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卡脖子
物是人非。如今,周斯绵却要厚着脸皮来求汪华延。求就求吧,她还端着个架子,爱理不理,翻着白眼,皮笑肉不笑的样子,真的让人无法接受。他很想拍屁股走人,可是,他是来求她办事的,为了医院建设项目,他只能耐着性子等汪华延。
有时候,忙只是一种借口。就像冬天来了,有人说,我喜欢夏天,而到了夏天,热得快把人烤熟了,他又会说,我其实更喜欢冬天。又比如,有人说,工作太忙了,我要回家休息。可是,他并不是想回家休息,而是找个话题发泄一下自己的情绪,或者说,他只想以休息来显示自己的重要性,是矫情吧,仅此而已。
“周院长,抱歉抱歉,忙到刚才,让您久等了!”汪华延端着茶水出现在周斯绵面前,惊醒了他的瞌睡。
“没有没有,你终于忙完了?”周斯绵揉着眼睛,夸张地打着哈欠。
汪华延莞尔一笑:“没办法,每天都是这个样子。真不知道忙到哪一天是个头。”
周斯绵将自己的来意讲了,汪华延也知道他此行的目的,就是不松口不接话。她照例打着哈哈。眼见着找不着聊天的机会,周斯绵意识到真的到了告别的时候。
汪华延火候拿捏得很准:“关于你们医院那笔款项,是我让停下来的。”
周斯绵点点头:“我猜到了。这符合你的风格。”
汪华延不置可否。不管怎么说,她是一个说翻脸就翻脸的女人。当年,周斯绵跟她哥哥干了一架之后,她就再也没来找过他。跟这样的女人打交道,一定要多长一个心眼,否则,把你卖了,还在为她数钱。周斯绵暗自警告自己。
“你一定觉得我很无情!”汪华延的脸上漾起了一丝嘲笑,“跟我接触过的男人都说我无情。”
周斯绵不知道用什么话来回答她。他是来聊断贷的,她却聊起了无情。这样的话题,简直会把天聊死。人家是把地上的事往天上聊,她却东拉西扯,完全不跟你融入话题。周斯绵却不能顺着她的话题聊下去:“我们那笔贷款,你没有理由停掉。”
“其实你比我更无情。”汪华延翻着白眼,语调延续着嘲弄和戏谑。
周斯绵觉得再这样聊下去,真的没得聊了。他起身告辞,汪华延却挡住了他的去路:“别走,我们今天把话说透。否则,你我都不得安宁。”
绕了半天,终于绕上了正题,周斯绵将积压在心中的疑问和困惑都倒了出来,哪知汪华延听完之后,只是笑,那种幸灾乐祸的笑,让他感到头发都竖起来了,像小时候看到的从茅草屋上垂下的冰棱。她就是想看自己笑话的,看自己焦躁得团团转的样子。周斯绵突然感觉自己被她羞辱了,羞辱得无法反驳。他抽身逃离,背后一串让人掉鸡皮疙瘩的笑,泛滥成灾。
周斯绵的神经被断贷事件紧紧揪住,撕扯他坐卧不宁。他每天在想办法,找其他机构,找上面,没有人能给医院找来钱,他一筹莫展。
周斯绵用那颗有着丰富医学知识的脑袋,思考着钱这个重大问题。世界那么大,难道要在一棵树上吊死?他不甘心自己被汪华建汪华延兄妹玩弄于股掌之间。他要反击!不能被动,要主动!
周斯绵驱车去了县人民医院。他要找哥哥帮助自己。周斯贤劝他,别跟他们较真,这样自己会难过。一句话,透露了对方的底线。
周斯绵的困境,哥哥能理解。他们兄弟之间向来都是单刀直入,没有那么多客套。周斯贤出了一个主意,让他多向上面汇报,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哭多了,有人重视了,事情才能得到解决。
周斯贤到底比他老练,说话也在理。关键时刻,只有寻求帮助,汪华建可以向人家求助,他也可以!自己又不是一个人在奋斗。这不可能!
周斯绵看着哥哥,本来想说几句让他远离那些人的话,可是又咽下去了。他不知道哥哥是否已经陷进去,如果陷进去,此时说话他听不进,还会反感;如果没有陷进去,哥哥会觉得他多嘴多舌,无端猜疑,影响兄弟感情。
周斯贤掏出香烟的那一刻,周斯绵的心“咚”地抖动。他本抽不起这么贵的烟,周斯绵说:“哥哥,你能抽得起这么贵的烟?”
周斯贤“呵呵”一笑:“怎么呢?抽点烟喝点酒算什么?做大事不拘小节。”
周斯绵的心再次被撞击。恐怕掩盖在这句话背后的,不是简单的“不拘小节”!
报告打上去了,当然,只是报告,没有说什么原因,更不能说从中作梗。自然会追问原因。
震怒的结果就是,有了新的岗位,到一个很闲的地方安度晚年去了。较量的结果,让周斯绵和汪华建的关系再次白热化。人这一辈子,得罪谁都可以,就是不能得罪小人。这话的原创是谁说的,周斯绵不记得了,但父亲却无数次跟他说过。他记得很清楚,父亲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很严肃,脸上的肌肉绷得像一块淬炼过的钢板。可是,有时候,该得罪还是要得罪。要不然被人家欺负得无路可走了,活人让尿憋死了,多么可笑,多么可悲。
周斯绵大获全胜,建设项目没有受到影响,这让周斯绵的盛名再次远扬。
周斯绵知道,管理,远远不止如此,一点小伎俩不能说明自己有什么高超的智慧。他也清楚,因为自己不随波逐流,已经得罪了一些人,他一再警告自己,小心谨慎,小心谨慎!
新院建设倒排工期,推进顺利,一天一个样,周斯绵和大家一样,期待着能早点搬到新院。这将是一家独一无二的高端建筑群,要技术有技术,要服务有服务,要智能有智能,要园林有园林。大家都满心期待新院能早日完工,早点搬进这个现代化的医院。
这时,一心扑在新院建设上的周斯绵接到新任务。
32合并风波
市第五人民医院大约二百来职工,坐落在市里的老工业区,那里人口密集,医院本来底子较好,医疗技术实力也还不错,谁也不知道怎么搞的,时光进入二十一世纪,这家医院竟然到了发工资都成问题的地步了,更不要说职工的福利了。职工常年领着七成的工资,人心就渐渐散了,有技术的,有本事的,有关系的,要么调走了,要么辞职外出单干了,最后,沦落到靠出租科室勉强支撑。
周斯绵曾经去这家医院开个会,房子破旧,有的地方下水管断裂了,水直接从墙壁上飞下去,也没人去管。一根下水管子都没人维修,何况医疗业务?
人心散了,医院那几个领导却个个了不得呀,他亲眼看到,一个副院长对去盖章的职工爱理不理,边翻报纸边翻白眼,看都不看一眼职工,说话还拿腔拿调:我说了这事不归我管,找办公室。职工说我找了办公室,办公室说要请您签字。那位副院长就发脾气,哪有这事?我不签字就不能盖章了?硬生生把去办事的职工气哭了。
周斯绵的牙齿就咬得“咯吱咯吱”的,这样的医院领导,怎么能把医院带好?恰巧,晚上吃饭的时候,那位副院长也在,他叼着烟,端着酒杯过来敬酒,周斯绵婉拒,那人不愿:市人民医院院长派头就是不一样,看不起兄弟啊。同桌有人规劝:何达兴,周院长身体不适,心意到了就行了。
周斯绵这才知道,这位副院长叫何达兴。何达兴一口将酒倒进嘴里,说:那好,我心意到了。周院长,幸会幸会,改天兄弟喝一杯。
一家不拿职工当亲人的医院,不可能将病人当亲人。周斯绵曾经在周会上举过这个例子,告诫医院管理人员,一定要将职工当成自己人。如果自己人来找你办个事、看个病你都冷漠刁难,还能指望你对其他的病人好吗?不可能!
现在,轮到市人民医院跟这家让自己心有余悸的医院合并了,周斯绵心里一万个不乐意。侯江涛也不乐意。他们俩找市里,能不能先不合并?等市人民医院的新院建设搞完了,再合并。
“不行!这是今年市卫计委的头号工程、既定方针。就像市人民医院头号工程是新院建设一样,市卫计委的头号工程就是妥善处理好市人民医院与市第五人民医院的合并问题。这是决策,不是征求意见,你们的本位主义思想很严重啊!你们的大局观念到哪里去了?我的同志!”这个答复,代表了组织意见。
周斯绵和侯江涛碰了一墙壁灰,灰头土脸回到医院。
是决策,不是征求意见。侯江涛反复咂摸这句话,转而问周斯绵:“我们现在要转移战略方向吗?”
周斯绵满脑子疑问:这个时候选择两院合并,推迟一两年就不行吗?怎么事先不征求我们的意见?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事前要保密?
见周斯绵没有搭理自己,侯江涛也不再重复。眼前的这位院长,已经不是一年前刚刚上任时的周斯绵了,他做了几件让医院职工提气的事情,早不久也正式转正。侯江涛看到一个摆脱了稚气的医院管理者,在历练中成长、成熟。他担心的是,周斯绵会不会成为第二个刘志和?
周斯绵转而又想,既然上面已经决定了,是更改不了的事实,那么,摆在他们面前的就有一系列的问题,明确市第五人民医院院区合并后的定位。做什么?人员怎么安排?资产怎么分配?那些被承包出去的科室怎么收回来?
人的大脑中,或许有一种“回旋”的功能。周斯绵的思绪转了一圈之后,方才意识到刚才侯江涛跟他讲话,问:“侯书记,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侯江涛说:“你现在想起来问我了?我也纳闷,市里为什么要选择市人民医院接收他们,不说别的,就是那些院领导也难安排。”
“再难也要完成啊!”周斯绵叹了一口气,接着说:“刚才,领导不是批评我们本位主义严重、大局观念不足吗?”
“他们中有的人,到市人民医院当个副科长都不合格!”
“到底是当书记的,首先想到的是干部安排的问题。”
周斯绵推开窗户,酽浓的桂花香钻进来,他猛吸一口,眯上眼睛,陶醉的样子,让侯江涛歆羡:“你还有心思享受桂花香,真是乱云飞渡仍从容啊!”
周斯绵突然笑了:“书记,你什么时候开始秀文采了?我想起来了,你是学中文的,文采自然很好的!”
侯江涛无奈地笑:“这个年代,还有几个人关注文采?你没看见,现在的人除了专业书,都不读书了!”
周斯绵不想跟侯江涛探讨读书这个话题。他现在满脑子是合并,话题自然又转移到合并上面来了:“这事,弄得好是功臣,弄不好大家都不满意,身后骂名滚滚。”
“谁人背后不说人?像我们这些人,只要自己问心无愧就好,不必过分在意别人的评价。”侯江涛的见解,具有普遍的共识。
正在商量工作,张娟娟来电话,哭哭啼啼地说:“儿子被车撞了,你赶紧来急诊科!”
周斯绵心口一紧,拔腿就往急诊科跑,弄得侯江涛莫名其妙。
周记诚是在放学的路上,被一辆摩托车撞倒的。撞人之后,摩托车司机连停都没停,直接开走了。周斯绵赶到急诊科的时候,医生已经为他做了处理。幸好只是一些皮外伤,且伤势并不严重。张娟娟搂着儿子问长问短,见到周斯绵来了,母子二人才稍稍安静下来。周斯绵又为儿子检查了一遍伤口,确认没有大碍,才松了一口气。
“好险!我们今后还是接送儿子吧!”回家的路上,张娟娟说。
“现在车多人多,又要过三个红绿灯,是要接送。”
“可是,你这么忙,我又要上班,怎么接送?”
“将我父亲接过来吧。”
“爸不愿意来。你看怎么办?”
“唉!我去做做工作吧!”
33人心不稳
安顿好儿子,周斯绵给父亲去了一个电话。听说孙子被摩托车撞了,周金鹏火急火燎赶到市里来,一个劲给孙子赔不是。
周金鹏原本是想跟周斯绵一起搬到城里来住的。他没有觉得什么不方便,而是舍不得离开竿子乡卫生院。那里,承载了他太多的回忆,倾注了他太多的感情,不愿意一走了之。他担心自己年纪大了,也许走了就再也回不来了。这一次,孙子出车祸,从内心触动了周金鹏,该去帮帮孩子了,夫妻俩要工作,要管小孩,确实忙不过来。周记诚见到爷爷,高兴得忘记自己受了伤,一直撒娇要爷爷抱。
周金鹏跟周斯绵商量,能不能把张娟娟从临床一线调出来,到职能科室干个副科长,或者干事也行,一来不要倒晚夜班,二来工作相比临床科室来说轻松,有时间照顾小孩。周斯绵没有当面驳斥父亲,明摆的不可能,父亲还是提出来,他知道父亲是心疼孙子,才开口和他说张娟娟的事情。
周斯绵没有接话,父亲就知道他有难处,抱着记诚进了卧室。父亲关门很轻。周斯绵感悟,这种轻既有寄居的陌生感,又有儿大不由爹的陌生感。
父子之间的陌生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这种感觉有点怪,让人心里有一种说话不畅快,说一半留一半,瞻前顾后,怕说错话,怕说出来让晚辈嫌弃。这是老年人普遍压抑心态吗?周斯绵想。
周斯绵感慨父子关系,何达兴揣摩上下级关系。尤其是想起那天自己敬酒时说的话,后背都发凉。那天不知道自己发哪门子神经,竟然敢冲撞周斯绵。医院合并的消息,让何达兴惴惴不安。今后要在周斯绵手底下工作,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万一周斯绵给自己做一双小鞋穿,岂不是毁了?
何达兴真想自己掌嘴。他就是这样,喝两口酒就口无遮拦,不知吃过多少亏。他打听到,周斯绵是个软硬不吃的铜豌豆,他越想越害怕,头皮发麻,妻子提醒他,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去周斯绵家看看,探个虚实。何达兴就问,怎么去?妻子怒目圆睁,这还要我说?你喝酒时候的嘚瑟劲哪里去了?德行!妻子一发怒,何达兴就萎了,思前想后,下了决心去拜访周斯绵。之所以说是思前想后,其实是心里不踏实,既担心进不了周斯绵家门,又担心周斯绵会冷嘲热讽。
进了周斯绵的家,何达兴发现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周斯绵压根不认识他是谁了。担心虽然多余,失落却在所难免。人真是奇怪呢,担心得罪了人,人家不记得这件事了,却埋汰自己不起眼。
何达兴的启发,却让周斯绵想起了他是那个百般刁难办事职工的副院长。
周斯绵心里记住了这个人,却并不表现出来——他惊讶自己竟然练就了这般本事——之前,他是有什么就说什么的。
周斯绵呵呵笑着与何达兴聊天,问他怎么看眼下的两院合并?市第五人民医院的人有什么反应?
何达兴当然高兴啊,周院长能问自己这些问题,就还有聊下去的机会。“怎么说呢,市第五人民医院的干部职工苦逼了这些年,听说要跟市人民医院合并,当然是高兴啊!”
周斯绵笑着说:“高兴什么?是不是觉得市人民医院是棵大树?大树底下好乘凉?”
何达兴愣住了,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没想到院长会扔出这么一个问题。他愣了一下,说:“也不完全是这个意思吧。医院还是有业务骨干,大家也想做点事。”
周斯绵说:“我并没有看不起的意思,别误会啊。既然是合并,那就要做好脱胎换骨的准备。”
“当然当然,还是要按照医院的统一部署。”何达兴点头附和。毕竟第一次来周斯绵家,摸不清院长的路数,他感到了来自周斯绵身上强大的气场,浑身不自在,赶紧找借口离开。
周斯绵欠了欠身,意思是“好走不送”,何达兴就识趣地离开了。周斯绵想,要好好思考合并设计了。
市第五人民医院没有什么长处,要人才没人才,要设备没设备,要人心没人心,总之,要什么没什么!面对这么一家医院,周斯绵也是无可奈何:这么多年,这家医院是怎么管理的?
第二天,周斯绵和侯江涛商量,将市第五人民医院一分为二。
“所谓一分为二,就是留一部分医务人员作为市人民医院职工,向区卫生和计划生育局申请承办一个社区卫生服务中心,专门承担基本医疗和基本公共卫生服务职能,分流一部分医务人员,作为医院发展的桥头堡和根据地。”周斯绵这样兜售他的观点。
侯江涛摸着头上的一圈“栅栏”,沉思了一会,问:“分流到社区卫生服务中心的职工会怎么想?他们会不会认为市人民医院不要他们,造成不稳定?”
周斯绵说:“我也有这个担心。但是,如果不这么做,依靠这一批人,是没办法将医院业务能力和服务水平提升的。懒散惯了,就是想做事,也会心有余而力不足。”
他们让办公室做了一个合并方案,提交院党委会议讨论,上报市卫生和计划生育委员会。上级机关的主要负责人认为,这个方案不利于稳定,不利于市第五人民医院的员工“集体进步”,有“画地为牢”的成分,会引发群体性不稳定。
方案被否决,周斯绵和侯江涛满心抓狂。就是这个没有得到上面批准的方案,引发了一场异乎寻常的风波。何达兴得知方案初稿,心里大为不满,酒后诳语:“周斯绵根本看不清我们这些人,我们干嘛要一分为二?岂有此理!”
紧接着,就有人附和:“是啊,合并还没开始,就想着怎么整我们了,合并之后还有我们的活路吗?我们又不是后娘养的!”
“对啊对啊,我们必须要阻止!不能让他们太看轻我们了!”
“依我看,我们集体去找周斯绵讨个说法,凭什么看不起我们?凭什么要把市第五人民医院的人一分为二?”
“看来,我们这些人太老实!我们一定要当面问个明白!”
“对!问个明白!”
“走走走,现在就去!岂有此理!”
34群情激愤
几十个群情激愤的人,跟在何达兴身后,吵吵嚷嚷来到周斯绵办公室。周斯绵正在跟侯江涛商议合并方案,一下子呼啦着围上来这么多人,两个人懵了:“你们是谁?什么事?”
“周院长,别打哈哈,你倒是说说,为什么要把市第五人民医院的职工一分为二?你们到底是什么想的?”何达兴喝了点酒,脸红脖子粗吼道。
“对啊,你倒是说说看,我们这些人哪里惹了你?”人群中,又站出一个人,质问道:“你们真的有本事,就想办法将医院搞上去,别总是想着怎么打压我们这些人!”
“哼!我们也不是泥捏的,不是纸糊的,不要指望我们会妥协!”
“合并还没开始,就把我们当成包袱,想甩了?门都没有!”
闹哄哄的场面,把整个办公楼都震动了。办公室主任过来,劝说大家到会议室去,有什么要求可以好好说,不能胡来。
周斯绵也劝说大家不要冲动,合并方案还没有正式出台,并不是看不起大家,而是从医院发展的角度出发,适应当前深化公立医院改革形势,建起一条从三级医院到基层卫生的桥梁。
周斯绵的话,当场就激起了强烈的反对:“为什么是我们医院的人去社区卫生服务中心,而不是市人民医院的人去?你们这就是看不起我们!想当年,我们医院的技术力量在市里也是有地位的。”
周斯绵听了这句话,真的无法沟通。他指着何达兴说:“何副院长,你要考虑今天这样做的后果!”
何达兴喝酒之后,根本没有自制力,见周斯绵这么说话,一掌拍在他的办公桌上:“姓周的,别以为你是个院长了不起!告诉你,老子不怕你!我是卫计委管的干部,你能把我咋的?”
见到这个情形,办公室主任请示院长,是否请保安来维持秩序?周斯绵摇摇头。这是人民群众内部矛盾,绝对不能动用保安。
侯江涛此时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一掌拍在桌子上:“你这个副院长白当了。一点素质都没有!限你一分钟内将你带来的人,带到会议室去!否则,你知道后果的。”
何达兴被侯江涛的气势怔住了,“砰”地一声拍桌子的响声,惊到他了,乖乖地带着几十号人去了会议室。
坐进会议室,何达兴就后悔了。跟院长书记这两个主要领导撕破脸皮,今后在医院还怎么混下去?他坐如针毡,额头上冒出了丝丝汗水。
周斯绵和侯江涛并没有立即进会议室。他们想先冷处理,让大家先冷静冷静,自己也好商量一个对策出来:怎么办?糊弄不了,必须给大家吃一颗定心丸。
矛盾的焦点在于,为什么将市第五人民医院的人分开,而不是参沙子?他们如此敏感,事情就变得复杂起来。两院合并,关键是平稳过渡,不能横生枝节。这个时候要守正,而不是创新。周斯绵承认,自己从一开始,思路就错了。他确实在心里把合并当成包袱,确实有些瞧不起这些人。
“这是不应该的。一碗水端平,才是管理者的能力。”周斯绵反思自己这段时间的心路历程。
“我们不妨换一种思路,将市第五人民医院这个院区建设成一个慢性病专科医院。”侯江涛提议。
“对呀!这是一个好办法。那里是老工业区,人口基数大,老年人口多,可以将心内科、肾内科、内分泌科这些科室搬过去,建一家全市独一无二的慢性病专科医院!”周斯绵显得激动起来,“还有,考虑老龄化社会的到来,还可以设立医养结合病区。”
思路一变天地宽。带着这些问题,两人走进会议室。周斯绵扫视了一眼会场,乱哄哄的会议室马上安静下来。目光对视的瞬间,何达兴马上低下了头。周斯绵笑着说:“何达兴副院长,请你抬起头来。能够当面反应情况,说明你是真心为医院着想。我们之间并无个人恩怨。”
周斯绵的一番话,让何达兴的心更加忐忑。他还不清楚周斯绵说的话到底是真是假。以后,不知道会出现什么情况。客套就是客套,还有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周斯绵是什么样的人,他还拿捏不准。
周斯绵说:“今天,我们借这个机会聊聊天,听听大家的心声,更期待大家对两院合并提出自己的好建议。”
沉默了一阵,有人站起来说:“既然领导想听心里话,我就说两句心里话。”
对方介绍,自己名叫王晶运,是肾内科主任医师,不是自己没技术走不了,而是他相信医院总有一天会好起来,一直在坚守。王晶运说:“我最大的希望就是市人民医院不要有厚此薄彼的想法,不要分你我。”
王晶运的话,切中了问题的要害。在市人民医院和市第五人民医院这场不对等的合并中,前者和后者的对比太悬殊,不在一个重量级上,弱势的一方肯定要保护自己的权益、尊严。
“虽然,市第五人民医院处于弱势地位,在人才、技术、设备等等方面都不能与市人民医院相提并论,但是,这个医院还有几百个人,还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我们也有技术不错、责任心很强的医务人员,只是受限于医院条件,很多工作无法开展。”王晶运的语气有些激动,“我是主任医师,我相信,市人民医院现在开展的肾内科技术项目,我都能做。但是,你们离开了市人民医院这个平台,到别的医院去,你们再有技术也是白搭,没有设备,你能做什么?不是因为你聪明,而是因为你有市人民医院这个大平台!”
王晶运的话,让周斯绵触动很大。他承认,自己在内心确实看不起市第五人民医院的人,他很自然想起“一团糟”,觉得很贴切。听了王晶运的话,周斯绵觉得自己有些想法太天真,就算是一个主任医师,到了乡镇卫生院也不能发挥更大的作用。现实的环境,捆住了人的手脚。现代医学是技术的较量,更是设备的较量。有时候,太高估了某个人的作用,可能适得其反。
35生命代价
这场座谈会,让周斯绵理清了合并思路。他意识到,市第五人民医院的职工不是包袱,需要好好打磨成医院的宝贵财富。座谈会上,他说了很长一段话,让怒气冲冲的职工看到了希望和前途,掌声很热烈,大家的笑容也很真诚。
走廊上,何达兴再次向周斯绵道歉,周斯绵却很大气地握住他的手,让他放下思想包袱,潜心搞一个详细的合并方案,“你熟悉医院情况,熟悉大家的特点,方案尽量要细致。”
周斯绵对何达兴的信任,燃起了他对未来的期盼。
本以为合并的方案能在市卫计委获得顺利通过,周斯绵没想到的是,市里又突然改变了主意,将市第五人民医院院区划拨给一个新近成立的机关。这让周斯绵大为恼火:怎么能说话不算数?出尔反尔,如何服人?
有人给他敲黑板:周斯绵同志,院长先生,请你注意言行!什么叫出尔反尔?这叫个人服从集体,局部服从大局。
周斯绵压抑住怒火,铁青着脸回到医院:他们真把这几百人当成包袱甩给市人民医院了!不行!我必须要让他们收回成命。
周斯绵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去了市里。他明知此去是碰壁,但不去碰这个壁,他不甘心!就算是不能改变结果,也必须让大家知道,这种决策的后果是很严重的!
果然,周斯绵毫无悬念地挨了一顿批评。批得他体无完肤:周斯绵!你当你是谁啊?告诉你,前段时间,你做了几件事,任何一个人的面子都不给,我们很担心你这种横蛮的工作方法!市人民医院一个那么庞大的建筑群,还要这个院子干什么?你不知道上面的政策是限制公立医院无节制扩张吗?荒唐!无知!自私!你再这么胡闹下去,小心你头上的帽子!现在,市里很多人已经对你有看法了,你要懂得节制,学会约束自己的言行!
周斯绵想驳斥,但他还是忍住了。人有时候就是这样,明明知道改变不了的现实,一定要去争一争。等到挨了骂,才想起自己这是何必呢?你是公立医院,不能一口一个效益。贪大求全,是很多医院的通病。何必呢?何必呢!
周斯绵前脚刚出门,市第五人民医院的职工,就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他们竟然扯出了横幅:还我医院!
这还了得!赶紧把周斯绵叫来灭火!
周斯绵赶到现场,额头上竟然冒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周斯绵看到,又是何达兴,还有王晶运!
周斯绵吼道:“何达兴,你是哪根神经搭错了吧!”
何达兴并不理睬他,继续举着横幅,表达自己的诉求。
突然,市第五人民医院院长出现在现场,那声音如惊雷劈头盖脸,让人措手不及:“市第五人民医院的何达兴,你是头猪!是个畜生!王八蛋,我瞎了眼,看错了你这个酒鬼!”
市第五人民医院的院长已经过了退休年龄,属于超期服务,在医院面临合并的特殊时期,继续主持医院工作,合并之后,自己也就此卸任。这次突然出来,何达兴感觉非同寻常。
何达兴是市第五人民医院院长曾经引以为自豪的得意之作。他看中的是何达兴身上那股敢闯敢干的劲儿,一路培养,直到将他扶上副院长。何达兴当上副院长之后,忙于应酬,对酒的兴趣与日俱增,院长也曾恶狠狠地批评过他,希望他能有所作为。何达兴却在酒精的世界里沉醉不醒,院长骂过几回、气过几回,就基本不管他了。除了怪自己看错了人,就是听之任之。
何达兴见到老院长来了,当着大家的面,骂得丝毫不留情面,心里自然不爽,回道:“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这几年,你都干了些什么?将一个好端端的医院,管理得像一盘散沙,要什么没什么!现在,就那么一个小小的院区,都要被没收,你还有老脸在这里吼叫!”
老院长没想到何达兴敢这样说自己,冲上前去,一个耳光甩在他脸上:“没出息的东西!”
周斯绵本来想看看热闹,更多地了解市第五人民医院的人际关系,可是,到了院长动手打人的地步,大家都出来劝架,自己不得不出来阻止事件进一步恶化,“老院长,不能动手!”
何达兴挨了打,是准备还手的,他的手都已经举起来了,被大家死死抱住。
“何达兴,不能动手!”
“何达兴,你动手事件的性质就全变了!”
何达兴咬着牙,血红的脸抽搐着,痉挛着。他举起的手,慢慢垂下。这些年,他先是一个被宠坏的孩子,沉醉酒香,后来又像一个被遗弃的孩子,谁都不过问,特别是一路栽培他的院长放弃他之后,他更多的时候像个没娘的孩子,在这个世界随波逐流。
“何达兴,你算个什么东西?不是老子挺你,你就是一个普通的医生!”老院长气得浑身发抖,脸色发青,指着何达兴一直数落。
“老院长,息怒!息怒!”周斯绵劝慰老院长,又对何达兴说,“何达兴,你赶紧给老院长道歉!”
“我给他道歉?周院长,你没搞错吧?是他打了我耳光,凭什么是我道歉?应该是他向我道歉!”
“何达兴,你就是一只白眼狼!我白白对你好了那么多年!白白培养你提拔你!”老院长说着说着,握成拳头的手,慢慢松开了,身子歪歪斜斜,软乎乎滑了下去。
老院长晕倒了!就地抢救!刚刚还气咻咻的老院长,成了抢救对象,周斯绵现场指挥抢救。心肺复苏!一群医生护士按照心脏骤停的流程抢救老院长。
何达兴这时感到事态严重,赶紧拨打120急救电话。他在心里呼喊:老院长,你赶紧醒来吧!千万别让我背黑锅!
然而,直到救护车到达,大家合力又做了半个多小时抢救,心电图还是显示一条直线,瞳孔散大固定,老院长没有生命迹象。急救医生宣布死亡,何达兴忽然一把推开急救医生,做起心肺复苏:“抢救不要停!不要停!老院长,你一定要醒来,醒来呀!”
何达兴的泪水溢出眼角,滴落在地上、老院长身上。周斯绵说:“何达兴,放弃吧!”
36厄运连连
何达兴木然地站起,直愣愣地盯着躺在地上没有丝毫气息的老院长。为什么你选择死在我面前?你不是来制止我的,你是来让我背锅的!
哀伤夹杂着莫名的怒火,在何达兴心里涌动。眼睁睁看着曾经对自己最好的人,死在自己眼前,何达兴绝望地想,我这辈子完了!虽然老院长的能力有限,管理医院也没什么方法,将医院管理成现在这个样子,但他还算和善、宽容。特别是对他,是有知遇之恩的。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可是,他却因为与自己的争执,死了!
周斯绵说:“何达兴,你这么不冷静,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周斯绵的意思是,何达兴今后要如何面对老院长的家人?他的夫人、孩子,能够原谅他吗?
何达兴木木地说:“我不知道怎么办。事已至此,不管他们怎么说,我都要面对,要承受!”
合并前夕,对方的院长死在了医院职工讨说法的现场,这无论如何都是上面无法容忍的大事。
家属无休无止的取闹,找何达兴,找周斯绵,找当天在现场的每一个人,找上面,一把鼻涕一把泪,一声哭诉一声喊,老头子!父亲!爷爷!一家三代人,每一个都将死者当成最大的依靠。也许你在外面是草,别人都嫌弃你,可是,你在家里一定是天,养家糊口找你,遮风避雨找你,最后你死了,家人还依靠你讹人家一笔钱。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人在别人眼里不起眼,但是,在家人眼里是块宝。更何况,他还是个院长。
何达兴的生活彻底打乱了,白天有人找,晚上有人找:要么赔钱,要么偿命。如果都不想做,就法庭上见。
本来是几十年的熟人,一下子弄到剑拔弩张的地步,确实烦人。何达兴这些年在市第五人民医院,收入本来就低,家里也是上有老下有小,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哪有什么余钱?
事情闹到这一步,何达兴心灰意冷。可就在这时,妻子提出离婚。她已经无法忍受这无休无止的吵闹,纠缠,以及即将到来的赔款。她说:“不是我不陪你吃苦,而是你变得让我不认识了。”
何达兴低着头,泪水挂在脸上,沉默不语。他已经无话可说了。生活就是这样,你花团锦簇时,看到的都是笑吟吟的脸,你内外交困时,看到的都是嫌弃和躲避,那种现实的卑微,无数次刺伤你的心,你却毫无招架之力,更不会有还手之力。而这些猝不及防的苦难,都是平时积累而来。
何达兴同意离婚。妻子还是给他留下了一些活下去的希望,没让他净身出户。办完离婚手续,何达兴冷静地收拾属于自己的行囊,他甚至没有铁青着脸,反而有一种释然:终于不会给家庭带来拖累了!离开之前,他甚至还笑着拥抱了孩子:乖,听妈妈的话!
何达兴轻轻关上这条进进出出十多年的门,忽然觉得莫名酸楚。本来是一手好牌,却被自己打得稀烂!
走出院子,何达兴再也压抑不住,他蹲在路口,眼泪倏忽流了出来。一场压抑许久的痛哭,酣畅淋漓地到来。压抑在心中的苦难岁月,被泪水反复冲刷。
就是在这个时候,何达兴接到了周斯绵的电话:“何达兴,如果你是个男人,就做到两点,第一点,戒酒,第二点,振作起来,努力工作。”
周斯绵的电话,让何达兴莫名其妙,但细细琢磨,不仅仅是鼓励,更是一种信任。
何达兴擦干眼泪:“谢谢周院长鼓励!我会努力做到的。”
哭完了,站起来,生活还得继续。
老院长死亡这件事,对上面的震动很大,压力也很大。他们最终放弃了将院区划拨出去的计划。很多事,不经历波折,见不到阳光。合并的推进速度异乎寻常的快。何达兴搞出来的合并方案很快得到批准,合并仪式也在历经半年多波折之后,低调举办。
“合并,不是简单的一加一等于二。”周斯绵说,“发挥最大的叠加效应,关键在人心。人合心合,才是完美的合并。”
说话很容易,做起来却并不会一帆风顺。市人民医院职工当惯了龙头老大,难免在市第五人民医院的人面前显示出几分优越感:那么laser的医院,能合并到我们医院来,是撞了大运。听到这种话,侯江涛很恼火,要求医院工会、团委群团组织,多开展一些职工业余活动,让大家尽快熟悉,打破身份辨识,融入团队。
开周会的时候,周斯绵也会有意表扬合并过来的职工,让大家相互认识,相互敬佩,而不是相互指责、相互诋毁。人的关系就是这样,接触多了,自然就会熟悉,你的优点就会更多呈现在他人面前。合并,就是一个相互认识、相互适应的过程。
市第五人民医院二三百人,融入市人民医院三千多人的大集体,撒在哪里都看不到几个人。毕竟懒散惯了,很多业务已经生疏,工作起来还是有点吃力。这一点,何达兴表现最明显。他被安排在医务科任副科长——跟他以前同是副科级——他明显干得比较吃力。
在三甲医院,医务科是核心部门,重中之重。医疗质量、医疗安全、病历书写、医生管理、医疗纠纷处理等等事务,都由医务科管理,可见其责任之重。何达兴孑孓一人,天天守在医院,也有干不完的事。周斯绵问他适应了没?他勉强笑笑,还在努力适应。医院太大,认识每一个医生都是一种很磨人的事。何达兴是脸盲,认错人是常有的事,特别有些科主任、大专家,叫错人家的名字,那脸色很难看。
这天,周斯绵开完周会,特意来到医务部,问何达兴:“戒了酒,有什么感觉吗?”
何达兴讪讪地笑,没有回答。人一旦沉迷在酒中,就什么都不顾了。那些时候,生活上没有什么忧愁,工作上也顺风顺水,科主任、医务科长、副院长,隔几年一个台阶,就有点平步青云的味道了。虽然医院不大,是个二级医院,科级单位,但是能在一个单位立足,二三百个人里能出人头地,也有点飘飘然了,业务谈不上进步,也没什么更大的追求,喝酒似乎就顺理成章了。手里多少有点实权,管一两个部门,反正不要自己买单,隔三岔五就有人上门,堆着笑脸,请他喝酒,有时候一餐饭要赶两三个地方,最多的一顿饭赶五个场子,刷存在感,众星捧月一般,日子就飘飘忽忽走远。
37追光蝶影
医院走下坡路的时候,请何达兴喝酒的人就少了,何达兴酒瘾上来的时候,就邀三五几个酒肉朋友,去小餐馆,喝那种十元左右的小瓶子酒,有时候就托人从乡下沽酒,一次十公斤二十公斤米酒,从药房配点中药,海龙、海马、枸杞、党参、麦冬,往自家大酒缸里一倒,泡个一月两月,就是人间佳酿了。运气好的时候,药房会有玛卡,他就去蹭点回来,泡上一缸子米酒。
何达兴喝酒本来不讲究什么菜,有时候一叠花生米,一叠拍黄瓜,就能跟大家喝个海誓山盟,赤着脖子光着膀子,好不自在。喝完就是发牢骚,什么当年怎么怎么样,现在怎么怎么样,郁郁不得志的样子,天才被埋没的样子,让人觉得全世界的人都对不起他。哎呀呀,这个谁是什么货色,那个谁是什么玩意儿,一顿臭骂,之后,回家,倒床就睡。老婆并不买账,夜夜被人扶回来,不洗澡不刷牙不洗脚,臭烘烘的,老婆就跟他分床睡。夫妻之间,分床睡的时间长了,谁都不能把握出什么事。至于何达兴的老婆是否有什么事,没人知道,也没人看到过,何达兴曾经揣测过,但现在已经不重要了,他们已经变成了路人。
这次老院长在何达兴面前一命呜呼,被折腾得精疲力竭,家也散了,钱也赔了,一大堆烂账吊在他屁股后面,等他去还。何达兴想起过往,心里难免酸楚。
“别想多了,只要你戒了酒,就还有希望。”周斯绵拍拍他的肩膀,尽力安抚他,“你如果觉得医务科压力太大,我还可以想办法给你换个岗位。”
“不用了。挺好的!”
周斯绵盯着何达兴,摇摇头,又点点头,叹口气,走了。
周斯绵这声叹息,让何达兴的心猛然紧缩。岁月过往,何尝不是一种沉重的叹息!
周斯绵没走几步,又折回来,递给何达兴一张银行卡:“这里面有三千块钱,算我接济你的。希望能帮你度过眼前的这个难关!”
何达兴顺手挡了一下:“不,不要!”
“你的情况我很清楚,别死要面子活受罪了!”周斯绵将卡塞到何达兴手里,“市人民医院的职工,不能挣扎在贫困线上。”
何达兴攥着银行卡,心里又涌起一阵悲凉。人这一辈子,选对方向很重要。一次犯错,也许会付出一辈子的代价。生命有限,不能再浪费了!
“我会还给你的!”何达兴冲周斯绵的背影喊道。
时间是握在手中的沙,从指间溜走的时候,悄悄地、无声无息。转眼两年过去了,市人民医院看似一切平静,是近年来难得的大好发展机会。周斯绵抓住这一机会,带着大家勉力前行。
新院建设已经接近扫尾,许多设备安装调试接近尾声,只待选定日子,搬进新院区。周斯绵和侯江涛商量,搬迁的时间就定在五一劳动节,还有接近两个月的准备时间。
正在商量的时候,两年不曾联系的汪华建突然出现在周斯绵面前,递过一张请柬:“老同学,大院长,我投资兴办的肾脏病专科医院定于本周五开业,恭请大驾光临!”
汪华建的笑里藏着刀,或者是针,让周斯绵浑身上下感觉寒气逼人。周斯绵脸上堆着笑,“哦?你是悄悄干了一件大事!祝贺!”
汪华建说:“当年,兄弟我不懂事,把有些事搞僵了,觉得在医疗器械这一行呆不下去了,就转行到办医院上来了。”
“老同学真是大手笔!”周斯绵跟汪华建确认好时间、地点,热情地握住对方的手,“一定准时来捧场!”
周斯绵是客套话恰到好处,汪华建“哈哈”大笑:“老同学,我的医院就在你们新院区旁边,你不担心我抢了你的病源?”
周斯绵说:“不怕。你不在我们一个重量级上,如果我们怕你,事先就不会得罪你这个大老板了!”
汪华建笑的样子,显得温文尔雅,很有涵养,他双手自然地交错在胸前,说:“那是那是,斯绵院长主持的市人民医院确实是规模大、人才多、设备精,但我们也有自己的优势。现在,政策鼓励民间资本进入医疗行业,民营医院的力量可不要小瞧哦。”
“有道理,你们运转机制活,办法多,只要有钱,不愁请不到更好的专家。”
“顺便给周院长透露一个消息,贵院肾内科主任医师王晶运已经答应辞职去我们肾脏病专科医院工作。这不是商量,是通知。”
周斯绵敛了笑,旋即又笑了起来:“老同学真是好手段啊,到市人民医院挖墙脚,连我事先都不知情。”
“当然,这个肯定是要先把保密工作做好,”汪华建慢条斯理的语气中,透露出得意的心里,“我们看中的是他的主任医师职称,给的是业务院长位子,自然给的是高薪。”
侯江涛插话:“不可能!我这个党高官不同意,一个人都不能从市人民医院走出去。”
“对了,我刚才忘记说了,王晶运是辞职,辞去公职,不用求你签字。”汪华建稍稍压抑内心的得意,轻声细语地说。
周斯绵何侯江涛对视一眼,觉得难以接受。但两个人都不愿意当着外人的面,说一个高级医生的不是。
汪华建打着响指走了。周斯绵一掌拍在办公桌上:“小人得志!”
侯江涛马上打电话给王晶运,让他赶紧来一趟。
王晶运垂手站在侯江涛面前:“侯书记,您找我?”
“听说,你要辞去公职,去民营医院?”侯江涛习惯性地摸着他头上的“栅栏”,盯着王晶运。
“是的呀。我已经打定主意了,去。”王晶运并不回避。事已至此,也不需要回避。
周斯绵怒气冲冲责问:“为什么?你在市第五人民医院呆了那么多年,待遇那么差,都能坚持下来,现在,条件好很多,待遇也不差,为什么干不下去?”
王晶运平静地回道:“周院长,这不是钱的问题,是尊严、面子问题!”
38傀儡医师
周斯绵何侯江涛两个人都听出了王晶运的意思,觉得这里面肯定有故事,但一再追问,王晶运都不愿意说。
侯江涛希望能用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挽留王晶运留下来,可是,他坚决不同意留下:“男子汉大丈夫,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我不会出尔反尔的!”
“我没想到你王晶运竟然送了一份这么大的礼物给我!人才流失,是我这个当书记的责任!”
王晶运低头不语。周斯绵还是忍不住问:“是李劲柏看不起你?排挤你?你要走,我也要弄明白这里面到底有什么弯弯绕,避免我们犯同样的错误。”
“你们还是问李劲柏吧!我马上就要离开了,不便多说什么!你们好自为之!”
医院每年都有人辞职,不管是年轻的还是年纪大的,但人家都是要档案的,牵涉到五险一金,难得有人有这种勇气离开原单位。看来,李劲柏王晶运之间的隔阂挺深,不可调和。
“你可以把自己的档案提走。这关系到你的切身利益,你打报告来,我批准同意你离职。”侯江涛说。
王晶运的表情很莫然:“你们如果能早点用这种态度对待医务人员就好了!然而,你们太自以为是了,可惜了!”
王晶运突然辞职,就像给侯江涛和周斯绵脸上狠狠地甩了一巴掌。
“到底是什么原因让王晶运像有深仇大恨般,连档案都可以不要,非走不可?”侯江涛莫名其妙,“平时,医院给这些主任医生的待遇可不薄。”
“我们自己感觉良好没有用。还是找李劲柏来问问吧!”
“算了吧,依我看,李劲柏现在可能还憋着一肚子火呢!弄不好,又来一个甩手走人,肾内科就要关门了!”侯江涛说。
周斯绵陷入了沉思。这么大的医院,一些科室竟然要依赖一个人才能存在下去,这种情况不但暴露了医院人才队伍建设的不足,更容易养虎为患。出现高级医疗人才宁愿不要档案也要辞去公职的情况,医院领导还不能大张旗鼓查明原因,是明摆着投鼠忌器啊!他想到了胡工珀。如果李劲柏在肾内科一手遮天,容不下不同学术意见,看不得别人比自己强,那不会成为第二个胡工珀吗?周斯绵暗下决心,绝不允许这样的情况再发生!
“要不,我们从侧面调查一下情况吧。悄悄找肾内科医生护士来问问情况!”周斯绵一定要拨开肾内科这层迷雾。
“这个办法可行。由谁来问?要掌握好尺度,不能大张旗鼓,弄得满城风雨,要不然李劲柏真会走人!”侯江涛试探性地说。周斯绵是从肾内科出来的,侯江涛也不能确定他的真实意图。在对待肾内科的问题上,侯江涛平时不想过问,担心他误会。这一层关系,很微妙。
“让何达兴和白洛花分头找肾内科医生护士悄悄了解情况!”周斯绵说,“现在不能让监察室介入,不是因为李劲柏不能查,而是还没到这个地步。”
何达兴和白洛花分头找了几个医生护士问了情况,两个人一合计,情况非常糟糕:肾内科已经成了李劲柏的独立王国!
李劲柏接手肾内科主任不久,就与护士何田田好上了。本来年轻人恋爱,走到一起是件好事,值得人们祝福。
可是,这个何田田可不一般,看起来娇小温柔,内心的欲望非常重。两个人没多久就在一起同居了。李劲柏是博士,医院奖励了他一套房子,何田田却挑三拣四,一会儿说房子太小,你看,一个大博士,科主任,还住着150平米的房子,寒碜不寒碜?你出去,还有面子吗?你那些同学,都住着独栋别墅,混得差一点的也是复式楼。再说了,我们以后真的结婚了,双方父母、小孩、保姆一大家子人,这150平米的房子能装得下吗?你和我都是独生子女,将来我们还要生二孩,现在不好好赚钱,将来让老人孩子跟我们喝西北风?
何田田给李劲柏,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你看,现在有几个人有你这么老实的?送上门的钱不要,你不要这些钱,药品的价格就降下来了吗?那些本来用来开发市场的钱,还不是被这些公司赚走了?人家赚了钱,还反过来骂你傻瓜,所以,这钱不要白不要。
何田田拉着李劲柏到处看房子,河边有一个连片开发的楼盘,其中有独栋别墅。这里依山傍水,环境幽静,高端大气,是精英人士的身份象征。人家的广告语,诱惑着李劲柏。努力读书,不就是为了做精英人士吗?锦衣玉食,豪车豪宅,受人尊重。
李劲柏开始在科室实行主任的权力,医生开处方,先要经过他看,要开他指定的药,用他指定的耗材。护士长不同意,有的病人家庭条件不好,自费耗材负担不起。李劲柏就直接架空护士长,让何田田负责科室耗材领用。何田田是全院唯独一个能在耗材仓库领到医用的护士。
随着何达兴和白洛花揭开这一层内幕,王晶运辞职的事也水落石出。王晶运对李劲柏这种霸道的作风很不服气,自己是主任医师,不是傀儡医师,我开的处分和医嘱还要科主任同意,有些便宜的药,不能用,科主任一定要改过来,否则,药房不发药。
王晶运骨子里,有几分气骨,看到家庭条件不好的病人、常年住院的病人,心生怜悯,就想开一些便宜的、但效果还可以的药给病人用,减轻人家经济负担,但医嘱和处方经过李劲柏一修改,就要多花费不少钱。有些病人叫苦不迭,却不敢发作,只能自认倒霉。
这天,王晶运接诊了一个来自山区的病人,他得了尿毒症,在县人民医院做了一年多血透,感觉效果不理想,王晶运觉得县里用的药有问题,给病人改了另一种药,加大了促红细胞药物剂量,处方送到李劲柏那里,被李劲柏修改了。
39敲山震虎
李劲柏告诉病人,效果最好的促红细胞药物,是进口的,只是价格贵一点。王晶运找到李劲柏,希望他能摸着自己的良心开处方!李劲柏当即阴沉着脸:“王晶运,你这个靠论资排辈评上的主任医师,有我这个博士的水平?不要以为你有点可怜的同情心,就能博得病人的信任。病人的最终目的是要治好病!”
王晶运气得浑身发抖。他不能忍受这样的科主任。刚好,汪华建找到王晶运,请他去担任肾脏病医院业务院长,他就答应了。
“这么说,王晶运是不能忍受良心折磨而辞职的?”周斯绵从两个人的汇报中,周斯绵感到了事态的严重,劣币驱逐良币事件在市人民医院发生,是他这个当院长所不能容忍的。
“李劲柏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已经到了非常危险的境地。”侯江涛忧心忡忡,他警告周斯绵,“再放任自流,李劲柏就是第二个胡工珀。”
遇到这种情况,确实有些棘手。怎么办呢?侯江涛想到两个词:双管齐下,敲山震虎。
当晚,周斯绵带着何达兴,敲开了王晶运家门。这是一个简陋的家,虽不说家徒四壁,却绝不是什么豪奢之家。也难怪,王晶运在市第五人民医院坚持了那么多年,家庭开销当然会捉襟见肘,只能勉强度日。院长登门,是王晶运没有想到的。他先是愣了一会,继而赶紧让座、泡茶。茶不好,是当地的云雾茶,绝不是什么明前茶、顶级茶。周斯绵尝了一口,味道普普通通,甚至还夹杂着一丝涩味。
王晶运示意家人,到卧室回避一会儿。周斯绵摆摆手,笑着说:“不用回避,今天我来,就是想听听你们的意见。”
王晶运说:“我没有什么意见。如果不能改变现状,不如躲开。”
周斯绵看着王晶运:“我们最近从侧面调查了肾内科的情况,认为情况比较严重。为了挽救一名年轻医学博士,我和侯书记商量了一下,希望你能留下来,担起肾内科主任这幅重担。”
王晶运当即拒绝:“我不合适当科主任。你知道,我的性格不适合干管理工作。”
“那你适合去民营医院当业务院长?”周斯绵问。
“那不一样,我会有按自己意愿开展工作。”
“如果,老板让你用那些高利润的药品耗材,违背你的良心,你怎么办?也辞职吗?”周斯绵追问。
“当然。我会用自己的人格担保自己的医德。”王晶运的语气有些激动。
“那好,我希望你能回医院挑起肾内科主任这幅重担,给你足够的空间,让你实现更大的理想,为更多的病人服务。”
“周院长,俗话说,好马不吃回头草。”王晶运显然还没有消气,“别人会认为,我是为了上位,以退为进挤走李劲柏,好让自己上位。我不需要你们的怜悯。”
何达兴听不下去了,他和王晶运同事几十年,知道他的犟脾气:“王晶运,别犟了,我还不知道你啊,到时候一不顺心,跟老板也会闹翻。”
王晶运白了何达兴一眼:“我不像你,给个医务科副科长就死心塌地卖命。我王晶运不是谁豢养的宠物!”
“你怎么能这样说话?”王晶运家属埋怨。
周斯绵笑着摆手:“我今天来,就是来听你发牢骚的。但是,发完了牢骚,我也要听听你的心里话。”
王晶运半信半疑:“李劲柏是你当年极力向医院推荐引进的博士,又是你提拔上的科主任位子,你舍得免了他?你现在免了他,不是打自己的脸让自己难堪?”
周斯绵说:“我没说要免他。但也不至于为了我一个人的面子,影响整个肾内科。医院准备将肾内科一分为二,李劲柏主持肾内一科,你主持肾内二科。”
这样的决策,有多方面的考虑,一方面是遏制李劲柏的行为,防止他掉进欲望的深坑中,让李劲柏有时间反思自己的行为,毕竟他的专业素养和专业能力摆在那里,放眼全市,能超过他的人凤毛麟角。一方面又能挽回王晶运,打击汪华建的嚣张气焰。
周斯绵这么说,王晶运的心里又有了一些底气。幸好,他还没有跟汪华建签订协议,只是达成口头意向。可是,自己该怎么名正言顺接受周斯绵的邀请?他心里产生了矛盾。不能让医院领导以为自己是伸手向医院要待遇才闹出这么一出的。这不是他的本意。自己已经做好了辞职的打算,现在又突然留下来,医院还新开了一个科室,这不得不让别人说三道四。
周斯绵好像看穿了王晶运的心思,笑着说:“你不是一个有花花肠子的人,大家不会说闲话的。”
“王晶运,你别扭扭捏捏了,像个女人一样。答应还是不答应,说句话就是!”何达兴说,“市人民医院平台这么大,难道还比不上汪华建那个草台班子?”
“我再考虑考虑!明天再做决定。”这就是知识分子的性格,有时候可以硬到底,有时候却优柔寡断,让人琢磨不透。
周斯绵找王晶运谈话的时候,侯江涛也在找李劲柏谈话。周斯绵自己提出来回避李劲柏,传递一个信号,对李劲柏表示不满。这层意思,李劲柏是能感受得到的。
李劲柏这个高学历高智商人才,明显感觉到了来自医院领导层的压力。他一向奉周斯绵为伯乐,却背离了周斯绵的希望。
面对侯江涛,李劲柏沉默着,他感觉到自己身上在冒着虚汗。侯江涛单刀直入:“劲柏主任,最近有一些针对你的传言,你能解释一下吗?”
李劲柏故作惊讶:“侯书记,我还不知道,有什么传言啊?”
“你先自己想想,我今天来找你谈话,不是跟你打哈哈的。”侯江涛微笑着,语气却不容置疑,“希望你能正视自己的问题,认真对待医院领导的良苦用心。”
“有什么事啊?让领导这么严肃。”李劲柏尽量回避侯江涛的眼神,言辞闪烁。
“给了你机会,你要珍惜。市人民医院是个很大的平台,希望你不要一意孤行。既然你不愿意直说,我也尊重你的自尊心。那么,我就直接宣布医院的决定吧!”侯江涛脸上的微笑收敛了,说出了医院一连串的决定,除了增设一个肾内科,就是关于何田田的,如果何田田能主动辞职,医院欢迎她辞职,如果她不愿意辞职,医院将辞退她。孰轻孰重,自己掂量。
李劲柏脸都白了,问侯江涛:“我犯了什么错?何田田犯了什么错?”
“你自己心里明白,不要我戳破吧!”
“我不服!我要见周院长!”
“好吧,就怕周院长不愿意见你。另外,还要告诉你,希望你能主动将不当收入主动上交到省9510廉政账户。否则,一旦追究责任,胡工珀就是你的前车之鉴!”
40危机初现
李劲柏猛地一惊,额头上渗出滴滴汗珠。这些事,都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他们是掌握了证据还是在蒙自己的?
“希望你不要心存侥幸!不要把一辈子的钱,给这一段时间领了!不属于你的钱,你拿不住。不要当保管员。”侯江涛的话,字字句句戳中李劲柏的心。他在心里盘算,这段时间到底有多少?当科主任将近两年,所有的钱自己都只是过了一下手,就进入何田田的账户。何田田说了,这辈子不想太累,攒够了钱,就卸甲归田,回家享受生活。
侯江涛的脚步声渐渐消失,李劲柏才回过神来。他赶紧找来何田田商量对策,何田田满不在乎:“傻子,人家吓一下就把你吓倒了?他知道你拿了?拿了多少?”
李劲柏这会儿还是比较清醒的:“糊涂!你想让医院把我的饭碗也端了,最后把我跟刘志和、胡工珀一样蹲进监狱里去吗?”
何田田被吓蒙了:“我没想到后果会这么严重。怎么办?”
“自己回家算一下,钱都存到廉政账户里去,一分钱都不能少!”
何田田战战兢兢,手脚发抖:“好!好!但我的工作,怎么办?”
“你辞职吧!只要我还在医院上班,你就不要愁没饭吃。”李劲柏说。
李劲柏懊恼地想,为什么会跟何田田好上?自己也说不清楚。像他这样的医学博士,不存在找不到女朋友的。追求自己的女人中,有年轻漂亮的医生,有教师,有会计,他就是一个都没看上。论姿色,何田田相貌平平,既非国色更无天香,论学历,大专毕业,也不能干,可是自己怎么就中了她的招上了她的床?这难道是缘分?命中注定的吗?李劲柏现在不知道如何面对。医院领导这是在保护自己,否则,真的会将自己和何田田甩手交给有关部门。那样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这几天,李劲柏将自己关在办公室,哪里也不去,不查房、不坐门诊、不参加医院的会议。他在等待何田田的电话。
结果终于出来了,李劲柏赶紧带着钱,去了银行。钱存进廉政账户,李劲柏松了一口气。何田田看着他,眼泪连串往下掉。李劲柏问:“哭什么?我现在感觉无比轻松。”
“这些钱,都是我们的心血!我心有不甘!”何田田哭着说。
“糊涂!这个时候钱有什么用?你是想把我送进监狱去?你害我不够?还想害我!”李劲柏指着何田田,“滚!有多远滚多远!我不想再看到你!”
何田田扯住他:“劲柏,我听话!我听话还不行吗?求求你原谅我!好不好?”
李劲柏甩开她的手,走了。何田田的哭声,撕心裂肺响彻大街,让人听得毛骨悚然。
周斯绵和侯江涛将李劲柏和王晶运的事儿处理完之后,就十万火急投入到新院搬迁之中。
新院搬迁费时耗力。一个家庭搬家,还要想周全,累得够呛,何况是医院搬迁。千头万绪的工作,一股脑儿往周斯绵这里报,弄得他只能吃住在办公室了。期间,周斯绵看见过两次李劲柏,但是两人没有打招呼。有一次,李劲柏正在忙,抬头看到他,赶紧将脸别过去,周斯绵不知道他是有意不理自己,还是感觉到心里有愧。场面挺尴尬的,还是何达兴替他们打的圆场。
其实,李劲柏后悔,不该轻信何田田的蛊惑,走火入魔,痴迷于何田田精心编织的谎言之中。但他又不愿意撇下何田田,人家女孩子涉世未深,犯错误可以原谅,但人家对他的感情是真实的,虽说也有虚伪的成分、也拜金,但不水性杨花,这一点就难能可贵。他们第一次在一起的时候,李劲柏很惊讶,何田田还是真正的第一次。他没有所谓的处女情结,但能守身如玉,也算是少有的了。当时,李劲柏发誓,一定要好好对她。如今,何田田没有工作,钱也全部上交了,她该怎么生活下去?他曾经试着打电话给她,她每一次都挂断电话不接。
直到这一天,李劲柏下班在家门口看到失魂落魄的何田田,才发现自己心里真的没办法割舍这个女孩。紧紧相拥,失声痛哭,重归于好。这样的场景,李劲柏之前没有想过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如果是在电影中,他还很反感这样的桥段,太老套了,没有一点新鲜的感觉。
事情一旦发生在自己身上,人的感觉就会那么真切,有切肤之痛。人与人之间,其实会很多误会,但是人一定要学会原谅,学会理解,学会在痛苦的生活之中领悟人生的美好,当然,也有人性的丑陋。
这一次,反而让李劲柏下定决心,娶她!是的,娶她!在这个艰难的时刻,自己不能扔下何田田不管,这不是一个男人所为。她能将钱一分不少取出来,说明她并没有丧心病狂,没有令人发指,内心还有一份纯真。
李劲柏向医院请了婚假,决定五一旅行结婚。请假条送到周斯绵那里,没批。李劲柏不解:“我去结婚,不是去玩的。”
周斯绵盯着他:“你什么时候休假都行。就是不能选择医院搬迁新院的关键时刻。你一个科主任,怎么能扔下整个科室的人,自己去搞什么旅行结婚?婚期推迟一个月,等科室正常运转之后,你才能去。”
“好吧!我会调整。”整个过程的对话,李劲柏没有看周斯绵一眼。他不愿意看,更不敢看。要不是科主任请假必须院长批准,他才不会去找他。
周斯绵说:“如果你对我有意见,可以直说。但是,如果你没想通,你可以慢慢想。哪天想通了,哪天再来找我!”
李劲柏回到家,何田田正在满心欢喜收拾行李,还哼着李劲柏听不懂的歌。他说:“别收拾了,推迟一个月出去。”
何田田的脸刷地就沉了下来:“为什么?我不管,我们结婚他也不批啊!什么人呐,这么霸道!”
“说是医院搬迁,科主任不允许休假,要等正常运转之后,才批准我休假。”
“这不是明摆着为难你吗?”何田田气咻咻地说,“当时,也是他提出要我辞职的。他怎么就那么看不惯我?”
李劲柏想解释,说不是这样的。但是,此时的解释那么苍白无力。他突然笑了:“不就是推迟一个月吗?有什么了不起的。到那个时候,时间更充裕,我们想玩多久就玩多久。”
何田田噘着嘴:“就你会哄人。好吧,我听你的。”
41较量开场
李劲柏心里也不是滋味。最近诸事不顺,但也是自作自受。很多时候,他都想对周斯绵道个歉,虽然周斯绵不在乎这一声道歉,自己到底是他极力推荐来医院的,还算有知遇之恩吧。有几次,他甚至将电话号码都按了,就差拨通那一个动作了,他还是没勇气按下去。李劲柏知道自己内心的软弱,这种软弱,让自己没有勇气承认错误,没有勇气面对之前的错误。
当然,李劲柏也忌恨王晶运。如果不是他执意要走,自己的事就不会这么快就暴露在领导面前。何田田就不会辞职,他的人生也不可能这么被动。现在,还搞一个什么肾内二科,几乎从他手里夺走了一半的病人资源。李劲柏当然不差钱,但是他在大家心目中的形象大打折扣,口碑一落千丈,这让他将这笔账算到了王晶运头上。总有一天,还会有一场真正的较量。他想。
王晶运也不想跟李劲柏较劲。事情闹到这地步,也不是他愿意看到的。得知他不走的消息,汪华建找过他,将薪酬又提高了一倍。汪华建掏出银行卡:“如果你答应辞职来我们医院,这里是一年的工资,顶你在市人民医院干五年。”
“对不起,我说了不是为了钱。况且,我们只是达成口头意向,并没有签定合同。”王晶运说归说,内心还是有一些歉意,“请汪总另请高明。”
汪华建真想发脾气,但是他必须耐住性子:“王主任,市人民医院这个科室主任魅力有这么大?我不相信,有钱请不到高人!咱们走着瞧,我会让你的病人都往我们医院跑!”
汪华建去了周斯绵办公室,笑容满面的样子,让周斯绵觉得笑脸里面藏着暗器,就像武侠小说里,说不定脸上哪块肌肉一动,暗器就会弹射出来,击中你的命门。
“周院长啊,你好本事啊!”汪华建阴阳怪气的语调,让周斯绵浑身起鸡皮疙瘩。
“哪里哪里,我只不过是为医院留住了一名主任医师。如果你愿意,可以去别的医院看看,市人民医院你应该打不了主意了。”
“谢谢你的建议。我知道,你有办法对付我,但我们也会有办法应战。”汪华建心里恨得嘎嘎响,却没办法发泄出来。他在江湖上闯荡了这么多年,只在你面前栽过跟头,这是他无法忍受的。
周斯绵笑着说:“汪老板,如果你没有别的事,我就先忙了!”
“我接受你这个逐客令,但你要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就算开十个肾内科,你也阻拦不了我们医院发展的步伐。到时候,还是欢迎你来现场指导!”汪华建嘴上说着,但表情有点僵。这个时候,他心里是着急的,医院马上要正式开业,但还没有一个合适的业务管理人员,谁不急呢!汪华建警告自己,再急也不能让周斯绵看扁了自己。
出了周斯绵办公室,汪华建刚好遇见了钱爱伟。这简直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汪华建上去套近乎,才知道,钱爱伟已经到了退休年龄,正在办理退休手续。退休了,就自由了,不用再受制于医院了。
汪华建笑眯眯喊住钱爱伟。之前,两人交往多年。钱爱伟被免职副院长之后,汪华建就再也不来找他。找他干什么呢?手里没权,说话不管用。这会儿,钱爱伟这个主任医师职称和他曾经在市人民医院当过副院长的经历,是汪华建需要的。
汪华建的亲热劲让钱爱伟不明就里,还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下来之后,再没有人这么热情对他了。汪华建问:“钱院长,退休之后有什么打算?”
“我能有什么打算?回家抱孙子呗!一个糟老头子,这辈子就干到头了,接下来就是混吃等死。”钱爱伟说得迷茫。
“这不符合您的性格!您忙惯了,闲下来会不适应的。”汪华建表现出很关心的样子,“您老身体不错,思维敏捷,主任医师职称,还有市人民医院副院长的经历,真不能这么闲着。”
“我是不会去求人的,不会返聘。”钱爱伟冷冷地说。
“我的意思不是让您返聘啊!您为市人民医院奋斗了一辈子,好好拿您的退休工资。”汪华建环顾左右继续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换个地方,我有话说。”
钱爱伟不明就里,办完退休手续就和汪华建去了医院旁边的咖啡馆,“有什么事?神神秘秘的。”
“也不是什么遮遮掩掩的事,我投资办了一家肾病医院,马上要开业了,想请你去做业务院长。”
汪华建的话搅动了钱爱伟的心思。退休了,在家里闷着也是闷着,实际上,他根本不愿意回家带孙子,又哭又闹的,家里还有一个爱叨叨的老婆,一天到晚除了吃饭睡觉,总是在叨叨,烦。他正寻思着,再找一份事情做,能赚点就赚点,总比在家闲着好。
“你放心,我们不会让你太累。只要你帮助我们把规章制度、工作流程建立起来,按照董事会的规矩,做好本职工作就行了。”汪华建言辞恳切,“待遇方面,我们肯定不会亏待你。”
“可是,我不是搞肾内科专业的。”钱爱伟说出了自己的担心。
“这个没什么关系。医学嘛,都是想通的。虽然我是学医学影像专业的,前些年做医疗器械不是做得挺好的!又不要你到临床一线工作。”
“这样的话,我们签个劳动合同,立字为据。”汪华建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协议,“白纸黑字,签名盖章立马生效。”
汪华建办事本来不会这么急的,这是忌讳。但事已至此,他担心再遇到什么波折,弄得医院不能如期开业,损失就大了。再说,他曾经也想过要请钱爱伟出山,但王晶运,他就放弃了。现在,他不能让周斯绵给看扁了,有钱就是能请到高人。
一纸协议,钱爱伟就走马上任。汪华建带着钱爱伟,先在医院走了一圈。
“我的天,规模这么大,哪有这么多病源?”此刻,钱爱伟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前,对汪华建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钱院长,这个你就不要担心了,我们有强大的营销团队,只要你把医疗质量和医疗安全抓上去,源源不断的病源就会往医院送。”汪华建仿佛已经看到医院里拥挤不堪的场景。
钱爱伟笑了:“但愿!”
钱爱伟办完退休手续马上就去了民营医院,这让周斯绵没有想到,但医院根本制约不了他。如何发挥退休职工的聪明才智和工作经验,是他和侯江涛需要思考的问题。
42父亲出马
“民营肾病医院办到市人民医院对面来了,对医院会形成强大的冲击。我们一定要有忧患意识,只有更加充实一线,加强医疗服务,创新服务模式,才能让医院保持领先地位。”侯江涛忧心忡忡地说。
“市人民医院新院搬迁时间定在五一,肾病医院开业时间定在四月二十八日。这个用心傻子都能看出来。”周斯绵分析,“但是我们也不用过于担心,从硬件、软件、人才、服务上看,他们跟我们医院不在一个重量级上,但这种事情,确实给我们敲响了警钟,如果不引起重视,就算没有肾病医院,我们也会不战自败。”
对肾病医院抢先开业,市人民医院职工颇有微词,怎么让一家民营医院抢了先?钱爱伟怎么能干这种吃里扒外的事?面对种种质疑,周斯绵就是一句话:稳住阵脚,做好自己的事。
但是,他还是将李劲柏和王晶运请到办公室商议对策。肾病医院开业,直接冲击的是肾内科的业务。搬到新院之后,肾内科床位将增加到200张,还有血透室200张床位,加起来就是400张床位,怎么用好这些床位,不让闲置,是很紧迫的问题。
三个人第一次在一起开会,李劲柏和王晶运不说话,你不看我、我不看你,周斯绵怒气横生:“你们两个人都是我很器重的科主任,一个是博士,一个是主任医师,内部不团结,怎么能把科室搞好?现在,人家肾病医院都开到家门口来了,你们还起内讧,相互不买账,能不能有点男人气度?能不能有点大将风范?”
两个人低着头,任由周斯绵指责。这个节骨眼上,院长生气可以理解,他们自己心里也窝着火,憋着气。
周斯绵绷紧了脸说:“好吧,你们相互斗气窝火,搞窝里斗。下个月业务量下降,看你们怎么像科里医生护士交待!怎么像医院交差!我没有给你们下经济指标,不等于不向你们下业务量。”
“我们可以搞专科联盟啊!科主任带头下去,到县级人民医院、乡镇卫生院查房、讲课,到街道、农村、企业、事业单位去义诊,加强跟基层医生的联系。”王晶运说。
“对啊!这个建议好!”李劲柏附和。
“那好,专科联盟怎么搞,你们两个人商量,明天交给我一个具体方案。”周斯绵说,“我就是要看看,你们能不能想到一起去,是不是把心思扑在事业上。你们那点个人小恩怨,能不能在工作中得到化解!大家都是聪明人、高级知识分子,你们有点小情绪、小委屈,不能像个女人一样唧唧歪歪。”
两个人其实是真汉子,说话算话,回到科室一合计,建立肾内科专科联盟的初步方案就拿出来了。这个方案中,具体到县级医院联系人、乡镇卫生院和社区卫生服务中心的联系人,很细。周斯绵看了方案,觉得讲到了点子上,让相关部门正式运作。周斯绵觉得还是有些不够,在方案里将泌尿外科也加了进来,正式定名为“全市肾脏病专科联盟”。这样,就将肾脏病全部囊括其中。
然而,运作过程中,出现了一些不和谐的声音,周斯绵哥哥周斯贤当院长的县人民医院,不愿意加入到市人民医院牵头成立的全市肾脏病专科联盟中来,当然还有其他一些医院也一样,他们已经答应了汪华建的营销团队,不能跟市人民医院合作。
周斯绵拿起电话打给哥哥:“听说你们医院不愿意加入我们牵头成立的全市肾脏病专科联盟,为什么?”
“汪华建早就找来了,我已经签订了转诊协议,怎么能说改就改?”周斯贤的话,不紧不慢,柔中带刚。
“我发现你变了!你自己把握好自己,不要跟那些人混在一起,免得将来后悔!”
“斯绵,这话听着那么刺耳,我怎么当院长还用得着你教?我劝你,不要这么激进,说话留三分,凡事给自己留条后路,不要把自己的路都堵了。”
“好吧,你是哥哥,我不想说得太多。希望你好自为之。”
周斯绵仔细一想,不对劲啊!这事透露出来的信息量太大了,必须告诉父亲,让父亲去哥哥那里一趟,看能否起到敲山震虎的作用。
周金鹏听到消息,也预感到此事有蹊跷,县人民医院即使要转诊,也会转诊到市人民医院这样的三甲医院,严格来说,这才是他们的上级医院。怎么会将病人转诊到一家计划开业的肾病医院呢?
周金鹏忧心忡忡赶到周斯贤办公室,把周斯贤吓了一跳:“爸,您怎么来了?”
周金鹏扫视了一眼办公室,汪华建也在!他的心顿时就凉了一截:“你先出去,我跟斯贤说几句话。”
汪华建本来想跟老爷子打声招呼,听到老爷子这么说,脸涩涩地离开了。周金鹏关上门,坐到周斯绵对面,单刀直入:“你妈死得早,我拉扯你们两兄弟长大,现在都成了医院院长,我很欣慰,也对得起你妈的在天之灵。我早就说过,今后的路,要你们自己走,走正了走偏了,或者走到坑里去了,没有人能就得了你。希望你对自己有正确的认识。”
周斯贤被老爸这顿训斥,就知道是周斯绵在背后告状。他好像满肚子委屈:“爸,我没有干违法乱纪的事,怎么突然跟我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
“是今天来,是跟你打防疫针的,如果听不进,装糊涂,可以随意。但是,不准害人害己。我已经老了,你的翅膀硬了,以为自己能飞得很高了,你永远要记住,自己只是一名医生,别把自己当成呼风唤雨的人物。”周金鹏告诫。
周斯贤垂着眼,不敢看父亲。
“如果你一意孤行,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我们谁都救不了你。你可以想想斯绵的前任,想想斯绵的肾内科副主任胡工珀,想想这些发生在身边的痛心的故事,就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周金鹏忧心忡忡。
周斯贤辩解:“我们只是没有加入市人民医院牵头的全市肾脏病专科联盟,至于吗!”
周金鹏怒了,一掌拍在桌子上:“周斯贤我告诉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那些小九九,汪华建那个医院给你们所谓的转诊费、会诊费、辛苦费、加班费不会少吧?跟市人民医院合作,没有这一套,干干净净,你们不愿意干。但是,这些钱,拿不拿得稳,你心里掂量一下!”
周斯贤懵了。没想到老爷子会发这么大的火。他退休以后,多少年没有发火了,每次都是讲道理。周斯贤有时候嫌烦,这些大道理谁不懂啊!也就没当一回事,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从来没往心里去。这一次,是告诫、是警戒、是训斥。他不得不引起重视。如果没有这样的振耳发聩,他还是蒙在鼓里,以为这些钱是应得收入,孰不知,悄没声息会陷进泥潭。
周金鹏在县人民医院只呆了不到半个小时,他心平气和而来,笑容满面而去。他不知道这次能起到多大的效果,但最起码,在专科联盟这个问题上,他尽到一个父亲的努力。至于其他的,要靠斯贤自己去把握。他在心里祈祷,斯贤啊,你千万不能有事!凡事知敬畏、知行止、知荣辱,才能走稳人生每一步!
周斯贤要送,父亲不让。他面对墙壁,发了一会儿呆,回味着父亲讲的话,这个世界很多事暗藏危机,他不得不防。这几年,自己的思想有所放松。但是,自己错了吗?他不敢想深了想,怕将自己一片光明的前程,想象成难以承受的沉重。
43一路跟踪
周斯贤选择了妥协。他的妥协办法是,一方面跟汪华建签订转诊协议,一方面加入市人民医院牵头成立的肾脏病专科联盟。表面看来,这两份文件,都是响应了上面分级诊疗的要求,合情合理合法,实际的情况是,周斯贤受到了来自双方的压力。亲情的压力,明摆着在那里,他不得不跟市人民医院合作。私下里,他是受到了汪华建和汪华延兄妹的压力。
汪华建的压力不用说,这么些年,他从汪华建那里得到的不是一星半点好处,至于具体多少,他自己也记不清了。他不想记账,不想给人家留下什么口实。他也常常做恶梦。那次公审胡工珀,他是带队参加了旁听的,他知道后果。他自己也想不起是什么时候开始接受汪华建的好处的。那些不能拒绝的诱惑,勾引了他人性深处不能克制的欲望。他伸手了,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有第二次就有第三次,等到想收手的时候,已经收不了手了。
汪华延的压力是秘密。这个秘密已经埋在他心里很多年了。上次,周斯绵跟汪华延闹掰之后,汪华延被调到一个闲职,其实是可去可不去的那个部门,想做事有事做,不想做事啥事也没有。当惯了爷,突然没人来求你了,心里的失落感是显而易见的。她就干脆不去上班,偶尔在办公室现一下身,就消失了。当然,在别人面前,她还是保持着一丝丝优越感,这种体面的感觉,让人看不出她有什么伤感啊、失落啊。
汪华延和丈夫已经分居多年。结婚之后,迟迟没有怀孕,做检查显示,她先天不孕。这让丈夫家人不爽。丈夫要离婚,她不同意,丈夫就搬了出去,两个人从此相互不来往。汪华延不愿意离婚,是她不愿意让世人都知道她不能生育。这对一个女人来说,特别是一个事业上小有成就的女人来说,是隐私,更是伤痛。她宁愿双方分居。反正在她心里,分居就是比离婚好。
只要没离婚,她就还可以麻醉自己。管他在外面干什么呢!听说,对方找了一个女人,两人同居了,还生了一个小孩。女方坚决要求转正,而男方迟迟不办离婚手续,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手段,将女方稳定了下来。汪华延眼不见心不烦,随他去吧!谁叫自己生不了孩子!
一个女人活到这个份上,也是没办法了。被逼的。别看她表面风光,内心的恐惧、苦闷,一直压抑着她的心灵。她养成了喝酒抽烟的习惯。常常在家里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
一个晚上,周斯贤有件事想找汪华建,一直打不通汪华建的手机,就打通了汪华延的手机。汪华延在手机里哭得很伤心,这让他很震惊,平时看起来干练、聪明的职场女性,怎么会有那么多委屈?周斯贤生怕她发生什么意外,赶紧驱车赶往汪华延家。
一开门,酒味扑鼻。汪华延身着睡袍,神情憔悴。她的身材凹凸有致,周斯贤感觉到一些不可名状的冲动。
有些事,发生了就再也回不来头。激情过后,是无尽的温柔。她说,我不要你负责,我们这样就好。不打搅、不纠缠,想了就在一起,不想就各忙各的。
周斯贤和汪华延,就这么坠进了一个外人无从知晓的世界。她从来都不主动联系他,有时候,他来市里开会,他会撇开大家,两人见一面,再悄悄回去。他知道,这样的事,要瞒着妻子,很难。总有一天会被发现的。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暴露,他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把钱都交给她。钱都给她了,她总该有安全感了吧!
这样的事情,向来都是敏感而隐秘的。姜琦琪也不是傻子,其实她早就注意到周斯贤的变化了。男人的嘴能说谎,身体说不了谎。周斯贤每次咬紧牙关力不从心的时候,姜琦琪就开始怀疑。她先是怀疑他跟医院某个人都关系,可是他在医院一向都是中规中矩,不跟女同事开玩笑,不讲某些听起来让人脸红的段子,也不盯着别人看。姜琦琪就怀疑,他的身体是不是出了什么毛病?也没有啊,他身体棒的很,没有丝毫让人嫌弃的毛病。
这让姜琦琪很疑惑,哪有这样的事?奇了怪了。慢慢地,姜琦琪摸清了周斯贤的规律,只要从市里办事或者开完会回来,他就竭力回避她。周斯贤的这种反常,引起了姜琦琪的警觉。她要破开这个迷局,否则的话,她心里会不安,会难受,会憋屈,会憋死!
周斯贤又要去市里开会。她选择了跟踪。刚开始的时候,一切如常,周斯贤没有任何变化,该签到就签到,该发言就发言,该作记录就作记录。这些表现,让姜琦琪心下狐疑,自己是不是到更年期了?多疑、猜测、跟踪,这些玩意儿怎么会在自己身上上演呢?
市里这次开会时间很长,姜琦琪租了的士,呆了很久,的士司机也乐得逍遥,反正这个人不差钱,谈好的价钱比他跑一天全勤还要高,何乐而不为?
姜琦琪想叫的士司机打道回府的时候,发现周斯贤提前从会场出来了。她打了一个激灵。难道她的猜测会得到证实?周斯贤没有自己开车,而是叫了出租车。
车辆七弯八拐时快时慢,转进一个别墅区。门卫把手很严,没有里面的同意,外人进不去。姜琦琪眼睁睁看着周斯贤进了别墅区。她只得在外面等。她试着拨通周斯贤的手机:“斯贤,你在哪里呢?”
“我在市里开会。”
“哦。大概什么时候能回来?等你吃晚饭。”
“不要等了。我晚点回来。”
“好吧。再见。”
“.……”
姜琦琪的泪水流出来了。周斯贤撒谎的本事真高。她第一次见识,她好像第一次真正认识他。人家都说,因为不了解而结婚,因为了解而离婚。现在自己怎么办?离婚吗?能离婚吗?
的士司机莫名其妙,又不敢吱声,只能远远地看着姜琦琪大白天在街边哭泣。
姜琦琪终于哭完了,扯了一把纸巾,擦干泪水,对司机说:“回家。”
44投鼠忌器
很晚了,大概凌晨三点多钟,姜琦琪听到开门声。
周斯贤看到姜琦琪还没睡,心里忐忑:“琪琪,你怎么还没睡?”
“等你回家。”姜琦琪把“回家”两个字说得很重。
“不睡觉,容易变老的。”周斯贤的声音不大,显示了他心虚。
“你在市里还有一个家吧?”姜琦琪压抑内心的悲哀,平静地问。
周斯贤愣了一下:“开什么玩笑?我在市里哪有什么家?”
姜琦琪真想给他一记耳光。她努力克制自己,问:“别墅区风光那么好,我们也可以去买一栋。”
“哪个别墅区?”
“沿江风光带旁边啊!”
“你是说,我今天去了别墅区?那是我的一个朋友家,我去坐坐,谈点事。”姜琦琪的冷静,让周斯贤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其实你也认识,汪华建。”
“你们谈事要谈到半夜三更吗?”
“晚上一起喝了点酒,后来又打了几圈麻将。”
姜琦琪没想到,周斯贤准备了这一套说辞。她不相信事情有这么简单:“他家住几栋?哪天带我也去见识见识。”
姜琦琪这句话,让周斯贤的心都提起来了,汪华建根本不住在那里。她肯定是跟踪过自己,要不然怎么会知道得那么清楚。周斯贤表现出不耐烦:“姜琦琪,你有完没完?我们没有什么不可以谈,但不是现在谈。”
姜琦琪“砰”地一声,将卧室门关了。周斯贤发了一会呆,去书房对付了两个小时。天刚亮,姜琦琪就将《离婚协议》拍到桌子上:“周斯贤,我不耽搁你追求自己的幸福,离婚吧!”
周斯贤没想到姜琦琪来这一手。她有时候真的让人不可思议:“离婚吗?离婚对你有什么好处?你说说看!”
“我就是受不了。你为什么要背叛我?背叛这个家?”姜琦琪不再克制,质问道。
“没有,没有,没有!”
“你说十遍也遮掩不了你背叛家庭的事实!”
“离婚了,这个家就散了,孩子怎么办?”
“孩子跟我。他跟着一个后妈,还不晓得会遭到什么样的罪!我的孩子,我自己带。”姜琦琪一门心思离婚,已经不管不顾其他的事情了。
“离婚,你和我都会进监狱。你不知道吗!你以为,这个家,是那么平静的?”
周斯贤的话,声音不高,但在姜琦琪心里形成了强大的震慑。她是药剂科主任,这些年,她也没少拿汪华建的好处,周斯贤拿的钱,都交给她了。周斯贤这一手撒手锏,立刻镇住姜琦琪。
“你如果执意要离婚,我同意。大不了一起进去。如果不闹离婚,家还是这个家,你不要管我,我不管你。这辈子就这么过下去。”周斯贤合盘托出自己心中的想法。这是迫于无奈做出的选择。
姜琦琪不闹了。她在掂量,是感情重要,还是自由重要。人和人在一起,有很多种形式,也有很多种可能。人这一辈子就是这样,充满了变数。之前,她以为,他跟自己一条心,才会将钱全部给自己。可是,现在她才知道,他将钱给自己,只不过是为了将她拉下水,遏制她,为他的丑事找一块遮羞布。
姜琦琪低头沉默了很久,终于抬起头,含着泪说:“如果你不跟她公开同居,我可以忍。”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跟她同居?是你自己这么无聊,非要逼我!如果你不再逼我,我们还和以前一样,行不行?”
姜琦琪答应了。她都为自己感到恶心。生活,已经在她面前撕下了遮羞布,露出了真实的狰狞面目。她心目中的爱情,不是这样的。她眼里从来都容不得沙子。她感觉到,自己的喉咙被人上了一条套索,随时可以勒紧她、勒死她。
姜琦琪点头的时候,她看见自己的心里在流血。人如果没有这么重的欲望,是不是可以活得很轻松、很超脱、很快乐?日子,是一把摧枯拉朽的刀,也是一条让人痛苦不堪的路。每个人的感受都不一样,但生活一直继续,从来没有停下脚步。
早上,他们依然一起吃早餐,一起上班,一切如常。春光满面的样子,笑意吟吟跟同事打招呼,接受别人的羡慕眼光。伪装的日子,从今天开始。姜琦琪脸上笑着,心里哭着。可是,她必须笑,必须伪装出恩爱。
这一天,姜琦琪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
她时而回忆刚恋爱时的美好。那个时候,大家都很年轻,连呼吸的空气里,都有甜丝丝的味道。青春岁月,适合谈一场风花雪月的恋爱。
原来,自己也是喜欢写诗的。那些美好的句子,曾经释放了无数的思念,炽热的情感,青春的爱恋。是的,那些美好的岁月,恨不得天天黏在一起。天是蓝的,风是柔的,爱是牵肠挂肚的。医院靠山而建,山上留下过许多青春的脚步,青春的欢笑。他们在樱花树下驻足,希望能在这里留下更多的美好。他们在清晨的鸟鸣中抬头,希望小鸟能带去更多的思念。岁月不是无情物,落红也不是无情物,他们希望这个世界上,能够相依相伴,携手永远。
她时而回忆结婚时的艰难。两个人,挤在筒子楼尽头的一间小屋子里。夏天没有空调,冬天没有电炉子,只有拿起原始的蒲扇扇风,用炭火炉取暖、做饭。做饭的时候,将炭火炉放到走廊上,油烟灌满走廊,他们只能打开窗户,在飕飕寒风中炒菜、做饭。
他们都不会做饭,有时候做出来的饭都烧成黑锅吧了,菜炒得很咸,盐放多了,他们也吃得津津有味。
那个时候,他们的心中充满了理想,人生刚刚开始,爱情甜甜蜜蜜,温暖恰到好处。他们都不怕被岁月糊弄。他们有刚刚启动的人生,有动力十足的劲头。
她时而想起小孩刚刚出生的时候,没人带小孩,初为人母、初为人父,一边要上班,一边要带小孩,产假过后,她就常常将孩子偷偷带到科室去,她找了科主任,那是一个很慈祥的人,见她没有人帮衬,特意将她调到药品仓库上班,那里清闲,她可以将小孩放到仓库里玩,小孩也听话,除了吃奶、尿尿,其余的时间都很安静。她可以放心上班。
45心在流浪
等到孩子两岁了,她就将孩子送到医院托儿所,那里有大多数都是医院职工的小孩,大家一起玩,至少有人看管了,上班时间不要偷偷带小孩了。
后来,她当了药剂科主任,对带孩子的职工都是睁只眼闭只眼,从来不多说。她自己是从那个艰难的时候过来的,能理解小年轻的艰难。为了这事,她还跟周斯贤红过脸。那头,周斯贤去查岗,看到药剂科有职工上班带小孩,执意要扣罚绩效工资,她当时没多说,回家之后,跟周斯贤竟然吵了一架,说他忘本,不记得自己当时是怎么艰辛,怎么拉扯小孩的事情了。如今,自己的孩子大了,即将高考,面临人生第一次重大选择。想想这些,姜琦琪只有感叹,时间过得真快,可以让一个人长大,也可以让一个人变老。
姜琦琪想了很多,当然,也想起自己怎么收的好处,那些钱、包包、化妆品、玉器、首饰很好地满足了一个女人的物欲。人不仅仅虚荣,还贪婪。在钱面前,在物欲面前,有几个人能保持清醒的头脑?自己就这样被一步一步下了套索,以至于要跟别的女人分享男人。这个世界,有多少荒唐事,她从来没有认为会落在自己头上,现在真实发生了,她还要莫名其妙地接受,要忍气吞声,装模作样,人前还要表现出一如既然的幸福。
周斯贤打来电话,告诉她自己下班了,殷勤地问她,晚上去哪里吃饭?她淡淡地回绝了。现在,到哪里吃饭,吃再好的东西,都无法弥补她的伤痕。她可以假装幸福,但不能假装跟那些不喜欢的人吃饭。周斯贤多少年没有回家吃晚饭了,家里的厨具都是摆设,从来没有用过。柴米油盐酱醋茶,她家里只有茶,其余的一概没有。
周斯贤体贴地问她,要不要带点饭打包回来?想吃什么菜?姜琦琪冷冷一笑:不必了。你们尽兴。
周斯贤知趣的挂了电话,但他还是让人打了包,给她送到家里来。她打开一看,是她喜欢吃的龙虾。她收下包,客气地谢谢人家,还拿了两盒烟给送餐的小伙子,表示感谢。她家里的烟多得装不下,周斯贤不抽烟,她只得隔三岔五将这些烟,放到县城一家烟酒批发部卖掉,一年下来,也是一笔不菲的收入。
送餐的小伙子,接过两盒烟,高兴得一溜烟跑了。也许他觉得沾了很大的光,人家却只是顺手而已。看着小伙子背影消失在夜色之中,姜琦琪才关上门。她突然有一种家门深似海的感叹。自己难道就要这样过下半辈子吗?一个人缩在家里,孤孤单单,他却可以在外面花天酒地、红颜知己?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她长叹一声,泪水倏然而下。
诱人的龙虾摆在她面前,擦干泪,倒上红酒,她开始享受这样的美食。不吃白不吃。对付周斯贤这样的男人、伪君子,就是要想开,该吃就吃,该喝就喝。就算没有爱,就算没有人疼,自己也要活出精彩。人这一辈子,不能苦了自己。
喝着喝着就醉了。姜琦琪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床的。脑袋晕晕沉沉的,很快就入睡了。醒来的时候,周斯贤睡在身边。她厌恶地推他:“滚!滚!滚!周斯贤,你太恶心了,我这辈子都不要和你睡一张床上。”
周斯贤被姜琦琪强烈的反抗声吵醒,起初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待他明白过来,质问姜琦琪:“什么意思?这难道不是我的家吗?”
“这是你的家,但你睡错地方了。从今天起,不,从昨天起,你就不能睡这张床上了。”姜琦琪脸上刻着怒气,“我看到你就恶心!”
周斯贤想了想,终于想起最近发生了什么事。他嘟囔道:“姜琦琪,你不要这么绝情。说话那么难听,我哪里得罪你了?你是捉奸在床了,还是亲眼看到我和别人在干见不得人的事?真是岂有此理!”
姜琦琪说:“不要狡辩!我不想听你说话。这辈子,算我瞎了眼,找了你这个人面兽心的伪君子。”
周斯贤辩解:“姜琦琪,你说话注意分寸,不要口口声声人面兽心、伪君子,再怎么说,我还是你的丈夫,是孩子的爸爸!”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周斯贤脸上,“你还有脸说是我丈夫、是孩子的父亲?你已经厚颜无耻到无以复加了!周斯贤,你别逼我,否则,鱼死网破!”
话说到这个份上,周斯贤只有让步,他慌忙拿起自己的衣服,缩到书房里睡觉去了。他的身后,是炸裂的关门声。
周斯贤明白,这个家庭已经名存实亡。他原本打算,家里的稳住了,家外的不添乱,这样多好。谁知道姜琦琪傻到家了,硬要学着做侦探,搞什么跟踪,让他的如意算盘落了空。
周斯绵得知县人民医院给他来了两手,心里就明白哥哥跟他们有某些神秘的联系。但父亲都已经出马了,他再也不能再去麻烦父亲。老爷子年纪大了,不能再经受折腾。
肾脏病专科联盟进展顺利,那些原先不愿意跟市人民医院合作的乡镇卫生院见县人民医院忽然改变主意,也跟风加入联盟。当然,也有人多长了几个心眼,两边合作,谁也不得罪。
周斯绵忙着新院搬迁,好像彻底忘记了家,忘记了张娟娟和儿子。儿子已经上三年级了,这日,老师布置作业,让小朋友写一篇作文,题目叫我的爸爸。周记诚回家对爷爷说,很久没看到爸爸了,让爷爷带他去看爸爸。爷爷不同意,你爸爸很忙,没时间跟你说话。周记诚就撒娇,爷爷不带我去,我自己去。我知道爸爸的办公室在哪里。小朋友一溜烟跑了出去,爷爷赶紧跟出去,有车祸的教训在前,爷爷不得不小心行事。孙子就是他的命根子,他看两个孙子的时候,脸上的神色都不一样,充满了慈祥,目光柔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