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碗汤引发的血案
安霖挂了。
当意识脱离肉身缓缓升起,安霖,或者说是安霖的灵魂,想当然的以为自己要升上天堂的当口,他一头撞在了天花板上。
总是这样……灵魂习以为常的叹息着,想象着自己面带苦笑的样子。
这是他的家。现在是十二月,室外滴水成冰,所以门窗理所当然的密不透风,貌似灵魂也没有什么穿墙术之类的异能,所以安霖的一缕不知道香不香的幽魂在天花板上跌跌撞撞,进退不得。
唉,总是这样……
俯瞰那具陪伴了自己31年,现在面孔青紫、口吐白沫的肉身,安霖有着一种熟悉的哭笑不得的感觉。
今天是2012年12月21日。玛雅人说这天是世界末日,政府和科学家们言之凿凿的说这是胡说八道,纯属吃饱了还撑着了在瞎扯淡。事实证明这一天确实不是世界末日,可没人说这一天不是安霖的末日。正像某个智商堪忧的美国前总统被饼干呛在嗓子眼可以大难不死,不代表安霖被饼干呛着了也可以继续活蹦乱跳。
于是,安霖挂了。
灵魂继续在天花板上跌跌撞撞,他想起了曾经在网上看到的那句话:生的伟大,死的憋屈。可是回想自己庸庸碌碌这三十年的平淡人生,似乎完全跟伟大这个字眼搭不上边。
……
“不!你伟大过!你真是太伟大了!”
一个头戴乌纱,身着青袍,白面长须的古装中年男子,双手背在身后,两腿倒腾得飞快,围着安霖没完没了兜着圈子,像头拉磨的驴子。
安霖不是个傻瓜,他看得出这人气得够呛,冲他吼出的这句话,除了愤怒与嘲讽,他品不出别的作料。可是他安霖向来人畜无害,他招谁惹谁啦?
……
魂一升天,安霖就知道自己挂了。在天花板上飘的时间并不长,他就被凭空出现的一根绳子锁住了脖子,甩上了天,然后一头栽进了一个长长的队伍。于是,他学着别人一脸痴呆的往前溜达,过了鬼门关,踏上黄泉路,赏过彼岸花,流连忘川河,观光奈何桥。这趟观光之旅难得啊,说是一生仅此一回那是一点也假不了,所以安霖可不想浪费,左顾右盼一会儿都不安生,没有一点身为死人的觉悟,绝对是一副参加了游行团、来地府一日游的范儿。
过了奈何桥,就是孟婆亭了。听上去赫赫有名,亲眼所见也不过一个普普通通的四角小亭罢了。亭前立一木桌,摆满了一碗碗黄澄澄、热腾腾的孟婆汤。踯躅到这里的亡灵,一人一碗汤,忘却前生事,轮回来生缘,概莫能外。桌子后边是来来往往忙个不停的鬼役,有的专司续汤,有的负责收钱,有的拾掇汤碗,有的两两一组,抬着汤桶往来于孟婆亭与一栋隆隆作响的大房子之间。
孟婆亭上,当中摆着一张硕大得足以容下两个壮汉的的躺椅,如今却只在角落里偎着一个鸡皮鹤发、瘦小枯干的老妇人。老妇人双目半闭,神色困苦,身上裹着厚厚的毛毯,缩成小小的一团,看上去就是一个普通的被岁月遗弃、行将就木的濒死老者。不过在这个悲风阵阵,群鬼呜咽的鬼地方,倒也不显得突兀。
她就是孟婆。不是因为她是地府阴使,就非得做出一副死人样。她是真的要死了,凡间传说她在世分三界就已在世,还曾是天界神官什么什么的她倒想!她甚至对此愤愤不平,觉得愚蠢的凡人侮辱了她的智商。如果她真有这么大本事,干嘛都成了孟婆才长生不老,她还是孟姑娘、孟丫头、孟小妹的时候干嘛去了?当她傻啊!
孟婆,不是她的名字,而是地府中专司掌管将生魂抹去记忆的阴使的官名,由她孟家一族的长女世袭。作为阴间一介中级官吏,孟婆没有长生不老的资格,那是有神爵的上官老爷才有的待遇。她也会长大、变老,然后死去,但是她不用喝自己亲手配制的那碗汤,因为孟家人对那玩意免疫,地府的律法只好强制他们再投胎回孟家。如果她一不小心投胎成了这一世的族内长女,那就必然会成为孟婆。所以你说孟家人人都是孟婆也行,谁知道下一回投胎谁会成为长女?虽然全族人几乎都带着前世的记忆,可大伙加起来几千几万代的记忆凑在一块,也不过就是自己熬汤,看人喝汤,再自己熬汤,再看人喝汤……所以所有的孟族人,都有这么几个特点:首先,大家都很熟,熟得早就没话说了。也是,你跟一个人说了成百上千辈子的话,还有啥可说的?一辈子夫妻最后还左右摸右手呢,他们是看见木头都比看见亲戚有感觉。其次是关系有点乱。这辈子父子下辈子叔侄还凑合了,这辈子父女下辈子夫妻就有点凌乱了,偶尔还有上辈子管这位叫爹,下辈子就成了儿的,这就错乱了,不过他们也习惯了。最后也是最共同的特点,就是除了当孟婆的,都视汤如寇仇,宁死不沾汤。
孟婆艰难的翻了个身,她感觉到一种难以忍受的寒冷。在她前世的除了汤以外寥寥无几的记忆里,她对这种寒冷很熟悉,因为在每次临死前,都是一样的感觉。
她对死本来是不该感到恐惧的。因为她注定了死是孟家鬼,生……还是孟家鬼。孟婆这个差事,虽然枯燥无趣,却是个肥差,权势、财富、名声样样不缺。可传到她这代,却成了倒霉的代名词。
她这辈子当上孟婆的前几百年,还算风平浪静,跟她前几百辈子的经历差别不大,虽然活儿是越来越忙,但也应付得过来。可是最近一百多年,凡间的人口突然爆炸式增长,地府的活计也就越来越多,孟婆属下的鬼役从几十人陡增到几百人,还是忙得不可开交。赶巧前任的阎王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由仙升神,荣登天界上官,这可是几万年轮不着一回、祖坟冒青烟的好事啊(呃,阎王他家有祖坟吗……)。有了前任的榜样带动,新阎王上任后干劲十足,风风火火的上天界下凡间考察了一大圈,立即给地府制定了百年发展规划,要把地府建设成天堂……具体到孟婆这一摊,就是学习凡间先进经验,用机器化大生产取代人工劳动。为此,新阎王还特地从凡间收了几个工匠来制造生产线,实现孟婆汤的工业化批量生产。
孟婆对此决定倒是坚决拥护。一碗汤就卖那么几文钱,几万年来就没让涨过价。多雇一个鬼役就多付一份工钱,现在鬼役人数多了十多倍,产量却没跟上。孟婆别说赚钱,都快倒贴了,那么大个家族还怎么养活?难道都去喝汤?
生产线很快投产,鬼役一下子减到了几十个,孟婆汤的产量却提升了十几倍,地府工作效率大幅提高,积压的转世投胎指标迅速清空。新阎王美滋滋的获得了天帝的通报表扬,而孟婆这边也是大把的银子哗哗的入账。可是还没等孟婆笑歪了嘴,就出事了。
新阎王受到了领导的表扬,如同打了鸡血,立马再接再厉,给孟婆提出了新的要求:不仅要喝到汤,还要喝好汤!不仅要达到喝汤的目的,还要重视喝汤的过程!汤要做到色香味俱全,让人入口难忘。至于喝完孟婆汤之后注定啥都会忘得精光这点不重要,重要的是过程,更重要的是态度!对工作高度认真负责的态度!态度决定一切!
这可叫孟婆犯了愁。祖传的方子传了千万年,她祖祖辈辈就知道这么一种熬汤的法子,谁也没想过去动它。现在领导非让改配方,孟婆要有这本事,早学太上老君炼丹去了,还在这扯什么蛋卖什么汤啊?可是人家领导金口玉牙,话一出口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时间紧任务急,没有困难还要制造困难迎头上呢,更何况现在还有困难?被逼得急了,孟婆也没别的办法,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从自家厨房佐料罐里抓一把葱花八角花椒什么的扔汤里一通搅合就算交差完活。
这玩意总吃不活死人吧?
是没吃活死人。可没过多久凡间新鲜事就蹦出来一大堆,什么刚会说话的女童突然抓住陌生老头喊老公的,两岁男童轻松解答了奥数所有试题、说自己是中科院院士的,还有一个长得粉嘟嘟白嫩嫩、看上去简直就是个小天使的小姑娘在电视上用一种谁也听不懂的语言哇哩哇啦讲了十分钟之后,翻译蹦出来说小姑娘讲的是索马里语,自称叫阿普杜拉马蒂普,是一名该死的索马里海盗……最近的一条新闻是一只小狗历尽千辛万苦、独自跋涉几百公里来到另一个城市,扑在一个女人身上汪汪直叫,眼泪淌的哗哗的……据兽语专家说,小狗叫的是妈妈……
正当凡间奇闻异事不断,科学家与神棍闪耀银屏一通胡扯之际,天界地府彻底乱了套。天帝勃然大怒,降了阎王的仙爵,扣了三年薪俸,限期整改,消除影响。阎王被从前任和表彰挑起的成神大梦中拉回到残酷的现实、把自己关进小黑屋哭得鼻涕眼泪淌成河之后,对作为罪魁祸首的孟婆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奈何孟婆的长女尚未长成,宰了孟婆没人熬汤地府也得玩儿完。可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饶,先是孟婆被下油锅炸了个外焦里嫩,之后再将其一族老小扔进五层地狱煎炒烹炸,不把这事搞定,就等着全家都成满汉全席吧。
孟婆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最终还是崔判官支了一招,携了大笔钱财上天找老君帮忙。老君收了钱倒也办事,花了七七四十九天炼成忘魂丹。孟婆再潜入凡间给一个个“神童”、“神犬”灌药。可算是丹还靠谱,凡间消停了,孟婆一家老小回家了,阎王也不要求“色香味”了,总算是折腾完了。
还没完。
被蜘蛛咬一口可能让你变成蜘蛛侠,被伽马射线辐射可能让你变成绿巨人,连在胸口装个小马达都能成为钢铁侠,不过这些玩意跟一碗加了点葱花八角花椒的孟婆汤相比都逊毙了。被还魂丹搞定的都是些小角色,对于那些真正惹了**烦的是一群家伙就无效了。他们居然带着前世的记忆穿越时空投胎到古代去了, 这可就犯了天界的忌讳了。他们把原本的历史折腾得乱七八糟倒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最可恨的是这帮家伙又一窝蜂的把自己那点破事写成小说四处传播,在凡间流传甚广,搞得人尽皆知,这就有点打脸了。就算是神仙,也是要面子的,也是很重视舆论影响的。
于是乎各路神仙纷纷出手,把这帮麻烦制造者们捉拿归案。结果回头一点名,少了一个,神仙们开了天眼找不到,阎王把生死簿翻烂了也查不到这个人的名字。也许是挂在哪个犄角旮旯了吧?各路神仙心里揣着的那点小侥幸还没松快几天,那个不知名的家伙就开始接二连三的闯祸,这下子连天界也罩不住了,天帝被迫降了罪己诏,阎王靠超强的后台关系调职了事,孟婆呢?当然是罪魁祸首老君是不承认自己跟这事有半毛钱关系的。她被判死后投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脱。
她要死了,几千几万年来,她头一次尝到了怕死的滋味,很新鲜,却又是如此的恐惧。对十八层地狱无穷无尽的痛苦的恐惧,让她从一个填满那张躺椅的痴肥女人,迅速萎缩成如今这小小的一团,如今本应是她在阴间正值壮年的年纪,却已然鹤发鸡皮。
或许,找到那个人,我还能有一条活路?
……
踏过奈何桥,就看到了对岸成群的鬼役,于是安霖老实了。
一路上这支亡灵的队伍,压根就没人管过。亡灵们都很老实,像**纵的木偶一样无知无觉的前进。唯一不老实的就是安霖,因为他一辈子都没见过比他还老实的家伙,这回见着了,还有这么多,怂人一下子就不怂了,甚至还试图想欺负一下别人。可是一旦看到前方出现的那些面目凶恶、明显不是老实人的鬼役,安霖立马本神归位,闪进队伍里,装出一脸痴呆相怂人还是怂人。
孟婆亭前,安霖探头探脑,只见每个亡灵路过亭前,从身上摸出两枚铜钱,投进桌旁的竹篓,捧起一碗汤喝掉,全身一抖,继续前行。每个亡灵的动作、频率、节奏完全一致,像是刻苦排练过一样,安霖看了半天,决定从众。
心里有了数,便心安理得的随着队伍向前走去。
结果轮到他,第一个动作就乱了套。他光顾着学人家的动作,往身上摸了一把,手臂一伸,五指一张,做投钱状,然后抓起一碗汤就喝。
咣!
安霖的大脑袋上狠狠的挨了一棒子,虽然没有痛觉,却也让他头晕眼花。一个头上生角,鼻孔朝天,双眼血红的鬼役嗖的一下蹦出来,劈手夺过了他的汤。
“怎么?又一个想喝霸王汤的?”
“哦哦,交钱,我交钱。”
第一把在身上没摸到钱,却突然间壮着胆子想蒙混过关的安霖立马手脚麻利的从脑袋瓜摸到臭脚丫,也没摸出一文钱。
“晦气,又他娘的一个穷嗖的孤魂野鬼。”鬼役一脸的嫌弃,咣咣的又给了安霖两棒子。
安霖明白了。他单身独居,也没有什么亲人,混了一辈子连个算得上朋友的也没有。他的肉身十有**现在还在那间屋子里臭着呢,谁给他烧纸钱?
“回锅汤一碗!”鬼役懒得再搭理他,冲身后大喊一声。
一个拾掇汤碗的鬼役,轻车熟路的把十几个用过的汤碗里的残汁,统统倒进一个脏兮兮的粗瓷大碗里,甩到了安霖的面前。
安霖默默的捧起碗,喝掉。
接下来规定动作中的那全身一抖,按安霖的理解,应该是身体的一种主动反应。所以他等着,不抖,继续等,还不抖。于是安霖有点慌,怕再挨揍,赶紧脚一顿,腰一扭,屁股一甩,全身跟拧麻花似的,扭啊扭啊扭了好几扭。
咣咣咣!
三棒子砸脑袋上,安霖眼前冒起了小星星,花里胡哨的。
他有点脸红。他实在是缺乏在别人面前表现或是表演的经验,意外情况又不断,他心里一慌,抖成了扭,表演过火,活该挨揍。
“刷锅水不行,换汤!他娘的,老子怎么这么倒霉,碰上你这个赔钱货。”鬼役骂骂咧咧,塞给他一碗黄澄澄、热腾腾,而且看上去很新鲜的孟婆汤。
安霖很高兴他获得了正常鬼的待遇,一点也不觉得丢脸了。于是他开心的捧起汤,咕咚咕咚灌进了肚子。
等,不抖。
继续等,还不抖。
他不敢扭了,怕挨棒子。
咣咣咣咣咣!
安霖眼前的小星星连成了片,恍如一道灿烂的银河。
“再喝。”
又一碗汤下肚。
等,不抖。
继续等,还不抖。
“%#%……#¥……#&%¥&¥!!!!!!”
鬼役气急败坏,怒吼着安霖听不懂的某种鬼蜮方言,高高举起了棒子……
“给他换优……优质的。”亭中的孟婆注意到了亭外的异动,艰难的吩咐道。
孟婆汤还有优质的?安霖只听说过羊肉泡馍分普通的优质的,没想到死了又碰到这么一出。
其实所谓的优质孟婆汤,就是以前人工熬制的汤。机器化生产出来的东西,味道确实不咋地不说,质量也成问题,有时会出现失效,或者转世投胎后残存前世的片段记忆。不过这种事情也不常见,就算偶尔碰上了一两个也不会像添加了“作料”的那批汤一样造成重大的影响。所以一旦碰上这种事,换碗手工汤,汤到事了,从无例外。
鬼役不敢怠慢,扔下棒子,骂骂咧咧的拐到亭子旁边,从一个半人高的青色大翁中打了一碗优质汤,塞给安霖。
第四碗汤下肚,优质汤就是优质汤,味道不错,他很回味的咂了咂嘴。
等,不抖,
继续等,还不抖。
汤味不错,可安霖实在是撑着了,不想继续喝了。所以他很小心的、轻轻的抖了一抖,自我感觉表演得还算不错。
咣咣咣咣咣咣咣……
安霖飘飘欲仙,银河系算什么,现在整个宇宙的星星都在对着他闪烁。
“再给他一碗!”濒死的孟婆像是服用了回魂丹,腰不酸了、腿不软了、气也不短了,满脸的褶子好像瞬间都抹平了,整个身子也似乎被吹了气似的开始鼓了,一蹦三尺高,厉声吼道。
还喝啊,我还没投胎呢,就再活活撑死一回?
安霖刚想抗议一下,又一碗汤便被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灌进了他的肚子。
还是没有反应。
“抓……抓住他!”
孟婆手指安霖,全身哆嗦着,双颊诡异的赤红,呼哧呼哧喘得跟破风箱似的,然后白眼一翻,嘎的一声就昏过去了。
一个鬼役如同久别重逢的恋人,猛的揽住安霖,基情四射的将他扑倒在地,接着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十几个鬼役在安霖身上叠起了罗汉。可怜安霖连“嘎”的机会都没有,直接昏了……
第二章 前尘往事
一间四方的小屋,连个窗户也没有,密不透风,当中吊着一盏昏暗的油灯。那个青袍男还在没完没了的绕着安霖兜圈子,从他的口中,安霖已经大致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也知道了眼前这个男人就是传说中的崔判官。
“你已经失去了这辈子之前的记忆?嗯,这很好。”崔判官终于站住,似乎长出了一口气。
安霖第一次看到崔判官脸上有了点高兴的意思,于是壮着胆子小心翼翼的问道:“这辈子之前?我怎么啦?呃……如果不方便,当我没问。”
“其实这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你已经到了这里,告诉你也无妨。你第一次转世时,你的名字叫姬延。”崔判官慢条斯理的说道。
“姬延?东周赧王?听上去不太好。”安霖文科出身,历史专业,知道这个小菜一碟。
“是啊,你本该是个亡国之君。你即位的时候,周王虽然名为天子,实际连个末等诸侯都不如,灭国指日可待,除了活的久点,你本该没什么好处。”
“是啊,不用说秦国,投胎到赵魏韩齐楚燕任何一国,都还可能有翻盘的希望,唯独这周国,国小民稀,四战之地,再加上国势颓丧已久,神仙难救啊。投这么一胎,我还能闯什么祸啊?”安霖开始为自己的前前世忧心忡忡。
崔判官微微一笑道:“你也太小看自己了。你只说了一句话,就改变了自己的命运,还有无数人的命运。”
“一句话?”
“是的,一句话。你即位第二年,传诏天下,宣布禅天子位于天命之人,令天下人共推之!”
“二桃杀三士!”安霖一下子兴奋了起来。
“是的。你的这道诏令使得灭国之战提前了近百年。而秦国少了百年积累,又事起突然缺乏准备,根本没有独灭六国之力,七国陷入一片混战。你则一面笼络天下能人异士,一面凭着后世记忆找到了灵宝金矿,建立了一支装备马镫铁刀的骑兵。待各国战至力竭,你先是以失德为名联合六国将秦国逐出关中,斩秦昭襄王,夷其族。继而寻一傀儡,称其为晋公后裔,令三晋还国。三晋拒绝后,你以裂土为诱饵,尽起楚齐燕联军灭三晋。又以战后分土不公为名,诱齐楚相争在前,东周骑兵奇袭于后,大败楚军,历五年灭楚。至此,东周一统天下之势已不可夺,齐燕先后来降,你呢,臭不要脸的第二次即位,不称王而称帝。”
“mission impossible!”安霖一脸的陶醉,突然发现自己的英语居然能说得很溜,“我这么折腾,你们当神仙的也不管管?”
崔判官则是一脸的不屑:“没听说过‘天上一日,地上千年’吗?虽然没有千年那么夸张,不过你在凡间折腾这几十年,也不过是我打个盹的工夫。再说,那阵子瞎折腾的人多了去了,谁顾得上你啊?那时候你的处理编号是250,后边排着呢。”
“靠,这么天才的创意,才混了个二百五,你们神仙真是没眼光。”安霖感到有点灰头土脸,又愤愤不平的嘟囔着。
“是啊!”崔判官也是颇多感慨,“谁知道你这么能折腾啊?你称帝第三十五年,我们派去处理你的人到了。按照程序,要先把你干掉重新投胎,然后抹平你扭曲的历史轨迹,重现原本的历史进程。这些事情一开始都进行得很顺利,你死了,历史也恢复了本来面目,也就是还原了秦统一的那段历史。可是很快事情就不对劲了。”
安霖正陷入深深的失落,就像一个孩子在海边堆起了一座漂亮的沙堡,却突然被一个讨厌的巨浪打掉一样。听到崔判官最后一句话,他又像被打了一针吗啡,急切的等待着下文。
崔判官继续说道:“你本来应该重新投胎为人,可是翻烂了生死薄,也找不到你的名字,最后居然在另一个分页找到了你。”
“分页?”安霖莫名其妙。
“是的,分页”崔判官严肃的说,“这涉及到天界、凡间和地府之间一套严密的规则。不了解这个,你就不知道这件事情到底有多严重。
你现在知道了神仙是真实存在的。可凡间的人却不知道,为什么?用你们人类的话讲,那是因为我们与你们不在同一个维度。我们处于比你们更高的维度,所以我们可以看到你们、感知你们、影响你们、驱使你们,而你们却对此一无所知。而凡间并不像你们认为的那样是独一无二的,而是存在无数个平行空间,每一个平行空间,我们称之为一个分页。我们神界的使命,就是管理这些分页,以使这些分页的文明,按照既定的轨迹走向它们应有的命运。”
“我怎么感觉像是在养猪?”安霖有点愤愤不平,“那岂不是说我们凡人无论做了什么都是无用功,像猪一样迟早是被宰杀的命?”
“哈哈,不愧是个聪明人,你的这个比喻很形象,我怎么就没想到呢?这个说法在神仙圈里一定会很流行。”崔判官哈哈大笑,“我们就是养猪的,管理着无数个猪场,只要猪们老实吃老实睡老实长肉,就万事大吉,就这么回事。”
安霖还不死心,也不甘心:“难道就没有意外?”
“你不就是一个意外?”崔判官白了他一眼,“别打岔,难道你不想知道你以前干的那些破事了吗?”
安霖立马静如处子,对人类命运的关心与悲悯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这回你没有投胎,而是附身在明万历皇帝身上,时间是凡间公历1583年,也就是万历亲政第二年。”崔判官缓缓的说道,脸色不大好看。
“哇,又是一皇帝,不过这位好像也不大正常,难道又要开始一个‘mission impossible’?”安霖看似喃喃自语,不过越看越像是在洋洋得意.
“你附身之后,办了三件事:改官制、练新军、革新科举。过程就不提了,反正十五年后,建立了模仿500年后的责任内阁制,陆海军实现了火器化,科举变八股为文理工农医并举。”崔判官看上去有点看不惯安霖的那副臭德行,开始语焉不详,“然后发生日本侵朝,你率军亲征,击退日军,顺手吞并朝鲜,并在朝鲜立法三章:‘冒认祖先者死,吹牛逼者流配三千里,整容者杖八十’,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安霖偷偷吐了吐舌头,心里笑开了花。
“又三年,你举兵十万东征日本,历五年扫平日本全境。之后大造海船,历经20年尽迁日人于大安德烈斯群岛,几乎与五月花号同时到达北美。你说什么‘日人凶残,不可为邻’,那人家美国人招你惹你了?你非得大老远给人家送去这么一个邻居?400年后,日军侵美,奸淫掳掠,无恶不作,大半个美国沦陷。美国人民一寸河山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浴血奋战八年,用无数血肉筑就新的自由女神,才在世界反法西斯联盟的帮助下收复国土,击退日军。都是你造的孽!”崔判官说得一本正经,脸色却十分古怪。
“老子真是个天才儿童!”安霖再也忍不住的哈哈大笑起来。
“幸亏这次我们发现得早,对你不敢怠慢,调集大队人马去围捕你。本以为这回万无一失了,谁想就在你即将万箭穿身之际,你居然跨空了!”崔判官喃喃说着,脸色越来越不好看。
“跨空?跨空是毛啊?”安霖变身好奇宝宝。
崔判官突然变得十分严肃,正色道:“你现在该问的不该是跨空。你能够穿越,是我们出了问题,还能够解释。可是你居然从一个分页跨到了另一个分页,这已经不能用凡间的规则解释了,然后你来到另一个分页没有投胎却做到了附身,生死簿上找不到你的名字,这几乎就是半神了。而你以未死之躯从一个时空跨越到了另一个时空,这只能是神仙才能做到的事!”
“哇,原来我是神仙!”安霖美得哈喇子淌满地。
“你要是神仙就好了!我们也不用操心了,把你抓回来揍一顿,顶多削去神籍。问题是你不是神仙!”崔判官长叹一声,一脸的烦躁,“咱们接着说。你在跨空之际挨了雷公一记雷劈,结果你跨空跨得有点歪,跨到了印度。”
“印……印度!”安霖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下意识的举起两手,一脸痴呆的看着他向来记不住三哥是用哪只手吃饭,用哪只手擦便便……
“呃,咳咳。”崔判官一脸似笑非笑,“别害怕,你在那呆的时间不长,还没等我们查清你的身份你就自杀了。死因据说跟什么用错手有关。”
“呕”安霖趴在地上狂吐,肚子里破口大骂:雷公你等着,老子跟你不死不休,死了也不休!
崔判官背转过身,捂着嘴笑得满脸褶子可算是出了口气啊。
“我们继续吧。”安霖吐够了,崔判官也乐完了,“你自杀完了又跳到了一个分页附身,我们又找不着你了。这回你学精了,附身了一个无名之辈,领着一群人躲在深山老林里一猫就是二十年,然后你就出山了。
这时是汉王元年,也就是公元前206年。彼时楚汉争霸方起,刘邦项羽打得正热闹,你突然领着一彪人马横插了一杠子。你出来捣乱也就罢了,你手下的兵手里拿的那是啥玩意?火铳铜炮!可怜楚霸王一世英雄,力拔山兮气盖世,被你一炮轰得骨头渣子都没剩下,虞姬倒是被你抢跑了!刘邦投降,你一统全国。公元前191年,你的军队列装火绳枪,又五年发明蒸汽机,开始工业革命!公元前180年,本该铁器尚未完全普及的年代,已经是遍地机器工厂,汽车开始规模生产,火轮船开始跨洋远航,你都准备发明飞机了!公元前160年,你都六七十岁的人了,又假装死了换个身份蹦出来掏出满口袋的证据,臭不要脸的说你是你自己流落民间赶回来继承皇位的儿子,然后领着你的军队天上飞机,地上大炮,海上军舰去征讨那些大刀片还没整明白的异族、征服世界去了。大哥,你当你玩帝国时代啊!”
安霖简直开始崇拜起自己来了。以前看穿越小说,主人公费劲九年二虎之力,也无非是泡一堆妞,整个王公当当,了不得也不过当回皇帝。看看咱,弹指间轻描淡写就当上世界之王了!这几辈子活得值啊,连当回三哥都可以忍了呃,还是算了吧。
“唉,凡人啊,你这是拿无知当有趣啊。你觉得自己很伟大、很厉害是吧?可是你知道你做这些事的结果是什么吗?”崔判官长叹一声,摇头说道,“你以为我们神仙闲着没事管你们这些猪场干什么?你们这些愚蠢的凡人折腾来折腾去的跟我们神仙有关系吗?之前跟你说了,我们神仙管理凡间的责任,是要让每个分页算了还是叫猪场吧,让每个猪场按照既定的轨迹走向它们应有的命运。你知道这个命运是什么吗?就是不能接近神,不能成为神!这是不能触碰的底线!
绝大多数正常的文明,其必然的宿命,就是毁于凡人自身的**与贪婪。因为**与贪婪,凡人会自相残杀最终同归于尽、会疯狂的攫取资源从而毁灭赖以生存的自然环境、会偏执的追求科技进步继而毁灭族群。也有极少数的文明,能够逃过种种劫难,发展到接近神的程度时,就需要我们神界插手,对这些文明设定时限予以毁灭。比如你这一世所在的文明,本来这个时限就是凡间公历2012年。不过你们那个文明出了点小岔子,笨蛋太多,就出了一个爱因斯坦,还晚出现了一百多年,所以那个时限就没有必要了,这个文明注定没了接近神的机会。”
靠,真是傻人有傻福,原来缺心眼才是人类真正的救赎啊……
崔判官突然面色一变,厉声喝道:“而你!前前后后在十三个分页文明捣乱,本来这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顶多我们当神仙的辛苦点,把你篡改的历史抹平,再回头把你扒皮抽筋下油锅、扔进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也就得了。谁想到,我们各路神仙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施尽各种高级仙法,居然对你篡改的历史无能为力!既然历史进程已经无可更改,家猪成了野猪,那我们只好宰掉野猪,毁掉这个文明,再养一窝猪。可谁知……这些猪居然成了精,杀不死了!”
“为毛啊?”安霖其实很聪明,要是神仙们真要对他大刑伺候,就用不着跟他废话了。所以他不害怕,继续跟崔判官八卦。
“我怎么知道!”
“你是神仙嘛……”
“我们神仙欠你的啊,你问啥我们就得知道啥啊?”
“呃……那怎么办啊?”
“没办法,我们的底线是不能突破的,突破了这个底线,就意味着神界的坍塌,所以我们只能舍车保帅,既然宰不了猪,就毁了这些猪场!”
安霖噌的一下从地上窜了起来。刚才听说那些时空的人们没有因为他的一通折腾而受到伤害,他还在欣慰。现在可好,连孕育无数文明与生命的空间都将因他而毁灭,这是他内心那点小小的愤青情结所无法接受的。他戟指崔判官,怒吼道:“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扒皮抽筋冲我来!”
崔判官却比他还愤怒,一把打开他的手,揪住他的衣领,咬牙切齿的更大声吼道:“你当我不想吗?你以为你刚才是在这睡了一觉?从你被抓住,已经在老君炉里用三味真火炼了七七四十九天,继而用雷公锤劈了一百零八记,阎王殿的油锅炸了八百个来回,你当我们是把你请回来供起来当祖宗的?”
“然后呢?”安霖突然微笑了起来。
崔判官一下子成了泄了气的皮球,松开安霖,退后两步颓然道:“我们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你篡改的历史我们抹不平,你历经的文明我们毁不掉,就连你的灵魂我们也整治不了。
我们刚刚召开了紧急会议。这件事必须解决,而且必须悄无声息的解决,连你带那十三个分页。我们已经做出了决定,那十三个分页已经被隔离,你将被送到其中的一个分页,而你连同那些分页,我们神界无论如何都要毁去。”
“你确定这次你们能成功?”
“确定!”崔判官目光坚定,安霖仔细观察了半天,没发现半点色厉内荏的意思。
两个人突然陷入了沉默。
“为什么是你来跟我宣布这个事情?”安霖突然问道,然后死死的盯住崔判官的眼睛。
崔判官明显有点准备不足,目光有些散乱:“哦,我是判官嘛,这事归我负责。”
“哦”安霖的眼光中有点意味深长,“那我要是不去呢?”
“你没得选择,虽然我们弄不死你,但是想把你弄到哪去还不在话下!”崔判官看上去色厉内荏,态度有点不那么坚定,“你也别担心啦,毁灭分页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我们开会研究需要时间,研究出结果再准备施法怎么也需要一段时间,相当于凡间三五百年,凡人好几辈子的时间呢,不错啦。”
安霖悠然一笑,开始绕着崔判官踱起步子:“如果我不想去,我有没有办法做到其实你们也没把握吧?如果我去了,我是不是能逃出来,你们也不知道,对不对?甚至说你们要毁掉那些分页能不能成功也是未知数吧?就算你们把那些分页真的毁掉了,那些分页里的我是死是活你们心里也没谱吧?因为这些事情你们也没碰到过对吧?哦,对了,这么大个事派你个小判官来,你们神仙中的大官都出差了还是休假了?”安霖走到墙边,敲了敲墙壁,“隔墙有耳?哦,不对,你们神仙不用听墙角的,你们有仙法嘛,千里眼顺风什么的,对不起对不起,我们凡人又傻又笨,说错了话得罪莫怪。”
崔判官的脸色迅速灰败了下来。
“不过呢,我这次不为难你,我去。”安霖慢吞吞的说道,“但是你们要答应我一个条件,否则我不敢保证哪天我心情不好再回来溜达一趟。”说完这句话,安霖站定,背起双手,双眼半闭半睁,心里却在发毛:我咋回来啊?
“什么条件?”崔判官心理素质明显不咋地,急急问道。
成了!安霖心下大定。
“现在我不想说,该说的时候我自然会告诉你话说我到了那边想找你不费劲吧?”
……
“现在可以开始了吗?”奈何桥头,崔判官问道。
“等等等等!你这是要把我送到哪去啊?成为什么人?性别年龄相貌婚史病史财产什么的,你不说清楚我可不走。”安霖一副大爷相。
“这个……那些个分页被你破坏得面目全非,完全脱离历史轨迹,我也不好说啊。”
“那我要是不满意,说不好我还要回来哦,到那时……”
话音未落,就觉得屁股一疼,一股大力传来,安霖身不由己的向前飞去,一头栽进忘川河。靠,就这么穿啊,老子自己不会跳啊?被崔判官那老小子阴了……
远远的,依稀传来崔判官歇斯底里的狂笑。
ps:这个引子引得又臭又长?我也这么觉得。不过不对某些人事儿冷嘲热讽一下,我又心中不爽,所以就借神仙说事了。不过各位看官请放心,这些神仙鬼怪在这本小书里就是打打酱油,一天一个五块钱盒饭的群众演员,正文里还是讲人事说人话,神仙们就算想免费出场咱也不给他们剧本。
下章开始,正文奉上,请各位看官不吝捧场,
第三章 大逃杀
我们是怎样从猴子进化成世界的统治者的?
韩昌黎先生曾经曰过“如古之无圣人,人之类灭久矣”,而太祖则反驳道:只有人民才是历史的创造者。外国人的心理就比较灰暗了,一个叫克罗齐的意大利佬阴险的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而安霖最喜欢的一个作家则用最市井的语言告诉他,历史就是个**,谁有权势就可以弄它一下。
不过安霖从来不认为这些高大上的命题跟他有什么关系。他就是个小老百姓,每天朝九晚五的把自己折腾得晕头转向,车子房子老婆还是遥不可及。所以什么历史走向、人类命运和家国大事跟他远得摸不着边儿,与此相比还是一张银行催款单更能要了他的小命。
所谓万事无绝对,谁说小人物就注定跟大历史无缘?安霖肯定不是圣人,但起码是人民中的一员,当曾经的历史变成了他的当代史,谁说他就没有资格去捅一捅?
……
安霖栽进忘川河不久,脑袋上就稀里糊涂的挨了一记重击,一股他从未体验过、而且无法忍受的痛感如同海浪一般袭来,又如同海浪般退去。他的身周充满了一团忽忽悠悠的白雾,脑袋也跟着忽忽悠悠的仿佛被掏空,似乎还在隐隐作痛,全身肌肉僵死了般的连小手指都动弹不得。
尽管眼前那团粘稠得几乎让他窒息的白雾看上去一动不动,他还是感觉到自己正在飞速的下坠,脚底下则是永远都到不了底的深渊。他开始恐慌,他想要挣扎,他试图抓住什么,却统统的一无所获。他急得张嘴大喊,耳边却只有死一般的宁静,他一会儿觉得汗水像爆了的水管一样从身体中涌出,转眼间又发现自己现在根本就不具备出汗的功能。
大概一刻钟之后,他耳边死一般的静谧消失了,传来了许多人喧嚣呼喝的声音,继而他感到身边的空气开始变得灼热,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充盈了他的大脑。
眼前忽的一亮,他看到了蓝天、白云,还有绿树。绿树?他挂掉的时候明明还是寒冬腊月,怎么会有绿树?然后他发现刚才死死缠绕着他的那团白雾并没有消失,而是化成了一捆白麻布把他从头到脚缠了个结结实实,就露出眼睛鼻子嘴,连小手指头都动不了。
这是穿到埃及了?这是要把他做成木乃伊镇压到金字塔底下?
安霖大骇,想喊叫却出不了声,就拼了命的全身乱扭。不过他似乎被牢牢的捆在了一块大木板上,大木板还在移动,貌似他被人捆在板车上了。
“哎呀!郎君醒啦!”
一个嗓音尖利高亢好似太监的声音在安霖耳边响起,然后这个声音的主人就继续大呼小叫的跑远了。紧接着,一个小姑娘的脑袋瓜钻进了他的眼帘。
这是一张非常标致的小脸,看上去还没有他的巴掌大,可能就是这个原因,所以她的两只亮晶晶的眼睛就显得特别的大,几乎占据了整张脸庞的一半。小姑娘看上去也就十三四岁的样子,鼻子小巧挺翘,嘴巴圆润嫣红,脸蛋光洁白皙,一如卡通片里的卡哇伊美少女。
不过小姑娘看上去似乎心情很糟糕,两道稍显散淡的弯眉皱到了一块,编贝一般的小白牙狠狠的咬着,两只又大又亮的眼睛微微眯着,跟小探照灯似的在安霖的身上胡乱打量。安霖正在莫名其妙,突然之间,不知道她从哪里摸出两枚小青杏,然后一个鼻孔一个,恶狠狠的塞进了安霖的鼻子。
可怜安霖上辈子就对任何长毛的东西过敏,这种长满细毛的杏子简直就是他的天敌,被塞进鼻子更是要了他的老命。果不其然,安霖立马感觉整个鼻腔甚至整个脑袋都麻痒难忍,偏偏他又被捆成了粽子动弹不得,于是一个大喷嚏就应运而生了。
“阿嚏”
随着这个大喷嚏,两枚杏子像出膛的子弹一样从他的鼻孔里发射出去,不知道飞到了哪去。随着杏子一起飞出去的,还有大把的鼻涕和眼泪,糊了他一头一脸,小姑娘顿时笑得嘎嘎的,趴在安霖的身上不停用小拳头捶他的肚子。她这么一捶,安霖顿时觉得胸腹通畅了不少,居然可以说话了。
“臭丫头,你等着,老子跟你没完!”
“啊你能说话啦?”
小丫头被吓了一大跳,爬起身来正对上安霖悲愤的眼睛,发现这家伙的眼珠子四处乱转精光四射,身体也非常有力的左扭右扭,哪还有一刻钟之前的那副死人相?小丫头二话不说扭头就跑,一边跑还一边鬼叫着:
“诈尸啦”
……
没一会儿功夫,安霖的眼前就围满了脑袋,连蓝天白云都看不着了,还乱哄哄的,吵得安霖脑瓜仁子都快炸了。
“闭嘴呀!你们捆着我干什么?绑票吗?”安霖大吼道。
“郎君莫恼,你身负重伤……”一个头戴幞头、留着短须的中年人小心翼翼的说道。
“重伤个屁啊!老子有伤也是被你们捆的!”
“可是……”
“别可是了,是绑票就继续捆着,不是就赶紧给我解开!”
众人似乎不敢违逆安霖的吩咐,又看他精神头十足,没一点重伤将死的迹象,便犹犹豫豫的将把他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白麻布一层层的解开,然后就捧着还残留着斑斑血迹的白麻布大呼小叫起来:
“天啊,胸前得那道足有三寸多长、深可见骨的的剑伤不见了!”
“胸前那一剑算什么!郎君的脑壳都被砸瘪了,现在又长回去了!”
“郎君后心中的那一掌,早晨还又青又紫的,如今一点痕迹都看不出来啦!”
……
安霖如今全身上下就剩下了一条犊鼻裤。让他满意的是,这条犊鼻裤是连裆的,不至于让他的小兄弟跑出来溜达。身体能自由活动的感觉很好,不过那帮家伙一边啧啧称奇,一边在他身上摸来摸去的感觉就不咋地了,他扒拉开一大堆咸猪手,随便拉伸了几下身体,觉得还是先搞清楚状况比较好。他知道他被崔判官扔回了古代,可是古代这个范围大了去了,穿到战国和穿到唐宋元明清那完全不是一回事……
可是还没等到他开口,就见一个灰衣大汉一头钻进人群,甚至来不及瞅一眼安霖,便向刚才说话的那个中年人禀告道:
“管家,发现追兵!”
众人轰的一声炸开了,拔刀的拔刀,牵马的牵马,刚刚还像个香饽饽似的安霖立马没人搭理了。
“都莫慌!安贵,你带十个人保护郎君先走,其余人等随老夫迎敌!”
中年管家喝住众人,大声的发布着命令。管家在众人中似乎很有权威,纷乱的人群顿时变得井然有序,近百个灰衣汉子从一辆辆板车上翻出甲胄披挂整齐,跨上战马持刀执矛,排成两个松散的纵队,默默的驻马道旁。而管家则将安霖领到一辆马车旁。
“管家……”安霖虽然搞不清状况,却也知道好像情况紧急,这帮人要为了保护他去跟不知道哪来的追兵拼命,让他的心里有些不安。
“郎君身体无恙就好,这里的事情有老奴,郎君无须担心,只管安心上路,只要到了蒲津关就平安了。”管家温言安慰道。
“要不我们一起跑吧,追兵也不一定追得上……”安霖当了一辈子小老百姓,完全没有为上位者的自觉,心里还是过意不去。
“郎君无需多言!官府这次来者不善,怕是不死不休。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郎君只需记得一路往蒲津关走,切切勿忘!” 情况似乎很紧急,管家不再跟他客套,强行将他推上马车。紧接着马夫一声吆喝,长鞭一甩,马车便滚滚前行,将管家和骑兵们大声喝战和如雷的蹄声远远的抛在后头。
马车很颠簸,狭窄的车厢里除了安霖,还有个面目俊秀但总让人感觉有些贼眉鼠眼的小厮。在两人的对面,车厢角落里还蜷缩着一个小姑娘,安霖一眼就认出了这家伙就是往他鼻孔里塞杏子的罪魁祸首,不过他现在无心计较,管家和骑兵们的命运让所有的人都心情沉重。
车粼粼马萧萧,车厢里却如同死一般的寂静,以至于那个叫安贵的汉子好几次掀开窗帘探视里边的状况。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安霖实在受不了这种煎熬,终于开口问那个小厮:
“这是怎么回事?”
“郎君,小的也不知道啊。昨天晚上都入更了,管家突然接到一个蒙面人投书,然后就召集护院和佃户老陈叔他们,来不及收拾细软,连后宅王管事和女眷们都没管,抬上少爷就走。小七和小人因为轮到给少爷守夜,才被叫上照顾郎君的伤势。”
“那百十个骑兵都是咱家的护院和佃户?”
“是啊。小人也没想到平时老实巴交就知道种地的老陈叔和刘二他们居然这么威风,他们的战马、大槊、甲胄比那些府兵的还要好。不过庄子里的府兵都被陛下招到北边征讨什么高句丽去了,为什么老陈叔他们没去?”
“少打岔!你刚才说我的伤势是怎么回事?”
“啊……郎君你不记得啦?”
“呃……我失忆啦!”
“这……好吧。十天前,郎君在县城跟西街王寡妇逗着玩,然后不知道从哪儿蹦出来个野丫头管闲事,就跟郎君打起来啦。郎君一时大意,被那个野丫头砍了一剑、拍了一掌,又一头撞墙上把脑壳都撞瘪啦!当时就是小的奋不顾身把郎君扛回了家。那些傻郎中还说郎君受伤极重,即便是扁鹊华佗在世也难救得,只靠着大补之物吊着一口气,谁想到老天爷保佑,郎君居然无恙了……”
那个叫安寿的书童还在口沫飞溅的拍着安霖的马屁,不过安霖已经基本弄明白了事情的经过。原来他附身的这位是个花花大少,青天白日之下调戏小寡妇被一位途径的女侠路见不平,拔刀给砍了……不过他关注的重点显然不在这里。
“你们都姓安,咱家也在安家庄,难道我也姓安?”
“郎君你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了?”
“少打岔!”
“哦。郎君您姓安名霖,今年十七岁,是我安氏族长的嫡生长子。”
我还叫安霖!难道有这么巧的事?
还没等安霖继续发问,那个叫安贵的汉子猛的拉开了窗帘,急切道:“郎君,前方一里外有官府设卡堵截,咱们走不得了!”
“前边有多少人堵截?管家那里有没有消息?”
“有五十个官兵,十多个民壮弓手,骑兵大概有十个,管家那边还没有消息传来。”
“有没有别的路?”
“没有。即便有些小路也行不得马车,即便是战马也走不远马蹄子就废了。”
“那怎么办?”
“既然郎君已经伤愈,说不得就得弃车上马,咱们冲过去!”
“啊……我不会骑马……”
“什么?郎君自幼师从杨校尉,弓马娴熟,尤其善使一柄大槊,一槊连穿四木人而犹不止,便是管家与小人联手也不是郎君的对手,如何又骑不得马了?”
“这……”
安霖哪里骑过马?便是看别人骑马那也是在电影电视里。不过现在被逼到这里,只得跳下马车,眼瞅着安贵牵过来了一匹肩高超过他脑袋的大黑马,一咬牙一跺脚,左脚踩上马蹬,身子一跃右腿一扁,居然稳稳当当的骑到了这匹高头大马之上。
安霖不知道什么叫肌肉记忆,只觉得自己运气不错,趾高气扬的一回头,看到安寿和那个叫小七的小婢女正在眼巴巴的看着他。
“安寿、小七,郎君伤愈无需你们继续照料。趁着追兵未到,你们赶紧逃命去吧。”安贵对他们说道。
安寿还在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求郎君不要扔下他,小七却眼珠子一通乱转,然后就一头钻进马车。等她再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把刀。
“郎君,您的刀。”小丫头捧着那把横刀站在安霖的马侧,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对着他忽闪忽闪的,往他鼻子里塞杏子时的嚣张霸气早就不见了踪影。
“唉!”
安霖一声长叹,俯身揽住小七的腰肢把她拽上了马,这样一来小丫头正好跟安霖坐了个脸对脸,然后就生怕他反悔似的手脚齐上、八爪鱼式的将他抱了个结结实实。小丫头的身子轻飘飘的,也就七八十斤的样子,怪不得身材长得跟带鱼似的,抱得这么紧还是啥感觉都没有……
安贵见此也没再多话,顺手将安寿扔到自己马后,便指挥着将马车赶到队前,众人紧随其后,将安霖护在核心,策马轰隆隆的向前驰去。
当前方横堵在路中的哨卡由一个小黑点逐渐变得清晰时,马车的速度也越跑越快,当站在哨卡前企图拦阻车队的官差的吼声传来时,马车夫的鞭子已经甩得山响,当几支羽箭迎头射来时,车夫迅疾的拔出一把短刀插进驭马的后臀,然后身子一跃跳上了旁边的一匹战马。
受惊的驭马惨嘶着一头撞进了哨卡,两层鹿砦被几百斤重、疾驰而来的马车撞得东倒西歪,连带着撞飞了十几个来不及躲闪的官兵和弓手。紧随马车的骑士们随之双腿一夹马腹、缰绳一抖,十余匹战马在疾奔中高高跃起,从鹿砦上方一跃而过。
安霖被骑士们夹在中间,晕头涨脑的跟着跑,就算顾得上驾马跃障,可是他哪里懂得这么高超的控马技巧啊?亏得安贵看出郎君自从伤愈情况就不大对头,指挥马队稍稍转向,使得安霖的战马正巧从鹿砦的空隙处冲过,避免了一场悲剧。不过安霖还是眼瞅着一杆长矛从路旁倏忽间刺出,捅进了正在高高跃起的一匹战马的腹部,受伤的战马一声嘶鸣,几百斤的分量加速度将长矛生生的撅断,连带着长矛的主人也跟着飞上了天。马上的骑士在空中弃马,一个飞扑扑倒了一个弓手的同时,手里的横刀也插进了弓手的颈项。骑士紧接着一个翻滚卸掉了冲力,一边挥刀拦住路边涌出的矛手和弓手,一边回头大吼:
“郎君,速走!”
安霖的心底泛出一片的酸涩,伏低上身躲避身后不时飞来的冷箭,咬紧牙关策马飞驰而去。就在这一瞬间,他眼睁睁的看着又有两个骑士或中箭、或被路旁的矛手拖下了战马。
闷着头又跑出了几里地,安霖的大腿内侧被马鞍磨得生疼,刚想缓一缓歇歇脚,就听身后又响起了马蹄声。
“有骑兵追上来了!属下带人去拦截,郎君沿着这条大路直走,到了一条大河处自有人前来接应!”安贵大声对他说道。
“我们同去!”这一路上为了他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安霖哪经历过这个?早就按捺不住,宁死也不肯再当逃兵。
安贵也不言语,一刀背劈在安霖座下大黑马的屁股上,大黑马咴咴的一声怒吼便落荒而逃,而安贵则带着剩下的七八个骑兵顺着来路冲了回去。
大黑马发了狂似的跑了好久才慢慢的缓下了脚步,小七还像八爪鱼似的紧紧的抱着安霖,见大黑马速度慢下来了才松开他,一抬头,发现安霖已经泪流满面。
“郎君……”
“嗯。小七,现在就剩下我们两个了。”
“老管家和贵叔他们会回来的,他们可厉害啦!咱们家以前遭过贼,都让老管家和贵叔他们打跑了呢!郎君,我们在路边等等,他们一会儿就回来啦。”
“不行。他们让我们沿着这条路一直跑到一条河边,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前边有什么,可是这是他们拿命换来的。拿命换的东西很贵、很重,我们浪费不起,所以我们不能等,必须继续走。”
“郎君,你说的小七不懂……”
“其实我也不懂,我这一睁眼,还没搞明白怎么回事就被人追杀的一路逃窜,看来我是被骗了!”
第四章 宇文家奴
安霖上辈子曾是一所三流大学的四流历史专业的五流毕业生,从他这一路上所遇众人的衣着、谈吐和军械上来看,以他学到的那点可怜的、差不多全还给老师的知识中,安霖只能确认当前应该是隋唐时期。隋唐时期如果有一个姓安的被官府不惜重兵围追堵截,他能想到的只有安禄山了……莫非是崔判官坑了他、不但让他穿到安禄山家族,还是一个胡种?安霖顿时吓得一身冷汗。
安霖找不到别人,只能问小七。可惜这个小丫头只记得她七岁被卖到了安家,然后就一直住在安家庄伺候小郎君,安霖那个没见过面的便宜老爹是个商贾,常年在外行商。其他一问三不知,连她唯一去过的、安家庄附近的县城叫啥都瞠目结舌,只是翻来覆去的不停的抱怨郎君不但欺负她,还老是调戏她……
安霖和小七一路拌着嘴,原本悲愤憋屈的心情倒是舒缓了许多,在太阳将要西斜的时候,道路的远方果然出现了一条大河,同时出现在大河边上渡口的,还有好几百名骑兵。
安贵说河边会有人接应,可安霖并不觉得这些骑兵是来接应他的。因为这些骑兵不但披挂着与前边哨卡那些官兵同一样式的土黄色战甲,长矛的矛尖上还挑着十几颗人头。
“啊是老管家!是老陈叔、福叔、禄叔还有贵叔!”小七带着哭腔大声的尖叫起来。
安霖的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这一路上他见识过死亡,但是他还是心存侥幸,以为这不过是崔判官的一个玩笑,还像小七那样天真的以为老管家和安贵他们能够杀退追兵,在河边笑呵呵的等他归来,可是现在那些面目狰狞、血淋淋的人头打破了他所有的幻想。
他默默的抽出了横刀。在他的记忆里,他连只鸡都没杀过,更不知道该如何挥刀杀人。可是面对几百个想要他命的骑兵,他别无选择。
对面的骑兵队伍中站出一个将官模样的大汉,戟指安霖喝道:
“对面可是杨逆余孽安霖?”
“我是安霖,却不是什么杨逆余孽。你是谁,有什么事?”
“某家乃是左骁卫屈大将军麾下鹰击郎将王子通,奉刑部卫尚书之令特来擒拿你等,还不速速弃械下马就擒!”
“我不认识你说的什么屈大将军,更没听说过哪来的狗屎卫尚书,你杀了我家的人,这事我跟你没完!想抓我凭本事,你这张臭嘴是镶金的还是嵌玉的,想让我投降就投降?”
安霖早已经被那十几颗血淋淋的人头所激怒,忍不住破口大骂。他不怕死,大不了去地府找崔判官算账,想起崔判官他就恨得牙齿痒痒。
没想到还没等王子通暴怒,他身后就窜出一骑,马上一员小将哇呀呀暴跳如雷,策马挺槊向着安霖杀去。王子通瞅了这家伙一眼就无奈的长叹了一口气,此人是刑部尚书卫玄的侄儿,名叫卫明成,安霖言语中辱及他的长辈,卫明成如何能忍?竟是不顾军令擅自出阵。不过王子通也只能听之由之,这种世家子弟,只要不触及根本他能忍还是忍着得好。
卫明成一动,安霖便策马迎了上去。眼见两马驰近,卫明成手中一杆丈八长槊如同出水的毒龙一般直挺挺的刺向安霖身前的小七,似乎有将两人穿成肉串的意思,安霖几乎是本能的一拨马头,将将避开槊锋,然后左手上的横刀就轻轻的粘在了槊杆上。
眨眼间两马一错蹬,横刀那雪亮的刀锋即将削上卫明成的手指,卫明成一声大叫,双臂一较力,长槊狠狠的抽向安霖,并企图借机将横刀磕开。
此时二人刚刚交错而过,安霖猛的一夹马腹,大黑马咴咴的一声嘶鸣骤然加速躲开了横抽过来的槊杆,安霖手中的横刀借势挥了个漂亮的刀花,反手劈向了卫明成的后颈。
刀风呼啸,卫明成吓得三魂七魄出窍,一把扔了碍事的长槊,赶紧俯身低颈双手抱头。就听咔嚓一声脆响,半截铁盔飞上了半天,连头皮都被削掉了一大块,满头的碎发掺杂着呼呼直冒的鲜血糊了他满头满脸。卫明成显然是被吓傻了,双手扎煞着,嘴里嚎叫着“我死啦我死啦”,向斜刺里落荒而逃。
一个照面把一个看起来本事不差的家伙打得生死不知,安霖一点也不惊奇。在他看来,既然都穿到古代来了,在他身上发生什么事都不奇怪。
他平平的举起横刀,沾血的刀锋指向了王子通。
王子通的脸色很难看。
卫明成这个蠢货的安危显然比安霖的生死重要得多。他很难想象,一旦卫明成有个三长两短,那个气量偏狭的卫尚书的脸色会有多难看,就算有屈大将军护佑,他王子通也休想有好果子吃。所以,他决定速战速决。
王子通抽出一面黑旗子,随手挥了挥。
他身后的五百骑兵随之收起长矛,从背后卸下骑弓,开始弯弓搭箭。
五百支雕翎箭斜斜的指向几十步外那一骑双人,只待主将一声令下。
“小七,我们要死了。”安霖的右手抚上小姑娘的头发。
小姑娘不说话,只是转过头,又像八爪鱼一般把安霖抱得紧紧的,小小的脑袋瓜死死的顶进他的怀里。
王子通的亲兵头子策马向前几步,高声喝道:
“速速下马弃械,饶你不……”
“死”字尚未出口,便传来一声锐器划破空气的尖啸,紧接着凭空飞来的一支利箭射进了亲兵头子张开的大嘴,沾满红白之物的箭头从他的后脑钻了出来。
王子通座下的战马惊得人立起来,他的亲兵连忙冲过来,在主将面前竖起一排大盾。
还没等惊慌失措的王子通下令还击,渡口两侧的树林里就缓缓踱出来数百骑,马上的骑士黑衣黑甲,面目上蒙着黑色的麻布,数百把横刀在夕阳的斜照下闪闪发光。紧接着,后阵又传来一片喧嚣,渡口后的河面上不知何时又多出了十几只筏,木筏上也站满了黑衣黑甲的蒙面甲士,个个弯弓搭箭,雪亮的箭头瞄准了在渡口上不知所措的官兵。
“尔等何人,竟敢射杀官军,难道不知死字怎么写吗?”
见此情景,王子通的一颗心沉到了底。他只听说这个姓安的背景复杂,连屈大将军都不肯直接下令捕拿,宁愿把这个功劳送给天不怕地不怕的卫尚书。可是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小家伙手上居然拥有这么大的力量!他环视四周,包围他们的黑衣甲士足有上千名,而且战马和兵甲跟官军相比明显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意味着什么?据他所知,整个关中没有哪一伙马贼、盗匪有这么大的力量,就算是世家大族的私兵,也不得超过五百之数,这是皇帝陛下亲旨严令的,没人敢违反。
王子通还在惊疑不定,却见一骑缓缓从黑衣骑士阵中踏出,冲着他仰天长笑:
“哈哈哈!王子通,是你要杀死某家吗?”
黑衣人的声音听起来很耳熟,王子通更加的惶恐,颤声道:
“你是何人?”
黑衣人嘿嘿一笑,毫不在意的扯掉了掩住面目的黑麻布。
王子通本来惊恐得煞白的脸孔一下子变得通红,失声叫道:
“你是成乾将军!”
“错!某家乃是宇文家奴!”
……
眼前这个黑衣人不能说烧成灰王子通也能认得出来,但是在整个大兴城(即唐时的长安城),如果有谁不认识这张面孔,那只能说这人就是个无足轻重的草民百姓。
此人复姓宇文,原本名叫成乾,乃是当朝左卫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许国公宇文述的嫡亲侄儿。此子自幼聪颖过人,文武双全,无论是军略战阵、谈经论道还是诗赋书画,京城世家子中无有能出其右者。被宇文述赞为“吾家乳虎”,常常慨叹若成乾乃吾之亲子,则宇文家再无后继无人之忧矣。为此,宇文述宁可豁出脸皮去找皇帝给成乾求官。
且不说此时宇文述权倾朝野,这个时代当官的推荐自家子侄辈为官也是寻常事,为何身为堂堂当朝左卫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许国公的宇文述为亲侄子求个官就要豁出脸皮?
因为宇文成乾长得非常有特点。
自曹魏陈群制定了九品官人法之后,将近四百年以来中原王朝已经形成了一套成熟的选官任机制。一个人能否为官,主要考核两个方面,一个是家世,一个是行状。所谓家世,就是家庭出身和背景,能不能当官、能当多大官主要看父祖辈的资历仕宦情况和爵位高低,由此形成了统治中原数百年的世家门阀阶层,所谓“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就是当时的真实写照。不过几百年下来,世家门阀的数量不断膨胀,位居世家大族顶层的七宗五姓不用说,武功赫赫、长期占据朝堂高位的关陇贵族势力也在不断膨胀,连作为后起之秀的江南世家也对朝堂上的官位虎视眈眈,这样一来光靠家世就不够用了,还得看行状。所谓行状,一开始是指个人品行才能的总评,相当于品德评语。不过品德这东西,除了一千年出一个的圣人和每天都出的蠢货之外,哪里是能分出个高低的?这个问题没法解决,偷懒的官僚就偷换了概念,把行状等同于相貌,“体貌丰伟”就成了当官的标准。简单的说,就是家世相当的小哥俩抢一个官当,谁长得帅谁上。
尤其是当今陛下又是个老帅哥,所以对他的臣子长相就尤其挑剔。他的宠臣,无论贤愚忠奸,起码各个看上去都是仪表不俗、都是极品美男子,比如裴氏兄弟、虞世基、宇文述等皆属此列。而他讨厌的家伙,不管干没干过坏事,看上去就不像好人。比如杨素,长着一双金鱼水泡眼,看着就让人作呕。还有李渊,要不是还有那一捧胡须,简直就是活脱脱的一个老太太,陛下不烦他们烦谁?
说回宇文成乾,其实他长得还算不错。身高六尺(本故事中采用唐尺,一尺约为三十厘米)、细腰乍背、浓眉大眼、鼻直嘴阔,就算赶不上裴、虞之姿,也是帅哥一枚。不过坏就坏在这家伙的右颊上长了一块鸽子蛋大的青痣,痣上还长着一撮黑毛。最要命的是这撮毛还不能剪,越剪长得越粗越长。
这就糟糕了。如果没有这块痣这撮毛,哪怕宇文成乾长成个丑八怪,皇帝陛下看在宇文述的面子上,弄不好就捏着鼻子忍了,把他打发得远远的当个官眼不见心不烦。可是皇帝陛下一看到宇文成乾这张脸,美男洁癖立刻大爆发,当场呕吐不止,怒斥宇文述曰“此汝家之家奴乎”?然后就拂袖而去。
于是,宇文家奴之名大噪,倒是宇文成乾这个名字少有人知了。
不过宇文述到底是舍不得这个才华横溢的侄儿从此无缘仕途,等到皇帝陛下迁都洛阳,他就想办法给侄子弄了个车骑将军的职位,官不大,正五品,手下有兵两千四,驻守安化门。其实对大兴城的军政官员们来说一个小小的车骑将军不算什么,他们看重的是自宇文述随驾迁往东都洛阳之后,就把宇文家族在关中所有事宜的决策权,都交给了宇文成乾。哪怕是留在大兴城的宇文述亲子宇文智及也不例外!
说白了,宇文成乾如今就是宇文世家关中一支的族长,这块地盘上谁都惹不起他,连坐镇大兴城的代王杨侑都要敬他三分。
自从被皇帝陛下羞辱之后,宇文成乾变得暴戾偏执,睚眦必报,动辄以宇文家奴之名自诩,若有人敢以此辱之,则必百倍报之。一时间宇文家奴成了大兴城上层社会中最恐怖的存在,人人唯恐避之不及。
这样的人物,王子通一个小小的鹰击郎将如何惹得起?
“成乾将军,末将奉命擒拿杨逆余孽,却不知将军大驾莅临,如有得罪也是无心之过啊,还望成乾将军大人大量,莫要与末将一介军中粗汉计较。”王子通一堂堂从五品的鹰击郎将、正儿八经的朝廷将军都自贬为粗汉了,可见他畏惧宇文成乾到何种程度。
不过宇文成乾的心情似乎不错,挥挥手道:“此事无妨。不过老王啊,你也算是军中宿将了,怎么干起了擒贼捕盗的勾当?莫非觉得铠甲粗笨,想换身黑狗皮(指府衙捕头的装束)穿穿?”
“成乾将军说笑了,末将是奉刑部尚书卫玄之令担了这个差事。”
“哦?这卫老儿倒是擅长狗拿耗子,结果前段日子在尉氏领军,杨玄感那个蠢货人还没到他就闻风逃窜几百里,居然还有脸插手军伍?你们屈大将军怎么说?”
“屈大将军积劳成疾,不理外事。”
“你顶头上司老孙也病了,对吧?你看,聪明人都生病了,就你这个蠢货傻乎乎的出头被卫老儿当枪使。老王啊,那些文臣成天说咱们武人缺心眼,你们怎么就不能给老子争口气呢?”
“末将惶恐,还望成乾将军给末将指条出路!”
“你惶恐,我还惶恐呢!跟你说实话吧,今天这个姓安的老子是非救不可了,老王你说说咱们是怎么个章程?”
“成乾将军不能啊!末将虽不知这安霖是何等人物,但是卫尚书将其列为必须捕拿的三贼首之一,与蒲山郡公李密并列,并已将此事呈禀陛下。别的事情末将好说,可是这件事成乾将军千万沾惹不得啊!”
“这就麻烦了。老王啊,你说你要是私放了这个姓安的,上边会怎么收拾你?”
“私纵朝廷重犯,斩立决……”
“那你说你要是惹恼了我们宇文世家,会有什么下场?”
“啊……”
“算了,你没见过这种大场面。老子告诉你,到时候就连你邻居家养的看家狗在外边生了一窝狗崽子,都一条也活不了!”
“这……”
“怎么,不相信?”
宇文成乾说着,随意的挥了挥手,身后又跟上来几骑,马上的骑士纷纷解开脸上的面巾,大声的报号:
“颍川元氏子归礼!”
“高阳独孤氏子容学!”
“洛阳于氏子建!”
“河东裴氏子仁恕!”
“京兆杜氏子节权!”
关陇六大世家的子弟都来齐了,这千余名黑衣甲士的由来不问可知,王子通彻底的绝望了。
“成乾将军,末将愚鲁以至于陷入如此境地,如今但凭将军行事,末将不敢阻拦。只是将军大德,能否给末将留一条活路?”
“老王你还不明白啊!这件事事关我们关陇世家的面子,谁也拦不住。可是我们做臣子的也不想让陛下为这点破事烦心,所以跟这件事有关的一概人等必须把嘴闭严实了。老王你是个老军伍了,应该知道只有死人的嘴才不会胡说八道吧?”
“末将明白了!只是末将的家人……”
“你放心!这世人说我宇文家奴什么的都有,唯独没有说我说话不算数的!”
……
王子通横剑自刎,宇文成乾瞅了瞅乱成一团的五百官军,漫不经心的下令道:
“都杀了,一个不留!”
第五章 刺杀(一)
黑衣甲士与黄甲官兵杀成一团,宇文成乾却慢悠悠的骑着马溜达到安霖面前,手中的马鞭指了指安霖怀里的小七,轻笑道:
“小丫头不错。”
说罢,哈哈一笑便扬长而去。
跟在身后的几位世家子弟不像他这般无礼,却也能看出来不想与安霖打什么交道,匆匆一礼之后便随着宇文成乾去了。
一个管事模样的老者最后来到安霖面前,恭敬的施礼后说道:“安家郎君,请随老奴这边走。”
“去哪里?”
“我家阿郎受托护送郎君到蒲津关,届时会有人接应郎君。”
……
黑衣甲士只用了半个时辰的时间,就全歼了群龙无首的官军,之后连战场都不打扫,便呼啸着追上了宇文成乾和安霖一行。此时天色已晚,上位者们进驻了一个镇子的客栈,黑衣甲士们则将镇子团团围住,就地扎营。
人家世家子弟不愿搭理一个商贾子,安霖便很自觉的跟宇文成乾等人保持距离,匆匆用过晚饭,便和小七一起回了客房。而宇文成乾与元、于、独孤等一众小跟班仍坐在客栈那个不大的厅堂里饮酒。
一个黑衣甲士匆匆走进来,附在宇文成乾耳边低声禀告道:“阿郎,有个道士一直尾随我们进了镇子,如今潜藏在隔壁民户。该如何处置请阿郎示下。”
“那个道士是冲着谁来的?”
“似乎是冲着那个姓安的……”
“我们兄弟住在东院,你们加强戒备。要是这个道士去了西院找姓安的麻烦嘛,你们不用管!”
坐在一旁正在喝酒的于建觉得不妥,蹙着眉头对宇文成乾说道:“二郎,我等兄弟受老孙之托兴师动众的一路护送这个姓安的小子,要是出了什么岔头,别的不说,咱们兄弟的面子往哪搁?”
“哈哈哈!”宇文成乾毫无顾忌的仰头大笑,“七郎你想多了!我等兄弟答应老孙保护这个姓安的小子不为官府所害,做到这一条就够了。这个道士又不是官府派来的,他要干点什么关我们什么事?莫非那小子要死在女人肚皮上,我等兄弟还得蹲在床前等着把他拖下床?”
“此事还是有些不妥……”元归礼和裴仁恕也觉得宇文成乾有点不负责任。
“我知道你们哥俩想的是什么。可是你们知道这个姓安的小子是个什么身份?”宇文成乾见众人纷纷摇头,继续说道,“我知道,可是我不能说,说出来对你们也没什么好处。我只知道这小子的身份很麻烦,更麻烦的是老孙打算把他弄到河东李渊老儿那里。开始的时候我甚至想把这小子弄死,可是叔父不同意,总拿继嗣堂说事,我只得作罢。所以兄弟我巴不得那个道士能把这个小子弄死!除了我们兄弟和官府,谁能弄死这小子,兄弟我不惜千金奉上以为庆贺啊!”
……
安霖被人追杀了一天、骑在马上跑了一天,大腿都磨破皮了,身体更是疲惫不堪。回到客房他跟小七简单的聊了几句就上床了,小七则睡在了外间的小床上。
他躺在床上几乎一合眼就睡过去了,却睡得不踏实,迷迷糊糊间没完没了的做梦。梦中不时闪现老管家他们血淋淋的人头,还夹杂着崔判官阴险的奸笑,一会儿他又跟王子通和卫明成他们拿着刀子互砍,砍着砍着对手又变成了宇文成乾……一切的一切都像是一部无声的黑白电影,剪辑杂乱无章,演员到处窜场,场景却真实得可怕。打着打着,动作片突然一闪回,突然变成了另一种动作片
安霖一边做着梦一边很确定的自己在做梦,这很难理解却无比真实,因为他这回的对手换成了小七那个小丫头……
梦境中,他捉住了小七,拖着她的两条腿到了榻上,然后就七手八脚的解着她的衣裙。小七自然是拼死抵抗,一切还是无声电影,却有了色彩。眼见他撕开了小七的短襦,露出素色胸围上一抹粉嫩莹白的肌肤,那两团微微的凸起跟刚出笼的浸满了汤汁的小笼包一样在胸围子下边微微颤抖梦中的安霖眼冒绿光,哈喇子淌出两尺,一双荒废了两辈子的龙爪手跃跃欲试,一个虎扑扑向那两只在他眼里全世界最诱惑、最迷人的小笼包……
站在梦境之外俯视着这一幕的安霖感到十分羞愧。他两世为人,别说老婆了,连个女友都没交过,以至于做了如此龌蹉的一场春梦,对一个刚刚十四岁、在后世不过初中女生的小丫头下此毒手,而且还对这具比带鱼强不了多少的身体如此的丑态毕露,这得是饥渴到了什么程度……
等等!他突然觉得不对劲,好像背后有一双眼睛在冷冷的盯着他,让他全身不舒服。梦境里的安霖猛的回过头,只见一个身高八尺、全身肥肉层层叠叠好似米其林轮胎先生、五官都被挤到一块的大肥婆,正流着口水,露出跟他一模一样的贱笑扑向他……
“啊”
安霖发出一声惨叫,双眼一睁,惊醒了。
仍是深夜,屋内一片漆黑。在从窗纸渗进的依稀的月光映衬下,赫然有一道身形窈窕的黑影立在他的榻前,上身微微俯下,似乎在观察着他。
小七?这是他的第一个反应,可马上意识到不对,这个身影明显比小七高挑得多还丰腴些,可是除了小七,他在这个世界上一个女人都不认识。桃花运?深更半夜大姑娘投怀送抱莫非这个年代也有酒店女登门服务?安霖刚被按捺下去的色心又腾的一下活跃起来,一撑身子就要窜起来。
眼前一道隐约的寒光一闪,一柄长不过尺余,但在暗夜中也难掩寒意的短剑直直刺出,平平的指向他的咽喉前方不远处。而随着他的起身,仿佛是他自己撞向那枚剑尖似的,时间和方位拿捏得分毫不差。
幸亏安霖没有夜盲症,反应也不慢他几乎就在自己的脖子与短剑亲密接触的瞬间止住了身子,短剑的锋刃已经触到了他的汗毛,一个寒战之下全身的毛孔几乎同时打开,大滴大滴的汗珠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他的每个毛孔中挤出,眨眼间已是全身汗透。
那个黑影似乎在玩味着他的反应,并不屑于就这么的把剑锋插进他的身体。他们就这么对峙着,安霖是不敢动,那个黑影似乎是懒得动,于是从远处看,两人像是狭路相逢的绝世高手,尽管优劣高下看似分明,但得势的不敢贸然出手,失势的好像随时可以绝地反击。可凑近了瞧,站着的那位表情半是好整以暇半是不屑一顾,手中的剑还平稳的以微不可见的幅度在对手的咽喉上划着一个个规则的小圈圈……半坐的那位呢,武功看不出咋样,但那表情绝对是举世无双半边脸上的眼睛还冒着淫光,另半边却是死了老子娘般的苦瓜脸,全身上下倒是很淡定的一动不动,那是肌肉僵死了。
其实他不怕死,因为他知道自己想死也死不成。其实死得了的普通人里边不怕死的也不能算少,但是绝少有人敢说自己不怕一种离死不远的状态,那就是处于濒死的状态。
安霖也不例外。
“你命很硬啊,上次我用了七成掌力又砍了你一剑,居然没有打死你。这次我一剑把你的脖子扎个对穿,你要是还能不死,那我就死给你看!”对面站着的果然是个姑娘,声音清脆利索,让他想到了六月天里用凉水浸过的水萝卜,红皮白芯,嘎嘣溜脆,甜美怡人。
经过这一番折腾,他的眼睛已经适应了室内的黑暗,渐渐能够看清眼前这位姑娘的面容。她年纪大约十七八,身材高挑,几乎能与他同高。身着一件宽松的深色道袍,一头长发用一块逍遥巾简单的扎成一个马尾,露出一张清秀中不乏勃勃英气的瓜子脸。两道细长的蛾眉斜插入鬓,两只杏眼略长可能是一整天对着小七这个大眼怪的原因,他觉得这姑娘的眼睛不够大,似乎还喜欢微微眯着,透着看不出是玩味还是锐利的神情。她的鼻梁很挺,鼻尖很翘,透露一股子倔强劲儿,配着一直带着一丝不屑一顾的撇着的嘴角,整个人带着一股子无所畏惧和玩世不恭的气质,仿佛她手中剑指着的不是一个大活人,而是一只蛤蟆或是土狗什么的。
看清了眼前这位他来到这个世界后碰到的第二个姑娘,安霖慢慢的平静了下来。他压根不关心这姑娘的来意和目的,轻声问道:
“是你打伤了我?原来是你把我带到了这个世界,我实在不知道是该感激你,还是痛恨你。”
那姑娘一愣,安霖的话完全出乎了她的意料。不过她很快恢复了原来的样子,眼睛一眯,嘴角一撇,不屑的道:“你用不着跟我耍心眼,事已至此,你休想再从本姑娘手下逃命!”
“你觉得我在满嘴跑火车是不是?其实我真的没想跟你耍心眼。而且,我也不会逃走。”安霖学着她的样子眯缝着眼睛,继续轻声说道。
“满嘴跑火车是什么意思?”这个姑娘明显是个好学的好孩子,而且没等忽悠自己先就跑了偏……
这个世界上的小姑娘难道都是跟小七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怎么心都这么大?安霖一阵苦笑,心情有些转好,便调侃道:“你觉得是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我没法跟你解释。倒是你大半夜的不好好睡觉,跑到我一个大男人的房间里来不太合适吧?还拿着把剑指着我,女王**玩的是鞭子才对,姑娘你拿错道具了吧?对了,上次趁我不备,还偷偷在我身上拍一巴掌砍一剑掉头就跑的,你是谁家的熊孩子啊这么淘气,当家长的也不管管?”
“你……你这恶贼!淫徒!本姑娘替天行道,今天非要取了你的狗命不可,看剑!”那姑娘明显被他这一番不着四六的胡说八道惹毛了,眼也不眯了,嘴也不撇了,短剑稍一后收,便要疾取安霖的咽喉。
“嘟!暂停!”
从早到晚无时无刻都不缺少想要砍死他的人,不知道怎么的让安霖的心情大好。他愈发的起了调戏这个坏脾气姑娘的心思,一边卷着舌头学人家吹哨子,一边右手平伸齐眉,掌心向下,左掌垂直竖立,指尖抵住右掌心,也不管人家看不看得懂,做了个篮球比赛中标准的暂停的手势。就这一瞬间,短剑已刺破了他左掌的外缘,几滴鲜血顺着剑尖淌了出来。
“你还有何话说?本姑娘让你死个明白!”那姑娘疾声喝道,面如寒霜,短剑蓄势待发。
第六章 刺杀(二)
“啊”
就在安霖看似生死一发之际,一点烛光在内间的门口亮起,紧接着一个绝对超过一百分贝的极品尖叫在房间内响起,震得他头晕眼花,两耳嗡嗡回鸣不绝。当然,他马上意识到这是他俩这一通吵闹把睡在外间的、这声尖叫的独家专利拥有者小七姑娘弄醒了。
小丫头下身只穿着一件长仅及膝的亵裤,上身更夸张,就一件胸围子,然后就以这副也不知道算不算性感撩人的装束冲进了内间。一见此间情景,立马两只大眼睛瞪得溜圆,双手作西子捧心状,收腹吸气,引吭尖叫。叫罢,还不肯合上小嘴,一脸痴呆的看着房内那一对姿势怪异、但明显在准备你死我活的男女。
“小七啊,这深更半夜的你不好好睡觉,跑里屋来干什么?”安霖收回左手,把伤口放嘴里吸了两口,疼得哈了哈气,也不理近在咫尺的凶器和恶妞,倒是责备起了小七。
“喔,我听到里间吵吵闹闹的,就进来看看……”小七喃喃答道,继续一脸的天然呆。
“没事没事,少爷跟这位姐姐切磋一下武功,没你的事,你先睡吧。”安霖继续一脸的满不在乎,他可不想吓坏了这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
“恶贼废话少说,纳命来!”坏脾气姑娘被这一晚上没完没了的打岔弄得好不耐烦,不由分说又一剑刺了过来。
安霖早有准备,欺她剑短只一个仰身顺势躺在榻上,抓起颈下的藤枕没头没脑的扔过去,然后一骨碌滚下卧榻,站起身来。
“不要!我就剩下郎君一个认识的人啦!”
小七就算再傻,也看明白怎么回事了。情急之下一拧身,竟然速度奇快的扑了过来,双手一张,不管不顾的挡在了安霖面前。
此时,那柄短剑,已经堪堪刺到了她的脊背!
我就剩下郎君一个认识的人啦!
小七随口冒出的一句话,却不知传入安霖耳中,却不亚于黄钟大吕齐鸣。
从他被扔到这个陌生的世界开始,满世界的人似乎都想着要杀死他。这才不过一天,就有近千人因他而死,虽然没有一个是死在他的手中,但是作为一个前世里生活在和平年代、连鸡血都没沾过的普通人,他腻了、厌了、烦了。他不想再逃,他宁愿拿上就被那个坏脾气的姑娘一剑砍死,然后去地府找崔判官算账,也不想再跟这个陌生的、对他充满着恶意的世界再有一丝的牵连。
可是就在刚才,这个刚刚相识的小丫头说出的那句话,将他心中的陌生感击出了一条缝隙,让他第一次对这个世界有了一丝的牵连。更何况,这个小丫头似乎宁可以身试剑,也要拼了命的保护他?
小七有危险?!
小七一头扑在了安霖的身上。她的身材娇小,个子刚刚到安霖的肩膀,安霖只需微微俯下眼神,就能清晰的看到小七那张因为惊恐而变得苍白的小脸。她的两只大眼睛紧紧闭着,长长的睫毛随着那娇小的身体瑟瑟抖动着,两滴大大的泪珠在睫毛间忽闪忽闪着,几乎就要夺眶而出。翘巧的鼻子紧紧地皱着,牙齿死死的咬着早已失去血色的上唇,看上去下一刻就要大哭出来了。这丫头向来毛手毛脚,方才舍身这一扑更是完全无暇他顾,那个本就显得有点肥大胸围子都不知道被扯到哪去了。在跌落于地尚未熄灭的烛光倒影下,小七张着一双嫩藕般的手臂,肌肤上的处子绒毛根根竖起,颤颤筛动,胸前那刚刚开始凸起、果然大不过小笼包、让他刚刚在梦境中不知使了多少蛮力都未能得逞一见的那两团微微的凸起,如今**裸的近在咫尺,而小七却似乎浑然未觉。
与小七相识不过一日,虽然有接近半日的肢体接触和那段不可描述、让他羞愧万分的梦境,但是他说不上自己对小七是抱着何种心态。而此刻,就那一瞬间,就那一瞥间,当一个半裸的小七近在咫尺,那具如新剥冬笋般鲜嫩的身体触手可及的时候,他的心底泛起了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不是对小七舍身相救的感激,不是对那一剑即将穿身的惶恐,更不是对那具粉雕玉琢般的身体的情动,他感觉那更像是一种依恋,像一条无形的绳索第一次的在无声无息间却又是坚不可摧的将他与这个小丫头,还有这个世界,连在了一起。
也就是在这一瞬间,对面那姑娘也是一惊,急收手时,剑锋已经刺入了这个横空飞来的小丫头的肌肤。
“我操”
安霖一声怒吼,一把揽住小七那几乎瘫软的腰肢,抽身疾退中,几乎发自本能的以右脚为轴,俯腰拧身一记侧踢,逼退那女子,然后轻轻的把近乎昏迷的小七放在榻上,扯过薄衾裹在小七身上。然后,他就这样**着上身,咬牙凝目,一步一步向那个姑娘逼去。他手无寸铁,好像也不会什么武功,那女子凶器在手,看起来身手不凡,可是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你要干什么?”
不知道是因为误伤了小七,还是安霖这副穷凶极恶的“短裤男”造型吓坏了,那姑娘面红气喘,似乎是怕了。虽然仍是举剑作对峙状,脚下却开始慌里慌张的连连后退,一直退到了窗前,退无可退了,方才站定,仿佛是将被欺凌的无助少女一般,冲着安霖大叫道:“不要过来!”
“为什么要杀她!她不过是个小丫头,与你何怨何仇!你竟下如此毒手!”
安霖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上涌,让他的脸涨得发紫,双目血红。他亲眼目睹那一剑刺入小七的肌肤,小丫头瘫软在自己的怀里,他只知道小七中了那一剑凶多吉少,他只记得小七为他不管不顾的挡了一剑,他如今也不管不顾的冲上去。不是因为他不怕死,他觉得他刚刚与这个世界建立起来的唯一的联系断了。这一刻,他几乎完全还原成前世的那个自己,会因为点滴的关怀而心怀喜悦和感恩,又在今世学会了因为横加的屈辱而冲冠一怒。只是前世他不敢也不能做到的,现在却是想也不想便付诸行动,其实一切都取决在那一瞬间,而且一切似乎又是那么简单。
他全无章法的出手出人意料的顺利,直到一只手狠狠的扼住那个女子的脖子。而在他**的胸前,抵着一只剑柄。
“啪嗒”,剑柄应声落地。
是的,只有一只剑柄。
“你杀了我吧!”那姑娘被他扼得呼吸不畅,脸蛋通红,却倔强的扭过头去,眼神里全是决绝,还有不屑。
安霖方才脑袋一热,抱着同归于尽的念头拼死一搏。可胸口没有传来他自以为的一凉一疼,直到那只光秃秃齐柄而断的剑柄落地,他才回过神。
他恶狠狠地道:“为什么不还手?”
“我倒想!”那姑娘同样恶狠狠地答道。同时,她也扭过头,瞪起那细长的杏眼,毫不畏惧的瞪视着他。
安霖心中疑惑,情不自禁的回头。大致在方才小七为他挡剑的地方,地面上散落着五片长短如一,断口整齐的剑刃。他隐约想起上辈子看过的武侠小说,那种内力惊人的武林高手能在瞬间单凭内力震断手中的兵刃,难道眼前这个年不过十七八岁的黄毛丫头居然也能做到?他记得无论在哪本小说里,这都是一门极为高明的内家功夫,这丫头如果武功如此高强,又怎能让自己掐住脖子?干嘛不直接一巴掌拍死自己?
“你为什么不杀我?”安霖又问了一遍,脸色更厉,手上却松了几分劲道。
“我逆行功力,岔了内息,几个时辰内功力全失,现在连手都提不起来。你赶紧杀了我,否则等我内息畅通,必取你性命!”那姑娘倒是老实,将自己的窘境全盘倒出,仍是毫无惧色。
“这么说小七没事?”安霖看到一地的断剑就大概猜到了这个结果,现在赶紧求证。
“本姑娘想让谁死谁就得死,想让谁活他想死都不成!”那姑娘骄傲的昂首说道。
虽然这句话在安霖耳朵里既自大又无知,可他才懒得管那闲事,掉头就往小七那跑。一把扯去包裹着她的那件薄衾,然后把她的身子转过来,莹白如玉的背肌正中,微微只有一点嫣红,伤口深不过半分原来这个小丫头不是被刺死了,而是吓晕了……
安霖心里百感交集,像是一个爱逾性命的宝贝失而复得般紧紧的把小七拥在怀里,爱怜的轻吻着她娇嫩的小脸。
“喂!不要在本姑娘做出这种丑样子!你这淫徒,赶紧杀了本姑娘,免得脏了我的眼睛!”那姑娘还站在原地,大嚷道。
一切如常,天下太平。
于是安霖的心境又平静如水,而眼前那个眉眼青涩的小姑娘却像一枚小石子投入这片水中,荡起了片片的涟漪,让他一时间竟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冲动,只想着轻吻这个小姑娘直到天荒地老,哪有时间搭理那个暴力妞?
他把脸颊贴在小七的脸蛋上,不耐烦的说道:
“好像谁请你看似的,你怎么还不走啊?二人世界请勿打扰!”
“你不杀我?我警告你,上次就是我一掌差点要了你的命!这次要是没有这个小丫头捣乱,本姑娘早就宰了你!现在是你唯一的机会,你不杀我,下次我决不饶你!”那个姑娘不但有暴力倾向,似乎还有自虐倾向,对安霖不借此大好机会杀了她这一现实完全无法理解,看来是有点缺心眼。
“你烦不烦啊!我现在没心情收拾你,你要是非赖着不走,我倒是不介意多抱一个妞上床!”安霖心情一好,就彻底沦为无赖了。
“你……”那个姑娘看起来别说什么江湖阅历了,市面都没见过多少,更何况安霖一下子变成了极品流氓,气得嘴唇直哆嗦,几欲晕去。
“屋顶上的,别看热闹了,把人弄走!”安霖扯着嗓子喊道。
他知道宇文成乾手下的爪牙一直隐在暗处监视,他弄出这么大动静人家岂有不知道的道理?好戏看完了,还没有出来清场的自觉就有点过分了。
“郎君呼唤小的所为何事?”两个黑衣人果然片刻间就推门进来了,而且衣冠整齐披挂完备,对屋里的情景作视而不见状。
“你们把这位姑娘请出去,找辆车送她回家!”安霖用薄衾掩住小七,头也不抬的吩咐道。
“不许碰我!我要杀了你!混蛋!我跟你们拼了……”那个姑娘胡乱嚷着,极度的愤怒倒是真的,不过她说的话更是真的,果然毫无还手之力的被两个黑衣人架出房去,一个黑衣人还很贴心的替他关好了门。
“我会回来的!”
远远的传来一个愤怒的变了调的女子的叫声,让安霖一激灵:这妞不是阿诺舒华辛力加变身的吧?
……
“郎君,我死了吗?啊你也死了呀!”
“乖小七,你没死,我也没死,你摸摸,郎君的胸口是不是热的?郎君再摸摸你的,看看是不是也是热的。”
“喔咦,果然是热的哦……喂!这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别闹,你看你的也是热的,嘿嘿……”
“啊我打死你!这是怎么回事!我的衣服呢?你这个大坏蛋!哇呀呀”
“啊呀救命啊,乖乖小七你打我干嘛!”
“谁是你的乖乖!咦,我怎么满脸都是你的口水!!哇呀呀老娘跟你拼啦!!!”
“啊呀呀呀我的胳膊折啦!腿断啦!!脑袋拧了八圈啦!!!别拧啦!我错啦还不行吗?求求您老人家饶了我吧……”
……
“说!刚才究竟是怎么回事!”
“就是上回把我打傻那个刺客喽,又来跟我玩命。小七,刚才谢谢你!真的。”
“喔。那后来呢?”
“后来郎君大展拳脚,跟那个女刺客大战三百回合,把她打跑了。”
“喔。我记得我被刺了一剑,怎么没死呢?”
“那还不是郎君我武艺高强,身手敏捷,把你救下来了?然后某个小可怜儿就吓得晕过去了。”
“呸!你才吓晕了……然后,我的衣服是怎么回事?你都对我做了什么!”
“你都问几百遍啦!郎君我对灯发誓……咦,灯呢?你的衣服是你自己扯掉的,我看你昏迷不醒,也不知道状况,就深情呼唤着你的名字,然后情不自禁的亲了你几口而已,就这些啦!”
“……真的?”
“郎君对月亮发誓!”
夜更深了,月亮正忙着躲到云彩后边去。安霖的房间里,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依偎着,渐渐隐入了彻底的黑暗中。
第七章 白衣苍狗
翌日一早,宇文成乾等人仿佛对昨夜之事一无所知,对安霖还是不冷不热。众人匆匆用过早饭,便会合了镇外的甲士,继续一路北上蒲津关。
安霖不知道的是,他刚刚离开客房,便有几个黑衣人悄悄潜了进去,把整个房间翻了个底朝天。
“你是说这个姓安的竟有游侠力士般的手段?”宇文成乾听了黑衣人的报告,表情有些惊讶。
“启禀阿郎,小人等整夜守在安家郎君屋外,为防意外未敢窥视,但是里边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安家郎君确实与那女道士交过手,但时间很短暂,他呼唤小人入内时,女道士已经被一起种奇怪的手法制住动弹不得。今早小人自此搜查了那间客房,发现了些东西,小人以为是那个女道士遗留之物。”
黑衣人说着,双手奉上了几片断剑的碎片和一个光秃秃的剑柄,眼见宇文成乾挥了挥手,便躬身退下。
“这几枚碎片断口光滑、大小几乎如一,显然是被重手法一击震断所致,我于家祖堂老供奉的手段也不过如此,这个姓安的竟是如此厉害?”于建轻嘶了一口凉气,身边的元、裴等人的脸色也有些难看。
“匹夫之勇不足畏,这小子最厉害的可不是这手功夫……”宇文成乾的脸色却早已恢复如常,顺手将几枚碎片扔掉,随意的说道。
越接近永丰仓,官道上的哨卡就越多,不时还有几十、成百的官军游骑呼啸来去,一张张画影图形的通缉令贴得到处都是,安霖的画像便赫然位列其中。可是面对这支近千人的队伍在官道上大摇大摆的武装游行,官府却视若罔闻轻易放行,好几次安霖都跟他的画像脸对脸了,就站在旁边的捕头却好像个个都是重症脸盲症患者,连眼皮都不抬一下。好像昨天一名从五品郎将和五百精锐的左骁卫骑兵被人如同羔羊般宰杀殆尽这件事情从来就没有发生过,好像凶名赫赫的卫尚书暴跳如雷、一夜之间连发的三道追缉文书压根就没存在过,好像上千人的甲士肆无忌惮的持械出行严重违反朝廷律令这件事谁都没看见过一样……
安霖很不喜欢宇文成乾,但是对这支可以在官府的眼皮子底下横着走的队伍,他满意极了。
……
此时此刻,京兆郡郑县境内。
华阴县县令王仁山和县尉赵正,还有县里带来的近百名差役、民壮以及从驻军借来的两队郡兵,正押解着两名钦犯逶迤行至黄土岭下。
王县令一路都在琢磨着这趟差事,心情有些忐忑,又有点小兴奋。
前天夜里,王县令已经搂着刚刚纳进房的第六房小妾上了床,却被两名径直闯进来的两名军汉粗暴的拖了起来。王县令刚搞清楚状况还没来得及由惊转怒,军汉们就塞给他一份文书和两个全身上下、包括头脸都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人犯,然后扬长而去。
经年老吏出身的王县令一眼就看出文书是真的,可却是左骁卫大将军府发来的军令!大将军府什么时候能够插手政事、对他这个文官吆三喝四起来了?不过王县令不过匆匆瞥了一眼这道莫名其妙的军令的内容,刚刚升腾起来的怒火和压抑下去的**就统统化为乌有,欢喜得差点要在后衙裸奔。
这封文书与其说是军令不如说是一份交接单。大意是屈大将军在潼关平叛时抓到两个嫌犯,疑似与杨逆玄感有些关联,却与军务无关。屈大将军无心插手政事,加之嫌犯原籍华阴,便移交给华阴县,请王县令押解两名嫌犯至京师交给刑部卫尚书。至于功劳,屈大将军刚刚阵斩杨玄感,一战平灭几十万叛军,区区两个蟊贼人家压根看不上,统统扔给了王县令。
须知华阴乃是楚公杨家一脉的郡望,王仁山这个县令在华阴县一干就是七八年,敢说跟杨家没有什么牵连?自杨玄感事发,王县令的屁股就像坐在了火山口上,食不甘味夜不能寐,生怕那天早晨一睁眼朝廷的刀子就要落到他的脖子上。如今手握抓捕两个杨逆余孽的功劳,朝廷是不是就能放他一马?
王县令二话不收,召集了全县所有的捕快民壮还不放心,又重金贿赂了驻军的一个校尉,借来了两队郡兵,然后马上押解两名钦犯赶赴京师。
至于钦犯的口供他压根就没问,连他俩的面目都不想看。这种事情还是留给朝堂上的神仙操心,他王仁山一个小鬼可不想给自己惹麻烦。
从华阴到京师,沿官道走不过三百里路,可到现在他们出发四天了,紧赶慢赶离京师还有将近六十里路程。
这倒不是他们不想快点走,只是沿途大小关隘城邑突然间哨卡林立,盘查森严,排队过关的人群往往蜿蜒里余,王县令一行虽是官差,也耽误了不少行程。他使人去当地官府打探,居然得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杨逆余孽横行京兆,竟然在华阴境内击杀围捕的官军数百人,刑部卫尚书大怒,下令封闭道路,严查行人,对于嫌疑人等宁抓错勿放过。
王县令闻报又惊又喜,惊的是事发他管辖境内,免不了要被上司追索责任。喜的是杨逆余孽如此猖狂,他手中的这两名钦犯弄不好会身价大增。他不放心治下的安危,又舍不得这趟差事的功劳和在上官面前露脸邀功的机会,于是他便将县尉赵正撵回华阴收拾局面,同时不断催促下属连夜赶路。
黄土岭下,正午时分,没有一丝风,高悬中空的日头火辣辣的照在光秃秃、毫无遮蔽的官道上,像是能把人榨出油来般的燥热难耐。郡兵和差役们前阵子还在咒骂老天和那个不停催他们赶路的王县令,这会儿连嘴都懒得张了,衣甲能脱的早就脱了,跟兵刃一起扔到大车上,个个如行尸走肉一般往前蹭着。那个狗娘养的王县令还在咋咋呼呼的不停地催这个撵那个,非得过了黄土岭到前边的新丰县城才能歇脚吃饭。
一支长逾二尺、柞木为杆、三棱精铁为簇、杂色雁翎为羽的利箭毫无征兆的从路边的一从高草中飞出,正中王县令的咽喉。极短的距离,巨大的冲击力使他一下子从马上倒撞下来,栽倒在马后的烟尘中。
几乎在一瞬间,近百支箭矢从官道两侧的草丛里射出,那帮毫无准备、目瞪口呆的官差登时被射倒一片。三轮箭落,光秃秃、无遮无拦的官道上还能站着的人就剩下了几十个,而且个个哭爹叫妈四处逃窜,唯恐爹娘少生了两条腿。而此时路边的草丛中,又跳出百十名黑色劲装、手持横刀的壮汉,一言不发的冲上官道如砍瓜切菜般逢人便杀。不过一柱香功夫,押解钦犯的两百多人就死了个干干净净。
在黄土岭不高的山坡上,两人两骑伫立其上,对遍地的死人视若无睹,目光死死的盯住了停在官道中间的那两辆囚车。
一个黑衣大汉匆匆的跑过来,在其中一个身着布衣、容貌俊朗的年轻后生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年轻后生闻言一声长叹道:
“那两个人被喂食了缓发毒药,今早刚刚死掉,王仁山那个蠢货还懵然不知,狗贼屈突通真是好算计啊!”
另一个年约三旬、一身青衫、面貌儒雅的文士闻言眉头微微一皱道:“老的小的都死了?”
“老的死了,小的不在。”
“翟大总管的意思小的干掉,老的活擒,现在可好,两个差事都没了着落,咱们岂不是白费了一番力气?”
“事已至此,小弟也是无可奈何,莫非子仁兄有什么高见?”
“柴某哪里有什么高见。不过如此也好,这两个人要是死我们手里,必定后患无穷!某家一直反对截杀此人原因即在于此,屈大将军好心为我们扫清了手尾,我们倒是该好生感谢一下他。”
那后生不为所动,转言道:“子仁兄这里可有密公的消息?”
文士道:“密公已经离开河北赶往东郡,伯当兄不必担心,密公一路有猛士相护,必会平安抵达。”
那后生微微一笑道:“如此甚好。子仁兄乃是密公的得力臂助,须臾不可轻离。而且天下大变在即,翟大总管素怀大志,对密公大才倾慕已久,必会倒履相迎许以重任。子仁兄还应早日赶回寨中筹谋大事,为密公打好前站。所以还请子仁兄收拢好弟兄,速速出关。”
“伯当兄不与柴某同行吗?”文士有些诧异的问道。
那个后生仍然微笑着,环顾了山下正在有条不紊的处理尸体的黑衣大汉,有些无奈的说道:“子仁兄有所不知,小弟还有些不值一提的小事,需要处理一下,顺便查访一下那个小的的下落。”
……
同样是此时此刻,沙苑镇南十余里外,山沟里一座孤零零的小茅屋。
一个年方十七八、身材高挑、容貌秀美的姑娘正盘腿端坐在屋内,身周摆放着四个烈焰熊熊的火盆。时值夏末,关中大地上依旧是热浪袭人,再加上火盆之威,整间茅屋里热度足以将人肉蒸熟,可那个姑娘却仅是额头冒出一层细汗而已。只见她双手掌心相对置于膝上,一张曾经焕发着勃勃英气的脸孔如今容颜惨淡,峨眉微蹙,两眼紧闭,檀口微动似乎念念有词。
“二师兄,你过来!”姑娘突然开口唤道。
茅屋的大门半掩,门槛上坐着一个身穿粗布短衫,年约三旬,面貌平庸如普通乡间老农的壮汉。他将半边身子探出屋外,似乎很快便难耐屋内的酷热,将里边的半边身子换出来,片刻又再换一遍,却不肯离开茅屋。正当他热得抓耳挠腮之际,听到屋内姑娘的召唤,立刻蹦起来进了屋,嘴里却不情不愿的嘟囔着什么。
“该你行功了。”姑娘仍是端坐不动,对二师兄命令道,口气甚是不敬。
“我说小师妹啊,你逆行功力岔了内息,本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过得几个时辰自然恢复如常。但你怎么连这片刻功夫都等不得、强冲经脉走火入魔,要不是我在半路捡到了你,怕是现在你的小命都没了。再说,只要我们回到华山请师父出手,医治这内伤轻而易举,你又何必遭这么大的罪,我都快热死了……”
二师兄热得满头大汗,尽量将身子远离那些喷吐着热浪的火盆,勉强蹲在地上,运掌如飞,拍打着小师妹背上的穴道,嘴里还是没完没了的唠叨着。
“你怕热就出去!嫌我麻烦就滚回山上去!否则就闭上嘴赶紧行功!”小师妹说话像蹦豆子似的,咯嘣溜脆,却是毫不客气,跟训孙子似的。
“哪敢哪敢呢!”二师兄赶紧谄媚的陪笑道,表情比狗奴才还要贱上三分,手上却是丝毫不停。
“要不是你昨天胆小不敢去,又逃得不知去向,我岂能被那恶徒欺凌?又何必强行运功以致内伤?这笔账先放着,等我伤好了有你好看!”小师妹越想越气,忍不住支起身子,高声叫道。
“哎哎!我的小祖宗!别乱动!再岔了内息神仙也救不得你啦!”二师兄手忙脚乱的把她按住,疾出一指抵住她的大椎穴。
小师妹身子微微一颤,脸色登时变得通红,额上的那层细汗逐渐密集,转眼间无数点汗珠汇成小溪,沿着脸颊滚滚而下。
“哇”的一声,小师妹吐出一口鲜血,身子却一跃而起,睬也不睬身后累得全身委顿,肤色跟个煮熟的虾子似的二师兄,三两步窜出空气仿佛都要燃烧起来的茅屋。
远远的,屋外传来小师妹威胁的声音:
“我去山下小溪洗澡,你要再敢溜走,信不信我扒了你的皮!”
“二师兄,你跟我去追那个姓安的,我要跟那个恶徒算总账!”浴后全身清爽,重新焕发着勃勃英气的小师妹对着二师兄命令道。
愁眉苦脸的二师兄一听,肩膀差点塌到了腰上:“还去啊!那个姓安的好像不好对付啊,我看还是算了吧。再说临下山前师父千叮咛万嘱咐过,你从小在山上长大,不识人情世故江湖规矩,所以下山之后不许再任性惹事,闯下祸端……”
“这也叫任性惹事?师傅从小教导我们,习武之人首重武德,秉持正义。那姓安的欺男霸女,为祸乡里,我辈自当行侠仗义,为民除害,难道我做错了?再说他算什么东西!第一次是我大意出手轻了,第二次是我心慈手软不忍伤及无辜,事不过三,这次我决不饶他!”
小师妹绝对是个暴脾气,不待二师兄把话说完,便按捺不住反驳道。
“小师妹,你嫉恶如仇,行侠仗义师兄不反对,可这世上毕竟还有官府。你出手伤人,官府岂能坐视?再说那个姓安的好像惹着了官府,你没看到昨天那一路上杀得血刺呼啦的。你要是再任性惹祸,到时恐怕是师父也难以保全你了。”二师兄苦口婆心的继续苦劝道。
听得这番话,小师妹倒像是被火上浇油,暴跳道:“官府怎么啦!官府要杀他是官府的事,本姑娘要杀他是本姑娘的事,岂可混做一谈!本姑娘此番行走江湖,便要用这姓安的狗头首祭掌中之剑!哼,大师兄早就说你是属兔子的,我还不信。今天我算看明白了,你压根就不是个男人!”
说罢,小师妹不屑的瞥了二师兄一眼,一转身像只骄傲的小母鸡似的扬长而去。
“你答应过师父的,让你下山,就得听我的……”二师兄垂头丧气的嘟囔着,但还是怏怏的跟着小师妹往山下走去。
……
数日后,潼关府衙。
偌大的府衙如今成了白幡的世界,所有人等上至文官武将,下至军卒仆役都是披麻戴孝,一身素白。
左骁卫大将军、关内讨捕大使屈突通跪坐在灵堂里,堂前正中摆着一副硕大的楠木棺材,里边躺着他的亲兄弟、前大兴令尹、潼关留守屈突盖。
屈突通的脸上并没有多少悲戚之色,因为他的兄弟是自愿赴死,他对此也无异议。
既然生在世家大族,这条命就由不得自己,只能为了家族的利益而取舍。
陛下东征高句丽带走了几乎所有的十二卫精锐府兵,却把左骁卫大部和他这个大将军留在了关中,协助代王侑坐镇京师。这固然是难得的恩宠与信任,可是其后一系列让人做梦都想不到变化,让他屈突氏一族的前景变得叵测起来。
陛下东征兵败、损兵数十万,不过这跟他们屈突氏没有半枚铜板的关系。杨玄感起兵叛乱、占据洛阳,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左骁卫非皇命不得出关,河南道打死打活不关他事。可是就在陛下会师途中被发了疯的叛匪阻于涿郡、十日七败这个当口上,杨玄感又兵犯潼关,他们屈突兄弟偏偏又觅得一个绝佳战机、有希望一战平定杨逆,这一下子他们屈突氏兄弟的处境就微妙了。
他那个老于谋算的兄弟当时就对他说,此战若败,则一切休提,他兄弟二人即便不葬身贼手,也逃不过陛下的一刀,河内屈突氏从此再无出头之日。而贼军势大不可力敌,唯有先斩其首脑方可一战底定全局,可是这样一来,就必须干掉杨玄感,他们兄弟就不得不面临两个难题。
其一,陛下匆匆撤回东征大军,固然有屡攻不克、损失惨重的因素,更主要的目的就是回师平叛。可是陛下的七十万大军居然被一群自称河北义军联盟的乌合之众连战连败,被阻于涿郡寸步难行,若是此时他屈大将军大发神威、一战斩杨逆、平叛军,将置最好面子的陛下于何地?便是陛下一时碍于公议发作不得,也难保没有后患。更何况权倾朝野、堪称军中第一人的许国公宇文述垂涎左骁卫大将军之位久矣,巴不得他们屈突氏兄弟倒霉。一旦宇文老儿落井下石、在陛下耳边进些谗言,他们兄弟别说加官进爵,能够自保就不错了。
其二,杨玄感出身弘农杨氏,其父先楚国公杨素历经两朝荣宠不衰,家世堪称贵不可言,是当今最顶级的世家大族。世家门阀在很多时候是一种可以傲视皇权的存在,杨玄感刚在洛阳举起叛旗,便有数十世家大族子弟投奔门下,其中不乏老子跟皇帝东征、儿子随楚王(在这个故事里,杨玄感造反后自称楚王)造反的这种在普通人眼里简直就是见了鬼的情景。在这种情况下,屈突氏兄弟从皇权正统的角度上完全可以理直气壮的杀掉杨玄感,但是那些损失了族中子弟的高门大阀难免会对他们恨之入骨,他们的报复恐怕就是皇帝陛下都无能为力。尤其是那个传说中的继嗣堂,赫赫恶名更是让屈突氏这种不了解详情的小士族闻之色变。
所以在屈突盖看来,这一战无论胜败,对他们兄弟都可能意味着塌天大祸。
可是屈突盖素有忠义之名,不肯苟且,于是唯一能顾及臣子之忠和家族之义的办法,就是奉上自己的人头。
如今,屈突盖如愿赴死,杨玄感化成一堆肉泥,三十万叛军如烟消云散,屈突通的心中没有喜悦或是悲伤的情绪,唯有满腔的无奈。
他的亲兵走进了静悄悄的灵堂,打破了屈突通的思绪。
听说华阴县令以下二百多人身死、钦犯被截杀,屈突通忍不住挺身而起,一拳重重击在梁柱上,震落的灰尘扑簌簌落了一地。
“贼子竟然猖狂若斯!”
屈突通一声怒吼之后,却觉得满心的憋闷一下子不翼而飞。于是他缓缓的重新跪坐下来,像是对亲兵、又像是对兄弟,更大的可能是在自言自语道:
“截杀了也好,塞翁失马啊……”
第八章 刺杀(三)
安霖跟着大队人马走了两天,来到了朝邑。这已经出了京兆地界,进入了冯翊郡境内。
结果一大早起来出了客房,安霖就发现宇文成乾等人走得无影无踪,只有客栈的老掌柜畏畏缩缩的送来了一封信。
宇文成乾在信中说,京兆现在归卫玄管,这老儿不过一活死人,他自可以横行无忌。可这冯翊郡却是左骁卫大将军屈突通的老巢,昨日已经下文明确的警告他,他惹不起屈突老儿,只得灰溜溜的滚回京师猫着。不过他安慰安霖说,官府严密封锁的只是京师沿永丰仓至潼关一线,朝邑到蒲津关不过五十里路,而且据他探知并无哨卡拦截。安霖只需大摇大摆的一路走去,到了蒲津关自会有人安排云云。
如果没有宇文成乾,安霖恐怕早已经死在了乱箭之下,所以尽管这家伙牛气冲天的一点也不讨人喜欢,但是安霖必须承他的情。不过对于宇文成乾信里说的,安霖一点都不相信,且不论众所皆知屈突通人在潼关而非冯翊,就算真的不得不走,为啥非得走得如此偷偷摸摸、好像专门为了避开安霖一样?
不过人家宇文成乾又不是他雇的镖师,能送他到朝邑就不错了,安林对此没什么可抱怨的。他现在更关心的,是他身体上的一些变化。
当初在大河边,他走马一个照面几乎就阵斩了卫明成,时机把握之准确、人马配合之默契、刀术运用之精妙,就连眼高于顶的宇文成乾都忍不住啧啧称奇,数次向他请教。可是这不过两三天下来,尽管再没有机会出手,他还是敏锐的发现自己的身体变得僵硬笨拙、当时的场景他尽管还记得一清二楚,但是想要再现却绝无可能。就连他的马术也是直线下降,别说只凭双腿控马挥刀迎敌了,现在他就算死死抱住马脖子,颠簸得厉害点他都有坠马的可能。
他搞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自以为是身体疲劳所致。反正现在没人管他了,所以他决定在朝邑休息几日再说。
朝邑县城以北官道旁的一座山谷里,零散的扎着几个帐篷。宇文成乾、裴仁恕和杜节权在一处可以俯视官道的山坡上席地而坐,面前摆着几样小菜和两壶酒,正在啜饮闲谈。
“二郎,我们如此对待那个姓安的,老孙会不会有什么想法?”跟随宇文成乾而来的世家子弟中,裴仁恕武力最强,所以被留了下来。不过老裴是个实在人,对宇文成乾的做法有些不以为然。
“十三郎无需担忧。不是为兄卖关子,那个小子确实是个**烦,非如此做法,我们摸不透他的底,将来弄不好咱们兄弟可能栽在这小子手里。”宇文成乾说道。
杜节权向来以宇文成乾头号狗腿而著称,仗着两人关系深厚,故作不满道:“二郎这个关子卖了好几天,勾得小弟直上火。咱们兄弟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宇文成乾闻言非但不恼,反而哈哈大笑道:“六郎勿恼,不是做兄长的不说,而是说不得呀!你可知老元、老于和孤独为什么逮到个机会就溜之大吉?还不是因为他们隐约猜到了姓安的身份?那家伙现在是人嫌鬼憎连野狗都能咬一口,可是说不得改天遇到那朵云彩就会化成猪羊?虎豹?弄不好还能变成一头恶龙呢!你和老裴对这事一无所知,为兄倒以为是件好事。不过六郎要是非问不可的话,为兄也不是不能说……”
裴、杜二人闻言,互望了一眼,便连连摆手再也不打听这事了。
一个黑衣人匆匆爬上山坡,向宇文成乾禀告道:“阿郎,那安家郎君留宿朝邑没有离开的意思,倒是追踪他的除了两个道士,又多了七八个人,来路不详,但是绝非善类。”
“哦?有意思,越来越有意思了!哈哈,六郎、十三郎,你我兄弟不妨在此看一场大戏好了。”
……
财大气粗的宇文成乾包下了朝邑县城最大的一家客栈,如今偌大个客栈就剩下了安霖和小七两个人。二人人生地不熟的无处可去,闲极无聊之下就向掌柜的借来一副围棋,坐在天井的石桌石凳上下五子棋。
那夜安霖遭遇刺杀的经历,让他和小七的关系亲密了不少,以至于连小七刚满十四岁这个事实都不再成为他的心障,毕竟安霖在这个世界上也不过就是个十七岁的少年。在他想来,这不过是一个高三小男生喜欢上了一个初三小女生,虽然还是小了点,不过两人都小,那就不算什么事儿……
更何况,这个傻乎乎的小丫头还交代说,她本就是安霖那个便宜老爹给儿子买回来的通房丫头,只不过因为年纪幼小还没通成……以至于小丫头连通房丫头是干什么的都不知道。
那天晚上两人情动之下有了第一次小小的亲密接触,也不过就是限于搂搂抱抱。结果第二天小丫头就翻脸不认人,连小手都不让他碰一下了。不过安霖还不死心,绞尽脑汁的想出个坏主意,就是教小七下五子棋,并成功的勾引了对什么都很好奇的小丫头。两人现在下棋的彩头就是安霖赢了可以摸一下小七的小手,小七赢了可以弹安霖一个大脑瓜崩儿。
“脑袋伸过来!”
小丫头欢声雀跃着,得意得两只大眼睛都眯成了两弯新月。她抻了个懒腰,甩掉鞋子,然后两只脚毫不避讳的垫在安霖的膝盖上,然后屈起手指,放到嘴边哈了一口仙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手,一指弹在安霖红光闪闪的大脑门上。
“哎哟哟你这个死丫头真下的去手啊!我可是你的亲……郎君啊!”安霖一声惨叫,一只手捂住了快不堪入目了的脑门,另一只则手轻车熟路的在他膝盖上的那只小脚上捻了一把。
小七似乎毫无知觉,乐陶陶的抓起一支笔,在一张白纸上未写完的一个“正”字上添了一笔:“十三比零!哈哈,安霖你不是被我弹傻了吧?还说什么五子棋是你发明的!是你发明出来招我打的吧?哈哈哈……”
安霖上辈子就是个臭棋篓子,要是赢了他才不习惯呢。他的心思也不在这,一边假意喊着疼,一边又抓住那只小脚,中指和食指如同两只虫足,交替爬过纤细的脚踝,准备仰攻那条粉嫩嫩滑溜溜的小腿……
小七神色不变,继续兴高采烈的摆着棋子,桌下的小腿猛的一收,径直一脚踹去。小丫头发起雌威,那是从来什么都不管不顾的,这一脚正中安霖要害。安霖眼睛瞪得溜圆,一口气憋进去,“嘶”的一声,顿时脸红脖子粗。
“当”!的一声脆响,一把锋刃闪着青芒的三寸短匕毫无征兆的飞来,稳稳的插在棋盘上,颤微微的发出一阵蜂鸣,距离小七正在摆弄棋子的手不过寸余。还未及二人反应过来,天井通往客栈前门大堂的窄巷上,已经出现了两个人影,正慢悠悠的向他俩走来,而在他们身后还跟着几个手持利刃的大汉。
安霖知道麻烦上门了,却不知道麻烦从何而来,他急忙把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的小七拉到自己身后,警惕的站了起来。这时那两个人已经走进了天井,只见当中一人身材高大,体格壮硕,年纪大概二十出头,生得浓眉大眼鼻直口阔,倒是甚为英俊。而站在此人旁边那位,看上去能有三十多岁,身高不过五尺有余,长得瘦小枯干、黄脸短须、贼眉鼠眼。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形容这个人的长相,那就是猥琐。
来的正是两日前在黄土岭下截杀华阴官差的那伙人。为首后生姓王名勇字伯当,人称“勇三郎”,乃是河南瓦岗寨的一员大将。此番瓦岗寨大头领翟让有件差事要使人走一趟关中,因为事关重大,他本来属意行事稳重的王伯当,没想到他的胞兄翟弘却毛遂自荐,非去不可。这翟弘才能平庸,暴躁易怒又好色如命,才不堪大用,只是这翟让当初杀官越狱、落草瓦岗之时,全家老小被官府杀了个精光,只逃出这么个胞兄,所以他对这位胞兄一向纵容。这回翟弘想去关中、是何用意翟让岂有不知?还不是最近他给这位胞兄许了一门亲事,翟弘一见那个女子的画像便魂不守舍,恨不能将这个女子从画中拽出肆意亵玩。那个女子如今居于华山,翟弘想要办这趟差事不过是托词,恐怕私会这女子才是他的目的。不过翟弘吵闹不休,翟让不忍呵斥只能应允,却让王伯当随行,以备万全。
一行人扮作行商,刚混过潼关翟弘就不辞而别,正经事只能由王伯当主持了。
王伯当深知翟弘能耐不大,却是心胸狭窄,睚眦必报,又深受翟大总管喜爱,所以轻易不敢得罪此人。所以正事一了,立刻带着几名亲兵飞马赶赴华山,来接应翟弘。
谁知道翟弘在华山并未见到他那位未婚小娘子,听人说是下山游历去了。翟弘并不死心,执意要去寻找,王伯当既拦不住,又不放心,只能随他一路寻访。
不过翟弘想要寻找的那位小娘子的特征比较明显:十七八岁、身材高挑、容貌秀美、作道士打扮,更重要的是骑了一匹通体灰色,只有嘴巴和四蹄长着白毛的毛驴。所以他们没费多少劲就找到了人。
按照翟弘的性子,自然是要马上前去相认成就好事的,不过行事素来谨慎的王伯当却发现那个女子似乎正在追踪一个人,而这个人恰恰就叫做安霖!
王伯当此次前往关中的使命之一,就是干掉安霖。如今老的死了,这个小的王伯当以为就不能轻易干掉,弄不好翟大总管还有用处,于是他费了好大力气才阻止了翟弘,先办正事后顾其他,所以等到宇文成乾一撤出,他们就立刻出手,准备将安霖拿下。
翟弘平日里好色如命,男女通吃,曾劫掠了无数俊男美女藏于私宅,日日宣淫不休。如今一见天井中这对少年男女,男的俊美,女的娇俏,均是他未曾见过的绝色,就算比之他那个未婚小娘子也不差分毫,让他还如何还按捺得住?一时间早把王伯当的叮嘱忘到了天边,如同饿鬼骤逢盛宴,什么都顾不上了,扎煞着双手就向两个小美人扑去。
安霖被吓了一跳,这货怎么淌着哈喇子就扑过来了?他不敢怠慢,赶紧把小七向后一推,然后就想把这个恶心的家伙打跑。可问题是怎么打?上辈子他就没打过架,这辈子就打过一个卫明成还是全屏下意识,如今下意识没了踪影,他只好跟翟弘抡起了王八拳。
翟弘虽然是个废物,但也练过几路三脚猫的功夫,对付起安霖的王八拳那是一点问题也没有,不过他哪舍得对这么馋人的一个“小美人”下重手?两个人好似泼妇打架似的拉拉扯扯了半天,翟弘趁安霖不备,伸手在他的脸颊上轻捻了一把,还把手指放到鼻下嗅了嗅,淫笑道:“好香好香……”
安霖大怒,要是让个大美妞猥亵了他也就忍了,可是让这个猥琐男占便宜那就是奇耻大辱了。激愤中他突出神来一脚,正中翟弘的下腹。
王伯当本来是打算速战速决了结此事。他们在黄土岭下截杀钦犯,包括一个县令在内的二百多朝廷官差横死,怕是早已经传遍关中了。朝廷广下海捕文书、城池关隘严加盘查那是少不了的,若是在这风口浪尖上再做下大案,恐怕不好脱身。他本来是想让亲兵出手活捉安霖的,谁想这翟弘竟然跑过去跟人家拉拉扯扯的纠缠不清。王伯当刚想开口喝止,一眨眼间这货居然势如闪电的原路飞回到自己的脚下!只见翟弘一手捂住下腹,一手还颤巍巍的指着对面的安霖,脸色铁青,一张嘴半张着口涎淌了满脸,咕噜咕噜的说不成话。他双眼圆睁,眼神似惊诧、似痛苦,又似悲愤欲狂,然后眼白一翻,昏死过去。
王伯当很闹心,带着这个蠢材办事就从来没顺利过。他一挥手,三个亲兵跃进了天井,各持钢刀,向安霖杀去。
第九章 刺杀(四)
“留活口!”
王伯当本以为凭安霖的身世,身手必定不凡,没想到这家伙好像根本就不是个练家子。所以他对自己的亲兵信心十足,还特意叮嘱了一句。
这三个亲兵都是百战余生的悍卒,没什么高明的武功,但是临战经验无比丰富,彼此配合万般默契。只见三柄横刀横斩直劈,势如风雷,刀刀不离要害,逼得安霖连连后退。情急之下,他竟一把抓起身旁的石桌,胡乱抡将开来,百多斤的石桌被他抡得风声大作、虎虎生威,那三个亲兵不得不后退闪避。
看到那三个壮汉惊诧的目光,安霖才察觉到手里的家伙有点重,“哎呦”一声惨叫,石桌轰然坠地。
三人哪能放过这个机会?立即近身疾攻,不给安霖胡乱抡石桌的空间。安霖无奈,只得举着石桌毛手毛脚的东挡西拦,被劈得石屑横飞,身上也挂出了几道口子。身后小七还不省心,死死的抓着他的后腰,指甲都抠进肉里去了,却不知道喊人救命,还在没心没肺的给他加油喊好呢。
我早晚得被这丫头祸祸死!安霖悲愤的想着,手上丝毫不停,拼死抵抗。
正当安霖和小七都被挤到围墙边上,眼看再无退路,就听“当当当”三声脆响,那三把横刀齐齐被荡开。就见一个高挑的身影,宽袍大袖,飘飘如仙般的跃下西墙,脚尖在地上轻轻一点,倏忽间身形一旋,已经立在了安霖之前。
王伯当一惊,此人轻功之高绝是他平生仅见,情知亲兵不是对手,刚想上前制止,那人已经猝然出手。还没等看清楚怎么回事,三把横刀已然落地,那三名亲兵的身子如同被一只大手托着,身不由己的飞到了他的身边方才站定,面面相觑,却是毫发无伤。
“他是我的!你们出去!”
那人冷冷的说道,声音清脆,显然是个女子。
“是你!你不是要杀我吗?怎么还救我?”
安霖认出来了,这个女子就是行刺过他两次的那个女刺客。
“我不是救你,我要亲手杀了你!”
刺客姐姐对他一点也不客气。
“这位姑娘,此人与我等干系重大,今日在下不得不将此人带走。江湖规矩,先到为大,还望姑娘成全,不要与我为难。”王伯当不敢大意,依足了江湖规矩先礼后兵。
“先来后到?他一个月前就惹着我了,你说谁是先谁是后?我再说一遍,你们出去!”刺客姐姐、也就是华山小师妹难得占了回道理,自然讲得理直气壮。
王伯当不想把事惹大,可是更耽误不起时间,他一咬牙,抽出腰间横刀,低喝道:“如此得罪了!”喝罢,便要向小师妹杀去。
“王头领且慢!”
一声绵软无力的呼唤就止住了王伯当的脚步。原因无他,喊住他的是翟弘。
这货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清醒了过来,一见到小师妹立马眼珠子一亮,头也不晕了眼也不花了,连小兄弟都没有那么疼痛了,连日来满腹的**和暴躁以及刚才所受的委屈统统化作一捧相思之泪……
“娘子!你想得夫君我好苦啊!”
翟弘哀嚎一声,踉踉跄跄的爬起来,冲着小师妹就扑了过去。
一柄闪着寒光的两尺短剑指在了翟弘的鼻尖上,也将将止住了翟弘的禄山之爪,只是这货刹车太急,连口水都甩了出去。
小师妹恶心的连退两步,一手掩鼻,秀眉微蹙喝道:“你是何人,再敢胡言乱语,本姑娘定会让你好看!”
“娘子,某家就是你的夫君啊!”
“再敢胡言乱语,看我不剁下你的狗头!”
“此时千真万确啊!某家翟弘,令尊将你许配给某家,有婚书为凭!”说着,翟弘从怀中掏出一卷文书,递给小师妹。
小师妹没搭理他,仰着头默然无语了半天,突然回头向安霖问道:
“刚才你踹了他一脚?”
“是啊!”
“我不想脏了自己的脚,你继续!”
“好咧!”
这个忙安霖很愿意帮。不管他跟小师妹有多大仇多大怨,这个叫翟弘的猥琐男那一摸之耻可不是踹一脚就算完的。
安霖飞起一脚,还在色迷迷的想要小师妹抱抱的翟弘哪有防备,又被踹中了下腹。于是乎翟弘又是一声凄厉的惨叫,双手捂住裆部,跟滚地葫芦似的满地乱翻,身体佝偻成了一个虾子状。
“就冲你这两脚,本姑娘让你死个痛快!”
安霖:……
王伯当大怒,挥刀劈向小师妹,怒喝道:“如此歹毒的女子,今日某家绝不放过你!”
小师妹从前在山上,除了师父之外,谁敢对她动过手?她不来惹是生非,师兄们就谢天谢地谢无上天尊了。有人先对她出手,还拿刀砍她,真是破天荒头一回。心高气傲又蛮不讲理的小师妹哪受得了这个?素手一振,又一柄短剑脱鞘而出,也不理那把临空劈下的钢刀,身形一转,袍袖飘飘,绕着王伯当大圈小圈一圈圈的飞转,宽袍大袖中不时寒芒闪过,两柄短剑如吐信的毒蛇不断刺向王伯当。
王伯当六岁习武,十三岁落草为寇,十多年来无论是单打独斗还是万军丛中厮杀,大小战事不下百余、死里逃生不下十次,全身上下战痕累累,对阵经验无比丰富。论招式、步法、轻功他都不是小师妹的对手,但是眼光、力量和气势却远在其上。往往是小师妹使出秒到毫巅的一剑,眼见他避无可避,却偏能在这一剑余力将尽处堪堪躲过,又总能抓住小师妹招式衔接间稍显生涩之处陡然出刀,逼得小师妹连连后退。
小师妹从小被师父娇生惯养,对师兄们颐指气使,无法无天惯了。平常虽也时常与师兄们过招交手,可谁敢使出全力招惹她这个小霸王?所以她虽然功夫底子扎实,招数精妙,临阵交手的经验却是欠奉,好几个轻易得手的机会被她毫无察觉的轻易放过,不过二十几个回合,就被王伯当全然压到了下风。
此时的小师妹袍撕袖破,满脸香汗,一头秀发也半披散开来,不禁又羞又恼,跺脚大叫道:
“二师兄!你再装死人,我就死给你看!”
“来啦来啦!”
天井一侧的二层客房里传来一个无可奈何的声音,接着“咔嚓”一声大响,一二层客房间突出的飞檐被人撞碎了一大块,飞落的砖瓦妙到毫巅的避开了小师妹,堪堪逼退了正要挥刀猛砍的王伯当。然后就见一个道黑影从天而降,落在地上滴溜溜的转了几个圈子后,盘,正隔在王伯当与小师妹之间。
“你是何人!”即将得手又急于脱身的王伯当眼见今晚变故不断,更加焦躁,横刀怒喝道。
“我是她二师兄,她是我小师妹。你惹着我小师妹啦,我也没办法,不揍你一顿她就得揍我,实非我本愿啊实非我本愿,得罪得罪。”
愁眉苦脸的二师兄一边对着王伯当煞有其事的拱手赔罪,一边不知所云的给王伯当解释着,看上去倒是非常非常的真诚。
“狗辈敢尔!”王伯当也是江湖上有名望的好汉、响当当的瓦岗军大将,何尝被人如此看低侮辱过?一声断喝之下,横刀直刺二师兄的咽喉。
二师兄不慌不忙,从怀里掏出一根黑乎乎的短棒,随手一挡,短棒架在了横刀之上,然后挺身站起,身子一探,短棒便划着刀刃发出一阵刺耳的怪叫指向护手。王伯当大惊,想要撤刀,那根短棒却像跗骨之蛆般甩不掉摆不脱,紧压着刀柄护手,亦步亦趋的逼得他连连后退。王伯当无奈,只能弃刀以求自保,谁知横刀刚刚脱手,那个让人摸不清头脑的二师兄出手如飞的又把刀塞进他手中,嘴里还低声嘟囔着“快退快退”。直到把王伯当逼到了围墙下,才横起一棒看似击向王伯当的下盘,另一只手却不着痕迹的往他腰上一托。于是王伯当便腾云驾雾般的上了围墙,然后在墙头上张牙舞爪的前摇后摆了半天,就一头栽到了墙那头。
“哎呀!好厉害的轻功!小师妹,那家伙跑啦!”二师兄大惊小怪的嚷道。
小师妹也不理那帮拖起翟弘四散逃去的亲兵,径直走到二师兄跟前,飞起一脚,怒骂道:
“你当我傻呀!你越来越会演戏啦,这本帐咱们回头再算!”
说罢,不再理会因为不敢躲闪而硬生生的挨了一脚的二师兄,回头又朝安霖走去。
身为事主,又被扔到一边傻呆呆的看了半天戏的安霖,这会儿才反应过来,他的戏份又到了。不过小师妹虽然是个念过“i will e back”这种牛叉台词的角色,他却并不害怕。只见他一闪身,就无耻的躲到了小七身后,笑嘻嘻的探头探脑道:
“你别过来哈!你这小娘子凶巴巴的,打坏了这么多花花草草,再打坏了这个小姑娘可不得了!”
“你无耻!小妹妹,你闪开!让我杀了这个无耻之徒!”小师妹气得满面绯红,上前想要拉开小七。
“这位姐姐,你不要杀我家郎君好不好?我家郎君人很好,还很可怜!”身为人肉盾牌的小七尽职尽责,闪开小师妹的手,仍然挡在郎君前面呆呆的问道,很萌的样子。
一个是萌妹,一个是猛妞,口味大有不同,可是好像都是很可口的样子啊?安霖色迷迷的想着,环住小七不堪一握的小腰,满脸都是得意的笑。
小师妹被这一个恶少和一个傻妞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可她能眼都不眨的一掌劈死这个恶徒,也敢对二师兄连打带骂,却无法对这个傻傻呆呆的小丫头下手。小师妹强忍怒气,厉声喝道:
“小妹妹,安霖这恶徒调戏良家妇女,为非作歹,我辈侠义之士,人人得而诛之!”
“我抗议!”安霖闻言立即高举左手表示异议,“你哪只眼睛看着我调戏妇女啦?什么时候看见我为非作歹啦?”
“你姓安的什么作为,华阴百姓谁人不知哪个不晓?那日你在县城调戏妇人,我亲眼目睹,你死到临头,强辩还有何用?”
“喔,你不过是道听途说罢了。我还听说你这丫头草菅人命,胡乱杀人呢,不但耳闻,而且目睹!再说那日我跟王家小娘子玩捉迷藏,你凭什么说我调戏她了?人证物证何在?你武功好就可以想杀谁就杀谁?刚才那位你就杀不了不是?还得哭着喊着找师兄,你丢不丢人!我明白了,你就欺负我打不过你呗!就算你是除暴安良,也是挑打不过你的来显示你的侠女气概呗?”安霖躲在小七身后,气焰嚣张,言辞愈发的阴损刻薄。
“我……我杀了你!我今天不杀了你!我就不活了!”
小师妹气得快疯了,语无伦次的跳脚大骂,小短剑抡得跟风车似的,幸亏二师兄在后边死死的抱住了她,要不然连小七都难免要被她捅几个窟窿。
就在天井里乱作一团之时,客栈外边传来了巡街武侯的呼喝声。不管在古今中外哪一个故事里,警察总是到了最后时刻才出现……
“糟啦!把官府招来啦,快跑吧!小孩子打打闹闹也就罢啦,把大人招来就麻烦啦!”二师兄嘴上絮絮叨叨不知所云着,手脚却是丝毫不停,一把制住小师妹让她动弹不得,身形一闪便如一只大鸟般飞了出去,转瞬间跃上围墙消失不见了。
“这是怎么回事?”一个捕头模样的家伙闯进客栈,指着一片狼藉的天井质问安霖。
“这个……我跟我家妹子闲来无聊比试了下拳脚,动静有点大哈,不过损坏之物某家照价赔偿就是了。”安霖一边说着一边凑过去,一串铜钱不着痕迹的落入了捕头的袖子里。
“嗯,那掌柜的和伙计为何昏睡不醒?”
“是这样。某家包下了这间客栈,掌柜的和伙计无事可做,酒喝得就有点多,一会儿就醒。”
又有两串钱落袋的捕头笑眯眯的晃了晃沉甸甸的袖子,拍了拍安霖的肩膀,貌似不经意的轻声说道:
“小子,朝邑可是个小地方,禁不起折腾啊!本县刘少府有令,明日起全城大索,该何去何从就不用我教你了吧?这世道,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啊……”
……
捕头一走,安霖掉头就进屋收拾行李。一边收拾还一边跟小七嘟囔道:
“小七啊,咱们得赶紧走。这世道真是太诡异了,猫不抓耗子改玩钓鱼了,再不跑真没活路了。”
第十章 云龙井蛙
“哦?那个姓安的突然间又武功全失、还拿小丫头当肉盾?这小子怎么比我还无耻!你说什么?那个猥琐汉子叫什么?你再说一遍?”宇文成乾一边听黑衣人报告,一边在帐篷里来回踱步,还不是点评几句。突然之间,他被一个名字深深吸引住了。
“启禀阿郎,那人自称翟弘,可以确定他是瓦岗贼首翟让的胞兄,而且那个女道士似乎是此人的未婚娘子。”黑衣人恭声答道。
“呵呵,这件事情越来越有趣了。十三郎,你马上带人去把姓翟的这伙人拿下!记住,万万不可伤了这个姓翟的!一旦得手,马上送往京师,一路上小心伺候这位爷,此人为兄有大用!”
裴仁恭没二话,向宇文成乾拱了拱手,便出帐招呼他的私兵,朝着黑衣人指点的方向追了出去。
宇文成乾又回头对杜节权说道:“六郎,为兄有要事须得赶回京师,这个姓安的就交给你了。你要记住,蒲津关之前你盯住这个姓安的即可,他过了蒲津关若有老孙随行,你什么都无需做马上赶回京师。若是老孙没跟着他,你还是要赶回京师,但是要遣人找到澄城卧马山的大盗李独眼,告诉他有只肥羊要从他眼皮子底下经过,不知道他有没有兴趣……”
“二郎回京师是为了那个姓翟的?”杜节权问道。
“翟弘不过一个蠢货,还不值得为兄为他跑一趟。”宇文成乾捏着下巴上短须,微微有些出神,“我倒是小看了这个小娘子,看来看去这才是个值钱的货色呀!”
……
安霖和小七合骑着大黑马,不过半日时分就跑到了蒲津关下。这一路果然如宇文成乾所说的那样畅通无阻,倒是让一直对他持怀疑态度的安霖心里有些愧疚。
蒲津关是距离潼关最近的一个黄河渡口,与对岸河东郡的治所蒲坂隔河相望,地理位置十分重要,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不过在安霖看来,这不过是个一座小土城罢了,城墙高不过丈许、黄土堆砌而成,而且年久失修得厉害。他的手指头不过在墙上轻轻一抠,就掉下来一堆土,他十分怀疑给他半天时间,他就能赤手空拳挖倒一座城。
城上连个巡兵都没有,安霖和小七没发现有什么人来接应他们的意思,就一门心思挖起了城墙玩,不一会儿功夫就挖出了个大洞……
“咳咳!两位善士,城门处无人把守,何必在此挖墙打洞?”
安霖和小七玩得正高兴,被人打断当然很不高兴,回头一看,说话的是个中年道士。道士见二人回头,不等他们搭话,就从怀里摸出一张画像,认真的比对了一下,然后问道:
“贫道冒昧,这位善士可是安霖安郎君?”
“我是……道长是怎么认出我的?”
“贫道有画像!”
“画像哪里来的?”
“城门上贴着的!”
“这是何故?”
“通缉呀!悬赏五百贯呢!啧啧,三师弟花五十贯买了头神驴贿赂小师妹,结果一年都没挨揍,贫道要是有了五百贯岂不是能快活十年……”
道士摇头晃脑的沉浸在没有小师妹欺凌的世界里,一抬头就见安霖正一脸黑线的看着他,忙尴尬的笑道:“贫道开个玩笑……安郎君不妨随贫道去城西三清观歇脚,家师有要事与郎君相商。这蒲津关可进不得啊!里边到处贴着您的画像,您瞅瞅,画得多像……”
安霖和小七跟着这个饶舌的道士,绕着蒲津关转了大半圈,才远远的看到一座小道观。小道观不起眼,招人眼球的是观前站着的一个少年武士。
少年生得浓眉大眼、鼻直口方,身长六尺有余、体型壮硕,一套深色的粗麻布武士服被撑得紧绷绷的,倒显得干净利索。不过此人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他身后背着两把刀,手里还拎着一把刀。
少年举起那把连鞘的横刀,指向安霖,虽然没有说话,但是阴冷锐利的眼神已经摆明了他的来意。
不过安霖这一路上被人杀来杀去的就没个消停,对此见怪不怪。他嘴里不知道嘟囔着些什么,拉着小七拐了个弯,打算绕过这个酷爱摆造型的家伙。
“姓安的,你觉得你还能躲得过某家不成?”少年武士手中的横刀继续指向安霖,“左骁卫岐山府甲二骑兵团校尉孙通在此,安逆若不束手就擒,便与某家一战!”
安霖压根不想搭理他,拉着小七绕过他继续走。
这一路上的经历实在太诡异了。他身为一名在逃重犯,除了第一天被官府认真追杀了一下以外,然后就开始漫不经心,甚至不乏包庇和纵容,比如宇文成乾和朝邑的那位捕头,倒是各种民间人士给他惹了不小的麻烦。现在一个小军官蹦出来对他大放厥词,谁知道又要闹什么幺蛾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赶紧找到个明白人把事情搞明白才是正经。
安霖不理他,饶舌道士却觉得很没面子。他皱了皱眉头,挡住了孙通的去路,稽首道:
“无上天尊,这位善士……”
孙通不等他说完便大手一挥,不远处的小树林里就跑出来几十名骑兵,把一座小小的道观围了个严严实实。
“某家不管你身后是哪方势力,今日若敢阻拦便是杨逆同党,别说杀了你,便是将这里的杂毛全宰了某家也是有功无过,你可要想清楚了!”孙通寒声威胁道。
“这……”
饶舌道士没想到碰到这么个愣头青,油盐不进不说,还一肚子的怨气冲天,眼神中的杀意简直要沁入到他的骨子里。饶舌道士一时恼羞成怒,又下不定决心拼个鱼死网破,只是愁眉苦脸的直揪胡子。
孙通不再理他,横刀继续指向进退不得的安霖,喝道:“姓安的,你怎么说?”
安霖有些不耐烦的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干什么?”孙通大怒,“身为朝廷命官,擒贼拿匪乃分内之事,你说某家要干什么?”
“这一路上遇见比你大的官比河沟里的蛤蟆还多些,你一个小小校尉何必多事?”
安霖进退无路,本想好言相劝看能不能蒙混过关,可是不知道是受了宇文成乾那张臭嘴的影响,还是连日来累积的火气过于旺盛,话一出口就是无比的尖酸刻薄。没想到孙通闻言并没有被气得七窍生烟,反而长叹了一声,神色十分的黯然:
“蛤蟆?你还真是高抬孙某了,这京兆的蛤蟆都比孙某更高贵些。只是但凡那些高贵的蛤蟆还记得君恩臣节这四个字,你又如何有命逃得出安家庄、又逍遥至此?既然蛤蟆们只顾得己身的家族和仕途不敢出头,孙某这个小小的校尉没那么多顾忌,偏要甘冒不韪擒拿于你,看看这世间到底还有没有公理正义可言!”
安霖很无奈,问道:“我们认识吗?我得罪过你吗?你至于非得跟我过不去吗?”
“像你这样的大家子弟,天生就是人中之龙,眼界从来只在天上云间,何曾在于过世间的蝼蚁?像孙某这般的寒门子弟,从小苦读书勤习武,从军之后亡命拼杀、百战积功才得一校尉之衔,在你等眼中比不过井底之蛙,你瞧不起我确实是合情合理!”
“虽然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但是看来咱俩之间不仅有仇,仇结得还挺深……”
“呵呵,随你怎么说。其实三年前,我就知道你。”
“哦?”
“安霖,京兆华阴人氏,自幼聪颖过人,三岁识字,五岁能诗,八岁入县学,十岁上下便以诗词歌赋做得花团锦簇名闻郡里,十三岁便被称为‘华阴第一才子’,县学以‘文才秀美’荐为举人,应试秀才科,孙某说得可有纰漏?”
“呃……”(安霖:我哪知道啊……)
“六岁习武,十岁拜因伤归乡的前左骁卫越骑校尉杨守成为师,习学马步骑射功夫,至十四岁艺成,弓马娴熟,尤擅马槊,可驰马一槊连穿四木人而犹有余力。杨校尉以‘膂力骁壮,可任之以爪牙’为由向右骁卫大将军举荐从军任职,可有此事?”
“呃……”
“孙某自负文武双全,却因家世地方不肯举荐,至十七岁方得机缘受到大兴令尹屈突公青睐得以入京应荐。孙某在大比中文试第二武试第一,却只得左骁卫一旅率之职,还是大将军给其亲弟屈突公的面子。然则听我左骁卫军中宿将曾言,同年有一安姓举人,文武皆能,背景深厚,左骁卫早早留下一个正五品的车骑督尉的勋衔为其虚席以待。车骑督尉啊,孙某就算打拼一辈子怕是都摸不到边,某人尚不及弱冠、初入仕途便可信手拈来。而此人,竟然辞荐拒考、弃之如敝履!”
“此人为何辞荐拒考?”
安霖立刻来了兴趣。他身为一个商贾子,在这个时代既没前途又没地位,却平白惹出偌大风波、牵扯进来许多大人物,他一直对此迷惑不已。如今听孙通所说,看来他的身份确实是大有蹊跷。
孙通大怒:“你自己做出的好事还来问某家?”
安霖悻悻:“你要是为了这点破事就跟我过不去可太小心眼了,而且你打着官家旗号报私仇有些过分哈,当心我举报你!”
孙通神色不动:“前面说的确是私怨,现在某家跟你说说公愤!杨逆谋反,本应天下共讨之,可是满朝蝇营狗苟之辈,平叛没二话,诛杨却个个唯恐争先,逼得某家恩公慨然赴死,以项上首级换得杨逆狗命方可保得全家平安。孙某位卑言轻救不得恩公,却不敢忘恩公之大义!你姓安的是何等人、让满京兆的大员缘何避之不及孙某不知,也不想知道。孙某只知你是朝廷捕拿之杨逆余孽,孙某绝不容忍你逍遥法外!即便事后因此遭难,孙某也定要以你项上人头遥祭恩公英灵!”
安霖翻了个白眼:“既然如此,你废这么多话干吗?”
“狗贼,纳命来!”
自打被孙通堵在观外,安霖就知道今日之事不能善了,迟早都要打一架。问题是自从他一个回合打得卫明成生死不知之后,他的那种似乎是天生自带的战斗本能就在一天天的衰退,直到被小师妹第二次堵在客栈那次,就剩下抡王八拳了,反倒是发现自己的力气不小,百十斤的石桌子耍起来跟玩似的。
所以他一直在跟孙通废话,就是在琢磨这一架怎么打。玩技术他肯定是不行,只能走简单直接的路线。而横刀,是他最熟悉、也是唯一的兵器了,和后世的刀剑相比,这种刀身长刃狭,利于实战,是后世大名鼎鼎的东洋刀的祖宗。东洋刀以双手刀法驰名,招式简单直接,大开大阖,靠气势取胜,横刀的用法大体应该差不多,看起来很适合他。
把这些都想通了,安霖便不再多言,也不管孙通来势如何,只管双手举刀过顶,急冲几步一跃而起,使出吃奶的劲一刀劈下。
孙通既闻安霖大名,知是劲敌,自然不敢怠慢,一直对他保持着警惕。不过看这家伙始终就没有一副武人的样子,什么气势法度完全无从说起,还以为是他的慢敌之计,就更是不敢懈怠。陡见这货突然跟打了鸡血似的一蹦三尺高,直愣愣的举刀劈下,身体的躯干要害几乎全是破绽,于是想也不想本能的单刀直进,疾刺安霖下腹。
须知习武之人,最忌身体随意腾空。像安霖这般一上来就漫天乱蹦、身体必然失去支撑,即便招式可变,身体的重心也无法变化,对手很容易发现并牵引其重心,从而轻易得手。更何况安霖从无对敌经验,早早的把刀举得老高,全身上下的要害之处如同**的少女般暴露无遗,如今只怕他刀还未劈下,就被刺得肠穿肚烂了。
按孙通的算计,他一刀刺出,安霖身在空中躲无可躲,只能回刀招架,重心必乱,自己就可以趁势抢攻,占得上风。谁知这个姓安的夯货跟缺心眼似的,对他这一刀全无反应,身体仍是一往无前的前冲,刀已举过最高点,正在全力劈下,把孙通吓了一大跳。想他一介寒门子弟,年及弱冠便官居校尉,在家乡堪称是寒门第一人,他们老孙家更把他看得跟命根子似的,虽然他打算不惜一切代价擒下安霖,可是在有选择的情况下谁愿意以命换命?孙通毕竟经久战阵,百忙之中向安霖一瞥,一时间不知是该怒还是该笑怪不得这货对自己这一刀全无反应,人家眼睛闭得死死的,压根就看不着!
他哪里知道,安霖死都不怕,就怕这一刀不小心把孙通一劈两半,估计到时候他能把苦胆都吐出来,做上十年噩梦。他可没想到自己即将被一刀穿腹,只盼着孙通能赶紧架住这一刀,至于之后的事情,到时候再说。
孙通很无奈。高手对决,大部分时间斗的不是武技,而是心理。在他看来,无论是安霖还是自己的这一招,目的都不是取了对手性命,而是在以搏命之势跟对手玩心理,逼对手弃攻就守占得上风。自己的这一手并没有错,错就错在没有对手无赖……这货眼睛都闭上了,摆明了耍赖到底不肯相让。于是乎,孙通憋着一口恶气,撤刀上架。
“当”的一声脆响,两刀相击,火星四溅。双手刀,凌空劈,其力道何等之大,孙通匆忙间以单手刀,下击上,无形中吃了大亏,被这一刀震得连退出五六步,手臂直发麻。他刚想换口气挥刀反攻,谁知安霖一串小碎步逼至近前又是一蹦,而且蹦的比刚才还高,依样画葫芦又是一刀劈下,而且还是闭着眼睛!
安霖有苦自知,他哪里懂什么刀法?当初全靠下意识的神来之笔,现在只能靠赌,赌孙通不肯跟他这个钦犯拼个同归于尽,不顾防守全力抢攻。
孙通气得七窍生烟,双手持刀奋力向上一搪,只求荡开这一刀,自己也顺势一刀劈下,出出胸中的恶气。哪知那夯货不止是人无赖,力气也不比自己小,这一刀只是架住而已,自己又被震退好几步。
于是乎安子建安霖跟劈柴火似的一刀接一刀的胡劈乱砍,孙通孙大校尉跟受气小媳妇似的疲于招架绕着场子连连后退,围住道观的骑兵们眼见以往勇武无敌、从无败绩的孙校尉如此狼狈无不目瞪口呆,小七则是喜得眉开眼笑,不停的加油叫好,小巴掌拍得通红。
安霖这阵子眼睛也睁开了,也不怕做噩梦了这姓孙的不错,刀刀架得住,他只等再逼得孙通绕个圈子,就收刀罢战,再摆个高姿态说些平分秋色不分上下之类的场面话,恶心恶心这姓孙的。哪知道他算盘打得好,孙通也不是白给的。孙通固然不肯搏命,只能挨他劈,可他毕竟是曾高中过武举第一,临阵交手经验丰富,既知站定了下风,早有应对之策。从安霖劈下第三刀开始,他就已经翻转了刀锋,以厚重的刀背搪架锋锐的刀刃,到如今,孙通的横刀基本完好,安霖的刀上则布满缺口仍不自知。而且大部分的缺口集中在刀刃正中处,最大的已达近寸许深。
眼见又将孙通逼至空场正中,安霖以为大计得售,再一次举刀过顶,甚至助跑了两步,左脚一点地,如踩了弹簧一般高跃当空,全力劈下时,两腿已劈成一字,全身力道贯于腰腹,可见这一刀之力。
孙通杀心已起,面对这必杀一刀,不进不退,反而身体一侧,双手刀转于身后,如棒球击球手一般反手向上一抡,大喝一声
“杀!”
声至刀到,两刀凌空相击!
孙通这一刀正中安霖刀刃上最大的那个缺口,没有之前的那种“当”的脆响,而是随着一声刺耳的异响,安霖的横刀应声而折,孙通那一刀则余势不消,直取他的颈项。
玩大了!安霖一激灵,眼看着那把泛着冷光的刀锋离自己的脖子越来越近,照这架势自己的脑袋不飞出二里地才怪。就算自己没了脑袋崔判官也能认出来,可到时候再怎么回来啊?上回他刚穿过来那阵子,就是一身的伤不翼而飞,幸亏当时人差不多死个精光,就剩个小七还是个心比天大的,他胡言乱语还能糊弄过去。这回脑袋都搬家了,他再会胡诌八扯也解释不了啊,难道说自己是妖怪?
电光火石之间,他已经感觉到刀锋的凉意贯穿了他脖子上的汗毛死了死了,别了大隋朝,别了小七,别了小师妹,别了宇文成乾……下回再投胎,如果不是文武全能,他打死也不答应崔判官……他胡思乱想着,感觉脑袋平平的飞出了近十丈,居然没落地!
他不可置信的摸摸脖子,脑袋还整整齐齐的安在上边,肯定还是原装货。莫非姓孙的突然信了菩萨收刀了?可看那家伙还在踉踉跄跄、立足不稳的样子,明明是用尽全力的必杀一刀抡了空。正当他莫名其妙,突然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身后转出一个老头。
“你是何人!”
孙通在众目睽睽之下丢尽了脸面,就指着那一刀一雪前耻,结果却是这个老头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了姓安的一命,他如何不恼?
那老头身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道袍,白发白须,慈眉善目,一派仙风道骨的模样。施施然上前打一稽首,刚要说话,围住道观大门的骑兵突然如分波斩浪般的被冲开一个缺口,一个脸上汗津津的美丽少女飞一般的穿过人群冲入场中,险些一头撞进老头的怀里。
“你这丫头,恁得如此莽撞!也不怕把为师一把老骨头撞散了架!”老头手忙脚乱的托住少女,又险些被她带来的一路烟尘眯了眼,颇有些狼狈,仙风道骨荡然无存,忍不住对着少女埋怨道。
少女满脸委屈的跺着脚,摇着老头的手撒娇道,“师父!你干吗要救他,这恶人作恶多端死有余辜,还屡次欺负于我,让他死了才好!”
说罢,还狠狠的瞪了安霖一眼。
“是你!”
安霖也认出来了,这就是那个没完没了刺杀他的小师妹。
“无上天尊!老道方才听说,这位孙将军乃是屈突通屈大将军麾下?”
老道一看孙通双眼赤红的的冲过来要拼命,赶紧撇下还在纠缠不清的女徒和安霖,上前稽首问道。
“不错!你是何人,胆敢阻挠某家擒拿不法之徒?”孙通怒喝道。
“老道乃华山方外修道之士,往昔曾与屈大将军有过一面之缘。”
老道说着,不慌不忙的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包,层层打开,里面露出一枚令牌,上书一个“屈”字,又道:
“屈大将军曾言,老道他日若有急难,见令如面,必有相酬。这安霖安郎君乃是老道故人之后,老道可保他必非歹人,请孙将军明鉴,高抬贵手!”
“这个姓安的是不是歹人某家不关心,某家只知道此人乃是朝廷通缉的钦犯、逆贼杨玄感之余孽!你若执意阻拦某家拿贼,便可视为同党,某家必诛之!”
孙通杀出了凶性,哪里还肯多言?眼见道观中又冲出几名道士围住老道挡住去路,便一声令下,近百骑兵缓缓策动战马,手中的长矛平平伸出,摆出了一副冲阵的架势。
老道跨前一步,高举令牌大喝道:“屈大将军令牌在此,尔等安敢抗命!”
骑兵们面面相觑,面露疑色,逐渐的止步不前。
“给我冲!一切责任由某家承担!”孙通仍在不死心的大声疾呼。
“嗬!这种大话你们大将军都不敢出口,你区区一介校尉也敢大言不惭!”既然撕破了脸,老道也不再客气,声色俱厉的斥道。
孙通暴跳如雷大声呼喝,骑兵们却不肯听从他的乱命,气急之下孙通只得单枪匹马的冲向一众道士。
老道大袖一挥,睬都不睬他一眼,身前却窜出两人,正是饶舌道士和一直跟着小师妹当跟屁虫的二师兄。只见二人视孙通舞得如同泼风般的横刀如无物,轻飘飘看似毫不出奇的探出手臂,就从缝隙中轻而易举的突破了重重刀浪,只一招便制住了孙通胸腹处的要穴。孙通一时间动弹不得,二人便拽住他的胳膊腿用力一掷,恰好将孙通庞大的身躯扔到了一匹空马上。
骑兵们见自家校尉无恙便不愿多事,簇拥着仍在叫嚷不止的孙通打马向南疾驰而去。
又在生死边缘打了一个转儿,安霖一时有些失神,小七抓着他的袖子大惊小怪他都置若罔闻,直到老道强拉着小师妹来到他的面前,他才缓过神来,赶紧行大礼拜谢救命之恩。
第十一章 论四有青年安霖的倒掉(上)
“敢问道长仙名法号?何处修行?”
一边寒暄,安霖一边紧跟着老道往道观走去,他下定决心一定要跟老道处好关系,省得那个小师妹成天跟他过不去,动不动就要拿小短剑捅他。
“老道华山孙不通。”
孙不通?这名字起得古怪,不过所谓高人大体都是这个德性,就算名字叫得不古怪,也得在别的地方把古怪找回来,反正就是不能跟正常人一样。
老道对安霖有些诧异的表情毫不见怪,笑道,“老道本来道号知玄子,修道日久方知道法无边,非人力可窥其中玄机。老道道号中这“知玄”二字不免有些自吹自擂、自高自大之嫌,六十岁后便连同弟子们都恢复了俗家本名。反正老道是庙小道浅没门没派,三清不收、老君不理,便就闲云野鹤的胡作非为了,倒让安郎君见笑了。”
安霖赶紧跟着客气道:“岂敢岂敢。敢问道长座下高徒尊姓大名?”
孙不通笑呵呵的拉过饶舌道士向他介绍道:“这是老道的首徒朱伯庸。伯庸这孩子心地不错,就是追随老道日子最久,学了老道一身的坏毛病,办事瞻前顾后、分不清主次,方才之事倒是让安郎君为难了。”
安霖见孙不通与朱伯庸同时稽首致歉,忙不迭的连连谦逊,避让不及。
孙不通又指了指嬉皮笑脸的二师兄道:“这是老道的二徒苏仲碌,这劣徒办事倒是稳当,就是性子顽劣不堪造就,让老道甚是头痛。剩下几位,是此处三清观的道友,老道的其他几个徒弟留在华山看家,倒是这位老道的幼徒……”
“不许说!”小师妹两手一叉腰,一脸的恶相,不许孙不通说出自己的芳名,“姓安的,咱俩的帐还没算完呢!”
……
这时众人已经进了三清观。孙不通向观内的道士告了声罪,把安霖请进了一间静室。
有道童入内献茶,待其退下后孙不通捻须笑道:“安郎君,老道与令尊乃是旧交,托大叫你一声安贤侄不知可否?”
安霖忙躬身应道:“道长请便,无须过问晚辈。”
孙不通收起了笑容,肃容道:“方才老道略观贤侄面相,发现颇有怪异之处,老道一时竟然参详不透。如果贤侄不见怪,老道想再参详一番,不知贤侄意下如何?”
“好说好说。”这个孙不通长得慈眉善目,言语间和蔼可亲,跟个广州老军医似的,一点也不像个坏蛋,让安霖很放心。
孙不通的右手小指切上安霖的腕脉,居然切了一炷香之久还在蹙眉凝思,而且一指不够上两指、三指,就差拿手抓了。好容易他放开了安霖,却长时间的继续捻须不语,让安霖觉得自己好像得了绝症似的。
“道长,我不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吧?”他试探的问道。
“喔,那倒没有。”孙不通又沉思片刻,有些为难的说道,“贤侄,老道有一些话,颇有冒犯之处,不知当讲不当讲。”
“道长尽管直说,晚辈没有那么多毛病。”
“那好,恕老道直言。贤侄的脉象不浮不沉、不急不缓、节律平稳,乃是平脉之相,贤侄身体健康强壮,自当不必挂碍。然则老道以内力试探贤侄的奇经八脉,竟如石沉大海无踪无迹,贤侄方才可曾感觉身体有何异常?”
异常?除了跪坐这种纯粹是给自己找罪受的坐姿让他****之外,唯一的异常就是肚子有些饿了……
“可见老道苦修六十余载的那点可怜的内力对贤侄来说连轻风拂面都算不上。如果让老道解释这种情形,只能是贤侄身负绝世内功,远远胜于老道的修为……”
“怎么可能!我要是真有这样的本事,还能被你徒弟打得落花流水?”安霖断然否定。
“那倒也是。可是除此之外,恕老道薄识短见,不知该如何解释如此异象。不过,一年之前曾有一陇右世家子弟遭雷劈昏厥不醒,其父曾邀老道前去诊治,那个少年的脉象倒是与贤侄颇为相似……”孙不通慢吞吞的说道,一手捻着胡子似乎仍在思索着什么,眼神却不时飘向安霖,像是在打量一个怪物。
“我可没遭雷劈哈,就被你徒弟劈来劈去了,难道你徒弟是雷公托生的?”
“呵呵,贤侄说笑了。我那女徒儿从小被骄纵惯了,连老道也奈何不了她,幸亏贤侄手下留情,否则她少不得给老倒惹出一场**烦。不过话说回来,小徒初涉江湖出手没轻没重,击中贤侄那一掌使了七成力,不是老道自卖自夸,中者即便没有筋断骨折,怕是不休养个一年半载的也起不得身。可老道看贤侄脉象如常,身体健壮,毫无病态,贤侄可是有缘得遇良医国手相救还是另有奇遇?”
“没有,哪有什么奇遇。我被你徒弟打得吐血三升昏迷不醒,然后昏着昏着就醒了……至于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安霖被孙不通问得有些心慌,只能信口胡诌。
“哦。”孙不通也不追问,继续捻须沉吟。良久,才慢吞吞的说道,“贤侄可知今日与你交手的那个校尉的来历?”
“晚辈还是不清楚,只听说他是屈大将军麾下的校尉,好像叫孙通?”
“这个孙通,老道倒是略知一二。此人雍州人氏,佃户出身,六岁时因灾破家,其母其姐卖身为奴抵债,其父活活饿死。孙通流落至长安乞讨为生,经历种种不为人知的机缘巧合之后,被屈突盖收为义子。此子天生聪慧兼之肯下苦功,至十七岁已是文武皆能,名满京兆。三年前被荐应举,文试第二武试第一,轰动一时,被誉为国朝年青一代中的第一人。”
孙不通对这孙通的履历如数家珍,让安霖有点莫名其妙。
“那又如何?”
“唉,贤侄有所不知。”孙不通面带难色,似有难言之隐,却只是婉转的提醒道,“魏晋以来,朝廷取材不出世家门第,即便本朝高祖文皇帝废除了九品官人法,当今天子又开科考、取进士,到头来做得了官的,十九还是门阀世家子弟。即便是侥幸得中的寒门庶子,也不得不依附于世家门下。唯这孙通,仗着天赋异禀,少年成名,完全不将世家放在眼里。年轻人得意轻狂些也就罢了,此人却立誓终生与世家道不同、不为谋,与他那义父屈突盖竟是一般无二。而且,此子对贤侄颇有芥蒂,今日那必杀的一刀未必就是无因。贤侄日后再遇到此人,务必加以提防在意。”
安霖本就是不死之身,所以对今天孙通险些一刀要了他的小命并不太在意,而且对于这位提前了一千多年就就具备了阶级斗争观念的先知先觉者颇感兴趣,所以对岳老道的话有点不以为然:
“我又不是什么世家子,又没想跟他争权夺势,怕他作甚?”
孙不通欲言又止,半晌苦笑道:“那只怕是老道一时多事了。只是老道修道近七十载,虽不敢说有多少道行,却也大致算得,这孙通必是贤侄来日之大敌。”
安霖听了这话,也有些惊疑。毕竟生死一回,他也不敢随便对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口出妄言。正要继续请教,却见朱伯庸慌慌张张的闯了进来,叫道:“师尊,三师弟来了,请师尊移步老君堂有要事禀告,很急!”
朱伯庸话音未落,他的身后便挤过一人,一身的灰布麻衣破破烂烂、脏污不堪,一张颇为俊秀又有些贼眉鼠眼的面孔更是肮脏得不堪入目。此人一头扑倒在安霖脚下,抓起他的袖子便开始嚎啕大哭。
孙不通只是瞅了一眼便跟着朱伯庸匆匆而去。安霖却认出来这个哭得满脸鼻涕眼泪、正在拿他的袖子当抹布使的家伙,正是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应该早就死掉的安寿,据说是他的书童。
安霖犹豫了好半天,觉得还是不能忍,一大脚把安寿踹开。忍着恶心抬手瞅了瞅,发现这件衣服没法要了。
“安寿啊,你不是跟着贵叔吗?发生了什么事情?”安霖一边换衣服一边问道。
安寿趴在地上,一边抽噎一边答道:“那日小的与郎君分离不久,贵叔便让小的独自逃生。小的身在奴籍,哪敢在公人前露面?只能昼伏夜出,在荒野间流浪,幸亏那位华道爷捡到小的,否则小的就得被活活饿死啊!郎君,您千万不能再扔下小的,无论生死,小的安寿绝不离开郎君一步!”
安寿的话说得安霖很是心酸,顺手把那件脏了的衣服扔给他,又笨拙的好言安抚了半天,安寿总算安静了下来,抓起几案上的点心猛吃,看来真是饿得不轻。
“安寿啊,你也知道你家郎君那个……失忆了,以前的事情都记不清了。这些天我被人家追杀得那个惨啊,更惨的是压根不知道这都是咋回事!小七就是个糊涂蛋,现在可算遇到你这么个明白人了,你赶紧给我说说咱家的事。”
“郎君都想知道些什么?”
“你知道的全部!”
……
安寿伶牙利嘴,说得倒也清楚。
安霖,十六岁,京兆华阴县人氏,是华阴第一富户安海的独生子。安海少年时外出行商,中年暴富后回乡置业,几乎把半个华阴的田地商铺都纳于名下。不仅如此,安海在家乡搭桥铺路、修庙办学,还拿出大笔资财创办“积善堂”,收留因战乱天灾流离失所的鳏寡孤独,老病皆有衣食所养。华阴县内乃至整个京兆郡,提起安海,无论贫富贵贱无不称道,就连那些眼睛长到脑瓜顶上的世家子弟,都不知何故愿意折节与安海这个商贾相交。京兆太守亲赠“造福一方”匾额,并向朝廷举荐,要不是最近朝廷上下事端频出、焦头烂额的,说不定安海已经获了官身、集财权名于一身了。
安海原配夫人刘氏,生产安霖时难产而死。这些事都是安海在外乡时的事情,安寿也是听说而已,只知道安海再未婚娶,仅此一子,视若掌上明珠。安霖自幼聪颖过人,三岁识字,五岁能诗,八岁入县学,十岁上下便以诗词歌赋做得花团锦簇名闻乡里,十三岁便被称为“华阴第一才子”,县学以“文才秀美”荐为“举人”,应试秀才科。谁知安海突然间不知中了什么邪,多少官宦世家子弟求之不得的好事,居然视之如同洪水猛兽,请辞举人不说,居然还要替儿子退学。县学的严老夫子闻之大怒,跌跌撞撞杀上门来,两个老头一通大吵,差点抡起王八拳,直到县令亲自出面说和,才达成妥协学没退成,举人却是说破了天,安海也不答应。
安霖六岁时随护院武师习武,十岁拜因伤归乡的前左骁卫越骑校尉杨守成为师,习学马步骑射功夫。至十四岁艺成,弓马娴熟,尤擅使一杆重四十余斤的马槊,可驰马一槊连穿四木人而犹有余力。于是相同的故事再度上演,杨校尉爱才心切,以“膂力骁壮,可任之以爪牙”为由向左骁卫大将军府举荐安霖从军你安海不让儿子当文官,那从军应该不反对吧?要不这孩子还能干点啥?不就废了吗?再说,军府一声令下,那就是军官了,那可不像举人说辞就能随便辞掉的。
谁知杨校尉自以为有了张良计,安海却自有过墙梯。安海似乎打定了主意非得毁掉儿子的前途不可,先是暗中通过关系找到大将军府官吏,赠以钱帛美婢,再明里寻数名亲族子侄从军,并向右骁卫赠送百名健奴为役夫。结果,安霖军官没当成,安海倒是又收到大将军府的类似军民鱼水情的匾额一块。至于杨校尉气没气死安寿就不知道了,因为他已被安海列入拒绝往来的黑名单,安家庄方圆数里内拒绝其靠近半步。
于是乎,德智体美全面发展,允文允武前途无量的安霖,如今成了不文不武、一事无成的二世祖。曾经伏案苦读过的子史经集被安海一股脑当成柴火塞进了炉灶,曾经夏练三伏冬练三九的刀枪剑戟,被安海回炉再造制成了农具……人人都说安海中了邪,可是人家置业经商做善事样样如常,对于种种非议置若罔闻。再加上安海财雄势大,善名显于乡里,旁人除了说三道四却也无可奈何。
对于自己的这个身份,安霖还是很满意的。富二代兼准***,吃喝不愁花用不尽,还不用管它什么军国大事,世界和平更跟他八竿子打不着。至于崔判官说的什么世界毁灭不毁灭的事情,安霖可不着急。且别说那是几百年后才要操心的事,就算只有几十年、几年,安霖也不着急。要知道,拖延症可是他上辈子就没治好的绝症。
至于安海的古怪作为,安霖更是求之不得。什么诗词歌赋啊,现代诗他倒是能做出几首来,说到古体诗,除了抄袭古人,他也就是“床前明月光,地上鞋两双。举头擦把汗,低头接着干”的水平,还不把严老夫子之流气出心梗来?什么马槊啊骑射啊,也就是在电视里见过。他自己练过的,第六套广播体操算不算?
不过那个正版安霖在前十几年打下了一个好底子,文武全才,小有名气,进可谋一官一业,退可养一族一家。就算按照现在的安霖一向坐吃等死的性子,也可保一生无忧,算是古代的四有青年了。
想到这里,安霖简直都快忘了凄惨的现状,很快乐的点点头,说道:“嗯,你这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些。这两年我都在做些什么呀?还有我这伤是怎么回事?”
“这个……”安寿明显有点迟疑,抬头偷瞄了安霖一眼,立马神情坚定、立场鲜明的答道:“郎君您这两年除了偶尔去县学应卯之外,广交八方良人义士为友,游学四方,学以致用。咳……扶助妇幼,惩恶扬善,仗义疏财,资助地方发展……”
“我呸!狼狈为奸,一丘之貉,当郎君的不要脸,你这个当下人的更不要脸!”
正当安寿拍马屁拍得口沫横飞天花乱坠,安霖听得眉开眼笑心花怒放,就被一个声音宛若黄莺出谷又咯嘣溜脆的小丫头非常不和谐的打断。
不用瞅安霖也知道,对他的态度经常在冰火两重天间不断变换的,除了小七还能有谁?
第十二章 论四有青年安霖的倒掉(下)
“小七啊,我今天没得罪你吧?话说得这么狠毒多伤人心啊!”安霖十分委屈。他这些天经常听到小七抱怨他以前如何作恶多端、如何的欺负她,可问题这些事情跟他这个冒牌货有半毛钱关系吗?
“哼!”小丫头小瑶鼻翘得高高的,小嘴鄙夷的撇了撇,对安霖一副装可怜的做派不屑一顾,把一个大食盒重重的搁到几案上,便扬长而去。
安寿此时已经吃了个半饱,有了些精神头,便一边利索伺候安霖用餐,一边体贴的安慰道:“郎君不用理她!这个小七一向不知情不识趣的,连小的都看不惯她。郎君您是不跟她一般见识,要是放在以前家里,早就把臭丫头一顿板子打死了……”
“别这么说,咱家现在就剩下这几口人相依为命了,还有什么可争可吵的。”安霖饿坏了,一边吃饭一边制止了安寿愈发没边没沿的马屁。
安寿自然唯唯称是,安霖又问道:“小七刚才说的是怎么回事?”
“郎君您别听那个丫头胡说八道,小的对您是忠心耿耿,跟您说的句句是实。”安寿继续谄媚的点头哈腰,瞎话说得面不改色气不喘。
“说老实话!”安霖不高兴了。
“这个……”安寿似乎有点害怕,又似乎有点不习惯郎君现在的态度,犹疑了半天,但是身为下人早已渗透到骨子里的服从性,还是让他开了口,“郎君您真的想知道?”
……
从安寿夹杂着马屁和文过饰非的絮絮叨叨中,一个有理想有道德有文化有纪律的四有青年在安霖眼前缓缓的倒掉……
在神奇老爹安海抽风似的横加干涉之后,安霖不但学业无成而且仕途无望,在这个年代,等于断了正途。既然不能入仕,反正安家也不是什么诗礼传家的世家大族,子承父业做个商贾虽然低贱,却也不算出格。但是安海宁可自己四处奔走日夜操劳、年不过四旬便已两鬓斑白,也不让儿子插手自家的产业。于是乎,原本习文练武惜时如金的安霖,彻底成了一个无所事事的二世祖。年少多金又有大把的时间无处打发,安大郎君很快就成了一枚四处是缝的蛋,狂蜂浪蝶蜂拥而来。
安霖喜欢跟一群狐朋狗友吃吃喝喝?好安海盘下了县城里最大的“醉仙楼”,从京师请来名厨亲手为儿子打理美食。儿子又好上了路边摊小食店?好安海几车铜钱撒下去,县城里的小食店一夜之间全都姓了安:安海这是怕儿子吃坏了肚子,又没时间一家家的检查食品安全,干脆全都买下自己派人管着放心,反正也没几个钱……
儿子最近又混迹于青楼夜不归宿了?安海有点发愁,传闻近来青楼花柳病高发啊,万一儿子染上……一想到这安海就毫不犹豫的跑去人市,买下四个年轻貌美的小丫头给儿子当侍女。结果没消停两天,安霖照钻青楼无误,派人一打听,原来儿子偏好**……
安海大汗……
可安海再设身处地的替儿子想想:儿子自幼失去娘亲,莫非是想寻找母爱……一念及此安海倒没立马给安霖找来十个八个后妈,而是快马加鞭二赴人市,买来四个已婚妇人换掉那几个小丫头送进儿子房内。这回儿子在家老实了一阵子,安海的心刚放下,儿子又钻青楼去了。
安海绝望啊,使人再去打听,原来儿子偏好的,是有风情的**……安海一咬牙、再一狠心,无视亲朋好友的鄙夷,把一张老脸扔出华阴县,摇身一变成了县城最大的妓院“苏三家”的东主,而且把儿子喜欢的窑姐统统买来,除了儿子概不接外客,楞把这个华阴县欢场恩客心中的圣地变成了安霖的私人专属会所。这下子儿子安全了,安海放心了,欢天喜地的做生意去了。
至于说安霖肌肉膨胀、精力过剩今天揍了张家小子,后天调戏了李家娘子,初一偷了老王家的鸡(你说这不纯粹是闲的吗?),十五又踹死了老刘家的羊,这还算事吗?医药费、误工费、车马费、青春损失费什么的你要多少?什么一贯?安家给十贯!王家丢了五只鸡刘家死了两头羊?安家统统死一赔十!也就是当地民风淳朴,加上安海在家乡广做善事,街坊四邻乃至官府哪个没得过安海的恩惠好处?所以看在安海和钱的份上,安霖横行乡里作恶多端倒也没惹出多大是非,偶尔有个别堵住安家大门等着碰瓷的泼皮无赖,也多被捕快武侯什么的热心给打发了。
**烦倒也有。一个是安霖在“醉仙居”跟一伙外乡客抢座位。人家外乡客坐得好好的,安霖非让人家滚蛋,外乡客初来乍到哪知道你安霖是哪根葱,自然不让。于是安霖就兴高采烈的跟人家打起架来,劈刺钩挂安霖使出他杨师傅当年驰骋疆场杀敌无数的功夫,打得一众身粗手笨的外乡壮汉东倒西歪哇哇大叫。安霖越打越高兴,拿胡床当马骑,嘴里还“咴咴”的学着马嘶,把根支窗用的短棒当马槊使,脑海里畅想着自己当年校场上一槊连穿四木人而犹不止的飒爽英姿,顺手一穿,这回倒是只穿了一个不过是真脑袋。
得,玩出人命了,安大郎君也把自己玩进了大牢。不过没关系,安海为儿子高难度擦屁股的高光时刻又到了安海连夜钻进了县衙,第二日又飞马跑进了京师。待到县尊开堂审案的前夜,安海再入县衙内堂,交给了县尊一封书信安寿信誓旦旦的说是一位在朝廷上位高权重的大人物的亲笔求情书信。然后安海又进了大牢,先找到儿子,再去找被同时拘押的原告,商谈至天光放亮方才离去。
于是第二天开堂,原被告众口一词,双方因琐事争执而斗殴,安霖只是旁观而未动手,死者是被安寿的同事马夫失手打死。于是县尊从善如流,判决马夫因过失杀人,流一千五百里杖一百;安霖御下不严致使奴仆犯法,笞五十。不过据安寿说,最后挨了那五十下竹板的,是安寿的屁股。
两天后,人们看到那几个外乡客赶着四辆大车离开了县城。除了一辆车上载着一具棺材,剩下三辆大车都被压得沉甸甸的,两头驴子拉着都费劲。至于那位可怜的马夫,安寿很是羡慕的告诉安霖,马夫倒是真被流放出一千五百多里去了高密郡安丘县,那是马夫的老家。如今马夫不但被安海除了贱籍放了良,还给他买了一百多亩地,娶了一个漂亮的娘子,与之前为人奴仆的身份已是天壤之别。弄得一时间安家上下百多号奴婢日夜巴望着郎君再搞出几条人命,自己拼了小命也要挺身而出忠心护主,替郎君顶包。
于是安霖众望所归的继续惹祸。一日他在宅中撞上了一个侍婢,不知哪股邪火上身,安霖直接将人家拖进房内推倒法办,事毕没事人似的扬长而去。本是黄花闺女的侍婢倒也烈性,直接投了井。按说安大郎君推倒了一个侍婢算不得什么大事,可毕竟是搞出了人命,挨顿板子还是少不了的,弄不好还会徒个千八百里什么的。安海闻讯,如同危机公关的绝世高手,连官府都未惊动,火速开出了放良文书,将侍婢全家几口人除了贱籍,同时拨出别院一幢、良田百亩、钱帛两车彻底堵住了小娘子家人之口安霖的又一场牢狱之灾在老爹的手里再次化险为夷,波澜不惊。
……
安寿说着,安霖听着,渐痴呆,渐疯傻,渐石化……他死而复生,阴间走一遭,迎头撞见一群不正经的神仙,回头又玩了一回穿越,再被人追杀得屁滚尿流,这些正常人想都不敢想的经历他都经历了接受了。可是捡到这么一个思想前卫、走在时代的不知哪头、却又坚定顽强的不走寻常路、彻底的不靠谱不着调、不把儿子**成天下第一大混蛋死不瞑目的便宜老爹,让他的三观彻底混乱了。虽然前世他早早就成了孤儿,可他相信,无论前世今生还是古往今来,全世界当儿子的谁也别见过的旷世奇爹,被他赶上了!
我上辈子是造了哪门子孽?还是我到底积了几辈子德,才摊上这么一爹安霖是真心分不清了。
……
“那个……我惹了这么多祸,爹爹他动了什么家法没有?”安霖小心翼翼的问道。
“没有。阿郎视郎君如掌上明珠,从小到大没动过郎君您一根手指头。”安寿恭恭敬敬的答道。
看来我爹是个君子,不动手的。安霖自我安慰道:“那爹爹少不得要教训责备我了?”
“没有。从小到大阿郎没对郎君说过一句重话。”安寿继续恭恭敬敬的答道。
安霖无语了,对这个便宜爹他是彻底理解不了,也不知道该再问点啥了。
“那个跳井的侍婢,郎君一定不记得她了吧?”安寿一如往常在他面前低头塌腰,满脸谄媚又有点献宝似的没话找话。
“哦。”安霖的大脑方才开足马力、疯狂的运算解析着那一道道看来无解的伦理题、哲学题、社会学题、政治题、经济题……如今有点过载,有即将当机的先兆,所以安寿的话直接溢出内存了。
“呵呵,她就是小的没过门的娘子。”
“什么!你你你……我我我……”
安霖一激灵,险些一头栽倒,他彻底语无伦次,说得不会话了。
“哎呦,郎君您别急啊,小心身子,您的伤还没好利索呢!”安寿手忙脚乱的扶住安霖,满脸的关切一点也不像假的。
“你……不恨我?”安霖惊疑不定的望着安寿。
“恨您?怎么可能呢?”安寿一脸的不可置信,“小的卖身给安家,连这条命都是郎君您的,何况一个没过门的娘子?小的跟着郎君,郎君吃的喝的玩的乐的,哪样小的都能跟着沾点光,这份享受和体面咱们安府上下哪个下人赶得上?再说了,那个‘苏三家’的沈姐儿,那身条儿、那脸蛋儿、那在榻上讨人喜的可人意儿,要不是郎君您打赏给小的,小的今生今世也无缘享用啊!那个黄毛丫头算什么?郎君您真是多心了,只要郎君您保重身子,龙精虎猛的闯过如今的险关,小的做牛做马也是心甘情愿啊!”
看着安寿那满脸的谄媚又一副忠心耿耿的无耻样子,安霖的大脑彻底当机了。
第十三章 娃娃亲
孙不通随着朱伯庸匆匆走进老君堂,就见一个二十多岁、长得精明干练的道士迎了上来,口称师尊大礼拜见,正是华山三徒华叔闲。
孙不通有些不高兴的呵斥道:“老三,你们师兄弟中间数你最稳重踏实,所以为师才派你在家中留守。这才几日工夫,你就急三火四的跑下山,家里万一出了事可如何是好?”
华叔闲脸色有些微红,惶恐道:“师尊教训的是。徒儿执迷于俗务而荒废修行,导致道心不稳行事不谨,辜负了师尊的重托,是徒儿的错。只是连日来堂中收到传书达数十封之多,徒儿勉力支应下来,还是有数桩不敢自专又拖延不得,只得下山请师尊定夺。”
“那你说说看,何事如此紧急?”
“第一桩,近日太子右内率、钜鹿郡公柴慎派人赶赴河东,为其子绍求娶唐国公三女秀宁,据报唐国公虽未当场应允,但是颇为意动。”
“哦?京师里的那帮家伙难道对此无动于衷?”
“徒儿要禀报的第二桩事情便与此有关。陛下调查杨氏遗藏之事一直无果,近日有传言说此事怕是与安家大有关联,京师中的各大家一边秘密调查安家,一边对柴氏求亲之事冷眼旁观,怕是起了乱中取利之心。”
“哼哼!一群逐小利而忘大义之徒真是不足为谋!还有什么事情一并报来!”
“是。一桩是蒲山郡公已经秘密潜入东郡,不日将被迎上瓦岗;一桩是瓦岗之主翟让的胞兄翟弘近日下腹遭到重创,怕是不能人事,据说翟让暴怒欲狂,蒲山郡公也颇为尴尬……”
“三师兄你说什么?哈哈哈!三师兄一到就有好消息,我最喜欢三师兄了!”
话音未落,一个身材高挑的美丽少女破门而入,雀跃着扑向华叔闲。跟着她进来的还有一脸苦笑的二师兄苏仲碌。
华叔闲一见小师妹如同见鬼,身形如同鬼魅般的一闪便窜到了几步之外,让小师妹一扑成空。
“你竟然敢跑?你想造反吗?”小师妹没有得到抱抱立刻翻脸,冲着华叔闲娇嗔道。
“小师妹,咱们可是说好了的,我把驴子送给你,你保证一年之内不骚扰我的!”华叔闲满脸通红,语无伦次的嚷道。
原来小师妹在华山上称王称霸,欺负得众师兄抱头鼠窜欲逃无门,偏偏三师兄华叔闲不吃她这一套,还没少收拾她。小师妹冥思苦想、百般观察,终于发现了三师兄的弱点所在。那就是三师兄在异性面前很害羞,哪怕是个半老徐娘甚至是丑妞肥婆飞他一眼,他都能脸红半天。
那为啥三师兄偏偏对如花似玉的小师妹不假辞色?须知在华山众师兄眼中,小师妹是他们从小看着长大、熟得不能再熟了,自然不能当作寻常女子论处。而且这丫头自小就是个霸王龙般的存在,哪有个姑娘家的样子?谁又把她当成个小姑娘看待了?小师妹想不通这点又气不过,脑子一抽抽就决定对三师兄投怀送抱、“肉身布施”,动辄求抱抱。这下她彻底把三师兄打败了,不惜忍痛献上爱驴才求得一年平安,却不知羡煞了多少无宝可献的师兄弟……
“一年……就没剩下几个月啦,再四舍五入一下,这个保证就过期啦!”小师妹向来是不占理就耍赖,又开始对三师兄蠢蠢欲动。
“气死我啦!你们当为师死了吗?”孙不通满腹的心事被几个徒弟搅和得乱七八糟,气得大叫。
朱伯庸、苏仲碌和华叔闲赶紧向师父致歉,小师妹却被骄纵惯了,这点小场面哪能镇得住她,还把矛头对准了孙不通的胡子。
孙不通被女徒纠缠得没法子,左躲右闪的护住一捧长须,还欺软怕硬的教训起了苏仲碌:“老二,为师在会商机要大事,你竟敢偷听!”
苏仲碌郁闷的翻了个白眼,无奈的拿手指了指红通通、亮闪闪,还大了一圈的左耳。
“唉!”老君堂内的老中青众道士均是一声长叹。
……
“老三,你立即回山,然后让老四带着老六和老七赶赴东都,看住那些东西万万不得出了差错!再让老五带着为师的这封信去瓦岗交给蒲山郡公。”
“是!师父。”
“老大,你去收拾一下东西,明日随我往京师走一趟。那群势利小人几日不敲打,说不定还会做出什么蠢事!”
“师父师父!让徒儿跟你去京师吧,大师兄就是个空心大萝卜,打架还是我在行!”
“女娃儿乖,师父去京师不打架、只吵架。论打架老大不如你,论起来吵架咱们华山上还就你大师兄能搬得上台面。”(大师兄无语问苍天中……)
“那我多无聊啊,三师兄我陪你回华山玩吧!”(三师兄怨念满大地中……)
“乖女娃儿,听师父的话,跟你二师兄护送安家小郎君走一趟河东。”(二师兄生无可恋中……)
“什么?让我护送那个恶徒、淫贼、白痴、商贾子?那我还不如去自杀!咦?我自杀干什么?我现在就去一剑砍死他!”
“哎哎快拦住她!乖徒儿啊,你对安家小郎君多有误会。凡事眼见未必是实,此人不但家世清白,背景更是深不可测,只是为师当前不便明言,不过你们两家可是世交哦!还有世人皆云唐国公三女乃是女中豪杰、巾帼不让须眉,你不是一直不服气吗?这次去河东,你尽管去跟她打一架,打破她的脸蛋都不要紧,为师给你撑腰!为师处理好京师之事后便去与你们会合,为师保证,到时候一定解决好你父亲的那些事,让他再也不来烦你!”
“这样啊,那我倒不妨捏着鼻子走这么一趟。不过,师父你一定要说话算数哦!”
“算数算数,为师就算为了这把胡须,也不敢说话不算数啊!”
……
片刻后,安霖所在的静室。
孙不通与安霖对坐,安寿在自己郎君的身后侍立。
“安贤侄,老道本打算请贤侄在此盘桓休憩几日,不想事情有变,不得不请贤侄明日便动身,往河东走一趟。”
“道长,您能跟晚辈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安家会被官府通缉、为什么我会被追杀、为什么中间有这么多古怪,现在您又让晚辈去河东,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呵呵,贤侄莫急,事情的前因后果老道会交代我那二徒讲给你听,就算有些事情不方便说的,等贤侄到了河东一切也会真相大白。好了,咱们还是先说说河东之事。贤侄的这趟河东之行,并不是老道之意,而是受令尊所托。贤侄可还记得,当你尚在襁褓之时,令尊就给你定下了一门婚事?”
“啊……娃娃亲……还有这事?安寿?”
“回禀郎君,确有此事。孙道长,我家郎君因伤失忆,以前的事情大都记不得了。”
“呵呵,无妨无妨。本来呢,贤侄三年前就应该成亲了,只是因为一些小变故才一直拖延至今。你的那位丈人最近不知怎么的发了急,来信催促婚事,又赶上安家遭了难,总不能把人家新娘子迎进门然后跟你一起逃难吧?所以还是你去一趟比较好。你丈人一家现在暂居晋阳,所以令尊才委托老道送你北上河东。”
“道长,不知家父如今何在、身体是否安好?”
“呵呵,令尊安然无恙,只是不方便露面,贤侄尽管放心。”
“既然如此,晚辈明天就出发去河东吧。”
“如此甚好。这是婚书,贤侄一定要收好,切莫私拆,直接交给你丈人就好。至于行程之事,老道那二徒和女徒将一路护送贤侄前往,待老道处理完一些私事,也将赶赴晋阳,喝贤侄的一杯喜酒。”
“啊!她也去啊?那我还有活路吗?她可是刺杀过我三回啦!”
“贤侄放心,小徒顽劣呃,老道已经……嗯,已经教训过她,她必不会再与贤侄为难。”
……
孙不通一走,安霖就抓住安寿,询问娃娃亲的事情。
安寿想了半天,才答道:“这是郎君两岁的时候定下的婚事。那年阿郎在外经商,无意间救下了一个落难贵人的性命。当时这位贵人的娘子正在怀胎待产,为了报答阿郎的救命之恩,便与阿郎指腹为约,生男则与郎君结为兄弟,生女则为夫妻。结果这位贵人的娘子生下了一个闺女……”
“呃,我这位娘子的样貌品性如何?还有我的老丈人是谁?”
安霖对娃娃亲这种不靠谱的事情很不以为然。不过在这个年代这种事他也说了不算,所以还是很关心他这位未来的正室夫人的底细。
安寿答道:“三年前小的随阿郎和郎君在东都见过这位小娘子。那时候小娘子年不过十二,不过也能看出是丽质天生、百里挑一的美人坯子。不过似乎跟郎君有些性情不和,您二位一见面就吵,吵完开打,您被挠了满脸花,小娘子被您推了一个跟头。再见面又打……最后郎君被打跑……郎君您是怜香惜玉,没跟她一般见识罢了,不过两位阿郎就很是尴尬了,本来两家见面是准备择期成亲的,结果闹了个不欢而散。之后这场婚事就一直拖着,年初听阿郎说今年一定要把婚事办了。哦,对了,小娘子家姓李,看样子应该是个官宦世家。不过他们家和咱家一样行事很低调,小的也不清楚他们的家世底细。”
河东郡、晋阳、姓李、官宦世家,这到底是谁家的闺女啊?跟晋阳沾边还姓李的安霖只记得李渊他们家。不过现在是大业九年,他记得这阵子李渊还跟着杨广东征、蹲在怀远镇看粮库呢,之后好像还要镇守弘化,担任晋阳留守那是几年之后的事了。
安霖心中忐忑,想偷看下婚书,犹豫了好久又改变了主意。转世以来的日子他过得步步惊心,让他不得不小心谨慎,能不多事还是少给自己找麻烦。
第十四章 恶搞之战(上)
九月的关中,秋老虎正在肆虐,天气热得如同下火。直射的阳光蒸腾起一**热浪,没完没了的扑面而来,拼命压榨着空气中最后一丝水分和生机,让路上的行人如同路旁的草木一样,蔫蔫的像是离了水的鱼。
在这样的季节、这样的天气,承平已久的关中人,早早的躲进了一切可以遮阴避暑的所在,把田事、官事、职事和管他什么事,都统统扔给了田主、上官、老板、还有老天。毕竟在这日头底下晃晃就可能中暑,还谁有心思管这些破事?
就在这连狗都不肯挪窝的时节,一辆马车慢悠悠的出现在了空无一人的官道上,车后边还跟着一马一骡一驴。马是一匹高大雄峻的大黑马,驴是一头遍体灰毛、只有口唇和四蹄雪白的小灰驴,大黑马和小灰驴背上都空无一人,缰绳被一个骑在一匹大青骡上、年约三旬、相貌平庸憨厚如老农的道士攥在手里,正是二师兄苏仲碌。那辆宽大结实的双轮马车上,被烈日烤得无精打采的安寿斜坐在车辕上充作车夫,而安霖、小七和小师妹都钻进马车里躲阴凉。
不过安霖此刻的滋味一点也不比在大太阳底下暴晒的苏仲碌和安寿好受,原因无他,车上的俩妞都跟他有仇。
小七这丫头压根就是个没主意的。自打跟小师妹混熟了以后,就翻脸不认郎君了,把跟安霖一路逃亡、相依为命培养出来的那点感情抛到了爪哇国。小师妹看安霖不顺眼,师父又严令不许她动手动脚,她就使用语言攻击。小七听得有趣就也跟着乱,不停的向小师妹控诉安霖以前如何的作恶多端、如何的欺负她、调戏她。小师妹跟小七同仇敌忾,对安霖的观感更加恶劣,俩妞不停的对安霖恶语相加,变着法、换着料的控诉、指责乃至训斥他,就差拿巴掌扇用脚踹了,你说他的感觉能好吗?
这都控诉三天了,俩丫头也快没词了,于是拿安霖的长相说事。
其实安霖也一直觉得自己的长相有问题。
他的这具身体,目测身高大约一米七五左右,在这个年代还算得上高大。不过小身板就惨了点,一看就是瘦弱型,六块腹肌肯定没有,细胳膊细腿的摸上去没有二两肌肉,但是奇怪的是力气倒不小。不过这些都在正常范围之内,问题都出在他那张脸上。
他一个十七岁的小男人,却长了一张标致的瓜子脸。而且皮肤白皙嫩滑,一双峨眉淡扫之下,两只水汪汪、扑闪闪的桃花媚眼勾人魂魄,再加上端正小巧的鼻子,红润的双唇这副面相,要是长在女人脸上,那绝对是丽质天生难自弃的极品尤物、是红颜祸水、是绝代佳人。可偏偏长在男人的脸上,那成了什么?是不用化妆的京剧花旦?还是原装正版的泰国特产?反正不管是什么,对安霖来说,都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悲剧。以至于他都开始怀疑自己的性别属性了,还养成了动不动就在自己的胸前胯下乱摸的坏习惯……
前世的安霖,相貌平庸,属于那种扔在人群里就是天然背景的路人甲,他还很是羡慕过那些帅哥美男。这回好,出落成一位绝世佳人了。要是搁在前世,混混娱乐圈当个小鲜肉啥的还算是个资本,再不济参加个什么快男、超男,哪怕他只会学驴叫唤,也能毫无悬念的闯关晋级,成为千万无知少女心中的白马王子。可是在这个年代,花样美男似乎没啥市场,没看那些不一定有他长得漂亮的兰陵王、狄青之辈还得戴张面具上阵杀敌、否则连自己人都会嘲笑他们吗?这种中古荒蛮的年代,雄性激素的分泌旺盛与否似乎仍在一定程度上主宰着男人的社会地位和异性吸引力,白马王子没有黑马王子受欢迎……
比如说现在,那两个跟他仇深似海的小丫头就在损他:
“哟哟,小七妹子你瞅瞅,你家郎君那对桃花眼比你还媚呢!”
“是哦,我的眼睛就是大了一点,姐姐你的眼睛长得那么秀气,可也没郎君的好看。”
“哼!这家伙长了一副女人相,一看就不是个好人。喂!姓安的,你到底是不是个男人?”
“我怎么不是男人啦!”
“哪个男人长得小白脸桃花眼的?”
安霖再也受不了了,蹦出了马车,大吼道:
“早晚有一天让你知道哥有多爷们!”
……
一路上日出而行,日落而歇,宁肯热死也不肯再坐车的安霖像条狗似的舌头伸得老长,领路的苏仲碌偏偏跟做贼似的绕过了途经的所有大城不入,只捡些小镇村落歇脚。昨夜更是选了片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野地宿营,害得安霖险些被无处不在的蚊虫咬成了猪头。
对于安霖的不满和抱怨,原本幽默诙谐、这一路上却变得沉默寡言的苏仲碌只一句“你是逃犯”就把他打发了回去。眼看着脚下这条原本可以并行三四辆马车、笔直宽敞的官道愈发的蜿蜒、破败,路旁的行道树、农田、村落渐渐的让位于荒山野林,再不见人烟,自称关中方圆八百里尽在腹中的安寿也搞不清身在何方了。安霖倒是安之若素,反正一路向北早晚走到河东,走哪条路他才懒得操心。
又走了数日,脚下的路越来越窄,有的地方仅容一辆马车堪堪而过,后来干脆时断时续,马车通过得艰难无比。终于有一天苏仲碌告诉他们如今应该到了韩城,好算找到北的安寿对此提出质疑,认为应该出潼关经东都一路北上,皆是宽敞易行的大道,省时省力又省心。安霖对此表示赞同,提议安寿不如去问问坐镇潼关和洛阳的屈大将军和越王杨侗,看人家给不给他这个逃犯开出过关文书,安寿才不再唧唧歪歪了。
又过了两日,已是行至黄河河畔,按安寿的说法,他们应该从龙门渡过河,只剩下不过半日的路程。两人正说着,突然发现前头的山谷里腾起一阵烟尘,大青骡子颠颠的跑了回来,正是在前方探路的苏仲碌。
“赶紧上山!马车藏起来!”苏仲碌还离着老远就开始大声示警。
“发生了什么事?碰到截道的啦?”安霖不敢怠慢,在安寿和小师妹的帮助下把马车赶到了路旁一个平缓山坡的深草中,又解开了驾车的驽马,才拽住刚跑回来的苏仲碌问道。
“前方三里有两队人马对峙,情况不明。咱们还是先躲躲,等安全了再走不迟。”
“我去看看!”
安霖来到这个世界尽被人追杀了,现在有别人杀来杀去的给他看这种好戏他岂能错过?他兴致勃勃的牵过大黑马,就要翻身上马去也……
“郎君郎君,我也要去!”身后闪出小七那张粉嘟嘟、白嫩嫩的小脸,一双大得吓人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做出一副楚楚可怜的表情一刻钟前这个死丫头还在损他呢,现在扮成这副鬼样子用脚后跟猜也知道是装的。
可是安霖气归气,小七的糖衣炮弹该吃还得吃。他温柔款款的把小七拽上大黑马坐在自己身前,然后一手执缰,一手抚住小七绵软的小腹,笑道:“小七乖,郎君保护你。”
“郎君郎君,我也要去!”安寿也努力做出一副可怜状,眼巴巴的看着安霖。
“滚犊子!老老实实的留下看家!”安霖恶狠狠的甩下一句,头也不回跃马绝尘而去。
“郎君!你答应过不丢下我的……”
“男人说的这种话,连最蠢的女人都不信,你居然信了,老道真是服了……”
苏仲碌无奈的俯身将吃了一肚子灰的安寿拽到自己的骡子屁股上,恨铁不成钢的说道,然后便控着缰绳等候小师妹。她骑的那头小灰驴不知何故发了脾气,走一步退三步,小师妹正在跟驴较劲。
……
大黑马风驰电掣,很快跃上了一座小山,山下峡谷中呈现的一切,顿时让他如醉如痴。
安霖前世最爱看古代战争大片,什么《角斗士》、《勇敢的心》、《天朝王国》、《特洛伊》、《赤壁》……呃,最后那个无视。那些杀气冲天的战阵、冷兵器碰撞穿刺、盔甲武士碰撞厮打、血肉飞溅的场面让一向有些胆小的他非但没有任何的不适,反而血脉贲张、兴奋得不能自抑。而此刻出现在他眼前的,阵仗或许没有那些大片宏大,但是那凛冽迫人的杀气、身临其境的紧张刺激以及一个个真实可见的士兵即将投入生死搏杀的真实感,让那些耗费亿万制作的电脑特技,显得是那样的呆板无力。
奔涌咆哮的黄河之上,几条大木船和更多的羊皮筏子载浮载沉、不断穿梭于两岸之间,将成百的士兵送上西岸的渡口。渡口之上,已经聚集了数千衣色、旗号都很杂乱的士兵,排着不甚整齐却很密集的阵型,手持长短不一、看不清型号的武器,对着西侧的峡谷严阵以待。
与他们对峙的,是一队只有数百人的骑兵,排成并不紧密的三列横队。与对面那些紧张备战的杂兵不同,这些骑兵们显得有些散漫,统一标配的长槊大多还挂在鸟翅环上,不少人摘下了头盔扇着风凉,彼此交头接耳,不时爆出哄堂大笑声。更有些油滑的,干脆偷偷脱离了战阵,牵着马躲进了山脚下的阴凉处。而带队的那名将军则更是夸张,干脆盘着腿坐在草地上,手里捧着本不知道哪弄来的破书,正摇头晃脑的看得入神。头盔扔在一旁,衣甲半解,战马则在十几步外静静的啃着青草。
那队看上去似乎是在野外歇宿的骑兵,不用看旗号,只看那身土黄色的衣甲,安霖就知道这是大隋官军,而对面的则必然是从河东流窜过来的所谓义军。
“三百对五千,嗯,河对岸还有两千多。”苏仲碌和小师妹也赶到了,开始好心的给这位压根数不清人数的小白解说了一句。
“半渡而击啊,怎么不半渡而击?等菜啊!”
虽然安霖身为朝廷重犯,前一阵子还被这伙官军的同袍追杀得惶惶如丧家之犬,但是相对于所过之处寸草不生的所谓义军,他还是从感情上倾向于官军。眼见官军人少势弱,忍不住大喊大叫的支起招来,结果只招来苏仲碌和小师妹的两双大白眼。
“还半渡而击!对岸的贼军跑了怎么办?白痴!”还在跟那头不肯老实的犟驴作斗争的小师妹一边忙活,一边忍不住呵斥道。
“跑就跑呗,战争的首要目的是取胜,其次是以最小的代价取得最大的战果。就算骑兵强于步兵、官军的装备、训练非贼军可比,可数千贼军毕竟是背靠死地而战,骑兵难以发挥机动优势,要想全歼何其难也。就算是胜了怕也是惨胜,不划算,嗯,不划算。”
跟这帮古代土鳖相比,安霖起码是看过战争大片、还上过军事网站的,纸上谈兵那是头头是道,起码让苏仲碌陷入了沉思。
不过小师妹就没这份觉悟了。就算是有,她也不屑于认同安霖这位恶徒、淫贼、白痴和商贾子:“你也就耍嘴皮子能耐吧?有本事下去比划比划呀?就是个赵括,哼!”
安霖被这个无理辩三分的妞儿噎得一愣,怀里的小七突然两眼冒星星的看着他:“赵括?小七听过这个名字哎,好像是个大英雄啊!郎君你好厉害哦!”
安霖一阵凌乱,搞不清这个小丫头到底是真萌还是腹黑,差点一头栽下马去。他顾不得边上笑得花枝乱颤的小师妹,闷声道:“小七,你再跟着乱,郎君带你去看金鱼!”
小七瞪着一双迷茫的大眼睛,那表情真的很无辜……
天气是真热,安霖估计快四十度了,那队大隋骑兵几乎都躲进了山壁的阴凉处,乱哄哄的早就没了阵型,唯有那位将军仍坐在大太阳底下读书读得兴高采烈。对面的贼军又渡过了千余人,似乎也是耐不住热,更被官军的散漫和无视所激怒,几个头领模样的家伙在阵前一阵吼叫,阵中便传出一片喧嚣之声,贼军逐渐排成一个数百人一列、厚约十层的巨大方阵,缓缓的向着官军压来。
眼见贼军压至不过里许,官军里边几个校尉模样的军官才招呼骑兵们整装列阵,又是一阵的人呼马叫,直到贼军进至不到五百步,才勉强排出一个跟刚才一模一样的松松垮垮的三排横队。而那位席地苦读的将军,总算好整以暇的爬了起来,抖抖手啊抖抖脚,再做个深呼吸……然后胡乱系上拌甲丝绦,半歪不正的戴上头盔,手撮唇上打个唿哨,看那架势是在招呼他的马儿。
马儿似乎啃到了非常合它胃口的青草,听到唿哨,打个响鼻,继续啃,不鸟他,哼!
唿哨、唿哨、继续唿哨,马儿连响鼻的懒得打,继续啃,继续不鸟。
将军怒了,哇哇大叫着撒丫子冲向那匹就知道吃的蠢马,马儿终于感到害怕了,撒蹄就逃。一人追,一马逃,浑不似两军阵前一场血战在即,倒像是一场恶搞。别说山头上观战的安霖和小七等人几乎笑抽,那位将军手底下的兵们也乐得前仰后合,加油、起哄和口哨声四起,就连对面的贼兵们也跟着起哄架秧子起来,阵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松散起来。
总算在几名部属的帮助下,将军骂骂咧咧的骑上了马,还心有不甘的抽了几鞭子。此时贼军已经进至三百步以内。
将军策马在阵前转了一圈,噼里啪啦的对着他的兵臭骂一气,东倒西歪的骑兵阵型可算整肃了些。对面的贼兵正待高持兵刃准备接敌,谁知那位明显只是来搞笑的将军一马当先领着他的兵掉头就跑,一口气跑出五百步左右,继续骂骂咧咧的列阵。
贼军再进至三百步,官军再逃。如是者三,战场正好摆在了安霖他们所在山头之下。贼军大阵对面五百步外,三百大隋骑兵已经退至那座三面环山的峡谷尽头,再无退路。
第十五章 恶搞之战(下)
“冲!”
一个简洁的命令,一声如雷的嘶吼,数息前还是一个搞笑谐星的将军,仍是歪顶着盔、斜披着甲,右手却多了一杆丈八大槊,三尺长的槊锋迎着阳光闪烁着妖冶的银芒,直指前方。
在他的身后,变戏法似的擎起两面大旗,一面土黄色的大旗上书一个斗大的“隋”字,另一面则是一面鲜红的无字虎头旗。处于两面大旗顶端的旗枪同样前指,与将军的槊锋形成一个标准的品字形,像是一座信标,更像是一座灯塔,指引着身后的三百骑兵和三百柄槊锋,风驰电掣又义无返顾的冲向贼军的大阵。
五百步,马蹄声起,贼军大阵仍在缓缓前压。
四百步,马蹄声急,贼军大阵前排的士兵脚步逐渐迟疑,脚步未停的后排开始撞击前排。
三百步,马蹄震地,贼军大阵终于开始缓缓停止前进。前排的士兵在头目的呼喝声中,杂乱的举起削尖了顶端的长木棍。
“弩!”
将将冲至敌前二百步的骑兵随着这声号令,单手擎出身后的短弩,弩箭前指,根本无需瞄准,一小片弩箭组成的乌云便撒了欢儿似的挣脱出弩机,恶狠狠扎入前方密集的人群,迸出一片血花,掀起一片惨嚎,引来一片混乱。
“转!”
一百步,将军的令声又起,一柄槊锋和两柄旗枪组成的灯塔几乎在刹那间向右转折了九十度,紧随其后的三排骑兵横队像是被火车头拖拽着的车厢般的随之转向,与贼军大阵平行奔驰,冲向峡谷南侧的山壁。
贼军莫名、惶然,头目似乎不知道该发出何种命令。
“斜转!”
距南侧山壁不足百步,自从开战就变得惜字如金的将军第一次发出了多于一个字的命令。在领先三骑的带领下,骑兵们左转四十五度,向着贼军大阵边缘与南侧山壁间不足五十步宽的缝隙笔直冲了过去。
“又要跑?”山头上的安霖惊呼。
贼军头目似乎与安霖冥冥中小白相见略同,大声呼喝着“他们要逃,转向!转向!”之类的命令,大阵南缘的贼军开始乱哄哄的向山壁冲去、打算填上那个不算大的空隙,中间的贼军也开始你推我搡的转向,而北边的贼军离得较远,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一个个傻呆呆的跟没事人儿似的站着卖呆儿。
贼军大阵终于乱了。
“转!”
又是一声如雷怒吼,三柄锐锋构成的车头再次向左转折九十度,拖拽着由三百名疾驰的骑兵组成的列车,以四十五度斜角碾入了已经乱成一团的贼军大阵。
领头的将军仿佛是一台威力巨大的推土机,丈八大槊上下翻飞、左扫右领,三尺长的槊锋轻易的穿透了贼军的木甲、竹甲、还有更多的只有一袭布衣裹身的贼军躯体,收割着一条条的生命,在密集的人群中速度丝毫不减的杀出一条血肉胡同。紧随其后的两名掌旗兵仿佛对身畔的战场和敌人完全无视,只管紧擎起两杆大旗,旗枪指向将军冲锋的方向策马疾驰。掌旗兵身后的三百骑,如同闯入盛宴的饿汉大肆饕餮,对不时落马的同伴视如罔闻,已是杀红了眼。
数千贼军被三百大隋骑兵直冲入方阵中央,几近崩溃。醒过神来的头目终于做出了正确的决定,又是旗语又是擂鼓、后来干脆召集百余亲兵齐声呐喊,终于让位于大阵北侧、直到此时还在看热闹的贼兵回过神来,开始向中央靠拢。片刻工夫之后,大阵的中腹逐渐变得厚实起来,眼见着骑兵的冲阵速度不复当初。
冲杀声、嚎叫声、呐喊声、鼓号声以及锐器入体或是磕碰到一处的声响交织在一起,将军的口令早已被淹没其中。倏忽间,紧随将军身后的两柄旗枪又是一个九十度的转折,随即便引领着身后的骑兵向着阵北企图增援中路的贼军空隙处斜冲了过去。因为此处的贼军正处于移动之中,队形比较松散混乱,所以骑兵获得了冲刺的空间,很快就杀出一条血路,不足半柱香的时间便从贼军大阵的北侧冲了出来。
从安霖所在的山头俯视下去,贼军原本密集庞大的方阵里,从南到北隐隐形成一个巨大的“v”字形的、由倒伏的尸体、零碎的残肢和滚地哭嚎的伤兵所组成的血色沟谷。沟谷两侧还能站立的贼兵们,或魂不附体、或呆若木鸡,对头目们的呼喝命令置若罔闻,一些胆小的甚至已经偷偷的往后退,随时准备跑路了。
而那群土黄色的骑兵门已然是满身血色,还剩下二百余骑。他们缓缓的退到五百步开外,相互裹扎伤口、整拭衣甲、重装弩箭,准备着再一次的冲阵。
“好一个智勇双全的将军!”山头上的苏仲碌看得心神俱醉,抚掌而叹。
“有吗?我倒觉得应该冲完射,射完跑,再射再跑。把自己堵在死胡同,再冲两趟人死光了,还玩个屁啊。”
安霖本能上感觉到这个不再搞笑的将军很危险,又找不出理由,便信口胡柴,胡乱指摘,结果招来小师妹的大白眼。只有刚才险些吓昏过去的小七不屈不挠的继续送给他一个崇拜的笑脸,安抚了一下他受伤的小心灵。
歇息了半柱香功夫,二百余骑兵在那个时精时傻的将军带领下再次冲锋。不过这次他们没有再玩那种转来转去的高难度战法,反倒是安霖的乌鸦嘴显了灵,骑兵们真的玩起了冲了射,射了跑的游戏,反复数次,杀伤了数百贼兵,骑兵们也终于再次退到了绝地。
贼军虽然还在气势汹汹的大军压上,但是情况也有了变化。交战半晌,损兵千余,现在胳膊腿儿俱在的不过四千,杀敌尚不过百。这个战果让贼军的大小头目们自然气得七窍生烟,恨不能将对面那一小撮骑兵生吞活剥。后排的贼军损失不大,尚能按照命令进退,而前排的贼兵早被方才的血战吓破了胆,不少还带着伤却仍被驱赶在前,明显是又要当了炮灰,不免士气低落,磨磨蹭蹭的半天迈不开一步。
二百多大隋骑兵面无表情伫立在山壁绝地之下,除了偶尔马匹发出的响鼻、踏地的蹄声,竟是毫无声息。
贼军渐近。五百步、四百步、三百步,堪堪逼至二百步,骑兵阵前的将军突然挥了挥手,执掌无字虎头旗的掌旗兵突然掏出一支号角,鼓足腮帮吹了起来。
三面环山的峡谷是个绝好的天然扩音器,悠远绵长的号角声在峡谷中拔然而起,穿过目瞪口呆不知发生何事的贼军,向山谷外传去。
不一会儿,山谷外便传来了回应。那是大片腾起的烟尘和隐隐渐近的蹄声,千余名身披土黄色衣甲,手持制式长槊,打着斗大的“隋”字旗的骑兵,蜂拥而来,杀向贼军后阵。
……
“赢了!”苏仲碌鼓掌长笑,“以偏师慢敌,以散漫轻敌,以机动穿插乱敌,以力穿敌阵挫敌,以游射扰敌,以绝地哀兵激敌,以伏兵合击歼敌,此等统兵之将,天下能有几人乎?”
“不过是欺负贼军无弓弩罢了。”安霖冷冷的说道。
不知道为什么,安霖总觉得自己跟那个将军死活不对付。隋军在这名将军的统帅下,确实最大化的发挥了自身优势、几无破绽的取得了胜利,可他就是不爽,连带着对苏仲碌也很不客气。
苏仲碌倒是毫不在意,呵呵一笑便罢。倒是小师妹不依不饶,非要安霖说个清楚明白。
山脚下,贼军阵型已溃,除了一部分被骑兵们分割成几个小块尚能维持片刻,剩下的大部分四散逃命,被四条腿的骑兵任意宰杀的命运已经无法改变。毕竟连安霖这个军事小白都明白,一旦步兵失去了密集阵型的掩护,在骑兵眼里就是群待宰的羔羊罢了。
可他就是不爽。本来一开始他是站在隋军一边的,可是现在隋军赢了他又不爽,莫名其妙的非常的不爽,以至于他失去了看热闹的兴趣,跟怀里的小七扯了几个不荤不素的段子,逗得没啥心眼的小丫头笑个不停,便要策马下山回车队去了。
“不好!贼军来也!马车!安郎君快走!”苏仲碌突发的一声大喊,吓了安霖一跳。他向山下望去,只见渡口上数百贼军拥着一面破烂的大旗,引导着大部的溃军向着北面的密林冲去,还有一股约莫三百余人的贼军,趁着官军被大部溃军吸引,爬过小山,向着安霖他们的来路逃跑,不仅即将堵住了他们的退路,没准还会正好撞上藏在不远处的马车。
“快跑!”
安霖招呼一声苏仲碌和小师妹,打马就跑,堪堪在贼兵堵住去路前冲了出去。他刚刚松了一口气,怀里东张西望的小七突然大叫起来:“姐姐!姐姐被堵住啦!”
安霖一惊,勒马回望,好悬被气个半死。
原来小师妹骑着驴本来就跑得慢,那头倔驴还在犯着倔劲儿,一步不肯走只在原地打起了磨磨,捎带着苏仲碌被贼兵堵了个正着。贼兵们费尽吃奶的力气才甩脱了追兵,刚松了口气,就被这两位莫名其妙窜出来的“伏兵”吓了一跳,仔细一看竟是个娇滴滴的漂亮娘子和一个看上去蔫了吧唧的农夫,贼心一热竟想顺手牵上这只香喷喷的肥羊,结果自然是双方大打出手。
这场乱糟糟的群殴中最显眼的当然是刚才还蔫了吧唧的苏仲碌,但见他长袖飘飘,脚踏乾坤,翻掌为阳,俯掌为阴,一抬腿不阴不阳……一身道家真传的掌法让他打得那叫一个仙气四溢,让人忍不住赞叹这般打法只应天上有,人间几回闻?而且人家不光是打得漂亮,看起来也是威力十足,凡是靠近身畔三尺之内的贼兵无不被他扔得漫天乱飞。
可惜老苏的这一套也就是看上去很美而已。
被他揍飞的家伙落地之后打两个滚,拍拍身上的灰,把自己从脑瓜顶打量到脚底板,一物不缺半个零件不少,少不得就有些纳闷。不过贼兵毕竟是贼兵,头脑简单也有好处,不管三七二十一操家伙再上就是。所以劳德诺尽管打得惊天动地满天飞人,身边的贼兵却是越打越多。时间久了,仙气打成了臭汗,飘飘大袖扯成了烂抹布,又是咳嗽又是喘,又从半仙退化成了个半老头子。
半老头子再怎么不济也能大扔几头活人,而那边的小师妹更牛。也不知道她是搞哪样儿,居然倒骑在那头倔驴上,还死倔着不肯下驴,手里拿着两把小短剑,左一剑仙人指路,正中贼兵甲左臂曲池穴,留下一分长的小伤口一枚,出血两毫升。右一剑金针渡劫,更是教科书般完美的命中贼兵乙得右腕阳池穴,同样留下半分长的小伤口一枚,出血一毫升。被吓了一跳的贼兵甲乙相互瞅了瞅,有些奇怪的挠挠头,又不堪其痒的搔了搔手臂上的小伤口,然后继续大叫着“抓小妞”的口号前赴后继。
这两位大高手忙活了半天,小师妹耍完了一套华山秘传的雁回剑法,给周围贼兵的胳膊腿上的大**位认了个遍,留下小记号无数,累计失血超过五十毫升。苏仲碌那头的收获比较大:三个贼兵崴了脚脖子,两个闪了腰……到了最后似乎所有的贼兵都对这个半老头子的兴趣超过了大美妞,围攻者甚众,因为他们发现满天乱飞其实挺好玩的……
这就是护送我的……高手?安霖看傻了眼。
……
就在他愣神的工夫,力不能支的小师妹终于被一脚踹下了驴,一把柴刀横斩而过,一缕青丝便纷纷扬扬的随风而落,小师妹吹弹得破的脸蛋上,也留下了一道浅浅的血痕,冒出了一滴鲜红的血珠。
安霖怒了!
敢动我的女人!
安霖上辈子没女人,这辈子除了怀里这个还没得手的小七,比较熟的就小师妹一个。尽管小师妹脾气臭,下手黑,动不动就把他揍得死去活来。但是毕竟还是跟他同行的女人,简称他的女人。
敢动安霖的女人,就等着承受安霖的怒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