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8脆弱敏感的心
一切都在他的预想之中,周斯绵的心情开始好起来。这一段时间,周斯贤的事,让整个家庭都压抑了。父亲三五天难得说一句话,侄儿周记恩更是隔几天哭一场。他自己则要常常打听什么时候能结案。
周斯贤和姜琦琪要移送司法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几个月了。他小心翼翼把这个消息告诉父亲。
父亲表情悲怆。这几个月,父亲明显衰老了,脸上、额头上的皱纹,就像斧凿之后留下的痕迹。周斯绵看着心疼,他甚至隐隐担心,父亲会在某一个夜晚,悄悄离开这个世界。郁结于心,总有一天会造成人间悲剧。周斯绵害怕出现这种情况,他小心翼翼地维护表面的安宁。
周斯绵对张娟娟说,一定要对父亲多上心。老年人伤心太久,打击太重,怕熬不过去。这是一个坎,我们不能吊以轻心。
张娟娟最近也压抑。在家里,不敢唱歌,不敢大声说话,不敢笑,不敢接电话。有时候,连走路都要轻轻的,不能让父亲受到丝毫惊吓。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压抑和憋屈,让她透不过气。
说话间,周记恩回来了。小伙子长得牛高马大,内心却非常脆弱。
周斯绵问了些学习方面的问题,周记恩木讷地回答。周斯绵有些担心,又不敢问其他的话,怕不小心伤害到他,赶紧返回厨房,给张娟娟帮忙。
吃饭的时候,周记恩又在抹眼泪。周金鹏说:“记恩,你别总是哭,男孩子要扛得住事。”
周记恩忍住哭,只吃了几口饭,就借口没胃口,回卧室去了。周斯绵让周记诚去陪陪哥哥。都是一家人,相互扶持才能迈过这道坎。
张娟娟悄悄对周斯绵说:“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高中男孩打击太大,想起父母就哭,要不,给他请个心理医生吧!”
面对巨大的心理创伤,是需要心理医生来抚平。周斯绵同意张娟娟的说法,但是周记恩拒绝了。他的意识中,看心理医生的都是有问题的人。他只是想父母,他要去看他们。
咨询律师才知道,起诉阶段,只能跟律师接触,不能探视。周斯绵将这个结果告诉周记恩。孩子这次忍住没哭。他知道,哭也没用。有些事,自己必须面对。
“你必须要一个心理医生,”周斯绵再次提起这个话题,“现在很多人都看心理医生,并不只有精神病人。”
“我不需要,”周记恩说,“我自己能调节。到哪一天我撑不下去的时候,再请心理医生来。”
周记恩说话的模样,太像周斯贤了。他是在蜜罐子里泡大的孩子,从来没吃过苦,原本以为这辈子都能泡在蜜罐子里,谁知道生活并不给他机会。
人生本来就苦。周记恩想起这句话,他不记得自己是从哪本书上看到的,当时自己就笑了,我的人生一点也不苦。人生怎么可能是苦的?笑话!
这一次,生活给周记恩沉重的打击,让他尝到了生活的苦。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揍晕了。与其说是晕头转向,不如说是眼冒金星。这种事,一旦发生,就不可挽回。
周斯绵看着可怜巴巴的记恩,抚摸着他的头,说:“既然自己能调节,我们就不给你请心理医生了。我们都希望你能坚强。”
周斯绵又说了一大堆大道理,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听得进。人就是这样,劝别人的时候头头是道。
周斯绵意识到自己说了一堆空洞的废话,自己不说了。周金鹏却在隔壁房间里嚎啕大哭,一家人都吓蒙了。
推开门,周斯绵看到周金鹏脸上老泪纵横。泪水顺着他的皱纹留下来,摔在地上,玉石俱焚。
周斯绵试图劝慰父亲,却找不到合适的词。他发现,自己的说教非常空洞。他是不擅长劝慰的。
周金鹏慢慢止住了哭泣。周斯绵递纸巾给他,他不要。他用手抹去泪水,说:“斯绵,你千万要走稳每一步!斯贤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你要引以为戒,吸取教训。我已经失去一个儿子,不希望看到你有任何闪失。不愁吃不愁穿,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周金鹏的话,让周斯绵锥心。七十多岁的父亲,替儿子担心,这是做晚辈的不孝。
周斯绵连忙答应父亲,自己不会走哥哥这条路。
黑眼圈悄悄爬上了周斯绵的脸上。这一次,他不知道会等待多久。最让他担心的还是父亲。他怕父亲在某一个夜深人静的晚上,悄无声息离开他们。这也许是生活给父亲最大的一次打击。母亲去世的时候,他也没嚎啕大哭过。
有些人注定是要离开的。父亲一辈子经历太多风雨,却没有这一次伤心。儿子是父亲的心头肉,没有一个人愿意看着自己的儿子出事,却帮不上忙。
周金鹏这一次只能干捉急。他帮不上任何忙。所有的苦,都要周斯贤自己承担。谁犯错谁承担。这是一条千古戒律。
张娟娟对周斯绵表达了不满:“这个家,被周斯贤搞得乌烟瘴气,怎么得了?”
“什么不得了?”周斯绵质问,“你是嫌父亲还是嫌周记恩?”
张娟娟知道自己失言了,连忙解释道:“我的意思是,我们家什么时候能恢复平静?这样下去,我都要疯了!”
周斯绵瞪着她,说:“一家人同舟共济,这才是我们现在要做的。对上管好父亲,对下管好儿子和侄儿,这是责任!”
张娟娟开始埋怨,嫁给周斯绵,自己没享过福,倒是一直在给家里操劳,你母亲生病,我一直照顾,你读博,我一直供着。现在,你哥哥嫂子出事,将我们这个家搞得灰蒙蒙的,这日子怎么过?
周斯绵觉得张娟娟说出这样的话,真的不可思议。他丢下一句话:不管怎么样,都得过下去!翻身睡觉了。
可是,周斯绵压根睡不着。满腹心事,为谁辛苦为谁忙?
折腾了一个晚上,周斯绵凌晨时分才迷迷糊糊睡过去。睡梦中,他仿佛回到了童年,回到了那些纯真的时代,虽然吃不好,但有红薯南瓜,好歹能够勉强吃饱,不用担心挨饿,更不用担心某一天突然看不到父母。父母在,这个世界就还有依靠。
119新房塌了
周斯绵做梦也想不到,医院团购的新房竟然会倒塌!
他接到电话的时候,还在梦里神游。他一骨碌坐在床上,懵了!
张娟娟打着哈欠,问:“大半夜的,神神叨叨,什么事啊?”
周斯绵没有搭理她。赶紧穿起衣服就往现场赶。
现场已经被警察封锁。周斯绵着急了解情况,硬要往里面冲。
新房倒塌是夜里三点多钟。好在里面没人。
幸好没伤到人!周斯绵松了一口气。
可是,这一栋房子已经建到一半了,没有刮风没有下雨,怎么会平白无故倒塌?周斯绵心里有一个巨大的疑团。
他看到了何达兴、朱怡瑾,还有后勤科那一对老夫妻。医院许多职工,都在现场。
他们一脸茫然。见到周斯绵,职工围了上来,他们质问:为什么会发生这种情况?不是说好的要保证质量的吗?
周斯绵一时无法回答他们的问题。他没见到开发商,也没见到施工方,更没有监理方。
新房为什么会倒塌?这也是周斯绵急着要知道的事情。警方回答,他们已经控制了很多人。具体原因,要等调查结果。
周斯绵蹲在路旁。此时,他像一个小孩,无助地看着乱糟糟的人群。他们的房子没了,这个问题很棘手。许多人是一辈子的积蓄,才买的一套房子。他们中,有人等着这套房子结婚,有人等着娶媳妇,有人等着改善住房条件。
现在,部分团购户的希望破灭了。周斯绵感到自己也绝望了。虽然自己没有买团购房,但是,事情是医院挑头的,主意是他出的,决策是他做的。他该如何给职工一个交代?
其实,职工要的不是交代。所谓的交代,对职工来说毫无意义。他们要的是房子。
有职工跪在周斯绵面前,请他为自己做主,要么给房子,要么退钱。
还有人严厉指责周斯绵,肯定是你们这些人吃了回扣拿了好处,开发商才偷工减料,导致房子还没建完就倒塌了。
周斯绵感到极度无助。他一心想办好事,谁愿意把好事办成难事?谁愿意把好事办成烂事?
“越是关键时刻,越要冷静!”侯江涛来到周斯绵身边说,“我们现在要做的,是赶紧拿出一个方案,安抚职工。”
周斯绵的思维迅速活跃起来,如何安置职工?如何挽回损失?这一栋房子倒塌了,其他房子有没有质量问题?怎么沟通?
一系列的应对措施在他脑海中浮现。对!就这么干!
周斯绵想起身赶回医院,开会研究下一步对策,却被职工拦住了,他们群情激愤:“不准走!不准走!”
周斯绵解释,自己和侯书记回去商讨对策,如何为职工维权。
失去理智的人,是不会听你解释的。大家的话,越说越难听:
难怪你自己不买房,早就知道这房子会有质量问题。
我们还以为你真的清高,没想到,你背地里干出这么些见不得人的丑事!
你要给大家一个说法,否则,哪里都别想去。
场面一度失控。侯江涛说:“你们的损失,医院一定想办法挽回。不管是谁的责任,我们一定会追究到底!请大家放心,医院领导绝不会不管大家的!”
朱怡瑾实在看不下去了,从人群中钻出来,站到周斯绵旁边,说:“我也买了房子,我的房子也塌了!如果大家拦住院长,不让他们商量对策,我们的损失只会多不会少!”
有人指责朱怡瑾拍马屁,“你就是个马屁精啊!谁听你的,谁就是王八蛋!”
朱怡瑾一向风风火火,从来不怕谁指责谩骂。她说:“你们说我是什么不要紧,要紧的是想办法解决问题。如果你们遭受的损失要不回来,你就是讲我一千个一万个好都没有用!”
朱怡瑾受到围攻,何达兴也耐不住了,拔开人群,站到前面:“这是天灾还是人祸,我们要等调查结果。我们现在要做的,是团结一致对外,争取自己的利益不受侵犯,如果大家把院长书记围在这里,能解决问题吗?受损失的不是你们自己吗?”
何达兴的话,好像起了作用。大家让开一条路,让院长书记回去商量对策。他们期待,医院能给自己一个明确的说法。
在建房子倒塌不是小事。虽然市人民医院不是主要责任,但这栋住宅是医院职工买下的,这样的重大突发事件,上级部门也介入了事件的调查处理。
谁不知道,周斯绵上次配电房起火的处分刚刚解除,这次,如果再来一次处分,他的大好前途,基本上要泡汤了。侯江涛安慰他,这次如果要处理人,就处理自己这个当书记的。
周斯绵反对,这次砌房子是他的主意,干嘛要你这个当书记的来当背锅侠?这样不是显得我不厚道了?现在关键问题不是处分谁的问题,而是争取将损失降到最低,为职工争取更多的权益。
周斯绵最大的错,就是催进度却没有过问质量。质量问题永远是建设的关键。自己偏偏忽略了。满以为委托了监理公司,自己就可以一劳永逸了。
班子会上,周斯绵提供了一些解决问题的思路,让基建科赶紧起草文件,报上级部门。
警察和相关部门的调查紧锣密鼓,没几天,调查报告出炉了。调查认为,施工方偷工减料,造成这次重大责任事故。事件被定性为重大责任事故,就意味着要有人出来担责。不是一般的责任,是刑事责任。
事后,大家才知道,施工方为了节省经费,使用的钢筋和水泥都不达标。从其他在建的房子里抽取的样本送检,也是不达标。
检查报告认为,另外几栋房屋,也是危房!
这一消息,无异于在医院投下巨大的炸药,让医院职工再也坐不住了。
“处理好群体事件是对领导干部能力的重大考验。”上面要求,市人民医院赶紧做好安抚工作,平息职工情绪,以免诱发重大群体事件。
周斯绵的心情沮丧到了极点。这几天,不断有职工来找他,他们的要求很直观:要么赔钱,要么建成合格的房子。
周斯绵不敢拍板。这件事远远超过了他的职权范围。有职工说,你解决不了,我们就继续往上面反映,直到有人答应我们的条件。
120横祸飞来
最难的时候,张娟娟坚定站到了老公这一边。她说:“你一没受贿二没拿好处,怕什么?”
“不是怕,而是心疼。本来想办一件好事,却办砸了。”周斯绵说。
“当太平官最好,什么事都不做,什么错都不会犯,”张娟娟义愤填膺地说,“现在出事了,都来找你的麻烦,住房子的时候,有谁会记得你的好?”
“我们做事,不是为了要谁念我的好,而是凭良心。”
周斯贤夫妻的事还没完,自己有惹上这档子事,周斯绵心情跌落到了冰点,他想起当初导师的话,认为他是当医生的料,不是干行政的料。现在,他隐隐感觉到导师早就看穿了他这个人。
周斯绵却不信命。他相信,人生的路都是自己一步一步走出来的。他不会轻易向命运低头。他低声说:“声音小点,别让老爷子知道了。”
老爷子其实早就知道了。那天晚上他接到电话匆匆出门,他就预感到发生什么事情了。他先怀疑是不是周斯贤出什么事了?一听新闻,才知道市人民医院团购家属房倒了。这是大事,可是他不敢向儿子打听。这个时候,孩子需要冷静,自己不能凑热闹添麻烦。
怕什么来什么。事情的发展,已经超出了周斯绵的预期。他们全力配合调查,为职工挽回损失,后勤科一名职工却自尽了。
自尽的这名职工,正是那日指着周斯绵鼻子骂的女工。她患有精神疾病,在清醒的时候很勤快。周斯绵去过她的家,两口子省吃俭用,存下钱来买房,却遇到这般横祸,又气又急,精神病复发了,在维修污水处理池的时候,掉进池子淹死了。
周斯绵听到这个消息,赶去她家慰问。他这一去,却激起了更大的激愤,以至于死者家属开始围攻他。
周斯绵百口莫辩。这真是自己的决策失误吗?
后勤科科长见局面已经失控,赶紧报警,拦在周斯绵前面喊话:你们怪错人了!要怪就怪那个偷工减料的施工方!
情绪失控的家属压根不听解释。他们一哄而上,对着后勤科科长和周斯绵一顿乱来,有吐口水的,有谩骂的,那话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周斯绵这辈子都没听过这么难听的话。
还有人要动手,被医院看热闹的职工拦住了。
周斯绵脸色铁青。当初绞尽脑汁为职工搞团购房,以为是自己任上最大的民生工程,没想到房子倒了,死了人,自己成了罪人!
警察来得及时。虽然化解了一时的危机,但是周斯绵没有丝毫轻松。如何化解这场危机,成了当务之急。处理不好,麻烦会源源不断。
周斯绵跟侯江涛商量,能不能由医院先拿一笔钱,赔偿这些买房的职工,然后医院再向施工方追偿?
侯江涛迟疑了一下,说:“这是一笔巨款。医院赔不起!”
确实。侯江涛说的是实情。医院账面上根本不可能有这么多钱垫付。再说了,即便是赔得出,医院那些没买房的职工会怎么想?
“先把后勤科那个自尽职工的后事处理了吧!”侯江涛摸着头上的“栅栏”说,“要不然,事情会越来越麻烦。”
周斯绵让工会主席全权处理后勤科职工这件事。谁知道,工会主席回来说,死者家属压根不听自己的,执意要跟医院主要领导对话。周斯绵逼急了,说:“好,我去给他们赔礼道歉,给死者致悼词!”
侯江涛说:“那好!你能这样做,也说明你对职工的基本尊重。从人性的角度出发,我支持你!”
后勤科科长打来电话,说已经将死者尸体转移到殡仪馆。原本,他们是准备陈尸医院,给医院施加压力的。
周斯绵松了一口气,看来,死者家属中有高手指点。
很多人就是这样,对穷亲戚可以几年几十年不来往,可是一旦有事了,他们迅速出面,出谋划策,以显示自己与这人是亲戚,且一直都在帮助这家人,从来都没嫌弃过。
第三天,周斯绵去了一趟殡仪馆。他要致悼词。这是他自己亲口承诺的事,必须做到。
哀乐低回。殡仪馆有一套流程,这套流程跟民间的程序有些差别,但更庄重、更肃穆。
家属见院长来致悼词,就知道这家医院领导还是有人性的。有人开始商量,怎么让医院赔钱。最起码是多出抚恤金。
即使他们不商量,周斯绵也想好了,不会让他吃亏的。
这个职工是个老实本分人,前几年孩子没了,老婆气出了精神病,经常发作。现在老婆也死了,留下他一个人,这个家等于毁了。
“这样的困难职工,一定要尽力帮助他。”昨天,周斯绵和侯江涛商量的时候,两人达成的共识。
致悼词之后,有家属将周斯绵拦下:“周院长,我们想知道,医院该怎么样处理这件事?”
大厅闹哄哄的,说话都要高八度。周斯绵喊道:“我们会给大家一个说法的。”
“我们现在不听你唱高调,”几个家属再次将周斯绵围住,吼道,“你今天能来,我们很感动。但是,你今天必须给我们一个态度。”
后勤科科长只得再次冲到周斯绵前面,说:“请大家冷静!医院一定会给大家一个说法。现在的院领导绝对说话算话。”
“一边去,”有家属将后勤科科长推到一边,“没你什么事,哪里凉快哪里呆着去!”
推搡中,有人给了周斯绵一拳。后勤科科长担心局面再次失控,赶紧冒着被殴打的危险,死死护住周斯绵,将他护送出来。
家属不依不饶,周斯绵走到哪里,他们跟到哪里,不给明确的态度,不让离开。
周斯绵被逼无奈,表态说:“请大家相信医院,决不会看着自己的职工受苦的!这件事,我们一定会妥善解决。不但是你们在看着,医院三千多职工也在盯着这件事,不处理好,于公于私都没办法交代!”
周斯绵这么说,才有人吆喝着,放他们走。
出来一看,周斯绵的衣服已经撕烂了,后勤科科长莫名其妙挨了几记闷拳,鼻子、脸都是肿的。这种场面周斯绵遇到过,但是这么狼狈的模样,周斯绵从来没有过。
两人狼狈逃离殡仪馆。侯江涛得知事情经过,要处理这个家属。周斯绵摆摆手:“算了,大家都不容易。我们不能将职工逼得无法生活。”
“如果大家都像这样,我们的工作还怎么做?医院正在积极协调各方,争取将购房户的损失降到最低,他们怎么能这么做?”侯江涛这个好脾气也开始生气了,“无论如何都不能打人啊!”
“职工有难处,我们理所当然要帮助,”周斯绵说,“如果我们这个时候处分人,会激发更大的矛盾。”
“你挨了打,受了委屈,还要想办法为大家解决问题,”侯江涛叹了一口气,说,“斯绵啊,看来你是对的,我们尽量做好自己的工作,让购房户的损失尽量降到最低。”
张娟娟听说周斯绵衣服撕烂了,赶紧从家里送来衣服。
看到他的狼狈模样,她说:“你看你这个院长当的,还开始挨打了!赶紧把衣服换上!”
121棘手的事
隔天,周斯绵办公室突然来了一大堆人,吵吵嚷嚷要医院赔偿购房户损失。
周斯绵解释,事情正在调查处理过程中,院方会极力为大家争取最大的利益,将损失降到最低。
“降到最低也是损失,”有人说,“你凭什么让职工平白无故遭受损失?”
“周斯绵,你今天不处理好赔偿的事,我就从你办公室跳下去!”有人拉开窗户,说,“为了房子,医院已经死了一个职工,你还想死几个才解决问题?”
周斯绵赶紧拦住,说:“你们先不要激动,相信医院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交代。”
“周斯绵,我终于知道院领导中为什么没有几个人买团购房了,原来你们早就串通好了!你们是不是在里面拿了好处?”
这些人都是医院职工,他们心里,医院应该为他们的损失负责。确切地说,是周斯绵应该负责。砌房子是他挑头的,他应该负责。
职工这么一闹,医院领导和行政楼的人都过来了,帮着一起做工作。不管这些人怎么说,他都只能忍着。清者自清,自己胸怀坦荡、手脚干净,没有从中牟利,让职工发泄几句没有什么关系。
一边是谩骂侮辱,一边是劝说宽慰,周斯绵办公室乱成了一锅粥。照这个情况下去,一天也没有办法说服这些人。
侯江涛说:“医院很重视这件事,很多部门都介入了调查,请大家多给我们一点时间。”
“是啊,我也是购房户,我的钱也都是借来的,”何达兴闻讯赶来,一见这么多人,绝大多数人是一线职工,他忍不住劝说。其实,他自己内心也很痛苦,本来是等房子结婚的,现在房子却垮塌了,有苦难言啊!
“我认得你,何达兴,你就是院长的一条走狗,”有职工指着何达兴的鼻子骂道,“你有什么本事?一个酒鬼,还不是靠吹牛拍马才能当上科长的!”
这种话,让何达兴无法接受,当即辩驳:“你别胡说八道!我告诉你,我堂堂正正做人,不是谁的狗,嘴巴放干净点!”
“何达兴!”周斯绵吼道,“住嘴!”
何达兴瞬间尴尬,他没想到周院长会呵斥自己。他掉头挤出人群,满肚子怒气离开了。
周斯绵这一声吼,也怔住了在场的所有人。他不能责怪这些到办公室来的一线职工,但他可以制止何达兴。这种场合,无论无何都不能辩解。一旦辩解,就会激发矛盾,闹出估计不到的事件。到时候,就不是讲道理这么简单了。为了团购房,医院已经有一个职工自尽,决不能再出任何意外。
场面僵持,气氛紧张,是出事的前兆。
侯江涛说:“我建议大家到会议室坐下谈,我们开个座谈会,将大家的诉求一一记录,然后,医院逐一研究,形成意见上报。大家看,行不行?”
职工来办公楼找领导,最终目的是解决问题,挽回损失。没人愿意真的闹事。既然书记这么说了,大家就转移到会议室。
领导班子成员和相关的职能科室负责人也参加这个座谈会。侯江涛事先声明:“今天,大家畅所欲言,把想法都说出来,把诉求都提出来,但是,不能提过分的要求。”
偌大的医院,有讲理的,也有不讲理的。有人听侯江涛这么说,马上反驳:“你这不是解决问题的态度。什么叫过分的要求?”
有人马上附和:“房子没了,我们提什么要求都不过分!”
“你们不想解决问题,我们就走!我就不相信,朗朗青天,没有我们讲理的地方了!”
有人起身要走,有人犹豫着,要不要跟着走。侯江涛马上拦住他们,说:“你们要干什么?解决问题就好好说话!不要动不动就想去这里去那里!”
何达兴被通知参加会议,心里一万个不情愿。
他憋了一肚子话,也有一肚子火。在团购户眼里,他是拍马屁的人,在院领导眼里他是购房户。他就想夹在风箱中的老鼠,两头受气。
何达兴面无表情,心里却异常难受。自己的钱是院长借给他的,上下级之间一旦有了债务关系,人际关系就会显得很微妙。现在,他有苦难言。
周斯绵扫视了一眼会议室,说:“我知道大家有很多话要说,最近一段时间医院也有很多议论。”
何达兴想,你这不是废话吗?新房塌了,谁不关注?这么大的事,换谁都镇定不下来。
周斯绵继续说:“今天,大家都把心里话倒出来。我也好知道,大家到底有哪些诉求?”
“周院长,我们没有过分的要求,赔偿损失就行了!”
“对!赔偿损失。我只求把自己的钱拿回来。”
“没出息,利息不算了?时间不值钱?”
会议室顷刻间闹哄哄的。周斯绵和侯江涛只有听话的份。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大家的心情都可以理解。
群情激愤,周斯绵好像成了千古罪人。
这时候,两名记者架着摄影机进了会议室。这两个不速之客的到来,让激愤的场面突然安静下来。
其中一人拿出《记者证》亮了一下,自我介绍是省电视台的,深度采访市人民医院职工团购房新楼垮塌事件。
周斯绵猝不及防,他没想到这件事会引起媒体的关注。他平时跟记者打交道较少,严格来说,他不愿意抛头露面,对宣传工作关注也很少。
两名记者问清了谁是院长,将镜头对准周斯绵,请他谈谈事情的经过。
周斯绵平时对医院宣传工作不太重视。虽然也曾经表态要重视宣传工作,但一般都是说说而已,冲顶给点经费。他内心深处认为,所谓的医院宣传,不过是装装门面打打广告,真正干实事的,还是医务人员。
面对镜头,周斯绵一下子就傻眼了。记者问了他几个问题,他照实说了。说的时候,难免有些紧张,好像这件事自己真的做错了。
周斯绵觉得自己的回答没有什么问题了,其中一名记者突然问他,医院有一名职工因为房子垮塌而自尽了,你有什么看法?
周斯绵突然明白,这两名记者就是那些家属爆料的。可是,新闻监督自由,即便是人家爆料,也没有错。
周斯绵介绍了医院善后处理情况。
122直面矛头
记者好像并不满意,问他:“为什么事情过去这么久了,医院还没有拿出处理方案?”
周斯绵一时懵住了,脱口而出:“这事并不是医院能牵头处理得下的。”
记者追问:“周院长的意思是,上级部门不作为吗?”
他突然明白自己掉进了一个陷阱。这种话,是不能随便说的。他连忙否认。
“周院长,您的意思到底是医院处理问题拖沓还是上级部门不作为?如果您认为两者都不是,那么为什么迟迟不做好善后工作?难道在您的心目中,普通职工的命,没有您在领导心目中的看法重要吗?”
面对记者咄咄逼人的发问,周斯绵自顾不暇节节败退。侯江涛赶紧接出面受采访,介绍了医院处理情况和上级部门调查的情况。
听完侯江涛的介绍,两名记者扛着机器走了。周斯绵这才松了一口气。
其实他知道,今天这一幕,他已经完败,颜面荡然无存,形象扫地,在媒体面前出了一个大丑。
就算是在媒体镜头前出了丑,这个座谈会还是要开完的。周斯绵和侯江涛又问了问大家有什么具体困难,希望医院如何解决等等话题,职工们陆续散去了。
紧接着,领导班子留下来开会研究职工的诉求,大家一条一条商量,一直开到深夜,周斯绵才打着哈欠回家。
仅仅是出丑也就算了,没几天,这一段采访就播放出来了。周斯绵看到自己在媒体面前笨拙的表现,当时恨不得找个缝隙钻进地里去。
节目的矛头直接对准周斯绵,概括起来两点:第一点,周斯绵作为院长,对医院职工自尽事件表现冷漠,没有人情味;第二点,周斯绵认为,医院团购房垮塌事件,医院没有权力牵头处理,相关部门推诿扯皮,不作为。
新闻刚刚播完,周斯绵的手机就响起来了。他一看,心就乱了。
“周斯绵,当初我找你谈话的时候,你表态那么坚决,我还以为你是个干才,满心希望你能把市人民医院带出困境,谁知道你是个银样蜡枪头!”
劈头盖脸的骂,让周斯绵毫无招架之力。
“可是,我说的都是实情呀!”
“周斯绵,你知道这一次捅了多大的篓子?”电话里,声音非常严厉,“你是把天捅破了,知道吗!你好歹也当了三四年院长了,一点敏感性都没有!愚蠢,迂腐!”
周斯绵连解释都没有机会,电话“啪”地一声就挂了。
周斯绵瘫坐在沙发上,意料之外的事情,给他的人生蒙上了未可知的阴影。
一家人都看到了刚才的新闻,见到周斯绵在镜头前的笨拙。周斯绵接电话的时候,周金鹏让张娟娟带着周记诚进了卧室。
“心里不畅快就说出来吧!”周金鹏说。
“没有,”周斯绵尽量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这件事上,我确实反应很迟钝。”
“其实,你还忽视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周金鹏顿了顿,说,“可以看得出,你们医院的宣传工作基本上没有。”
周斯绵惊讶地看着父亲。他问:“怎么说?”
“你这个院长,看来平时就不重视宣传工作,”周金鹏分析,“这个时候,考验的是院长处理复杂问题的能力,同时也考验医院宣传工作的成效。平时宣传工作做得好的,都会有应对舆情的预案,你们却没有!”
“事情发生这么久了,我们都在疲于应对,哪有心思考虑舆情?”周斯绵做梦都没想到什么舆情。
“现代医院院长,不学会跟媒体打交道,不学会应对和处理舆情,是不合格的,”周金鹏说,“古人有句话,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
周斯绵陷入了沉思。自己确实对宣传工作只是口头重视。上次,医院分管领导要求成立宣传科,他坚决不答应,成立这么多部门吃干饭?搞宣传的人找到他,要求建立宣传工作制度,拨一点经费做稿费,他也反对,说没有上级文件依据,到时候经不起检查。
现在,吃亏的却是他这个当院长的。自己处于舆情中心,在漩涡中心,一下子却慌了神。
父子两个正在谈心,侯江涛打来电话,约他办公室见。
深夜约见,必定跟新闻报道有关系。周斯绵在父亲的注视下,走出家门。
“刚才,你的导师打电话过来了,”侯江涛说,“他都知道今天这件事了!”
周斯绵惊讶地问:“这么快?”
“互联网时代,新闻传播速度很快的!”
“真的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周斯绵颓丧地说,“看来,我们要重新审视医院的宣传工作。”
“重视宣传工作是一方面,”侯江涛说,“问题是我们这次处理的速度还是慢了一点,给人家传递了我们不重视的信号。”
周斯绵摇摇头说:“现在说这些太晚了!我们还是静候处理结果吧!上面刚才来电话,震怒了。”
“你的导师让我转告你,如果呆不下去了,他欢迎你回去,”侯江涛说,“他这个时候不打电话给你,不想让你难堪。”
去年,侯江涛在治病的时候,跟周斯绵的导师建立了深厚的友谊,两个人也聊过周斯绵,导师一直认为,周斯绵不是当院长的料。他的原话是:周,是顶级肾脏病专家,却不会是一个合格的院长,他考虑问题比较单纯。
听了侯江涛的转述,周斯绵说:“你的意思呢?我是不是该主动辞职?”
“胡扯!”侯江涛说,“斯绵啊,我认为你会是一个很好的院长,为什么要辞职?为什么一遇到困难,就说这些泄气的话?现在,不但全院的人在看着你,整个社会都在看着你。这个时候辞职,你就是自己背锅。”
“赖着不走吗?”
“你为什么要走?”侯江涛盯着他问,“你走了,谁来给你收拾这个烂摊子?团购户的损失谁来承担?你只要一走,人家施工方就会把责任全部推到你头上,到时候,你就是这些人的头号公敌。”
周斯绵没把问题想得这么深刻。如果自己辞职会成为“背锅侠”,那么他宁愿在这个位置上,哪怕是先把问题解决了再走也不迟。
“看来,我想问题还是很肤浅,”周斯绵茫然地说,“对了,医院宣传工作要真正重视起来了,侯书记,你牵头把宣传工作抓起来吧!”
“转变观念,往往需要外部事件的促成,”侯江涛笑着说,“我们还是先应对好当前的舆情吧!”
当晚,他们又将办公室的“笔杆子”找来加班,起草了一个新闻通稿,连夜发给新闻媒体。
123上热搜
舆情的流传其实是呈几何级增长的。仅仅一个晚上,市人民医院团购房倒塌事件就上了热搜。周斯绵成了网红,一夜之间曝光在数以亿计的网民面前,成了众矢之的,大家口诛笔伐,仿佛他就是罪魁祸首,必须严惩不贷。
有网民在网上发起“人肉搜索”,周斯绵的方方面面,一览无余地呈现在大家面前。他住在哪里,有几套房子,妻子儿子是谁,甚至他的哥哥周斯贤、嫂子姜琦琪被移送司法,在网上都清清楚楚。三甲医院院长,成为名副其实的“背锅侠”。
从睁开眼睛开始,周斯绵就接到许多关切的电话。周斯绵懒得一一回答这些无聊的话题,干脆关了手机。
可是,关了手机不等于耳根清净。团购户又结伴来到他办公室,问医院什么时候能将问题处理好?自己的钱什么时候能拿到手?
闹哄哄的场景,让周斯绵难以冷静应对,他告诉大家,医院已经拿出了方案逐级上报,核心内容是要求开发商更换施工单位,迅速整改,马上新建住房,务必保证工程质量。
将一个院长逼到这个份上,有职工于心不忍了,开始同情周斯绵。内部意见不一致的时候,往往最容易平息事态。侯江涛出面,凭借他那三寸不烂之舌,终于将大家劝走了。
这一切的问题,都让他无可奈何。人这辈子,做件好事为什么这么难?他苦笑着,心里默念:我还是辞职吧!
辞职这个词,再次刺伤了他的神经。他昨天晚上答应侯江涛不辞职,可是,现在形势急转直下,他不得不辞职。
他在信纸上写下“辞职信”三个字,泪水倏地掉了下来,滴落在纸上。周斯绵又换了一张纸,重新写。
这一路走来,周斯绵感觉步履维艰。三甲医院这个家不好当!困难重重,矛盾重重,需要有巨大的勇气和足够的智慧,才能克服困难,勇往直前。
可是,他现在已经失去了信心。他觉得导师说的一点都没错,自己不是当院长的料!现在,他是如此渴望回到临床一线,踏踏实实当一个医生,治病救人,方能功德圆满。
写完《辞职信》,周斯绵起身,轻轻关上办公室的门。他靠在椅子上,闭上眼睛,往事一幕幕记上心头。
上任的时候,自己踌躇满志,简简单单八个字,让他毫无疑问成为医院院长。钱爱伟不服,搞了一点小动作,监控了他的办公室,被戳穿了。
他和侯江涛一起,在医院推动“三学三正”活动,推出纠偏治乱工程,重启新院建设,这些事,大家都看在眼里,如今,对他来说,好像一点意义都没有了。
那一年,建筑商为了达到目的,造谣自己和白洛花有一腿,自己压根没放在心上。
新院刚搬迁的时候,变电房失火,他受了处分。他没有泄气。
这一次,他实在挺不下去了。自己成了透明的人,在公众面前毫无隐私,连自己的家人都保护不了。这对他来说,无异于一次致命的打击。
他把《辞职信》交给侯江涛:“请你帮我交给组织吧。”
侯江涛愣住了,冷冷地盯着他。
“老侯,我跟你说话呢,”周斯绵晃动着手,“傻了?”
侯江涛回过神来,问:“你怎么出尔反尔?昨天晚上还说得好好的,睡一觉醒来就变卦了?”
“我受不了了,干不下去了!”
“一个人总会要受委屈的,”侯江涛说,“你看,我是患绝症的人,要是没有你导师的治疗,我早就变成一把骨灰了。”
周斯绵不看侯江涛,扭转脸看窗外。忽然,周斯绵惊讶地发现,第二住院楼楼顶边缘站着一个人。定睛一看,这个人身上穿着病号服。周斯绵吓了一跳,赶紧打电话给保卫科:有人要跳楼,赶快组织人员制止,赶紧报警!
周斯绵和侯江涛迅速赶到现场指挥。
“先稳住他,”周斯绵叮嘱保安,“千万别刺激他!”
保安分组登上楼顶,又有人搬来棉絮垫在地上,万一跳下来,也好有个缓冲。
一个人到了跳楼的地步,该是多么绝望!周斯绵想到那个自尽的职工,她在下决心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该是如何决绝!
楼上,保安耐住性子给他讲道理,尽量稳住他的情绪。
“你们快走开!”那人哭着说,“我好不了了!”
“如果你死了,你家里人怎么办?”
“我管不了他们了,”那人捂住脸哭泣,“呜呜呜……呜呜呜……”
这凄厉的哭声,划破天空,刺激大家的耳膜。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病人的情绪也越来越激动。
“你们都走开,走开!”
病人冲保安挥舞着双手。保安只好后退。他们毕竟是业余的,不懂得如何安抚病人的情绪。
这时候,李劲柏来了,他告诉周斯绵:“这是我们科室的病人,我先上去劝劝。”
又一个肾衰病人!周斯绵跟李劲柏叮嘱几句:“多讲道理,让他感动,别让他激动。”
李劲柏说:“放心吧!唐玲玲带着病人的女儿马上就到!”
李劲柏到达楼顶跟保安会和。大家商量了一下,决定分成两组,一组跟他讲道理,安抚他的情绪,分散他的注意力,另一组悄悄从病人身后绕过去,把他拉回来。
此时,消防员来了。他们在地上铺上七点子,紧盯楼顶的动态。
情况非常紧急,大家分头行动。李劲柏还在给病人讲道理,唐玲玲带着病人的女儿也上楼了。
“爸,你先下来,求求你了!”
病人回过头来,眼泪簌簌而下。
“我也不想死,”病人说,“我现在生不如死,不给你添麻烦了!”
“爸,我求你了……”
“咱们有话好好说,活着比什么都好。”李劲柏顺着病人女儿的话,劝慰道,“你的病,我们一起想办法,好不好?”
“五年了,你们都是吃干饭的,一点办法都没有。”
病人的话把李劲柏噎住了。这个病人真的来五年了,之前,是周斯绵负责的。前后两个博士,都没有治好他的病,不是医生水平不行,而是有的病确实没法根治,再多的努力,也无济于事。
病人的女儿哭喊:“李博士,求求你,治好我爸!”
124争取赔偿
这个病人跟其他慢性肾衰病人并没有什么不同。普通的工人家庭,已经被他的病,把一个家带进坑里去了。每天吃一大把药,隔两三天做一次血透,虽说有医保,但是很多药都是自费的。
五年前,周斯绵还在肾内科当主任的时候,他就开始考虑肾移植手术。他的求助信息至今还挂在网上,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肾源。
李劲柏劝说:“我再去找找同学、老师,发动大家为你寻找肾源,你先过来,我们好好谈谈。”
“不来了!”病人说,“女儿,你好好照顾你妈,我再也不会拖累你们了……”
李劲柏敏感地觉得情况不对,赶紧和几个保安跑上前,想拽住他。可是,他们还是慢了一步。
病人以飞鹤凌空的姿势,脱离楼顶,向地面飞驰。他就像一根被风吹起的稻草,在空中飘飘忽忽。
周斯绵看得真切,赶紧指挥消防员抬着气垫,向病人跳下的地方跑过去。
“砰——”
刺耳的落地声,宣告所以努力的结束。
病人躺在地上,抽搐了几下,就不动了。鲜血汩汩流出来,浸湿了水泥地面。
现场所有人的心,都被这一声沉重的硬着陆刺痛了。
一次失败的劝阻,就是一条人命的消逝。生命的脆弱在这一刻戳痛了每个人的神经。
病人女儿疯狂冲到父亲面前,伏到他的身上,放声大哭。
这是人间惨剧,竟然活生生发生在自己面前。周斯绵的眼泪也没忍住,瞬间就模糊了视线。
每个人心里都有天生的悲悯情怀。周斯绵依稀记得,这个病人最初来医院看病的时候,还很乐观,他告诉周斯绵,配合医生治疗,早点把病治好,只要还有一条命在,不怕赚不来钱。
周斯绵很少见这样乐观的病人。在肾内科住院的病人,多数是慢性肾衰病人,很多人都忧心忡忡,他们担心家庭会分崩离析,担心儿女,担心父母,担心功能障碍,老婆会跟人家跑了。
可是,长时间的治疗,让一个人从乐观到悲观,那么绝望,当着女儿的面那么决绝结束生命。
这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是千千万万肾衰病人中的一个。然而,他的做法,伤透了女儿的心。
他的女儿伏倒在他的带着余温的遗体上,哭了很久。唐玲玲劝了很久,才慢慢止住哭泣。
人已经死了,再哭也没有用,他回不来了。大家都这样劝慰她。
可是,别人的劝慰,是上嘴唇碰碰下嘴唇的事,父亲给她的伤害却实实在在存在。
殡仪馆的车来了。处理现场,只用了不到十分钟。一个人走了,伤痛永远在亲人的心里,对别人来说,只是见识了一场人间悲剧。
周斯绵垂头丧气,他眼睁睁看着病人在空中飞舞,像一片枯黄的树叶飘落地面,却重重地砸在他的心上。
侯江涛拍拍他的肩膀:“走吧,别想那么多了。”
周斯绵说:“这个病人是我第一个接诊的,五年了,病情却不断加重。我在想,我们的医疗,什么时候能包治百病就好了。”
侯江涛笑笑,说:“你是医学博士,是医院院长,怎么会有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当医生的,不是很理性吗?”
“一个人见惯了生死,可能会麻木,”周斯绵说,“可是,我们做的这些努力,有时候没有成效,失望是在所难免的。”
侯江涛悄悄问他:“别辞职了吧?你那封信,我帮你撕了?”
“一大堆问题要解决,我这个院长当得,唉!”周斯绵沉重地叹息,说,“如果我现在走,是不是逃兵?”
“当然是逃兵!”侯江涛拿出周斯绵的《辞职信》,悄悄撕毁,“老伙计,我是重病人,都没向命运屈服,你没病没灾,这是多大的福分?”
周斯绵点点头。他想,还是好好干下去。只要自己还能为医院做点好事,一定要坚持下去。半途而废的人,一定是不能自律的人。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解决团购房倒塌事故赔偿问题。
走到办公室门口,周斯绵停住了。他拉住侯江涛,说:“我们去找一趟开发商,这件事迟迟不处理,我心里窝火,难受!我受点委屈没什么,职工的利益一定要争取!”
开发商也是叫苦不迭。事故发生后,无数多的部门找他们调查取证,无数多的人要求退钱。公司老总接待了他们,说:“你们不来,我打算去找你们了。这个赔偿方案我们已经初步做出来了,想征求你们的意见。”
开发商的赔偿方案还算周详。倒塌的房子,决不能重建,只能退款。没倒塌的房子,重新施工,进行加固。
“可是,你们的方案里,并没有说赔款的金额、方式和时间,”周斯绵说,“如果不能尽快足额赔偿到位,恐怕事情很难圆满解决。”
“公司资金周转也有困难,”老总解释,“我们不能完全确定赔偿时间,只要有钱,我们一定会赔。”
“团购户要的是钱,或者保证质量的房子,”侯江涛满脸疑惑,“你们这个方案,会引起他们更大的反感。”
双方分歧很大,眼见着谈不下去了,周斯绵起身要走,老总笑着说:“两位领导且慢,请体谅我们的难处。谁不想把事情做好啊!”
周斯绵说:“你们公司的事,我们管不着,但是,请你认真考虑团购户的利益诉求。这是大事。如果你们不拿出一份合理的方案,这件事恐怕没这么简单!”
老总再次强调事情的复杂性。他们还要向施工方追偿责任。可是,现在施工方老总和项目经理都已经被抓起来了,公司账户也冻结了,看来开发商的追偿,会是一句空话。
周斯绵不愿意听他这些搪塞之词,意欲起身离开。老总无奈地摇摇头,说:“这个方案我们会向上报告的,你们不同意我也没办法!”
“我们不接受!如果你们一意孤行,一切后果由你们负责!”周斯绵的回答铿锵有力。
“好吧,就由上面来决定吧!”老总针锋相对,“团购户要活,我们公司几百号人也要活!”
125再上朱家
舆情汹汹,周斯绵反而觉得无所畏惧了。
即便自己粉身碎骨,也要把这件事处理好,要不然,将会是自己职业生涯的耻辱,灵魂永远不得安生。
周斯绵决定,医院先行垫付倒塌房子的团购户损失,再向开发商和施工方追偿。这种办法,虽然让一部分人担心,但是,解决职工的困难,难道不是医院领导班子理所当然的责任和担当吗?
做出这个决定,周斯绵甚至没跟侯江涛商量。上次,他就表示反对,如果他再次反对,是不是这件事就泡汤了?大家还不是要再来找他们啊?
“这种不稳定因素不消除,医院职工的心就始终悬着。我宣布,”周斯绵在医院周会上说,“医院负责退还楼房倒塌团购户的购房全款。”
掌声雷动,经久不息。侯江涛却懵了,悄悄发信息给周斯绵:这么大的事,医院领导班子没有讨论?
周斯绵瞄了一眼信息,没有回复侯江涛。
消息传出,医院轰动。这才是有担当的领导应该做的事。职工的利益,就是医院的利益。一个家庭一辈子买一套房,何其不易!
可是,这事还是引起了不少的议论:
医院有这么多现金?
虽然是在三线城市,但是退款应该算是巨额了吧?
退款之后,职工的待遇能保障吗?
绩效工资能如期发放吗?
周斯绵其实算过账。只要开发商和施工方追偿能够到位,医院职工的利益是不会受损的。他不会因为小部分人的利益,影响绝大多数职工的利益。这笔账他还是算得清的。
财务科突然热闹起来。自从工资和绩效工资由银行代发之后,财务科都没这么热闹过了。
购房户拿着预交款收据,交到财务科,大家自觉排起了长队,脸上挂着笑容。
何达兴站在长长的队伍中,却笑不出来。钱不是自己的,房子也没了。现如今,房子一天一个价,他不知道去哪里买房子。
也许,这辈子都买不起房子了。他忿忿地想。
钱一到账,他就去找周斯绵还钱。周斯绵却又拿出一张卡,说:“到外面去买一套现房吧,这个凑起来付个首付。”
何达兴坚决推辞:“我可能没有住新房的命。算了,不买房了。”
“什么是命?”周斯绵说,“我不催你还钱,等你和朱怡瑾结婚了,再考虑还钱的事。”
“我估计要黄。”
“怎么回事?”
何达兴低头不语。前段时间,朱爸朱妈询问新房情况,何达兴如实告诉他们新房倒塌了。老人沉默了半天,问他拿什么结婚?他没好意思回答。
他何尝不想早点住新房早点娶新娘?可是,也许是命运捉弄,他无法摆脱命运这双无形的大手。
周斯绵只想给他实实在在的帮助,不想干拉纤保媒的活。但是,这个人的遭遇让他同情。他一次次出手帮何达兴,不是因为自己有多少钱,而是想看到一个人的改变。
周斯绵打电话给朱怡瑾,让她来一趟办公室。朱怡瑾接到院长的电话,以为是工作上的事,没想到何达兴也在。
周斯绵说:“我不想说什么风花雪月男欢女爱,我只想问你,没有房子的男人能不能结婚?”
朱怡瑾莫名其妙地看着周斯绵,继而又看看何达兴,问:“周院长怎么会突然问这个话题?”
周斯绵笑着说:“我很好奇,你们认识多久了?没有房子就不能结婚吗?这是什么道理?”
“没有呀!”朱怡瑾说,“这是我爸妈的意见,到现在我都不太赞成这种观点。”
“哈哈哈,”周斯绵笑着说,“如果你的思想通了,先别介意我这样问你。我真的希望你们早成眷属。”
“老人的思想难得通,”朱怡瑾笑了笑,“要慢慢说,他们的思想根深蒂固,不是一时半会儿能通的。”
周斯绵问:“如果我登门拜访,有效果吗?”
朱怡瑾和何达兴都深感意外。一个院长,去管人家的婚事,是不是太搞笑了?
周斯绵看着他们,说:“你们是不是觉得我特别无聊?其实不是,我关心每一个职工,如果中层管理人员的事我都不关心,谈何关心全院职工?”
既然院长这么说,两个人也只好当面约了时间,告诉朱爸朱妈,周斯绵院长要去拜访他们。
朱爸朱妈接到女儿电话,一时也揣测不透,周斯绵院长为什么要来拜访自己?可是,既然人家要来,也不能拒绝。
到了约定的日子,周斯绵叫上何达兴,直奔朱家。
朱怡瑾已经提前回来,帮父母搭把手做点事。她告诉父母,周院长是来说情的。希望你们同意我和何达兴的婚事。
老两口对视了一下,心里惶惶然,这事怎么还弄得院长费心了?既然院长都动步了,再执意要求何达兴买房子,是不是固执了?
朱怡瑾开导他们,我有一套房子,先住着吧!估计开发商最近会把房子加固,验收合格就能交房了。
朱爸朱妈虽然心里嘀咕,这毕竟是你的房子,不是何达兴的,这么一来,何达兴不成了吃软饭的吗?
朱怡瑾就说,不能这么看。都是一家人了,说什么吃软饭。
朱爸反复问女儿,是不是非他不嫁?
朱怡瑾反复解释,也没这么深的感情,只是到了年纪,再不嫁人,会被人说三道四。再说,跟谁一起不是过日子啊?
朱爸朱妈沉默了,这个世界上,有为情结婚的,有为钱结婚的,还有像女儿这样,因为年纪大了,不想被人说三道四结婚的。难为女儿了!
周斯绵其实在朱家,啥也没说,人家就答应了这门婚事。女大不中留,该嫁还得嫁。虽然朱怡瑾和何达兴两个人看起来不那么和谐,毕竟何达兴还是有一份不错的工作,能在一起过日子,相互有个照应,做父母的也该放心了。
道理大家都懂,但要真的放手,还是要一个过程。父母和女儿,女儿和女婿,都是一家人。现在,很多小年轻结婚之后,其实都是在父母家吃饭,然后回自家睡觉,这就是许多人淡化嫁女的概念了,其实嫁不嫁,都是回家吃饭,换个地方睡觉。
事情谈清楚了,周斯绵就告辞,朱家热情留他吃饭,也没留住。他是来解决问题的,问题讲清楚了,就该告辞了。
何达兴留下来,一个家庭就完整了。只有留下来,才会有将来。
126安慰职工
一个家庭,无非就是相互扶持,相互支持。人在世上一辈子,要的就是亲人相伴,亲情绵延。那种孤灯长影,长夜孤零,是难以煎熬的日子。
一家人吃过中饭,一起商量了细节,什么时候打结婚证,什么时候办酒,酒席定哪里,什么规模,请哪些客人。反正现在的要求严,男女双方同城,不能超过三十桌,就严格按照标准来。
从朱家出来,周斯绵径直去了后勤科那个职工家里。
那名职工家里乱糟糟的,锅碗瓢盆没有洗,屋子里浓烈的酒味和烟味夹杂,气味呛人。
看来,他还没有从丧妻之痛中走出来。周斯绵喊了两声,没人应。人没在家,这个时候,他会去哪里?周斯绵心中狐疑。
周斯绵将带来的卤菜放在桌子上。路过一家很有名的卤菜店,他顺手买了点卤菜,有猪耳朵、牛肉、猪尾巴。他打电话,把后勤科科长叫过来,准备三个人一起喝点酒。
周斯绵皱皱眉头,这个地方,怎么能喝得下酒?后勤科科长还没来,他自己动手收拾起来。在自己家,他都没有做过家务,却跑到一个职工家做家务,周斯绵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其实,他心里是难受。看到自己的职工日子过成这个样子,他觉得自己对不起人家。要不是自己搞个什么团购房,要不是施工方偷工减料,人家这个家起码还在。虽然不太圆满,但终究有人相伴,也不至于过得这么窝囊。
后勤科科长几乎和这家主人同时到达的。他出去捡了些破烂回来,看到周院长在帮他搞卫生,惊呆了。
“周院长,对不起,那件事不是我弄的,”他赶紧抢过周斯绵手中的拖把,“是她娘家人干的。”
周斯绵知道他说的是请记者来曝光他这件事。他笑笑,说:“没关系,我不在意了。”
“可是我在意啊!”他抢白道,“他们拿死者大做文章,搞得我很难受,我知道周院长你是个好人,我已经跟他们断绝关系了。反正,他们也看不起我。”
这家人在他的亲人家,没有一点地位。直到他老婆意外去世之前,没有人到他家来过,可以这么说,从来没人到他们家来拜过年,更别说其他的节日了。
三个大男人动手,花了一个多小时,才把这个家打扫清白。周斯绵擦了把汗,拿出卤菜笑着问:“家里有酒不?中午我们喝几口。”
“有,就是不太好,”他迟疑了一下说,“要不,我去买一瓶好点的酒吧!”
周斯绵赶紧拦住他:“家里有什么酒我们就喝什么酒,你能喝,我们也能喝。”
酒倒上,卤菜摆上,杯子碰在一起:“干!”
连干三杯,话匣子打开了。他说:“我老婆是真想不通!以为房款要不回来了,以为日子没得过了,抛下我就走了。”
泪水流下来,“吧嗒吧嗒”掉进酒杯里,就像受难的人生,一点点坠落地狱。
周斯绵问他今后什么打算?
他抹了一把眼泪,摇摇头,一脸茫然:“我哪里有什么今后?过一天算一天吧!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
周斯绵心里难受至极。一个大男人,被生活折磨得屈服了,是多么悲凉的事。
“还是振作起来吧,”后勤科科长说,“有合适的女人,再找一个。”
他摇摇头:“这辈子就这么过吧,哪有女人能看得上我?”
“少年夫妻老来伴,”周斯绵说,“人到老了,就需要人陪伴。”
周斯绵希望自己的职工,每一个走出去都穿着索索利利,举手投足都能体现出修养,被人看得起。面对这个被生活折磨的男人,他心里就像打碎了五味瓶,无法平静。
周斯绵问:“购房款到账了吗?”
“到了。”
“医院发的抚恤金和赔偿款到了吗?”
“也到了。”
周斯绵算了一笔账,他到账的钱,足够他买一套小面积房子了。
“去买一套房子吧,”周斯绵说,“要不,把这套房子装修一下,提高自己的生活质量。”
他愣住了,举着酒杯的手停在空中:“为什么要买房?为什么要装修?这点钱,我要留着将来养老。”
周斯绵惊讶地问:“你不是会有退休工资吗?留钱干什么?提高生活质量,每天心情舒畅一点,不是很好吗?”
“反正我不会再找人了,年纪大了,不想跟别人争吵。我这点钱,不能给对方养孩子。”
原来,他是害怕将来再找个人结婚,人家会把他的钱拿出去补贴家用。
想想也对。现在多少夕阳恋,引起多少矛盾。有抚养的矛盾,也有赡养的矛盾。与其扯不玩的麻纱,还不如一个人过些自在清静日子。
看来,这个人还是有自己一套人生哲学。有些人在别人眼里看起来不可理喻,在自己心中却是那么自然。没有理想,也是一种人生理想。
周斯绵点点头,说:“我认可你的说法,但你总要把自己的家搞得干净点吧?这样自己过日子也舒服啊!”
“是啊,家里干净点,穿好一点,吃好一点,不是更好吗?”后勤科科长说,“虽然说你不打算找老婆了,但是自己生活质量提高了,总比现在强!”
这一点他还是认可的,他愿意改变。
他放下酒杯,到里间摸索了很久,找出一张照片,说:“我年轻的时候,还是比较帅的。”
借着酒劲,三个男人笑了,笑得肆无忌惮。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别人不能把自己的理想强加给人家。能按照自己模式生活的人,就是自由自在的。
三个人喝得东倒西歪。周斯绵很久没有尽兴喝过酒了。他在酒里,忘记了忧愁,忘记了琐碎,忘记了那些无法摆脱的生活桎梏。那些过往的人,那些过去的事,随着酒精浸润血液,将生活描绘的摇曳多姿。
周斯绵觉得这一场酒喝得很畅快。不用别别扭扭低三下四敬酒,说着言不由衷的话恭维对方,对方没架子的还好,要是有架子的,连眼皮子都不抬一下,只是点点头,有的人架子大得不得了,要两杯敬一杯,或者三杯敬一杯,那不是喝酒,是喝着一杯一杯委屈。
周斯绵喝酒没瘾,但他是院长,很多场合他还是免不了要喝酒的。如果他不喝酒,人家就觉得没得到足够的尊重,很多事他就办不通。
虽说有规定不能喝酒,但是,还是有很多办法化解的。谁不知道,把酒装矿泉水瓶,把酒装进茶杯?嘴上说的是以茶代酒,实际上口口喝的都是酒。
127硬气交锋
舆情随着大家领到购房款逐渐平息。然而,垫付购房款只是权宜之计,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如何向开发商和施工方追偿,是个问题。再说了,追偿数额巨大,不可能一时半会能到位。
一时间,医院里又有一种说法,说周斯绵为了弥补自己决策失误,收买人心,不惜牺牲医院利益,维护个人权威。
何达兴将这种话传给周斯绵的时候,他只是一笑而过。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对这些小议论会不屑一顾。
何达兴说:“周院长,你还是重视一下,免得被动。”
周斯绵觉得有道理,不能因为团购房这件事,让自己两次陷进舆情。虽然,有时候舆情并不能说明什么,但舆论确实有巨大的压力。他跟侯江涛商量,如何平息舆情。一家医院,应该专心致志搞好医疗工作,不能让谣言漫天飞。
“职工人心不稳,谈何发展?”周斯绵忧心忡忡,“并不是说舆情针对我,就是不对,但是,医院风气还是要扭转过来。”
“我觉得有必要开一个新闻发布会,”侯江涛说,“让医院职工理解、支持医院决策,新闻发布会这种形势是可取的。”
周斯绵觉得开新闻发布会,是不是小题大作,他不想成为新闻焦点。这种事,太张扬了,说不定哪一天又接到上面呵斥的电话。他不想被人呵斥。
侯江涛说:“既然这样,我就让宣传科发一个新闻通稿吧。”
这期间,侯江涛协调上级部门,终于将宣传科建立起来了,配了五个人。当初,周斯绵不同意配这么多人,侯江涛一番话让他醒悟:不重视宣传工作的院长不是好院长,你是吃过亏的,应该要吸取教训。实践反复证明,宣传工作是抓好舆论引导的重要手段。
侯江涛介绍,很多医院不但配备了宣传科,还配备了党委宣传部,有专人、专班搞宣传工作。他们办电视台、院报院刊、医院网站,负责意识形态工作。
有些舆情,其实早期是能够平息的。不重视或者不当应对,才会导致舆情不能平息。经此一事,周斯绵明白了宣传工作不可缺,更不能不重视。
新闻通稿要选择一个切入点,从哪里入手?侯江涛建议,医院起诉开发商和施工方,开展民事追偿。
即使不发新闻通稿,起诉也势在必行。
上面的调查结果已经出来了,虽然施工方法人已经被控制,但是公司还在。开发商也没有主动赔偿的动力,以为钱到账了,没人拿得出。既然这样,只有法庭上见。
程序合理合法,医院的做法得到了多方面支持。新闻通稿发出去之后,上次在电话里劈头盖脸批评周斯绵的人物,也来电话支持医院的做法。
现在提倡依法行政,有些事依靠行政命令已经行不通了,必须走法律程序。周斯绵清楚,这个程序可能要很长。
开发商老总来电话,威胁周斯绵,让医院撤诉,“如果不撤诉,那几栋房子加固施工可能难以推进。”
周斯绵回敬道:“如果不按规定保质保量完成工程进度,我们就不是提起民事赔偿这么简单了!”
“你想怎么弄?我奉陪!”对方嘴硬。
“国有国法,依法行事,”周斯绵说,“事情已经不可开交,民意汹汹,我就不相信你能睡得安稳。如果你愿意进去吃几年牢饭,咱们就试试!”
周斯绵的话落地有声。对方是洞庭湖上的老麻雀,见惯了大风大浪,见周斯绵不怕威胁,马上换了一副嘴脸:“周院长,咱们有事好商量,何必打官司,伤了和气!”
周斯绵不想跟他废话,说:“做人做事凭良心。如果你只想赚钱,不想自己的良心痛不痛,你就拖延。我也懂得和气生财这个道理,可是你已经不让自己和气生财了,我没必要给你脸上贴金吧?”
周斯绵的硬气再一次在这场交锋中占了上风。对方不得不掂量,一家开发商公司如果常年陷入官司,会有什么好处。
周斯绵心里清楚,事关巨额款项,不会是放几句狠话就能解决问题的。他只是希望对方明白医院的决心,在加固房子的时候,不再敷衍了事,偷工减料。
“已经倒塌一栋在建新房,其他的房子绝对要保证质量。”这是周斯绵在医院职工大会上的承诺。三千多职工在看着他,他不能失言。他不能做言而无信的人,不能学哥哥,做出格的事。
想起哥哥,周斯绵心里一阵剧痛。
那时候,家里没钱,周斯贤想方设法赚钱。在他眼里,哥哥就是一座山。他的脑子活,用本地方言讲,就是“会钻”,什么赚钱他干什么,当医生基本上是副业。
即便是这样,也不影响他进步,当科主任、副院长、院长,都说他灵泛,有能力,会钻。
现在看来,哥哥的会钻,是老鼠钻山打洞的钻。他信奉有钱能使鬼推磨。世界上所有的关系,最脆弱的一种,就是靠钱去维持的关系。
周斯贤走到现在这一步,是罪有应得。但是,他是自己的亲哥哥,两口子都进去了,他这个弟弟怎么能袖手旁观?
老父亲唉声叹气,侄儿周记恩闷闷不乐,常常一个人呆在房子里哭泣。就算是给他请了心理医生,也没有多少改观。
这天,周斯绵得到律师的消息,开庭的时间定了。他心里五味杂陈。终于等到开庭。开庭之后,就能正常探视了。
周斯绵却在心里打鼓,该不该把开庭的消息告诉父亲和周记恩?让一个风烛残年的父亲和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去亲眼看周斯贤夫妻受审,是不是一种残忍?
周斯绵把握不准。他和张娟娟商量,该不该告诉父亲和侄儿?
张娟娟面露难色。这种事,搁谁身上都是一件足以心碎的悲剧。谁愿意亲眼看到自己的亲人受审?
在这个艰难的选择过程中,两人最后还是决定告诉爷孙俩。如果不告诉他们,心里的石头永远不会落地。
周斯绵特意去买了卤菜——上次喝酒的时候,卤菜味道确实不错。
回到家,他开了一瓶酒,笑着说:“爸,今晚咱们喝一杯?”
周斯贤出事之后,父亲很久没喝酒了。之前,父亲每晚都要喝上一小杯酒,说是喝点酒,睡得香。
128人生落差
父亲愣住了,问:“有什么好事?不想喝酒。”
“爸,我今天想陪你喝一杯,”周斯绵把卤菜摆上桌子,“我特意去买的卤菜,下酒不错。”
“你哥是不是有消息了?”
听说父亲有消息了,周记恩马上开了房门,兴奋地问:“什么消息?是不是我爸要回来了?”
周斯绵和张娟娟面面相觑。父亲和侄儿的反应,应该是情理之中。
周斯绵说:“是要开庭了。”
周记恩的脸一下子就拉长了,“哇”地一声就哭了起来。孩子太敏感了。父母不在的日子,虽然叔叔婶婶待他不错,但总归有寄人篱下的感觉。
周金鹏将周记恩抱在怀里,心疼地说:“记恩,别哭!男子汉要坚强。你父母犯了错,他们要接受惩罚。但你没错,要坚强面对。”
周金鹏虽然是劝慰孙子,但自己的泪水却没忍住,免不了又是一阵悲伤。
好不容易劝住了爷孙,饭菜却又冷了。张娟娟将饭菜又热了一遍,周斯绵给父亲倒上酒,说:“爸,咱们想开一点。我相信哥哥嫂子也会很快出来的。”
张娟娟附和道:“是啊,爸,记恩,这个家还有我和斯绵在呢,咱们不怕。”
父亲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开庭的时候,你们两口子去吧,”父亲说,“记恩不能去,这对你是一辈子的心理阴影。”
“你去吗?”周斯绵问。但他马上就后悔了,不应该这么问父亲的。让父亲去看儿子儿媳受审,难道不残忍吗?
父亲摇摇头。
周斯绵点点头,为父亲斟满酒。
周记恩眼里盛满泪水,梗咽道:“我要去看我爸我妈。”
“记恩!”周金鹏说,“听话。你爸爸妈妈犯了错,你要吸取教训,这是血的教训。”
周记恩的眼泪“啪啪”掉了下来。周记诚拍着周记恩的后背,懂事地说:“哥,我们听爷爷的话,不惹爷爷生气。”
好一会儿,周记恩不哭了,三口两口吃完饭,将自己关进了卧室。
周斯绵对父亲说:“到时候我和娟娟去吧,回来告诉你结果。”
周金鹏默默地喝着酒,不再说话。他的话,已经在每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跟周斯贤说完了。
等待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是心灵受煎熬的过程。周斯绵希望哥哥能挺过这一次不可避免的人生劫难。
从辉煌腾达到坠入牢狱,这种巨大的人生落差,都是难以经受的磨难。
这个时候,任何话语的安慰都是多余的。做错了事,就要接受处罚,就要受到对应的惩罚。这是千古不变的真理。
这一晚,周斯绵辗转难眠。
人这一辈子,要经受很多磨难,但不管如何,都不能为了一己私利而不择手段。
周斯绵不想回忆过去,不想恨哥哥嫂子,不想难受。他唯一心疼的是老父亲,古稀已过,儿子儿媳双双出事,他心里有剧痛,却如此坚忍。
张娟娟也睡不着。她问周斯绵:“庭审的时候能跟哥哥嫂子说话吗?”
“当然不能。”
张娟娟难受:“你说,他们要那么多钱干嘛?最后,全部没收了,只不过是当了一次免费的保管员。”
周斯绵说:“有些事我们说不清楚。没有人对钱有免疫力,失去了监督的权力,就会产生腐败。”
“这些年,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熬过来的,”张娟娟说,“听说你哥哥跟你那个初恋,就是银行里那个,还有一腿?”
“你怎么知道的?”
“社会上的人都传疯了,我又不是傻子。”张娟娟撅着嘴说。
“讲点其他的吧,这个话题太沉重,”周斯绵说,“如果你对人家的隐私感兴趣,你应该去研究八卦!”
张娟娟被周斯绵这么一怼,自己觉得不该这么说,赶紧道歉。周斯绵突然想起一个人,问:“王晓霞现在怎么样了?”
“昨天她还打了电话给我,说是在招聘考试中违规,县人民医院要把她退回到竿子乡卫生院。”张娟娟幽幽地说,“本来想帮她一个忙,没想到却害了她。”
周斯绵叹口气,说:“当初我就不主张这么帮朋友的,你不听,唉!害了别人,怎么跟人家说!”
“这辈子恐怕都没得朋友做了,”张娟娟叹气,说,“谁知道哥哥嫂子有那么大的问题!如果他不去争位子,可能不会出事。”
“你这是侥幸心理,”周斯绵驳斥,“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件事不是争位子这么简单,而是他们自己早就埋下了祸根。即使这次不争,下次也会出事。”
张娟娟不知道怎么跟周斯绵说,还有一件事,她一直羞于启齿,就是王晓霞昨天还在电话里说,自己曾经怀上过周斯贤的孩子,是她动作快,在周斯贤出事没多久,就去医院做了手术。这简直让她掉进了耻辱之坑。
周斯贤怎么是个这样的人?之前,她认为哥哥有能力,会做人,还悄悄拿周斯绵跟他比较过。
那时候,她觉得周斯贤比周斯绵强过很多倍。除了周斯绵顶个博士帽,个人能力、为人处世要比哥哥差的很多。
现在,她看清了哥哥的真实面目,要不是父亲让她去旁听庭审,她才懒得去!这样的一个人,简直烂透了,她都觉得厌恶。
她还不知道怎么安抚王晓霞。这简直是耻辱。
自己这么想的时候,王晓霞却发来信息,说她我想去旁听对周斯贤的审判。她要看清这幅肮脏的嘴脸。
张娟娟在微信里劝他别去,对她没什么好处。
王晓霞发来一个哭泣的表情,说,我现在也很难受,如果他没出事,也许真的会一心一意做他一辈子没有名份的夫妻。
张娟娟恼怒:你怎么不醒醒!他是玩弄你的。你还要为他殉情吗?
周斯绵奇怪,张娟娟怎么突然发起了微信?瞟了一眼内容,他心下惊骇:哥哥怎么能做这种事?转念一想,也不觉得奇怪,他不是跟汪华延都有一腿吗?
想来想去,他心里也开始恨周斯贤了。他一步步堕落到这个地步,简直咎由自取!
“睡吧!别发微信了!”周斯绵没好气地对张娟娟说,“王晓霞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睡觉!”
张娟娟只好关了手机,熄灯睡觉。
129孩子可怜
开庭的日子,其实是个很普通的日子。如果不是周斯贤出庭受审,周斯绵根本不会记得这个日子。
法庭庄严肃穆。来旁听的,大多数是县人民医院职工。周斯贤被法警押了上来,垂着头站在被告席上。他剃着光头,穿着囚衣,越加清瘦了。
看到哥哥这个样子,周斯绵的鼻子突然一酸。张娟娟紧紧握住他的手,低声说:“斯绵,冷静。”
周斯绵一阵恍惚。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哥哥,也没听清楚审判长说些什么。他的思绪,回到了小时候,哥哥带着他到水塘里捉鱼、洗澡,在田畔摘豆子,在废弃的屋场做迷藏,有时候还打架。打架的时候,兄弟上场,汪华建总不是他们兄弟的对手。小时候,汪华建是被他们兄弟欺负的对象。
有那么一小会儿,周斯贤回过头,往旁听席张望。他的脸是苍白的、麻木的,毫无表情,但他好像是在搜寻什么人。
四目对视一霎那,周斯贤的目光闪现出一些讶异,或者说内疚。仅仅短暂的几秒,周斯绵感觉到哥哥目光里的期待、渴望。他是在找周记恩吗?
周斯绵心里,涌出一阵悲凉。你干嘛要犯法?他真想冲上去,质问他,你这个样子,让老父亲怎么办?让孩子怎么办?
接下来的庭审,控辩双方唇枪舌剑,在法庭上展开了激烈的争辩。也许有人会说,这样的人,是不值得律师为之辩护的。实际上,这种控辩交锋,也是保障当事人权益的重要过程,是破除有罪推定的重要环节。即便是判刑,也要叛得让人心服口服。这也是中国司法的进步。
“周斯贤,公诉方指控你在担任县人民医院院长期间,利用职权,在药品销售、设备采购、耗材试剂采购过程中,收受贿赂,为他人谋取不正当利益,你认可吗?”
“认可。”
主审法官宣读了一份证据,证明周斯贤在自己的汽车上,收受一家药品供销商给他的贿赂二十万元。
“周斯贤,你还记得吗?”
“记得。”
“当时,对方把钱给你之后,你看了吗?”
“没看。”
“对方承认,那次给你的二十万贿赂款,是用很低的价钱买来的假钞,你知道吗?”
周斯贤东窗事发之后,所有的家产都被收缴。在清点赃款的过程中,办案机关发现了这一笔假钞,竟然原封不动放在一个箱子里。如果不是警方侦破,周斯贤永远不知道,他的家里,还躺着二十万崭新的假钞。
周斯贤张了张嘴,眼睛瞪得滚圆,良久才憋出一句话:“他妈的,糊弄老子!”
旁听席一阵哄笑。
“肃静!”
法庭马上安静下来。
“周斯贤,虽然这二十万元现金是假钞,但是还是会计入你的受贿总额中,你清楚了吗?”
周斯贤半天才有气无力地回答:“清楚了。”
主审法官又宣读了一份证据,这份证据证明周斯贤在一次设备采购过程中,不但收了一笔金钱,对方还安排了一名女子,单独陪他去新马泰旅游,旅游资金由对方提供。
周斯贤供认不讳。这种事,他在前期已经承认了,没想到还会在庭审上再次核对。
旁听席上,又是一阵哄笑。法官不得不再次提醒大家保持肃静。
周斯绵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他没想到,这些年哥哥已经堕落成这个样子。如果是自己,他都没脸站在这里受审。
周斯绵觉得浑身发热。每一笔账目,都要重新核对,每一个细节,都要拿出来反复追问。
周斯贤反而镇定应对。他已经不在乎所谓的脸面了。人到这一步,面子已经是最不起眼的诉求了。
周斯贤的糜烂,是他咎由自取,可是,他终究是自己的亲哥哥,周斯绵不能无动于衷。
张娟娟低声说,她想提前退场。她已经听不下去了。那些肮脏的勾当,让她听起来很难受。
“简直不可思议,无法想象,”张娟娟嫌弃地说,“表面看起来道貌岸然,背地里都干了些什么呀!”
“要走就走,不要啰嗦,”周斯绵勒了她一眼,“他是我哥哥,再错,也是亲血脉。”
张娟娟站起来,义无反顾走出审判庭。在法院门口,她碰到了周记恩,她一脸惊讶:“记恩,你怎么在这里?”
“我想来看看我爸爸妈妈,”周记恩低着头说,“可是,他们不让我进去。”
张娟娟的心猛地一坠,可怜的孩子!她擦干周记恩的眼泪,牵起他的手,说:“记恩,咱们回家吧,我们不去了。”
“不!我要进去,”周记恩猛地甩开她的手,“我要进去!他们是我爸,我妈,我要去见他们!”
“记恩,你听婶婶说,”张娟娟耐心地开导他,“这里是法院,规定非常严格,不允许别人轻易进入审判庭的。等你叔叔回来了,会告诉你结果的。”
周记恩沉默了。这个世界上,自己最亲的两个人,双双领受牢狱之灾,对他而言,就是天塌下来了。
张娟娟劝道:“记恩,过段时间就可以去看望他们了。到时候,再去吧!现在真进不去了!”
周记恩绝望地仰天长叹,泪水像雨水般滑落,溅起一堆少年的苦恼、无奈、伤心。
哭了好一阵,周记恩才逐渐平息下来。他问:“为什么我爸爸妈妈要干犯法的事?”
“这……”张娟娟结结巴巴,被问住了,努力想词回答他,“我也不知道啊,这些事,可能不是一句两句能说得清的,我也不懂。”
“我知道你不懂,”周记恩恨恨地说,“你现在就想看我们家的笑话。”
“记恩,你怎么能这样说?”张娟娟诧异,“我从来没有跟你爸爸妈妈有任何的仇恨,我为什么要看你们的笑话?这种事,谁都笑不出来啊!”
周记恩不理她,转身跑了。
张娟娟一脸茫然,一脸无辜。周记恩一下子消失在茫茫的人海中,让她的心中一阵失落。她站在法院门口,觉得回家也不妥,法庭又回不去,难受得很。
130露宿街头
冗长的庭审持续了整整一天,休庭的时候,法官宣布择日宣判。周斯贤被法警带走,周斯绵注意到,他走路的时候,脚一瘸一拐的。周斯绵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周斯绵想起,周斯贤刚刚进来的时候,走路虽然有气无力,但没有其他异样。他应该是脚麻了。周斯绵安慰自己,没事的。
快走到门口的时候,周斯贤突然停了下来,看了周斯绵一眼。那眼神,像一道电光火石,瞬间击伤了周斯绵的心。他想说什么,却一直没有开口。
周斯绵阴沉着脸走出审判庭。他感觉周边的眼光怪怪的,好像自己是犯罪的人一样。
张娟娟并没有走。见到周斯绵出来,她马上迎了上来,告诉他,周记恩来过了。
周斯绵详细问了情况,赶紧打电话给父亲。父亲说,记恩一直没回来,正准备打电话问你们,看见他没有?
挂断电话,周斯绵说:“坏了!周记恩不会出事吧?”
周斯绵这么一说,把张娟娟也吓了一跳:“他一下子就跑得没了人影,我拦都没拦住。千万别出事啊!”
两人又打电话给他班主任老师,还有平时几个一起玩的同学,大家都说没看到周记恩。
周斯绵一边报案,一边开着车四处寻找。
“这样像无头苍蝇一样找人,就像大海捞针,”张娟娟说,“我们还是发动朋友同事帮忙一起找吧。”
周斯绵想想也对,但他不愿意医院职工知道是他哥哥受审、侄儿离家出走了。
迫不得已,他打电话给李劲柏和何达兴,把周记恩的照片发给他们,让他们帮着找人,重点是网吧、迪吧。
李劲柏和何达兴领了任务,觉得事关重大,迅速找来一大帮子人,发动全城搜索。
其实,这个城市常住人口二百多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这样毫无线索找人,很难。
可是,再难也要找!周斯绵甚至给电台夜听节目组打电话,请求寻人。
该想的办法都想了,周记恩毫无音信。
周斯绵急了:“怎么办?大晚上的,周记恩会去哪里呢?”
他虽然头晕眼花,但是一定要咬牙坚持下去。找到人,才是大事。
周斯绵在外面到处找人,周金鹏也没闲着。老爷子虽然年过七十,但耳聪目明,考虑问题周到。他一一排除周记恩可能去的地方,一个接一个打电话,得到否定的回答之后,又到楼下的电影院、网吧、迪吧去寻找,东家门进去,西家门出来。
儿子媳妇出事,孙子不能再出事!周金鹏暗下决心,一定要把孙子找回来,哪怕是不吃不喝不睡觉,也要找回孙子。
周金鹏心急如焚。他穿行在城市的大街小巷,不放过任何一个看起来很像周记恩的人,即使认错人了,人家朝他翻白眼、骂脏话,他也认了,还恭恭敬敬给人家道歉。
他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尽快找到孙子。他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一个媳妇,现在,决不能失去这个孙子。无论如何,一定要找到他!
折腾了好几个小时,周金鹏已经哈欠连天精疲力竭,但他咬着牙继续行走在城市大街小巷。有一段时间,周金鹏甚至喊出了声:“周记恩——你在哪里?周记恩——回来!”
一直喊得声音嘶哑,口干舌燥,眼冒金花,仍然没有任何回应。周金鹏绝望了,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幻想着周记恩是不是想不开,做了什么蠢事。
他不会轻生吧?周金鹏问自己。
但他马上又否认:不可能不可能!呸呸呸!我这乌鸦嘴!
可是,记恩在哪里呢?
他又喊起来,声音尽管沙哑,但他还是坚持:“周记恩,你回来!周记恩,我是爷爷,你回来——”
周金鹏沙哑的声音,淹没在城市的喧嚣之中,毫无回音。
周金鹏不甘放弃。这是周斯贤唯一的儿子,他不能失去孙子!
也不知过了多久,城市渐渐安静下来,周金鹏觉得自己头晕眼花,差点摔倒。自己体力迅速下降,再找下去,恐怕会遭遇不测,身边刚好有一个凉亭,他就着昏暗的灯光,想到亭子里歇息一会儿。
周金鹏脚下忽然一个趔趄——好像被什么东西拌了一下。周金鹏打开手机电筒,定睛一看:呀!记恩!
周金鹏喜出望外,他赶忙蹲下去,摇晃周记恩的身子:“记恩,记恩!醒醒!”
周金鹏声嘶力竭,才让周记恩睁开眼睛。他擦着惺忪的睡眼,看见爷爷在叫自己,答应了一声。就是这一声,让周金鹏觉得是世界上最美妙的声音,这是天籁之音。
他老泪纵横,扶起孙子,急切地问:“记恩,你怎么会睡在这儿?”
周记恩摇摇头,一脸茫然:“我不知道怎么在这里。爷爷,这是哪里?你怎么也在这里?”
周金鹏猛地一巴掌拍在他的屁股上:“你傻呀!傻小子,你应该要早点回家呀!你这是要急死我们吗?”
周金鹏赶紧打电话告诉周斯绵:“记恩找到了,你们快来吧!”
接到父亲的电话,周斯绵赶紧和张娟娟赶过来,并通知那些帮忙寻找的同事,人已经找到了!
终于,大家松了一口气。这小子,不知道怎么就跑到这里来了!
回到家,周记诚一个人趴在沙发上睡着了。此时,一家人又饿又困,问了问周记恩的情况,周斯绵检查了周记恩的身体,没有外伤,这才放心。
张娟娟默默地去厨房。晚上,周金鹏破例做了晚餐,等他们回来吃,谁知道出了这种意外,让人提心吊胆!
张娟娟将饭菜热了一下,大家简单吃点东西,这才洗洗睡去。
睡前,周金鹏问周斯绵,判决结果是否出来?周斯绵摇摇头,说:“案件比较复杂,可能还要一段时间才会一审判决。”
周金鹏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他既心疼周斯贤,又痛恨周斯贤,正是他为所欲为,才将一个家拖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此时,月亮已经高高地挂上天空。这个晚上,注定被铭记一生,刻骨铭心的记忆,将牢牢攫住周家每个人的一生。
131孙子住院
第二天早上,周记恩没有像往常一样早早起床读书。
虽然父母出事,周记恩哭过闹过,但是读书依旧努力。他的心中,就是要好好读书,然后考上外地的好大学,永远离开这个让他伤心欲绝的地方。
没错,他想单飞,永远不想回来。哪怕看上一眼,他都会心痛,那种剧烈的刺痛让他难受得要死。
可是,这一天,周记恩没有起床。
周金鹏以为孙子昨天晚上太累了,没忍心叫他起床,还叮嘱周斯绵,不要打搅周记恩睡觉。小孩子嘛,让他多睡一会儿,补充睡眠,一天不去学校,关系不大。
周斯绵和张娟娟带着周记诚小心翼翼关上门,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平凡的一天开始了。
家里安安静静。周金鹏坐在沙发上,不时瞟瞟周记恩的房门,期待他睡到自然醒。
坐了大概一个小时,周金鹏想,记恩这个时候大概还不会醒,就出去买点菜。家里虽然有菜,但他想买只老母鸡,让周记恩补补。这段时间,周记恩茶饭不思,眼见着一天天瘦下来,让他这个当爷爷的既心痛又担心。
周金鹏买了鸡,看看时间还早,怕吵醒孙子,又在外面溜达一圈,才回到家。
老年人的日常,买买菜、溜溜弯,安安静静过日子。可是,命运好像跟他干上了,年轻的时候让他走村串户看病,后来当了竿子乡卫生院院长,要操心医院大大小小的事。乡镇卫生院虽然小,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没完没了的事,让他疲于应付。好不容易退休了,这才过了几天清闲日子,大儿子两口子都出事了,搞得家都没有了。
他也莫名感受到来自外界的压力。几个曾经和他一起遛弯的老伙计,听说他儿子出事了,都有意疏远了他。他真切体验到,如果晚辈不争气,老人也跟着受人排挤,遭人白眼。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他好歹培养了两个儿子,如果不是老大出事,他还是有一帮子能聊到一起去的朋友。虽然不能提笼架鸟,但一起遛弯的人还是有的。
现在,很多人看到周金鹏,唯恐避之不及,都拐着弯走开。一股强烈的失落感在他的心里荡开来。
“唉!”周金鹏沉重地叹息一声,提着鸡,慢慢往回走。
“记恩——记恩——”周金鹏回到家,时钟已经指导十点半了,他去敲周记恩的卧室门,“起来读书了。”
周金鹏连喊了几声,周记恩没有反应。
周金鹏嘀咕:睡这么沉?
他觉得不太对劲,推开门,周记恩蜷缩在床上。他推着孙子的肩膀:“记恩,起来读书了。”
他感觉周记恩身上发烫,摸了摸孙子的额头:“呀!这么烫!怎么还发烧了呢?”
他大声喊道:“记恩,怎么样了?”
周记恩“嗯”了一声,侧翻了身子,睡了过去。
周金鹏看到孙子那张通红的脸,就像熟透了的红苹果。他赶紧拿来体温表夹在周记恩腋下。
“42度8!”周金鹏惊骇,赶忙打电话给周斯绵,“斯绵,记恩发烧了,你赶快回来看看吧!”
接到父亲的电话,周斯绵一个激灵:“爸,我马上回来,你先别着急。”
周斯绵急匆匆赶回,给周记恩做了检查,觉得很像急性肾炎,他赶紧将周记恩背到了医院。
化验结果印证了周斯绵的判断。周金鹏清楚,急性肾炎是一种急性肾脏疾病,只有治疗得当,基本没有后遗症,但是,一旦没有控制好病情,很可能转变为慢性肾炎,他非常担心孙子的病情。
“斯绵,无论如何,想办法治好他,”周金鹏的语气近乎哀求,“斯贤不争气,记恩不能再有闪失,你这个当叔叔的,要担起这个家庭的重担。”
周斯绵安慰父亲:“爸,你放心,我竭尽全力。”
“我相信你的能力,但是,担心你没有这个精力,”周金鹏说,“如果你没时间,就托付一位有本事的医生。”
周斯绵叫来李劲柏:“昨晚你找人辛苦了,现在,还要麻烦你费心,这是我的侄儿。”
李劲柏哪敢怠慢。周斯绵是行家里手,颇有名望,撇开院长或者博士这些头衔,就算是一个普通病人,医生也应该尽心尽力医治。他接过病历资料,说:“周院长放心,我们一定会尽力。”
从个人感情来说,在李劲柏和王晶运两个肾内科主任中,周斯绵更愿意相信李劲柏。这也许是他个人的偏见。
周斯绵心情沉重,他拍了拍李劲柏的肩膀,说:“劲柏,也许对医生来说,一个病人没治好,只是个案,然而对一个家庭来说,一个病人就是一辈子。”
唐玲玲带护士给周记恩铺床,听周斯绵这么说,安慰道:“周院长放心吧,李博士一定不负厚望。”
李劲柏睨了唐玲玲一眼,说:“别给我戴高帽子,我争取不失手。”
在疾病面前,每一个人的心情都是一样的,希望医生能用心尽力。尽管周斯绵是医院院长,他也不能时时刻刻守在周记恩身边,也要托付他人。
安置妥当,周斯绵跟父亲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说:“爸,你不要着急,李主任也是医学博士,记恩一定会没事的。”
周金鹏一脸茫然。这段时间,心里乱成了一锅粥,苦成了黄连素。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苦口婆心给两个儿子讲了很多道理,却没能阻止周斯贤犯错误。有些错误是犯不得的,犯了,是要付出一辈子代价的。他内心默念:记恩赶紧好起来,斯绵千万别走岔道了。
唉!周金鹏听到自己内心沉重的叹息:人生苦多,难有快乐!
“爷爷,我肚子疼。”周记恩躺在床上,脸上红扑扑的,嘴唇干枯。
周金鹏赶紧去叫医生:“李博士,李博士,请你来看一下!”
李劲柏正在开处方,听到周老爷子呼叫,快步来到病房,摸了摸周记恩的额头,又用手压了压他的肚子,问:“怎么了?”
“肚子疼。”周记恩指了指肚子说。
“昨天晚上到现在还没吃东西。”周金鹏补充道。
李劲柏又检查了一遍,排除了腹部器质性病变,安慰周记恩道:“可能是没吃东西的原因,等下我们给你打一针,输上液,就不会痛了。”
周金鹏问:“李博士,你这个医嘱能不能快一点?”
“马上就好!”
132老人撒气
周记恩的血管很细,周舟州听说是院长的侄儿,来打针的时候,有点紧张,打了三次也没找到血管。周金鹏心疼孙子,呵斥道:“护士,你会不会打针?不会打针给我滚!”
周舟州本来就紧张,被周金鹏这么一呵斥,心里顿时乱了方寸,她一个劲给老爷子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周金鹏呵斥道:“什么对不起?叫你们护士长来!”
周舟州吓得放下输液针就跑:“护士长护士长!你快来!”
周舟州的声音吓得颤抖,把唐玲玲都吓了一跳,忙问:“怎么了?”
周舟州战战兢兢说了事情经过,唐玲玲带着她来到病房,给周金鹏道歉。老爷子这时正在气头上,指着周舟州说:“你怎么能让这么一个没经验的护士来打针?戳了三四针也没打进去,这样的护士不是饭桶吗?”
唐玲玲又是解释又是赔礼道歉,周金鹏依然不依不饶。他平时是个很和气的老头,一下子就变得这么不依不饶,实在匪夷所思。可是,他现在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心里憋着一股邪火,不吐不快。
唐玲玲拿起输液瓶吊在架子上,准备重新为周记恩输液,周金鹏还在叨叨,拉脸做相,病房气氛一团糟。
周舟州在一旁默默垂泪,周金鹏抱怨不休,周记恩痛得哼哼哈哈。唐玲玲安抚周金鹏,安抚周记恩,还要安抚周舟州。费了很多口舌,还是没有劝住周金鹏。
周金鹏这么一闹,病房里的人都出来看热闹。很多的人,不管置身何处,只要有热闹看,可以立马忘记自己的烦恼,来看别人的笑话。
李劲柏听到了周老爷子训斥护士的声音,他不想去凑这个热闹。院长的父亲,谁敢得罪啊,要说就说两句,也许发泄完了就没事了。
黄川明看了几眼李劲柏,见他没有任何反应,依旧做着写病历,他明白李劲柏忌惮周斯绵,不敢出来制止。但刚才是周舟州去打针,他坐不住了,冲到病房,对周金鹏吼道:“吵什么吵?医院又不是你家的!”
突然冲出来这么一个愣头青,周金鹏暂时被唬住了,但他马上就明白过来,呵斥道:“你敢冲我吼?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来啊,让周斯绵开除我啊,”黄川明指着周金鹏说,“为老不尊,像什么样子!以为自己的崽是院长就了不起啊?撒泼耍横,什么人呐!”
周金鹏平时没受过这种气,他也不是撒泼耍横的人,但今天为什么会这样,他也解释不清。受了气,他立马打电话给周斯绵:“周斯绵,你们医院都是些什么人!转院!一定转院!”
周斯绵接到父亲电话,一头雾水。他赶紧打电话给李劲柏问情况。
李劲柏压根就不想说,在电话里“嗯嗯啊啊”,这样更让周斯绵起疑心。他一溜小跑,来到肾内一科。
周金鹏见儿子来了,知道自己发脾气是没道理,倒没有了告状的勇气了。他嚅嗫着嘴,说:“其实没什么事,没什么事。”
周斯绵看到周记恩的输液吊瓶已经挂上,但没有输进去,他大致明白了几分,说:“爸,这里是医院,你自己也当过医生,还当过院长,多理解医生护士。”
周斯绵的话,反倒刺激了黄川明,他阴阳怪气地说:“还不是仗着有个当院长的儿子,才敢在医院这么嚣张。”
这句话,让很多人提心吊胆。
周斯绵却当作没听见,对唐玲玲说:“赶紧输液。”
唐玲玲像得到了大赦令,赶紧给周记恩打针。
周斯绵转身对围观的病人和家属说:“都回自己病房去休息吧,没什么事了!”
周金鹏撇了撇嘴,心里很不服气。大家散去之后,周斯绵向父亲问清了来龙去脉,对父亲说:“你平时不是这样啊,怎么会不冷静了呢?”
“我着急啊!”
“我们都着急,可是,再着急也不能拿医生护士当出气筒啊,”周斯绵说,“我们都在批评那些对医生横蛮无理的人,怎么事情一发生在自己头上,就跟平常人没区别了呢?”
“刚才那个医生,也挺凶的。”
“好了,别说了!”
周金鹏原本没指望周斯绵为自己出头,但周斯绵的态度却让他失望:“你最起码要安慰我两句。”
“爸,我不想跟你讲大道理,大道理你比我懂得多,”周斯绵说,“我觉得你变了。”
周金鹏怔住了。自己变了吗?是变了!变得不可理喻了。
退休十多年,周金鹏一直没忘记自己是个医生,他不再说自己受了委屈,是因为自己确实有点过分。
回过头,周斯绵去了医生办公室。周舟州眼睛红红的,一看就是刚刚哭过。黄川明正在忿忿不平发牢骚:“什么人呐!有个当院长的儿子就可以为所欲为,太不讲理了!”
“话也不能这么说,”周斯绵说,“黄医生,我们也要学会相互理解,相互信任,才能处理好医患关系,你说是不?”
黄川明听到周斯绵的声音,赶紧站起来,辩解道:“周院长,今天确实是老爷子不对……”
“黄川明!住嘴!”李劲柏呵斥道。
“别,”周斯绵对李劲柏说,“让他说下去,我倒是想听听这些愤青们到底怎么评价我们。”
黄川明瞪着眼说:“我不是什么愤青,但我是一个知道好丑的年轻人。”
周斯绵笑了,说:“那你说说看,是不是我们这些中年人,都不讲道理了?”
周舟州突然哭着说:“黄川明,你不是愤青是什么?看谁都不顺眼,说话阴阳怪气,永远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
黄川明可以不在乎院长的评价,可以不把科主任放在眼里,但很在意周舟州的看法。他没想到她对自己的看法,一点都没变。他吼道:“是啊,在你眼里,我就是个刺儿头、愣头青、愤青!”
说完,扭头就走了,留下一片惊讶、一片愤怒的表情。
一场莫名其妙的风波,让周斯绵处于尴尬境地,一方是父亲,一方是下属,说谁都不服,批评谁都不对。
当然,周斯绵不会让这件事不了了之的。他告诉李劲柏和唐玲玲,这段时间不要再提这件事,特别不要批评黄川明。黄川明这样的年轻人思维跟别人不一样,看谁都逆反,看到自认为不公平的事,都喜欢跳出来评价,喜欢打抱不平。
李劲柏平时就拿黄川明没辙,遇到这种事,他真想好好地批评一下。既然周斯绵这样说了,他也不便多言。
周斯绵将这件事交给侯江涛处理。他知道,侯书记有办法处理这些复杂的关系。
“你想我怎么处理黄川明?”侯江涛停了一下,说,“这件事的起因是老爷子呵斥医务人员在先,我总不能批评老爷子吧?”
“侯书记,这件事交给你处理,当然是希望你能公平处理。如果是我处理,就算绝对公平,他们也会说我袒护。”
“你这是给我一个烫手的山芋,”侯江涛笑着问,“你就不怕职工说我们是官官相护?”
“不会。大家都知道侯书记处理复杂问题的能力顶呱呱,在整个卫生系统都是有口皆碑。”
周斯绵给侯江涛戴了一个高帽子,让侯江涛不得不出马。虽然周斯绵处世公正,但毕竟牵涉到他的父亲,要是处理不好,就是典型的费力不讨好。
“再等等吧,”侯江涛说,“这样的事,越急越乱。我想,等你侄儿的病情好转了,再去处理,效果要好得多。”
周斯绵伸出大拇指,说了声“厉害”,就回到了自己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