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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衣艳阳全文阅读

作者:凯霞君天     素衣艳阳txt下载     素衣艳阳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193惊魂往事

    何达兴一夜未眠。住在这间只有一张床的房子里,烛光摇曳。窗外,是铺天盖地的黑暗。松涛夹杂着虫鸣,悄悄灌入他的耳朵。山里风大,有时呼呼作响,有时却沉寂无声,就像金庸先生的武林高手,潜伏在山里的某一个角落,一侍时机成熟,就急切切地涌出来,迅雷不及掩耳。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山间松涛,逢风而作。

    何达兴思绪万千。他无法想象,现在还有这么落后的地方。如果还能买到煤油,村民都不会点蜡烛。风大,蜡烛总被吹灭。煤油灯还有个罩子,可以抵御轻风。

    他强烈地感觉到,时间的紧迫,任务的艰巨。该怎么干?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何达兴恨不得现在就把队员们全部叫起来,商量办法。他不能这么干。路途遥远,舟车劳顿,先让大家美美地睡一觉再说吧。

    他习惯性看了看手机。没有信号,并且电也不多了。在这里,手机只能当成一个摆设,时刻提醒他:重任在肩,坚持不懈!

    这个地方如果是完全被外界遗忘的角落,他愿意为这里打开一扇通往世界的窗。他知道,以他们这几个扶贫队员的能力,远远不够。他也很清楚,扶贫队员的优势。他们背后,是强大的国家,是强大的组织。

    现在考验他们的,是否有决心和信心,是否能坚持下去,是否真心实意来干事的。

    何达兴不是一个被轻易吓倒的人。他已经不是在市第五人民医院当副院长混日子的时候了。他的人生,已经错过很多,浪费很多,自己要抓住这次机会,为大家做点事。这个村子哪怕有一点改变,他也愿意干下去。

    公鸡扯长脖子打鸣的时候,何达兴从床上一跃而起。他像埋伏了一个晚上的战士,听到了冲锋的号角。时间不等人!

    他逐一敲开队员们的房门。张娟娟的房间却没有动静。他心下狐疑:睡得这么沉!待他再喊的时候,还是没有动静。他心中一惊:不会出事了吧!几个男队员一起,将她的房门挤开,房间里却没人!

    大家傻眼了:她去哪里了?

    张娟娟迈着轻盈的步子回来了。看着大家一脸惊愕,她莫名其妙地问:“怎么了?我就是出去跑了一会步,你们就把我房门弄开了?”

    何达兴这才放下心来,讪笑着说:“张娟娟,你吓死大家了!我们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或者半夜被狼叼了去!”

    “胡扯!”张娟娟一脸正色道,“这里是我家乡,我还不能一个人出去走走看看?”

    说归说,张娟娟心里还是挺暖的。这说明大家在意她、担心她。

    张娟娟所说的走走看看,只不过是跑步去了她小时候居住的一间破土砖屋旁边,坐了一会儿。这里,承载了她童年的梦想和欢乐。虽然十多年前,父母就随两个哥哥搬到镇上去了,但她的记忆中,这才是真正的故乡。

    很多人都在说乡愁,很多人其实并没有所谓的乡愁,只不过是“为赋新词强说愁”,装模作样的乡愁。在张娟娟眼里,很多人本来离家乡不远,坐个车一个把小时就到了,就是以忙碌或者各种理由不回家,甚或父母也不回来看望,却在大发感慨,消遣乡愁。这不过是一种矫情。

    何达兴找了块石头,把张娟娟房门修了修。锁是老式的,两三下就锤紧了。对女队员,何达兴要多上一份心。他承诺过,必须全须全尾把他们带回去。接下来的两年,就是他们同舟共济的日子。

    摆在他们面前的第一个问题,就是要摸清底子。凤仙村人口不多,却分散在大山的角角落落,有的住在犄角旮旯,有一种望山跑死马的感觉。好在来之前,周斯绵给队员们准备了平跟鞋和雨鞋,每人五套。当时,何达兴不理解,不用那么多。现在看来,这五套鞋子,用不了一年,就会“光荣退休”。

    队员们分成两组,分别由周文星和汪源星带着,走进各个贫困户家里。

    何达兴走进的第一户人家,就被轰了出来。

    这户人家户主叫周伍元,跟村支书周文星有宿怨旧恨。早年,周伍元在南方打工,总是怀疑周文星跟他女人有什么不清不楚的关系。

    周文星大喊冤枉:你家女人没有天姿国色,我看上她什么了?我们两家隔得这么远,谁信?

    他女人也大喊冤枉:周伍元,你个不要脸的东西,我是清白的!白天忙地里的活,晚上带两个娃娃,还有精力去干那种丑事?

    可是,周伍元就像中了邪一样,回来一次就找周文星吵一次架,有一次还动了手,被派出所关了几天。

    周伍元在派出所关着的那几天,他女人将两个小孩寄存在邻居家里,谎称去城里找表叔把周伍元弄出来,谁知躲在后山,喝农药死了。

    周伍元回来的那天,邻居将孩子交给他,告诉他婆娘出去找人救你去了。周伍元感到蹊跷,家里并没有表叔在城里!就满山遍野地找。他在山坡背风处,找到身子已经腐烂的女人,身上爬满了蚂蚁和苍蝇。

    周伍元没想到,这婆娘还真找了死路。婆娘曾经跟他咬牙切齿说过,周伍元,你这样闹下去,我没脸在这世上活了,死给你看。他当时打了婆娘两巴掌:“不要脸的东西,你去死呀!”哪知道,婆娘还真的就喝了农药。

    周伍元抱着腐烂的婆娘,大哭。哭得山峦颠倒,飞鸟惊诧,地动山摇。

    出了人命,村支书周文星自然避不开。他带着几个精壮劳力,就地挖坑,要将周伍元的婆娘葬下。周伍元不干:“你这个老不要脸的东西,这么急就要把她埋了,肯定心里有鬼。”

    周文星“啪”地给周伍元一巴掌:“糊涂东西!你婆娘都受不了这个委屈喝了农药,你还往她身上泼脏水!”

    村里有千百年来不变的规矩:死在外面的不能进堂屋,寻短见的不能埋棺材、不能进祖山。

    周伍元这才停止了胡闹,麻木地看着大家七手八脚将婆娘葬到坑里。打那以后,周伍元哪里也去不了了,带着两个孩子苦度岁月。周伍元不会带孩子,更不会产奶,家里除了几只老母鸡、一头猪,啥也没有,他只能下地干活,到地里刨吃食。

    一日,周伍元在地里干活干累了,迷瞪了一会儿,醒来时,才想起家里还有两个小孩。等他匆忙赶回家,一副惨不忍睹的场景差点让他晕倒,两个孩子没了,地上一滩血。好多天后,村民在山里发现野狗,还有孩子的鞋子、衣服。

    这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周伍元的一辈子,就被胡乱猜疑毁了。他爱上了喝酒。喝酒多好啊,喝醉了,啥事不想,啥痛苦也没有。

    但是,周伍元将这一切不幸,归罪于周文星身上。有时候,这个世界的事情,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亲耳所听,没人能相信。

194深仇大恨

    这个时候的周伍元,手里举着一把锄头,恶狠狠地对着周文星:“你敢过来,我就劈了你!”

    这么暴力的场合,张娟娟没见过,被吓得躲在何达兴身后。

    长期酗酒,周伍元的手抖个不停,何达兴担心他举起的锄头随时会掉下来,别人没伤到,反倒伤了他自己。喊道:“周叔,我是城里来的,看看你家的情况。你先把锄头放下来。”

    周伍元怒目圆睁,说:“你们来可以,让周文星那个不是人的东西滚蛋!”

    何达兴跟周文星商量,请他先回避一下,自己慢慢走近周伍元。他也是提着胆子的,长这么大,还没有人举着锄头对着他。

    看到周文星走了,周伍元才慢慢放下锄头。他喘着粗气,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数落道:“不要脸的周文星,他还敢来!”

    何达兴一脚踢开锄头,握住周伍元的手,安慰道:“周叔啊,都几十年的事了,何必忌恨一辈子!”

    “我恨不得能把他扒皮抽筋!”周伍元恶狠狠地说。

    何达兴并不知道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在农村,每天都会发生很多改变人命运的事情。他感觉,这里面有很深的误会。他试探着问周伍元:“周叔,你这么恨周文星,你们之间,到底有什么解不开的结?”

    “是他,害死了我婆娘,害死了我两个孩子!”周伍元言之凿凿。

    “这么大的事,他还不早就被枪毙了?你们之间是不是有误会?”何达兴轻声细语地问。

    他其实不想让周伍元回忆过去。让人回忆痛苦的过去,是一件残忍的事。他不愿意在别人的伤口上再撒一把盐。

    “是他,害死了我婆娘,害死了我两个孩子!”周伍元又重复了一遍。

    何达兴不愿意卷入这种恩怨之中。他马上意识到,如果再问下去,自己肯定会卷入到这场几十年前的悲剧之中。他将周伍元扶起来,说:“周叔,我们是驻村扶贫队的,来你家了解情况。您能带我们到家里看看吗?”

    周伍元一辈子都泡在苦水里,他对贫困已经麻木了。

    这个家,土砖屋,上面盖着稻草,墙壁上结着蜘蛛网,窗户上糊着薄膜,泥巴地上还有屋顶漏雨滴出的圆锥形小坑,一群蚂蚁,在坑里挪动着身子。霉味、汗味、酒味和劣质烟草味夹杂,充斥房子每个角落。

    何达兴皱着眉头,想将窗户打开。可是,木头的窗户,全部被薄膜遮住。张娟娟突然捂住嘴巴,跑到屋外,一阵呜呜哇哇呕吐起来。

    周伍元不好意思地笑:“城里的妹子,受不得山里的气味。嫌弃了吧?”他搬了几把椅子到屋门前,随手用衣袖擦了擦灰,招呼大家坐。

    张娟娟吐完之后,一脸尴尬。面对周伍元,张娟娟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在想,何达兴会跟他聊点什么话题?

    何达兴聊的话题,当然是脱贫攻坚。他最关注的,是周伍元是否有改变现状的动力。他想,周伍元才五十出头,受尽了生活的苦,应该有过上好日子的强烈愿望吧?

    周伍元却说:“这辈子就这样了,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我为谁致富?就算手里有钱了,又能怎么样!没有婆娘,没有儿子,活着也就这么点意思。”

    这句话,就是一瓢冷水,“哐当”一声砸在何达兴的心上。他小心地说:“如果手里有钱了,日子过好了,有机会再成个家。你现在年纪不大,一切从头开始,还来得及!”

    何达兴不想揭他的伤疤,只能从侧面带他畅想未来。

    “碰甲鬼!还有哪个婆娘愿意跟我过日子?”周伍元的话,声音软了下来。

    何达兴想,他大约在心里还是憧憬未来的。如果跟他好好说,还是有机会激发他的自信心的。他说:“你没想过改变自己,怎么知道自己不行?你没接触过人家,怎么知道人家不会跟你好?”

    周伍元“吧嗒吧嗒”吸着旱烟,一股一股的烟味,呛得人难受。张娟娟受不了这种呛人的气味,干脆绕屋子走了一周。

    张娟娟走这一周,还真有发现。这里是山区,庭前屋后好多树上都长着香菇。这香菇,勾起了她的回忆。儿时,吃不完的香菇、木耳,父母就会拿到镇上去卖。镇上远是远了点,父母一个月或更长的时间去一次,用香菇、木耳、舍不得吃的鸡蛋、自家种的新鲜蔬菜换回油、盐,做新衣服的布料,或者是新鞋子。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香菇、木耳、茶叶,就是大山赐予村民们最好的活命的礼物。

    被凉在一边的村支书周文星,见张娟娟起身出来,也陪着她边走边聊,告诉她,周伍元家有土、有田、有山,但他靠天吃饭,懒得打理。

    张娟娟说:“这样的人,可以理解。他已经对生活死心了,哪有心思去过日子。”

    周文星长叹了一口气:“这个人是被自己的疑心害了啊!要不是作得这么厉害,他的婆娘不会死,两个孩子到现在早该成家了。他也该有孙子了。”

    “你知道他对你有意见,怎么还要带我们来这里?”张娟娟不解地问。

    “我是这么想的,如果他能放下那些根本不存在的仇恨,我还是愿意帮他一起致富的,毕竟,他年轻的时候也见过世面,人不蠢。”周文星说,“他这辈子如果真的荒废了,我于心不忍啊!按辈分算,他是我的堂叔,没出五服。”

    张娟娟恍然大悟:“他的生活能不能有所改变,关键看他自己是不是愿意改变。扶贫先扶志。我们尽力劝他,开导他,希望他能有所改变。”

    这边,何达兴已经起身了。他摇摇头,跟周伍元告别。他伸出手,想跟周伍元握个手,他却把手缩了回去,满脸的不痛快。何达兴讪讪地笑,缩回手。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何达兴跟周伍元聊得并不顺畅。他说:“一上来,我们就遇到了难啃的骨头。我们一定要想办法帮帮这个命运多舛的人!”

    说这话的时候,何达兴眼睛里,闪烁着泪花。

195突破口

    这一天,何达兴用脚步丈量大山,走了这辈子最远最难走的路,登门走访了九户贫困户,看见了在城市里想象不到的贫穷。从了解的情况来看,形势非常严峻,何达兴的心情很沉重。

    到了住地,张娟娟一屁股坐在地上,动都不想动,双脚锥心地痛。脱下鞋子一看,我的天!双脚竟然起了血泡。李绅童一看这情形,赶紧扶她站起来,一瘸一拐走进宿舍。张娟娟咬着牙,忍住痛,用冷水冲了凉,又给伤口敷上药,这才觉得舒服一点。

    按照何达兴的本意,他是想召集村两委和扶贫队员开会商量对策的。队员们个个精疲力竭,还要自己做晚饭,就不忍心再折腾,让大家吃完饭早点歇下来。

    高强度的走访,甭说市人民医院三名队员,就是镇上和县里派来的队员,也累得要趴下了。这一天走得太急,身上的疼痛感往往会在第二天或者第三天最厉害。何达兴担心,队员们这两天走不了路。

    走不了路还算轻的。第二天,张娟娟直接下不了床。全身酸痛,特别是两条腿,已经胀痛得麻木了,仿佛这两条腿是上天强行装在自己身上的,已经不听她的使唤了。

    不管是擦药,还是按摩,张娟娟试了很多办法,都没有用。何达兴安排张娟娟这一天待在住地做台账资料。这里没有电,带来的电脑就是一堆废品。张娟娟只能手工登记。一户一户,将情况记录在本子上。

    一个人待在住地,张娟娟恨自己身体不争气。她认真记录完昨天的走访资料,百无聊赖。她平时喜欢在网上看书,现在手机也用不了,只能眼巴巴地盼望队员们早点回来。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不但闷,还容易让人烦。

    持续的走访,让何达兴的心情越来越难受。难受,只是因为看到了难以想象的一面。这种感觉,犹如骨鲠在喉,想咽咽不下,想吐吐不出。他觉得自己都要窒息了。

    三天后,他们用脚步丈量完凤仙村这座掩映在大山中的小村庄。何达兴的心里,对贫困户大致有了了解。村子里四百多户一千多人,有一百户贫困户,且处于深度贫困之中的,有四十七户。这些人,有的是因病致贫,有的是因懒致贫,就像周伍元。

    何达兴有一个大胆的想法,能不能将这一百多户人家,全部集中在一起,搞一个搬迁扶贫?

    他将这个想法跟村两委商量,没想到周文星第一个不赞成。他不赞成的理由主要是,这些人的工作难做。多年前,他就想做这件事了,可是村里一开会,他就遭到了猛烈的谩骂,说他是想在里面捞钱。其实,那个时候,他恰好到县里争取了一笔资金,按照每人二十五平米的面积,将那些贫困户搬迁到一起。遭到谩骂和误解,周文星一气之下,就将钱退了回去。县里领导说他开玩笑,做事没有计划,又遭一顿臭骂。搞得周文星两头不讨好,两头挨骂,心中难受了好几天。

    本来是想做件好事,却背了一个骂名,谁愿意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

    何达兴劝道:“周支书呀,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们要向前看。”

    周文星满不在乎地说:“何科长,我是好心劝你,有些事可以做,有些事难做。到时候,做了好事还挨骂。”

    何达兴说:“我这几天走访的时候发现,村民们虽然贫困,但大多数人还是善良的,只要我们把工作做到位,他们是愿意搬迁的。谁都愿意过好日子啊!”

    “最紧迫的事,还是先通电,”周文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没有电,一切的想法都是白搭。”

    “对对对,”张娟娟赞成周文星的看法,“我深有体会,没有电真没法过日子,现在是信息社会,谁掌握了信息谁就掌握了先机。我觉得,还是先通电。”

    李绅童和其他队员也表达了同样的意见。通电是当务之急。通电之后,其他的事情都好办。

    大家发表完意见,都盯着何达兴。他是村支部第一书记,这个板,要由他来拍。

    “好!”何达兴一掌拍在桌子上,“就这么定了!”

    定下了突破口,余下的事情就好说了。无非不是人员分工,争取资金。

    拍板好拍,项目难跑。何达兴好歹当个副院长,大小算个领导干部,好歹见过世面,电力部门有朋友,加上医院和县里都曾经承诺拿出资金支持扶贫,他心里还是没有十足的把握。

    山高水长,音信难通。何达兴心里虽然着急,却没有办法。他们爬山涉水来凤仙村,不是来度假的,要想办法将这个信息汇报给领导。

    何达兴向村支书周文星借了一辆自行车,赶到竿子乡,给周斯绵打了个公用电话,汇报了扶贫工作队的调研成果和想法。

    周斯绵当然知道凤仙村的情况,他早就跟领导班子商量过了,让财务准备了通电的项目经费。他在等何达兴的电话,他相信扶贫队的智慧。

    周斯绵却不想太早告诉何达兴医院的决定,只是给他们鼓劲,好好干,让村民们真实感受到扶贫工作能给大家带来好处。

    “你知道,农民最大的期盼是一年到头能多赚点钱,把日子过好一点!”周斯绵说,“希望你们能跟农民打成一片,跟贫困户打成一片,不要让他们觉得你们是来镀金的。”

    何达兴说了扶贫队员的情况,告诉周斯绵,张娟娟的脚打出了血泡,痛得走不得路。

    周斯绵略微停顿了一下。显然,他是没有这种心理准备的。毕竟是多年的夫妻,谁还不会心痛一下?

    “转告张娟娟,一定要注意保护好自己,”周斯绵深情地说,“让她隔一段时间,回来看看孩子。”

    何达兴感受到了周斯绵的柔情。这是夫妻之间的深情。他们怎么看,都不像会离婚的夫妻。谁知道中间出了什么幺蛾子?即使是周斯绵对张娟娟要求严了点,无非不是避嫌。哪个当领导干部的,喜欢自己的家人在自己管的单位出风头?恨不得家属低调低调再低调。

    何达兴又给朱怡瑾打了一个电话。朱怡瑾风风火火,说:“我还以为你失踪了呢!电话都没有一个,担心得不行!”

    何达兴告诉朱怡瑾,村里没通电,朱怡瑾吓得不可思议:“你们还活在上世纪中叶?”

    “所以呀,第一件事,就是要先让村民用上电,”何达兴说,“任务好重,以后十天半个月也不见得能打个电话给你。”

    朱怡瑾虽然性子急,但也是深明大义的女子。她虽然无法感受到丈夫的艰辛,但平时只要家里停一天的电,她都会受不了。她反复叮嘱他,注意安全!注意安全!

    隔着话筒,何达兴感受到妻子的温情,夫妻俩又说了些体己情话,温情绵绵的样子,万般不舍挂断电话。

196消弭裂痕

    这一天,何达兴踩着自行车,从凤仙村到竿子乡一个来回,累得散了架。他琢磨着,哪怕是有一辆摩托车,也能节省不少体力。这样慢吞吞骑自行车,时间都浪费在路上,还怎么搞扶贫?

    回到住地,何达兴把想法跟大家说了,准备自己掏钱,去镇上买一辆摩托车。李绅童立马反对:“何科长,你想过没有,摩托车去哪里加油?我看,还是先等等,到时候通上了电,买一辆电动摩托车。”

    何达兴说:“竿子乡街上有加油站啊,怎么没地方加油!等到通电,少说也要三五个月。”

    “摩托车加满一箱油,恐怕刚好够一个来回,”张娟娟也站在李绅童这边,“平时,我们就看着它休息?”

    这话确实在理,何达兴恍然大悟:“也是哦,一个来回就没油了,看来我们还得咬牙坚持。”

    山里的黄昏,层林尽染,雾气升起,云蒸霞蔚,恍若仙境,美得让人窒息。何达兴感慨道:“如果这个地方人民富足,不愁吃不愁穿不愁住,该是多么祥和安宁的世外桃源啊!”

    一席话,让大家顿时感到沉重。特别是张娟娟,她是土生土长的凤仙村人,深刻感受到几十年不变的村子,让人带来的压抑和隐痛。家乡是这种情况,她一般都不谈论自己的家乡,不跟别人比家乡比,也不奢谈什么乡愁。

    所谓的乡愁,应该是让人有所牵挂的。张娟娟的记忆中,曾经刻意淡化凤仙村。父母搬到竿子乡街上居住之后,直到这次回来扶贫,她才回到凤仙村。

    这个地方,承载了她童年的记忆,心中却产生不了留恋和想念之意。不是她忘本,更不是她数典忘祖,是她的灵魂深处,会有意无意回避贫穷和苦难。

    自己动手做饭,倒不难。山上有用不完的柴火,一捡一大捆,这种事,张娟娟小时候常干。灶是泥土垒的,一口大锅搁在灶上,下面柴火烧旺,做一顿饭快是快,就是烟太大,烟熏火燎的,呛得大家咳嗽不止,一把眼泪一把鼻涕。

    刚吃完饭,就有人披着月色来到住地。

    来人还没进住地大门,就扯起嗓子喊:“张娟娟!张娟娟!”

    张娟娟听着声音很熟悉,随口“诶”了一声,问:“谁呀?”

    “开门呀,我是王晓霞——”

    张娟娟心中一惊:她怎么来了?正在犹豫着该不该开门,王晓霞又喊了一嗓子:“娟娟,我来看看你,晚上还要赶到卫生院去。”

    这么一说,张娟娟无论如何都要开门见客的。

    她一瘸一拐打开门,王晓霞猛地一把抱住她:“娟娟,没想到你回来了!你为什么要回来呀?这里的苦,你还没吃够吗?”

    虽然曾经是闺蜜,但是,两人心生隔阂之后,很久没有联系。张娟娟感到一种久违的友情在心中慢慢游动,泪水禁不住流了下来。

    “听我们卫生院周医生说,看到你回凤仙村来扶贫,我就赶过来看你!”王晓霞说。

    “是的,那天来的时候,我在一户贫困户家见到过周医生,我们还聊过几句。”张娟娟说。

    人是复杂的动物。有些事一辈子也放不下,有些事过阵子就放下了。王晓霞显然也很激动,她说:“娟娟,我听说你离婚了?为什么呀!离婚这条路,不要轻易走上去。对女人来说,伤害太大了!”

    张娟娟苦笑一下,叹口气说:“也不单单是为哪一件事,很多事纠结在一起,其实事后想起来,连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王晓霞为张娟娟擦干眼泪,说:“我知道,其中应该也有我的因素。虽然我不是直接的原因,但有些事夹在一起,就很难说清楚了。”

    那一年,王晓霞确实恨过张娟娟。周斯绵是一院之长,连一点忙都不愿意帮,她把账算到了张娟娟身上。虽然曲线进城,但她进的是县城,后来周斯贤出事,还被县人民医院无情地清退回来了,丑丢大了。她就更恨张娟娟了。

    “这些年,是我误会了你!”王晓霞说,“对不起啊!”

    “没事,”张娟娟止住泪,淡然地说,“都已经过去了。”

    “可是,我心里过意不去啊!我现在也想通了,自己就是一辈子待在竿子乡卫生院的命,是守着个瘫子老公过一辈子的命,咱认命了。可是,你怎么还离婚了呢?”王晓霞实在想不通,看起来这么完美的家庭,会在滚滚红尘中,劳燕分飞。

    “晓霞,咱说点开心的。”张娟娟岔开话题。谁愿意老是说不开心的事情啊!就算是老朋友,也不能总是沉浸在不开心的往事之中。

    王晓霞这才说起,她被清退回竿子乡卫生院之后,原来的事业编制没有了,只能做合同工,这意味着她前二十年的工龄全部清零,所有的待遇都没有了,职称也要降低一个档次聘用。她要跟刚参加工作的小姑娘一起轮班,跟她们拿一样的绩效工资。起初,她想不通,将所有的怨恨,都撒在张娟娟身上,如果她愿意帮自己,也不至于落到现在这般田地。

    待遇降低也算了,因为她跟周斯贤扯不清的关系,医院里那些老同事都瞧不起她,有事都避开她,她成了彻头彻尾不受欢迎的人。

    王晓霞原本是个喜欢热闹的人,哪里热闹往哪里钻,突然没人理她,她心里憋得慌,就偷偷哭。瘫在床上的丈夫看了之后,就骂她没出息。她心气不顺,三天两头跟丈夫怄气吵架,家里经常鸡飞狗跳。唯一值得安慰的是,那一年将孩子转到县城去读书,现在孩子的成绩不错,将来只要发挥正常,考个好一点的大学应该没有问题。

    人和人之间,就怕误会没机会解释。只要有机会且愿意解释,很多事都能说得清。人活一口气,只要说清楚了,气顺了,误会自然就化解了。

    原本王晓霞打算如果张娟娟不理她,不愿意原谅她,她就算是走路,也要连夜赶回家。可是,两个人聊着聊着,不知不觉就聊到公鸡打鸣了。

    这一夜,纾解了心中许多不畅。两个多年的好友,又找到了当年一起共事时的感觉。

    天快亮的时候,两个人钻在一个被窝里,安静地睡去,第二天日上三竿,王晓霞才懒洋洋地起来,品尝了张娟娟做的原生态早餐,依依不舍离去。

    生命中,有一个无话不说的好朋友,是多么惬意的事!

197庞大计划

    何达兴恋恋不忘的扶贫大计,在驻村一个月后,终于形成完整的方案。他心目中的凤仙村,通电、通路、通自来水,田里有蔬菜大棚,庭院里鸡鸭成群,养殖大户脱颖而出,集体经济不断壮大,村民看病就医有保障,入学有保障。

    关键是,他还是不愿意舍弃异地搬迁这个计划,他想,如果能将住在山尖尖、山窝窝、山旮旯里的贫困村民,集中住到一起,将会彻底改变他们的生活方式、思维方式、卫生习惯。这,才是何达兴在凤仙村最大的一项计划,是核心内容。

    何达兴在起草方案的时候,自己都笑了。这个方案如果能得到医院、市县乡的重视和支持,凤仙村将是他这辈子最值得回味的浓墨重彩的一笔。

    这些庞大的扶贫计划,需要大量的资金,需要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需要调动各方面积极因素,当然包含凤仙村的村民——不论是贫困户还是非贫困户,他都要争取支持。

    庞大的计划,宏伟的构想,他希望自己的计划,能得到各级领导的重视。现在,考验他的时间到了。

    方案寄到到医院的时候,何达兴自己也回到了医院。他将自己的方案详细向医院领导解释、说明,反复强调这是一项系统工程。

    侯江涛听完何达兴的汇报,说:“扶贫工作队在凤仙村的工作,值得肯定。我想知道的是,这些项目中,你们是打算同步推进还是分步实施?”

    “当然是同步推进,”何达兴说,“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2020年全面脱贫摘帽,这是硬要求、硬任务,我们希望医院领导能大力支持。”

    “何科长,哦,不,何支书,我想请问一下,你设置的这个方案里,可以向各级政府申请到多少专项资金?医院还要投入多少?”一名院领导问。

    “我测算了一下,除去各项专项经费,医院这两年总计要投入的资金,在可控的范围内。”何达兴解释道。

    周斯绵一直没有发言。他要先观察班子里,各位领导的反应。毕竟扶贫点是自己的家乡,他不能在班子会上先表态。

    班子副职都发表了意见,周斯绵和侯江涛交换了一下眼神,说:“2020年如期脱贫,是中国共产党向全世界作出的庄严承诺,不论困难多大、任务多重、时间多紧,我们都要如期完成党中央交给我们的光荣任务。我们今天讨论的重点不是脱贫攻坚搞不搞的问题,而是怎么搞、怎么搞好的问题!虽然说凤仙村是我的家乡,但是,这里面不夹杂个人感情因素。在伟大事业面前,我们没有丝毫理由不努力、不尽力。”

    周斯绵的话,一下子就将个别班子成员的错误思想认识纠正过来了。脱贫攻坚是书记主抓的工作。周斯绵发言结束之后,侯江涛的发言就是最后的拍板。他代表医院党委同意了这份方案。

    “今天这个专题党委会,研究驻村扶贫队递交的这份方案,这是我们医院推进脱贫攻坚战的总任务、总目标,我代表党委会表态同意这个方案,”侯江涛深情地说,“上面列的任务虽然很多,但是就算是咬紧牙关,我们也要攻克难关!”

    侯江涛的话,让大家顿时有了紧迫感。

    “每个医院领导班子成员,也有自己对口帮扶的对象,在方案里也有体现,希望大家能正确认识、正确理解、正确对待,积极投身到这场伟大的战争中去,努力完成任务,向党和人民交出一份满意的新时期答卷。”侯江涛继续说道,语气坚定,丝毫不容置疑。

    医院党政主要领导旗帜鲜明支持脱贫攻坚工作,让何达兴看到了凤仙村的光明前景,一幅生机勃勃的村庄画卷,在他脑海中徐徐展开。只要有需要,他愿意为这场攻坚战,付出自己全部的心血和智慧,他也做好了吃苦的准备,哪怕是自己不吃不睡,也要如期完成任务。

    何达兴请领导拍板,这两天派一个义诊团队到凤仙村,为村民们做一次健康体检。在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村子里,许多村民没看过医生,一辈子都不知道什么是健康体检。

    “这点小事,以后你自己就可以协调医务部门安排,”侯江涛说,“给村民体检也好,义诊也好,送村民来住院也好,只要是凤仙村的事,各科室都要一路绿灯!”

    何达兴没想到,自己提出的方案和要求,医院领导全部通过,这让他心里稍微松了一口气。从今往后,凤仙村脱贫攻坚,就是他最大的事业!

    散了会,何达兴回了一趟家。朱怡瑾还在上班,他给她打了个电话,就马不停蹄赶去电力部门。凤仙村要通电,他还是想通过个人关系,了解当前有哪些好政策、办手续怎么弄、需要多少资金?

    何达兴找到多年前的一个朋友,现在电力部门做管理工作,具体什么职务,他多年没有联系了,也不知道。

    走到门口,门卫拦住他,问他找谁。何达兴报了朋友的名字,门卫直接说:“这个人去年就去世了!”

    何达兴怔住了。他记得,朋友年龄跟自己不相上下,怎么会这样?他问:“什么原因去世的?”

    门卫具体也说不清,反正是得了重病,从住院到去世,不到三个月的时间。

    何达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记忆中,这位朋友高高大大,偶尔还跑跑步,身体棒的很。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人生的不测风云。有时候听到发生意外事故,比如溺水、坠楼、跳河、车祸等等意外,他心里都要难受一番。何况这个人还是他的朋友!

    何达兴在门口站了一会,平复一下心情,复又向门卫咨询,自己要了解政策,向哪个部门咨询。门卫嘴巴一努,何达兴就稀里糊涂进到办公楼。

    门卫这一努嘴巴,何达兴就晕菜。他一路走一路问,终于找到了相关部门,还好,人家听说是驻村扶贫队的同志,热情接待了他,也给了很多政策解答。

    何达兴心满意足从电力部门出来的时候,还想去其他部门,比如农业农村局、财政局、银行等等地方,了解扶贫政策和扶贫贷款的情况,医务部门打来电话,说义诊团队已经准备好,可以马上出发去凤仙村。他来不及见妻子一面,又匆匆赶回了凤仙村。

198下乡义诊

    义诊是在村部进行的。听说城里医院的专家来凤仙村义诊,好多村民都赶过来看病。他们平时难得上一次县里,甚至连竿子乡也难得去一趟,以前小病拖、大病扛,现在专家到家门口来给大家看病,早早地就来到村部排队,现场挤满了人,比竿子乡赶集还热闹。

    人群中,何达兴发现了周伍元。他紧皱眉头,像是遇到了难事。何达兴上前跟他打招呼:“周伍元,你是哪里不舒服,我带你找医生。”

    周伍元茫然地看着他,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是哪里不舒服。身上哪里都不自在。”

    何达兴将他拉到消化内科主任桌子前,说:“我看,你是喝酒喝多了。我带你看看消化内科吧。”

    周伍元小心地坐下,对医生说:“我就是感到不舒服,可是说不出哪里不舒服。”

    医生详细询问周伍元的生活习惯和饮食偏好,让他先到护士那里检查一下血压、血糖。没多久,周伍元拿着检查结果回来了。医生问他,最近是不是感觉口干,一天要喝多少水?

    周伍元仔细回想,确实是这么回事。医生初步判断,周伍元是糖尿病,建议他去医院住院治疗。周伍元犯难了,坐在医生面前,迟迟不愿意离开。

    “怎么了?”何达兴见此情景,问他。

    “医生说是糖尿病,要住院。可是,我哪有钱住院?”周伍元的眉头,锁得更紧了。

    “你有医保吗?”何达兴问。

    “没买,去年年底,周文星让我买,我没买。”

    “糖尿病是慢性病,要长期服药,”何达兴说,“这样吧,你明天跟我们医院的车去住院,费用我来想办法。”

    周伍元将信将疑:“我没有钱住院,你也能想办法?”

    “当然,我们就是为你们来服务的!”

    周伍元没想到,自己没钱也能去住院。这是他这辈子遇到过为数不多的稀奇事。他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

    “你先回去吧!”何达兴说,“不过,从现在开始,你要戒烟戒酒,烟和酒对血压血糖的影响挺大,还是戒了吧!”

    听说要戒烟戒酒,周伍元的眉头又皱起了。大半辈子都过来了,稀里糊涂醉生梦死地过,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地过,从来没有想到过会有生病的这一天,他早就对生活失去了信心,想着有一天自己做不动了,找瓶农药,掺在酒里,“咕咚咕咚”咽下去,一了百了。

    现在竟然有人说能出钱给他治病,他不太相信,不由得又看看何达兴,觉得他不像是骗人的,也不像是唬人的,自己能有什么给人家骗呢?人一个嘴一张,要钱没钱,病倒是来了。

    周伍元从何达兴这里,好像又看到了生活的希望。他再三问何达兴,住院真的不要钱吗?每问一次,何达兴就回答一次,千真万确不要钱。周伍元这才放心,回家稍微收拾两件换洗衣服,第二天就跟着市人民医院的医生们住院去了。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没人会相信医院驻村扶贫工作队生活条件这么艰苦。一路上,医生们心事重重的样子,没有一个人说话。

    车辆行进在弯弯曲曲的鹅卵石铺成的公路上,左颠右簸,让人心情压抑。

    “这个地方这么贫穷,真是没想到!”李劲柏突然大发感慨。

    一旦有人打破这种沉闷的气氛,大家的话匣子也就打开了。呼吸内科刘建虎老主任说:“是啊,很多年没见过这么落后的地方了!我们也该为这里做点什么。”

    刘建虎主动让出呼吸内科主任之后,主要就是坐专家门诊。干了一辈子呼吸内科医生,他自信这点事还是能得心应手的。虽然比不上院士有水平,但也算经验丰富,在本地还算有名气。前些年,他跟朱怡瑾为了绩效考核的事闹过不愉快,现在,早就看开了。

    “是啊,我们该为这里做点什么!”李劲柏说,“扶贫攻坚其实是每个人的事,不仅仅是扶贫工作队几个队员的事。我提议,大家回去之后,发动科室人员捐款,尽力帮助凤仙村早日摆脱当前的困境。”

    李劲柏的提议,得到了大家的热烈响应。车厢里叽叽喳喳商量着捐款计划,估算一下自己科室可以捐多少钱。

    科主任是一股不小的力量。他们在医院本来就有一定的影响力,最起码,自己带头,科室的人都会响应。这个自信心,大家还是有的。

    “仅仅是捐款、义诊还不够,”刘建虎提议,“依我看,我们要几条腿走路,一边捐款,一边给凤仙村跑跑项目,留心一下有什么好的产业,带动大家脱贫。”

    刘建虎这个提议,比李劲柏想得更远。确切地说,李劲柏提出的是输血式扶贫,着眼于解决当前的困难;刘建虎提出的是造血式扶贫,在村里早就一批能人,带动大家一起脱贫致富。

    说到这个问题,大家不约而同将目光聚焦在周伍元身上。李劲柏问周伍元:“你说说,村里的特产是什么?”

    “当然是种蘑菇和木耳了!”周伍元脱口而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们村能拿得出手的,也就是蘑菇和木耳了!”

    “怎么种?难不难?卖到哪里去?”

    这一连串的问题,把周伍元问傻了。一帮知识分子,关注农民种蘑菇和木耳,他觉着新鲜。他还从来没想过蘑菇和木耳怎么种,怎么卖的问题。他脑子里,没有一点赚钱的概念。

    周伍元说:“反正我家的蘑菇和木耳都不用种,想吃的时候,到山上去摘就是了。”

    车厢里又陷入了沉默。很多人觉得问一个贫困户怎么种蘑菇和木耳,是一件滑稽的事。如果他知道种植,有稳定的销售渠道,也不至于落到这般田地。

    见大家都沉默,周伍元猜测,他们是不是在怀疑自己的能耐。早年,他在深圳打工,也算得上是见过世面的人了。可是,自己后来怎么变成了这样?连说句真话,都让人怀疑真假。

    周伍元说:“海里有海味,山里有山珍,这是老祖宗留下的话。我真的没有种植技术,也没有销售渠道,那是因为自己觉得没什么必要,想吃了,随手摘下一把,那股子新鲜劲,你们有机会尝尝就知道了。”

    “那你说说看,如果蘑菇和木耳种得好,一亩山一年能赚多少钱?”刘建虎问道。

    刘建虎这话又把周伍元难倒了,他说:“我没算过。”

    李劲柏笑着说:“你还真是一问三不知。你们这是守着金山银山受穷!”

    李劲柏说的是真话,但这话说得太直白,周伍元表情尴尬,说:“我们山里人,不比你们城里人会赚钱。也难得有几个人去算这个账。”

    大家知道,从周伍元这里是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贫穷像一双无形的大手,卡住村民的脖子,也有人想着要改变,但是很少有人该如何改变。如果不是国家战略,这些祖祖辈辈在山里生活的人,可能要永远贫穷下去。

199新的任务

    驻村扶贫如火如荼展开的时候,市人民医院再次迎来新的成员。这个新成员,正是肾脏病专科医院。

    何田田出事之后,汪华建曾经窥视肾脏病专科医院很久,但是牵扯法律问题和历史遗留问题太多,汪华建是没有能力接下这个烂摊子的。

    其实,何田田案经过侦查、起诉、补充侦查等等程序,肾脏病专科医院和田田大健康投资有限公司早就资不抵债,就算是拿出去拍卖,也只有地皮和建筑能值点钱。

    连续几次向社会发布拍卖公告,汪华建先是蠢蠢欲动,被汪华延一顿又一顿臭骂,方才罢手。这中间,当然也有汪华建自己的死心。何田田管理肾脏病专科医院这几年,已经将医院搞得不像个医院了,除了几台汪华建创业的时候买的设备,何田田一分钱都没往医院投钱,相反,医院有一点盈利,就被她抽出来,补贴那个所谓的大健康产业,弄得医院乌烟瘴气。

    “就这么一个空壳,你还要?还不知道何田田在里面埋了多少雷!”汪华延一次次警告汪华建,“如果你再接手肾脏病专科医院,你这辈子就全毁在这个女人手里了!”

    汪华延的话,让汪华建心惊胆战。思来想去,终于死心。

    这个地方,汪华建不参与拍卖,就没有人会来。大家都抱着这个心态,担心里面埋着雷,把自己带进沟里。现在的投资人都精明得很,没有人愿意去赌一把。

    没人报名,就无法拍卖。不能拍卖,就没有资金,拖欠银行的钱就永远都不能兑现。

    市里领导曾经找于经理,希望他能接下这个摊子。实际上,市里领导看中的是央企的信誉和实力。保留一家医院,也是给当地病人保留一个看病求医的场所。

    于经理的头,摇得比拨浪鼓还快。市里领导明白,这个医院,只有市里内部消化,找一家可靠的公立医院接管肾脏病专科医院,非市人民医院莫属。

    “群众要就医,肾病患者要血透,你们医院能不能把肾脏病专科医院接下来?”市卫健委主任接到市里领导转来的这个烫手的山芋,只得把周斯绵和侯江涛商量。

    侯江涛习惯地摸着头上少得可怜的几根头发,摇摇头,说:“主任啊,这是颗雷,随时要爆,我们现在还不能判断,这颗雷到底是手雷还是鱼雷,威力到底有多大。”

    “哪有你说的那么玄乎?”市卫健委主任毫不客气批评侯江涛,“接下肾脏病专科医院,既是市人民医院发展肾脏病科的良机,也是夯实我市肾脏病专科联盟的基石,你们放心,所有的法律问题和历史遗留问题,市委市政府会组成专门班子清理,为你们接手扫清障碍。”

    主任的话不容置疑、不容辩驳。

    周斯绵见主任态度坚决,知道硬顶是行不通的,但是他又不清楚这家医院到底有多少弯弯绕,水到底有多深,不敢擅自表态。

    “不表态,就是默认了?”主任的视线,扫在周斯绵身上,让他感受到了一股强大的气场。

    周斯绵不想当面顶撞主任,但话还是要说清楚,免得后患无穷。

    他说:“当年,市人民医院接下市第五人民医院,引起过很大的风波。我担心,两家不同体制机制的医院,强行捆绑在一起,一不小心就会捅娄子。”

    “你们回去认真考虑一下,这件事,是市里主要领导的意思,希望你们能服从大局,服务患者,为市人民医院的发展闯出一条新路子!”

    周斯绵看了侯江涛一眼,恰巧与侯江涛的眼神相遇。两人对视的瞬间,周斯绵明白,这件事已经没有商量的余地。

    “那我们回去,找医院领导班子成员好好商量一下,”周斯绵脑壳里努力寻找一些平实的词句,“最后,还要召开职工代表大会,否则,医院职工会想不通。”

    主任心里明镜似的,知道这是周斯绵给他台阶下,他说:“该走的程序一定要到位,以绝后患。”

    “是的是的,”侯江涛马上接过主任的话说,“我们回去好好商量一下,尽快给您一个答复。”

    医院领导班子成员听说上面要求市人民医院接管肾脏病专科医院,顿时炸开了锅。大家议论纷纷,有说好的,有说坏的,你说你有理,我说我有理,争得面红耳赤。

    周斯绵在会上宣布了纪律,这只是上级初步的想法,还没有成熟,让大家注意保密,不要事还没做,就谣言满天飞,搞得医院人心惶惶。

    大家嘴上不说,心里却明镜似的:这其实是上级已经决定的事情,更改不了。说是让医院征求大家的意见,讨论一个接管方案,其实是一个预热的过程,让大家有个心理准备。这种手段,也正是领导的高明之处,不动声色就把事情给办了。

    周斯绵和侯江涛商议,这件事要认真对待,要拿出一个万无一失的方案。

    “当前,接管肾脏病专科医院的难题有两个,”侯江涛分析道,“第一个,债务问题,领导虽然表态市里会妥善处理,但在方案中要明确,肾脏病专科医院遗留的债务,市人民医院不负连带责任。”

    “这叫打好钉子护好眼。”这句话,其实是老家一句土话,是指死人入棺以后,要把棺材盖的钉子钉牢,把钉子留下的眼用布条封住。周斯绵突然想起这句话,觉得很贴切。

    侯江涛看了周斯绵一眼,对他突然说出这句话,表示理解:“肾脏病专科医院确实是已经死了,但是,市里的考虑也许比我们更加全面,更加宏观,这个我们不评价了吧。”

    周斯绵点点头,说:“我们新院建设遗留的问题刚处理清楚,医院现在的日子刚刚好过一点,又来这么一出,其实是考验我们的能力。”

    侯江涛继续分析道:“还有一件更棘手的事,肾脏病专科医院这些员工怎么安置?是全盘接收,还是进行考试之后再上岗?是解决编制,还是继续聘任制?”

    周斯绵对侯江涛的担心非常赞同,他说:“我的意见是,肾脏病专科医院员工,我们只要医务人员,并且要参加招聘考试。至于编制问题,那不是问题,符合条件的进编,不符合条件的,采用聘用制。”

    周斯绵这种处理方式,算得上分类安排。现在医院进人,执行的是“凡进必考”的政策,没人能绕过这道红线直接进入医院工作。

    侯江涛说:“不知道你记不记得黄川明这个医生?”

    周斯绵当然记得。那个跟周金鹏发生争执、跟周记恩打架的肾内科年轻医生。

200桥头堡

    “当年事发之后,他被何田田的高薪吸引走了,也有负气出走的成分,”周斯绵说,“年轻人气盛,难免冲动,他要是愿意回来,只要他通过考试,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我们不能因为他曾经顶撞过我父亲,就将他拒之门外。”

    “这就是一个单位领导者应该具有的胸怀和气度,”侯江涛说,“这些年,我们见过太多的事,也处理过很多人,但是对黄川明,我觉得这个小伙子具备优秀医生的潜质,如果他愿意回来,我们还是要好好安置。”

    接管肾脏病专科医院的方案,在两个人的讨论中逐渐成型。他们又召集了班子会议,并让李劲柏和王晶运列席会议,对方案进行了专门的讨论。大家一致意见是,同意代管,但不要接管,市人民医院不能做这个“冤大头”。

    班子讨论发生分歧的时候,主要领导的意见非常重要,能主导整个事情的发展走向。

    侯江涛反复提醒大家,要具备大局意识,要胸怀全局。这些话,是市卫健委主任批评他的原话。他这么说,说明他已经想得很透彻了。

    “接管一家实际上已经不存在的医院,是会将现有的科室拖垮的!”王晶运觉得不可思议,“我要提醒院领导,从专业方面来考虑到底是代管还是托管这个问题。”

    王晶运的说法没错,但比较局限。这是李劲柏的想法。此刻的他,正在考虑怎么让肾脏病专科医院的医务人员融入肾脏病两个科室。事实上,他和王晶运都在肾脏病专科医院开设过专家门诊,那里是一个不错的“桥头堡”,很多病人去就诊,就是冲着那里收费不高去的。

    “肾脏病专科医院并非一无是处,虽然何田田出事了,但她也受到了相应的处罚,”李劲柏说,“如果我们一棍子打死,就不是公正的态度。”

    李劲柏的发言,引起了大家的兴趣。周斯绵追问道:“李博士,你认为接管肾脏病专科医院有什么好处呢?”

    “刚才,王主任说肾脏病专科医院会拖垮医院现有的两个肾脏病内科,我的看法恰恰相反,”李劲柏旗帜鲜明亮出了自己的观点,“毫不避讳地说,这几年,肾内一科接收的危重病人,接近一半来自肾脏病专科医院,这说明那个地方已经得到了很多家庭条件不好的肾脏病患者的认可,而这种认可,不会在短期内消除。”

    此话一出,一片惊讶。

    “王主任,你是否作过统计,肾内二科有多少危重病人来自肾脏病专科医院?”周斯绵问道。

    王晶运没想到李劲柏会这么说。可是,他自己没有统计过,心里没底,不敢接周斯绵的话。

    “李博士说的这个数据,说明了两个问题,”周斯绵说,“一个问题是我们的肾脏病专科联盟发挥了作用,转诊机制正在得到很好的落实。另一个问题,肾脏病专科医院已经成为市人民医院肾脏病科的一个桥头堡,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更要接管下来!”

    周斯绵的话一锤定音。

    只要市人民医院领导班子拍板,接管工作的推进就顺畅多了。市里加快了审批速度,很多事迎刃而解。

    场地是现成的,床位是现成的,设备是现成的。人员有些波动,有些人担心考不上市人民医院的编制,担心被市人民医院的人笑话,自谋出路走人了。其中包括那个黄川明。当初,他自己离开市人民医院,嘴上虽然说着“好马不吃回头草”,心里却想回头的。

    他担心的是,自己一时冲动,跟院长父亲和侄儿发生争执,还动了手,院长一定不会原谅他。

    在肾脏病专科医院,黄川明过得并不好,何田田承诺的所谓年薪,也只拿到半年。何田田吃定了他,他得罪的是院长和科室主任,市人民医院他是肯定回不去了。当时,黄川明也是这么想的,他性格不太好,有愤青基因,到哪里都混不好,最后会被人当成笑话。

    忍气吞声不是黄川明的性格,是残酷的现实教会了他忍。年薪没有兑现,在肾脏病专科医院的收入还是可以维系基本的生活。像他这样的医生,现在一抓一大把,只能老老实实干活。

    他也不敢去找周舟州。从市人民医院辞职出来之后,对她的思念只能埋在心里。

    有时他反思自己的过去,为什么会那么冲动?为什么会那么容易犯错?他自己的总结是,缺少文化底蕴。读了不少书,但是专业书籍并不能告诉他做人的道理。专业书籍讲的是技术技巧,是术的层面,而人文哲学书籍,讲的才是道理,延伸到道的层面。

    不会做人,不明白生活的道理,医术再高明,也只是一个懂医术的文盲。

    认识到这一点,黄川明从书店抱回一大堆书,空闲下来,就会学一点人文知识,充实自己的生活,提升自己的境界。

    这个社会很复杂。明事理,才能有美好的未来。读书让黄川明看穿了很多事,觉得自己以前说的话、做的事,很盲目、很幼稚。其实,我们的老祖宗充满了智慧。我们现在所写的文字、所讲的道理,老祖宗在几千年前就已经讲过了。

    周斯绵委托人事科科长联系黄川明,问他愿不愿意回来工作?黄川明大喜,表示愿意回去工作。

    人事科科长并没有明说是周斯绵的意思,只是告诉他,准备参加招聘考试。如果考得好,还是有机会入编制的。

    放下电话,黄川明愣了一会儿。他不知道人事科为什么会打这个电话。是因为周斯绵觉得亏待了自己吗?他摇摇头,显然不是。在市人民医院工作,没有人亏待过他,是自己有点作,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二和蠢,二百五的二,蠢得死的蠢。

    周斯绵看中的是黄川明有成为优秀肾脏病专业医生的潜质。尽管目前这种潜质还没有完全发挥出来,但他相信自己看人的能力。虽然他刚当院长那会儿,看错过、信错过人,可是人是会不断进步的。

    这几年院长岗位的历练,周斯绵已经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看人一看一个准,像何达兴、李劲柏,这些人的转变,他都是看在眼里,喜在心里。这些人,都是堪当重任的栋梁之才,已经慢慢成长为医院的中流砥柱。只要有机会、有平台,这些人就会发挥更大的作用。

    “人总是在不断的挫折中慢慢成熟的!”一些班子成员对重新接收黄川明来医院工作有不同的意见,周斯绵说,“圆滑世故的人,你们愿意打交道吗?看人,要看本质、看主流,不能被眼前的表象蒙蔽了双眼。”

    这一次,周斯绵对黄川明充满信心。不是他刚愎自用,而是他作为专家型院长练就的独到的眼光。这种眼光,不是所谓的猎头公司能比拟的。

201纸片人

    周斯绵心里念念不忘的,还有胡工珀。黄川明的问题好解决,参加一次招聘考试,就可以来医院工作。

    胡工珀的情况,比黄川明要复杂得多。他是坐过牢的人,被医院开除过,执业医师资格也被吊销了。

    可是,胡工珀已经变了。吃过苦头的人,没人愿意走老路。

    周斯绵为胡工珀的事,专门向市纪委领导和市卫健委主任做过汇报,核心内容是,胡工珀虽然犯过错,但是已经改了,这次还协助公安机关破获了肾脏病专科医院非法买卖人体器官的大案子,况且,他的医疗技术水平还没有荒废,请领导考虑,破格安置到市人民医院重新上岗。

    任凭周斯绵说得天花乱坠,领导就是不同意。

    “就算是我们认可你说的是真话,就算胡工珀优秀得像个天才,也不能批准你们这种做法!”这是领导的原话,周斯绵的心一下子就被泼了冷水。

    “能不能给他一次机会?我担保!”周斯绵厚着脸皮向领导求情。

    “周斯绵!原则就是原则,红线就是红线,你什么时候学得一点原则性也没有了?”领导的脸拉得老长,转过身忙其他工作去了,将周斯绵晾在一边。

    周斯绵呆坐了一会儿,怏怏不乐回到医院。他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能变通一下?难道一个人犯了错误,就一辈子都不能再用了吗?这不是对人才的浪费吗?

    想归想,却不能说。这样的话一说出去,显示自己没有水平,思想觉悟不高。

    生了一会儿闷气,周斯绵开始琢磨如何用其他办法解决胡工珀的生计。总不能让他在家里闲着吧!

    干点什么好呢?他最擅长的是当医生。可是,现在医生这碗饭他是吃不成了,总不能饿死吧?

    让他去开店做生意?不行不行,他不是做生意的料,没那个天赋。

    让他去打工?洗碗?干体力活?他都做不到。

    胡工珀只能干技术活。他不能做粗活。做不了,也做不来。如果逼急了,他会不会想不开干出什么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

    周斯绵想得头疼,但还没有一个道道。回医院工作这条路被堵死之后,胡工珀的人生好像再次走进了死胡同,又陷入了僵局。

    “一个人冥思苦想,还不如去找胡工珀聊聊。”侯江涛走进周斯绵办公室,提醒他。

    “唉!我不知道怎么向他说。”周斯绵有些泄气,“很多事,真的不是我们想象中的简单。”

    “胡工珀这个人,有知识分子的冷清,但是为了生活,他总不至于听不进我们的话吧?”对说服胡工珀面对现实生活,侯江涛还是很有自信的。

    下班之后,周斯绵约了胡工珀见面。

    胡工珀配合警方调查之后,一直在家闲着。他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更不知道自己将来靠什么养活自己。他整天不是闷头大睡,就是喝酒。

    人生实苦!胡工珀看不到生活的一丝丝希望。他曾经出去找过工作,但没有人会对一个刚出狱的人员表示同情,更没有人愿意留下他工作。

    自己是一个遭人嫌弃的人!胡工珀的心情低落,胡子拉碴,常常不经意唉声叹气。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以前,在市人民医院工作,他觉得自己这辈子被周斯绵压着,这个科室副主任可以干到退休,一眼能望到头日子,让他生活毫无新意。

    与其平平淡淡干到退休,还不如爽爽的捞金。这是胡工珀当时的心思。捞金,成了他每天最大的生活乐趣,压根没想过出事之后的后果。他没想到,那些所谓的兄弟,最后都成了指证他收受好处的证人。

    这就是人性!在无情的法律面前,人人都想着自保,谁还顾得上跟你称兄道弟?所谓的兄弟,不过是借你的手,借你的技术,达到他们满足自己私欲的目的。

    兄弟这个称呼,有时候就是一碗迷魂汤!

    面对周斯绵,胡工珀垂头丧气。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周斯绵先说:“为你的事,我专门找过市纪委和市卫健委的领导。领导的意思是,市人民医院不能重新安置你上岗。”

    胡工珀摇摇头,苦笑。

    “不管怎么样,你还是要振作起来!”周斯绵试图鼓励他振作精神,开启新的生活。

    胡工珀依然默不作声。他能接受这个现实,但他难以面对这个现实。其实,他的心里,早就想到这个结果了。

    周斯绵继续说道:“工珀,多余的话我也不说了,我会一直关注你的生活状况,也会尽自己的能力帮助你。但是,你也要相信自己,能走出眼前的困境。”

    这些生活的道理,胡工珀当然懂。当一个人面临困境的时候,眼巴巴渴望生活能赏赐一点阳光,渴望改变现状。可是,人家给你的帮助,很多时候只能是精神上的鼓励。你的日子,人家不可能代替你度过。人生就是在不断的煎熬中,走向终点的。

    胡工珀心中翻江倒海,却一言不发。生存下去,是摆在他眼前一道严峻的考题,迫切需要解决。

    “堂堂男子汉,经得起挫折,受得住打击,能够在打击下站起来,才是强者。”周斯绵说,“也许,你会嫌我烦,但是这些话,我必须要对你说,你不能自我放弃!”

    周斯绵的话,“咚咚咚”敲打在胡工珀心上。他忽然捂住脸,“呜呜呜”哭了起来。耻辱,委屈,孤独,无助,一起袭来,让他感到自己就是一个纸片人,没有思想,没有斗志,没有资格跟人谈论生活,更不能谈论理想。

    周斯绵轻轻地拍着胡工珀的肩。此刻,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一个人在困顿的时候,无论什么话语,都是无力的。

    哭过一阵,胡工珀擦干眼泪,长叹一口气,说:“谢谢周院长关心。这么多年,我一直没能走出这个阴影。但是,我会慢慢把过去忘记!”

    周斯绵的心里一阵难过。眼睁睁看着昔日的同事掉进冰窟窿,自己却无计可施,这简直就是人生的煎熬。见证别人的苦难,就是烛照自己的日子。

    周斯绵想到刘志和,想到周斯贤,想到这些人风光的时候,看到他们受苦的时候。他在心里暗暗告诫自己,贪欲就是权力的死敌。一个人如果放纵自己的贪欲,就会在生活的泥潭里越陷越深。

    “跟过去决裂吧!跟自己犯过的错达成和解吧!”周斯绵说,“相信自己有东山再起的实力,我也看好你!”

    胡工珀笑了。他伸出手,紧紧握住周斯绵的手,说:“你的安慰,我会记住。如果有一天,我死了,请将你这句话作为我的墓碑铭文,如果我东山再起了,我会将这句话作为自己的座右铭,请名家书写装裱,挂在办公室最显眼的位置。”

    周斯绵也笑了,他拿出自己的银行卡,说:“这么多年,你终于笑了!我会一直关注和帮助你,直到你能自己走出困境。”

    胡工珀断然拒绝周斯绵的帮助:“我不能总是活在别人的帮助之下。对于现在的我来说,你的帮助无异于施舍,我不要这样的施舍!请照顾一个男人的可怜的自尊心。”

    周斯绵看到了一颗坚定的信心,终于松了一口气。

202父亲老了

    告别胡工珀,已经天黑。夜幕下的城市,热闹、轻松,周斯绵放慢脚步,他很久都没有欣赏过这种热闹的人间烟火气息了。成双成对的身影,或低声细语,或开怀大笑,从他面前飘飘而过。满大街是人,都当他不存在,自顾自开心。他见证了别人的幸福,却没有人能理解他的痛苦。

    周斯绵的心被一种强烈的思念紧紧攥住。他思念张娟娟,思念这个曾经跟自己生活了十多年的女人。这十多年,她虽然跟他提了一些要求,但现在想想,一点也不过分啊。一个女人,要跟自己的老公在一起生活,这完全合情合理啊!可是,自己当初为什么就不能理解呢?

    自己和张娟娟,很少有这种花前月下,很少有这种牵手漫步。他们之间,生活是否过于沉重?家庭的牵绊、事业的追逐、离多聚少的婚姻,让他们的生活逐渐走到尽头。

    他甚至怀疑,他和张娟娟之间的结合,到底是亲情还是爱情?他们之间是否有过那种怦然心动的爱情?是否有过那种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感觉?

    好像有,不过那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而这个世界上,像他们这样的家庭,平静如水,没有生机,何止千千万万?

    许多的家庭,都在这种平静中老去。她为什么不能?她到底是为了什么?到底想要过什么样的生活?这些问题,从张娟娟提出离婚开始,就一直盘旋在他心里。疑窦丛生也好,无法释怀也好,张娟娟一直没有给他一个答案,他也一直没想明白。

    离婚,对一个家庭伤害最大的是孩子。这话一点也不错。张娟娟搬出家之后,周记成无数次喊妈妈。孩子大了,懂事了,对母亲的思念,从来不挂在嘴上。他是在梦中喊妈妈。

    周斯绵很想告诉孩子,你是一个小男子汉了,要学会将思念埋在心里。可是,这句话,对十多岁的孩子来说,是一种多么残忍的事。他一直无法说出来,他没有勇气告诉孩子,离婚的事实。

    周斯绵掏出手机,想给张娟娟打个电话。猛然想起,她在凤仙村,在那个没有电、没有手机信号的家乡。

    他不再试图去思考“她为什么执意要去扶贫工作队”“为什么要离婚”这些问题。思考是一种复杂的程序,他害怕自己想出了结果,却找不到来时的路。很多时候,人就是这样,从一个问题开始,直到找到了答案,却无法回头。

    周斯绵放飞自己的思维,安静地走在热闹的人群中。他想起一句诗歌:有些人,走着走着就散了。

    天下的感情,分分合合,聚聚散散,莫不是意念和追求在作怪。谁的人生,不是带着累累伤痕走向归宿?

    不知不觉,周斯绵走到了周记成的学校。眼前的学校,一片安静。学生们下了晚自习,熄灯睡觉了。

    自己有多久没有见着儿子了?周斯绵记不清了。仿佛上一次跟儿子聊天,已经有一个多月了吧?他还清楚地记得,那次儿子跟他说班上的事,这个同学跟那个同学结成了师徒关系了,那个同学想拜自己为师父了,还有甲男同学给乙女同学递纸条了。等等等等,这些小事琐事,儿子都愿意跟他分享。

    他也愿意听儿子絮絮叨叨。张娟娟不能陪在儿子身边,他只能一改当年的态度,多花点心思在孩子身上。教育学家说,最好的教育是倾听。

    确实,十多岁的初中生,一周只能回家一次,他要把这一周发生的事,说给父母听。这也是一种清空的过程。孩子学习压力大,他要清空自己的大脑,也要得到父母的认可。这才是正常的家庭教育。

    可惜的是,周斯绵属于自己的时间太少。他总是在忙,周末孩子回到家,都难得跟他打一个照面,自己最多是站在孩子床前,看孩子沉睡的样子。有时候听他梦呓中喊“妈妈”,自己的心里无比难受。

    周斯绵在孩子学校门口徘徊了一阵,带着莫名的酸楚离开了。他自己都无法解释,为什么今天的情绪如此低落。或许是受了胡工珀某种暗示,或许是受了人家幸福的嘲笑,勾起了他对家庭、对爱情、对亲情的强烈依恋。

    这不是他的性格。周斯绵的性格中,有一种强烈的自立和要强的基因。他不习惯卿卿我我,不习惯儿女情长,不习惯家庭羁绊。可是今天,他却如此伤感,如此渴望一个完美的家。

    手机铃声大作。他一看,是父亲打来的。父亲提醒他这么晚了,应该要回家了!

    周斯绵告诉父亲,自己刚出医院大门,马上就回家。父亲又问他,吃晚饭了吗?周斯绵一愣,今天晚上压根没想起吃饭这回事。他却不能这么告诉父亲。这么说,父亲肯定会马上起身,给他做一碗面条,或者蛋炒饭。他告诉父亲,早就在医院食堂吃过了,让父亲早点睡。

    父亲每晚都要等他回来才睡。这也是父亲对儿子的依恋吧!

    急急忙忙赶回家,父亲果然还在沙发上坐着。电视机是开着的,父亲却在打盹。

    他轻轻走到父亲跟前,喊了一声“爸”,就感觉到心中一股暖流在涌动。他压抑自己,不让泪水掉下来。

    父亲睁开眼,看到他回来了,慢慢起身,进了卧室。

    父亲的话越来越少。他越老越记不住事。周斯绵好几次要请一个阿姨来打理家务,父亲执意不让。父亲永远都说,自己还能做得动,不用请阿姨。

    父亲的执拗,是在向自己证明年轻,还是不愿意给他添麻烦?周斯绵不得而知。在他看来,父亲就是一个从未向命运屈服的人。可是,年岁不饶人,他非常担心父亲的安全,万一父亲在家里有个病痛,都没个人照顾。

    父亲坐在床前发呆,周斯绵跟父亲说,我想请个阿姨来照顾您。这一回,您别再拒绝了。有个人在家陪着,我在单位也会安心。

    父亲没有拒绝。他能理解儿子的心,也不能再要强。他有几次炒菜,人在客厅接电话或者上卫生间,竟然忘记关火了,结果把菜烧糊了,万幸的是没有引发火灾。

    人要服老。父亲明白这个道理,不再说自己年轻。

    周斯绵发现,父亲身上,有一种老态龙钟的感觉了。

203接管医院

    就算时间是海绵里的水,也有挤干的一天。

    周斯绵忙忙碌碌,不知不觉就滑到了年底。这一年,他也不知道自己干了些啥。反正时间过去了,琐碎的事情干了一件又一件。

    正式接管肾脏病专科医院的时间,定在这一年的最后一天。肾脏病专科医院所有的历史遗留问题都已经处理干净,领导对周斯绵和侯江涛说,现在,该你们走上前台了。

    这一天迟早要来。接手一家干干净净的专科医院,不仅仅是拿过来就是,还要考虑人才队伍、设备设施添置、现有科室的合并。这一系列问题,对医院来说,当然不在话下。医院将肾内一科、二科和血液透析科一并迁移到肾脏病专科医院,让他们合为一个整体。

    在谁负责肾脏病专科医院的问题上,周斯绵和侯江涛却发生了分歧。周斯绵看中李劲柏,侯江涛却力挺王晶运。

    这两个人,各有各的长处,也各有各的短板。主要是领导看问题的角度不一样,分歧就不可避免地产生了。

    在办公室,两个人发生了争执。知识分子的争执,大多数是讲道理。当谁也无法说服对方的时候,两个人宣布休战。所谓的休战,就是搁置争议,再冷静思考几天,相互比较一下两个力挺的候选人,形成一致意见。

    这个过程,实际上是双方沟通通气的过程,也是再次权衡利弊的过程,避免了盲目决策带来的不良后果。

    这两个主官,最大的好处就是,两个人可以关在办公室争执,一旦决定上会,必定会有一个人退让。工作上的事,也不会夹杂个人感情。

    医院很多人,都不知道他们私下的争执。有时为了一件事、某个决策可以单独争个面红耳赤,门一开,没事人一样。这就是主官的涵养和胸怀。

    侯江涛回到自己办公室,又将两个人的履历仔细做了对比,王晶运履历丰富一些,李劲柏学历高一些。王晶运性格直爽一些,李劲柏骨子里有一种清冷。王晶运遇事想得复杂一些,李劲柏这两年也学会了全方位思考问题,且有一种知识分子的冷静。

    这两个人旗鼓相当,确实难以决断。肾脏病专科医院虽说是医院的直属分院,医院给的政策中包含了一些优惠措施,主要考虑到他们刚刚组建,情况比较复杂,特别是从肾脏病专科医院过来的一批医务人员,医疗技术水平还不过硬,需要医院扶持。

    侯江涛觉得,把肾脏病专科医院交给李劲柏管理,在技术上提高会较快,但是业务量谁也不敢保证。如果交给王晶运管理,医疗技术提高需要一个较长的过程,但是王晶运一向重视业务拓展,这几年跟县、乡两级医疗机构的医务人员走得比较近,关系处理不错,病源这一块,无需担心。

    侯江涛设想,从市人民医院的班子成员中,指定一人兼任肾脏病专科医院的院长,设置两个副院长一个负责业务,一个负责病源。如果是这样,李劲柏和王晶运的长处都得到了发挥。过几年,等王晶运退休,李劲柏再接任肾脏病专科医院院长。

    这个方案,得到了周斯绵的认可。其实,这也是医院管理中的中庸之道。

    经过一段时间的筹备,该招考的已经考了,该安排的人员也已经到位了,该招标的设备仪器已经在路上了。

    周斯绵甚至在半个月前,就安排肾脏病专科医院开始收治新病人:“时间不等人。揭牌仪式是揭牌仪式,收治病人是收治病人。不能耽误!”

    揭牌仪式其实就是一种形式,就是向社会宣告,市人民医院已经接管了肾脏病专科医院。不搞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不搞舞龙舞狮唱戏跳舞,几个领导发表简短的致辞,将医院牌子上的红绸缎扯下来,就算完成了。

    这个过程比较简单,也比较轻松。没有迎来送往,没有客套喧哗,一杯清茶,几句希望,仪式就结束了。

    周斯绵邀请几名领导参观医院。现在的肾脏病专科医院,跟以前的比,简直焕然一新。当然,外行看热闹,领导看的是医院布局、装修、医务人员服务态度,内行看的是设施设备、专家。

    很多人不明白,一家医院为什么要装修得那么好。这不是比面子,这是顺应了病人和领导的要求。来医院看病的,绝大多数都是外行,外行就是看医院的装修,看就医的环境,看导诊脸上的笑容。当然,也有人说,我是来治病的,不是来看装修的。可是,一家破破烂烂的医院,你会去吗?你是不是会说,这家医院这么破,是不是要倒闭了?是不是领导管理不善?这其实也是一种消费心理。

    领导看得开心,不时点赞两位主官有眼光。能将一家危机重重的民营医院接管过来,不是周斯绵和侯江涛有眼光,而是上级的决定。既然上级都觉定好了,作为下级,服从第一。

    服从,不代表盲从。周斯绵和侯江涛在肾脏病医院建设和装修上,花了不少心思。如何让医院看上去大气,又不奢华,既要舒适,又能省钱,他们又一段时间,天天泡在现场。

    有一个词叫在场。要想干好一件事,领导是否在场,效果截然不同。不是因为大家不自觉,而是领导在场,会提出许多切合实际的意见,或许还会跟设计人员、施工人员提出修改建议。很多创意,都是在现场才会找到灵感。

    程序走完,参观完毕,将领导高高兴兴送上车,周斯绵松了一口气。纠结了这许多日子的接管工作,终于告一段落。

    “今天是一个新的.asxs.,希望大家能够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将医院建设得更加美好。”领导一走,周斯绵和侯江涛就将肾脏病专科医院各科室负责人召集在一起,开了一个简短的会。

    周斯绵不是开会迷,但是必要的鼓劲打气,必要的敲打警戒,必要的价值观输出,还是要有的。

    “全市上上下下无数双眼睛在看着你们,肾脏病专科医院决不能走以前的老路,决不能寒了病人的心!”侯江涛警告大家,“希望你们在新的岗位,有新的作为!”

    谁都知道,这家医院来之不易。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件事能够随随便便成功。办医院,更加要精益求精,更加要发自内心热爱自己的职业,更加要兢兢业业。

    很多时候,鼓励比批评效果好,奖励比处罚效果好。对于医院管理,周斯绵认同这两个观点。他不是老古板,他更不希望自己带的团队老气横秋。他喜欢青春活力,喜欢创意,喜欢一切新鲜的事物。

    散会的时候,周斯绵看到了黄川明。

    黄川明在离周斯绵不远处徘徊,好像是在等他。

    “黄医生,你是找我吗?”周斯绵问道。

    黄川明点点头,小跑到周斯绵面前,说:“周院长,我想跟您说声谢谢!”

    周斯绵微微一笑,说:“医院决定给你一次证明自己的机会,是因为你本质上不坏,有成长为优秀医生的潜力,希望你能珍惜机会,改掉坏习惯,好好学习,将来为更多的病人服务。至于我个人,能做的事很有限,不要刻意感谢。”

204脑梗塞

    黄川明问:“老爷子身体还好吧?我想去看看他老人家。”

    “还行,”周斯绵说,“不过年纪大了,总有一些时候犯困。”

    黄川明愣了一下,当年老人家陪孙子住院的时候,那种精神头,真叫人佩服,他说:“岁月不饶人!我等下就去看看老人家,当面向他赔个不是。”

    难得黄川明有这片心,周斯绵再不好拒绝,但他打好招呼:“去看望老人家我不反对,但是不能买东西,不能给钱,否则的话,就请你到院纪委去领回你的东西。”

    黄川明脸上一片尴尬。他确实想借这个机会,跟周斯绵拉近一下关系。这次要不是周斯绵和侯江涛给他申请到特殊政策,他真的回不来了。

    有些人在年轻的时候有很多想法,总觉得自己了不起,看不起这个看不起那个,总觉得这个世界很大,自己生活工作的地方太小,想要挣脱现实的束缚,赶往下一个站台。实际上,当你自己的能力水平还不足以支撑欲望的时候,下一个站台等着你的也是失败。

    很多人就是在这种痛苦和纠结中走过青年走过中年,到老了,回头一看,自己一无所成。这山望着那山高,手长衣袖短,总是没办法实现自己的人生梦想。

    黄川明经过这一次出走到回归,终于明白,人这辈子经不起折腾的。他对周斯绵说:“之前,我没有意识到市人民医院这个平台的重要性,一旦离开这个平台才知道,只有在这里,才能实现我的理想。”

    “你能看透这一点,说明你进步很大。不错!”周斯绵说,“今天我还要去外地出差,改天我们再详谈。”

    隔天,黄川明去了周斯绵家看望老人。面对周金鹏,黄川明心里的愧疚感瞬间得到了释放。这种感觉,一直憋在心里,心中像是钻进了一块小石子,时不时硌得他难受。

    周金鹏盯着黄川明看了一阵,好像熟悉,又总想不起来这个人在哪里见过。

    黄川明介绍了自己,并说:“那一年,您在医院陪孙子住院……”

    周金鹏还是没想起来:“人老了,记不住事儿。”

    黄川明又将那天发生在病房的事简要说了一遍,周金鹏这才隐隐约约记起,好像有那么一回事儿。

    “你不说,我还真的忘了!”周金鹏说,“小伙子有血性,不错。”

    黄川明一脸尴尬,连声道歉。周金鹏摆摆手,说:“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难得你有心,还过来看我。是我该谢谢你!”

    同为医生,两人尽管年龄差距大了点,还是很能找到话题的。周金鹏眼不花耳不聋,很久没有人跟他说这么久的话了,谈兴很浓,不知不觉就聊了大半个上午。

    黄川明上午12点要开始值班,一看时间不早了,心想着赶回去接班,说了些客气话,准备回医院。

    周金鹏准备起身送客的时候,身子晃了晃,倒在沙发上。黄川明见状大惊,喊了声“老爷子”,连忙给他检查。

    黄川明一看,老爷子嘴角歪斜,张开嘴想说话,却说不出来。

    脑梗塞!

    这个专业术语从黄川明脑海中冒出来的时候,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哆嗦。

    这个点,周斯绵还在上班,黄川明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虽然学过急救知识,但从来没有进行过一对一操作,心里没谱。不过,他毕竟是临床医生,不能眼睁睁看着老爷子在自己面前倒下去。他按照学过的脑梗塞急救操作,将老爷子放平,开始抢救。

    过一段时间,老爷子还是没有苏醒过来,黄川明赶紧打了急救电话,又打电话告诉周斯绵。

    不大一会儿,周斯绵坐着市人民医院急救车匆匆赶回家,见到这种情形,心里明白了八九分:大约是两个人聊天太高兴了,父亲才会得的脑梗塞。周斯绵判断,父亲梗塞部位应该是小脑。他捏了一把汗,为父亲,也为自己。他不敢想象,如果失去了父亲,自己的生活将会是什么样子的。

    医生护士一阵忙活,才将老爷子从沙发上抬到急救车上。

    周斯绵一路握住父亲的手,焦急地看着父亲。此刻,他多么希望能发生奇迹,或者是父亲给他开的一个玩笑。

    脑梗塞是一种非常严重的疾病,如果抢救不及时,死亡发生率将会很高。

    父亲被抬进抢救室的时候,他被拦在门外。即便自己是院长,他也不能干扰医生的抢救。术业有专攻,现代医疗分工越来越精细,谁要是声称自己包治百病,毫无疑问是骗子。

    周斯绵在抢救室门口,一圈一圈踱步。他一次次在心里祈祷,父亲能挺过这一关。

    如果父亲能挺过这一关,自己一定要多抽时间陪陪老父亲。他想,不能在自己身上发生“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悲剧。对母亲,他没能尽责尽孝,是张娟娟顶起了一个家。然而,他却没能跟她白头偕老。这是他心里的一个痛点。

    在抢救室外,他想了很多。人也许要到生离死别的时候,才能深切体会到亲情的重要。他咬住嘴唇,强忍着眼泪不掉下来。

    每一分钟都是漫长的。周斯绵仿佛熬过了一个漫长的季节,不时看看手表。每一个从抢救室出来的人,不管是医生还是护士,他都想冲上去问问父亲的情况。

    此刻的心焦,其实包含了许多难以掩饰的忏悔。他感觉自己的心都要被时光掏空了,看这个世界都是虚幻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抢救室的门开了。周斯绵一个箭步冲上去,急切地问:“怎么样?”

    医生点点头,回道:“老爷子醒来了,但是现在还不能动,我们先观察24小时,如果没有新的梗塞,基本上可以确定脱离了生命危险。”

    周斯绵听懂了这句话的话外之音,意思就是,现在还没有脱离生命危险。之前,他也经常这么跟病人家属谈话。往往这样的谈话,会引发家属更深重的焦虑。

    周斯绵说:“好在抢救及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医生说:“周院长,你现在可以回去了。你在这里除了着急,也帮不上什么忙。再说,你一直守在这里的话,对医生护士的压力会很大。”

    周斯绵站在抢救室门口,透过门缝,看了一眼病床上的父亲。他身上连接着吸氧管、导尿管、输液管,心电监护仪隔几秒钟就发出“嘀嘀嘀”匀速声音,就像在耳边呼唤昏迷中的人,早点醒来。

    周斯绵眼圈一红,眼泪还是情不自禁掉了下来。此刻,他多想守在父亲身边,哪怕一个晚上,也能弥补平日里陪伴不够的遗憾。

    可是,医生都这么说了,他也不能坏了医院的规定。严格来说,这些规定都是医院制定的,对于医院最高管理者来说,自己有责任有义务维护制度的权威性。维护制度的权威,就是在维护自身的权威。

    周斯绵离开抢救室,在湘江河边坐下来。天空繁星闪烁,散发着迷人的气息,是美得让人心醉的那一种气息。

    周斯绵无心欣赏夜空繁星之美。他的心思,全部在父亲的病上。他不敢往下想,如果父亲瘫痪在床,或者就这么离开了人世,他该要用怎么样的心态去面对?

205父亲归去

    周金鹏的病情一直未见好转。虽然没有发生新的出血,但是他一直躺在床上没醒过来,每天靠吸氧、输液维持生命。

    周斯绵担心父亲永远都醒不来了。他醒不来,自己就没有轻松的理由。他感到深深的孤独,深深的无助。父亲一倒下去,什么事都只能指望自己,连个帮手都没有。

    白洛花查房的时候,看到周斯绵在病房,才知道周金鹏脑溢血住院。她进到病房,详细查看周金鹏的情况,对周斯绵说:“周院长,医院安排特护吧。你一个人肯定忙不过来。”

    周斯绵说:“医院安排特护不合适,你还是帮我物色一个认真负责的护工。”

    白洛花反问道:“医院安排特护,是有先例的。首先,你是医院的一员,其次,你才是院长。”

    医院曾经制定过特护制度,这个制度是为生重病在本院住院的职工或职工家属安排的一项福利,目的是提高职工的归属感,让大家把医院当成家。

    这几年,周斯绵和侯江涛想了很多办法,来提高职工的归属感。这个制度就是其中的一项。制度推出来之后,职工的积极性调动起来了,大家都以在市人民医院工作感到自豪。

    周斯绵还是拒绝了白洛花的建议。他说:“医院职工享受是福利,医院领导享受是特权。”

    白洛花笑了,说:“我觉得,医院的制度应该不分院领导和普通职工的。一视同仁才是制度的本质。”

    周斯绵说:“按我的意见办。我会支付相应报酬的。唯一的要求,就是做好事。”

    白洛花拗不过,只得给周金鹏安排护工,让周斯绵稍稍轻松一下。其实,护工只是白天工作,晚上还得周斯绵自己来。父亲躺在床上,啥也做不成,这很难。但是再难,也要咬着牙关度过。

    一个人怎么面对生活的难题,取决于他对生活的态度。周斯绵相信,没有困难能够打败自己。他的骨子里,就有一种不服输的基因。

    黄川明常常来帮一把。他心里,还是有道坎,觉得老爷子脑溢血跟自己有关,深深感到不安。

    黄川明不但干了护工干的活,还主动守夜。一个晚上下来,黄川明腰酸背痛。他对周斯绵每天晚上坚持,深感敬意。脑溢血患者最大的难题,是解决出血吸收的问题。黄川明提出,用中医药的办法,解决出血吸收的问题。

    黄川明的建议是出于好心,但他不知道,周斯绵把能用的方法都用上了,但是基本没有效果。

    “如果再这么拖延下去,时间越长越不利于苏醒。”黄川明担忧地说。

    这句话谁都会说。周斯绵更加懂得脑溢血的凶险。可是,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父亲病在床上不管吧!

    “如果你忙不过来,我每天下了班就过来。反正我是一个人,闲着也是闲着,”黄川明说,“老爷子的病,我也有责任。”

    周斯绵平静地看着黄川明,说:“老爷子的病,跟你没有什么关系。我却要反思,平时陪老爷子的时间太少。一个人长时间不说话,心里难受,看到有人来聊天,兴奋也在情理之中。我要谢谢你陪伴了我父亲。也许,他这辈子最后一个陪他聊天的人是你。”

    周斯绵的话,说出了多少老人的生活现状。很多家庭虽然一家人都住在一起,但是上班时间,基本上是老人一个人在家,下了班,很多年轻人吃完饭就对着电脑电视手机,压根没话可说。这其实就是新的空巢老人。

    说话间,心电监护仪突然发出“嘀嘀嘀”急促的报警声。血压190/140!周斯绵大吃一惊,血压怎么会突然升高?难道是发生了新的大出血?

    黄川明迅速呼来值班医生和护士:“血压突然升高!”

    降压!止血!降温!

    值班医生俨然是一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异常冷静下达一系列医嘱。

    护士手脚麻利,为周金鹏上了治疗措施。

    “血压没降下来!”值班医生说,“出血可能还在继续。”

    第二次发生脑溢血,比第一次的处理更加棘手。周斯绵明白,如果血压降不下,后果会非常严重!

    一个小时后,周金鹏的症状毫无好转。他面色潮红,呼吸急促。护士不停给他擦拭身子降温。

    抢救措施都用上去了,却没有效果。

    周斯绵暗暗祈祷,父亲能发生奇迹。活下去!活下去!

    许多事,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当心电监护仪显示屏上呈现一条直线,数据显示为0的时候,周斯绵浑身瘫软。

    父亲离他而去。自己成了一个没有父母的人了。

    周斯绵眼泪喷薄而出。他难以接受这样的现实。人这一辈子,失去了父母,就只剩下归途了。

    眼睁睁看着护士将父亲身上的输液管、导尿管、心电监护仪一一撤去,再盖上白布,挪上平车,推进太平间,父亲艰难的走完了这一辈子人生路。

    周斯绵压抑自己,不让自己在病房嚎啕大哭。他木然地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切。这一切,与自己息息相关,却不能过分表达。

    人生遭遇打击的时候,最能考验一个人的耐力、定力。

    黄川明小心翼翼地问:“周院长,接下来的事您说该怎么办?走脚跑腿的事,我来!”

    周斯绵摇摇头。虽然自己是院长,但他不能安排医院的职工为自己父亲的后事奔波。他说:“我能处理。父亲遗体捐赠医学院解剖室,不办后事。”

    黄川明惊讶地望着周斯绵,说:“捐赠医学院解剖室?”

    “小黄,我父亲也是一名医生,一名医院管理者,他生前签订了遗体捐赠协议,我还是尊重他本人的意愿办吧!”周斯绵说。

    “即便是这样,也要举行一个小小的遗体告别仪式。”黄川明建议,“您还是通知您的家人,跟老爷子告别吧。”

    黄川明这话有道理,周斯绵采纳了:“好。但仅限于我家的亲属,不要惊动医院任何人。你要严格保密!”

    周斯绵当即去学校接回周记成,给在外地上大学的周记恩发了个信息。

    他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张娟娟。

    如果不告诉张娟娟,她孝敬了老爷子这么多年,自己良心过意不去。如果告诉她,他和她已经离婚了,她能来吗?

    周斯绵给凤仙村村部去了电话,才知道张娟娟已经在返程的路上。他看着黄川明,黄川明解释道:“我第一时间将将这个消息告诉张娟娟了。他觉得,她必须在场。所以,我为你做了这个主。”

206没有人不痛苦

    告别仪式现场,只有周斯绵、张娟娟、周记恩、周记成、黄川明。场面显得非常冷清。但是,周斯绵觉得,父亲一生不喜欢张扬,这样很好了。

    张娟娟早就哭得梨花带雨。从在村部接到黄川明的电话开始,她就表现出极大的忏悔。她侍奉老爷子二十多年,却在他生命最后一程决绝地离开了。这是命运的捉弄,还是自己的不孝?一个家庭,好端端的,为什么一定要离婚呢?难道是那么过不下去了吗?

    看着老爷子平静的脸,张娟娟内心五味杂陈。她想,其实很多事都是忍一忍就过去了。很多事一时看起来心意难平,甚至怒火中烧,或许难以自拔,回过头一看,却是过眼云烟,很多时候都不记得当初是为什么吵架了。

    一个家庭,如果没有相互包容、相互支持、相互理解,剩下的就只有埋怨了。

    周记恩和周记成却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在他们印象中,爷爷就是一把硕大的伞,为他们遮风避雨。尤其是周记恩,他记忆最深刻的是父母出事后的那段时间,爷爷俨然是自己的精神支柱。

    爷爷走了,自己的精神支柱却不能塌。崩塌的精神,就像没有骨头的人生,无法支撑一个人走得更远。

    现在,周金鹏一动不动躺着,远离了人世间的病痛、烦恼、琐碎。

    周斯绵俯下身子,轻轻地抚摸着父亲的脸。脸上在皱褶,纵横沟壑,述说着他一生的经历,这经历既有沉重,也有轻松;既有经验,也有教训。人的一辈子,经历过欢乐痛苦,经历过悲欢离合,经历过人世间一切的苦与乐,才算真正的强者。

    周斯绵的手,停留在父亲的白发上。他忍不住哭了。这些头发,曾经稠密、乌黑,茹茂密的植被,披在父亲头上。母亲曾说,看你爸的头发,就知道他年轻的时候是个帅小伙。后来,母亲长眠凤仙村,父亲有一段时间也叨叨,死后要跟老伴儿葬在一起。谁也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会改变主意,签了遗体捐赠协议。

    周斯绵最后握了握父亲的手。这手,已经冰凉、硬邦邦的。这辈子父子缘分,就要终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但没人愿意面对这样悲伤的时候。

    周斯绵松开父亲的手,直起身子,哽咽道:“爸,您一路好走!”

    哀乐响起。

    亲属们搞完遗体告别仪式,周金鹏被几个壮汉,从水晶棺里抬进了医学院专用的转运车里。

    “爸……”张娟娟的哀嚎,撕裂了殡仪馆的空气,撕裂了空气中的每一个有生命的生物体。

    “爷爷!”

    “爷爷……”

    周记恩和周记成呼天抢地。

    周斯绵一手牵一个男孩,说:“爷爷去了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叫天堂。”

    周记恩不哭了,也不喊了。他知道,没有所谓的天堂。那只不过是人类安慰自己的神话。他是大学生,不信这些神话。

    周记成挣脱周斯绵的手,跟着医学院的车后面追出去好远。他无法承受没有爷爷的痛苦。曾经一段时间,他周末放学回家,只有他和爷爷在家。

    爷爷在家,对他来说,家就是安全的。母亲离开了家,父亲每天很晚才回家。即使是周末,他跟父亲呆在一起的机会也很少。爷爷,才是他最忠实的依靠。

    当一切归于平静,周斯绵对张娟娟说:“回来吧!这个家一直为你留着门。”

    张娟娟苦笑,沙哑着声音,说:“这个家,我恐怕永远了回不来了!我们还是分开的好吧!”

    周斯绵说:“你也看到了,这个家的情况。父亲走了,记成到时候回来,很可能就是一个人在家。你知道,我很忙,根本没时间没精力去管他的生活,更辅导不了他的学习。”

    一句话说得张娟娟心里愧疚不已。离婚,是不得已的事。可是,她能将那一晚汪华建的所作所为告诉周斯绵吗?告诉了,他能原谅自己吗?即使他能原谅,在他心里也是一道永恒的伤疤。这种伤疤,会保留一辈子,就像心中藏着一个魔鬼,随时会蹦出来伤害他。

    在五千年传统思维定式下,发生这种事情,不但会被人耻笑,还会被人挖苦。虽然,现在很多人之间的关系说不清道不明,但是,那种疯狂的日子,永远是心惊肉跳。稍有廉耻心的人,都不敢公开宣称自己跟某人有某种关系。

    张娟娟沉默了一会儿,说:“算了吧,我们回不到从前了。这个家,你可以重新找一个女主人。”

    以周斯绵的条件,重新找一个女主人,确实不难。他甚至还可以找个姑娘,再生个娃。

    “呵呵,张娟娟,你说这些东西,我觉得很没意思,”周斯绵说道,“我还是要首先考虑孩子的感受,这就是原生家庭和组合家庭最大的不同。”

    “何达兴和朱怡瑾这个重组家庭,我看着也很幸福啊,他们两个人之间的故事,你还去朱家做过思想工作呢!”张娟娟揶揄道,“一个院长,去做这种事,亏你想得出。”

    周斯绵说:“他们两个不一样,都没有小孩,还可以生一个。这样的家庭关系会稳固一些。”

    张娟娟不想说这些。她知道,自己的路是自己选的,她不后悔,更不回头。她不想给自己背上道德的枷锁。

    张娟娟换了一个话题,说:“凤仙村下个月正式通电,你会回去看看吗?”

    “当然去!我还要去母亲坟上看看,告诉老人家,她的老公去找她了。”

    张娟娟问:“难道你就不想知道,我们这几个队员,在凤仙村过的是什么日子?幸好马上要通电了,否则,冬天一来,我们就得在山沟沟里闭关两个多月。”

    凤仙村是山区,一旦到冬天,出奇的冷,根本不能出门。

    “我对你们的情况掌握得很清楚。下一步,村里要引进大棚蔬菜基地、油茶基地、扶贫工厂,总共有十多个。这些项目,有的是我联系的,有的是侯书记联系的,何达兴也联系了项目。看来,何达兴的决心很大,付出了很多努力。”

    “我要回去了,下月,凤仙村见!”张娟娟优雅地伸出手,象征性跟周斯绵握手,说,“你要管好周记成,最起码周末你要回家,多陪陪他!”

207又见兄嫂

    周斯绵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去一趟监狱看望哥哥。一来,通报父亲去世的事,二来,自己很久没去看看他了。虽然犯了罪,但他还是自己的哥哥。

    会见室,周斯绵看到哥哥好像还胖了点,说明他已经适应了监狱的改造。周斯贤表情茫然,一脸麻木。

    拿起对讲电话听筒,周斯绵说:“父亲去世了。”

    周斯贤心里一紧,泪水登时就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父亲生前签了遗体捐赠协议,我按照他的意愿,将他的遗体捐赠给了医学院。”

    周斯贤瞪着周斯绵,突然吼道:“你!你怎么能这么干?父亲说过,他要跟母亲埋在一起,你怎么不尊重他这个意愿?”

    周斯绵心平气和地说:“哥,你不要激动!我也不跟你讲大道理唱高调,但我想告诉你,如果不是你进来了,父亲天天在心里担心你们两口子,他不会走得这么快!”

    周斯绵这句话直接戳中了周斯贤的心。

    周斯贤逐渐平静下来,说:“你说得有道理!可是,很多事不是我能左右的。”

    “不犯罪,是人生最大的底线。可是,你做到了吗?”周斯绵质问道。其实,他不是来跟哥哥吵架的,这些道理谁不懂啊!

    周斯贤低下头。很多事不堪回首,他也不愿意回首往事。他的嘴唇嚅嗫着,想说话,却说不出来。

    周斯绵说:“如果你想早点回来,就好好改造。我在外面等你,你儿子也在外面等你。他上大学了,你看,时间多快!”

    周斯贤做梦都想出去,堂堂正正过日子,自由自在过日子。可是,让他沮丧的是,这辈子给他自由的机会不多了。他不敢面对周斯绵犀利的目光。那目光,像一把刀子,直插他的灵魂深处。

    周斯绵说:“你原本有很好的人生,很好的家庭,你却将这手好牌打得稀烂。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

    周斯贤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他说:“诱惑,其实是人生路上一个巨大的坑。权力是欲望的翅膀。如果不控制欲望,就会让人万劫不复。”

    周斯贤如此,姜琦琪如此,刘志和如此,胡工珀也是如此。被挽救过来的李劲柏,也差一点一跟头栽了进去。幸好,周斯绵及时制止了李劲柏的欲望,挽救了他那颗贪婪的心。

    “每颗心都有贪婪的元素,也有理性的元素。就看一个人如何平衡这些思想。”周斯绵说,“摔过跟头的人,更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周斯贤没有接话。这些道理他原本是都懂得的,可是,一旦欲望失控,权力助威,就会让人丧失理智。

    他将话锋一转,说:“在母亲的坟边,给父亲建一个衣冠冢吧!让大家有个念想。”

    周斯绵觉得哥哥这个提议很好,今后清明节,父亲的坟都找不到,也不是个事儿。他说:“明年清明节再建,现在抽不出时间。”

    周斯贤不同意:“为什么要等到明年?你,回去就把这件事办了!有个词叫认祖归宗,我们要给后人一个交待,让他们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虽然我现在服刑,但不妨碍我想想自己的父亲!”

    周斯绵也认可哥哥的提议,答应他回去马上就办,周斯贤才满意。他又说:“你去看看你嫂子吧,她也是个可怜的女人,是我害了她!”

    周斯绵点点头,说:“原来就打算看完你,马上去看她。”

    姜琦琪的头发,全白了,这让周斯绵很难受。她身子微微佝偻,低着头,对讲电话话题筒紧贴着耳朵,却一言不发。

    周斯绵说了很多,告诉她,周记恩上大学了,很好;老父亲早段时间得脑溢血,抢救了十多天没活过来,归天了,遗体捐赠给医学院了,打算到凤仙村给父亲建个衣冠冢;自己跟张娟娟离婚了;张娟娟去凤仙村扶贫了;周斯贤在监狱还好……

    家里这么多变故,她却才知道。周斯绵发现,她的头,一直没抬起来过,好像在“嘤嘤”哭泣。

    夫妻俩同时进监狱,这事不多,却发生在自己身上。虽然她恨周斯贤,但她并不恨周家人。老爷子过世,她万万没有想到。她说不上悲哀,可是总觉得老爷子过世,跟自己和周斯贤进监狱有很大的关系。

    良久,姜琦琪抬起头,说了声“谢谢你!”再也不说话。

    周斯绵知道,人到了失去自由这一步,其实心是死的。不会再有任何欲望,更不会轻易表达自己的喜怒哀乐。心死,何来喜怒?何谈哀乐?

    会见完,姜琦琪放下电话,一转脸,慢慢消失在会客室大门之外。周斯绵愣了很久,叹口气,离开女子监狱。

    按照周斯贤的意见,周斯绵捡了一个周末,回了一趟凤仙村。他挑选了几件父亲的衣服、几本医学书籍,找了几个乡亲,在母亲的坟地边上,为父亲做了一个衣冠冢。

    他将带来的这些衣服、书籍放进坟里,一铲一铲填土,仿佛看见了父亲年轻的时候背着小药箱在凤仙村走村串户为村民们看病,仿佛看见父亲在凤仙村青山绿水之间忙碌奔走。张家小媳妇要临盆了,他要去接生。周家小娃娃发烧了,烧到说胡话了,他火急火燎要去给小娃娃退烧。王家男人在山上被蛇咬伤了,他还是火急火燎去排毒。

    年轻的父亲在凤仙村,用脚步丈量大地。这里的每一户人家,他都了如指掌,谁家水缸放在哪里,谁家屋顶漏水,谁家房子要塌了,谁患上了肝炎,谁患上了肺结核,年轻的父亲都知道。

    可以说,那些年,凤仙村的事,没有周金鹏不知道的。凤仙村的人,也没有不认识周金鹏的。他俨然是凤仙村的守护神。

    当然,也有周金鹏治不了的病。死了几个,周金鹏会很自责,也会哭。

    周家一个小媳妇,跟婆婆怄气,拌了几句嘴,晚上就喝了农药,等发现的时候,已经不省人事。家人火急火燎敲开周金鹏家门,把他从床上喊起来。周金鹏背上药箱就一路小跑,可是,望山跑死马,等周金鹏赶到周家的时候,天已经麻麻亮,小媳妇已经咽气了。

    家里人哭得撕心裂肺,可是人已经死了,周金鹏也只能安慰。回家的路上,周金鹏在山坡上坐了很久。他总是在想,自己如果能更快一点,也许周家这个小媳妇就有救。

    怎么样才能快一点?周金鹏咬紧牙关,买了凤仙村第一辆自行车。这辆车,伴随他在凤仙村的羊肠小道、田埂山路骑行,确实比之前走路快了很多。

    但是晚上骑车一团漆黑,周金鹏摔了几次,有一次把手臂摔断了,在家里养了几个月才好。

    即使再难,病还是要看的。人命大如天,救命胜过救火。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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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29722/ 第一时间欣赏素衣艳阳最新章节! 作者:凯霞君天所写的《素衣艳阳》为转载作品,素衣艳阳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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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衣艳阳介绍:
一场反腐风暴过后,市人民医院群龙无首,人心浮动,紧要关头,“海归”博士、肾内科主任、副院长周斯绵受命于危难之际,被组织提拔到副书记、院长岗位,主持医院行政工作。上任之后,前任院长埋下的“雷”被一个个引爆:科室副主任索要药品回扣、窗口收费员隐瞒收入贪污公款、新院建设低价中标引发建筑方集体撤退和诉讼……周斯绵与党委书记侯江涛面对一团糟糕的局面,相互支持、相互鼓劲,以雷霆手段,大刀阔斧推行改革措施:纠偏治乱,收拢人心;推行绩效制度改革,实施按照工作量计算绩效工资的制度;培养和引进人才;重启新院区建设,盘活国有资产,实现医院整体搬迁。本书围绕周斯绵身上发生的爱与恨、情与法、事业与家庭、个人与单位的矛盾冲突,着力书写以周斯绵为代表的新时期医务人员群像,讴歌新时期医务人员精神风貌,谱写新中国卫生事业的壮丽篇章。素衣艳阳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素衣艳阳,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素衣艳阳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