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二章 大戏开场
大隋朝崩了,天子威仪没了,世道乱了,就算个阿猫阿狗只要敢蹦出来的,都能号称一方霸主了。
所以这次群雄聚首,不论强弱大小,每个能到场的都摆足了架子,就算打肿脸也要撑胖子,排个座次也得打上一架。不过打着打着就打成了游戏,面皮再金贵也金贵不过拳头,所以屈突通可以蛮横的当场杀人却毫发无损,所以翟让胡乱派出的一只弱鸡就能逼得百战猛将弃械认输,所以杜伏威的干儿子想什么时候拉肚子就什么时候拉……
就这样一轮打完,进入胜者组的无一例外都是杨霖熟悉的老面孔。而紧接着更蹊跷的事情发生了,向来是一副怼天怼地怼空气、天大地大我最大、不服就开干的脾气,号称幽州大总管的战争狂人罗艺居然主动提出这次比武争位实在有些无聊,不如赶紧结束回家睡觉。而豫王翟让不但兵强马壮而且德高望重,老罗甘愿附其骥尾,至于其他人,不如商量一下胡乱排排座得啦。
幸福来得好突然,翟让一时间甚至起身称谢都忘了。更令他没想到的是,其他那几位平常就算是半块蒸饼也要跟他争个头破血流的老对头如李密、新对头如窦建德,以及看似中立实则随时准备跟他玩阴的的李渊、屈突通等人,对此居然毫无意见。于是乎一场本该充满血腥和阴谋的龙争虎斗居然还没开场就悄然落幕了。
老子的人望竟然如此高涨,为啥我以前一点都没看出来?
兴奋、憧憬中又夹杂着几分不安和疑惑,使得老翟整整一夜都在床榻上烙大饼。第二天就是会盟之期,天色还没亮,老翟就顶着一对黑眼圈起了床。心不在焉的更衣、洗漱、用膳之后,他吩咐的头一件事,就是指派了几个办事稳重的下属赶紧去盯着会场、也就是那间芦棚,有任何动向都要立即向他汇报。
昨日群雄把首位让给翟让的举动,在任何人看来都隐含着将其奉为盟主的寓意,这让翟让如何能不激动、不企盼?不过既然做了盟主,就得摆足排场,总不能因为心里猴急,结果天刚亮就急不可耐的跑去占座吧?会期定在辰时三刻,距今尚有一个多时辰的时间,老翟再急再上火,也得蹲家里等着。而且还得所有人都到齐了,他才慢悠悠的闪亮登场,这样才算守礼,才叫有范儿盟主的范儿!
所以就算胸腹间百爪挠心,他也只能猫在帐篷里苦等,连门都不能出。
且不说翟让等得有多辛苦,他派出的人手连鬼影也没回来过一条,直到卯时将近,他终于终于盼星星盼月亮的盼回来一个报信的:
“启禀王上,灵武白瑜娑之使臣寻奉、沔阳朱粲之使臣王达、雕阴刘迦论之使臣索卢桓等一十六人抵达!”
这些都是杂鱼中的杂鱼,来得早是应该的,要是连礼仪都不周全弄不好连站票都混不到一张。所以他们的抵达对翟让来说毫无意义,连睬都懒得睬他们一眼。
辰时刚过,又有探子来报,乐陵徐圆朗、盐山孟海公、易州宋金刚、上谷魏刀儿、渤海李子通等人也到了。这拨人当然比前一拨分量要重得多,不过也属于想跟他结盟都被当累赘嫌弃的货色,所以翟让的脸上的焦急之色依旧丝毫未减。
辰时一刻,金城薛举、朔方梁师都、马邑刘武周也到了。这三位老兄现在可是翟让为数不多的铁杆盟友,给他捧场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不过令他奇怪的是,跟着三位一起抵达的还包括了吴郡沈法兴和豫章林士弘,而同为江南帮的另两位重要人物萧铣和杜伏威却没见到踪影。
不过尽管他很是迷惑,却不能跑出去揪住人问个究竟,只能忍着。可是忍来忍去,翟让都快忍成了热锅上的蚂蚁,眼瞅着辰时三刻将至,却再也没人进来报信,更没人进来通知他该起驾赴会。
为了充分体现自己身为天下盟主的地位,翟让一定要忍到最后一个闪亮登场。不过他费了老鼻子劲找来了一帮明白人才饬出的那一身行头,却一点不遮掩的显露出翟让的雄心,或者说是野心。
帽子是通天冠,其形如山,正面直竖,以铁为冠梁,是仅次于冕冠、而且专属天子佩戴的冠帽。衣裳是绛纱袍,其上以金线绣有日、月、星辰、山、龙、华虫、藻、火、粉米、宗彝、黼、黻共计十二章纹饰,华丽丽的把当今天子杨广弄的那套“肩挑日月,背负星辰”之流的九章冕服甩出二里地……鞋子赤色、重底,名曰赤舄,还是皇帝专属,谁要是敢乱穿的话,把他家九族的脚丫子统统剁下来都算是轻的。
话说翟让浑身上下这一套,就是严格按照周礼缝制出来天子朝服,当今天下独一无二,就算皇帝杨广把他家压箱底的宝贝都淘出来,在老翟这身华丽丽的“天子朝服plus版”面前也跟个土鳖一样没脸见人。可问题是老翟把自己打扮的跟唱戏的似的,总得有观众欣赏才能满足他那小小的虚荣心啊?可是能让他感到满意的,应该是指李渊、李密、窦建德之流的够分量的观众,至于其他人哪值得翟让去显摆?他还没那么无聊。
其实翟让很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其实就很无聊,而且很冒险,甚至会得不偿失,不过他还是忍不住要尝试一把。此番会盟引来天下风云聚汇,这样的机会怕是今生难有。既然在这场问鼎天下的竞逐中他已是箭在弦上、退无可退,那不如就豁出去搏一把。逾越一下那位徒有其表的皇帝的底线会引来什么后果他不在意,关键在于他的那些主要竞争对手会是何种反应他很感兴趣,也很想试一下。
可是会期已至,偏偏翟让最重视、也最在意的人物居然一个都没露面!这是咋回事,难道他们集体睡过头了?还是反悔了,不想认他这个盟主了?或是干脆这就是个阴谋,那帮混账东西想耍他?
翟让慌了,赶紧派出更多的人手,不但去会场,还去那些不知道在哪儿躲猫猫的老狐狸的驻地,看看他们到底想干吗?
作为主会场的那座巨大的芦棚外边,点着一根巨大的时香,在翟让驻地的帐篷里也点着一根,不过个头要小得多。而就在这两根标定了会期所在的时间、也就是辰时三刻的时香即将燃尽的时候,帐外突然传来了一片喧哗之声,紧接着,好几个探子连滚带爬的窜进了翟让所在的帐篷。
“王上,来了……都来了!”
“什么都来了?说清楚点!”
“是!卑职们亲眼所见,所有该来的人都到期了,他们……是踩着点到的!”
哼哼,踩着点到的!莫非是这帮家伙还不服气,想在出场顺序上压过老子一头?不过他们可以踩着点到,就没想到老子可以迟到吗?
于是乎翟让反倒不急了。刚才一顿着急上火让他感到有些口干舌燥,这回干脆令人煎上一壶茶,他要喝饱了再去!难道那些人还敢不等他?
翟让四平八稳的高坐帐中等着喝茶,可是还没等茶汤煎沸,又有一个探子连滚带爬的窜进了大帐,连行礼都顾不上,张嘴就开嚎:
“王上……王上不好啦!”
“混账东西!这是天塌了还是地陷了,是你娘偷人了还是你爹遭瘟了?他娘的不会说话就闭嘴,否则老子把你舌头给割喽!”
这一早晨就没一件顺心事,闹得翟让心烦意乱,所以这个冒失的探子就成了出气筒,怒气冲天的翟让甚至把刀都拔出来了。
可是这个探子虽然冒失胆子却不小,压根没理会翟让的茬儿,一刻没停而且嘎嘣溜脆的继续禀报。于是乎,还没等他禀报完,他家那位王上就跟天塌了地陷了、老娘偷人老爹遭瘟似的一窜老高,然后蹦着高的往外跑。
因为探子说的是“王上您的首座让人给占啦”!
老翟来酸枣前精心谋划,到了之后四处拉帮结派,昨天白天玩了一整天的恩威并施,晚上一宿没睡好,早晨起来不到两个时辰的工夫嘴里就急出俩大泡,所思所谋的不就是在这次会盟上占据主动、捞足好处吗?而他首先要求得的,就是那个“首座”。到如今他费尽心机,好处却被人给抢了,他能不急吗?
眼瞅着翟让跟火上房似的往外狂奔,紧随其后的单雄信和裴行俨也大步流星的护卫其后,王儒信急了,赶紧大声提醒道:
“王上气度!姿仪!”
两条大长腿捣腾得跟风火轮似的翟让闻言,倒也从善如流,步幅马上就降下来了。可是没走出几步,两条腿又跟安上小马达似的停不下来了,可以想见老翟是如何的心急如焚,又是如何的气急败坏。
幸亏他的驻地离得不远,也就半里地的路,所以没耽误多长时间,翟让一行人就冲进了会场。
芦棚还是那座芦棚,跟昨日相比除了护卫多了些以外没什么分别,可是待翟让定睛往里一瞧,却不由得目瞪口呆。
第二百七十三章 圣旨到
昨天因为以翟让和李密为首的两大阵营险些上演了一出全武行,所以杨霖强拉萧铣和杜伏威“居中调和”,最终群殴变成了打擂台,这一幕就发生在这座芦棚之内。不过当时杨霖为了避免争端,干脆把棚内的所有坐位都撤掉了,大家都站着,既不分尊卑主次又提高了议事效率。不过今天他就不能这么干了,毕竟会盟要讲究场面仪式,再让这些大人物站上一天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
所以翟让匆匆忙忙的踏进芦棚,首先吸引住他目光的就是延伸至芦棚深处的长长的两排坐席。这两排坐席都是面南北相向而设,地席均由金黄的芦苇编制而成,并没有像寻常见惯的那些盛会一样在其上铺垫以华丽的兽皮或锦垫,甚至连普通人家常用的老羊皮都没有,真是名副其实的“席地而坐”。而每个坐席之前设立的那张几案,更是用新伐的厚重松木制成,连树皮都没剥,案上只有一坛酒、几方肉,简单的陈设和弥漫在整间芦棚之内的浓烈的酒香肉香和松脂香气混杂在一起,倒是颇显粗豪大气。只是高坐其上的各路豪杰,大部分出身不高,更不懂什么斯文礼仪,所以趁此会议未开之时,大口喝酒大块吃肉、高谈阔论叱喝叫嚣的不在少数,更有衣冠不整、袒胸露腹并自以为豪迈者,甚至还有几位毫不顾忌的甩掉鞋子,把一双臭脚架到几案之上,迎风能把人臭出二里地去的……
酸枣会盟,来的都是跺跺脚就能让天下跟着乱颤的人物,是当今一等一的盛事。可翟让无论怎么看,都觉得自己好像是误入了一个土匪窝……
不过他暂时顾不上计较这些,他的眼睛一直死死的盯着芦棚的最深处。那里不知何时筑起一座高不过三尺的小台,上面同样置有一席一案,规格款式与余者无异,唯有一点与众不同,那就是坐西面东而设。
毫无疑问,那就是隐隐象征着天下诸侯的盟主之位,让翟让寤寐求之、而在昨日莫名其妙就轻易得手的“首座”。
此来之前,翟让得知他的首座被抢,自然是又惊又怒,不过却并不如何忧心。因为这里是酸枣,他不但有精兵猛将贴身护卫,更有数万纵横无敌的瓦岗内军就在几十里外的东郡虎视眈眈,只要他点起烽火便须臾可至。所以这即便是一场阴谋,他也不如何担心自己的人身安全,那么阴谋又有什么可怕的?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鬼魅魍魉都是虚弱的、可笑的,不管策划这场阴谋的是李密、李渊还是那个奸猾似鬼的杨霖。
更何况他们之间又何尝没有矛盾?所以翟让很有信心,无论是以力压之还是以利诱之,这些人只要不是真正联起手来,他都有绝对的把握将任何阻拦他登上盟主之位的宵小像一脚踢开!
对于这个阻挡他站上盟主宝座之人,他想到过李密、李渊、窦建德、屈突通、杨霖,甚至还怀疑过他暂时的盟友薛举、梁师都、刘武周等人。可是等他大踏步的步入芦棚,面带杀气的眯缝着眼睛紧盯住那个台上之人之时,双目却在刹那间瞪得老大,瞬间变得不知所措起来。
因为此时站在台上,正居高临下面无表情的俯视着他的那个人,居然是裴矩!而站在裴矩身后,看似低眉顺眼却在无声无息间就让翟让满身的杀气瞬间烟消云散的,正是老宦官王缠。
“你……你怎么在这里?”
翟让一开口,芦棚内突然间变得鸦雀无声一片静寂。而裴矩却没有理睬他,甚至连俯视他的眼神都飘到了别处,这简直是对翟让极大的无视和侮辱!要换个时间场合,以翟让的脾气早就拔出刀来把这个老匹夫剁翻在地了虽然裴矩贵为大隋的礼部侍郎,可是翟让连皇帝都反了,区区一个裴矩又算什么东西?
可此时的翟让却没这个胆子,不光是因为在场云集了天下群雄,众目睽睽之下他不得不有所顾忌,更重要的是裴矩身后站着的那个老宦官。翟让可是亲眼见识过这个老阉奴的厉害,自然不会自取其辱,只得再次颤声问道:
“你……到底想干什么?”
还是没人理他,不过终究有人站了出来,却是杨霖的近臣、也是忝为本次会盟司仪的长孙无忌。不过长孙可不是来解答翟让疑问的,而是面无表情的沉声喝道:
“诸人到齐,请天子钦使宣旨”
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儿!这明明是一场造反派聚堆儿、图谋将瓜分大隋江山的事实合法化的分赃大会,皇帝的代表厚着脸皮来凑热闹也就罢了,居然还要臭不要脸的宣旨!宣个毛线的旨?就算皇帝也认定大隋的江山社稷要完蛋了,自己扯根绳子上吊多省事?何必来此画蛇添足徒增其辱?再说在场的就没个服皇帝管的,就算他宣旨又有谁有心情搭理他?
翟让被这莫名其妙的安排气得都要乐了。可是还没等他咧开嘴,他身后就齐刷刷的站起来十好几位,而且一个个的避坐离席,站到堂间恭恭敬敬大揖及地,齐声应道:
“臣等接旨!”
臣等?
翟让又被吓了一跳。按说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可今天在酸枣城中的这座芦棚里,贼不缺匪不少,对大隋来说大逆不道、百死莫赎的混账东西更是数不胜数,唯独敢称、也称得起“臣等”的极度缺货,别说十几位了,掰掰指头连一只手都嫌富裕……
那这些脸皮厚过城墙的货色都是谁?翟让回身一瞧,还都是他的老熟人!
李渊封爵大隋世袭唐国公,授职山西河东慰抚大使;李密封爵大隋世袭蒲山郡公,授职左亲卫府大都督、东宫千牛备身,虽然专注挖大隋的墙角十几年,但是皇帝好像也没除他的爵撤他的官;屈突通钦命左骁卫大将军、关中捕盗大使;杨霖钦命右备身府大将军,加衔右光禄大夫;罗艺自封的幽州大总管虽是个山寨货,不过那个虎贲郎将可是货真价实的从四品的武职,而且也是皇帝封的。所以这几位都是头戴进贤冠,身穿绛纱单衣,白纱中单,绛纱蔽膝,白袜乌靴,这是标准的大隋制式朝服的打扮官居五品以上服紫,进贤冠上的官梁在二梁或三梁不等,跟裴矩这个正经出身、官当得也算正经的大隋高官是一毛一样的打扮。
这几个不要脸的一直都是骑墙的货,当着大隋的官造着大隋的反,翟让可以见怪不怪。那窦建德、萧铣、杜伏威还有好几个他对不上名字、但来路一清二楚的家伙算怎么回事?这几位大都是泥腿子出身,起码也是没有大隋得官爵加身,怎么一个个的也有样学样的穿红挂紫的冒充起大隋的官儿了?
翟让先是疑惑,紧接着就警醒了起来。他记得很清楚,昨日此地此时,这些人还是或着戎装、或穿便服,就连裴矩也是头戴幞头一身圆袍。怎么今天不论真伪都换上了官服、生生把一场反贼会盟变成了山寨朝会?要说是皇帝有本事把这些军阀头子统统招安了打死翟让他都不信,这里面肯定大有蹊跷,而且肯定是针对他翟让的,要不然怎么解释这帮家伙齐刷刷的举动而他却懵然不知?
郑元寿曾评价翟让此人“色厉胆薄”,果然眼光独到。翟让汹汹而来,要不是有王缠镇场子,就算不当场把裴矩给砍了,也得扯着膀子把他拽下来然后自己坐上去。可是当形势突生异变之时,他却开始不知所措起来,尤其是发现他的几乎所有的对头都步调一致时,尽管情知对己不利,他却胆怯了,既没有当场愤然反制,也没有立马甩头就走,而是僵立当场,一时间竟毫无作为。
长孙无忌宣布裴矩作为天子钦使将要宣旨,天下一等一的几个大佬带头响应,唯一能与之抗衡的翟让似乎也没表示反对。于是乎那些自以为事不关己的、还在观风查色的、或是看热闹看得津津有味的就再也坐不住了,尤其是那些坐在后排的很有自知之明的,赶紧慌慌张张的跟着离席而起。尽管没人提前跟他们打招呼,以至于无论是服色还是礼仪都乱七八糟的不成体统,但是一点不耽误他们学着大佬们大礼参拜,甚至不少没见识过这种大场面的干脆跪伏于地,叩头不止(接旨行跪拜大礼那是明朝以后的事,此前大揖即可作者注)。
这下子所有人都坐不住了,连薛举、梁师都和刘武周等人眼见翟让对此默然不语,也都跟着站了起来。不过他们并未跟着行礼以示恭顺,而是依然盯着翟让,显见是在等着他做决定。
他们却不知道,翟让的选择障碍症正在急性发作。此时他要是还搞不清楚状况的话,那就纯粹是个傻子了。可是就算他搞清了状况,却还是不知如何是好,他正在痛悔方才一时情急,只带了单雄信和裴行俨两个打手随行,而把前任军师王儒信扔在了家里。
要是程知节、哪怕是徐世绩或是谢科这俩反骨仔在的话,翟让又何须如此烦恼?
第二百七十四章 随大流
从长孙无忌宣布天子钦使宣旨开始,几乎过了大半盏茶的时间,芦棚里的近百人中有七八成已经起身施礼恭候,唯有翟让及为他马首是瞻的一干人等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走又不甘,进退两难。
裴矩始终板着一张死人脸傲然挺立,不喜不怒,但是偏偏把嘴巴闭得紧紧的一声不吭,更甭提宣旨了。其实他这么做也没错,天子圣谕所到之处,有官身的臣子事先得沐浴、熏香、净身,然后穿官服、摆香案,大礼候见。除非事态紧急或是条件不允许,否则哪怕缺了一个步骤或是态度稍有不恭,那就可以定性为能要了人老命的欺君之罪啊!钦使不宣旨了拂袖而去,然后那个倒霉蛋被训斥、降职甚至定罪都是轻的,要是赶上个人缘差又没啥地位的,钦使随便向皇帝递句小话,可能就是无数颗脑袋落地的下场!
当然了,现在皇帝可没有这样的威风和能力了,而且老裴一介堂堂的大隋闻喜县公、礼部侍郎,颠颠的跑来参加一群造反派的阴谋**大会也就算了,还得矫诏妄传圣命(这事咱们后边说作者注),可以说已经把一张老脸丢进阴沟了。在这种情况下,在场的所有人有一个算一个,一个都不能少的脑袋低着、屁股撅着,老老实实的听他宣旨已经是老裴能够容忍的最后的底线了,再退一步都不可能。
裴矩不开口,身为司仪的长孙无忌人微言轻,这种情况下插不上嘴。李渊李密等人倒是说得上话,不过只要他们开口,那效果只能是火上浇油,本来就被坑得一肚子火的翟让不当场发飙才怪。
所以解开这个僵局的人只能是杨霖。于是他脚底下踩着小碎步,身体仍然保持着恭敬施礼的姿势,磨磨蹭蹭的蹭到翟让身边,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袖,低声道:
“翟公,给个面子,随个大流呗!”
翟让差点被杨霖这句话给气得要当场打人这种问题能随大流吗?他的一群死对头明明是举着皇帝的大旗逼他低头,而只要翟让低头了,再想抬起来可就难了。翟让这次之所以同意参加会盟,化解因宇文化及事件而造成的被动局面固然是主因,但人心总是不知足的。对于翟让来说,宇文化及的利用价值已经被他榨干吃净,把他交给皇帝或者说杨霖随意处置翟让并没什么心里负担,而且也不介意再做些让步以谋求换取战局及道义上的主动。所以从这个角度上而言,别说让翟让低个头撅个屁股了,就算让他跪地磕几个响头都不算事大英雄大豪杰嘛,就该随时做好把脸当抹布的思想准备……呃,应该说是大丈夫能屈能伸!
可是当翟让看到酸枣城内大半个天下的豪杰齐聚、风云际会的场面之后,他的那颗本就不安分的心又活跃了起来。翟让从一个卑微的小吏,获罪而被迫落草为寇,起初他只想做个自由自在的山大王,但是时势造英雄,几年下来他竟成了天下数一数二的大人物。从一开始投靠杨玄感、攀附李密这样的世家子弟意图抬高翟家的门楣从而光宗耀祖,到后来发现所谓的贵人也不过如此,便是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一旦跌落尘埃也照样是灰头土脸。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既然当今天下已是隋失其鹿而天下共逐之,那么他何不借此良机争一争风头,说不定便能就此奠定大业之基!
如此看来,仅仅将目的局限于化解宇文化及事件的危机,这样的格局就太小了。翟让胸中涌起满腹的豪情,无论如何也要争一争这个“首座”,而在他看来,也就是天下英雄的盟主之位。
这个位置来得有多容易,当失去的时候翟让的心情就有多失落。为了宇文化及他可以暂时不跟那根本就不存在的天子威仪计较,可是为了这张宝座,他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后退半步。
可事到如今他又能怎么办?掉头就走无疑是最蠢的选择,直面质疑裴矩的资格无疑就等于挑战天子的正统地位,且不说立刻就会招来死对头们的集体攻击,而且既然翟让起了问鼎之心,就不能在道统大义上沾上太多污点。而那位皇帝陛下虽然既无能又没用,可只要他还赖在那张宝座上没下来,就是如假包换的道统大义的象征……
所以翟让要是敢质疑裴矩的合法性,那简直比掉头就走还要蠢上百倍。
难道他唯一的选择就是像杨霖说的那样,随个大流?
翟让仍是一言不发,脸色却是变幻不定,简直就像开了个染坊。就在此时,杨霖又悄悄的捅了他一下,不过这回说的话就不那么好听了:
“给你个台阶就赶紧下,不想下来就赶紧放狠话!您老就这么杵着,不觉得丢人吗?”
一语惊醒梦中人,翟让突然发现,无论他如何选择,都没像现在这么跟个傻子似的发呆蠢……
于是他一咬牙,将万般的心思都抛在脑后,微微弓腰俯身,两手在胸前马马虎虎的一握,就算是行礼了。
翟让的揖礼极度的不规范而且缺乏诚意,就连杨霖这个脑袋经常缺弦的都觉得他奇蠢无比既然认栽了,就不如光棍点、大大方方的承认便是,谁还没有个倒霉的时候?可像他这样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故作姿态,难道能把面子捞回来?事实恰恰相反。
不过此时没人跟他计较这个,只要他低头就行。翟让都低头了,薛举、梁师都、刘武周等人就算再不情不愿却也是小胳膊拧不过大腿,唯一的选择就是像杨霖说的那样随大流了。
裴矩高高在上,放眼望去那些往常威风八面、称霸一方的乱臣贼子们尽是一副俯首恭顺之相。尽管他心里非常清楚这种臣服的成色实在是不堪一试,但是在大隋江山风雨飘摇、令不出江都许久以来,这种哪怕是虚假的臣服也让他感慨万千又暗自得意这种为他高高在上、唯我独尊的感觉,今时今日怕是只有他能独享,就算是他所代表的那位皇帝陛下,也只能在回忆中才能体验到这种滋味了罢!
昨日群雄相争,闹得不亦乐乎,而杨霖似乎毫无兴趣,只顾着跟他嘀嘀咕咕说的就是这件事。皇帝让裴矩来酸枣,可不是让他来抖威风的,而是让他在暗中探察这些反贼的动向,要是能挑拨离间、搞搞破坏什么的,皇帝也不会介意。不过裴矩要想摆出钦使的威风来招摇撞骗那肯定不行,皇帝就算成了破落户也得端个架子维护个脸面不是,为此他还派来了王缠作为监督。
不过裴矩想的就跟皇帝不一样了。河东裴氏一门中,虽有裴寂和裴仁基分别押注河东李渊和瓦岗翟让,但是这一代最杰出的两个人物裴矩和裴蕴却一直都是皇帝跟前的红人。这在两年前肯定是家族的盛事,更会让不知多少世家大族嫉妒得要命,可是如今事过境迁,盛事就成了危机,毕竟把所有的鸡蛋都装在一个篮子里,而且还是个到处都是窟窿、随时可能散架的篮子里实在是太危险,更非明智之举。此次裴矩受命出使,无论对他、还是对河东裴氏都是一个机会,在皇帝的身边守着一个裴蕴已经足够了,先家后国,这是所有世家大族子弟的必然选择,所以裴矩心安理得的打算趁此机会,看看能不能另投个明主。
他出使的第一站就是东都,而见到的第一人就让他感到很是“惊艳”当然不是说杨霖有多出色、虎躯一震就让老裴五体投地,而是他让裴矩觉得很适合。
何为适合?首先实力不错占据东都八郡膏腴之地,拥兵十余万之众,最关键的是还挺能打。在裴矩看来就很能打的王世充,杨霖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搞定了,这起码能证明甭管这货有没有雄主之姿,起码自保无虞。其次是能力不咋地在裴矩亲历的两件大事:反击王世充和策划酸枣会盟,在其中起到决定性作用的都不是杨霖,而是他的那些心腹臣子,杨霖除了体现出从善如流这一优点之外,其实大部分时间就是跟着瞎混。这在裴矩看来就是能力不足的体现,而一个能力平庸又听话的主子,是最受老裴这种自诩为智谋之士所青睐的。而最让裴矩满意的,就是不仅杨霖是个弱冠之年的小年轻,他手下的心腹们要么是些大家族的破落户,要么就是身世不彰的无名之辈,以老裴的身份资历想要出头看似毫无压力。
可是这事老裴不能自己上杆子毛遂自荐,那样没得让人看轻,实在是得不偿失。所以当杨霖找上他,打算让他在会盟之时举着皇帝的招牌打压翟让的气势时,他觉得很为难。一方面杨霖所请他不好推拒,否则要是把这个传说中属驴的愣头青惹翻了,他的私人小算盘就不好打了。可是要他明目张胆的违背皇帝的命令,而且还是犯下矫诏欺君这种大罪,他实在有些胆怯。就算他事毕之后马上改换门庭,皇帝就是气得发疯也奈何不得他,可别忘了他身后还杵着个老宦官王缠呢!
王缠王缠,那可是个十分难缠的主儿。裴矩要是敢当着他的面吃里扒外,老王还不得把他生撕了?
哪知道王缠的态度却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
第二百七十五章 矫诏
在皇帝身边,王缠是个特殊的存在。比如说他现在的官职是长秋监少令,官不大,正五品而已。按隋制,皇帝身边服侍的宦官品级最高为正三品,因此官做的比王缠大的起码有十几个,一个区区五品的宦官看上去一点都不起眼,不过能任职长秋监的却唯有王缠而已。
杨坚立国时曾设内侍省,是朝廷中枢的“五省”之一,职责就是侍奉内廷。隋初内侍省官吏均由宦官担任,置内侍、内常侍为主官,下辖内谒者监、内寺伯、内谒者、寺人、伺非等属官,统领尚食、掖庭、宫闱、奚官、内仆、内府等六局。而最喜欢没事瞎折腾的杨广一继位就把他爹费尽心思搞出的那套官制改头换面弄得面目全非,其中便有改内侍省为长秋监,新设长秋令、少令、监丞等官职。而且他爹在内廷中只用宦官,杨广偏要用士人,只有低级的役吏才用宦官。
其实杨老爹本应对那些成天出入内宫伺候他的家伙是否带把儿用不着费什么心思,因为在他凄惨一生中的绝大部分时间里,都被老婆独孤伽罗看得死死的,差点成了史上无二的坚守一夫一妻制的皇帝典范。所以杨老爹面对皇宫里边那些如花似玉的女官、宫女们只有流口水的份儿,就算内廷发生了什么桃色事件也绿不到他头上。可是杨广不行啊!杨老爹能够忠于爱情,他儿子却只忠于本能,于是乎他的后宫里的佳丽虽然没有三千,但是也多到他从来没把他的小老婆认全过。这样一来,杨广一时任性让一群带把儿的家伙整天在内廷出没,很容易给自己带来莫大的隐患,比如说他的头顶极有可能四季常青什么的……
所以杨广赶紧给自己的冲动任性打补丁。不过这事儿对他来说很简单,那就是把自己刚定下的规矩当破抹布扔一边,任命王缠为长秋监少令。皇帝的面子是个很奇妙的东西,可以随时随地把金口玉牙定下的铁律当个屁放掉,也可以如同老虎的屁股绝对摸不得,动一下必定招来天雷地火毁天灭地,比如他的小老婆们的贞节问题……可为什么杨广选择王缠来给他看家护院?
论本事,虽然王缠如同鬼魅般的身手唬得酸枣城内那些见惯了生死的反贼头子们噤若寒蝉,但是宫内还真排不上前几位。论能力,王缠倒是识字,但也就仅此而已,说到机谋睿智、理事治政那就只有干瞪眼的份儿了,连伺候人的老本行都干的不咋地,也就是个跑个腿、传个话的料。
可是对杨广来说,王缠就有俩好处,一是忠二是勤对于一个奴才来说,这就是最大的好处了。而信任,则是主子对奴才最大的奖赏,对此杨广向来吝啬,王缠是为数不多能够得到的奴才之一。
王缠忠心耿耿的看家护院十几年,保得皇帝帽子的颜色始终未变,于是更受信宠。像这次赴酸枣办事,既要探查那群反贼的动向又要设法营救襄城公主,比王缠更合适的人选并不少,可皇帝却只信任他一人。
这样一个死心塌地的只忠于皇帝的老奴才,会同意杨霖瞎胡闹、矫诏欺君不说,还要拿皇帝当招牌出去招摇撞骗?怎么看都没有可能性,倒是愤而出手把他大卸八块的可能性要更大些。
可王缠偏偏是迫不及待的同意了不说,甚至还替杨霖劝起了还在犹豫不决的裴矩!
其实这并不奇怪。大隋式微皇权旁落,王缠甚至比皇帝还要痛心疾首。要是可以放开手脚,别说拼上一条贱命,就算因此坠入修罗地狱永受钝刀割肉、烈火焚身之苦,他也要将芦棚中这些乱臣贼子斩尽杀绝话说昨日他看向翟让等人那杀人般的眼神可不是装的,他是真恨啊!可是就算王缠的脑袋一向不太好用,他也知道自己虽有一身逆天的功夫,却也不能动这帮王八蛋一根指头。
如今皇帝落难东南,所令不出数郡之地,所驱不过十万疲兵,别说瓦岗、河东、河北的那些大贼头子,就算是萧铣、杜伏威等战渣真对江都动了心思、联手来攻都够呛能守得住。哪怕王缠武功再高,哪怕江都行宫中的高手更是数不胜数,可是面对千军万马别说保护皇帝了,连自保都没有任何的可能性。如今江都之所以能基本上称得上太平无事,皇帝也能高枕无忧的躲在深宫筹谋“中兴大计”,全赖于天下虽分崩离析但是各方势力却能保持基本的平衡,简单说就是谁也奈何不得谁,谁想搞点事情都得时刻提防小腿肚子被不知从哪儿窜出来的恶狗咬上一口。在这种情况下,谁也不会闲得蛋疼去招惹江都,毕竟那位躲在扬州深宫中不知道在鼓捣些啥的皇帝对所有人来说都是无害的,或者说是块鸡肋。
可是这种平衡又是脆弱的,稍有些风吹草动便可能支离破碎,而一旦乱战之后形成一家独大或两三家争雄的局面,那么江都的末日怕是就要到了。所以不论是皇帝还是王缠,从感情上都恨不得这些该千刀万剐的反贼出门就被雷劈死,可是在理智上他们又不得不求神拜佛保佑这帮混蛋长命百岁。
而自从吞下了宇文化及之后隐隐有成为反贼中的头号势力的翟让,无论于公于私都成了江都和皇帝的头号大敌。所以虽然杨霖的提议既大逆不道又异想天开,王缠却认为除了让他的陛下颜面受损之外利大于弊,便拍着胸脯大包大揽的将此事应承了下来。即便将来皇帝要怪罪,王缠也愿意自担其罪只要为了陛下好,他命都可以不要,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而且用不着杨霖和裴矩费劲,王缠把道具都准备好了这家伙深蒙圣宠的标志之一就是随身携带着一张盖好了印鉴的空白圣旨!
“旨”是皇帝以及皇帝他母亲和大老婆向臣民发布各类命令指示的总称。皇帝发布的叫“圣旨”,他母亲和大老婆发布的叫“懿旨”。也就是说,皇帝向臣民发布的表达皇帝个人或国家意志(其实都一样作者注)的一切意思表示,无论是书面的还是口头的,都叫“圣旨”。不过根据皇帝要表达事项的性质、法律效力以及表达形式的差异,圣旨可以分为诏、制、敕、谕四种。
本质上制、敕、谕也可以成为诏书,只是不那么正经罢了。而正经的“诏”是对皇帝来说最重要也是最重视的一种正式文书,在国家发生重大事件,比如皇位更替、婚丧嫁娶,或任命、降黜非常重要的官员等,皇帝都要下达诏书,并昭告天下所有臣民。其形式有改元诏、上尊号诏、遗诏、降黜诏、皇太子纳妃诏、立皇太子诏、封禅诏、贬责诏等。“诏”一般都以制式文书的形式发布,称“诏书”或“诏令”,而皇帝最宝贝的那枚“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传国玺就是专门用来往诏书上盖的。
“敕”也称敕令,一般仅用于皇帝给他的臣子封官授爵。“敕”有告诫的意思,皇帝在给官员加官进爵时,告诫官员要戒骄戒躁,再接再厉,不要骄傲自满,恃宠而骄。
“制”也称制书。秦始皇称帝时,规定把皇帝的命称“制”,令称“诏”。《后汉书光武帝纪》有“帝之下书有四:一曰策书,二曰制书,三曰诏书,四曰诫教,制书者制度之命也。”之说,可见“制书”是皇帝颁行国家各类典章制度的重要文书。不过自大隋立国以来,凡行赏罚、革除旧制、赦免降虏等皆用制书,而且与诏书不同,制书只宣示于百官而止,并不下达于普通百姓。
“谕”也称圣谕、谕旨。“谕”的灵活性较大一些,不是正规的文书,皇帝随口一说也可以是“口谕”,随手扯张厕纸(这时在皇室和世家已经普及厕纸啦,当然普通人家还在使用厕筹作者注)写一个条子,就是皇帝“手谕”。
王缠贴身秘藏的就是一份空白的制书,而如何把这章空白制书填满就需要杨霖、裴矩和王缠分工合作了。杨霖一肚子坏水负责出主意,裴矩长期在朝辅政,还曾干过中书舍人,起草诏书可是人家吃饭的家伙,自然驾轻就熟。至于当众宣旨的活计,裴矩作为天子钦使本来责无旁贷,但是这老货鬼精鬼精的,生怕担了责任一力推脱,于是王缠就不得不接手过来。不过这也是他的老本行,没什么难的。
搞定了裴矩和王缠,杨霖还是没法闲着,连夜四下交通串联,连没什么交情的杜伏威和萧铣之流的都连威胁带利诱的被他拉上了贼船。
所以今天才出现了这一幕,逼得翟让不得不低头。
可是这还没完。杨霖这会儿可以撅着屁股假装恭顺,裴矩可以板着张死人脸佯作冷酷,而王缠却要掀开这幕大戏的**,也就是宣读那份伪诏。
而此举能否成事,也基本决定了这次会盟的基本走势。
第二百七十六章 分封(上)
“门下:
昔宗周煌煌、威名远扬;功臣昭昭,分封四方。唐国公、山西河东慰抚大使李渊,着晋光禄大夫、检校司徒、太原留守,食邑万户,实封千户;左骁卫大将军、关内讨捕大使屈突通,着晋蓝田县公、右光禄大夫、大兴留守,食邑五千,实封六百户;蒲山郡公、左亲卫府大都督、东宫千牛备身李密,徙琅琊郡公,晋左光禄大夫、检校司空、徐州刺史,食邑八千,实封七百户;右备身府果毅郎将、通议大夫杨霖,着晋华阴侯、右光禄大夫、右备身府大将军、东都留守,食邑二千,实封一百户;虎贲郎将罗艺,着晋金紫光禄大夫、左屯卫大将军、冀州刺史;罗县县令萧铣,着晋银青光禄大夫、右屯卫大将军、梁州刺史。
国有义民,荡平流寇,明德有献,功在社稷,益显臣节。宜拔韦城翟让安丘县公、右光禄大夫、右翊卫大将军、青州刺史,食邑五千,实封六百户;宜拔漳南窦建德临邑侯、金紫光禄大夫、左翊卫大将军、兖州刺史,食邑二千,实封三百户;宜拔章丘杜伏威银青光禄大夫、右监门府大将军、荆州刺史;宜拔鄱阳林士弘正议大夫、左监门将军、豫章太守;宜拔武康沈法兴通议大夫、左备身府将军、吴郡太守;宜拔丞县李子通朝请大夫、虎牙郎将、东海太守。
余如故!”
随着王缠用他那又尖又利的公鸭嗓宣读圣旨完毕,除了一部分被点到名字、并大肆封赏的早就心中有数以外,芦棚中的大部分人都傻了眼。
这大半个天下的造反派不辞千辛万苦的跑到酸枣来扎堆聚会,不是为了喝酒吃肉,更不是为了恭祝伟大的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的,相反倒是来阴谋瓜分皇帝陛下的偌大家产的,甚至还要欺负他的老婆、抢夺他的闺女!以众人想来,虽然皇帝已经没本事怒而兴兵、亲手把这些混账王八蛋千刀万剐了,即便如此您老人家站到江都行宫的房顶上喝天斥地的骂骂街,大家勉为其难的也得给个面子,认可皇帝陛下还是很有种的。
可惜的是,这位皇帝陛下跟个没事人似的不但派来了代表兴致勃勃的观摩一帮乱臣贼子瓜分他的江山、欺负他的老婆孩子,还不甘寂寞窜出来想要发表一下意见,这就有点让看不过眼了。而更加过分的是,您老人家要是想体验一下当着这帮子大反贼的面破口大骂、痛快痛快嘴皮子的乐趣,或是扮扮悲情、吐吐苦水,跟大家讲述一下这个皇帝当得有多命苦什么的,虽然还是没啥卵用,但是八成也不会有人跟他一般见识主要是还没到跟他一般见识的时候。可谁也没想到的是,人家一不骂街二不诉苦,上来就跟不要钱似的大肆批发大隋朝的高官厚禄,而且批发的对象居然是这帮本应跟他有不共戴天之恨的反贼!
这是个什么套路?
皇帝玩的什么花样搞不清楚不要紧,对他们来说重要的是封赏了啥,而比封赏了啥更重要的是封赏了谁!
这道圣旨一开头就恬不知耻的拿一千五六百千年的大周朝说事,并以此为遮羞布,稍有点文化水平的听了都得把去岁的年夜饭吐出来人家大周是封邦建国,你大隋呢?只要不傻都知道那可是如假包换的中央集权。尤其是当今皇帝杨广,别说分封了,为绝后患连自己的亲兄弟都杀了个精光。现在别说集权了,大隋的江山社稷即将土崩瓦解,他老人家倒想起拿分封说事了,这都是啥人啊!
爱啥人就啥人吧,还是先看他都封了谁。
李渊,如今的河东之主,有麾下二十万精兵打底,早就不是他表兄杨广跟捏面团似的随意揉搓的“李婆婆”了,所以必须得封赏。不过李渊已经贵为唐国公,再加爵就是王了,但是皇帝显然还没想修改“异姓不得称王”的铁律,所以光禄大夫、检校司徒之流的封赏只能算是个虚名,食邑万户实封千户算是给他涨了工资,真正值钱却是那个不怎么起眼的太原留守。
留守,始于东汉,和帝因南巡祠园,故命太尉张禹留守京师,此后形成惯例。皇帝出巡或亲征时指定皇室成员或心腹大臣留守京城,得便宜行事,称“京城留守”。与此同时如朝廷设陪京和行都时,亦常设“留守”,以地方行政长官兼任,总理军民、钱谷、守卫事务。比如当今皇帝杨广东征或数次巡游江都时,曾任命他的两个孙儿代王杨侑和越王杨侗分别担任两京留守,而且这两个小屁孩子的职权并不局限于京师和东都,而是整个关中和河南诸郡的军政要务一把抓。太原也是大隋行都之一,任命李渊为太原留守,实际代表着大隋官方默认了李渊作为河东之主这个事实!相应的,屈突通的大兴留守(隋称长安为大兴作者注)、杨霖的东都留守也是同样的意思,即皇帝隐晦的认可了他们裂土的行为,以分封的方式免除了他们的谋逆之罪,也意味着他们作为一方诸侯的身份从此合理合法了!
相应的,李密、翟让、窦建德、罗艺等人被赐予的刺史之职也是同样的意思,差异之处只在于他们的地盘上没有大隋的陪京或行都而已。
自五胡乱华以来,先秦设置的郡县制度遭到了极大的破坏。大隋一统之后,文帝于开皇三年,对地方行政机构进行了大规模的精简整顿,把州、郡、县三级制,改为州、县二级制,罢天下诸郡,以州直接统县。州设刺史,县设县令,县下五家为保,五保为闾,四闾为族,分置保长、闾正、族正(京畿以外置里正、党长)。此外,还完全废除了汉代以来州郡长官可以自行辟署置僚佐的制度,完全收归吏部,全国九品以上地方官均由中央任命,吏部考核。
本来杨老爹对地方行政机构这番拳打脚踢的大规模改革堪称英明,而且效果也不错,却很快就人亡政息。不过这也不奇怪,谁让他生出来个偏要处处跟他作对,而且不瞎折腾毋宁死的儿子杨广呢?
杨广认为,他爹当初把天下211州、508郡、1124县缩编成297州1348县的力度还是不够大,治理起来还是麻烦,比如说每天从各州县快递到他的案头、摞得有几尺高的的奏章实在是批阅不过来,严重影响了他的业余娱乐生活。而且老爹定下的规矩,做儿子的要是不折腾折腾,岂不是意味着他这个皇帝做得没有老爹牛叉?
于是大业三年,他又易州为郡,地方官制变成郡县二级。郡分上中下三等,还把刺史改为太守,京兆、河南二郡则置尹。而且以前凡驻兵郡皆由刺史带诸军事衔以统之,杨广为了杜绝隐患施行军政分开,设置都尉、副都尉领兵,太守便成了纯粹的文官。这样一来,全国的地方行政区划又被压缩到了190个郡、1255个县。
不过这个结果还是不能让杨广满意,治理起来还是很烦,每日收发快递量还是太大……于是他又在中央与郡之间设置监察州监督各郡事务,一共设置了冀州、兖州、青州、徐州、豫州、扬州、荆州、梁州及雍州共九个监察州。监察州置刺史,辅官有长史、司马等,在职权上与各陪京、行都留守无异。
所以这道圣旨将李密、翟让等人任命为监察州刺史,实际上也是分封,与李渊等人无异。
实惠给得大方至极,再说说虚名。
屈突通从纯粹的武职,不仅晋爵县公、加衔右光禄大夫,还有了食邑,火箭般的蹿升速度仅次于此前有数次救驾之功,而且曾被视为皇帝身边第一大大红人的王世充;李密虽然换了个名头还是郡公,左光禄大夫、检校司空,食邑七百户,其荣宠程度仅次于李渊;罗艺的待遇与屈突通类似,也是由一个军头晋升为大隋的顶级大员;不过要论升官之快那是谁都比不上萧铣没办法,谁让他在造反前仅是个区区县令呢;而萧铣相反,对杨霖来说,朝廷的这次大肆封赏几乎与他无关,因为在来酸枣之前已经升过一回官了,此次只不过多了一个不起眼的华阴侯和堪称笑话的一百户食邑。不过知道内情的人都很清楚,这些所谓的封赏中,只有杨霖那份是货真价实的皇帝亲封,而其他人所得的,不过是裴矩和王缠二人闷头忙活了一宿炮制出来的伪诏。
不过王缠宣示的那道贴金为轴、由大内御制的绢黄纸为底的圣旨却是如假包换,上边盖满的皇帝本人和尚书、中书、门下三省大员们的签字和印鉴更是真的不能再真,只不过这份旨意的内容却是杨霖征求了李渊、李密等几位大佬的意见,授意裴矩草拟、由王缠宣读的。
不过现在的皇帝对这些人来说就是个摆设,跟供在寺庙里任凭烟熏火燎的泥塑木雕没啥区别,就是给个面子而已。这道圣旨也是一样,别说内容是伪造的,就算连这道薄薄的绢纸是假的、上边的印鉴也是临时刻个萝卜章盖的,只要合了这些大佬的心意,谁又会把这当回事呢?