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8凤仙村
周金鹏就这样,在凤仙这个小小的山村干了多年,才被竿子乡卫生院调过去。
走的那天,虽然不说十里长街相送,凤仙村也没有什么十里长街,可是,他家门口有很多乡亲们送来了鸡蛋、干蘑菇、干木耳、枣子,还有送红糖的,那些礼品琳琅满目,都是乡亲们自己家的东西。
周金鹏没有想到,乡亲们会对自己这么好。这种淳朴的关系,一直维系到周金鹏从竿子乡卫生院退休。没有人愿意周金鹏离开,可是,也只有到竿子乡卫生院,才能发挥他的长处,救更多的人。周金鹏一一谢过乡亲们,带着大家的深情厚谊,走进竿子乡卫生院。
周金鹏平生唯一一次跟人打架,是为了出车救人。那次,一个偏僻大队村民跑来像周金鹏求助,他的哥哥在插田的时候,被蛇咬伤了。那时候,竿子乡卫生院没有救护车,只有一台上级给卫生院院长配的小吉普车。院长刚好要坐车到县城去开会,周金鹏说,院长,我要到大队去救人,急用车。
院长说领导正在等他,要马上赶到县城。
周金鹏恳求院长,那个病人被蛇咬伤了,十万火急!
院长犹豫着,司机仗势欺人,从车上跳下来,给周金鹏一个巴掌,让他识相点,滚蛋!
周金鹏被逼急了,跟司机打了一架。说是打架,其实没有两个回合,就被院长喝止了。
院长阴沉着脸,命令司机赶紧送周金鹏救人。
这一次,那个男子被救回来了。事后,院长被领导批评,说明情况之后,领导反而表扬了周金鹏:小伙子不错!有血性!医术高!
没想到,打了一架,周金鹏把自己打进了领导重点关注对象,没两年,院长退休,周金鹏顺利接手竿子乡卫生院,当起了院长。
后来领导问他,你并不争强好胜,为什么要打架?
周金鹏回答很干脆,谁影响我救命,我就跟他拼命。由此,周金鹏带领竿子乡卫生院开启了制度化、规范化建设的道路,奠定了竿子乡卫生院全县乃至全市典范的基础。
周斯绵站在父母坟前,泪如雨,形枯槁。
何达兴闻讯周斯绵回到凤仙村了,带着张娟娟和李绅童赶过来。何达兴想搭把手帮忙铲土,周斯绵拒绝了:“何队长,这是我的家事,不要你帮忙。我要为老父亲做最后一件事,尽尽孝道。”
周斯绵这么说,大家都不好再插手,只能站在旁边,看周斯绵将挖上来的土,一铲一铲回填进去。
周斯绵面色凝重。埋进去的,虽然是父亲的衣服和书籍,却凝结了他对父亲的深重思念。
“今后,要是想看父亲母亲,只能到这里来了!”周斯绵回填完最后一铲泥土,擦干脸上的汗珠,说道。
村支书周文星从村民嘴里得知,周斯绵回来给父亲做衣冠冢,放下手中的农活,就赶了过来。
“就算是衣冠冢,也表达了你的一片孝心,”周文星说,“按辈分,我叫金鹏叔叔。”
周文星虽然不能理解周金鹏捐赠遗体的意愿,但是周金鹏对他有救命之恩,周斯绵现在又是驻村扶贫单位的领导,他来现场,也是表达自己的一片孝心和感恩的心。
周斯绵绕着父母的坟墓,默默走了一圈。他设想着,将坟墓围起来,竖碑、种树。转而一想,村民们的坟都没有这么弄,自己带这个头,会引来猜测和非议。
做事要慎重,做人要低调。这是周斯绵几年来总结的心得。张扬、高调,终有一天会将自己带进沟里。他见过太多的人,有能力有魄力,就是太张扬,最后栽了跟头。
夕阳西下,照在山坡上,一点点一片片,金黄的树木,金黄的大地,金黄的蘑菇和木耳,美的让人心醉。
周斯绵给村民们支付报酬,可是没人愿意要:“冲着周老医生的面子,我们也不能要这钱!周老医生,在村里救了多少人?还有多少人欠着他的医药费到现在都没结账?这钱,我要了会遭报应的!”
不管周斯绵怎么劝,没人愿意拿钱:“如果为周老医生做点事,还要讲价钱,我们都不是人了!”
看着大家诚恳的样子,周斯绵感慨凤仙村人穷志不短。他看到了这个地方,脱贫致富的希望。大家的善良、淳朴、感恩,将汇集成脱贫攻坚的强大力量。
这个地方,充满了希望,一定要把凤仙村的脱贫攻坚工作做好!周斯绵暗下决心。
大家依次行过礼,匆匆回到村里。
晚上,周斯绵召集村两委和县里、镇里、医院扶贫队员开会,商量凤仙村扶贫的具体措施。
“扶贫攻坚要有路线图、时间表、责任人,我们今天就详细研究一下这个方案。”周斯绵开门见山。
蜡烛燃烧微弱的光,在轻风吹拂下,左右摇曳。
来凤仙村几个月了,何达兴已经成了“狗不咬”扶贫干部。他对凤仙村的每个角落都烂熟于心。
何达兴说:“我总结了八个字:通电、修路、搬迁、产业。”
“什么时候能通电?向新中国成立七十周年献礼,能不能做到?”周斯绵问道。
“这……恐怕有难度!”何达兴说,“我们的想法,是在入冬之前,实现家家通电的目标。”
周斯绵说:“跟施工队商量一下,加快施工进度,将凤仙村通电作为献礼工程,保质保量完成任务。”
在凤仙村施工,是一件难度非常大的事。山高、路陡,大型设备派不上用场,只能靠人工拉线。为了节约上山下山的时间,大家都是早上就将中饭带上去,中午趁着休息的时候,填饱肚子。
“听说施工队里,有一些是凤仙村的村民,大家对通电这件事积极性很高,大家一起加油,实现这个目标!”周斯绵下达了通电的总攻命令,“决战决胜,不脱层皮怎么行!”
周斯绵的话,激励了队员们的斗志。大家都主动报名,要求加入施工队,一起加油。
周斯绵摆摆手,说:“每个人要发挥自己的特长,而不是让你们都去当施工员、当苦力,这样没有任何意义。你们要考虑的是,如何推进产业扶贫、搬迁扶贫、修路扶贫。我知道,这些工程需要大量的资金,医院的能力有限,但是,我们要发挥每个人的力量,千方百计找项目、找资金,县里、镇里、村里也要给政策,吸引大家有动力来凤仙村搞扶贫开发。”
周斯绵的话,让大家热血沸腾。特别是村支书周文星和村主任汪源星,激动地不知道说什么好。周斯绵给他们指明了方向,就看大家怎么干了!
这一晚,周斯绵讲了很多。为了让乡亲们早一点富起来,他愿意做出自己的贡献。
“把每个人的力量汇聚在一起,就是脱贫攻坚强大的力量!”周斯绵充满了信心。
209回农村
汪华建这几年败家,已经在圈子内出了名。从结识何田田开始,注定就会走向衰败,走向颓废。汪华建偏偏不信邪,这几年,啥都倒腾过。确切地说,是折腾。
先是折腾炒股,一大把钱杀进去,最后连皮毛都没剩,几个熔断,捡一把骨头渣滓出来。后来是开药品超市,打着便民的幌子,卖米卖油也能刷医保卡,涉嫌违规套取医保基金,罚了个超市关门大吉。再后来,还想折腾把肾脏病专科医院买回去,结果被妹妹汪华延骂了个狗血淋头,才住手。
再丰厚的家底,也经不起他这么折腾。就算是骆驼,也有瘦死的。汪华建总想着瞄准机会,东山再起。
这天,老家的叔叔汪源星突然给他捎回口信,市人民医院在村里扶贫,有个产业扶贫计划,要他回来看看,能不能流转一点土地,搞大棚蔬菜基地。
汪华建和汪华延商量,这个事可以干。汪华延破天荒没有阻止哥哥回家乡干事业,她说:“你终于找到了一条正确的路。”
“可是,我已经没有多少钱了,”汪华建对妹妹叫苦,“把你的钱拿出来,我们兄妹一起干!”
汪华延撇撇嘴,说:“我现在吸取教训了,啥也不干。不过我可以把钱借给你,要还利息的!”
“我去搞扶贫,你还要收我利息?”汪华建不解地问,“你并不抠门啊,怎么变了?”
汪华延说:“正因为你是去干正事,我才愿意把钱借给你。但是,我要给你压力,你必须打欠条,还利息和本金。否则的话,又不知道你搞什么幺蛾子!”
跟妹妹商量之后,汪华建心里稍微有点底了。但是,他还是亏怕了,想征求一下其他人的意见。想来想去,他想到了周斯绵。
汪华延警告他:“你悠着点,别激怒周斯绵。现在才看出来,这个人是个只讲原则不讲情面的人。”
汪华建只有硬着头皮去找周斯绵。这天上午,周斯绵正在办公室,汪华建来了。
“老兄啊,我们好久没聊聊了,今天,跟你聊一聊凤仙村扶贫的事。”汪华建陪着笑脸客气地说。
对汪华建突然这么客气到访,周斯绵警觉起来。他问:“有什么事?你快点说,我还有个会。”
汪华建一屁股坐在周斯绵办公桌上,说:“我想回凤仙村办一个蔬菜大棚基地,特意来征求一下你的意见。”
周斯绵怀疑自己听错了,说:“没想到你也有家乡情怀,我还以为你只有金钱和女人情怀呢!”
这句话,搞得汪华建非常尴尬,但他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马上收敛笑容,说:“周院长,我不是来跟你开玩笑的。我只想问问你,这个事能不能做。”
周斯绵想看看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故意沉吟了一会,说:“如果你是来真心实意发展凤仙村产业的,我代表驻村扶贫队非常欢迎你回家乡创业。但是,如果你打着扶贫的幌子,套取国家扶贫资金,我劝你及早打消这个念头。”
汪华建拍着胸脯保证,绝对是正正当当的扶贫事业。他说:“你想啊,我们都是凤仙村人,我这个蔬菜大棚建起来以后,可以安置三四十个村民在家门口赚钱,多好的事啊!”
周斯绵盯着汪华建看,示意他别唱高调,说话实事求是。他说:“我当然欢迎真心实意到凤仙村投资兴业的老板,甚至可以给你必要的支持。前提条件就是你事先要拿一个可行的方案!”
汪华建从周斯绵办公桌上挪到椅子上,从包里掏出一份手写的方案递给周斯绵,说:“你先看看这个,我方案都做好了!”
周斯绵静下心来,认真审阅汪华建给出的这个方案之后,说:“想法很好,但是,你一定要降低蔬菜大棚赚钱的预期。另外,我给你推荐一个人帮你。”
“谁?”
“胡工珀。”
汪华建的脸,一下子就阴下来了。他说:“你是说那个刚从牢里出来的胡工珀?怎么,他懂蔬菜种植?”
周斯绵摇摇头,说:“他不懂蔬菜种植,但是你要是能给他一口饭吃,有安稳日子过,他发挥的作用,可以顶得上你所有的员工!”
这一点,周斯绵很有自信。他之所以念念不忘给胡工珀安排工作,就是让他好好地活下去,千万不能让他自暴自弃。
周斯绵心里有数,说:“资本是要赚钱的。钱从哪里来?融资、借贷?还是自己操作?我建议你能考虑清楚。比较也是奔五的人了,一定不能再摔跟头了。”
汪华建松了一口气。只要周斯绵支持,自己一定会干好这件事。他说:“希望周院长能给我们一个宽松的发展环境。”
周斯绵是看在汪华建回报桑梓的份上,介绍胡工珀去支持他。可是,胡工珀接到电话的时候,断然否决了周斯绵这个方案。当年,行贿胡工珀的人,就有汪华建。
“这个人,言而无信,我不愿意跟他打交道。”胡工珀说道。
周斯绵并没有掌握他们之间有宿怨的事,还一门心思推荐他去工作,他说:“工珀,希望你能找份工作,先把自己养活,其他的,你先不要考虑了!”
周斯绵的话,打动了胡工珀。手头没钱,捉襟见肘的日子,真的生不如死。他其实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一顿饱饭了。他说:“我主要不想跟汪华建打交道,更何况还要在他手里领工资。”
周斯绵劝道:“收起你那颗玻璃心,勇敢面对现实。你现在的目标是活下来,这才是你眼前最重要的任务。”
“可是,我不懂什么蔬菜种植技术。”胡工珀说出了自己的担心。
“不懂可以学啊!”周斯绵说,“你现在已经没有当医生的资格了,要不然,医院会认真考虑你的问题。我和医院领导班子成员商量过,将你重新安排到市人民医院工作,不合法,也不合理,其中的道理你自己去琢磨。”
胡工珀停顿了一下,他没想到周斯绵会用这么重的话来刺激自己。胡工珀最终还是接受了周斯绵的建议:“好死不如赖活着,人总要活下去的。但是,我有一个先决条件。”
“请讲!能办到的,我坚决支持你办到。”周斯绵表态。
“汪华建要按月支付我的工资。”胡工珀被汪华建坑怕了,不想自己又轮到他手上去拿工资了。
“这个好办,我不需要他卖面子,更不需要他刷脸!随便他说得怎么样,一定让他每月兑现你的工资待遇。”周斯绵表态。
210人生格局
周斯绵跟胡工珀通电话,是开着免提的。听到胡工珀的话,汪华建觉得自己被人狠狠抽了一巴掌。
虽然被胡工珀揭短,但是汪华建还是硬着头皮答应胡工珀,只要他能安心干事,他会不计前嫌,按时付酬。
汪华建对周斯绵自嘲,自己最近在研究怎么当老板,第一条就是要胸怀气度,用对能人。
周斯绵笑着说:“你恰恰缺乏这一点。如果你具备这种修为,肾脏病专科医院不会拱手送人,炒股不会一败涂地,办厂不会关门大吉。现在,你提出要搞蔬菜大棚,这件事不能急功近利,否则,你还会重蹈覆辙。那么,将意味着你这辈子都一事无成,希望你好自为之。”
汪华建听进了周斯绵的话。他带着资金和技术人员,在一个午后赶回了凤仙村。这个地方,是他的胞衣之地,天真的童年,无知的少年,都在这里度过。虽然他对这个地方没什么好感,山穷水瘦,一贫如洗,有一段时间还非常讨厌提起这里,迫切追求外面的世界。
凤仙村,在汪华建的记忆中,却总是不经意跳出来,有时候是提醒他,他的血脉之中,有凤仙村的基因。有时候是敲打他,让他常常想起那些晦涩的灰暗的日子。
汪华建站在一个山坡上,抬眼眺望,远处云雾缥缈,缓缓流动,近处阳光灿烂,树木青翠。他对凤仙村的记忆,停留在青少年时期,多少年,他没有踏进这块土地。今天再次回乡,不是衣锦还乡,而是受过无数生活的教训之后,被迫回来寻找东山再起的机会。
他默默看过一会,回头对胡工珀说:“我们要在这里立足,条件非常艰苦,你愿意干下去吗?”
胡工珀说:“我的人生已经没有退路了,只要能有条活路,在哪里都是过日子。”
胡工珀对自己的期望,就是能够活下去。这个曾经见过很多钱、经历过很多大世面、吃过很多苦头的男人,已经被生活教训得体无完肤。
“我其实比你好不了多少,”汪华建叹口气,说,“我们都是走错了路的人,但是我不认输。”
路在脚下蔓延。对这些长期没有爬过山路的人来说,本身就是一种考验。他们走得气喘吁吁,走得满头大汗。
“歇会儿吧!”没走四五里路,汪华建就受不了了。他平时喜欢吃喝玩乐,出门开车,上楼电梯,啥时候吃过这种苦?
胡工珀问:“还有多远?这样走下去,脚会抽搐的!”
胡工珀这个曾经的主任医师,说话还是不忘使用医学术语。
汪华建左手扶着一颗树,右手指着不远处的一栋房子说:“那里就是村部。看山去不远,走起来没三个小时到不了。这就是凤仙村,山旮旯里的村子。”
胡工珀没在大山里生活过,但他知道很多交通不发达的地方,同时信息闭塞,村民对外面不了解,种出来的东西运不出去,很多都烂在地里。他问汪华建:“你搞蔬菜大棚,没有电,怎么喷淋?没有路,怎么把蔬菜运出去?”
汪华建胸有成竹的样子,说:“据说,这里国庆节就要通电。修路已经在规划之中了,很快就会开建。你晓得不,如果半年内不同车,有多少人会受处分?有多少人会乌纱帽不保?你还是在里面待久了,对现在的大势不了解啊!我告诉你,扶贫攻坚是头等大事,没人敢像以前那样置之不理。”
这一次,汪华建自认为是看准了大势,来凤仙村,就是要提前布局,将来享受政策红利的。
胡工珀确实是在里面待得太久了,刚出来,又被何田田案件拖住了身子,配合调查搞了一段时间。其实,他的思维模式还停留在进去之前的老地方。
胡工珀说:“你分析得这么到位,看样子周院长让我跟你来干,没错。但是,不管你调子定的多高,牛皮吹得多大,我的工资你一分钱都不能少,一天都不能晚。”
听到胡工珀叽叽歪歪工资的事,汪华建很不爽。他说:“男子汉,心胸气度宽广一点,别老盯着你那点工资。把事干好了,我不会亏待你。生意做大了,你就是公司的元老,还担心那点工资?切!”
“别别别,我还是先拿到工资活命再说,”胡工珀说,“对付你这种人,一定要奉行到手就是钱的原则。”
汪华建白了胡工珀一眼,对他的话嗤之以鼻:“你就是格局太小,要不然市人民医院肾脏内科主任一定是你的,还轮得到李劲柏捡漏?”
“滚!”胡工珀呵斥汪华建。他不愿意听人讲陈芝麻烂谷子。那是他的伤疤,只能自己躲在角落里慢慢舔,不容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说三道四。
汪华建意识到自己的话说过头了,尴尬地笑笑,说:“赶路,赶路!”
一伙人走走停停,黄昏光景才喘着粗气来到村部。汪源星和何达兴早就在村部等着了。见到一行人到来,赶紧招呼坐下。张娟娟几个人,已经把晚饭准备好。汪华建带来的是一大堆人,大家站的站、坐的坐,在蜡烛下,将就着吃过晚饭。
“菜是大山里自己种的,味道如果合适,就多吃点。”汪源星招呼汪华建和技术人员。
一行人走了很久的山路,脚痛、肚子空,吃什么菜都觉得香。
“这里的菜是纯粹的绿色蔬菜,没有打农药,也不用化肥,吃起来就是香!”何达兴说,“我们在这里,虽然一天走很远的路,有时候还要加班,但是我们一个个都胖了。”
大家哄笑起来。
汪华建盯着张娟娟。几个月后再次见面,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本来,这个女人是自己的初恋女友,后来即使她移情别恋,也应该宽容对待。可是,自己那时候就像一个发情的种猪,让张娟娟彻底离开周斯绵。
没错,他确实有报复的冲动。自己诸事不顺,看不得别人好。他曾经把自己的不顺利,看成是周斯绵故意为难自己。自己的报复,带来的只是短暂的快感。得知张娟娟离婚,他甚至有一种负罪感。
有人不相信,一定认为汪华建是个头顶生疮脚底流脓的家伙,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得那么无耻。社会是个大染缸,有人投入其中,浑身漆黑,有人却能出淤泥而不染。这些,都要看个人的品格,考验的是个人的修为。
就算是再无耻的人,也会有反思的时候。张娟娟离婚的时候,汪华建就开始反思自己。他曾经去找过张娟娟,希望求得她的原谅,但是,她没给他机会。对他,或许她这辈子都是恨的。除了恨,再无其他。
吃过饭,汪华建想找张娟娟单独聊聊。但张娟娟就是避而不见,这时,陆陆续续有村民聚集村部,汪源星和何达兴喊开会,商量的就是土地流转建设蔬菜大棚的事。
211揭老底
会议开得并不顺利。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怎么能流转给私人老板搞什么大棚蔬菜基地?把土地都给他们了,怎么吃什么?我们的稻子、蔬菜种在哪里?鱼养在哪里?
会场糊成了一锅粥。
“安静!安静!”汪源星扯大嗓门,试图压制会场这种无序的吵闹状态。接连喊了四五遍,也没有人理会。
“啪!”汪源星从厨房拎出一个酱油瓶,砸碎在不远处的石头上。
玻璃的炸裂声,刺破了村民的耳膜,会场登时安静下来。
何达兴板着脸,说:“吵什么吵?有话好好说,一个一个说。”
何达兴先介绍了汪华建。其实,汪华建不用介绍,会场里有些上了年纪的人,是看着他穿开裆裤长大的。
何达兴又介绍了汪华建的来意,告诉大家,蔬菜大棚的经营模式,蔬菜大棚建起来之后,流转土地的村民都可以来做事,工钱可以商量。
听何达兴这么说,有些村民开始在心里盘算,一年下来,到底是种田划得来,还是把土地流转给汪华建的公司划得来。反正都是种地,那边赚得多,就往哪边走。
早几天从市人民医院住院回来的周伍元,却第一个站起来反对汪华建,他质问道:“建徕几,我在医院住院的时候,听有人说起过你,你是个不讲信誉的人,说话跟放屁一样。还有,你喜欢耍女人、喜欢喝酒、喜欢赌钱,到时候把大家的工钱,拿去花掉了,你拿什么给我们开工钱?”
周伍元的话,让会场再起吱吱喳喳议论起来。
“他是这样的人啊?那到时候拿不到工钱,我们白干?”
“哎呀,哪个晓得他会变成这个样子?如果真是这样,我不干!”
会场上,说什么的都有。反正在村民眼里,汪华建成了一个没有一点好的坏家伙,骗子,色鬼,赌鬼。
汪华建没想到有人会在背后议论他。自己确实混账过几年,但现在也不想再混账下去了,想做点事,过几天安生日子。谁知道,有人揭穿了他的老底。
汪华建的脸上,像涂抹了一层辣椒油,火辣辣的。他想辩解,但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周伍元说的都是真话,人家没有编瞎话。要恨只能恨自己曾经是个混账东西,只能恨自己做下的那些混账事。
又一个村民站起来,揭发汪华建:“我告诉大家,周金鹏老医生的大儿子和大媳妇,就是周斯绵院长的那个哥哥嫂子,原来在县人民医院当院长的周斯贤两口子进去坐牢,也是汪华建害的。我告诉你,事先要是告诉我汪华建来村里搞大棚蔬菜,我肯定不得来。”
眼见着一场土地流转会变成了一场对汪华建的批斗会,汪源星赶紧站起来辩驳。他毕竟是汪华建的叔叔,他不说话,这事就办不成了。赶走汪华建,下一个谁还敢来?
“我说,大伙听我说几句,”汪源星冲上村部二楼,晃着身子,摇着手,扯开嗓子喊道,“我们不管汪华建曾经干过什么,大家的目的是赚钱,汪华建今天是带着钱、带着技术员来的,这就说明他想带着大家一起赚钱。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不看僧面看佛面,给我个面子,我们好好说一说这事。”
“亲帮亲,富帮富,你汪源星和汪华建是一个祠堂的,当然向着汪华建说话。我们不听你说这些屁话!”周伍元喊道。
何达兴见场面有失控的苗头,赶紧站出来,说:“今天的会先开到这里,大家先把这个方案带回去,跟家里人商量一下,愿不愿意流转土地?”
大家一哄而散。汪华建坐在草坪上发呆。何达兴拍拍汪华建的肩膀,说:“第一次开会说土地流转的事,大家的思想肯定转不过弯来。我看,这件事不能急。明天晚上再组织大家开会。”
汪华建铁青着脸,说:“看来这事办不成。你看,这满地的纸片,人家连方案都没带回去,商量个屁啊!”
汪源星说:“老侄儿,别性急。他们是一下子没想通,一旦有人带头,有人赚了钱,其他人也会慢慢转变思想的。”
“搞土地流转,搞蔬菜大棚,一定要得到村民的支持。村民是劳动力、也是生产力,只有他们愿意干,你这事才能干成。否则的话,你就是说一万遍,人家还是不答应。”胡工珀说,“另外一件事,也看出来你确实的臭名远扬了。好好修为吧!”
这一晚,大家不欢而散,尴尬和郁闷纠缠在汪华建心中。这算什么呢?是自己埋下的祸根,自己来买单?还是人这一辈子都不能犯错误?在淳朴的村民眼里,今天晚上这一次揭短,让他颜面尽失,毫无信用了。要在这里立足,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改变自己的形象?
对着窗外一轮明月,汪华建长叹一口气。回来之前,他从来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戏剧性场面。他原本想,只要手里有钱,没有办不成的事。
过去几十年,他都是从资本的角度考虑问题,从来没有从道德和法律层面想过问题。他的第一桶金,是靠傍上背景强大的妻子家捞到的。他吃到甜头,形成了惯性思维,钱是万能的。
然而,这一连串的打击,让他不得不反思,自己的人生到底出现了什么问题。
谁愿意跟不讲信用的人一起做事?他终于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已经造成了不可收拾的局面。
他想给周斯绵打个电话,告诉他这里开会的情况。可是,手机没信号,且眼见着就没电了。村部倒是装了一台座机,被村支书周文星锁在自己办公室。
百无聊赖,汪华建敲开胡工珀的门。胡工珀正在处理脚板上的血泡,他跛着脚,开了门。
汪华建阴着脸进门,说:“睡不着,和你聊聊。”
“我跟你有什么好聊的?”胡工珀继续用针挑着血泡,头都没抬一下,“从本质上说,我跟你不是一路人。我还有点廉耻之心,做事还有点底线,你连基本的道德底线都没有了。”
挨了胡工珀一顿尅,汪华建也不反驳,只是说:“你现在和我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蔬菜大棚办不成,你也赚不到钱,别说得这么尖酸刻薄。埋怨没有用,我现在要你帮我出出主意,看用什么办法才能让村民把手里的土地流转到公司来?”
胡工珀说:“别说我尖酸刻薄。汪华建,要不是你自己作死,你会走到这一步?告诉你,我不能给你出什么主意。”
碰了一鼻子灰,汪华建怏怏不乐,说:“胡工珀,别以为你现在就是什么人物了。要不是周斯绵院长推荐你,我压根不愿意理你。你算个球?周斯绵也是看在你可怜,现在到了要讨饭的时候,还在假装深沉。”
胡工珀抬起头,指着汪华建,眼睛里好像要喷出两道火焰,愤然道:“汪华建,从我房间滚出去!老子不稀罕你这个什么办不起来的公司,明天就走人!”
汪华建惹怒胡工珀,不是他的本意,只是想刺激他,让他出出主意。他赶紧把话往回讲:“我们不是来吵架的!先想想怎么对付眼前的情况吧。”
胡工珀这才不生气了,一屁股坐到床上,做出龇牙咧嘴的样子。汪华建突然觉得胡工珀这个样子好笑,想笑,却没笑出来。
“你明天还是给周院长详细说说这里的情况吧。这个地方的人,还是听他的。你,在这个村子里跟他们家不在一个层面。差远了!”胡工珀冷不丁冒出这句话。
汪华建点点头,说:“这还像句人话,跟我想到一起去了。好了,我不打搅你了,睡吧!”
212破案了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大早,汪华建直奔村支书周文星家,让他来村部开办公室的门,他要打电话。
周文星昨晚就听说了村民会的情况。他本来是要来参会的,可是,临走的时候肚子疼,就没来了。他其实很想知道,汪华建这个蔬菜大棚到底要怎么个搞法。不过,听隔壁人家说了会场的情况后,他还是觉得这事挺麻烦,如果他在,也不一定能镇住场面。
周文星打着哈欠,开了办公室门,坐在一旁,听汪华建打电话。汪华建也不怕他听,本来他就要把昨晚的情况说给他听的。
“周院长,我在凤仙村遇到麻烦了!”汪华建直奔主题,向周斯绵诉苦。
“昨天刚到,就遇到麻烦了?”周斯绵不解,“说说看,什么事?”
汪华建把昨天晚上开会的情况,详细跟周斯绵说了一遍。
周斯绵听后,沉默了。这样的事,牵涉到群众利益,谁也不敢搞蛮的来硬的。
周斯绵想了一会,说:“你还是要依靠村两委、依靠驻村工作队一起做群众的思想工作。这样的事,只要一个人的思想不通,都很难办成。但是,只要有群众愿意,大家就会学样。”
周斯绵的意思很清楚,就是要用那些思想开明的村民去影响身边的村民。
“可是,昨天晚上,没有一个人表态愿意将土地流转出来。还没开始,就陷入了僵局,”汪华建急切地说,“周院长,你在凤仙村有很高的威望,还是请你亲自回来一趟,做做大家的工作。”
周斯绵瞄了一眼日程安排,答应了汪华建。
事情看起来有转机了,但是让汪华建没想到的是,一场大的风波正在酝酿,险些让他没招架住。
汪华建刚放下电话,想跟村支书周文星详细谈谈他的蔬菜大棚计划,周伍元就急冲冲找上门来。
“汪华建,你个王八蛋,敢派人把我家的水稻拔了!老子打死你这个畜生东西!”周伍元的脸憋得通红,仿佛喝醉了酒。
汪华建见周伍元来势汹汹,赶紧躲藏。周文星喝道:“周伍元,大清早的发什么酒疯!”
周伍元指着周文星,喝道:“滚开!你要是拦着,老子连你一起打!”
汪华建吓得赶紧跑,周伍元在后面穷追不舍。
“周伍元,住手!”一大早就听到吵架的声音,何达兴急急赶来,看到了周伍元追打汪华建的一幕。
听到何达兴的声音,周伍元愣住了。
“周伍元,有什么事你好好说,大清早的,凭什么打人?”何达兴说道。
这个周伍元,还只要何达兴能喊得到。原因也简单,就是何达兴免费送他去市人民医院住院,单凭这一点,他就认定何达兴是条汉子,说话算话。
见周伍元停了下来,汪华建一屁股坐在草地上,喘着粗气。
何达兴问道:“你为什么要追着他打?不愿意流转土地,又没人逼迫你!说说你的理由。”
周伍元心痛地说:“我的水稻,全部被人拔了,不信,你们自己去田里看。昨天晚上说土地流转的事,我反对了,他也不能做这么狠毒的事啊!”
周伍元的眼泪掉了下来。
“还有这种事?”何达兴狐疑地看着周伍元,又看看汪华建,问道,“怎么回事?”
汪华建蒙在鼓里,指天发誓:“我决不会做这种缺德事。肯定是他搞错了。”
大家都不相信,这年头谁会这么干?可是,走到周伍元水田旁边,大家顿时傻眼了,唯独周伍元田里的水稻,全部拔出来了,一株水稻都没落下。
何达兴狐疑地看着汪华建,愤怒地说:“这个村子里,没人会干这样缺德的事。说说看,为什么要这么干?”
汪华建指天赌咒发誓,声称决不会是自己干的。
“会不会是你们的人干的?你敢保证不是他们干的?”何达兴逼问。
汪华建的心跳得厉害。他不敢肯定,是不是昨天一起来的那几个人干的。仔细想想,也不对啊,自己昨天下午才到,谁知道周伍元的田在哪个位置?怎么可能这么精确找到周伍元的稻田?
大家听了汪华建的话,觉得有理。何达兴下到周伍元的稻田里,仔细看了一会,说:“这些水稻不是人拔出来的,是牛拔出来的!”
周伍元不信,何达兴指着田里的牛脚印,说:“这是新鲜的脚印,脚印里的水还是浑浊的,说明牛刚走不久。”
“谁家的?”周伍元急切地问。
“这件事,要慢慢查访,不能冤枉别人。”何达兴说,“你先回去,我有办法找到这头牛。”
周伍元不信,说:“我这损失,是不是可以赔回来?”
何达兴回道:“我现在也不能答应你。但是,你要相信我会将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
周伍元将信将疑离去。这一季水稻,他算是白忙活了。他刚刚想通,要做点事,不能再穷下去了。可是,来这一出,让他又觉得非常难受。
等周伍元走远,何达兴就带着大家一起去了村主任汪源星家。他知道,村里只要八头水牛,最近的一家,就是汪源星家里有一头水牛。
何达兴身后跟着一大群人,汪源星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下午开始,一直在村部,招呼老婆放牛,谁知道,老婆在地里干活,将放牛这件事忘到九霄云外,等他开完会回来,已是半夜,到牛栏一看,牛不见了。他打着手电筒到处找,从稻田里找到了自家的水牛。
“王主任,你打算怎么弄?现在周伍元不能逼急了,逼急了会出大事。”何达兴说。
汪源星挺为难。虽然当个村主任,但家里经济条件确实很一般,让他赔偿周伍元的损失,他也拿不出钱。
“我也想当面向周伍元去承认错误,可是,我到哪里去找这么多钱赔给他!起码要一千多块钱啊!”汪源星为难地说。
何达兴瞟了一眼汪华建,刚好跟他的眼神相遇。汪华建在商场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当然明白何达兴的意思。再说,汪源星是自己本家叔叔,自己来凤仙村搞蔬菜大棚的信息是他提供的,这区区一千多块钱,算什么呢!当做报恩吧!
何达兴当即答应,自己把这笔钱出了。
何达兴把钱交到周伍元手里的时候,并没有告诉他是谁家的牛闯的祸。他只是说:“希望你以后不要这么莽撞。有什么话,可以好好说,有什么想不通的事,可以找我来谈。”
周伍元手醮着唾沫星子,笑眯眯地点着钱,使劲点头,说:“好,今后,我就听你的,你说什么,我就怎么干。”
何达兴趁热打铁,说:“汪老板这次来搞蔬菜大棚,我看是为你们好,你可以带头把土地流转出来。反正,你这一季水稻的收入已经拿回来了。你说呢,老周。”
周伍元犹豫了一下,说:“好!只要你说是为了我们好,我就信!我第一个同意把土地流转给汪华建。”
汪华建带头鼓掌。只要有第一个人签下土地流转协议,下面的工作就好做了。他仿佛看到阳光明媚的未来,在向自己招手,向凤仙村款款而来。
213第一个签约
第一个跳出来反对汪华建的人,却成了第一个跟汪华建签约流转土地的人,有些不理解的村民,骂周伍元是墙头草,有一点好处就违背自己的良心。
何达兴说:“什么叫良心?守着贫穷,阻止别人带领村里的人脱贫致富,就是有良心吗?”
被问的人,哑口无言。
何达兴再说:“凡是要阻止人家奔上致富路的人,都是跟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人。你们要明白,那条路是对的,那条路是错的。到明年这个时候,你看到别人分红了,你是眼红,还是后悔?这个问题,你自己去想。”
有时候,确实不需要更多的语言来表达自己的意见,也不需要拐弯抹角耍嘴皮子。何达兴的话直截了当,在村民心里却引起了巨大的震动。一些观望的人,开始慢慢转变态度。当然,也有一些人,坚持不同意加入蔬菜大棚队伍,他愿意单干。愿意单干的,何达兴不强求,只要跟他们讲清楚道理,就行了。
何达兴进村入户做这些村民的工作,多数人最终还是同意加入了蔬菜大棚种植队伍。汪华建看在眼里,喜上眉梢。他不得不佩服何达兴做群众工作的能力。
几天后的一个周末,周斯绵应邀来到凤仙村。他来的目的,也是推进蔬菜大棚项目。
周斯绵助力,汪华建的蔬菜大棚项目推进异常顺利。村里很多人,相信周斯绵不会坑他们。
周斯绵说:“如果你们明年不赚钱,或者汪老板没有按期给你们付款,你们随时可以来找我。我负责替你们要钱!”
周斯绵说这话的时候,村民们满心欢喜。他们觉得,只有周斯绵这样的人,才是值得信任的人。之前,一些坚决不加入蔬菜大棚种植户的村民,在周斯绵的鼓动下,也签订了土地流转协议。
一个月时间,汪华建就在村里流转了四千多亩土地。汪华建人晒黑了,鞋子也磨破了,饭量却大了不少,这段时间,才是他这辈子最充实的时候。
他好像重拾了自信,重新认识了自己。人逢喜事精神爽,笑容也悄悄爬上了他的脸庞。
然而,面对周斯绵的时候,他还是心有愧疚。那天,跟周斯绵张娟娟三个人在一桌上吃饭,他差点把张娟娟坚决要求离婚的理由说了出来。张娟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脸憋得通红。他看出了其中的异样,觉得这事只能烂在肚子里,带进棺材里,否则,周斯绵即使不找他麻烦,自己也会不得安生。
这是做人的底线。自己突破了底线,就不能给人家造成第二次伤害,有些伤疤一辈子都无法愈合。
周斯绵还在一门心思想着复婚,对张娟娟说:“如果你愿意,我还是会等你。不但我需要你,记成也需要你。”
周斯绵的话,让张娟娟的泪水淋湿了自己的心灵。她不愿意面对无法启齿的过去,更不能将心中的秘密轻易暴露给周斯绵,那样的话,对他将是沉重的打击。
“上周末,记成问我,能不能带他来看看你。我说,要先问问你妈。”周斯绵说,“记成每周回来都会问你的情况。母子连心啊!”
张娟娟低头不语。她不敢面对他的目光。她怕那充满期待的目光中,会散落让人炫目的深情。
人或许就是这样,在一起的时候争吵,分开的时候有思念。她何尝不思念他们?她常常在夜里哭醒。她知道,这种哭,是自我赎罪,是自我救赎。
周斯绵说:“娟娟,我问你话呢,孩子放假来看你,行不行?”
“凤仙村是他的老家,他想什么时候回来都可以,不需要征得我的同意。山坡坡上,还有他爷爷奶奶的坟墓,他也该回来看看!”张娟娟这番话,巧妙地化解了尴尬。其实,她也是渴望见到孩子的。谁不想自己的孩子?
周斯绵说:“那好吧。等他放假,我带他回来看看,顺便看看他妈妈在这里的工作生活环境,让他进一步理解他的妈妈。”
其实,提起儿子,张娟娟的心里就有无数根银针在扎,刺痛感从心脏一直延伸到大脑。但是,很多事她都要忍着,她知道,离婚是这辈子做得最愚蠢的决定。
这餐饭,是吃得最尴尬,也是最心疼的。张娟娟现在谁都不恨,包括汪华建。她只怨自己,遇人不淑。她好像这辈子都逃不脱这两个人的视线。
末了,周斯绵对汪华建说:“要搞产业扶贫,就不要急功近利。大家都有饭吃,你才是一个成功的老板。记住这一次的教训,人的口碑很重要。如果你失信于人,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有机会翻身。”
周斯绵的声音很轻,但落得很重。他一心希望汪华建的蔬菜大棚能将凤仙村带到致富路上去。
汪华建经过这一次教训,当然明白了信用两个字的重要性。一个人的财路、作为,是由他的品行决定的。古人说得好,行稳致远。汪华建说:“我当然记得这次的教训。蔬菜大棚公司挂牌的时候,你能赏个脸,过来一起揭牌吗?”
周斯绵摇摇头,说:“你把公司搞好,比什么都重要。如果搞不好,或者搞成半拉子工程,别怪我到时候对你不客气。”
周斯绵所指的不客气,无非就是断交、鄙视之类的。作为知识分子,他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他又不能给汪华建实质性的惩罚。但是,汪华建这一次是抱着东山再起的信念来的,当然会把公司做好。
临走之前,周斯绵去看望了周伍元。早段时间,医院领导班子分配对口帮扶对象,周斯绵主动点了周伍元。在他心目中,这个人确实可怜,他非常同情、非常愿意帮助周伍元走出困境。他甚至还想,如果有可能,让他搬新居、成新家、过上新生活。如果能做到这一点,他会觉得自己在这场决战中,做了一点贡献。
周伍元正在收拾房间。他住院期间,想了很多。也抽空去城里转了转,觉得自己已经落后这个时代太远了。他决定改变自己。怎么改变?从收拾房子开始。
214洗冤案
周斯绵看到周伍元的变化,非常高兴,说:“何队长说你不会做家务,看来你会做的!”
一行人笑了起来。一起来的有村两委成员和驻村队员。本来周文星要来,周斯绵让他暂时回避一下。
周伍元咧着嘴笑,说:“不是不会做,是不想做。”
周斯绵表示理解,劝慰他好好过日子,跟着蔬菜大棚公司的汪老板一起赚钱。告诉他,只有摘掉了贫困户的帽子,可以考虑再成个家。一个大男人过日子,确实很难。
说这话的时候,周斯绵想到了自己。他劝别人找个老婆成个家,自己却还是单身,一个人拉扯儿子,他觉得很吃力。论条件,他确实没得说,顶好。可是,他心里一直疑窦丛生,为什么张娟娟突然提出离婚,离得那么坚决?
周斯绵不愿意猜测,张娟娟背叛了他。可是,那又是为什么呢?他不敢往下想。
周伍元笑着,也不表态。周斯绵就知道,他心里,基本放下了家庭的惨剧。多年前的事,把他的心戳得鲜血淋漓,现在看起来,他已经慢慢接受了现实,时间覆盖了伤口,或者说,伤口上结出来的痂,已经让他的心坚硬无比。
周斯绵很想为他和周文星化解心结。他将周伍元拉进里屋,示意大家先到外面等一下。
周伍元不明白周斯绵要干什么,正想问,周斯绵开口了:“周伍元,你老实跟我说,你是不是冤枉周文星了?如果没有这种事,对周文星来说,是千古奇冤。对你死去十多年的老婆来说,也是一件不光彩的事。”
周伍元这才回过神来,原来周斯绵将他一个人拉进来,是要说这件事。他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阴云密布。
他说:“我虽然没看到,也没抓到现场,但是,村里人都这么说,你说,我信谁?”
周斯绵说:“不是别人怎么说,而是你觉得这事有不有可能?我怎么感觉,这事可能性很小啊。”
“你说说,怎么会可能性小?”周伍元奇怪地问道。
周斯绵给他分析,如果是周文星干的,总会有蛛丝马迹,闹出了人命,警察也不会放过他。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什么事都没有,说明这件事很可能根本就不存在。
周伍元觉得周斯绵言之有理,可是他又不能完全排除这件事。这件事,已经在周伍元心里压了很久,他也想知道真相。
“现在,我劝你,还是放下吧!”周斯绵说,“一笔写不出两个周,大家同宗同族,周文星比你的辈分还要大,怎么会干出乱伦的事?”
周伍元觉得周斯绵说得在理。如果真像周斯绵分析的那样,周文星已经被他冤枉了很多年,搁谁身上,都不好受。
周伍元说:“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你还是要自己登门道歉。”周斯绵建议道。
要周伍元为这件事道歉,大家都觉得不可能。可是,周伍元答应了。这件事简直就是凤仙村一大奇闻。
“不可能!”周伍元铁青着脸,断然拒绝。
“看看看,刚刚还表态表决心,怎么变脸这么快?”周斯绵问道。
周伍元扭过脸去,指着山上说:“我老婆埋在山上,两个孩子连影子都没找打,我要给他道歉?周斯绵,我看你是屁股坐歪了!难怪人家说官官相护,这还真是大实话。”
周斯绵说:“没有所谓的官官相护,有的只是我发自内心的想法。如果你觉得我偏心,我也可以指天发誓。”
不管周斯绵怎么说,周伍元始终不肯答应这件事。如果他向周文星低头道歉,自己的脸往哪里搁?自己的老婆和两个小孩的命,不是白送了?
周斯绵觉得这个话题已经谈不下去了,只得换了话题,问他愿意搬出这个地方吗?
周伍元这才点头:“当然愿意!”
“看来,每个人心中都有一股向上的强大力量,那么,我愿意帮助你过上好日子,搬出这个穷地方,条件是,你自己要好好干活。把事做好了,咱们什么都好说。”
周斯绵说的话,其实是有所指的。周伍元虽然贫穷,但他又不蠢,早年好歹也去南方打过工,算是见过大都市的人。
衣食住行,周斯绵都看到了,还问到他的打算,告别的时候,周斯绵掏出一些钱给周伍元,周伍元坚决不要,他说:“早几天刚刚有人赔了我一千多块钱,还有钱!”
看两人打架一样,把钱推来推去,何达兴说别推了,周伍元不要钱,说明他的思想境界又上了一个台阶。
这次跟周伍元见面,周斯绵心中又多了一个想法,调查当年周伍元老婆和周文星事件的来龙去脉。
周斯绵当然没有时间自己来调查,他想,最后的办法是委托当地公安机关,如果周文星是冤枉的,拿出证据,还他一个清白;如果真有此种乱伦的事件,要建议追究法律责任。
公安机关接到这个报警,觉得这件事确实有必要调查清楚,否则的话,将极大影响两个家庭。
这是一件过去了十多年的公案,毫无线索。公安机关也不愁麻烦,派人进村入户找到当年知情人,从村子里当年流传的“周文星和周伍元老婆有不正当关系”这个说法查起。
调查这件事,无异于大海捞针。村子里,也有记性好的,慢慢回忆,说是某人第一个说。
某人,指的是当年还在读小学的一个学生。有一天,他觉得无聊,跟同学们开玩笑,就编了这件事,跟同学说了。这个人现在广东务工,公安又赶到广东,去核实情况。
找到某人的时候,某人正在工地搬砖。他以为自己犯法了,莫名其妙招来警察。当警察开口问他这件事的时候,他吓得撒腿就跑。
做了亏心事,跑是跑不掉的。
某人没想到,当年自己信口开河编造的一个谎言,会传遍村里,要了三条人命。他吓得小学都没读完,赶紧出来务工。
警察将调查结果告诉周斯绵的时候,周斯绵沉默了。被熊孩子毁掉的三条命,却再也活不过来了!
这次洗冤,在凤仙村引起很大的震撼。谁能想到,一句玩笑,会造成这么严重的后果!
周文星听完公安宣布的调查结果,老泪纵横。自己这辈子背负的这个冤案,终于洗干净了。
周伍元瞪大眼睛,不敢相信事实。可是,警察的调查结果上,盖着红章,千真万确。
对周伍元来说,有时,知道了真相,又是一次沉重的打击。可怜的老婆、可怜的孩子!周伍元歇斯底里的喊声,在凤仙村上空回荡。
215万分紧急
生活仿佛平静如水,周斯绵和侯江涛一直筹划着,加大投入力度,为凤仙村早日脱贫摘帽加一把劲。
侯江涛原本担心汪华建去凤仙村是一次蹭热点的捞金行为,对周斯绵说:“斯绵院长,我还是有点不相信,汪华建这么快就能洗心革面了?我怎么感觉他是去蹭热度的?”
周斯绵其实并不完全放心汪华建,他曾经让何达兴多长个心眼,如果发现汪华建有什么蛛丝马迹,或者有坑蒙村民的行为,一要制止,二要报告。
“从何达兴反馈的情况来看,汪华建目前还是在积极推进项目,”周斯绵说,“如果你不放心,可以抽个时间,去凤仙村实地看看。”
侯江涛果真就去了凤仙村。他是脱贫攻坚第一责任人,但是身体不好,去的少。这次,他下定决心,要在凤仙村住几天再回来,详细了解情况,调研、走访、座谈一起,也做到自己心里有底。
侯江涛到凤仙村的第一天,就去了蔬菜大棚基地。这个地方,施工正在热火朝天开展。远远地,侯江涛就看见汪华建戴着一顶草帽,在现场指挥施工。
侯江涛走近一看,汪华建被晒得变黑了。
发现侯江涛来到施工现场,汪华建忙放下手中的活计,跟他握手:“没想到侯书记会来施工现场,感谢!感谢!”
侯江涛笑着说:“我来看看你这位汪老板是不是真心实意来搞扶贫开发的。”
侯江涛笑着说:“侯书记是不放心我吧?不管以前做过多少错事,你也要相信这一次,我是认真的。”
汪华建陪侯江涛在流转来的土地上转悠,告诉他,这里种植西红柿,这里种植蘑菇,这里种植油菜,这里种植西瓜香瓜……
听着汪华建的介绍,侯江涛的心放进了肚子里,说:“我希望你真的是按照规划,做好迎接丰收的准备工作。”
“还刚刚在整地,现在说丰收还早,”汪华建说,“实话实说,明年也不见得会丰收。但是,既然选择来家乡扶贫,我就会好好干。”
“蔬菜大棚是一次创业的过程,”汪华建说,“我打算先期投入三年,然后再批量卖货。到时候您要记得来祝贺我丰收大吉!”
“哈哈哈,我这是提前祝贺了,”侯江涛开心地说笑着,“有句俗语,叫:人勤地不懒!”
汪华建陪着侯江涛在地里转了一圈,看到热火朝天的场面,侯江涛非常满意,叮嘱他,种了水稻的田,要等农民把水稻收割之后才能施工,不能因为人家签了协议,就毁了一季稻子。
汪华建点头,说:“这是肯定的。我也是凤仙村的人,不会这样坑乡亲们的。”
侯江涛摸着头上稀少的头发,笑了:“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啰嗦?我也是担心你,为了自己的利益,不顾别人。以前,你就是这种人。”
汪华建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已经洗心革面了。如果你不相信,我会用实际行动证明给你看。”
侯江涛摇摇头说:“你不要证明给我看,你要证明给乡亲们看。凤仙村的人很淳朴,如果你是真心来带领大家脱贫致富的,大家会死心塌地跟着你干。”
汪华建心里再明白不过了,他之前的所作所为实际上已经超出了做人的标准,名声已臭,要不是有周斯绵和汪源星从中做工作,他不可能有机会来凤仙村二次创业。
走着走着,侯江涛说累了,坐到一块大石板上,滚圆的汗珠从额头上跌落。汪华建不知道他有肾脏病,一直在服药,见他汗出过不停,觉得不对劲,问道:“侯书记,你是哪里不舒服吧?”
侯江涛双眼闭着,摆摆手,示意他没问题。
过了几分钟,汪华建觉得不对劲,赶紧喊人过来,将侯江涛抬到一个阴凉的地方。又派人去请何达兴。
得知消息,何达兴一路狂跑,看到侯江涛大汗淋漓,赶紧和大家一起,把他送到竿子乡卫生院。
医生看侯江涛这个样子,问了病史,做了检查,让汪华建他们赶紧将侯江涛转到市里:“病情万分紧急,要快!”
周斯绵接到电话,侯江涛不行了!周斯绵愣住了,怎么会这样?他去凤仙村之前,还好好的,气色也不错,怎么会突然发病?
周斯绵赶紧通知李劲柏,带救护车去接侯江涛:“卫生院送,我们接!你们在半路上汇合,节约时间。”
周斯绵这么安排,主要是担心卫生院救护车上的药品和设备不够,怕耽误病情。
侯江涛的病情已经被耽误了。从他到凤仙村开始,就觉得不舒服。他是强忍着疼痛,去的大棚蔬菜基地。在他谈笑风生的时候,他身体里已经发生了急剧变化。
十万火急!李劲柏接到周斯绵的指令之后,迅速带了医生和两名护士,跳上救护车,直奔竿子乡方向疾驰而去。
侯江涛已经昏迷。何达兴一个劲催促司机,开快点!开快点!汪华建则提醒,注意安全!弄得司机一脸茫然,不知道听谁的。好像两个人说的都有道理。
这个时候的争吵是不合时宜的。司机很烦,喝道:“闭嘴!我知道怎么开车。”
两个人面面相觑,哑然失笑。其实,人在关键时候的对话,就是反映不同的人对事情不同的看法,也反映了人的性格和修养。
“闭嘴就闭嘴吧!哎,方向盘在你手上,油门在你脚下,你想怎么开就怎么开!”汪华建嘟囔道。
何达兴白了他一眼。说实在的,何达兴对汪华建在侯江涛这件事上的表现非常不满意。他不明白这个人到底在想什么?
终于接到侯江涛了。两辆救护车在马路旁边接驳,医务人员训练有素,接驳病人的动作专业娴熟。
前后不到五分钟,市人民医院的救护车就呼啸着前行。李劲柏吩咐护士,吸氧、输液、上急救药。不管李劲柏用什么措施,侯江涛已经面如死灰,没有任何反应。
李劲柏翻开侯江涛的眼睑,发现瞳孔已经散大,血压测不到,心跳停止,不管李劲柏如何做胸外心脏按压,侯江涛还是没能苏醒过来。
周斯绵真想电话指挥抢救。他又不敢打太多电话。不能让李劲柏分神。他不停地祈祷,侯江涛能够醒来。
奇迹能发生吗?每个人都提着一口气,希望侯江涛能醒来。
谁都知道,医学是严谨的科学,发生奇迹的可能性很小。但是,谁愿意看着一条鲜活的生命,就此离去?
216没有奇迹只有泪
李劲柏满头大汗。他一直在为发生奇迹而努力。
看着侯江涛没有反应,李劲柏心里也急了,一边按压侯江涛的心脏,一边说:“醒来吧,醒来吧……”
他的心里,一直记着侯江涛的好。那一年,要不是周斯绵和侯江涛两个人及时发现他的所作所为,及时制止他,他说不定就跟何田田一起,在监狱里待着了。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可是,当死神缠上侯江涛的时候,李劲柏却只能做些基本的抢救。也许,自己要眼睁睁看着他离开人世。这是很无奈的事。
一阵酸楚涌上李劲柏心头。汗水浸润他的眼睛,生疼生疼的,就像他的心疼一样。他无法克制自己的情绪,竟然哭了起来。
护士说:“李主任,你歇一歇,我来!”
李劲柏为自己在死神面前的无能为力感到悲凉。学了十多年医学知识,当了十多年医生,面对突如其来的疾病,他还是无力回天。
护士接替他的位置,有节奏的心脏按压在急救车上继续。
李劲柏瘫坐在座位上,看了一眼手表,抢救时间已经超过三十分钟。他无奈地说:“算了吧,别按了。大脑缺氧时间太久了。”
李劲柏这句话,实际上已经宣布侯江涛脑死亡。从医学上来说,心跳停止超过三十分钟,或者说大脑缺氧超过十分钟,这样的抢救都没有什么意义。就算发生医学奇迹,心脏能够恢复跳动,大脑的损害却是不可逆的。
护士问道:“我们还是坚持一下,等到了急诊科,再说吧。”
李劲柏无力地摇头:“没有意义了。这样的抢救毫无意义。实际上,在我们接到他之前,他就已经脑死亡了。”
救护车扯着警笛,呼啸着赶到市人民医院,周斯绵带着急诊科主任已经做好了一切抢救准备。
车门缓缓打开,李劲柏冲周斯绵摇摇头,说:“已经没了。”
周斯绵愣了一下,突然拽住李劲柏的衣领,质问道:“派你去抢救,你就告诉我这句话?”
一群人分开周斯绵和李劲柏,劝说周斯绵冷静。
李劲柏突然大声说:“我也不愿意宣布死亡!可是,我们已经尽力了!”
侯江涛夫人早早地等在医院急诊科门口,见这种情形,一下子就晕过去了。
没人愿意看到自己的亲人撒手人寰。这么些年,她与侯江涛一起,克服了疾病带来的难以想象的困难。孩子已经大了,不在身边,只有两口子过日子,相互成了对方的依靠。他却走得那么突然,招呼都没打一声,话也不留一句,就这么走了。
过了一会儿,周斯绵慢慢接受了这个现实,想起刚才对李劲柏的粗鲁,想找他道个歉,却找不到人。
周斯绵一万个不愿意,他接受不了侯江涛这个老搭档突然离去。有他在,很多事自己心里都有数,没把握的事,跟侯江涛一商量,办法就来了。有一个贴心贴肺的搭档,能减少很多决策风险,避免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当院长这么多年,自己的成长道路,有侯江涛的一路扶持,一路点拨。如果不是侯江涛不遗余地毫无私心帮助自己,很多砍自己都迈步过去。就拿当年人家造谣自己和白洛花有不正当关系的时候,如果不是侯江涛从中做工作,自己恐怕难以那么快就平息事态。
当然,一路走来,他和侯江涛还有很多共同语言、共同理想。一心扑在工作上,一心为市人民医院发展壮大,一起招揽人才。这么多年,他们在一起,做过多少事?现在,他却冷冰冰地躺着,无声无息,不喜不悲。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每个人的生死都不一样。很多时候,人与人的命运,就隔着一张生死门。办医院,就是尽量为别人留一扇通往世界的生门,关闭一条通往阴曹地府的死路。
周斯绵静静地坐在侯江涛遗体旁,跟他回忆往昔。以往,都是有说有笑,有问有答。这次,只要周斯绵一个人说,自问自答,自说自话,他甚至连听都不会听一句。
“老侯啊,你不知道,有你这个搭档,我真的幸福啊!”周斯绵说,“我还想着,我们能搭档满十年。还有三年就满十年了吧?那个时候,你也该退休了,我依然当我的医生,没事的时候,我们去散散步,聊聊天,多惬意啊!”
“老侯啊,我们还有很多事没做完,你怎么就走了?”周斯绵说,“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这次太不够朋友了!一个人说走就走,你以为是去旅游啊,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游,这么洒脱。”
“老侯啊,你还记得我刚上来那一年不?谣言漫天飞,当时连你都不看好我,说什么谁的能力比我强。哎,没想到,你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周斯绵说,“你知道,看走眼在古玩行里叫什么不?大眼啊!”
周斯绵说着说着,泪水就止不住掉了下来。这个老搭档,很多时候都能为他化险为夷。当然,他本身没做错过什么。
那一年,团购房倒塌,为了退还职工的购房款,周斯绵突然在周会上宣布医院垫付职工购房款,一时引起轩然大波,两个人为此还闹过一次矛盾。
矛盾归矛盾,工作上的事,个人的立场不一样,看法不一样,但事后两人还是达成了和解。在上级调查周斯绵的时候,侯江涛还是挺身而出,为他说了不少的话。
这就是搭档。不你设计陷害我,我找人诬告你。更不会当面笑呵呵,背地里挖陷阱。
周斯绵说着说着,觉得累了,靠在椅子上打盹。他仿佛看见,侯江涛驾一团祥云,飘然而至。
侯江涛笑眯眯地说:“老周,你看,我又回来了。告诉你,我是逗你玩的。看看你是不是真心对我。这个考验,你喜欢吗?”
周斯绵脸一沉,说道:“老侯,你什么时候变得喜欢恶作剧了?这不像你的为人啊!”
侯江涛说:“斯绵啊,告诉你,你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就是跟张娟娟离婚。你不知道,为了这事,我找张娟娟谈了多少次!可是,她一定要跟你离婚。看来,你伤她不浅!你这个人啊,什么都好,就是一点也不会关心老婆!”
周斯绵急了,一下子就睁开了眼。环视四周,侯江涛还是安安静静躺着。
“哎!”周斯绵长叹一声:“有些人,失去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217兜圈子
操办完侯江涛的后事,周斯绵差点虚脱。
“人生没有不散的宴席,”市卫健委主任安慰道,“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你不能过多地沉迷在痛苦之中。整个医院,现在都要靠你撑起来。”
周斯绵不明白主任这个时候来有什么意图。他不是来宣布书记人选的吧?不至于这么快吧?
“侯书记刚刚去世,我不希望组织上这么快就给医院配备党高官,”周斯绵请求主任,“给我一个适应的时间。”
主任笑了笑,说:“工作是工作,感情归感情,你不能拎不清!偌大的市人民医院,不可一日无帅。”
周斯绵的心“咯噔”一下,没想到组织上的决定来得这么快。他倒想听听,组织上给他派来一个什么样的搭档:“主任,组织上要安排党高官,我只能服从组织安排。我有一个请求,不知道主任能否考虑?”
“你说,我今天就是来听你意见的。”
“我请组织上充分考虑市人民医院的特殊性,能在现有班子中,选拔一名党高官。”
“上面有新文件,要落实党委领导下的院长负责制,”主任说,“你可有合适的人选推荐?”
周斯绵在脑海里梳理了一下,现任班子成员中,还真的没有一个人可以跟侯江涛相比。当然,当领导这事,谁都不是天生就会,经过锻炼,经过历练,慢慢成熟起来的领导干部大有人在,他自己就是这样成长起来的。
“依我看,市人民医院班子里,你最合适!”主任的话,像是征求意见,又像是宣布决定,让周斯绵琢磨不透。
周斯绵略微沉吟,推辞道:“我是搞业务出身的,党高官这个职务不适合我。”
“当年,谁都不看好你当院长。可是,市里主要领导就是看中了你,你回头看看,领导的眼光是不是很独到?”
“此一时彼一时,”周斯绵说,“医院党高官需要战略眼光,需要综合分析判断能力,承担的是抓班子带队伍的重大责任,我还是不太合适。”
“多少人争着抢着要来当市人民医院党高官,而你却一味推辞,是不是想让我这个市卫健委主任求你?”主任佯怒。他已经在市里主要领导面前极力推荐了周斯绵,没想到这个周斯绵竟然会不买账。
周斯绵听出了主任的弦外之音,赶忙解释道:“主任,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如果有更合适的人,我还是乐意跟新任党高官搭档,履行好院长职责。”
主任拍了拍周斯绵的肩膀,笑着说:“这就对了嘛!我相信自己的眼光,我看人很准的。不像你,看中的人,只有李劲柏还勉强撑着。”
主任的话,让周斯绵的脸红到了耳根。自己看中的人,真没有一个能当大任吗?
“不对吧,主任,我觉得何达兴进步很快,已经今非昔比了!”周斯绵的意思,如果能从班子里提拔一个党高官,腾出来的位子,可以把何达兴提拔上来。
偶尔闪过那么一丝念头,要将李劲柏提拔到班子里来。仅仅是一闪而过的念头,就像春日里晨曦的微光,或者浩瀚银河中的流星。不是他不看重李劲柏,他毕竟是博士,是自己亲手引进来的,如果要算,李劲柏可算是他的“嫡系”。可是,如果按照亲疏来提拔干部,岂不是拿事业开玩笑?
李劲柏确实改了很多。但他身上的缺点也显而易见。奔四的人了,做事做人都还停留在低年级水准,从这次抢救侯江涛来看,虽然说从医学角度来说,宣布侯江涛脑死亡并没有过错,但是,他违背了一个常识,就是大家在感情上接受不了。
当然,让一个医生抢救超过三十分钟,有违医学常识,但是,也有超过半个小时抢救过来的病人。何况,当时离医院只有十分钟的路程,无论如何,他都应该坚持。
这一点上,李劲柏不如何达兴。
何达兴现在驻村扶贫,工作成效大家都看得见。再者,在院感科科长这个岗位上,何达兴尽职尽责,虽然说不上圆滑,但比李劲柏处理复杂问题的能力强多了。
“何达兴具备独当一面的能力。”
周斯绵突然蹦出这句话,把市卫健委主任都吓了一跳:“你是说,推荐何达兴当党高官?”
“不是不是,”周斯绵解释,“我是说,如果有机会,何达兴具备进班子的条件。”
主任舒了一口气,说:“我还以为你说要让他越级来领导你。”
周斯绵笑笑说:“主任,虽然一直在说要取消医院的行政级别,但是一直没有落实啊。目前情况来看,我们医院主要领导是正处级,何达兴这个科级干部还不具备越级的条件。”
“能力呢?”主任追问,“你认为,何达兴去副处级医院当院长,是否有这个能力?”
“原来主任早就偷偷在考察他了?”周斯绵恍然大悟。他瞬间明白了主任的用意。
“是的!”主任露出神秘的笑,“但是,此事暂不宜公开。该你知道的时候,你肯定会知道。”
主任的话,神龙见首不见尾。周斯绵当然明白组织程序,在酝酿考察期,不能透露任何组织意图。说不定,组织上同时考察几个人,在反复比较,反复酝酿,反复观察。
周斯绵点头,说:“我肯定无条件遵守组织纪律和组织原则。”
主任把话题又转到周斯绵身上:“今天我跟你的谈话,既是征求意见,也算是一次正式任前谈话,你要做好接任医院党高官的思想准备。”
周斯绵一下子没回过神来:“怎么是我?”
“依我看,就得是你!”主任说完,也没让周斯绵送,就钻进汽车里走了,留下周斯绵一脸的疑问。
周斯绵真没想到,主任兜了一个大圈子,把他绕进去了。不是他不愿意当党高官,是他还真的没做好这个思想准备。他在意的是,谁来跟他搭档?他担心的是,自己能否有能力扛起这副重担。
218住房公积金
想不透的事,周斯绵尽量不想。书记岗位空缺,偌大的医院,方方面面的事,都要找他拍板,要请他定夺,他感觉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担心万一疏忽,就是造成难以挽回的后果,带来不可估量的损失。
周斯绵的精神高度紧张,甚至晚上睡觉之前,还要回想一下,今天的事儿都处理完了吗?都办妥了吗?如果有一件事没有处理完,或者突然想起什么事没做,马上打安排调度,有时是半夜三更,也会赶到办公室,完成当天的工作。
工作太多,让周斯绵觉得疲惫,他知道,很多人跟着他也很累。看着大家白天揉着红眼睛、打着哈欠,病蔫蔫的样子,他心里也感到愧疚。但是,愧疚和工作比起来,工作永远是第一位的。
有些事,永远意料不到,偏巧毫无征兆,事就来了。医院上百名合同制护士,一上班就拥挤到医院办公楼门口,堵住了楼梯口。这么多人聚集在一起,闹哄哄的,像个菜市场。
白洛花不知道什么事,会让护士义愤填膺,竟然连班都不上了,跑到办公室来闹事。平心而论,护士是医院的弱势群体,她们一般都是默默无闻做事,敢闹事,肯定是因为有人伤到她们的心了。
白洛花站在护士前面,问:“现在是晨会时间,病房里正在交接班,你们到这里来干什么?”
“我们要求同工同酬!”一个年轻的小姑娘满脸怒气地回话。
“怎么呢?医院早就同工同酬了啊!”白洛花觉得奇怪,医院多年前就落实了上面同工同酬政策,怎么到这个时候还会有护士提这样的要求呢?
“我们要求医院为我们办理住房公积金!”护士们齐声答道。
白洛花恍然大悟。医院在落实合同制员工同工同酬政策上,打了折扣,五险一金没有全部到位,没有为她们办理住房公积金。
这个问题,医院合同制员工提了很多年,但一直未能解决。周斯绵曾经让财务科做过测算,如果合同制员工全部办理住房公积金,医院要开支多少?财务科测算的数据,让他迟迟不敢下决心。为这事,白洛花也曾经向周斯绵和侯江涛争取过很多次,有几次甚至还争得面红耳赤。白洛花毕竟只是护理部主任,无法改变领导的决策。
她跟大家解释:“你们先回科室上班,你们的诉求,我向领导再争取争取!”
“不!我们今天就算被医院开除,也要见到周院长!见不到周院长,你们谁也别想进去上班!”那个小女孩倔强地回怼白洛花。
现在的小青年,说话做事不计后果的多,她们身上有冲劲,很单纯,但是也有犯浑的时候。一个人回怼白洛花,后面的人都跟着起哄,场面一度混乱。
保卫科科长一看这个局面,心想不能让事态扩大,万一闹出群体恶性事件,自己吃不了兜着走。他一个电话,调集了上百保安,手持盾牌,将护士围了起来。
护士们有的被吓着了,哭了起来,也有的被激怒了,跟保安动了手。这些纤弱的女子,哪是五大三粗保安的对手,三下五除二,就被保安制服了。
场面险些失控,白洛花吼道:“你们干什么!怎么能这样对待自己的职工!”
保卫科科长白着脸,指着白洛花,说:“白主任,你不要护犊子!出了事,你要负责任!”
白洛花急红了脸,挡开保卫科科长的手,质问道:“她们是医闹还是医托?是恐怖分子还是黑社会?值得你调动这么多保安来对付吗?她们是医院的职工,是医院的一员!”
保卫科科长被白洛花这么一吼,觉得自己确实做得过分了,悄悄吩咐下去,想让保安撤走。
“慢着!刚才打人的保安,你不能走!”几个护士围上动手的保安,“你必须给个说法!”
保安想开溜,无奈几个人拽的紧,自己已经理亏,不敢再动粗,只得像个被主人抓住的偷瓜贼一样,面无表情地杵着。
周斯绵来上班,一进院区,就看见了这一幕,惊诧不已。几乎是在同时,护士们也看到了周院长,一窝蜂涌向周斯绵。
“周院长,我们要求解决住房公积金!”
“周院长,我们要求同工同酬!”
“周院长,我们要求医院解决护士的晋升通道!”
“………..”
周斯绵的耳朵里,塞满了各种或高或低、或柔或怒、或长或短的声音。白洛花及时过来,喊道:“你们这样说,能解决问题吗!有什么话,选几个代表,到会议室去说。”
关键时刻,显示了护理部主任在护士中的威望,大家停止了吱吱喳喳的喧闹,推选了几个代表,随白洛花去了会议室。
周斯绵没有急于去会议室,而是向保卫科科长了解保安打人的来龙去脉。
保卫科科长自知今天调动保安维持秩序的事,确实过分了。他说:“周院长,这事我是错了,不该调集这么多保安来对付护士姐妹。”
“胡闹!”周斯绵怒气冲冠,“你们就是这样管理保安的?保安就这种素质?这些护士是谁?是医院职工,是我们的姐妹,值得你动用这么多牛高马大的保安来对付这群柔弱的女子?”
继而,周斯绵指着那个打人的保安,质问道:“你凭什么对我们的职工动手?凭什么在市人民医院耀武扬威?没错,市人民医院请你们来,但是,请你记住,市人民医院的职工,哪怕是普通的护士,都是医院宝贵的财富,你凭什么!”
保安唯唯诺诺,一个劲向院长道歉。
周斯绵说:“我知道你们也不容易,都是为了养家糊口,这一次,我可以原谅你,但是,要是再有一次,麻烦你卷起铺盖回家。我们这儿不欢迎你!”
保安如获大赦,赶紧千恩万谢走了。
周斯绵板着脸,对保卫科科长说:“下班之前,交一份深刻的检讨给我,明天大周会上,向全院中层干部作检讨。同时,人事科、监察室启动调查程序,依纪依规提出处理意见,交医院党委会研究。”
保卫科科长耷拉着脑袋,瓮声瓮气答应着,阴沉着脸走了。他没想到,周院长会这么处理自己。在周斯绵到来之前,保卫科科长还在沾沾自喜,认为自己在处理这件事上反应迅速。
219尖锐矛盾
座谈会上,护士代表提出的问题很尖锐,听得周斯绵心里发毛。
“周院长,你口口声声说,三分治疗七分护理,护士的作用有时候比医生重要,为什么一到关键问题上,就把护士和医生区别对待?”
“周院长,有个别医院班子成员,在大会上公开宣称,你们护士有什么资格调皮?信不信,你们集体辞职,我们一天之内就能招到护士!”
“周院长,上级同工同酬的要求,已经提了很多年,为什么在我们医院就是落实不了?给我们买点住房公积金有那么难吗?你觉得护士真的不重要吗?”
“周院长,我知道你的难处,我们在一线做牛做马,一天累到晚,谁真正关心过我们?”
“周院长,白主任很关心护士,但是她只是护理部主任,骨子里你们还是把她当成护士,她能为我们解决什么问题?”
“周院长,上面说了很多年要将护士按照床位比例配备到位,可是,你真的认为护士已经配足了吗?”
“周院长,你认为大米卖两块多钱一斤的时候,晚夜班费按30元一个是对的吗?这是十年前的标准啊!在刘志和当院长的时候定的标准。你当真认为护士的劳动那么下贱那么不值钱吗?”
护士们一个个很激动,问题像连珠炮一样,一个接着一个弹向周斯绵。这些问题,白洛花曾经向他汇报过很多次,可是自己真的没放在心上。没想到,今天这些来自一线的护士,丝毫没有给他面子,让他如芒刺在背心里打鼓。
既然你不重视护士,为什么要求护士尊重你?想到这里,他反倒觉得自己确实愧对了护士,医院领导一直偏重医生,很多政策都往医生倾斜,除了分管护理部的领导,班子里难得有人偏向护士说话。
周斯绵瞥了一眼白洛花,只见她很淡定。也许,这些问题,她听得多了,也压制了很久,所以,她现在已经麻木了。
白洛花甚至希望有这么一个机会,让周斯绵这个当院长的人能当面听听护士的心声。这个机会很难得,是护士们冒着被医院辞退的风险争取来的。她想,好吧,就让你们将压抑在心头多年的心里话都说出来吧!
周斯绵看到白洛花的表情,就知道她在心里是支持护士这么做的。他甚至有些后悔,当初没有听白洛花的意见,适当提高一下护士的待遇。
其实,关系到职工切身利益的事,什么时候解决都不算晚。护士队伍压抑了这么多问题,是时候拿出一揽子解决方案了。
周斯绵说他很心疼,没有关心爱护护士。这句话刚说出口,就有护士怼他:“你压根没把护士当回事,就像娟娟姐,她是护士,跟你那么多年,你却从来没有关心过她!”
周斯绵的心被揪紧,呵斥道:“胡扯!夫妻之间的事,不要拿出来扯淡!”
那名护士却丝毫不畏惧,她说:“从娟娟姐到医院上班,到她下乡扶贫,我一直跟她在一个科室工作。你凭良心说,你关心过她?切,我就是看不起你这样的人!”
“请注意说话的尺度!”白洛花闭着眼睛,敲打着桌子。
“我才不怕他呢!我今天敢坐在这里,就是已经做好了辞职的准备!老婆都不关心的人,你还能指望他真心实意关心爱护护士?笑话!”
护士的话,句句戳心。虽然有失偏颇,但是这样的话,周斯绵也不得不听。
对护士代表提出的意见,周斯绵要求护理部、办公室、人事科认真记录,梳理分类,分发班子成员,马上召开党委会研究。
当然,周斯绵想的不仅仅是护士队伍的稳定。现在医院用人类型很多,有在编职工,有合同制职工,有临时聘用人员,还有劳务派遣。这些人的待遇,如果能做到一碗水端平,是不是又陷入大锅饭的怪圈之中?
待遇的事,一向敏感。周斯绵很谨慎。但是,一个医院如果护士队伍不稳定,会形成蝴蝶效应,波及其他群体,引发全院不稳定。这中间,周斯绵要寻求一种平衡,既要稳定护士队伍,又不能造成新的矛盾,引发新的不稳定。
“周院长,你现在不给我们答复,是不是想用什么缓兵之计,把我们暂时稳住了,再各个击破,分化瓦解我们?”
这个护士的话,很犀利。周斯绵没想到,护士队伍中还有这种能运筹帷幄的能人。他笑着说:“没有所谓的分化瓦解。一个医院,只有上下齐心,才能获得更大的发展。我不在现场表态,不代表医院不解决问题,是因为有组织程序,必须经过集体研究,形成一致意见,才能解决问题。”
“切!你就是忽悠我们的!我现在就向白主任提交《辞职报告》,”张娟娟同科室的护士说,“我才不稀罕医院这三千多一个月的工资。现在做什么赚不来这点钱?”
白洛花突然睁开眼,白了护士一眼,说:“齐晓琪,你牛逼啊!不要以为你老公开了连锁加油站、饭店、宾馆,就可以牛气哄哄地怼天怼地,我告诉你,女人呢,还是要有一份自己的工作,哪怕待遇差一点,也比当全职太太要好。”
原来这名护士叫齐晓琪。听白洛花这么一说,周斯绵突然想起,自己应该认识这名护士的老公,在市内有诸多产业,是个不小的老板。可是,她老公很低调啊,到现在还自己开一辆不到二十万元的车,从不炫耀。
“我认识你老公,但是这就不等于我认同你的处事方式,”周斯绵不紧不慢地说,“我相信,你老公的成功,不是像你采取威胁的手段得来的成功。”
齐晓琪没想到周斯绵会这样轻慢地说她。她以为,周斯绵至少要放低姿态,哪怕装模作样,也会给一个笑脸。
“周院长,我们有事说事,跟我老公没关系,”齐晓琪说,“如果你觉得我不能辞职,你就花点心思,给护士提高待遇。虽然我不缺钱,但我看到很多护士姐妹,家庭生活并不宽裕。同在一个科室上班,做同样的事,合同制护士和正式编制护士差距那么大,医生又比护士多那么多钱,你真的觉得合理吗?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220芒刺在背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市人民医院积累了那么多事,不是一时积累起来的,更不仅仅只有市人民医院这一家医院是这么做的。
这个问题的实质就是医院管理中的深层次问题。就拿市人民医院来说,3000张床位,3000多职工,实际上人力资源配备还差1000多个。领导也明明知道人员配备不足,也想把人配足,可是,这只是理想而已。
什么原因?很多原因。其中,人力成本支出就是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如果将人都配齐了,待遇势必下降了,人就留不住。
周斯绵亲眼见到很多待遇差的医院,很多年轻医生完成规范化培训,晋升中级职称之后,就拍屁股走人,俨然成了待遇好的医院的人才培训基地,或者说,就是一个年轻医生中转站,医疗水平上不去,业务量可想而知,走进了恶性循环的死胡同。
一方面是要待遇,一方面是要人手。这是一对不可调和的矛盾。严重的缺员,一线医务人员不够用,医生没时间写病历,只能加班到深夜,第二天早上还要准时参加晨交会,还要查房开医嘱做手术。护士也一样,做不完的事,只能加班做。这个规章那个制度一大堆,没办法,样样都要做到位。下完班到家,骨头都要散架了。市人民医院的人就说,医院把女人当男人用、把男人当牲口用。
周斯绵很想把人配备到位。几次启动用人调研,拿出了几套方案,可每一次测算方案,数字都大的吓人,结果就是不了了之。
周斯绵觉得愧对职工,想着要多发点钱,提高待遇,让大家有个心理安慰。然而,即便是这样也做不到,关键问题还是没钱,负担不起。
周斯绵这时好像开始理解张娟娟。即便是累散了架,回来还要顾家管孩子,希望调换个轻松一点的岗位,也在情理之中。
新院建设全靠医院自己筹钱,现在账面上背着十几个亿的债务,一年一个亿的利息支出,让医院运转困难。他和侯江涛也曾经向上面争取过贴息贷款,市人民医院新院建设项目是重点工程,那时候他们信心满满,一定能争取到,谁知道,报告一递上去,人家就给他们泼了一盆冷水:你这个项目虽然是重点工程,但我们的贴息贷款更多的是倾向于有盈利能力的项目,对你们这种项目,暂时不考虑。
周斯绵和侯江涛差点没跟那些眼里只盯着钱的人争执起来。可是,人家说了,资金有限,耐心等待。
这一等,就遥遥无期。
周斯绵知道这些原因,也明白人员不足的情况现在越来越严重,但是,他现在不敢揭开这个盖子,想捂一捂,等一等。没想到,一群护士,打破了他的计划。他等的目的,就是为了争取更大的支持。
“看来,缺人这种情况,捂是捂不住了,我会认真考虑,并跟市卫健委报告。大家放心,我会给大家一个说法的。”周斯绵说。
周斯绵正准备散会,突然接到电话,与保安发生冲突的那名护士流产了。
听到这个消息,周斯绵预感到事情的复杂性。这件事如果处理不好,恐怕难以收场。
周斯绵略微定定神,脑海里就显现了一整套处理流程。他马上结束会议,让相关院领导和白洛花一起,赶到妇科去看望这名流产的护士。
可能是麻醉尚未完全清醒的缘故,护士脸色苍白。周斯绵问了医生一些情况。医生介绍,这个护士结婚三年没有怀孕,家里非常着急,在产科检查和治疗一年多时间,做了三次试管婴儿才受孕,这次怀孕不到四个月。
周斯绵心里“咯噔”一下,麻烦来了!他叮嘱医生和护士加强观察,千万别发生医疗次生事故。
周斯绵还在跟医生交代注意事项,护士的老公一脸着急赶来了。病房里围着一堆人,他阴着脸问医生:“怎么回事?怎么会突然流产?”
一年多的治疗,护士和家属跟产科医生已经非常熟悉了。医生说:“可能是不小心碰到了……”
家属一把抓住医生的衣领,质问道:“是不是你们技术不成熟才会导致这种事?你说!”
周斯绵一帮人赶紧制止。在医院不能撒野,更不能对医生动手。家属这才松手,怒气冲冲问周斯绵:“你是谁?跟你有什么关系?”
医生赶紧介绍,这个是院长,这个是副院长,这个是护理部主任。家属觉得蹊跷。一个普通护士流产,医院来了一堆领导看望,不是作秀就是中间有原因。
家属盯着周斯绵,两道眼光像利剑一般在他脸上扫来扫去,让周斯绵觉得不寒而栗。
“你是院长?”家属狐疑地问道。
周斯绵点头,说:“是的。”
“一个普通护士流产,为什么会惊动你?这里面有什么猫腻?”
“没有你所说的所谓的猫腻!”白洛花接话说道。
“不,确实有些事,我们需要和你谈谈。”周斯绵纠正白洛花的说法。这样的事,一定要如实告诉家属真相,否则,麻烦会更大。
家属的眼神开始漂移,从白洛花脸上扫过每一个人的脸,最后落在周斯绵的脸上。
“周院长,你有什么需要和我谈的?”
周斯绵将一群人带进产科学习室,由医生再次将流产的经过和治疗做了一次详细的介绍。
医生的话刚说完,家属一掌拍在桌子上:“没想到,堂堂市人民医院会发生这种荒唐的事!一群护士,已经被你们欺负的无路可走了,找医院领导反映情况,还会挨保安的打!简直岂有此理!”
周斯绵代表医院赔礼道歉,说:“这件事医院有责任,我们一定会负责到底!”
家属拳头捏得“嘎嘣”响,在周斯绵眼前挥舞:“你负责?你怎么负责?你能赔我孩子吗?我们为了怀上这个孩子,辛辛苦苦一年多,被你们这么轻巧就打发过去了?”
周斯绵说:“我希望你能冷静!发生这样的事,我们也很难受!我代表医院向你再次表示歉意!”
“那个打人的保安呢?把他交出来,我跟他单挑!”家属情绪失控,开始找保安挑战。
周斯绵说:“我希望你冷静一下!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就要寻求解决问题的办法,而不是寻仇。”
家属突然捂住脸,嚎啕大哭。
这一哭,在场所有的人,都觉得保安要负全责。可是,放牛娃赔不起牛,出了事,只能医院出面处理。
白洛花和产科医生反复劝慰,家属才止住哭,情绪才慢慢稳定下来。
大家心里明白,这位护士怀孕这么艰难,这次流产之后,也许这辈子很难再能怀孕。也许,她做母亲的梦想,就破灭了。
如果不能做母亲,她这个家庭都很可能会散掉。周斯绵想到这里,心里异常难受。失去家的人,最能体会其中的心酸。周斯绵想,医院的责任,最终只能体现在赔款上,但是,人家付出的很可能就是一辈子的幸福!
周斯绵的心,一阵一阵痛。虽然发生这种事,直接责任在保安,实际责任是医院管理层。如果自己能早点下决心,解决护士切身利益问题,不是拖拖拉拉患得患失,就不会发生这样的悲剧。
221残酷现实
听到早上发生冲突的护士流产了,保安忐忑不安。跟本院护士发生冲突,他已经被保安公司扣了这个月的工资,再出这档子事,自己如何招架得住?
保安急的在出租屋团团转,一家老小在乡下,都指望他一个月几千块钱工资养家糊口,这一闹,不但这个月的工资扣光了,恐怕还要赔偿护士的医疗费、营养费,不是这一年都白干了?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保安一咬牙一跺脚,连行李都没收拾,悄悄跑了。
保卫科长通知保安公司一起来处理这件事,保安公司找不到当事保安,拒绝承担责任。周斯绵大发雷霆,当即要求医院相关部门,按照合同条款,解除与保安公司协议,重新启动保安公司招标。
保安公司没想到周斯绵态度这么强硬,经理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赶紧来医院参加会议,协调处理事情。
周斯绵只瞟了一眼经理,就说:“我以为你真的不来!告诉你,医院肯定不会追究当事保安个人的责任,追究的是保安公司的责任。”
经理尴尬地冲周斯绵点头,说:“周院长批评得是,我们会承担责任的。”
周斯绵说:“漂亮话莫讲,口号也不要喊。我们来点实在的。一,医药费,我们医院承担;二,赔偿金额,保安公司承担一半,医院承担一半;三,营养费、误工费,保安公司承担。”
经理心里没底,不知道周斯绵说的这个赔偿金额到底多少?数额太大的话,他也定不下来。
周斯绵看保安公司经理表情的变化,明白这个人拍不了板的,问道:“贵公司谁能拍板,打电话请他来!”
经理很无奈,给董事长打电话。董事长仗着上面有人,牛逼哄哄地,说:“那个周斯绵啊,我知道,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周斯绵一听保安公司董事长的口气,就知道人家压根没诚心来跟你谈赔偿的,说:“你可以走了!我们已经无话可说,让医院新成立的法务部走诉讼程序,让宣传科跟踪报道。”
开公司的,都讲究信誉。这年头,打官司没问题,是正常的社会管理组成部分。但是,让宣传科去跟踪报道,公司的名气不臭了吗?以后,谁还敢聘请公司保安?
经理悄悄走出会议室,给董事长再次打了电话,董事长这才有所顾忌,全权授权给他处理这件事。
他们这一折腾,一来一去,已经过去很长时间,流产的护士麻醉醒了。
她发现自己身处病房,一时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待她回过神来:流产了!“哇”地一声就哭了!
护士的哭声,惊天动地,撕心裂肺。痛失好不容易怀上的娃,并且这辈子还不知道是否能再怀上,让她心里像被刀子切一样的痛。
听到哭声,家属又往病房赶。夫妻俩抱在一起,痛哭流涕。
“刚刚流产,就像大病一场,不能过度悲伤!”白洛花握住护士的手安慰道。
劝慰其实是最苍白的语言。痛苦都是自己的,没人能体验别人的痛苦。白洛花说:“你好好休息,我们去处理这件事!”
走之前,家属叮嘱医生,好好陪陪她。
护士躺在床上,眼睛直愣愣瞪着天花板。
“我还能再怀孕吗?”
医生愣了一下。这个女子之前输卵管堵塞、子宫畸形,是罕见的不孕症,这次流产之后,受孕的概率只有千分之一。
医生在心里掂量着,能不能把自己的判断告诉她。再加上,这只是自己的判断,万一错了呢?她倒是希望自己这一次判断错了。
医生欲言又止,觉得这样的话要说出去,会给这个家庭带来更大的伤害,就把话又咽了回去。
见医生不说话,护士的心就一点一点沉了下去。她把脸扭转过去,背对着医生,平静地说:“你走吧!我不要你陪!”
医生觉得,这种场面既尴尬,又难受,还不如先出去,让她的心情先平静下来,再来安慰她。
走之前,医生对护士说:“你好好休息,我先去查房,等下来陪你。”
在长达一年多的就诊中,两个人有了一些交流,加上在同一家医院工作,相互熟了,就有一些共同的话题。这一次,医生欲言又止,护士看出了她的担心和为难,也就明白了自己做母亲的梦,彻底破灭了,永远也成不了现实。
泪水唰唰唰流出来,护士忍不住又哭了起来。这一次,“嘤嘤”低泣,如果没有站在她的病床边,别人都以为她在睡觉,根本听不到她的哭泣声。
谁能想到,就在周斯绵他们商量该如何妥善处置这件事的空档,护士从病房玻璃窗开口处挤了下去。
“砰”地一声巨响,惊动了医院所有的人。
“不好!”白洛花大叫一声,起身奔向病房。
人不见了!窗户开着。
白洛花顺着窗户往下看,停车场地板上,趴着一个人!
大家一窝蜂赶往事发地点。家属看见这个场面,瘫坐在妻子旁边。
周斯绵将护士的身子翻转,脸和脑袋已经变形了。周边,一滩殷红的血迹,正在慢慢扩散。
没救了!周斯绵的鼻子一酸,泪水吧嗒往下掉。
现场惨烈!
一瞬间,许多人泪流满面。
这短短的一天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周斯绵心里很乱,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
大家围上来,想搬动遗体。她的丈夫紧紧地握住她的手,猛然哭泣。
现实太残酷。家属难以接受,周斯绵也难以接受!
公共场合,周斯绵不敢表示自己的质疑。他在质疑,当时病房为什么没有人守着她?可是,现在他不敢问这句话。如果问了,病人家属听到,很难交代。
她的家属哭得嗓子都嘶哑了。可是,她永远回不来了。
周斯绵不敢相信,她的心眼咋会那么小。不管怎么样,也不能轻生啊!
等周斯绵恢复了思维,他调配人员参与善后工作。他给出的要求是,安顿好死者,做好家属安抚工作,维护医院安定稳定大局。
现场所有的人,都一言不发,默默垂泪。
直到遗体被殡仪馆车辆运走,大家都没回过神来。
222架在火上烤
这件事又把周斯绵架在火上烤。谁都知道,一家医院出现护士跳楼自尽的事,立马就会引起社会关注,不到一天,就会全网火爆。
“必须立即妥善处理善后事宜!”周斯绵还没想好怎么办,卫健委主任的电话就来了。
周斯绵本身压力很大,卫健委主任这个时候来电话,既有施压的味道,也有恨铁不成钢的意思。他说:“周斯绵,我刚向市委汇报市人民医院党高官建议考察对象,你就给我来这么一出,存心让我难堪?”
周斯绵哑口无言。不管是当院长还是当书记,处理跳楼护士善后事宜,都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他不愿意把这件事跟自己职务晋升联系起来。可是,上面不这么看。
周斯绵在电话里一句话都没有说,直到主任挂断电话,他都懒得解释。这个时候,不合适解释。
侯江涛生前化解棘手问题的拿手好戏,是领导包片分组包干。周斯绵处理善后事宜,也沿袭了这个办法。他将何达兴从凤仙村临时调回来,协助工会主席全权处理善后事宜,统筹协调组、家属组、心理组、法律组的工作。
何达兴踩着凤仙村的露水和城里的月光回来的。他没顾上回家,直奔殡仪馆。
现场有些冷清。只有死者哥哥在场,其他家属都不见踪影。
何达兴工工整整烧香、鞠躬、跪拜。死者为大,无论如何,都要显示必要的尊重。
她哥哥冷眼看着何达兴,等他行礼之后,问:“你是医院的?”
何达兴回道:“是的,我代表医院,来看看她,并负责这次善后事宜处理工作。你们有什么要求,可以跟我提出来,合理的要求,我们会认真考虑。”
“谁稀罕!我妹妹人都没了,你们能给的所谓的赔偿是钱,可是我们要的是人!”
对方这种夹杂着怒气和怨气的平静回答,让何达兴不寒而栗。他能明白也能理解丧失亲人的痛苦。可是,医院能给的补偿,无非就是钱。
“人死不能复生,不管医院给予什么样的补偿,永远弥补不了丧亲之痛!”何达兴说,“医院拿出最大的诚意,就是希望能减轻你们的痛苦。”
对方冷笑:“当然,你有你的道理。我也有我的诉求。我就是希望医院能交出凶手,我要手撕这个畜生!”
“如果这样能解决问题的话,我也希望这样做。”何达兴说,“这年头,不计后果做事,结果会很难堪。”
对方点燃一支烟,猛吸几口,说:“如果我不计后果的话,我早就去为妹妹报仇了!你不知道,我们兄妹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何达兴心里一颤,小声地说:“我知道,每个人都不容易。就拿那个保安来说,他也有家有口,上有老下有小。这个事一出,他还真的会良心不安。虽然警方没有认定他有罪,但是他这辈子活着,就是赎罪。”
对方给何达兴讲了兄妹的故事。哥哥6岁、妹妹3岁那一年,父亲在工地上务工的时候,被工友失手掉下来的钢筋戳破心脏,当场死亡。母亲后来改嫁,远走他乡,留下他们兄妹跟着叔叔一家过日子。然而,叔叔家经济条件也不好,婶婶对他们兄妹非常嫌弃,说他们是一对“背时鬼”,拖累得家里吃不饱穿不好,稍不顺心非打即骂。
兄妹从小就立志,要早点赚钱养活自己。哥哥在叔叔家生活到13岁,初中没毕业,就早早地出去打工。说是打工,其实是在饭店做“童工”,洗碗抹桌子摘菜搞卫生,什么事都做。就算是这样,也是“童工”,人家来查的时候,老板就打发他从店子后门出去,到街上溜达,等人家走了,才能回来。做“童工”那几年,他没有一分钱工资,老板只负责他一天三餐饭,晚上就在包厢里开地铺,顺带着看店子。
16岁之后,哥哥的生活才渐渐好一点。他人聪明,老板喜欢,就安排他到后厨当学徒,学厨师。他嘴很甜,在厨房里忙前忙后,也不跟人计较,他的信念就是,只要能赚钱,能养活妹妹,多做事没关系。后厨里师傅乐得轻松,都愿意看他炒菜,偶尔指点指点,没几年,手艺精进,自己出来开了个排挡,生意还不错。
妹妹护士专业毕业,到市人民医院工作之后,兄妹俩日子慢慢好起来。原本以为兄妹的苦日子熬到头了,没想到,妹妹又为生孩子的事发愁了,到处求医问药。偏巧妹妹的公公婆婆想孙子都想疯了,对妹妹这么多年一直怀不上孩子,很不乐意,总是在家里指桑骂槐,闹得家里关系很紧张。
这次妹妹怀上孩子,公公婆婆对她的态度大为转变,每天清早都要问她想吃什么,想喝什么,只要对肚子里的孩子有利,每天都买回来一堆一堆好吃的。世界上再好吃的东西,吃多了都想吐。可是,婆婆每天都要看着她吃完,才乐呵呵地让她出门上班。
“你说,我妹妹这一天到晚压力多大?孩子没了,等于是要了她的命!她还怎么向公公婆婆和她老公交代!”对方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泪水像泉水一样喷涌而出。
事先,何达兴并不知道这里面有这么多曲折。安慰,是何达兴眼下唯一能做的事,直到找不出新鲜的词汇来安慰对方。
“我很理解很同情你们兄妹的感情,”何达兴说,“我们愿意尽力帮助你们这个家庭。”
对方慢慢平静下来,长叹一口气,说:“我现在倒不需要你们医院给什么帮助,其实,我的生活已经走上了正轨。只是妹妹婆家一时会想不通,在找人,要搞死那个保安。”
何达兴一听,汗毛都竖起来了,急切地说:“这种事要赶紧制止,否则,事态的发展会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谁都不想看到悲剧发生,希望你能劝劝你妹夫。”
“我劝不住。这件事,恐怕真的会失控。”
“你等等,我给院长打个电话,把这个情况通报一下,”何达兴说,“现在制止还来得及!”
接到何达兴的电话,周斯绵惊出一身冷汗,连忙将情况通报给市卫健委和公安局,并跟保安公司通了气,让保安公司马上拿出方案,制止悲剧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