往大街上走,“爸爸今天带你吃最好吃的鱼粉、土豆粉、酸辣粉。”

    周记诚昂着头,嘟着嘴,说:“爸爸,我要坐在你肩膀上!”

    周记诚骑着爸爸的肩膀上,一只手拽着爸爸一只耳朵,像一个得胜回朝的将军:“驾!快点快点,马儿跑快点!把我驼到公园里去玩!好多小朋友都在公园里骑过马、坐过碰碰车,还有摩天轮。我也要去玩!”

    “好好好,爸爸现在就带你去。记诚,我们先去吃臭豆腐好不好呀?”

    周记诚高兴得双腿夹住周斯绵的脖子:“好诶好诶!爸爸真好!”

    孩子是最容易满足的,一碟臭豆腐,吃得他满头大汗,说:“我回幼儿园去,就跟他们说,我也吃过城里的臭豆腐,也玩过城里的碰碰车。”

    “可是,爸爸妈妈还没带你坐碰碰车啊。走,我们现在就去——周记诚小朋友坐碰碰车去咯!”

10聚少离多

    秋天阳光正好,一家三口享受着难得的亲情,小记成的脸上笑容灿烂,“咯咯咯,咯咯咯”笑过不停。看着渐渐长大的儿子和身材稍显臃肿的妻子,周斯绵心里涌出一丝愧疚。在外读博,家对他来说,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完全是张娟娟一手操持家务,照顾瘫痪在床的母亲。后来,她怀孕了,又一边带孩子一边照顾老人。眼前这个女人,没有图他的吃没有图他的穿,有点钱,全部寄给他,当作生活费。而今,儿子即将上小学,妻子还在竿子乡卫生院做合同制护士,自己虽然已经当了院长,却无法解决妻子的工作问题。他轻轻捏住她的手,附在她的耳边,轻轻地说:“娟娟,让你受苦了!”

    张娟娟的眼睛,始终在坐碰碰车的儿子身上。她说:“不要拿这些好听的话来糊弄我。我们已经过了谈情说爱灌迷汤的年纪,说句实在话,你到底什么时候能让我们两娘崽到你身边来?”

    周斯绵说:“娟娟,你要理解我的难处,医院现在就像生了一场大病的人,还没有康复……”

    “你的意思是,要牺牲我,来成全你这个新任院长的光辉形象?”张娟娟问道。

    “我也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这么想的,你先从竿子乡卫生院辞职,在城里随便找一份工作……”

    “我明白了,你是要我一辈子依附于你,求着你,伺候你。”张娟娟的性格急得像个炮筒子,说起调动工作的事,说话“突突突”地像机关枪,丝毫不愿意让步,“周斯绵,我不管你是什么海归博士还是医院院长,我有自己的专业,我要自己的工作,我不是你的寄生虫,记诚也不是你的累赘。如果你不愿意,我现在就带着记诚回竿子乡,那里好歹还有我们两娘崽的一个窝。”

    小记诚看到母亲说话很快,就知道母亲生气了,赶紧闭上嘴不说话了。张娟娟鼓励儿子,“记诚,你说要坐小火车,去吧!”

    记诚摇摇头,惶恐地看着周斯绵说:“爸爸,你别惹妈妈生气了。”

    周斯绵抱起儿子说:“记诚,爸爸妈妈是在讨论问题,并没有生气。去吧,坐小火车去。”

    记诚拉着爸爸妈妈的手撒娇:“我要爸爸妈妈陪我一起玩。”

    难得的一个假日,不能不满足孩子小小的心愿。这个假日,真配合一位父亲的爱心,竟然没有电话来打搅自己,周斯绵暗自庆幸,要不然自己接到电话就要走,两娘崽还不知道有多失望呢!

    刚刚庆幸没人打搅自己,周斯绵就看到汪华建迎面走来。他想躲,已经来不及了,汪华建看到他了,“哎——斯绵院长,好巧啊!”

    汪华建的亲热劲,让周斯绵反倒显得有些小家子气,他说:“是啊,这么巧,娟娟带着儿子来城里,一家子来公园玩玩。”

    “哦哦哦,那你忙!我有几个朋友在茶楼喝茶,去应酬一下。”

    两个男人的亲切地手握在一起,在张娟娟看来,有些滑稽,也有些尴尬。她想寻个地方走开,避免这份尴尬——那年分手后,汪华建也辞职了,此后他们很少见面,最近的一次见面,还是在老爷子七十大寿的家庭聚餐上。

    张娟娟没想到,汪华建的手大大方方伸到面前,“女神妹妹啊,好久不见。”

    张娟娟将手缩了回去,对周斯绵说,“斯绵,我们带孩子去坐摩天轮吧。”

    汪华建笑脸一下子就僵住了,但他反应神速,马上就将内心的某种遗憾情绪,从脸上抹去了,复又堆起笑容说:“你们一家团聚,我不打搅了。斯绵院长,改天去你办公室拜访你。”

    这一天,最开心的莫过于孩子了。他好久没有这么玩过了。在家的时候,他总是念叨,好久没见到爸爸了,我想我爸爸,我要我爸爸。甚至在晚上,他熟睡中的梦呓,主题也是爸爸。也许,在他幼小的心灵里,爸爸太遥远,遥远得记忆模糊。玩了一天,吃完饭的时候,孩子就开始打瞌睡了。好不容易回到家,倒头边睡,呼呼呼地,脸上挂着笑容。

    “孩子是多么容易满足!”抚摸着熟睡中的孩子,周斯绵感慨。

    张娟娟接过话:“孩子是容易满足,可是,也要家长给他创造一个良好的家庭环境才好!长期在竿子乡呆下去,一直分居两地,对孩子的心理成长很不好。”

    “我当然考虑过这个问题,所以我说你辞职到城里来,只要不急着在医院进编,哪怕就是摆个小摊子也是过日子,你说是不?”周斯绵还在兜售他的观点。

    张娟娟板起脸说:“周斯绵,你说来说去就是这几句话,就是不想我到市人民医院来工作。我会影响你的前途吗?我业务能力差还是为人差?要不就是你嫌弃我长相不好?好歹,当年我在竿子乡也算得上的一枝花!”

    “不是,娟娟,你要理解我!市人民医院现在是在节骨眼上,我不能这么干!”

    “好好好,我还没看出来,你是个有责任有担当的好干部!”张娟娟白了周斯绵一眼,“还没当几天干部,就开始唱高调了。我不影响你。你带着崽过日子,我不管了!”

    周斯绵没想到,张娟娟横蛮无理到这种地步了,真想说,你如果想亲手把你老公送进监狱,就像我的前任刘志和的老婆那样,不停地给老公提要求,你甚至还可以去找建筑老板、药品老板、耗材老板、设备老板,让他们每个人出多少钱给你,然后,就顺理成章把我送进去了。这样你满意了吧!周斯绵清楚,这样的争论,毫无价值,也不能解决任何问题。这些话,他都只能放在心里,他希望张娟娟明白,有些事不是想象中那样简单。

    他说:“娟娟,我们来算一笔账,就算你解决了工作,每个月也只有不到五千元的收入,对我们家来说,你这五千元解决不了大事。”周斯绵喝了一口水,继续说道,“娟娟,按照我们家现在的收入,已经足够了!既然不缺钱,为何在乎你那份工作!”

11人间温情

    周斯绵是市里作高端技术人才引进的,每个月市政府和医院按合同给他的就将近两万,还不包括他的工资和绩效收入。

    张娟娟不再争论。也许,她也在心里盘算,是否有必要坚持逼他去为自己解决工作问题。之前,她一门心思想要一份有编制的工作,是因为自己没有安全感,因为自己害怕失去工作,就不能养活这个家,不能补贴在国外读博的周斯绵。虽然,没人跟钱过不去,但是多少钱才算是有钱呢?对一个普通的家庭来说,吃得起饭、开得起车、上得起学、买得起单,就可以了。不要奢望一口吃成大胖子。减肥难啊!

    周斯绵的手机响得很及时,晚班护士何田田报告,柳强庆又昏迷过去了!周斯绵脱口如出:“赶紧通知胡工……”“珀”字还没说出来,马上意识到,胡工珀正在上级纪检部门接受调查。他马上改口,“赶紧通知李劲柏,我马上到!”

    周斯绵赶到的时候,李劲柏早就在病房里抢救病人了。年轻人随时接受召唤,马上投入抢救,这样的工作态度让周斯绵很赏识。年轻人,就要有这么一股子干劲,这才是年轻人应有的人生底色。

    周斯绵接过病历,问:“为什么这么久了,还会出现突然昏迷的情况?”

    柳强庆的妻子哭着说:“这个人太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了!上次治好了之后,又有一周没来医院做血液透析。这日子没法过了!”

    何田田安慰道:“阿姨,别哭了,周院长和李博士都到了,让他们给老柳好好检查和治疗!”

    柳强庆的妻子咬着嘴唇,泪水纵横,退到一边,给医生们让出抢救的空间。

    呼吸机上去了,静脉通道建立了,心电监护仪联通了,血液透析仪开始运转了,那殷红的血,从一根管子里流出去,经过血液透析仪的净化,从另一根管子里输注到柳强庆的体内。这是对血液的透析,更是对人生的透析。

    如果再晚送来一会儿,柳强庆的生命就难以挽回。面对非常严峻的现实,周斯绵对李劲柏说:“劲柏,你今晚守着柳强庆,防止发生意外。”

    李劲柏点头,说:“反正我是一个人,没事,周院长,你放心去吧。”

    听李劲柏叫自己“周院长”,周斯绵感到一丝生分。他纠正道,劲柏,“我现在还兼任着肾内科主任!”

    李劲柏没明白,周斯绵为什么不乐意“周院长”这个称呼,改口道:“好的,周主任,我记住了。”

    周斯绵回到家,已是凌晨,张娟娟已经睡熟。玩了一天,也该累了。周斯绵轻轻地关好门,不敢开灯,摸索着找到沙发,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一觉醒来,太阳已经将夜色吞噬,点亮了大地。吃过早餐,张娟娟要带着周记诚回竿子乡,临走,张娟娟说,她会好好考虑周斯绵的难处,实在不行,就在孩子上小学之前辞职到城里来。她退而求其次,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记诚能到城里来上学,其他的事,可以慢慢来,商量着办。听到这话,周斯绵的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这才是他希望要的答案。如果张娟娟一味逼他,自己也许会也难应对这种内外交困的局面。

    张娟娟带着记诚,淹没在城市的人群中。周斯绵和张娟娟,在不断的送别和重逢中开启和延续自己的婚姻。诗人说,分别是为了下一个重逢。世人说,小别胜新婚。不断的分别,长久的惦记,是他们生活的常态。张娟娟其实不图回报的,那些名正言顺的事,在她这里都变成了坎儿,想起来还是有些别扭。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她左盼右盼,盼到周斯绵戴上了博士帽,回国来了,自己却没能享受到一点点的红利,还在卫生院老老实实做着合同制护士,还是不能和老公长相厮守,她未免有些失落。

    在别人眼里,最起码在闺蜜王晓霞看来,张娟娟是极度幸福的,老公是博士,回来工作有一笔不菲的安家费,现在又升了市人民医院院长。有一段时间,她觉得自己选择对了,走路都很轻快,哪怕是上有老人、下有小孩需要照顾,她也觉得生活充满了希望,那种希望,是对未来的期盼,是对美好生活的预习。

    回到竿子乡,王晓霞就龙卷风一般腻歪上了张娟娟:“娟娟,今天脸上没有小别胜新婚的幸福感,怎么啦?两人生气啦?你什么时候调到市里去工作呀?他给你买了什么衣服?”

    王晓霞的目光就像两束激光,在张娟娟脸上扫射,好像要穿透她脸上的补水液、粉底,直抵她的素颜,这样,就能看清她的本来面目。张娟娟打着哈欠,慵懒地伸出手,抱了抱王晓霞,“亲爱的,别那么势利了好不好?我还在竿子乡,哪里也不去,也不期望他陪我逛街。老大不小了,还逛什么街买什么衣服?”

    “娟娟,别呀,你早点调到市里去,把我也带过去。”王晓霞的表情惊讶到夸张,“你看我们家那个不争气的男人,不会读书不会赚钱,上完班就守在家里,我都快被他气死了。不过,你还是要留意,你们家周斯绵这么优秀,现在又大权在握,身边难免有人打主意,要常常去市里,宣示一下主权。”

    张娟娟微笑着说:“晓霞,我不担心周斯绵会有什么花花肠子,这个可以放心。但是,你也别嘚瑟!竿子乡卫生院谁不知道,你老公对你好呀?洗脸水洗脚水都帮你打好,洗个澡还给你搓背,你就好好珍惜吧。”王晓霞的老公不打牌不抽烟不喝酒不泡吧不撩妹,老老实实在家守着她,她倒嫌弃人家不会赚钱,连张娟娟都看不过去,“哪天,你老公赚钱上瘾了,你就守着钱过日子去吧——”

    张娟娟故意把“吧”音拖得老长,王晓霞脸上就升起一丝红霞,“算了算了,说你不赢,走,我带你和记诚去我家吃晚饭,今天,我家那没出息的出去钓鱼了,晚上准有新鲜的河鱼河虾。”

12盘点结果

    周记诚听说要吃鱼,迈开腿就往门外走,张娟娟喊住了他:“记诚,我们去王阿姨家,谁做饭给爷爷吃?”

    周记诚歪着小脑袋,想了一下,指着厨房说:“我们先把爷爷的饭做好,再去王阿姨家吃鱼。”天真的模样,逗得王晓霞“哈哈”大笑。

    笑归笑,说归说,自家的日子怎么过,还是自己说了算。张娟娟没去王晓霞家,而是忙乎起晚饭。自己的家,还是自己操劳;自己的娃,还是自己抚养。张娟娟的家庭理念,来自父辈的教育,虽不是“三从四德”“女子无才便是德”那一套陈腐的观念,但基本的家庭伦理道德观念还是深入骨髓的。

    周金鹏在卫生院转悠完,背着双手回来了。老爷子精气神很足,每天都要到竿子乡卫生院去转悠几圈,就像将军检阅自己的部队,那神情既有自豪,也有骄傲。卫生院虽小,却凝聚了他们这一代人几十年的心血。他也要去宣示主权,看着晚辈们,是如何将卫生院建得更好的。这些年,卫生院经过两轮国债项目建设,已经成为竿子乡名副其实的地标建筑。

    且说周斯绵将妻儿送走,回到肾内科查房。平时,医院管理工作再多再忙,他都要抽出空来去科室看看,这些熟悉的医生护士,当然还有等着他的病人。

    科室一片忙碌,打针、血透、查房,没有人注意到周斯绵到科室来了。周末,上班的医生护士少病人多,自然就会脚不沾地。他也没有惊动同事,直接去了柳强庆病房。

    柳强庆已经苏醒,周斯绵的心里松了一口气,说:“老柳,你这次又是死里逃生,你再也不能不配合治疗了。我知道你会说,工作太忙,没时间来医院血透。其实,这个问题并不矛盾,有了好身体,才有资本干好工作。”

    柳强庆的脸色,像深秋的干丝瓜上覆盖的那层枯老的皮,仿佛只要轻轻捏一下,就会一块一块掉落。嘴唇干裂,裂口处的血迹清晰可见。他叹息一声,“周主任,我的工作你是知道的,没有规律,几十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老柳,我知道你工作忙,但你不能拿自己的生命去干工作,这样既是对自己不负责,更是对你家人不负责。你看看自己的夫人,这几年为了你的身体,一直担惊受怕,老了很多了!”周斯绵从到市人民医院肾内科工作,就认识这对夫妻了。看着他们被病痛折磨得衰老,被时光裁剪了生机,“老柳,这个世界上,能在疾病面前和你不离不弃的夫妻,才是真正的爱情,抑或是深入骨髓的亲情。你看看自己的夫人,还忍心让他继续担惊受怕吗?”

    柳强庆握住妻子的手说:“这些年,让你受苦了!感谢你陪在我身边。”

    一句话,触动了妻子内心柔软的部分,她的声音分明在颤抖,说:“我希望你能多活几年,这样,我的晚年就不会太孤独。如果你走得太早,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在这个世界上活几天。”

    柳强庆喘了几口气,说:“如果我走了,你要好好地活下去。咱们儿子会替我照顾好你的。”

    “儿子有儿子的世界,我怎么能让他分心?”

    人这一辈子,有什么别有病,没什么别没钱。身体不好,是一个家庭的拖累。柳强庆叹息道:“我这辈子,拖累了你和儿子,想起来都觉得愧疚。”

    “没有你哪有这个家?没有家哪有儿子?没有什么拖累不拖累的,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有困难就一起面对!”

    老两口你一句我一句,不外乎是儿女情长家常里短,然而,正是这些普通的话语,勾勒了人生最基本的道理,这些关于家、关于爱、关于亲情的句子,其实就是世界上最美妙的音符,不需要粉饰,不需要修辞,就是生活的本身。

    周斯绵听着这些对话,不禁想起了自己的家。张娟娟为了他,为了孩子,为了家,付出了很多心血,成为了他读书、工作的坚强后盾,可是,自己却没有给她创造出最基本的生活条件,以至于现在还不能体体面面地结束两地分居的窘境,想想都惭愧。可是,仅仅局限于惭愧,自己不能开这个口子带这个头,一旦对自己的妻子开口子,三千多职工会怎么想?怎么看!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不符合自己的人生哲学。补偿妻子方式有很多种,唯独不能做的事就是公权私用。这是为政大忌。

    当生活以一种巨大的惯性裹挟人们思维的时候,我们该警惕的不是事件本身,而是事件背后的实质。很多时候,我们看到的不是真相,而是潜伏在真相背后的假象,我们听到的不是真话,而是掩盖在真话背后的谎言。

    年底财务关账盘点,做预算决算,时间告诉我们,生活又要迎来鲜活的春姑娘。周斯绵很关注这一次盘点,他虽然不懂财务,但医院运行需要大量的财务数据作支撑,钱怎么来的,怎么花的,花了多少,谁花的?这些都很重要。几千个家庭指望着医院穿衣吃饭、医疗教育、孝老爱亲。人民对幸福生活的向往,具体到一个单位一家医院,就是发工资的时候能及时将工资足额发出来,绩效考核的时候能严格兑现奖惩。

    周斯绵平时很看重一个叫江恒锦的窗口收费员,见人总是满脸堆笑彬彬有礼,让人感觉很谦和的样子,看起来很舒服。小伙子来医院工作应该有六七年了,今年财务科科长出事,财务科牵扯五个人,他没事,这让周斯绵很欣慰,他有心培养江恒锦,让他协助主管科室全面工作的副科长,主管收费结算室。

    盘点的结果,却让周斯绵如坐针毡。两个多月时间,竟然有四万八千元不能平账。“之前的财务账,办案的时候都查过了,该处理的处理了,该平账的都平账了,没有财务遗留问题。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副科长来汇报的时候,周斯绵问。

13敲响警钟

    “目标基本查清了,所有的证据都指向江恒锦。”

    周斯绵倒吸一口凉气,不相信副科长的汇报,“你再说一遍。”

    副科长看着周斯绵,重复自己的判断。江恒锦在周斯绵心目中的人设顷刻崩塌,他想起了胡工珀,他害怕自己看重的人再次出事。他急切地问:“查清楚了吗?这种事,没有真凭实据是无法坐实的。”

    副科长说:“周院长,我们还是报案吧!”

    周斯绵一时没回过神来,怎么会这样?他想听听江恒锦自己的说法,宁愿是财务科弄错了,也不想冤枉人。挪用公款这顶帽子一旦戴上,污点很难清洗。他让分管财务的副院长钱爱伟找江恒锦谈话,“我们如果急急忙忙下结论,恐怕不妥。”

    钱爱伟很不情愿接受这个任务,语气反映了他的抵触情绪,“周院长,市人民医院现在这个家由你当着,我这个副职,也就是个配角,当官当副,吃菜吃素,我恐怕没这个能力。”

    周斯绵的正常工作安排,被钱爱伟强怼回来,换成其他人,恐怕会针尖麦芒。钱爱伟这样明摆着跟他唱反调,周斯绵也不恼怒,说:“钱副院长,我们今天刚好有机会谈谈心。我知道你心里对组织的安排有想法,有想法可以保留,但工作还是要做。”

    钱爱伟继续回怼,“我和你只有工作关系,没有私人恩怨,没什么好谈的。谁爱做,谁去做!”钱爱伟甩下这句话,转身出了门。

    财务科副科长目睹这一幕,一脸的疑问号。周斯绵却微笑地喝了一口茶,胸有成竹地说:“我料定,钱副院长会去找江恒锦谈话的。江恒锦的父亲是他的同学,他是不会坐视不管。”

    正如周斯绵所料,钱爱伟刚迈出周斯绵的办公室,就给江恒锦打电话,“小兔崽子,敢背着我使坏!限你十分钟之内,跑步到我办公室来!”愣了一会,他又给江恒锦父亲去了电话,让他来一趟医院。钱爱伟两通没头没脑的电话,吓得江恒锦和父亲很快就出现在他面前。当着江恒锦父亲的面,钱爱伟“啪啪”甩给江恒锦两记耳光,那声音惊起了窗外电线杆上的麻雀,“噗”地飞走了。

    “告诉我,为什么敢在公款里拿四万八千元?短短两个月时间,这么多钱,用到哪里去了?”钱爱伟怒目圆睁,吓得江恒锦不知所措。

    听说儿子的事跟钱有关系,江恒锦的父亲也急切地问,“你敢私吞医院的钱!谁给你的胆子?”父亲抬起手,却始终落不下去。

    钱爱伟指着江恒锦,厉声质问:“告诉我,钱用到哪里去了?”

    “打赏女主播了。”江恒锦低着头,手不停地扯着衣角,说话的声音很小。

    江恒锦的回答,让人大跌眼镜。他父亲终于忍不住,给了他一巴掌,“混账东西,你有什么资本?你还打赏女主播,你妈现在还躺在床上,她瘫痪十年了,难道你不知道吗?公家的钱,是随便能拿的吗?这是犯法的事,你也敢干!还做了其他事情吗?”

    “没有了。”江恒锦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反正钱都花了,我也追不回了。你们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江恒锦,你这个王八蛋,说得轻巧,两个月时间,你打赏女主播这么多钱。你……”父亲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父亲的脸扭曲得变形,手又举了起来。

    钱爱伟抓住他的手,劝道:“老江,别打了。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们看着他长大的呀!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太不可思议了!”

    “我说的都是真的,求你们救救我,别把我送进监狱,我不想坐牢。”江恒锦这下知道怕了,哀求父亲。

    事件水落石出,强烈的挫败感让周斯绵感到胸口堵得慌。他敲开侯江涛的办公室,木木地坐在沙发上,“难道我的眼光有问题?先是胡工珀,现在又是江恒锦,你说,什么样的人堪当大任?”

    侯江涛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倒了一杯茶,递给他:“先喝茶!”

    周斯绵把茶杯放到一旁,问道:“候书记,你说,这个医院还有几个人能够信任?”

    侯江涛笑着说:“这么大的医院,什么样的人都有。不要因为看错了一两个人,就心灰意冷。下一步,我们要配好职能科室负责人和临床科室主任、护士长,这些人,才是医院的中流砥柱。领导班子和中层干部稳住了,我们才能甩开膀子大干一场,市人民医院才会大有希望。”

    周斯绵说:“考察和配备干部,你有经验,我只有一条要求,所有的干部,必须参加法律法规培训,严格依法办院、依法执业。这样,我们的医院,才会真正走上依法依纪依规办院的途径,才会真正端正办院方向,达到纠正刘志和遗毒的目的。”

    侯江涛听周斯绵这么说,知道他跟自己想到一起去了,说:“我梳理了一下学习的重点:中央八项规定、卫生法律法规和卫生部九不准规定。我让相关部门搞个文件汇编,编成口袋书,人手一册。”

    一场“学党纪条规、学法律法规、学政策规定”的行动,与“正风肃纪、正心养德、正气凛然”为主题的“三正”专项整治工作相融合,正式定名为“三学三正”行动,在市人民医院从上而下轰轰烈烈推进,目的是纯正医德培育正气,重塑形象提振士气。医院邀请纪委、政法委、检察院等执纪执法人员,来医院讲课,以案释法敲警钟,在医院构建了敬畏法律遵守纪律的高压态势。

    对于如何处理江恒锦,在医院党委会上,医院党委领导班子内部发生了激励的争执。争执的焦点在于,如果江恒锦主动把钱退了,还要不要报警?此事可大可小。已有胡工珀的前车之鉴,周斯绵痛心疾首,坚决要报警,让江恒锦接受法律的惩处。

14整肃纪律

    钱爱伟救人心切,理由冠冕堂皇,“对年轻人,只要愿意改错,还是要给人机会的。要不然,这一辈子就毁了!我们一贯的态度,还是治病救人、惩前毖后的嘛!”

    知识分子的争执,不像街头泼妇骂街那样脸红脖子粗,都是轻言细语,甚至还面带微笑,讲道理、摆事实,有时候还要引经据典。侯江涛见争执不下,自己这个主持会议的党高官该出来拍板定夺了。侯江涛说:“按照组织原则,大家举手表决。钱副院长与江恒锦有特定关系,请回避表决。”

    钱爱伟无奈,只得起身离开会议室,走之前,他还不忘向大家抱拳作揖。党委班子成员10人,党高官末位表态,钱爱伟回避,举手表决的结果是4:4,最终结果如何,要看侯江涛的意见。大家的目光,都聚集到侯江涛身上。

    侯江涛表态之前,意味深长地看了周斯绵一眼,恰好与周斯绵的目光交集到一起。侯江涛喝了一口茶,不慌不忙地发表自己的观点,他认为,有些事情,大家要学会区别情况、分类处理,不宜一把尺子量到底,不要能搞一棍子打死那一套。具体到江恒锦这件事来说,事情可大可小,钱还给医院了,就可以定性为挪用公款,或者数额巨大还不出来,又或者携款潜逃,就是贪污公款,定性不同,责任不同,处理的方法不同。

    侯江涛的话,周斯绵听出了话里有话,他觉得有必要制止一下侯江涛,不能让他把大家的思想带跑了,一动不动地盯着侯江涛看,意思是,我要说话。侯江涛扫视了他一眼,没有理会他眼神里的传递出来的信号,说道:“我同意钱爱伟副院长的观点,我们还是要本着治病救人、惩前毖后的原则,给人改过自新的机会。试想,有几个人年轻的时候没有犯过错误?如果不管事件大小,一味追求公平,那我们毁掉的不仅仅是一个年轻人,而是一个家庭。”

    周斯绵感到所有的副职都在看他的笑话,侯江涛还在发表高见。最后的决议有七条:第一,限定江恒锦三天之内如数返还挪用的公款;第二,江恒锦调离收费员岗位,回家待岗三个月,专门学习《宪法》和《刑法》,三个月后,由监察室和党委办公室请人命题,进行闭卷考试,考试合格重新安排其他岗位上岗;第三,责成江恒锦在全院职工大会上作检讨;第四,监察室牵头,依据相关党纪政纪规定,对江恒锦形成书面处理意见;第五,扣除分管财务副院长钱爱伟半年绩效工资,向院党委会作出深刻检讨;第六,扣除主持财务科工作的副科长半年绩效工资;第七,以贯彻落实《会计法》为重点,在全院财务人员中开展大排查、大整顿、大提升专项行动,希望此案对大家有所触动,有所提升。

    会后,侯江涛走进周斯绵办公室,周斯绵正在发呆。侯江涛咳嗽一声,周斯绵并未搭理,侯江涛也不看他,自顾自说话,“我知道你心里有想法。可是,一旦我们报警,整个事件的性质就会从挪用公款变成贪污公款,贪污公款五千元就可以立案,挪用公款只要数额不大、影响不恶劣,只要把钱退回来,医院可以采取组织措施、行政措施和纪律措施。”

    侯江涛没有说那些“两害相权取其轻,两利相权取其重”的大道理,他想,周斯绵应该会懂,不需要他手把手去教,自己当前要做的,就是用实际行动影响周斯绵,让他学会用领导思维、全局思维考虑问题,不能一味地“严”字当头,而是宽严相济、分类处理。

    “我并不是想整人,而是想借机整肃财务工作队伍,起到正风肃纪的作用。你这样处理,我想不通咧!”周斯绵的目光在窗外绵绵的冬雨中冲刷,他想,如果这种冲刷,能让自己的心灵得到片刻的宁静,让自己把这个世界看个透彻,也未尝不可。

    “周院长,我们可以设身处地想一想,如果把江恒锦抓了,判了,他就是有污点的人了,这辈子可能就毁了。”侯江涛说,“我希望,我们的决策既要保持公平公正,还要有人性化。”有的领导,一天到晚倡导“人性化”管理,结果自己在做决策的时候,将人性化的理念抛到了脑后,一套做一套,让医院职工无所适从。

    周斯绵的目光好像被冬雨淋得清澈透明,转回来看侯江涛的时候,眸子里闪着纯净的光芒,他说:“这些道理我懂,但我还是想不明白,你怎么会突然偏向钱爱伟?你不是说坚定支持我的决定吗?”

    侯江涛说:“过段时间,就能知道我们今天的决策,绝对是挽救了一个年轻人。这不是用金钱能衡量的。你只知道江恒锦两个月挪用四万八千元公款,你不知道的是,他的妈妈现在还躺在床上——已经瘫痪十年了!”

    周斯绵说:“母亲瘫痪不是免责的必然条款,每个人都应该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他担心,这种无原则的“人性化”,会让职工认为钱副院长在包庇,医院党委班子成员在包庇,医院又会滋生新的歪风邪气。

    钱爱伟恰巧从周斯绵办公室经过,他觉得侯江涛的内心还是偏向自己的,周斯绵就是个“管理上的二愣子”,啥都不懂。他迈着四方步,跺进周斯绵办公室,打断了侯江涛和周斯绵的对话,说:“人家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我左右不了。我只想做一个长辈该做的事。”

    侯江涛白了钱爱伟一眼,说:“钱爱伟,你这个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得理不饶人。你知道《增广贤文》中有句话是这么说的:饶人不是痴汉,痴汉不会饶人。当了这么多年领导干部,胸怀也该宽广一些了吧!”

    钱爱伟“哈哈”大笑,将眼泪都笑出来了,将周斯绵的鸡皮疙瘩也笑出来了,“侯书记说得有道理,但是有些事不是想放下就能放下的。你一天到晚唱高调,讲大道理,周斯绵听你的吗?他刚才不是还在教训你吗?”

    被钱爱伟这么直白的回应,侯江涛先是愣了一下,继而平静地说,“我们肩上的担子很重,刘志和遗毒还在祸害医院,人心散了,思想乱了,班子各自为政了,医院怎么发展?怎么可能想干事、干成事、成大事?”侯江涛摸着自己头上的“栅栏”说,“我建议,斯绵,你姿态高一点,爱伟,你胸怀宽一点,大家相互支持,相互补台,相互配合,我们戮力同心,推动医院发展!”

    “握个手吧。”周斯绵说着,将手伸到钱爱伟面前。

    钱爱伟瞥了一眼,冷着脸,“哼”了一声,转身离去,留下两个人愣在冬天的风霜之中。

15浩暑逼人

    时间飞快地过,转眼就过年了。很多人喜欢文绉绉地说“岁月不居,时节如流”,或者“时间如白驹过隙”,周斯绵不喜欢这样说话。不是他水平不高功底不深,而是他认为,人说话就应该像吃饭一样,自然一点,不要故弄玄虚、故作高深,只要把自己的意思表达清楚就可以了。

    他当了几个月的院长,一直还没有习惯念报告,他不喜欢那种满口官腔的“八股文”,有时候,办公室给他准备了讲话稿,他只看那么几句,就觉得这虚头巴脑的客套话、官话看着不舒服,念起来更是拗口,放到一边,用自己的话讲,大家听起来反而很亲切。

    时间长了,大家都习惯了他这个风格,办公室主任也乐得轻松。这样的领导多好啊,“海归”博士就是不一样,不像前任刘志和,哪怕主持一个会议或者讲一些很简单的应付的话,也要办公室准备一个稿子,他的任务就是照着稿子念,好像离开了稿子,他就不会讲话了。有一次,稿子上明明写着“酷暑逼人”,他硬是当着远道来考察的客人念成了“浩暑逼人”,客人掩面偷笑,他还以为人家客气,报以微笑,真的让人无语,成了市人民医院一个经典笑话。当然,人家不会当面说的。

    没有习惯说客套话和官话的周斯绵,原本打算将父亲接到市里来过年。放寒假之后,张娟娟只带着儿子周记诚来市里住过两天,就要回家去。他跟她商量,将父亲接到城里来,一起过年。

    她不同意,说,“你这里只是一套150平米的宿舍,不是家,什么东西都没有,怎么过年?”

    周斯绵说:“没有东西可以添置,过了年,你就带着孩子住这里,别回去上班了。”

    张娟娟撇撇嘴:“我想清楚了,不当家庭主妇无业游民,不管怎么样,女人必须要有自己的工作,不要做男人的附属品。”

    周斯绵只得干瞪眼:“两口子之间,还分你的我的?”

    张娟娟坚决不辞工作,“除非你能将我的编制办过来,否则,我绝不来市里,免得你到时候看不起我。现在,我好歹有份工作,也不会被你瞧不起,说我吃闲饭。”

    周斯绵有些恼怒:“谁看不起你了?”

    张娟娟执意不肯:“现在不代表将来,变心的男人我见得多了,哪个男人追女人的时候不是甜言蜜语迷魂汤,后来出轨的嫌弃老婆的,都是当年说得天花乱坠的。”

    周斯绵不想跟张娟娟争执这些无聊的事情,说:“那我回来吃团圆饭,我必须在医院守着,不能走远了,这叫守土有责。”

    早上,周斯绵和哥哥周斯贤约好,一起回家吃团圆饭。虽然一个在市人民医院,一个在县人民医院,两兄弟相隔不过五十公里,从中秋见面之后,却再也没见过。

    回家之前,周斯绵和侯江涛各带一组,看望慰问每一个值班的职工。虽然不能发红包,但是,人到心意到,心到祝福到。周斯绵理解,领导就是要在关键时刻,与职工在一起,在紧要关头,先想着职工的利益,这样才能服众,才会有威望。

    绝大多数职工都是朴实的,只要有领导牵挂他们,有领导看望他们,哪怕只是几句祝福的话语、热情的问候,他们的心里都是暖和的,他们都会觉得自己是被重视的,这个医院是自己的,有心灵归属感、职业自豪感。

    所到之处,周斯绵从医疗业务到核心制度、医德医风到安全生产、创建文明城市到创建卫生城市、优质护理服务到改善医疗服务行动、“三学三正”活动到平安医院建设,他都要过问。他觉得,自己其实对医院的全面工作还很不熟悉,很多科室还没有深入去了解,甚至后勤的水工、电工、木工、维修工,自己根本不认识。偌大一家医院,上上下下、方方面面的工作,他不可能在短期内全面了解,他就趁着每一次查房的机会、慰问的机会、调研的机会,尽可能多地跟职工聊聊天,一来听听普通职工对医院领导的意见建议,二来要将医院管理者的办院思路和发展方向告诉职工,宣讲医院政策。

    “海归”博士周斯绵亲民的形象,就在这一次次和职工的沟通交流之中树立了起来。职工不免在心里,拿他跟刘志和相比,没有比较就没有口碑,没有口碑就寸步难行。

    查过房,已近午时。周斯绵赶紧驾车回竿子乡。竿子乡的年,远比城里热闹。春联贴起来,鞭炮响起来,出门谋生的、求学的,大老远赶回来,有坐飞机的,有乘高铁的,也有坐长途绿皮子火车和长途汽车的,还有开着小汽车、骑着摩托车的,大包小包热热闹闹回家过年。只有在过年的时候,大城市才不堵车。有钱没钱回家过年。只要回来,家就依然是家,一年的思念、盼望、泪水,在一声声“新年好”的祝福声中融化,在一杯杯家乡的米酒中迷醉,睡在自家的床上,心才有了真实的归宿。

    周斯绵回到家,哥哥周斯贤一家已经到了,妻子张娟娟和嫂子在厨房里忙着,周金鹏带着孙子们搭积木,周斯贤捧着一本杂志,似看非看,客厅里,电视里播放着喜庆的音乐。不一会儿,菜陆陆续续上桌,碗筷已经摆好,饮料已经斟满。两兄弟都开了车,原本不打算喝酒,父亲周金鹏说,“今天过年,陪我喝几杯,等下喊代驾。过了年,我又老一岁了,不知道还能过几个年!”

    周金鹏这么说,家里的气氛沉郁下来。七十岁的父亲,虽然现在看着硬朗,但指不定什么时候倒下。人就是这样,在娘肚子里的时候不知道什么时候生,在世上行走的时候不知道什么时候死。周斯贤堆着笑,安慰父亲:“爸,您别这么说,您老这气色,肯定活过一百岁。”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29722/ 第一时间欣赏素衣艳阳最新章节! 作者:凯霞君天所写的《素衣艳阳》为转载作品,素衣艳阳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素衣艳阳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素衣艳阳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素衣艳阳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素衣艳阳介绍:
一场反腐风暴过后,市人民医院群龙无首,人心浮动,紧要关头,“海归”博士、肾内科主任、副院长周斯绵受命于危难之际,被组织提拔到副书记、院长岗位,主持医院行政工作。上任之后,前任院长埋下的“雷”被一个个引爆:科室副主任索要药品回扣、窗口收费员隐瞒收入贪污公款、新院建设低价中标引发建筑方集体撤退和诉讼……周斯绵与党委书记侯江涛面对一团糟糕的局面,相互支持、相互鼓劲,以雷霆手段,大刀阔斧推行改革措施:纠偏治乱,收拢人心;推行绩效制度改革,实施按照工作量计算绩效工资的制度;培养和引进人才;重启新院区建设,盘活国有资产,实现医院整体搬迁。本书围绕周斯绵身上发生的爱与恨、情与法、事业与家庭、个人与单位的矛盾冲突,着力书写以周斯绵为代表的新时期医务人员群像,讴歌新时期医务人员精神风貌,谱写新中国卫生事业的壮丽篇章。素衣艳阳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素衣艳阳,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素衣艳阳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