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3横生枝节
周记恩的病情见效很快。只要处理及时,治疗得当,急性肾炎并不复杂。
这天,李劲柏来查房,见周金鹏趴在周记恩病床上打盹,轻轻地推醒他:“老爷子,别着凉了。”
周金鹏醒来,见是李劲柏,说:“人上了年纪,容易犯困。”
李劲柏问周记恩一些情况,吃了什么,感觉怎么样,小便多不多?
周记恩如实回答,尿量恢复正常,也不发烧了,结合尿蛋白检查结果阴性,李劲柏判断,周记恩的急性肾炎已经得到了控制,他说:“你今天可以出院了。”
周记恩病恹恹的,说:“我不想出院。”
李劲柏和周记恩对视了一眼,问:“为什么不想出院?你的病已经好了,回家调理三五天就恢复了。”
“对啊,记恩,回家调理比在医院舒服多了,我们还是出院吧。”周金鹏抚摸着孙子的头说道。
“说了我不想出院,”周记恩忽然烦躁,叫道,“那也不是我的家。”
周金鹏被周记恩这句话说懵了。他非常担心孙子有寄人篱下的感觉,平时总是叮嘱张娟娟和周记诚,对记恩好一点。
十多岁的男孩子是多愁善感的,家里又出了这种事,周记恩的心情让人理解。李劲柏是个医生,他也不好插嘴周家的家事,只能在边上听着。
当医生的都是这样,病人的家事只能听,不能插嘴,更不能传播。
周金鹏恍惚了一会儿,对周记恩说:“记恩,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可是,我的心里更难受。我们总不能因为难受,就不活下去了吧?”
周记恩缩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不想听爷爷叨叨。苦难都是自己的,没有人能替他承受苦难。
周金鹏和李劲柏对视一眼,说:“李主任,你先去吧,我再劝劝他。”
李劲柏说:“老爷子,你别逼他出院。他愿意多住几天就先住着。”
周金鹏满脸歉意,说:“没办法,李主任,让你们操心了。”
李劲柏摆摆手说:“我很理解你们的心情,如果有什么需要,可以跟我和唐护士长说。”
周金鹏的泪水潸然而下。这一辈子,周金鹏都没流过这么多眼泪。他的心,像刀绞一样。
等周记恩心情慢慢平静下来,周金鹏对他说:“记恩,现在觉得好一点了吗?”
周金鹏一说话,周记恩就把头缩进被子。
周金鹏叹了口气,说:“记恩,说实在话,爷爷这辈子吃过很多苦,但是没有一次能打倒我。可是,这次不一样,你的父亲是我的儿子,你的母亲是我的儿媳。”
周记恩“呜呜”哭起来。
“记恩啊,人这一辈子总是要受苦受累的,我理解你的心情,但你不能被暂时的困难吓倒。”
周记恩的哭声越来越大。他从来没有受过委屈,从来没有吃过苦。这一次,将他这一辈子积攒下来的苦,都吃进去了。
周金鹏说:“孩子,你爸妈不争气,犯了罪,我们总不能不活了!我们好好地活下去,他们才会安心改造。这个时候,我们就是他们的精神支柱。”
“我恨他们,我恨他们……”周记恩咬牙切齿地说。
“是的,我也恨他们,”周金鹏顺着孙子的话说,“他们不听话,给我们带来了伤害。可是,事情已经发生了,难道我们要抛弃他们吗?我们能对他们不管不顾吗?不能!”
周记恩慢慢停止了哭泣:“道理我都懂。可是,我心里难受,难受啊!”他长叹一口气说,“爷爷,你说,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呢?”
周金鹏被问住了。他说:“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能这么干!我也费解,也怀疑,他们每一次看我,我都跟他们讲道理。可是,他们把我的话当耳边风啊!”
周记恩坐了起来,恨恨地说:“我恨他们!”
“记恩啊,再怎么样,他们都是你们的父母,是他们把你带到这个世界上的,给了你生命。”
“我恨他们!恨他们!”周记恩面无表情,重复着这句话。
侯江涛的到来,打断了爷孙俩的谈话。他提了一个果篮过来,嘘寒问暖:“老爷子,记恩已经康复了吧?”
见侯书记来,周金鹏赶紧抹了一把眼泪,招呼道:“侯书记,怎么还惊动你了?”转身向记恩说,“候伯伯来看你了。”
周记恩毫无表情地叫了声“候伯伯”,再也不说话。
侯江涛问了些基本情况,得知周记恩病情已无大碍,松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治好了病,对周斯绵也是一个交代,他说:“老爷子,依我看,记恩这种情况,也不急着出院。他想多住几天,多调节调节,有好处。”
周金鹏说:“现在也只好如此了,只是辛苦斯绵两口子了。”
这段时间,张娟娟每天都要来送饭,一日三餐,按时准点送到。不能说张娟娟毫无怨言,起码她的怨言没有表现出来。送来的饭菜,荤素搭配,色香味上乘,更贴心的是,周斯绵专门针对周记恩的急性肾炎开了菜谱,让病友们好生羡慕。
侯江涛说:“斯绵和张娟娟是当叔叔婶婶的人,他们辛苦一点是应该的。只是,我们有些事,不要让斯绵为难。”
听话听音,周金鹏一下子就明白,侯江涛应该是有所指。指的是什么?可能是刚入院那天,自己对护士发脾气那件事吧?
周金鹏说:“侯书记,有些事我可能做得不太妥当,说话重了点,引起了一些误会。”
跟聪明人说话,不费劲。
“老爷子,今天我来,两层意思,一层呢,是探望侄儿,斯绵忙,有些顾不上,我这个当书记的,也该帮衬帮衬他。”侯江涛说了第一层意思,故意停顿了一下,瞟了一眼周金鹏的表情,看看他什么反应。
周金鹏完全明白了,侯江涛来的第二层意思,就是希望他能为自己的急躁莽撞有个说法,医院领导对医务人员也好有个交代。
“侯书记的意思是,第二层意思,希望我能主动跟那个叫周舟州的护士道个歉?”
侯江涛避开周金鹏的目光,顾左右而言他:“老爷子啊,你是医院管理的前辈,有些事……”
“那天批评护士确实是我不对,”周金鹏话锋一转,说,“可是,那个叫黄川明的医生,你们该给我一个说法。”
134老人醒来
侯江涛没想到自己被周金鹏反过来将了一军。老爷子的话意思很明确,就是黄川明要先道歉,自己才给周舟州道歉。
他没想过让黄川明出面道歉。这个刺儿头,动不动就喊走,喊了几年却不见他走,谁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李劲柏已经好几次想把他调出去,王晶运也不愿意接,现在已经没人愿意惹他了。
侯江涛说:“老爷子,我先行给你赔个不是。你大人大量,先原谅这个年轻人,我们以后一定会好好教育他。”
周金鹏脸拉得老长:“侯书记,如果这么轻描淡写就放过这个年轻人,你们是在有意纵容他。况且,你替他道歉,他知道吗?”
侯江涛没想到老爷子这么犟。他把李劲柏唐玲玲,还有黄川明和周舟州都喊道病房里来,说明来意,当着大家的面,代替黄川明向周金鹏道歉,请老爷子原谅。
老爷子也不是不讲理的人,他说:“侯书记道歉,我先记下,并感谢。这里,我当着大家的面,向周舟州诚挚道歉,请你原谅我!”
周舟州没想到老爷子会这么说,赶紧自我检讨:“也怪我当时太急了,总是出错。我要向您赔个不是。”
事情即将圆满收场,侯江涛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没想到,黄川明突然跳了出来,怒斥:“侯书记,你要道歉跟我没关系!不要以我的名义!你们这些软骨头,把医务人员当成什么了?能不能把膝盖长在自己身上!”
黄川明好像受到了奇耻大辱,突然蹦出这么一句话,现场再次惊愕。周金鹏气得脸都白了,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
侯江涛厉声制止:“黄川明,你的书读狗肚子里去了!”
唐玲玲赶紧上前,安慰周金鹏:“老爷子,您消消气,我们不跟年轻人计较!”
周记恩突然坐起来,指着黄川明说:“你敢骂我爷爷,我和你拼了!”
黄川明没想到自己一句话,会引发这么大的反感,说:“本来就是,没错为什么要道歉!”
周记恩从床上跳下来,一把抓住黄川明的衣领:“你算什么东西?敢骂我爷爷!道歉!”
周记恩虽然比黄川明高大,但终究大病初愈,有力气使不出,反被黄川明撂倒在地。
见这两人打起来了,侯江涛李劲柏几个人使劲拉架,两人抱着在地上翻滚,谁也不愿意松手。
周金鹏一急,倒在床上,口吐白沫。唐玲玲赶紧呼救。几个人放开在地上打架的黄川明和周记恩,赶快过来抢救周金鹏。
事情彻底闹大了,周金鹏突发心脏病,血压飙升!大事不好!
周记恩扑倒周金鹏身边,放声大哭:“爷爷,爷爷……”
侯江涛瞪了黄川明一眼,将周记恩拉开:“记恩,让一让,医生护士给你爷爷看病。”
周记恩甩开侯江涛的手,指着黄川明咬牙切齿地说:“告诉你,我爷爷要是有什么事,我跟你没完!”
黄川明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就像一只斗败的公鸡,垂立一旁,既不敢说话,也不敢上前抢救周金鹏。他就这么默默地看着,脑海里一片空白。
一边通知心内科主任前来会诊,一边告诉周斯绵情况。
周斯绵是跟心内科主任同时到达病房的,他耐心地等心内科主任会诊意见,急切地问:“怎么了?”
心内科主任做了床旁心电图、测了血压等检查,说:“血压高,应该是受了刺激,治疗上,常规降压、吸氧治疗。”
侯江涛长吁一口气,将周斯绵拉到一边,如此这般说了。周斯绵怒不可遏,恨不得立即宣布开除黄川明,可是,他是一院之长,做决策决不能如此轻率。
“猪脑子啊,眼见着所有的结都解开了,他突然来这么一出,”侯江涛说,“劝都劝不住。”
“周记恩扑上去打架,是火上浇油!”周斯绵怒火中烧,“等我爸醒来再说吧。”
这边,黄川明已经被周舟州推到医生值班室躲起来了:“你就是蠢货、王八蛋!”
周舟州低沉的声音,骂道。
“怎么了?是他先过来打我!”黄川明终于开口了,“他打我,难道不准我还手?”
“就你聪明,就你能干,你怎么不去专门打架?还当什么医生啊!”周舟州恨恨地说,“黄川明,我原本以为你就是有点小脾气的年轻人,没想到,你压根是一个好坏不分的蠢猪!白读了这么多年的书!”
“我根本没指望你会跟我好,也没指望在这里干一辈子,”黄川明回过神来,说,“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走吧!滚吧!滚得越远越好!”李劲柏突然出现在黄川明眼前,骂道,“真不知道你是个什么德行,以为自己了不起?”
黄川明低头不语。
李劲柏的骂声,惊动了周斯绵和侯江涛,引来了一大堆人围观。
周斯绵示意侯江涛去劝劝,自己留下来陪父亲。
药物用上去之后,周金鹏缓缓睁开了眼睛。周斯绵和周记恩,还有周围的人,在他眼里是一团模糊的影子。他分辨不出,谁是谁?自己在哪里?
周金鹏又闭上眼睛,脑子里使劲回忆发生了什么事?
他终于想起来了:记恩跟医生打架。他突然睁开眼睛喊道:“记恩,记恩,你过来!”
周记恩握住爷爷的手,眼泪刷地流了下来:“爷爷,你醒了!”
“记恩,你没事吧?”周金鹏松开周记恩的手,抖抖索索摸着孙子的头。
“记恩没事呢!爸,你放心吧!”周斯绵安抚道。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周金鹏叹了一口气,“周家已经出了两个不争气的东西了,记恩不能再有任何闪失!”
周斯绵点头,说:“爸,你放心吧!记恩一定没事的。”
“我就是不放心啊!”周金鹏心事重重,“斯绵啊,我感觉自己老了,不服老不行啊!你要照顾好侄儿啊!”
周斯绵的心头突然涌起一阵酸楚。这个世界上,就这么几个亲人,自己有责任成长为一颗苍天大树,为亲人遮风避雨。
135年薪诱人
周金鹏足足躺了两天,才从床上起来。他腰酸背痛,走路摇摇晃晃,随时都有倒下去的危险。周斯绵和张娟娟轮流守着老爷子,生怕有什么闪失。
周记恩时不时帮点小忙。他也在责问自己,当时不那么冲动,是不是爷爷就不会着急晕倒了?他恨那个黄川明,却无可奈何。他的心里,埋下了仇恨的种子,对黄川明,他总有一天要报复的。
周金鹏顺了顺气,觉着身体恢复了,对周斯绵说:“斯绵,给记恩办出院手续吧。我带着他回去了。”
周斯绵再三确认父亲的身体没有问题了,才跟李劲柏说可以出院了。
李劲柏终于松了一口气,赶紧开了医嘱,安排护理部办理出院。
李劲柏心里也窝着火,为黄川明的鲁莽恼怒。科里有这么一位愣头青,他也真是无可奈何。见人就怼,逮谁咬谁,真的让人无法忍受。可是,他还得忍受。
李劲柏想了很多办法,想把黄川明调到肾内二科去,可是王晶运比猴子还精明,不管他怎么说,就是不愿意接收。这一次,好在老爷子身体硬朗,挺了过来,否则,自己都不知道有什么脸面见周斯绵。
周舟州眼睛也哭肿了。大家都以为黄川明是为她出头,才得罪的院长父亲。“其实不是,我没让他去打架啊!”周舟州这样跟人解释,没有一个人愿意相信她。很多人捂着嘴,笑着离开的。
“黄川明这个王八蛋,谁让他横生枝节?”周舟州在心里不止一千遍骂这句话。
唐玲玲劝周舟州:“算了,过去的事,不要总是放在心上。”
周舟州心里过不去这道坎,在早交班的时候,将黄川明骂个狗血淋头。
其实,这是一个无法说清楚的故事。周舟州再骂,再难受,黄川明也不会改变。
办完出院手续,李劲柏和唐玲玲将老爷子和周记恩送到电梯门口,说了很多道歉的话,才送走他们。
转身,李劲柏就将黄川明叫到办公室,板着脸说:“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这里容不下你这尊大神。”
“李劲柏,我仰慕你是博士,没想到你也是个软骨头!”黄川明嬉笑怒骂。
“你是硬骨头,赶紧走!”李劲柏愤怒地吼。
黄川明压根不看他,转身回医生办公室收拾东西。其实,他也没什么东西可以收拾,无非就是几本书,还有几封写给周舟州的信。这些信,他都没来得及寄出去,或者说,他压根没有想过要寄出去。他知道她的心思,不愿意跟他交往,更不可能成为他的女朋友。
但是,信还是要写的,给自己的青春一个交代。这是一段还没有开始的爱情,就早早地夭折了。
此时,何田田突然到了。唐玲玲看到她,第一反应就是她又来纠缠李劲柏了,冷冷地说:“你来干什么?李主任不在!”
何田田并不恼怒,她现在身份不同了,不再是几年前那个小护士了。她笑着说:“不好意思,我不是来找李博士的。”
何田田径直找到黄川明,说:“黄医生,我以肾脏病专科医院董事长的身份,诚挚邀请你加盟我们医院,开创美好未来。”
黄川明愣住了,说:“我没说过要去你们医院啊。”
“我们好歹同事过,你的朋友圈我也看过,知道你一定会走人的,”何田田伸出芊芊玉手,笑着说,“愿意的话,我们握个手吧!”
黄川明冷冷地回绝:“对不起,我不去你们医院。不是看不起你们,而是受不了那份约束。”
何田田说:“黄医生,现在的肾脏病专科医院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看中你,主要是不想看到你失业。”
“谢谢,我还不至于饿死。”
何田田略显尴尬,说:“好吧,我准许你思考几天,随时恭候你加盟,我们一起将肾脏病专科医院做大做强。”
黄川明没有理睬她,继续收拾东西。
李劲柏路过医生办公室,见何田田在,折回来问唐玲玲,她怎么来了?唐玲玲告诉他,何田田是来医院抢人的。
“抢人?”
“是啊,抢黄川明呢!”
李劲柏恍然大悟:“消息还真灵通,不得不佩服这个女人干事业的决心。”
唐玲玲嘟囔着:“你是后悔跟她分手了吧?”
李劲柏说了声“无聊”,就打电话给周斯绵,告诉他,何田田来医院“揽才”。
周斯绵想了一下,说:“她愿意要,就给她吧!像黄川明这样的愤青,医院不少,对这些人,愿意走的,一个都不留。”
李劲柏得到周斯绵的授意,心里反倒踏实了。他迎面向何田田走去,乐呵呵地打招呼:“哟,何总呀,好久不见,什么风把你吹过来了?”
何田田笑着说:“李博士,你那个专家门诊已经很久不去了,我来看看,你到底有多忙。”
肾脏病专科医院给李劲柏安排的专家门诊,李劲柏只去过两三次。他压根就没把这个专家门诊放在心上。如果当初不是周斯绵做工作,他才不会去当那个专家组组长。
李劲柏说:“恐怕不止这样吧?何总是看上了我们医院出了名的刺儿头了,这样,他去你那里,我们科室还要开个欢送会。”
黄川明白了李劲柏一眼,说:“李主任,别这么损。告诉你,我就是看不起你这种没骨气的所谓的专家。其实,在很多人眼里,你狗屁都不是。”
李劲柏被黄川明呛得无话可说,面子挂不住。何田田却笑起来了,说:“黄医生伶牙俐齿,到我们医院,一定会有施展才华的舞台。”
黄川明说:“好啊,你给我什么待遇?”
“好歹我们在一个科室待过,我不会亏待你的,”何田田当即从包里拿出一纸协议递给黄川明,说,“年薪三十万,你还满意吧?”
科室里几个医生正在忙着,有的抽空瞟几眼何田田,想看看她到底唱的哪一出,一听到“年薪三十万”这句话,有几个人心里怔住了。黄川明能拿三十万,很多比他业务能力强的医生岂不是更高?
136沟通机制
黄川明这回也愣住了:“你说真的?”
“当然是真的,”何田田故意提高声音说,“肾脏病专科医院大量欢迎有临床经验的青年才俊来医院发展!”
如果不是李劲柏和唐玲玲在场,有几个年轻医生差一点鼓起了掌。李劲柏感受到了这种冲动,对几个年轻的医生说:“谁羡慕,谁想去,我现在就批准。”
年轻医生当即收过目光,低头写病历开医嘱。
黄川明要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没有细看协议,拿出笔“刷刷刷”签名。
何田田当即鼓掌,握手:“欢迎黄主任加盟,我们医院将为你创造有尊严的执业环境!”
周舟州冷冷地看着这一幕,跟着鼓掌附和:“我们欢送黄川明这个刺儿头走人!”
黄川明瞪了周舟州一眼,说:“走着瞧!你们这些没出息的样子,这辈子都不可能赶上我!”
“你还没得志,就一副小人得志的相,”周舟州嗤之以鼻,“祝你好运!”
何田田公然来医院抢人,特别是招聘一个普通临床医生年薪三十万的消息,在医院引起一阵轰动。很多职工义愤填膺,要求禁止何田田进入医院。
周斯绵听了医院这些反响,虽然觉得不至于要禁止某人进入医院,但是,这毕竟是一个强烈的信号,她私自来医院“抢人”,并且时机把握得这么精准,说明她是真正的瞄准市人民医院肾内科了。长此下去,医院人才还不会被她挖空了?
医院不能允许这种“挖墙脚”的现象,虽说市人民医院跟肾脏病专科医院不在一个重量级上,但他必须要警惕这种苗头。
侯江涛却不以为然。他对周斯绵的忧心忡忡有了新的解释:“斯绵啊,我们要清楚,一家医院要引进什么人,留住什么人,培养什么人,而不是为个别医生流失而苦恼。”
侯江涛的话,出乎周斯绵的意料:“怎么说?我看这种现象对医院很不利,她已经公开到医院来抢人了。”
“真正的人才,她是抢不走的,”侯江涛信心十足,“斯绵啊,我们要认真分析,现在的人才在想什么?要什么?”
面对侯江涛抛出的这个话题,周斯绵回答不出来。他没有深入思考,也没有深入调研,不敢妄下结论。
“我在想,我们对人才的理解是不是肤浅了?”侯江涛说,“我们总以为把博士、教授引进来就成功了,其实不然!”
“还要怎么样?我当初也是这样的啊!”周斯绵不解。
“我在考虑两个问题,一个,我们要引进什么样的人?”
“刚才说了,医学博士和教授,是我们引进的重点对象。”
“还应该再加上一条,院士团队,”侯江涛摸摸他头上的“栅栏”说,“我们要探索弹性引进措施,将国内外知名院士团队引进来,把顶尖的专家团队引到市里来,方便市民群众在家门口看病。包括你的导师团队。”
侯江涛的话,让周斯绵豁然开朗:“侯书记,这是一盘大棋,我们要好好规划一下。”
侯江涛摆摆手,说:“斯绵院长,我已经跟你的导师进行过初步协商了,基本上可以成形了!”
周斯绵大吃一惊:“我的导师?我的天呐!你悄悄干了一件大事啊!”
侯江涛得意地笑笑:“你的导师是国际顶尖的肾脏病专家,你看,我这个已经被判了死刑的人,现在不是活得好好地吗?”
侯江涛刚回国就在想,怎么样将周斯绵的导师团队请到医院来坐诊?这个问题困扰了他很久。他经过查阅很多文件,才弄清楚邀请国外专家来坐诊的规定和要求,找了很多人,请教了很多专家,才搞清楚里面的弯弯绕。
“现在,我们只差最后一个环节,”侯江涛得意地说,“这个环节搞好了,你和导师见面指日可待!”
周斯绵一阵激动。能请导师来市人民医院定期坐诊,是他多年来梦寐以求的大事。他急切地问:“什么环节?”
“你飞瑞典,亲自跟导师团队签订协议,”侯江涛说,“这份协议,我已经跟他们谈了很久,每一个细节都敲定了,并请律师看过,只等你去签了!”
“好你个老侯,悄悄办了件大事!”周斯绵激动得拍着他的肩膀,“我这就去跟导师约时间!”
“慢着!”侯江涛冷不丁说,“这只是我们打开国际学术交流的第一步,还有一步,就是建立院领导联系人才机制,文件我已经安排人事科起草好了,你先看看,到时候我们上党委会研究完善。”
周斯绵接过文件,好家伙!这份文件,对医院领导什么时候跟人才沟通交流、沟通交流的方式、内容都做了明确规定。
看过文件,周斯绵激动地说:“老侯,还是你老谋深算!你把人才关心的问题都想透了,解决大家的后顾之忧,人才何愁留不住?”
“别忙着高兴,”侯江涛说,“我们做这些工作,其实是一些亡羊补牢的工作。我们总是说,要把职工的利益看得跟医院的利益同等重要,其实,很多事还停留在口头上。只有我们这一代人,把这些基础性的工作做扎实,才会真正形成尊重人才的大环境。”
周斯绵对侯江涛的看法深为赞同。一家三甲医院,没有人才支撑,没有学科支持,没有技术创新,就谈不上发展。在刘志和当院长的时候,医院处于野蛮扩张的地步,学科发展在低端水平,人才大量流失,医院损失了整整十年。
“如何将损失的十年夺回来,这是我们需要深入思考的问题,”周斯绵说,“下一步,我们要把医院学科建设提上议事日程,建强学科,才能在夹缝中求生存。”
市人民医院一直在大学附属医院的包围夹击之中。市里,有八家三级医院,其中四家是大学附属医院,已经对市人民医院形成了合围之势,如果在这一代人手里,不能有效突围,就会沦落为二级医院,生存都会相当困难,何谈发展?何谈竞争?
想到这里,周斯绵刚刚那一点高兴劲,又飞走了。他的肩上,担子很重,不能有一丝懈怠。医院三千多职工,都在看着他,自己不能沉迷于家庭的小得失、个人的小情绪之中。
一家医院的发展,不是一朝一夕之功,需要持之以恒的努力,就像人的发展一样,一步一个脚印,才能开创属于自己的天地。
137博士同学
飞越大洋办大事,周斯绵的心情不能仅仅用激动来形容。他的脸上,仿佛洋溢着青春的光芒,心里一直在打鼓。
那一年,周斯绵告别父母,告别妻子,一脚踏进一无所知的异国他乡,遇到了导师。
导师不但教给他学问,将他培养成一名肾脏疾病博士,还处心积虑让他留在瑞典。
如果不是母亲病重在床,如果不是遇到市人民医院恰巧招聘肾脏病专业博士,他也许会一心一意留在瑞典。
那年,一个叫詹姆斯的女子差点闯进了他的生活。异国女子热情大方,浑身散发着成熟的魅力。周斯绵是在导师举办的圣诞酒会上认识詹姆斯的。
她热情地跟他打招呼,聊一些天气之类的话题。周斯绵不太喜欢热闹的场面,他习惯了清静。这个时候,詹姆斯端着红酒杯过来了:“干一杯?”
周斯绵看着她,眼神有些迷醉。他想起了张娟娟。独在异乡为异客,周斯绵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融入到这个地方。他只是一个匆匆的过客,在这个地方,他没有亲人,没有朋友。
喝着喝着,周斯绵的泪水簌簌而下。当然,他并没有当着她的面掉眼泪。他匆匆去了洗手间,独自一人站了足足两只烟的功夫。就在他觉得心情平静的时候,一抬头,发现他站在门口,散发着迷人的笑。
“哭了?”
他对自己的失态深表歉意。他说:“突然,我就想自己的家人了,有父母,有妻子。”
她丝毫不介意,笑着说:“我也是。我很想念我的亲人。我和你不一样,不会哭的。想他们的时候,我就笑着对自己说,快点挣到足够的钱,回家。”
詹姆斯不是瑞典人。她是导师的学生,五年了,还没毕业。没有毕业收入就很低。她忍受不了这样的生活,多次向导师表示,即使不毕业,也要回家。
导师不准她回家。在导师眼里,毕不了业,是学生的耻辱,也是老师的耻辱。导师这辈子从来没有带过毕不了业的博士。导师呵斥她,一定要完成学业,这是任何一位学生的责任,也是导师的责任。
她又留了两年。可是,导师给她的课题,她毫无突破。她自己都心灰意冷,曾经想求导师放她一马,让她毕业。
导师要求很严,待人却慈爱,詹姆斯就一再拖延毕业时间。现在,她全身心准备毕业论文,来应对导师刁钻的提问。
两个身处异国他乡的年轻人,找到了共同的话题:毕业论文答辩。他们在洗手间门口聊了很久,让来来去去的人侧目,那眼神,有奇怪,也有吊诡。
他们终于在别人的眼神里,察觉到这里不是聊天的地方,何况,詹姆斯手里还端着高脚红酒杯,也难怪人家的眼神怪异,有谁站在洗手间门前喝酒?
两个人回到室内,话题从天气开始拓宽,直到人生、学习、科研以及论文答辩。对读书的人来说,论文答辩能否通过,意味着能否拿到学位证。辛辛苦苦出国留学,总不能像方鸿渐一样,买个假文凭回去哄骗父母乡邻吧?
一股淡淡的乡愁,慢慢侵袭周斯绵的灵魂。家是远方的家,没有诗,也没有笑。大家都在谈诗和远方的时候,其实,远在他乡的人,心里永远藏着家乡。
在酒精和音乐的刺激下,周斯绵感觉到詹姆斯的异样。她靠在他的肩头,散发着成熟的芬芳。
有那么一瞬间,周斯绵也迷失在这芬芳里,好像身边的人是张娟娟。他脱口而出:“娟娟!”
然而,詹姆斯迅速抬起头,看着他:“周,你叫错了,我是詹姆斯,不是娟娟。”
周斯绵推开詹姆斯,满脸歉意:“抱歉,我想妻子了。她在我的家乡,现在正在服侍我的母亲。”
周斯绵眼里,露出诚恳的歉意。詹姆斯笑了,说:“没想到,你还是一个很忠诚的男人。好吧,我原谅你了!”
直到酒会结束,客人三三两两散去,他和詹姆斯帮忙整理好卫生,才离开。
詹姆斯暗示,她的房间布置得很温馨,很浪漫,希望他前去参观。周斯绵当然知道,这种暗示的意思。但是,他坚持不去。父亲的话,总是从遥远的地方,钻进他的耳朵:你不能辜负张娟娟。
詹姆斯失望地走了。他甚至不敢看她的背影,扭头就离开了她。他走出很远,才听到詹姆斯开门的声音。她一定是在期望,在某一个时候,他能回头,向她奔去。
然而,她失望了。这样的失望,是对一场浪漫幻觉的期许,是一种无法抑制的渴望。
之后,周斯绵经常和詹姆斯见面,有时在实验室,有时在图书馆,有时在诊室。见了面,还是打招呼,她身上还是洋溢着让人迷醉的气息。
多数时候,周斯绵都只是对她笑一笑,算是打过招呼了。他知道自己其实在掩盖着一场真相,这场真相,是永远不能向外人透露的渴望。
直到有一天,詹姆斯身边多了一名骑士。周斯绵一眼就看出,他们之间的关系。
詹姆斯笑着向周斯绵介绍骑士,他的内心竟然一阵慌乱。他的人生,注定与她不在一条平行线上,注定不可能与她的人生有任何交集。差一点迷失了自我和方向,周斯绵觉得惶恐。
有时候,人的迷失是从孤独开始的。周斯绵想尽一切办法战胜这种孤独。睡不着的时候,周斯绵会折腾自己到半夜,甚至是通宵不眠。他要战胜自己,必须要付出巨大的辛劳,哪怕是体力上的辛劳,也要压抑自己的欲念。
一切的如果,都只是猜测。周斯绵从一脚踏进瑞典开始,就注定成不了瑞典人。走在哪里,他身上都流淌着祖国的血液,蕴含着祖国的基因。
周斯绵不是血统论者,也不是唯心论者,在他的心里,当好一名医生,比什么事都重要。那是他的追求。
青葱的岁月,值得回味和珍重。他跟导师三年,求学的时光永远是教室、图书馆、实验室、医院。他没有地方可去,也去不起。一个连吃饭都成问题的留学生,怎么可能到处逛街、到处逍遥?
138全球视野
导师看出了他的寒掺,给了他比其他学生高得多的津贴、补贴,还常常带他去参加各种国际学术会议。导师看重的是他锲而不舍的求学精神,看重他是一块当医生的好料子。
回国前那个晚上,导师找到他,让他留下来。导师说:“周,你留下来,我会将你打造成全瑞典知名的肾脏病专家,在这里,你不用愁任何事。”
“老师的恩情,我终生不忘,”周斯绵委婉地拒绝导师的挽留,“在那里,有我的亲人,我要回去。”
“可是,你留在这里,对你个人前途更有利,在我身边工作,你会取得辉煌的成就。”导师的络腮胡子,随着嘴唇的张合,有节奏的晃动。
周斯绵说:“老师,医学无国界,我回去之后,能更好地发挥作用。我认为,我的家乡人民更需要我。”
“周,我理解你,我可以想办法,将你的妻子接到瑞典来,”导师不愿意放弃争取周斯绵,“你将是一个非常优秀的肾脏病专家。在这里,你可以有自己的实验室,有自己的诊室,甚至,还可以用自己名字命名的医院。”
这一切,对周斯绵来说都是梦寐以求的。可是,在竿子乡,有他的父母,有妻子孩子。即使将来妻子孩子能够过来,父母是过不来的啊!周斯绵说:“老师,这辈子我都不会忘记您的恩德!我诚挚邀请您,方便的时候,到我的家乡去讲学!”
导师知道自己的劝阻失败了。他可以给一个学生物质上的期许,但不能给他家庭的期许,不能给他报国之心的期许。
周斯绵记得,导师送他去机场,一路上默不作声。导师从来不送学生离开,他只负责教导学生知识,以及学习研究的方法。
送周斯绵去机场,是导师人生的例外。
“周,我希望你回去,能当一个好医生!”这是在安检口,导师留给他最后的期许。
一晃将近十年,周斯绵却没有成为一个顶尖的肾脏病专家。大量的医院管理事务,占据了他的精力。他理解导师劝他不要当院长的初衷,但是他无法推辞组织的安排。
“先生,到了!”乘务员提醒周斯绵。
周斯绵一阵恍惚,从回忆中走了出来。
出了航站楼,导师就派人直接将他接到宾馆。
见到导师的一瞬间,周斯绵的眼泪差点留下来:“老师,我来了!”
导师将他抱住,亲切地说:“周,很久没见,你苍老了!”
周斯绵说:“老师还是老样子,一点也没变!”
导师笑了:“用你们的话说,这是恭维。我不喜欢这样的恭维。”
短暂的见面,久违的寒暄,让周斯绵的心里暖洋洋的。这里,没有繁文缛节。
导师还问起侯江涛的情况,听到周斯绵说很好,导师高兴得像个小孩子,说:“来的时候,确实很危险,但我一直怀疑肾癌这个诊断。事实证明,他并不是所谓的肾癌。”
周斯绵讶异:“不是肾癌?”
“不是,”导师坚定地说,“如果我告诉他实情,他会不会责怪你们呢?”
周斯绵深为震撼。他说:“其实,我们可以告诉他实情,错了就是错了,老师不用为我隐瞒什么!”
“下次去见面的时候,我会将实情告诉他。”导师说。
谈到合作正题的时候,导师反而让助手跟周斯绵谈。导师其实是没有自己的时间,他的时间,都是助手安排好的。
切磋完细节问题,双方签定了合同,周斯绵的任务就算完成了。握手,交换合同,喝庆功酒,都是场面上的事,导师不喜欢,周斯绵也不喜欢。但是,不喜欢的事,很多时候也要去做。
周斯绵回来的时候,侯江涛自己去迎接的。周斯绵心里藏不住事,将导师说的话,原原本本告诉了他。
侯江涛听说之后,沉默了一会儿,说:“不管了,反正我还活着,你说是不是?”
周斯绵的心情却很沉重:“你不是肾癌,说明我和李劲柏、王晶运三个人都错了。这是误诊,是医生职业生涯的耻辱。”
侯江涛反过来安慰他:“当个医生,一辈子看那么多病人,哪有不看走眼的时候?你看,我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吗?有什么好自责的呢?”
车行在高速上,一排一排的村庄、田野、绿树红花排山倒海地往后退,就像有些高速疾行的人生,迅速奔向人生的目的地,不计后果。
“不管怎么说,此行完成了重大任务,请来了国际顶尖的专家来医院坐诊,你就是医院的功臣!”
周斯绵勉强笑着说:“这一切都是你联系、安排和磋商的,我只是去签了个字。功劳应该是你的!”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话题又扯到医院发展上来。周斯绵说:“导师坐诊的时间定在每个月初,我们要做好接待和后勤保障工作,同时,肾内科、血透科几个科室的医生,要到场学习。”
“我的意见,国际顶尖专家团队来市里义诊,一定要请他开一堂讲座,把市里的同行都请来,”侯江涛说,“这是一种无声的广告,更是一次证明医院实力的机会。”
周斯绵不得不佩服侯江涛的全局视野。他考虑问题,永远是站在全市行业系统发展的背景下,不局限于一时一地,更不局限于市人民医院。
周斯绵当然同意侯江涛的意见,两人当即在车上商量起接待的细节,导师来了,到哪里接,到哪里住,吃什么,两个人都商量妥当,用笔记本记录下来,这才放心。
周斯绵回到家,已经是后半夜了。远远地,他就看到家里阳台上,亮着一盏灯,他的心里热乎乎的,疲倦的感觉一下子被灯光驱散。他知道,这是张娟娟为他留的光,这盏灯,永远为他而开,只要他不回来,灯光不熄灭。
这或许就是一种期待、一种依恋吧!周斯绵加快了步伐,恨不得马上回到家。不管外面多么繁华、世界多么大,他心里,家永远是最值得期待、最值得拥有的温馨之地。这是他内心,一块柔软的隐私。
139别出洋相
导师团队来坐诊的日子一天天临近。周斯绵和侯江涛指挥医院里相关部门和肾内科开始筹备。
之前,周斯绵和侯江涛已经商定好了接待方案,大家有序落实就行,这个没什么问题。
国际上顶尖的肾脏病专家莅临市人民医院,许多业内人士都闻风而动,都想目睹大师的风采。
周斯绵希望卫生行政主管部门领导能出面,哪怕以他们的名义,市人民医院出钱买单都行。
按理,卫生行政主管部门领导应该出面的。周斯绵满以为他们会答应,没想到,却被怼回来了。
“周院长,你能力强,本事大,能请来顶尖的大师,”办公室主任叼着香烟,拿着请柬翻来覆去地看,打着官腔,“可是,这么大的事,事先也没报告一声。”
周斯绵没想到对方会这么说,讪讪地陪着笑脸,说:“我事先心里也没把握,不知道能不能请来。”
“事先没把握?你去瑞典签协议的时候,是不是已经初步拟好了文本?”主任翻着白眼说,“你们眼里还有没有上级机关?事先不报告,一个人去签协议,市人民医院你一个人说了算?”
“这件事是经过班子讨论的,”周斯绵一脸茫然,解释道,“我们也是为了医院好,能多引进人才。”
“周院长,说你读那么多书,你怎么一点都不明白事理?”主任说,“你看,去瑞典这么大的事,你事先应该就邀请领导一起去,这叫公私两便,你怎么能一个人就去了呢?好多人在等着你邀请去瑞典,你偏偏不来,你这个时候来邀请,有什么用?”
周斯绵明白了。他去瑞典的时候,虽然报备了,但没邀请领导参加,有人有意见了。
“可是,这件事也不需要领导跑那么远啊!”
“请柬先放这里吧,”办公室主任板着脸说,“等哪天领导心情好了,我再报告!”
周斯绵心里很不是滋味。自己辛辛苦苦跑那么远,去签个协议,请来了顶级专家,不但没有功劳,还被批评不懂事。
说来也是,多少人盼着出国的机会,能顺便出去溜达溜达,也不要医院花钱,就是要有个名目出去。
这样名正言顺的事,他都没想到要给领导做做人情。看来,自己还真的不是当大领导的料子,用时下的话来说,就是不会来事。领导一般都喜欢会来事的人,可是,周斯绵不会。
周斯绵憋了一肚子火回到医院,却看见医院办公室主任一边写材料,一边抽烟,劈头盖脸一顿批评:“胡七八糟干什么?谁准你在办公室抽烟的?现在创建全国文明城市你不知道吗?”
办公室主任莫名其妙挨了一顿批评,横竖心里不舒服,没搞懂周院长发的什么邪火,只得赶紧将烟掐灭,正襟危坐写材料。
侯江涛刚好审完一个文件,听到周斯绵在走廊里训人,赶紧叫住周斯绵,问清了缘由,却哈哈大笑。
周斯绵问:“你笑什么?”
“我笑你沉不住气!”
周斯绵不服气,说:“下次你去请,我不去了!没想到现在反四风,却没多大的改变!这些人把自己当老爷,总有一天要出事的。”
“这样的话还是少说,”侯江涛说,“兴许,这就是卫计委办公室主任作梗呢!”
侯江涛拨通了卫计委主要领导电话,说明意图,人家领导直夸他们会办事,引进顶级专家,给市里争光添彩,是好事,一定会按时来医院,给医院捧场、撑台子。
主要领导的说法和办公室主任的说法截然不同,这让周斯绵脑回路有点塞车了:“怎么回事?说法完全不一样啊!”
“斯绵院长,我说吧,你有事要找主要领导汇报,找办公室主任,你还不知道他什么德行?”
卫计委办公室主任一心想到市人民医院来进领导班子,可是,卫计委主要领导认为他工作能力还差一点,硬是没有提拔他,为这事,办公室主任竟然在领导面前闹了一通。
周斯绵没想起这个梗,忿忿地说:“原来这样,他把气撒我身上了!这样的话,卫计委不是出现中梗阻了?”
“机关的事,我们不要操心,也犯不着我们操心,”侯江涛说,“我们只要办好自己的事就行了。”
这件事按下不表,周斯绵依旧忙碌着安排这个调度那个,只为了将导师团队安排好。
日子飞快到了。一大早,周斯绵就带着相关人员去了机场迎接。迎来送往的事,周斯绵一般不出面,这次来的是自己的导师,不敢怠慢,必定要自己去,才对得起老师的培育之恩。
一切都很顺利,没有繁琐的规矩。简单的寒暄、拥抱,导师团队一行人要倒时差,周斯绵先行告退。
晚宴是以卫计委的名义安排的,当然,钱由市人民医院出。这是游戏规则。有贵宾来,都是按照级别对应接待。可是,钱都是由各单位自己出。所谓的对应接待,也就是领导出面陪一陪,说说冠冕堂皇的话,表示领导很重视。
第二天,照例是先安排欢迎仪式。场面很大,来的人很多,表面看起来热热闹闹,办起来轰轰烈烈。
按照事先安排好的程序,先是领导致欢迎词,然后是导师讲话,最后是合影。这样的安排,看起来很尽人情。好客之邦,就是要隆重。
欢迎仪式时间其实不是很长,一切看起来那么顺利。可是,导师向来喜欢直来直去,不喜欢繁文缛节,他看到领导拿着别人写好的稿子念,心里就很不舒服,自己发言的时候,说:“我不喜欢念稿子,所以,我没有稿子。”
导师这句话一说出来,台下就一阵哄笑。周斯绵偷偷瞄了一眼卫计委主任,只见他气定神闲,半眯着眼,似睡非睡。周斯绵有了上次的教训,心里有些忐忑,怕导师的话得罪人。
导师得罪人不要紧,他到时候走了,留下一堆麻烦事,都要他和侯江涛去处理。
侯江涛走到周斯绵身边耳语:“我陪主任出去视察医院。”
周斯绵明白他的意思,导师这样的话,让主任坐不住的。侯江涛带着他去医院视察一番,一来可以让他全面了解医院的情况,二来,别把场面搞砸了。全市肾脏病专业的业内人士都在,这个洋相出不起。
140文化差异
侯江涛陪着卫计委主任,说是视察,其实是到处走一下看一下,并没有实质性的内容,就像去下属单位宣誓主权一样,刷刷存在感。
估摸着即将合影的时候,侯江涛提醒道:“主任,我们去合影吧?”
主任说:“这种合影,不参加了吧。我们还是多了解了解基层的情况。”
侯江涛知道,主任对导师指责他念稿子有意见了,说:“主任,有些事别往心里去。这些大专家,都有个性。”
说到个性,主任笑了,说:“洋专家来我们这里,恐怕会水土不服,我看,这个专家在市人民医院呆不了多久。”
“为什么?”侯江涛诧异,主任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看了一下你们报备的协议,”主任白了侯江涛一眼说,“你们给的待遇,远远超出了相关要求。”
侯江涛愣住了,问:“怎么会超出要求呢?”
“按照公务接待的要求,你们提供的食宿、往返路费,这些标准已经远远超标,而且,每个月给的待遇,也超标了。依我看,这个协议,是无效的。”主任深沉地说。
侯江涛的心暗暗往下沉。看来,这件事已经超出了他的意料。他原本以为卫计委主任爽快地来了,就是支持他们这样干。可是,现在却提出这样的反对意见,不是拿他和周斯绵架在火上烤吗?
“主任,这件事应该按照学术标准来对待吧?如果按照公务接待的标准,这个账没办法报销。”
“我说呢,周斯绵办事不牢靠,可以理解,他是搞业务出来的干部,有些事不懂规矩,”主任面无表情说,“可是你这个当书记的,一点敏感性都没有。起码从这件事上,我可以看出你还不成熟。”
主任的批评让侯江涛后背发凉。本来以为是做了一件大事,起码可以写进医院的历史,谁知道会出这种幺蛾子?主任反对,这件事肯定要大费周章。
周斯绵打电话,让侯江涛陪主任过来照相。这是欢迎仪式最后一个环节,虽然看起来有点波折,但还算圆满。
可是,他们一直没能等来主任和侯江涛。周斯绵预感,主任已经生气了。
欢迎仪式过后,就是学术讲座、坐诊。周斯绵半步不离,陪同在导师身边,顾不上陪领导。
忙了一整天,周斯绵正准备歇息,侯江涛来了:“斯绵院长,这事恐怕有麻烦!”
周斯绵不明就里,问:“有什么麻烦?”
“主任说,我们的接待标准和给专家团队的待遇超标,不能报账。”
周斯绵冷笑了一声:“我明白了!还是在上次去瑞典的事情上有意见了。我就说嘛,有些事没那么简单。根本就不是办公室主任作梗!”
侯江涛面带愁容,说:“这可怎么办?”
“能怎么办?该支付的待遇,按照协议支付,”周斯绵说,“我们上次找到了文件依据,不是哪个人一句话说不行就不行的。”
“但愿吧!”侯江涛仰天长叹。
导师团队到市人民医院来坐诊三天,每天都是络绎不绝,导师看病,却是不紧不慢,每一个病人,他都要认真追问病史,看检查单,然后才给出诊断,制定治疗方案,没有半个小时,是看不完一个病人的。
很多病人排起了长队。大家在家门口看到国际上顶尖专家,感到非常幸运。当然,有些病人是医院诊断正确的,治疗方案也是正确的,按照原定方案治疗就行了。而有的病人,诊断错了,治疗方案也要调整,病人就跳起来骂娘,还有人扬言要找医生麻烦。
请来一个专家团队,却砸了自家的饭碗,这让周斯绵心里很难受,超出了当时请导师来坐诊的初衷。偏偏导师是个一丝不苟的人,看病态度严谨,容不得周斯绵解释。
中途休息的时候,周斯绵趁诊室没有病人,请导师不要当面指出诊断错误之类的话。因为一旦病人知道医生诊断错误,他们一定会找医院赔偿,这种事处理起来很麻烦。
“周,我不想为你们的错误掩盖,”导师说,“错了就是错了,有的病人,你们错得很离谱,让我难以理解。”
周斯绵的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他说:“老师,我不是要你掩盖真相。”
“我没有想到,你们的诊断和治疗水平,还停留在上个世纪。”
导师的话,让全程在场的李劲柏坐不住了,说:“老师,我们请您来,就是给我们传授知识,而不是来指责我们的。”
导师盯着李劲柏,说:“你的工作牌告诉我,你是肾内科博士。你应该为自己的低水平感到脸红,而不是觉得我说错了。”
李劲柏想辩驳,被周斯绵制止了。
没想到,这一场精心策划的人才引进,就这么不欢而散。导师团队提前撤离了市人民医院。
本来,周斯绵安排导师去一个风景区游览两天的,也去不成了。周斯绵烦躁不已,卫计委主任本来就指责他们接待超标,这下好了,导师团队提前走了,更没有理由去报这一笔账了。
周斯绵不知道如果解决这个问题。这是一笔不小的花销,医院前前后后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现在却玩不下去了。
财务科科长和办公室主任来请示:这笔账该如何报?
侯江涛摆摆手,说:“先放着,等我们向上级部门汇报之后再说。”
周斯绵感到窝囊至极。这件很体面的事,莫名其妙办砸了,他仔细回想事情的经过,觉得自己就像吃了一碗夹生饭,吞不下、吐不出。怎么办?
“看来,我们不但会挨批评,还要自己垫钱,”侯江涛说,“如果上面思想不通,还是我们自己把钱垫了吧!”
周斯绵怎么也想不通,说:“为医院办事,还要自己垫钱,这是什么规矩?”
“我们这件事,从一开始就忽略了一个重要的环节,报批,”侯江涛分析道,“尤其是,现在事情办砸了,你的导师团队提前回去了。大家说出去,我们是出了一个大洋相。”
“唉!”周斯绵叹口气说,“当时我们真的忽略了,这个教训很深刻。虽然现在不允许这不允许那,但是打着各种旗号去考察的事,却名正言顺。”
“还是我们考虑问题太单纯了,”侯江涛说,“挨批评也好,自己垫钱也好,都是我们自食其果。”
“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周斯绵拍拍侯江涛的肩膀说,“是我拖累了你,看来,你家又要吃半年白菜了。”
两个人相视一笑,无奈地摇摇头。
141朝令夕改
导师是生气走的,让周斯绵寝食难安。他不断发电子邮件,向导师道歉。可是,导师压根不理他。
他深知导师的性格倔强,对专业的事情精益求精,对不接受批评意见的人,不给任何面子。
导师是顶级大师,日程排得满满当当,没有时间听他啰嗦。看样子,自己在导师眼里,已经完全堕落成一个不务正业的人了。
周斯绵的心情糟透了,偏偏这个时候接到周斯贤和姜琦琪一审宣判的消息,周斯贤判了十年,姜琦琪判了六年,没收个人所有财产。周斯绵的心在滴血。
诸事不顺,流年不利,周斯绵将自己关在办公室,真想痛痛快快哭一场。然而,他不能哭。在医院,任何人都可以肆无忌惮地哭泣,唯独他不能哭。
他一哭,整个医院就会传开,会怀疑医院出了大事。无端的怀疑,很容易让人陷入流言蜚语。他已经领教过了流言蜚语的厉害,那样一种无法排遣的苦闷和压抑,让人透不过气来。
周斯绵静静地坐着。透过窗户,他看到了一层一层雨云铺天盖地压过来,让他感到无端烦闷。
下雨之前,雨云会堆积,不祥之前,会有许多的征兆。可是,周斯绵的流年,毫无征兆。
周斯绵顺手翻开一叠报告,这是自己和侯江涛两个人起草的,向卫计委报备的接待方案。周斯绵突然想起,卫计委对这份方案应该有批复意见。
他让办公室找来卫计委的批复,写得清清楚楚:同意市人民医院呈报的接待方案。既然这样,自己就不存在违规的问题。可是,自己怎么就没看到过这份文件呢?
办公室主任告诉他,这份文件是今天收到的,还来不及给领导传阅。
周斯绵看了发文时间,却是半个月前的。
“半个月前的文件,为什么今天才收到?”周斯绵不解。一般来说,现在通过OA系统传送文件,当天发文,马上能收到。一份文件传送这么长的时间,很不正常。
办公室主任很慎重,再次查看了发文系统,显示的时间确实是今天。
“这份有违文件传送常理的批复,隐含了一些不为人知的东西,到底是什么,现在不可揣测。”侯江涛拿着周斯绵送来的文件,也想不透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这个文件,就像一个谜,它困惑了周斯绵和侯江涛。
侯江涛当即就要去卫计委,当面问清楚委办公室主任。
周斯绵拦住他:“算了,这件事不要再问了,就让它成为一个谜吧!至少,我们现在可以按照文件报账了。”
“朝令夕改的事,不止发生一次了,”侯江涛抱怨,“卫生行政主管部门办事这么不严谨,让下级无所适从。”
周斯绵说:“我们吸取上次的教训吧,免得又给我们戴个大帽子。不及时报告,现在算得上是个大帽子了。”
侯江涛盯着文件看了很久,他实在想不明白,其中有什么弯弯绕。有人擅长捉弄下属,实在不可思议。这些人的心思能放在工作上多好!
“管他呢!”周斯绵的心情平静下来,说,“我们还是集中精力办好医院的事,其他的事我们不猜测。”
“下一步,我们还是把你的导师请回来吧?”侯江涛试探地问,“这个老头,挺有意思的。”
周斯绵说:“这件事已经黄了,没办法再请回来了。老师的脾气就是这样,没办法。在他们那里,他敢顶撞老板。”
“难道这就是他们崇尚的个性?”侯江涛不解地问道。
“这个跟文化基因有关。我们还是另外想办法,一定要把医院的人才队伍和学科建设搞上去,否则,我们愧对医院三千多职工的信任。”
不久,周斯绵提出,对医院重点学科开展全面评估。这一次的动作挺大,不合条件的科室要退出重点行列,符合条件的要纳入重点科室,重点扶持。
整个医院,只保留十个重点学科。过多过滥,就失去了意义。这个办法一出台,医院各科室之间就暗暗较劲,有的要保位,有的要上位,竞争异常激烈。
李劲柏和王晶运暗暗较劲。评上重点学科,就成了两个科室最重要的目标。
周斯绵乐于看到这样的局面。有竞争才会有进步。只要不是恶性竞争,医院都允许。
周斯绵的医院大周会上说:“作为院长,我秉持公立原则,不先入为主,哪个科室符合条件,哪个科室就上。”
大家都知道,周斯绵上来这几年,医院风气好转,人心比较稳。除了配电房起火和团购房事件,没有发生过潜规则之类的事情。周斯绵还在台上讲话,会场的科主任和护士长心里就活泛起来了。
事关科室发展和个人利益,每个人都愿意去拼。李劲柏对唐玲玲说:“从今天起,我们科室每个人都按照重点科室标准严格要求,你管好护士,我管好科室全面,特别是医疗质量和护理质量,不能发生医疗责任事故。”
唐玲玲同意李劲柏的说法。黄川明离开之后,科室少了一个刺儿头,清静了不少。没有人和他们对着干,也没有人阴阳怪气,科室出现了空前团结。
“这种局面,是干事业最好的时机,我们一定会把握好机会,”李劲柏说,“如果让肾内二科占了上风,我这个博士就该去扫大街了。”
李劲柏有雄心壮志,唐玲玲尽力支持,肾内一科已经凝结了力量,蓄势待发。
周斯绵看着肾内科两个科室,觉得这一招用对了地方。他相信,用不了多久,医院的学科建设一定会发生突飞猛进的变化,这种变化,会助推医院三甲复审。
想起三甲复审,周斯绵心里就迈不过这个坎。一家这么大的医院,竟然会犯院感这种低级错误,简直是闻所未闻、前所未有。活生生的事实,让周斯绵觉得自己的脸都被丢尽了。
也正是从那个时候起,周斯绵下决心要改变慵懒散的局面。一家上百年办院历史的医院,难免有体制机制的羁绊,难免有庸人,难免暗藏痛点。院感事件,就是医院巨大的痛点,最终造成三甲预审不通过的丑闻。
142冷锅冷灶
周斯绵忙了一天回到家,家里冷锅冷灶,张娟娟还在加班,父亲接周记诚下课了。
这已经不是周斯绵第一次回家没饭吃了。他到厨房里一看,啥吃的都没有。
饥肠辘辘,周斯绵头晕眼花。家里的东西,他找不到,平时都是张娟娟操持家务,这段时间,医院三甲复审,她还跟人家一样上晚夜班,忙得跟陀螺一样,周斯绵也不好抱怨。
终于等到张娟娟提着菜回家,天色全黑了。她见周斯绵坐在沙发上,心里就不舒服,抱怨道:“你回来了啊,哪怕烧个水也好,就知道坐着。”
周斯绵没有做家务的概念,他不会做,也不想做。他说:“我找不到东西,怎么烧水?”
张娟娟打仗一样,到厨房烧水、摘菜、做饭,一家老少等着吃饭呢!
张娟娟一边忙,一边叨叨:“当个什么院长,一点好处都没有占到,还跟人家一样上晚夜班,累死人了。”
周斯绵并不搭话,他听多了这样的唠叨,知道一接话,指定会吵架。张娟娟说过很多次,要调到机关里来。他不能开这个头,虽然很多院领导或者稍有一点关系的人,都会想办法把家属往职能科室调,但这都是老黄历了。
周斯绵当院长后,主张“大临床、小管理”,一再压缩医院管理人员,很多有执业医师资格证、护士执业证书的年轻医生护士重新回到临床,管理部门的人手现在也相对紧张。
按照三甲医院机构设置,市人民医院当前的情况,急需补充一批医院管理人员,但是周斯绵希望慢慢补员,不能一次全部补齐,许多人就没有上升通道了。
张娟娟还在叨叨,周斯绵干脆拿起耳塞堵住耳朵。这是一个很管用的办法,不管张娟娟说什么,他听不见,就当她没说。
周金鹏带着周记恩回来,饭还没做好,周记恩嚷嚷着饿,要吃饭。一个不做家务,一个囔囔要吃饭,张娟娟本来不爽,将锅铲一甩,生气地说:“吃吃吃,我又不是周家的长工。谁要吃谁自己搞!”
周斯绵往厨房张望,见张娟娟一动不动站在那里,手捂着脸,好像哭起来了。他感到奇怪,问:“今天是怎么了?火气那么大?”
周斯绵一问,张娟娟好像觉得万分委屈:“怎么了?我在医院当个小护士,伺候病人,在家里当个小媳妇,伺候一家人。你说说,这个家你管过什么?回来就往沙发上一坐,你真把我当仆人了!”
张娟娟这话一字一句戳在周斯绵的心坎上,也戳在周金鹏心坎上。周金鹏心想,是不是周记恩引起了张娟娟的反感?他仔细检索几个月来,除了上次离家出走和生病住院,周记恩在这个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说话都轻声细语的,怎么会让她反感呢?
家里没吃的,周记诚又喊饿,周斯绵说:“今天我们给你妈妈放假,我们到外面去吃。”
周记诚噘着嘴说:“我还有好多作业呢!”
妻子罢厨,儿子要赶作业,周斯绵只得进了厨房,捡起地上的锅铲,说:“我来吧,你去休息!”
张娟娟一把推开周斯绵说:“还是我来吧!哪一天我不在了,你带着一家老小吃食堂吧!”
张娟娟这把无名怒火,让周斯绵一头雾水。他问:“今天到底是怎么了?这么大火气?”
张娟娟没好气地说:“我也是个人,不是机器,你就不能给我调调岗位,让我有更多的精力来管管这个家?你看看,这个家都成什么样了!”
周斯绵明白了,张娟娟还是为自己没能到医院管理科室工作而恼怒,这已经成了她一块心病,隔一段时间要拿出来发泄一番。
他劝道:“你是护士,不在病房里能干嘛?”
这话刺激了张娟娟,她虎着脸说:“你没试过,怎么知道我适应不了管理部门的工作?哪个天生就是干管理的料?”
这时,周金鹏对周斯绵招手,喊道:“斯绵,过来一下。”
这边妻子还没哄好,父亲又召唤自己,周斯绵只得从厨房出来,问父亲:“爸,什么事?”
“你还是瞅个机会,把娟娟调到相对轻松一点的岗位上去吧,”周金鹏说,“为这事,她已经说了好多次了,你再不行动,她恐怕还得闹下去!”
周斯绵这辈子最受不了人家的威胁,他说:“医院有医院的规矩,不能因为她是我妻子,我就能利用权力为她换岗位。”
周金鹏指着周斯绵说:“斯绵啊,你原则性强,既是优点也是缺点,凡事学会变通,灵活处理,也不至于搞得现在这么被动。”
周斯绵知道父亲说这话不仅仅是指张娟娟换岗这个事。当院长看起来光鲜,他受过多少批,挨过多少骂,忍过多少白眼,只有自己心里有数。还有,因为自己坚持原则,他不知道自己得罪过多少人。
“我讲原则,是因为不能重蹈覆辙,”周斯绵说,“小心驶得万年船,我不能让别人戳脊梁骨,说我假公济私。”
张娟娟耳朵尖,听到这句话,马上反驳他:“周斯绵,就算你给我换个岗位,也算不上什么假公济私!你还真把自己当成救世主啊?其实,你真的不是。”
“不行!”周斯绵的语气坚决,毫无回旋余地。
吵闹声影响到周记恩做作业了,他打开卧室门,冲他们喊道:“你们有完没完啊?不让我写作业我就不写了!”
周记诚的话,就像是圣旨降临,迅速平息了这场没有结果的争论。
一个晚上,周斯绵都没有再说一句话。吃饭的时候,周斯绵夹了一点菜到书房去了。他羡慕“躲进江山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的清静。两耳不闻窗外事多好!
偏偏自己是个院长,天天俗事缠身,还要面对老婆不定期吵闹,这样的生活要多烦有多烦。
周斯绵有些厌烦张娟娟的吵闹,说好的不吵架了,现在为了一点鸡零狗碎的事情,又开始唧唧歪歪。这一家人,都依靠他撑起,还有偌大的医院,需要他。他不能倒下,要撑住,为自己,为医院,也为这个家,好好撑下去,坚强面对人生的困惑,走过去,前面就是一片蔚蓝的天空。
143远方的诱惑
周斯贤和姜琦琪判决后,周金鹏思念深重。可是,他们夫妻并没有在一个监狱服刑,相隔两百多公里。
周金鹏害怕再不见到斯贤,就会想不起他的模样,或者说,自己年纪大了,害怕有朝一日发生意外,这辈子就再也见不到斯贤了。上次在医院陪周记恩住院,身体就发出过一次警告了。
“斯贤啊,你这是何苦!”周斯贤已经成为父亲一块的心病,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他常常在心里跟儿子对话,“你在里面,一定要好好改造!”
周金鹏痛彻心扉,常常泪流满面。斯贤本质并不坏,是他没有抵制住外界的诱惑。这个世界,诱惑五花八门,很多人没有抵抗力,声色犬马,沉沦为欲望的奴隶。
周金鹏再也忍不住对周斯贤的思念,晚饭的时候,他说:“斯绵,我想明天去看看斯贤,你有时间的话,陪我去一趟吧。”
一家人正在吃饭,周金鹏的话犹如沉闷的炸雷,在餐桌上炸响。周斯绵愣了一下,说:“爸,我明天要主持一个重要的会议,咱们改天去,好吗?”
周金鹏幽幽地说:“这样啊,那我带记恩去吧。”
“爸,改天我们一起去,”周斯绵担心父亲的身体,说,“要坐很久的车,我怕您坐大巴车,身体吃不消。”
“我带记恩坐大巴车去吧,我不能影响你的工作。”
“我不去,”周记恩说,“我不想去。”
没有一个父亲不思念儿子,却不是每一个儿子都会思念父亲。周金鹏惊讶地看着周记恩,问:“为什么不去?”
周记恩恨恨地说:“我恨他们!”
周记恩的话,让周金鹏剜心:“记恩,他们虽然有错,但已经接受了惩罚,你却不能这么恨他们。记住,他们是你的亲生父母!”
周金鹏的脸拉得老长,周记恩的眼泪刷地就流了下来:“我不去。你们就知道逼我!”
周记恩扔下筷子,冲进卧室。周斯绵赶紧跟上去,“砰”地一声,周记恩将门关上了,他差点撞到门上。
一家人都没有心情吃饭了,周记诚也起身,进房写作业去了。
周金鹏、周斯绵和张娟娟三个人,默默坐着。周斯绵想不起用什么话来安慰父亲。在亲情面前,所有的安慰都苍白无力。
父亲痛不欲生,周斯绵看着难受。他说:“爸,我明天开车送您去吧。”
周金鹏问:“你明天要开会,怎么办?”
周斯绵给侯江涛去了电话,请他明天主持会议,又告诉办公室主任,做了相应的调整,这才腾出时间了。
周金鹏这才松了一口气,说:“娟娟,你明天管好两个小孩。记恩现在不去就不勉强了,等他想通了再去。”
张娟娟点点头,默默收拾碗筷,心里却很不情愿。她明天上夜班,要接送孩子,还要做家务,照顾两个小朋友,想想头皮都发麻。
周斯绵看出了妻子的心思,说:“娟娟,家里出了这种事,大家心里都难受,希望你能理解,多多担待。”
张娟娟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我理解父亲的心情,也理解你的难处。可是,我担心时间长了,自己会忍不住。”
两口子说话,周金鹏不好插嘴,只好起身去开电视。可是,他心思全没在电视上,心里想的念的,都是周斯贤。有时候,让电视开着,也是一种排遣。
周斯绵知道妻子指的是换岗位的事。他不好开口让医院党委会研究自己妻子换岗,名不正言不顺,自己一旦开了这个头,会形成很坏的连锁反应。市里有几个人的亲戚要求换岗,他和侯江涛顶了几年,也没给办。
坚持原则,不踩底线,不碰红线,这是一个领导的基本素质。现在,上头要求严,自己身为一院之长,不但要管业务、管行政,还要按照一岗双责的要求,抓好联点党支部的基层党建和党风廉政建设。自身不严,何以服人?
周斯绵说:“娟娟啊,换岗这件事时机还不成熟,我不能带这个头。一旦破例,我的工作就很难开展。你总不希望看到我犯错误吧?”
张娟娟最近总想换岗,想自己的工作能轻松一点,能有更多的时间照顾家庭,但她承认,也有虚荣心在作怪。
张娟娟想想周斯绵的话,觉得也有道理,明知做不到而为之,就是不识时务。为了表明自己识时务,她说:“我也知道你为难。可是,家庭现状摆在这里,老的老,小的小,你又忙得脚不沾地,你自己说,这个家怎么办?”
张娟娟的话在理,自己又不能办,这种纠结,恐怕要长时间占据家庭主要矛盾。家庭不和睦,势必影响工作。周斯绵的心里,像有鞭子在抽打。
“找白洛花啊,即使不能脱离临床,在护理队伍内部调剂一下也可以啊,比如到整形美容科、皮肤科,这些不用上晚夜班的地方,”张娟娟说,“这总不违反原则,没有踩红线,也没有碰高压线吧?”
被逼到这个份上,自己再不办,好像不近人情了。他好像已经被张娟娟逼到了悬崖边上,口头答应着,心里还是反感。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这是必然的。张娟娟的目标,肯定是要脱离临床的。
周金鹏坐在客厅里,时而想周斯贤,时而看周斯绵父亲拌嘴,心里烦得很,但又不能指责谁,干脆关了电视,洗洗睡了。
周斯贤趁机钻进书房,耳根终于清静了。他打开电脑,发现导师给他发了一封邮件,大意是:劝周斯绵不要放弃自己的专业,最好能辞职,回到瑞典,到他的研究团队中去。
导师言辞恳切地说,周斯绵不是当院长的料,是一个好医生。希望他能慎重考虑。像他这样的人才,只要进入他的团队,在瑞典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周斯绵的心,再次被导师撩拨。他刚当院长的时候,导师就劝过他。他自己雄心勃勃,相信能干好。
可是,经过几年的历练,他发现自己还是不太成熟,说白了,就是还不能游刃有余地处理各种复杂的人际关系。在人情社会当领导,要学会在复杂的人际关系中处理复杂的问题。刚上任的时候,他凭着一腔热血,做过几件为职工提气的事,却得罪了不少人。想到这里,他就很窝火。
周斯绵却不能投奔导师。在市人民医院,有他的事业。如果能将一家三甲医院打造成人民群众的健康福地,造福一方人,岂不是比当一个医生更有意义?倒不是他想当官,他不是官迷,也不认为自己这个院子是个什么官,他只是想多为医院做点事。
想清楚这些问题,周斯绵给导师回了一封长信,详细阐明自己的观点,并希望导师能回心转意,能带领团队定时来市人民医院坐诊,不要被一些所谓的误会影响了合作。
144父子相见
导师的回信,还是没有放弃自己的观点,拒绝了周斯绵的邀请。从导师的措辞来看,这件事已经没有了回旋的余地,既然周斯绵不能去瑞典加入自己的团队,他也不可能再到市人民医院来坐诊。
看完导师的信,周斯绵的心情很复杂。他知道自己已经得罪导师了。与其说是自己得罪了导师,还不如说是某些人太把自己当一回事,硬生生搅黄了一件造福当地百姓的合作。
有些人,职务不高架子足,水平不高脾气大,能力不高后台硬,你还真拿他没有办法。周斯绵的心在滴血。
早上,突然下起了大雨,周斯绵被噼噼啪啪的雨声叫醒。天刚蒙蒙亮,他轻手轻脚起床,刚打开门,就见父亲穿戴整齐坐在餐桌旁,等他起来,周斯绵就愣住了:可怜天下父母心!
见周斯绵走出卧室,父亲向他招手,轻声说:“斯绵,我已经搞好了早餐,你轻点,快点。”
一道闪电伴随着炸雷,从天边铺天盖地响过来。闪电像是憋足了劲,让天地清醒。可是,这种由闪电照亮的清醒,只能是瞬间的,就像某些人作秀,惊天动地,无疾而终。
周金鹏担心大雨耽误行程,忧心忡忡地问:“斯绵,这么大的雨,开车不安全吧?”
“定好的去看我哥,就是下刀子,今天也要去。”
周金鹏还是不放心,说:“斯绵,你是不是觉得爸变得固执了?其实,我是真的想斯贤,想得心痛!”
周金鹏指着自己的心脏,眼里充盈着泪水。
“爸,您别这样,身体要紧!”周斯绵劝慰,“我们开慢一点,您可以在车上睡一觉,养足了精神,人都看起来年轻些,这样斯贤也可以放心改造了。”
周金鹏摇摇头,说:“我哪里睡得着?这段时间流的眼泪,比我前面七十多年流的眼泪还要多。”
周斯绵心里明镜似的,他也明白一个父亲对儿子的思念。特别是在父亲心目中优秀的儿子,你突然告诉他父亲,你的孩子犯罪了,这种打击是致命的,颠覆了父亲对儿子几十年的认知。他会觉得,自己为什么会教出这么一个儿子?这种坍塌,是思想的坍塌,精神的坍塌,人会突然觉得失去了主心骨,生活会突然坠入痛苦的深渊。
周斯绵尽量把车开得慢一点,周金鹏时不时跟斯绵说几句话,免得他打瞌睡。车外大雨瓢泼,让人分辨不清天地的界线。高速公路关闭了,周斯绵只能走国道。雨太大的时候,周金鹏就让它将车停在路边等待。
这一路走走停停,两百多公里的路途,竟然开了五个多小时。到监狱的时候,已经快到中午了。
周金鹏渴望见到儿子。他的脑海里,时刻浮现着儿子的样子,小时候,他是那么乖巧懂事,读书时,他是那么努力上进,参加工作时,他赚钱也是一把好手,有经济头脑,为父亲解了不少燃眉之急。可是,他怎么会犯罪?怎么会呢!
周金鹏老泪纵横,甚至哭出了声。周斯绵拿出纸巾,为父亲擦拭眼泪,轻声安慰道:“爸,不哭了。等下斯贤见了,会更难受。”
周金鹏强忍住哭。他的心却不平静。他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一个好端端的儿子,一院之长,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周斯贤走进了他们的视野。他剃着光头,表情麻木,枯瘦的身子穿着囚服,显得空荡荡的。
这是周金鹏时隔两年见到周斯贤。他既心疼又怨恨,恨不得冲上去给他两个耳光。周斯绵见到哥哥这个样子,鼻子一酸,慌忙侧过脸去抹了一把眼泪。
周斯贤见到父亲,突然扭头往回走。
周斯绵敲着有机玻璃隔板大喊:“周斯贤,你回来!”
可是,周斯贤压根听不见他的呼喊,头也不回走了进去。
周金鹏脸色铁青。他没有想到,周斯贤会不愿意见他。周斯绵赶紧向狱警说明情况,请求狱警做做工作,让父亲见见儿子。
不久,周斯贤再一次走过来。他直挺挺跪在父亲面前,耷拉着脑袋,泣不成声。
周金鹏敲着隔板,喊道:“周斯贤,抬起头,拿起对讲电话!”
周斯绵劝父亲不要太激动,如果太激动,管理方会取消这次会见。周金鹏才逐渐安静下来。
良久,周斯贤不哭了。他抬起头,一把鼻涕一把泪,也顾不得擦拭,颤颤巍巍拿起听筒,说道:“爸,儿子不孝,请您多多保重!”
一句话,惹出无数眼里。周金鹏含泪说道:“斯贤啊,你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啊?告诉我,为什么啊!”
周斯贤哭着说:“爸,有些事身不由己!我们不说了,错了就是错了。”
“斯贤,你好好改造,争取早一点出来,”周金鹏压抑内心的悲痛,说,“我还要等你出来,为我养老送终。要不然,我死不瞑目!”
周斯贤嚎啕大哭。这辈子,大错已经铸就,唯一能够自我救赎的就是好好改造,争取早点出去,给父亲养老送终。
接见的时间有限,周斯绵让父亲把话筒交给自己,他有话跟哥哥说。
周斯贤问了问周记恩的情况,周斯绵当然是编了一套好话告诉他,让他放宽心,不要胡思乱想。这种时候,自己要是说周记恩恨他,岂不是在他心上插了一把刀子?
周斯贤果真平静了很多,说:“拜托你,将父亲照顾好,将记恩抚养好。”
周斯绵点点头,说:“你说话要算话,争取早点出来,服侍父亲。”
周斯贤好像突然想起什么,说:“斯绵,你现在是院长,记住,不能走我的老路!千万要吸取这种血的教训,违法乱纪的事你千万不能干!”
前有刘志和、胡工珀,现在又有自己的亲哥哥深陷牢笼,周斯绵当然深知此中厉害关系,使劲点头。
看到弟弟答应,周斯贤说:“我放心了。你有时间去看看姜琦琪吧,是我对不起她,告诉她,如果有来世,我周斯贤一定不会辜负她!”
周斯绵答应他,有时间一定去看望嫂子。不管怎么样,他始终会认这个嫂子的。
探视时间到了,周斯贤挂断电话,走进深不可见的监狱。从后背看,他好像又哭了,身子颤颤巍巍地抖动,步子很慢很慢!
周斯贤带走了周金鹏的心。周斯绵猛然发现,父亲佝偻着身子,瞬间变得苍老。周斯绵的心,像千万只虫子在啃噬,在撕咬,无数的痛在升起,在翻腾。
145弯弯绕
从监狱探视周斯贤回来,周金鹏又让周斯绵带着去探视了姜琦琪。他终于了却了一桩心愿,他对大家说:“从今天开始,我要恢复正常的生活,争取活到周斯贤和姜琦琪出来。”
他不再郁郁寡欢,每天该干啥就干啥,送孙子上学、顺路买点菜、看电视、遛弯,生活变得有规律了。他甚至还加入了老年合唱团,经常抽时间去排练,日子过得充实起来。
父亲心情好一点了,家庭的气氛也慢慢活跃起来,这个家也不再集体抑郁。
周斯绵一投入工作,忙得忘记了一切。他的办公室门口,总是排着长长的队伍,有请示工作的,有签发文件的,有签字报账的。
周斯绵总在思考签字报账这个问题,几十元几百元的账,也要他签字报销,工作量太大。他跟侯江涛商量,能不能简政放权,一定的金额,由分管领导签字报销,否则,自己这个院长,就变成了报账院长,没有精力干其他的事。
侯江涛非常理解也非常支持周斯绵的决定。把院长从繁杂的事务性工作中解脱出来,让他有更多的精力思考医院发展大计,这才是根本。
“请办公室、财务科、纪检监察室按照上级规定,起草一个财务报销工作管理办法,”侯江涛说,“明确各级签字报销金额。”
“依我看,不仅仅要出台财务报销工作管理办法,还要出台院长办公会、党委会、专题会议议事规则,让大家在规则下办事,调动副职领导和中层管理人员的积极性。”周斯绵说。
“其实,我这种想法在刘志和当院长的时候就提过,你是知道的,”侯江涛摸了摸自己头上的一圈“栅栏”,说,“可是,他极力反对,说我是为了争权,你当院长后,我也想提这样的建议,但想想还是放弃了,毕竟是敏感话题,我不想让你也有同样的感觉。”
周斯绵说:“侯书记,你这是多虑了。我们两个人搭班子也有好几年了,你怎么会觉得我跟刘志和一样?”
“没有没有,你别误会,”侯江涛说,“我从瑞典治病回来,特别想想为医院多干点事,免得到干不动的时候才后悔。”
周斯绵说:“我会你支持我一样,全力支持你的工作,你不要多虑。”
侯江涛点点头:“我会有分寸的。干了一辈子党务工作,我为有你这个好搭档而自豪。”
周斯绵知道,侯江涛说的是真心话,他也为有这个搭档感到心安。两个人搭档,最关键的是和谐,说直白一点,就是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何况,从他身上,自己能学到不少知识。
这时,办公室主任送来法院《开庭通知》。周斯绵看过之后,对侯江涛说:“我们团购房赔偿追诉过几天开庭,我们一起听听律师的意见吧!”
团购房倒塌事件,涉及刑责的部分,警方已经侦查完毕,涉及违纪的问题,纪检监察机关也已经给出了相应的处罚。随着时间的推移,经济追偿开庭,周斯绵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从追偿被法院受理开始,周斯绵和侯江涛非常关注事态发展,聘请了最好的律师团队,争取将团购户的损失降到最低。
接到开庭通知,周斯绵想再听一次律师团队的准备情况。
没多久,几名律师来到医院,详细介绍了调查取证和辩护准备情况,非常有信心能打赢这场官司。
周斯绵听了介绍,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这件事,在他心里搁了很久,一直硌得他心痛。上百名职工的赔偿问题,如果处理不好,自己就是罪魁祸首,要背负滚滚骂名。况且,还有职工为这事自杀,他必须挽回影响,挽回损失,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
周斯绵对律所主任说:“我恳请大家能竭尽全力,为医院职工讨回一个公道,虽然医院已经代为垫付了款项,如果败诉,我们无法向职工交代。”
“我们非常理解医院的处境,”律所主任胸有成竹的样子说,“周院长请放心吧,我们已经做了非常充分的准备,研究了相关法律条款,胜诉的把握很大。”
周斯绵这才放心,说了些场面上的话,客客气气把律师们送走。
到了开庭这天,周斯绵早早地带着医院一班人去了法庭。开发商和施工方来的是临时负责人。之前的负责人,都已经刑拘,等待他们的,是漫长的监狱生活。
庭审持续了一天,三方律师在法庭上展开了一次精彩的口水战,陈述事实,引用法律条文,引用过往判例,证人出庭。
对团购方来说,案情并不复杂,事实非常清楚,赔偿应该得到法庭支持。可是,要厘清开发商和施工方的责任,则需要大量的事实依据。
冗长的法庭调查,让周斯绵像看了一部大戏,开发商和施工方如何签的合同,合同的具体条款,是否存在黑幕交易,合同是否合法,这些案件的细节,法官都要详细了解。
随着庭审一步步深入,周斯绵终于解开了心中的疑团。开发商承接到医院团购合同,中标地块,施工方通过某种神秘的关系,找到开发商要求承建。开发商曾经考虑过对方没有施工资质,予以拒绝。可是,既然对方能找到神秘关系,就不愁找不到施工资质,他们通过拐弯抹角的关系,挂靠到一家有资质的公司,名正言顺揽到了工程。
施工方虽然揽到工程,但自知干不了这个活,就将工程转包到一家施工公司,收取管理费。意思再明白不过,就是市人民医院团购房经过了两次转包,坐收渔翁之利的单位就变成了三家:开发商、有资质的建筑公司、无资质的建筑公司。真正的施工单位,为了保证自己的利益,不得不在建材质量上打起了主意。
周斯绵恍然大悟,里面有这么多弯弯绕!旁听的团购户不平静了,有人激动地站起来指责施工方,发泄愤怒,被法官呵斥。
既然有这么多内幕,那么监理方为什么不作为呢?这个问题,困扰了周斯绵很久。要知道,监理方是团购户聘请的,应该对团购户负责,对法律负责。
这个问题,庭审也给出了答案。监理方收了施工方好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导致了楼房倒塌的恶果。
146职工利益
周斯绵气得干瞪眼。一个工程下来,这么多人介入其中,没有一家单位真正对房屋质量负责,这中间多少法定环节被有意忽视!为了钱,他们连良心都不要了!
周斯绵心情难以平静。他没想到,这个团购房项目成了这些人眼中的“花猪肉”,谁都想从中获利,谁都想分一杯羹,但是出了事,没有人愿意站出来承担责任。开发商和施工方在法庭上相互推诿,毫无承担后果的责任和诚意。他隐隐担心,即使法庭作出了判决,将来的执行会非常艰难。
法庭宣判了开发商和施工方承担的赔偿结果,赔偿的金额达到了团购方的诉讼要求。
法院门前,周斯绵向律所主任表达了对执行到位的担忧。律所主任满脸倦容,说:“这件事你不要希望会执行很快,庭审上,双方相互指责,相互推责,赔偿是不会爽快的。”
“那怎么办?”周斯绵说,“如果他们不愿意执行,强制执行要多久?是个什么流程?”
“这是一审判决,如果有一方不服,提出上诉,还要再次上法庭。”律所主任解释道,“这种经济案件,二审判决才是终审。当然,如果大家都没有异议,一审就是终审。”
周斯绵当然知道这些流程。他急的是,如果迟迟拿不到赔偿,对医院、对领导班子,将是一段非常难熬的时光。况且,医院垫付团购户的钱,这个决定自己并没有通过集体决策,是他个人在会上宣布的,到时候,说不定有人又会把矛头指向自己。
律所主任带着他的团队,在周斯绵急切的眼神中走远。对律师来说,辩护是他们的责任,如何执行、执行多少,他们管不了。
几十名团购户围上来,他们对周斯绵的努力表示感谢。其实,周斯绵不需要这样的感谢。他需要强有力的执行,希望两个单位能早点执行到位。
周斯绵已经被这件事折腾得厌倦了,他说:“大家都回去吧,我很累了。”
不出所料,两家单位既没有在法定时间内提出上诉,也没有履行判决。周斯绵急了,咨询律所主任,希望能得到更多的答案。律所主任的回答是,申请强制执行。
周斯绵的意思,是通过律师,做做双方的工作,让他们主动执行到位,而不是强制执行。他不想把事情闹大,不想引起上面的关注。
没几天,律所主任回话了,两家公司说,为了市人民医院团购房项目,已经搭进去几个人,新楼房加固严格按照质量标准,花了很多钱,就是一幅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要钱没有,打官司奉陪。
末了,律所主任说:“周院长,我看还是要申请强制执行,这个事瞒不住了。”
周斯绵失望了,他说:“现在不是提倡诚信友善吗?怎么在一些人眼里,就变成了赖账?”
挂断电话,周斯绵忧心忡忡来到侯江涛办公室,说:“看来,我们不申请强制执行程序,是要不回那两家公司的赔偿了。”
侯江涛并没有接话,而是从文件夹抽取一份文件递给周斯绵,说:“周院长,我正要去找你,你先看看这份文件。”
这是一份市纪委监委下发的《督办函》,市人民医院私自垫付团购户款项,已经被人告发了!
这份文件措辞异常严厉,周斯绵看得后背发凉。他对侯江涛说:“怎么办?现在申请强制执行程序已经来不及了。”
侯江涛说:“我们的补救措施虽然来不及,但是我们也没有坐以待毙,正在积极想办法,怎么会被人告发呢?”
侯江涛知道一些内幕,他不想透露给周斯绵。这个内幕就是,汪华建实名举报周斯绵。
汪华建被何田田从肾脏病专科医院逼退之后,忽然发现市人民医院竟然派出了李劲柏和王晶运这样的高级专家去医院坐诊,这是汪华建所不能容忍的。他一直盼望有一天何田田能知难而退,自己重回肾脏病专科医院。
汪华建对周斯绵的恨,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他盘算着,先将周斯绵搞下台,然后想办法赶走市人民医院的专家,让何田田孤立无援,再伺机夺回医院。
得知市人民医院团购房倒塌,汪华建的心思又被鼓动了,他一直关注事件发展动态,直到有一天,他从汪华延那里得知市人民医院为了平息事态,主动垫付职工购房款。
汪华建异常兴奋,这就是整倒周斯绵大好机会。汪华延警告他:“别惹麻烦,说不定哪天我们重回医院,还需要周斯绵帮忙!”
汪华建白了妹妹一眼说:“妇人之见!你觉得周斯绵会帮我们吗?这么多年,他什么时候帮过我们?”
“汪华建,我们走到现在这一步,不是因为一个周斯绵,也不是因为一个何田田,都是因为我们自己做事不检点、不慎重,被人家抓到了把柄!”
汪华建被妹妹一顿奚落,显得非常烦躁,他挥舞着双手,吼道:“汪华延,你能不能醒醒?那一年,是谁把你从信贷部经理位置上搞下来的?是谁将我的医疗设备生意搅黄的?”
“看来你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汪华延反驳道,“不要自不量力了,到时候又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是何苦!”
汪华建一阵冷笑,说:“你等着吧,这一次,一定要周斯绵滚下去,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就这样,汪华建向多个部门炮制了举报信,实名举报市人民医院院长周斯绵私自动用巨资赔偿团购户。
侯江涛不将这些内情告诉周斯绵,是不想他分心。但是,他也知道,很多事是瞒不住的。终有一天,周斯绵会知道内情。
侯江涛隐隐为周斯绵担心,这件事就是冲着他来的。加上上次他的导师来医院坐诊,这件事上,他已经明目张胆地得罪了直接领导,人家还不借题发挥?
侯江涛分析,周斯绵这次很难逃脱被处分的厄运。当了这么多年院长,还是没有学会变通,没有学会圆滑,不会左右逢源,这是他最大的缺点。可是,正在周斯绵这种性格,受到了医院绝大多数职工的拥护。
周斯绵看过文件,心情复杂地回到办公室。他关上办公室门,反思自己上任以来的所作所为。几年的光景倏忽而过,那些点点滴滴在他脑海里像放电影一样:新院搬迁、三甲复审、团购房建设……哪一样,不是为了医院的发展,为了维护职工的利益?
可是,自己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呢?自己又错在哪里呢?周斯绵坚信自己做的没错。当院长,就是要千方百计推动医院发展,最大程度维护职工利益。
想明白这些事,周斯绵心中释然。
147停职调查
卫计委调查组说来就来。考虑到上面并没有对举报定性,调查组是悄悄来的。只召集了医院领导班子成员和相关的管理人员开了一个小范围的会议,并宣布了调查纪律,暂停周斯绵的职务,随时接受调查,不准离开本市;侯江涛暂时主持医院全面工作;相关人员要密切配合调查,随时向调查组提供资料;正式调查结果宣布之前,不得私自对外泄漏调查信息。大家感到空前的压力。
然而,静下来想一想,大家又觉得这次调查跟调查上一届院长刘志和的时候不一样。那一次,医院任何人都不知情,连刘志和本人都没有得到任何信息,直到被纪检监察机关带走,他还蒙在鼓里。
停职?周斯绵连自己也没想清楚,为什么要停职?我行得正走得稳,也没有能力干预调查,更不会跟谁串供,怎么就停职呢?
医院一大堆的事等着他处理,三甲复审检查组马上就要来,这个时候院长停职,意味着三甲复审要推后?不对,周斯绵想起,医院现任领导班子有人违纪违法,三甲复审会一票否决。难道市人民医院这家老牌三甲综合医院,要毁在自己手里?
接受调查的时候,周斯绵不甘心,问调查组:“为什么要停职?”
调查组组长说:“停职是为了更好地开展调查工作,你如果没有违法乱纪,不用担心会给医院造成什么麻烦。”
周斯绵说:“我服从组织决定,就是三甲复审在即,如果因为这件事影响了三甲复审,我将成为医院的罪魁祸首。所以,我恳请组织上,能尽快给出调查结果。”
调查组组长微微一笑,说:“你的意思是,影响三甲复审,调查组要负责任咯?周斯绵,请你放心,如果你没有问题,组织上会尽快还你清白。”
接下来,调查组问了一连串的问题,这些问题直指周斯绵是否贪污、受贿,是否违反决策程序,是否在团购房建设中存在利益输送。周斯绵一一回答完毕,再在笔录上盖上手膜。
调查组组长严肃地说:“周斯绵同志,今天这次调查将在日后的调查中得到印证,我希望你今天讲的都是实话。”
周斯绵知道,他们会用证据说话的,医院的财务凭证、团购房合同、相关团购户都会接受调查。
周斯绵阴着脸说:“我恳请组织上能尽快给出调查结果,不要影响医院正常工作。”
“周斯绵同志,你过虑了!”调查组组长说,“侯江涛同志虽然是暂时主持工作,但不会影响医院正常运转的。”
周斯绵相信调查组组长说的是实话,侯江涛虽然不是学医的,但他在医院工作几十年,对医院运转非常熟悉,完全有能力驾驭医院工作。
谈话结束,周斯绵习惯性地往办公室走。可是,在走廊上,他又折回去了。现在,自己已经停职了,他在办公室算怎么回事?可是,不去办公室,他又能去哪里呢?回家吗?回家干什么呢?啥也不能干,反而会引起家里人的怀疑。
周斯绵看了看手表,十点钟。他不知道这一天的时间该怎么过。往日这个时候,他都是在忙碌中,不知不觉中过去的。而今天,以及今天以后的时光,他将无所事事。
周斯绵干脆下楼,在医院内小公园里瞎逛。这个季节,大概是一年中最美的季节吧,兰花、月季开得正旺,梧桐高大挺拔,柳树垂枝,花花草草正在旺盛生长,假山流水潺潺。当年新院装修的时候,他提出,眼界要宽、档次要高、文化要浓、环境要美,一年四季要见花开、听鸟鸣,这才有了现在这个小花园。
周斯绵无心看花,他心事重重,不知道该如何摆脱当前的困境。当院长以来,一路坎坷,可谓是筚路蓝缕。但他觉得自己做的每一件事,都没有私心,无愧于组织的信任,也无愧于职工。
可是,谁这么跟自己过不去呢?周斯绵不解。医院这么大,人心很复杂,他也没必要去想是谁举报了自己。就算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难道还要去打击报复?这样的事,他干不出来。
周斯绵信马由缰,突然发现一名职工正在除草剪枝。他定睛一看,是后勤科王师傅。他正想躲避,却被王师傅发现,他热情地打招呼:“周院长,散心啊?”
周斯绵点点头,不想让职工看出他的不开心,加快了脚步。对方却追了上来,问道:“周院长,哪天再去我家喝酒?”
周斯绵愣了一下,笑着说:“等哪天我不忙了,再说吧。”
“周院长,我搬新家了,”那名职工开心地告诉他,“找了一个老伴,结婚了。”
周斯绵被他的热情感动了,握住他的手,说:“祝贺你!终于能走出困境了。以后,要好好过日子。”
那名职工紧紧握住周斯绵的手,说:“唉!活了几十年,才知道什么是幸福的味道。要感谢你,为我这样的普通职工做主。要不是医院把团购房的钱退给我们,我前面那个老婆,不是白死了吗!”
说道他前面的老婆,周斯绵的心一阵痛。那个普普通通的医院职工,虽然精神有点毛病,但是她的勤劳、厚道、耿直,深深地感动着周斯绵。但是,她不应该那么想不开。这个世界上,很多事不如意,无论如何都不能拿命去拼。
两个人寒暄了几句,周斯绵抽出手,说:“我还有点事,先走了。”
那名职工突然向周斯绵伸出大拇指,诚恳地说:“周院长,你一定要抽空去我家。你是大好人,我会记得你的大恩大德。”
周斯绵的心中涌出一股暖流,他点点头,快步走出园子。
这些职工,虽然读书不多,但是感情淳朴,憎恶分明,认死理,只要你真心实意为他办一丁点好事,他都是记得你的好。这就是人世间最朴素的感情。
他想,有时间还是要多去这些普通职工家里看看、坐坐,不能总是眼睛盯着中层管理人员。大多数的普通职工,为医院在默默奉献,作为院长,不能忘记这个群体,或者说,不能漠视这个群体为医院做出的贡献。
一想到将来,周斯绵的心就“咯噔”了一下。自己前途未卜,如果真有人恶意陷害自己,恐怕很难翻身了。别说当院长,就是当一个普通医生都成问题。周斯绵难免泄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